步步呕血·真·玩命追妻5
薄暮踏微, 晨光洒在西北边陲的一处小院里,柔和又温暖,昨晚肆虐了一晚的寒风卷沙似是从未存在一般, 天空湛蓝无云。玉枢走出屋子,正欲侍候东方溯起身, 敲了两下门,听见屋中无甚声响, 他便只好作罢。
院子外,婢女送进来一应吃食, 皆先放到玉枢屋里, 他给昙花倒了碗奶茶,问,“还愿意跟我学文吗?”
昙花正一片片削着羊肉, 片得整整齐齐放到碗碟里,连同自己的那份一起片好, 这是留给尤枝枝的, 尤枝枝喜欢大口吃肉,肉片厚厚的冒着汁水。剩下的他抱着腿骨棒直接啃。
听见玉枢的话,他撕下一块肉, 大口嚼着, 吃得很香,可全然没有皇亲贵胄该有的仪态,相较之下, 玉枢吃得斯文,更像是个名门望族的哥儿。
昙花是咽了嘴中嚼的肉才开口说话, 也算礼仪不缺,对得起玉枢先前教诲, “我知道,你们从开始就把我当储君教导吧。一开始我读书只是为了识字明理,保护我姐。可她不喜欢朝堂,只想隐居乡野,那些驭人治天下的书,我读了也无用。”
“可我不想。”昙花仍是没有半分妥协与犹豫,“我只想陪着我姐,她去哪,我就去哪。”
玉枢放下小刀,正色道,“殿下既然不想,我等也不好强求,只是,玉某想问,你如何保护尤姑娘?”
闻言,昙花坚毅的双眸里像是落入了石子,激起不大不小的水花。江南村落里一波又一波的杀手证明,他已经不能独善其身了,东方毅知道了他的身份,二皇子应该也是知道了,他与尤枝枝在一起,只能带给她无穷无尽的危险。
而他,在村落时也只能借助东方溯的力量才勉强保得尤枝枝安全。不,没有保护好,如果保护好的话,就不应该在这里了。
想到这一层,昙花又猛撕了口羊肉,他胸口像压着块石头,莫名地憋屈。
玉枢见他如此,知道他自己会想明白一些事情,并未催促,继续吃着早饭。
直等到他收拾桌子,才听见昙花闷闷地说道,“玉枢先生,请您继续教我学文吧!”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里,婢女悄然进屋往地龙里添了炭火,几乎没什么大的响动,却还是吵醒了东方溯。
他睡觉极浅,纵然是体力虚脱晕了过去,可警觉仍在,何况,他此时身上正挂着个软嘟嘟的身体,更是难以成眠了。
怀中女子散着一头青丝,似乎睡得很沉,一截光溜溜的手臂露在被子外头,搭在自己胸前,连带着半边露在外面的圆润肩头,也在青丝下若隐若现。
东方溯手下很轻,拉开被子,让她的手臂滑进去,盖住肩头。
昨晚,他睡得并不好。夜半从晕厥中苏醒过来时,他便发现怀中已经塞进来这样一个可人儿。睡着的尤枝枝很不老实,也不知道是惯常这样,还是西北冷,不停地往他身上粘,两个人身体紧紧地挨在一起。
尤枝枝的左臂起先卡在他怀里,头顶在他的肩膀,最后索性拿他的右肩当枕头,脑袋整个儿移了上来,若有似无的鼻息蹭着他的颈窝,纵然是虚弱的身体,也似是小火苗渐渐燎原,腾起一层躁意。
东方溯想把她推开一些,奈何体力还未恢复,只得偏偏头,让脖颈避开她的呼吸。最要命的是,这个姿势反倒让两个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东方溯鼻息间清凉的气息被温薄带香包裹,薄唇煨得红红的。
暗夜里,似有星星点点的炭火燃进他的双眸,炽热直白的眼神在尤枝枝脸颊上梭巡个来回,渐渐凑近,
轻啄上那软红香唇。
本来只是蜻蜓点水般的偷吻,在触碰的一瞬却反被越加剧烈的唇角含住,温润热烈的唇紧紧压迫而来,软糯衔香的舌滑入东方溯口中,毫无章法而用力地探索过每一个角落。
她的唇异常莹润香甜,上次吻她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
而这一瞬间,他只觉得一向沉稳自制的自己,仿佛随时有可能失控,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陷在了满是情意的吻里面。
尤枝枝的手臂这时顺势搭上他的肩颈,貌似人猿般挂在他的身上。
树影幽,月影凉,思意苍凉付春意,化作寒星点点忧愁。日日相思,几世情仇,堪留与否拧心头。
怀中人儿呼吸渐稳,轻盈的鸿雁捎来轻盈的呼唤,东方溯沧海般广饶宽阔的眼神充满深深的眷恋,
莫问前路,只攫今夕。
待尤枝枝醒来时,已近午饭,她动动身,惺忪睡眼睁开时正好撞进东方溯平静幽深的视线里,那双眼眸似柔和春光下清波荡漾的大海,一波波的温浪涌过来,尤枝枝感觉自己有些招架不住。
“你醒了?”再见面,甚至连敬语都省了,只剩难以置信的慌张,那语气,似是东方溯不该醒。
没等他答话,尤枝枝直挺挺坐起身来,身上只挂了件中衣,被钻进来的冷灼气息拂掠过来,尤枝枝一个激灵,这下真的醒了。
她想不得其他,抓起床角那个黑色大氅,把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掀开压在身上的三层厚厚被褥,闪进了屏风后,一阵簌簌的穿衣声后,尤枝枝穿着一身淡绿夹袄走了出来,
但见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
几个月的田园生活,整个人焕然一新,愈发如明珠光彩照人,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粉装玉琢一般。
东方溯也收拾停当,站起身缓缓地朝尤枝枝走来,尤枝枝站在那里想到方才她手脚攀越的触感,脸颊不自觉地飘上一层绯红,微微侧过脸去,
“昨晚你一直说冷,我把屋里的被子全给你盖上了。玉枢先生说多给你喂水,可你又不张嘴,我昨晚睡得有些晚,所以起晚了……”
她的嗓音急促而不愿,推拒着一点点靠近的鹿皮靴。冷瑟瑟的压迫感停在了她面前,衣袖摆动带起屋内冷热相灼的风。
“所以,昨晚你轻薄完我,这就翻脸不认了?”仍是清凉不带温度的声线,似是质问,可她怎么听着委屈?
尤枝枝一时间拿捏不准,抬眸望去,尽在咫尺的薄唇,浮动着星点红润,如厚雪下的点点粉梅,淡淡得看不真切,
可不知怎的,她却能真切地感受到那唇的冷润,仿佛昨晚的一响春梦不是梦,而是真的发生过。
难不成真的发生过?
“我没有。”尤枝枝矢口否认。
“没有什么?”东方溯往前踏了一步,左手抬起虚虚搭在屏风上,两人贴合的距离,好似昨晚梦里的纠缠,连那双平静如镜的黑眸,竟也似昨夜梦回般蒙上一层柔和的旭光。
她如梦初醒,猛然后退一步,后脑勺撞在了屏风上,屏风承受不住尤枝枝的重量,猛烈晃动几下后倒地,尤枝枝被绊了一脚,也朝后倒去,
东方溯本是来取大麾,不成想害得尤枝枝摔倒,伸手去接,一把捞上有些圆实的腰身,浑身一凛。
往常,只这一捞,尤枝枝便能被轻松带进怀中,可现下,这一捞却让东方溯一同随着她扑向地面,在倒地前的一刻,东方溯用尽力气拉了尤枝枝一把,垫在了尤枝枝身下,她则侧着身子跌在了东方溯身上,正巧撞到了胸口伤处,
闷出一口鲜血。
光听说东方溯身体羸弱,可他在她心中仍是那个坚不可摧的人,尤其方才的压迫感,便让她气息不匀。直到这一口血,才真真切切让尤枝枝看到他到底废成什么样子,
没有力气拉住她,跌在地上还能喷出一口血!
东方溯半靠在地上,用拇指揩去嘴角的鲜血,笑得如红梅妖冶,
“你不必忧心。这是我的报应,不是嘛!”他自嘲道。
尤枝枝抿着唇,心中反倒平静无波,“我没这样想,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咱来,算扯平了。”
扯平了,好似就意味着互不相干。
东方溯不想。
她双手相交在肚子上,那里才是她要想的,“我阿奶说过,吃完一顿饭,再想下一顿吃什么,看着一个个娃娃出生、长大,一辈子就是这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说这话时,她是那样的遥远,虽就站在眼前,可像随时都会离开。那刻他恍然明白,
如今的她不怕不恨亦不忧,那些浓烈的情绪好似伴着除夕之夜的烟花一同消散在夜空之中,
爱的对立从不是恨,而是无心。
如今他们形同陌路。
恨他可以让她解恨,可对他无意,他如何重新点起她心中的情愫呢!
东方溯手撑着地,试图站起来拉住她,可这只是徒劳。
此时,有人扣门,“大人,您起了吗?该吃药了。”
“起了。”东方溯先坐起来,缓了缓,抓着大麾站起来。
尤枝枝静静地看着他把大麾裹在身上,刚才,难不成他只是想拿大麾?
未及细想,屋门打开,玉枢端着托盘进屋,一碟切好的羊肉片,一碗浓香的奶茶,一盘醋溜白菜。这是尤枝枝的午饭,而东方溯面前的,只有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他不吃饭吗?”尤枝枝问玉枢。
玉枢拱手以礼,“我让厨房下了碗清水面,大人一会吃面。”见尤枝枝咬着筷子看向他,他会心笑道,“也给尤姑娘下了碗。”
“谢谢。”尤枝枝夹起片羊肉,外皮烤的焦香,肉质却细嫩多汁,羊肉鲜而不膳,极好吃。
这算是她来西北正式吃的第一顿饭。
“昙花呢?”尤枝枝问,她现在心里记挂的只有昙花,“还有栓子和荷香,他们怎么样了?”
“尤姑娘放心,他们两个没事,已经安顿好了。昙花吃过饭在看书。”
尤枝枝这才放下心来,才将夹着的那块羊肉放进嘴里,余光看见东方溯坐在她对面,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眉头都不皱一下。尤枝枝看着他瘦削的面容如刀削般坚毅,目光恬静而清傲。即使身体垮了,也不影响他骨子里的冷酷气质。
事实上,他杀人从不需要自己动手,而他身处高位,只一念,就能让千万人生,千万人死。武功对他来讲,如今只是强身健体之用吧。
可他纵然仍是那个杀人如饮茶的人物,尤枝枝此刻也已经觉察不到危险,倒是吃完药靠在桌上的模样,挺可怜的。
她不害怕,是因为他也被禁锢?亦或是觉得有昙花会保护她?
她不知。
尤枝枝又夹起一块羊肉,若有所思地嚼着,“东方溯,我和昙花被困在城里也就罢了,你再进城,又多了个人质,城外大军碍于你在城里,岂不是更不敢攻城了。那咱们不会被困死在这里吧。”
东方溯没有因为她的直呼其名而动怒,眸子淡淡的,他还没有说话的力气。
尤枝枝见他没说话,以为惹到了他,乖巧地闭了嘴。刚要夹一块肉放进嘴里时,尤枝枝“哎呦”叫了一声。
“尤姑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玉枢问。
“肚子……”
东方溯:“她方才跌倒了,你帮她看看。”他的嗓音很轻很虚弱,却掩盖不住忧心。
玉枢方才进门时,两人已经站起来,是以玉枢不知道两人跌倒的事,他连忙为尤枝枝把脉,倒是没察觉出什么异样。
“尤姑娘,你刚才什么肚子怎么了?疼吗?”
尤枝枝:“不疼,肚子跳了一下。”
闻言,玉枢反倒释然,“尤姑娘,你现在的月份,有可能是胎动。”
“胎动!你是说,她在动?”尤枝枝小心翼翼地抚上肚子,这是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肚子里小家伙的存在,心中说不上的感动与高兴。
她眉眼盈盈似春水温和滋润玩物,有着身为母亲的柔光。这份柔和仿佛也落在了东方溯眼中。
只是片刻之后,他的目光却变得比往常更加阴冷。门外,由远及近似是有队人马走来,尤枝枝也抬起头,等着是谁推门而入。
几个呼吸间,东方毅踏进来,两个手下守在门外。他的视线在东方溯和尤枝枝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定在桌子中间的那碟羊肉上,
“烤羊肉。不错啊!”
伸手去拿时,东方溯捏着盘沿扯到了自己面前,夹起一块羊肉放进嘴里,
东方毅落了空,讪讪地收了手,一成不变的讨好笑容里多了几分复仇的喜悦,
“尤姑娘劝的如何了?”
她闷头夹了筷子醋溜白菜,全当没听见。
东方毅习惯了这样的不理,自顾自地接着说,“没劝也不打紧。半个月后,北辽大军集结朝这进发,我们就直逼京都。”
“不可。”玉枢道,“大人身体承受不住。你们用尤姑娘请大人过来,就是知道只有大人才能带你们攻进京都,可大人千里而来,需要休息。”
“需要休息多久?”
玉枢:“半年。”他没有续报,“如果没有大人,即使你们到了京都城下,怕是也进不了城。”
“你在跟我说笑话嘛!半年她肚子里的孩子都生出来了,他还走得了?最多两个月!难道你想孩子生在樊帝城!”
“三个月!”东方溯若一个冷静的思考者和控制者,带着一种俊美和不容置喙的混合气息,使人只能膜拜,难以平视。
他要平安互送她们母女回京都,让孩子享受世上最大的荣光。
东方毅一拳敲在桌子上,“三个月就三个月。”
玉枢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是要赶人,东方毅恨自己竟然还要求他,只能隐忍,转身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尤枝枝,因着这一物降一物,有片刻得意,“你果然是他的软肋。”
他连驳斥的话都没再说,只在时间上讨价还价和妥协,不是软肋是什么!
纵然是毒蛇猛兽,只要掐住了七寸,也蹦哒不了。
尤枝枝就是东方溯的七寸。
步步呕血·真·玩命追妻6
三个月,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从春日风卷狂沙到夏末天朗气清,足够一个小生命在母亲肚子里慢慢长大。
东方溯将定下的三个月后出发的消息传递给方一, 方一在城下接了信,回到军营再呈报给朝廷。呈报给朝廷的密令只说, 用围城之策不战而屈人之兵。
尤枝枝的肚子越来越大,整个人跟着也圆润起来, 一对小小的梨涡笑起来时,愈发深凹。玉枢说她要控制吃食, 否则孩子养大了, 不好生产。
听这话时,东方溯淡淡地垂下眸,在无人见的地方溢着深深的痛楚。
可尤枝枝懒散惯了, 哪里肯动。
“一百步一两银子。”东方溯眸中掠过十拿九稳之色,看向尤枝枝。
听见有这等好事, 尤枝枝一算, 一万步便是一百两银子,可是比轻松的好买卖,自是眉开眼笑, “一言为定, 不准反悔。”
可东方溯也不是冤大头,“如果一日不走,倒扣一百两银子。”
闻言, 尤枝枝打得赚够一千两歇息的小算盘泡汤了,小脸顿时垮了一截,
东方溯勾起一抹浅笑,声如千年不变的冷流, “不过,若你连续走三十天,我可以格外给你五百两银子。”
大人要掏空家当博美女一笑啊!玉枢听着都觉得肉疼,可想想尤姑娘和大人本就是一家人,银子不过是从西院搬到东院,还是在自家府邸,也就作罢了。
大人何时这么了解尤姑娘了?玉枢又纳闷,不过看大人和尤姑娘不再像之前背离,算是不错的进展。
自此,尤枝枝每日别提多勤快了,晴日在院子中走,下雨刮风在屋里走。东方溯也会跟在她身旁一起走,只是他身体仍旧虚弱,时不时地会走走停停。
夕阳西下,玉枢站在屋里为昙花讲学,偶尔看到院外一对身影,一个颀长矜贵,一个俏丽动人,被晕黄的落日余晖拉得斜斜的,宛如一对璧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活,只要留得半点喘息,人们就能尽可能地把日子过得舒坦,尤其,这个局促的小院里,还有一位女主人。临近中秋,尤枝枝要来了馅料和面,今日非要自己包月饼。
昙花今日被玉枢先生打了手板,斥责他贪玩,心思全在院子里尤枝枝不愉快的声音上,
“哎呀,我的大人,不是这样包的,这样馅料都露出来了。你还是去架起炉子生火吧。”
这波刚息,一会又吵嚷嚷起来,“你会不会生火啊!你还是不要干了,一边凉快去吧,净添乱。”
东方溯从小到大似是没受过这样的嫌弃,轻咳了两声,语气里明显透着不悦和威胁,“尤枝枝!你想造反嘛!”
“说你两句你就不乐意了!”尤枝枝比他更生气呢,小嘴撅得仿佛能挂瓶酱油,“你以为自己还是什么中书令嘛,什么忙都帮不上,也只能和我们一样都被困在这个小院子里出不去!”
“你以为我出不去!”东方溯被气笑了,压着薄薄的怒。昙花听着心惊肉跳,要打起来,尤枝枝可赚不着便宜,虽说东方溯现在身体羸弱,可将养了这些日子,肯定恢复了一些,再者,他可是男子,怎样也比尤枝枝有力气。
昙花跃过窗户看了一眼,尤枝枝正叉着腰,虽是矮了一头多,仍高昂着头,气势薄薄地顶撞回去,“你就是出不去,否则,今晚的灯会你带我出去看。”
“先生,我出去看看。”昙花听着尤枝枝寸步不让的架势,哪里还坐得住啊!
他刚起身肩头就压上了一把戒尺,“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我姐受欺负了怎么办?”昙花义正言辞道,手心刚挨的板子还疼着,可他姐也不能不管。
玉枢用戒尺的重量把昙花压回座位上,又在书桌上狠狠甩了一记戒尺,声音肃穆,“坐正!”
他也朝窗外瞧了一眼,忧心道,“尤姑娘是会吃亏的人嘛,我倒是怕大人气出个好歹。”
屋外,吵吵嚷嚷的声音同样被这一声清脆的戒尺喝住,尤枝枝转身朝屋里走,刚迈出一步,胳膊就被东方溯拉住了。
他身形随着尤枝枝走路的惯力一晃,“你做什么去!”
“你没听见戒尺声吗?昙花早晨刚被打过,手掌肿成馒头了,我要去告诉玉枢先生别再打了。”
一屋一外,姐弟俩心心念念忧心的只有对方。
东方溯拉着她不放,声音低压且无情,“既然请了先生,自然要放心。”
“敢情不是你的孩子你不心疼。”尤枝枝轻松甩开手,两层怒意叠加在一起,说话又直又冲。
东方溯踏前一步,将尤枝枝两个沾了面粉的手放进手里,目光柔和地落在她圆润隆起的肚子上,“我当然更担心你。”
他这个样子太骇人。
尤枝枝逃命似的挣脱出来,退后一步,“这是我的孩子,跟你没关系。”
东方溯双唇紧抿,清冷的笑容中蕴含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压迫感,“你确定嘛!你别忘了,我既然没有身死,你的卖身契就还压在中书令府的库箱里,你,还是我的人。而她,是除夕那晚……”
尤枝枝咬着唇半天不语,真是可恶,他怎么就没被毒死呢!
可她总不能坐以待毙,又退了两步才挑衅道,“你怎么就知道我肚子里娃娃是你的呢!”
闻言,东方溯晴日带暖的神情忽得阴云密布,咬字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肚子里的娃娃不是你的。”
一句话如千万斤重锤敲在东方溯胸口,竟闷出一大口血,重重地咳起来,玉枢从屋内夺门而出,扶着东方溯坐下,往他嘴里塞了粒药,
“大人,调息,调息,切莫动怒,调息。”
昙花也跟了出来,他跑到尤枝枝面前,关切问道,“姐,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东方溯渐渐平复下心绪,“我哪敢拿她怎样!”
这话听着怎么还委屈上了?
玉枢向尤枝枝行了个大礼,“尤姑娘请高抬贵手,大人这些时日静心将养,身子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可否请尤姑娘不要再气大人?”
尤枝枝自然是不听的,她还委屈呢!
“是他先惹我的,我可怀着身孕呢!”尤枝枝可怜兮兮地垂头看着肚子。
余光扫见昙花左手掌的红肿,又立马换了颜色,“不过,看在先生教我家昙花的份上,我听你的。只要他不惹我,我就不气他。”
东方溯溘然一笑,他如今果真是羸弱不堪了,竟还要一个小女娘相让,“好,日后小生绝不再惹恼尤姑娘。”他竟也学着玉枢的模样拱手说。
闻言,尤枝枝一下子被逗笑了,可还是不乐意,她捂着肚子,“玉枢先生,你听他这话,分明是在威胁我。哎呀,我肚子疼。”
是个人都看得出尤枝枝撒了谎,可东方溯神色却异常凝重,“快去把脉。”
玉枢又忙不迭地为尤枝枝把脉,把脉结果自然是没事的,可尤枝枝仍在喊肚子疼。
东方溯扶额摇头,“可惜了,今日吃不到月饼了。”
尤枝枝止不住的哭闹喊叫声不知道怎么就停了,轻轻地拍拍肚子道,“娃娃再踢娘亲,等你出来打你屁股。”
说完,无视三个男人的各色神色,包完最后一个月饼,吩咐道,“昙花,生火。”
他看向玉枢,玉枢无奈地摇摇头,“今日中秋,暂且放假半日。”
昙花规规矩矩朝玉枢行礼后,摆弄了三五下,炉中便窜出了火苗。
东方溯的脸色更加阴沉,这倒显得他越发无用了。
好在玉枢没让他陷入到这个情绪里很久,扶着他进了屋,进屋后的玉枢似是变了个人,倒了碗温水给东方溯漱漱口,沉吟半刻,才道,
“大人,女子有孕本就情绪不稳,大人何苦咄咄逼人呢!”
见东方溯看向他的眼神清冷,如千年寒冰深邃,玉枢心道自己僭越了,许是在这个小院子里住久了,难不成被尤枝枝传染了。东方溯怎样也是中书令啊,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靠得从来都不是蛮力,
语态缓和下来,“大人,最重要的是您的身体,好不容易有所好转,很快又要长途跋涉,经不住如此气火攻心啊。”
东方溯抿了口温水,冷酷的面孔所凝视着他,“玉枢,你越来越唠叨了。”
玉枢心下一凛,知趣地闭了嘴,再说下去,他怕东方溯会秋后算账。
好在东方溯未在此事上纠缠,眼露冷芒,“城外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昨日与方一的通信中加了密语,还是按之前的法子,密语那页看后销毁书信存档不打紧。他来的信中说,京都传回消息,官家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禁卫军和城外的十二卫基本成了皇后和国舅的人,之前处理掉二皇子本来是方六做的……”
说到方六,玉枢顿了下,见东方溯神色无异,复又说道,“重新派人去做了,虽然二皇子有了些提防,但还算顺利,和官家的身体差不多。”
“最要紧的是太子的身体也每况日下,一应饮食起居日日查验,看不出问题。”
东方溯眉心微微凝起,“他一向身体不好,本想教他些武艺健体防身,可他不喜,且随了官家的头疼症。”
屋外,传来一阵欢笑声,东方溯目光移向窗外一站一蹲的两人,“他除了跟你学文,武艺也不能落下。”说的是昙花。
“是。”玉枢应下。可他见东方溯的神色全然没有稍缓的迹象,反倒愈加阴云层层,
“玉枢,你说,尤姑娘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玉枢闻言微愣。跟着东方溯这许多年,玉枢头一遭见大人竟有如此心事悠悠、患得患失的时候,想到方才在屋里听到的那段对话,又看见屋外此时谈笑晏晏、更为和谐的两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步步呕血·真·玩命追妻7
“中秋月饼甜又圆, 似那天上明月盘。”
尤枝枝哼着小调,拿起一个模好的月饼贴在暖炉上,冲昙花笑, 温暖而舒适,比院墙开得明艳艳的菊花还要夺目,
“昙花,这几个月饼是鲜馅的, 待会熟了我给你包好,你去那个屋吃。”
她说这话时, 不顾自己的大肚子, 腰微微弯下,有点像凑近昙花说的悄悄话,刻意在避着谁。
东方溯此时从屋里走出来, 暑气未消的夏末,他早早穿上了披风, 走到炉边看着烤的金黄的月饼, 身姿挺拔,面容清冷,仿佛谁惹了他,
“雕弓夜宛转, 铁骑晓参驔。应须驻白日,为待战方酣。宛白二字,应是出自这里。你可曾告诉枝儿, 你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而不是只想如何逃的了一时。”
晚风微热, 刮在昙花身上却肆无忌惮地凉,他嘴唇紧抿, 散漫地望着炉内跳动的火焰,手中拇指粗的木棍被“咔呲”折断,脆响打破一院寂静,似是正酝酿着一场风雨,将昙花团团围困住。
幸运的是,在风雨中会有一双手紧握着他不放,尤枝枝像以前那样摸摸他的头,眼中只剩温柔,“无论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弟弟。”
见昙花一脸茫然与无措,又补充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当然愿意。你永远是我姐。”在暗夜风雨中独行,只要有这一缕阳光,足矣。
方才东方溯毫无征兆地提起“宛白”之事,玉枢便有些微愣和无奈,原来再傲气和冷静的人,遇到感情之事也会吃味,失了分寸,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
可纵是如此,也丝毫无法撼动姐弟俩间的情谊。
肚子里的孩子真的不是大人的吗?玉枢锁眉深思,按传回来的讯息,在江南水乡昙花也算守礼,虽然深夜进过尤姑娘的屋子,但应该不会吧。
想来想去,最后他也拿不准了。
反间计不奏效,东方溯双眸寒光闪烁,捏了块刚烤好的月饼,掩饰不自在。
就是这么小小的掩饰,也猝不及防被尤枝枝抢了去,“这是给昙花,不,宛白准备的。你姓什么?李吗?李宛白!”
李是国姓,尤枝枝那次偷听到了他和东方溯的说话,他应是太子的儿子,应是姓李的。
昙花神色黯淡,极轻地点点头,他不喜欢被冠以国姓,那不是荣耀,对他来讲,更是枷锁和伤痛。
“昙花要读书学文,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整日闲着无所事事,吃了浪费。这么大的人了,这么不懂事呢!”
东方溯的手空荡荡地悬在半空,缩回也不是,强拿也不行,平静的脸上缓缓挂上冷冷的笑,这才是真的风雨欲来。
玉枢只得出面打圆场,“尤姑娘见谅,大人久病初愈,少不得这些补身体。我再让他们送些鲜肉馅来,我再烤些。”
台阶已经搭好,就等着尤枝枝下,可她偏站在台阶上不动,“你烤了再给他吃。这些是给宛白的。”
可是看见东方溯冷若冰霜的脸,怎么也是过节,他不痛快,小院里其他人都会被他弄得战战兢兢。
念及此,尤枝枝拿起一个鲜肉月饼递到他嘴边,“看在你帮忙的份上,分给你一个,就一个呦。”
这是在可怜他嘛!
东方溯抿唇不动,在她心里,他永远排在最后。这刻,他无端地想起尤枝枝数着一袋袋牛肉粒的情形,昙花、栓子、荷香,甚至,他排在一条狼狗后面。
他不高兴,却只能生闷气。
尤枝枝从来不会拿他的生气与否当回事。她不明白东方溯看见月饼为什么脸色越发阴郁,节日可不能泡汤,
她举着月饼往前踏了一步,月饼强塞进他的嘴里,沾着面粉和柴火气的手就这样触到了他的双唇,丝丝暖意悄然汇进东方溯心头。
漾起一窝暖流。
尤枝枝害怕鲜肉月饼浪费,又使劲往里塞了塞,正要撤手,却被反握住,
那双大手比印象中骨感了许多,似是稍一用力就能轻松挣脱,她试图往回缩手,反被握得更紧了。
“跟我回京都,可以吗?”往昔不容置疑的威压不见,难不成在跟她商量?这可不是堂堂中书令会有的语气。
尤枝枝两个梨涡深深地笑,如同清泉般清澈,“我回京都的。”
话音落,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一分,尤枝枝连忙解释,“我可不是因为你,别多想。”
她转眸看向昙花,“我是因为昙花。你应该回去,不能因为我而流落在外,玉枢先生说得对,权力的漩涡既然卷到我们,逃避不是办法。我希望你是那个可以让天下天朗气清的人。”
闻言,当场三人皆是一愣。
昙花只觉得自己努力了那么久,着急变强,还是没能给尤枝枝她要的生活,反而让尤枝枝再次为他妥协。玉枢没想到平常看着没心没肺的姑娘,到大事上了,竟是通情达理、心怀天下的。
只有东方溯心里似是拧了一块,他默然地将手里的月饼塞回嘴里,再美味的月饼也不再鲜香。
回暖的心湖上此刻下起了鹅毛大雪,那冰寒的气息来自尤枝枝。
在她心中,恐怕从未有他片刻身影。
如今的他,只能自己一点点化开心中风雪,再一步步暖化她的心。
“阿姐,我会努力,总有那么一天,无论你身处何地,都如在田园安逸。”昙花总能每时每刻给尤枝枝她想要的承诺。
这正是东方溯欠缺的。
月儿东升,高挂天际,小院里过早得歇下了。
仍是如第一天那般分房而睡。尤枝枝和东方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咦二污一丝一丝以尔溯躺在宽大的床上,床中央拉着一条帘子,帘子上细细密密扎满了绣花针,针尖似一只只黄蜂尾针,全部虎视眈眈地盯着东方溯。
“过两日,就要启程了吗?”尤枝枝仰头看向屋顶,声音极轻地问。
“嗯。”东方溯中规中矩地躺在床内侧,微微偏头,就能看见尤枝枝高隆的肚子,还有两个月尤枝枝便要生产。
两个月,他们必须要达到京都。
“到了京都,我陪你看灯会。”
“哦。”尤枝枝知道今晚出不去,将来也没抱太多期待,所以应得淡漠。
可东方溯知道,官家头疼症越发厉害,几乎到了不问朝政的地步,朝堂由皇后和国舅全全把持,太子虽然监国,因为势单力薄早已被架空,
是以,朝堂派来的钦差多半是皇后的探子,皇后假借官家的圣旨,命全国军队朝西北集结,对垒之势已经成形,回京都一行,千难万难。
“现在朝堂局势风云变幻,必须要有一场大战涤荡污秽。”东方溯的冷眸在黑夜里闪亮如黑宝石,转瞬的澎湃后只剩一片冷冽。
低哑的嗓音如暗夜里一首清凉的乐曲,轻拍着心弦,“可我武功尽废,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虽然你为宛白回京都,我仍是开心的。我不想你因为任何人受一点伤害。”
也许只有在黑夜的掩饰下,他才能说出这些话。
话音落,帘子外却没了什么动静,只有绵长轻柔的呼吸声徐徐传来。
东方溯吐出一口轻轻的叹息,起身将帘子解开挂在床脚外,躺回来后右手臂轻轻穿过尤枝枝的后脖颈,她身子微微侧动,使劲往怀里蹭了蹭,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半蜷缩着进入梦乡。
尤枝枝睡觉并不老实。当被东方毅逼着两人只能睡在一间屋子时,她便想了绣花针帘的法子,美其名曰防狼防虎防东方溯。
可到了半夜,尤枝枝翻身,手脚搭在帘子上,受伤的却是自己。
是以,东方溯每晚等尤枝枝睡着后,都会将帘子悄悄拉开。起先还等着尤枝枝自己拱过来,后来,便主动圈她入怀。
很快两人便双双坠入梦乡,只是今晚,东方溯睡得正酣,忽得被尤枝枝梦魇般的哭喊声惊醒,
寒夜里,毫无掩饰的凛冽风雪扫视一圈。
见屋内风平浪静,他才扑到尤枝枝身上,“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腿抽筋,好疼。”她抱着腿,疼得打滚。
东方溯使劲扳着尤枝枝的脚尖,慢慢揉捏着她的小腿肚子,小腿肌肤细滑,似一截刚出水的藕节。揉捏了约么半个时辰,直到尤枝枝再次安稳睡去,东方溯压下心中燥意,才缓缓躺下,顷刻间,旁边的小人儿又缠了上来,
他拨弄着尤枝枝咬在嘴角的碎发,掖到耳后,在额间轻轻印了一吻。
第二日晨起,尤枝枝看着身旁稳稳当当的帘子,里面的人已经起床,屏风后,印着一个瘦削颀长的身影,裹着一件雪白冰花暗纹披风,一袭青丝铺陈出妖冶的流瀑,
听见动静,他微微侧过颜,声线如晨起的薄雾,“醒了?”
“嗯。”尤枝枝裹被坐起,睡得昏昏的脑袋还不算清醒,“好香啊。”
“你爱喝的奶茶,刚煮好。刚煮出的水煮羊肉肋条,尝尝?”随着他嗓音传来的是清脆的碗碟碰击声。
尤枝枝穿了锦袄,麻溜的下了床,走出屏风时,还有两粒扣子没系上,可她见着吃食,哪里顾得上,肚子越来越大后,她每顿饭吃的都不多,白日还好,可以多吃几顿,经过一晚上,早已饥肠辘辘。
双手捧起热乎乎的奶茶,顺势滑到圆凳坐下,吹了吹忍着烫呲溜两口,便抓起一根肋条撕肉吃,这个时候她可顾不得仪态几何,只知道再不吃东西,她双手就要止不住乱颤。
门外响起叩门声,“姐,你醒了吗?”
“醒了。”含含糊糊的,嘴角的油脂全是满足和香甜,可治愈一切。
她踢了东方溯一脚,“开门。”
东方溯虽是一脸不快倒也听话,只是开门前,蹲在尤枝枝脚边,替她将剩下的两粒盘扣系好,才起身打开门。
昙花端着一碟羊肉进屋,切的麻将块大小,码了一盘,“姐,你吃。我去学文了。”
昙花前脚刚走,尤枝枝迫不及待去抓羊肉,却落了空,东方溯把盘子拉到了自己跟前,
“我也可以给你切。”
说完,他冲门外喊道,“玉枢。”
几个呼吸间,玉枢跑进来,手里还攥着书,“大人,何事?”
“再要一根羊腿。”简单干脆。
玉枢扫了眼桌子上被东方溯护着的一盘羊肉,顿时了然,又再跟昙花比呢!二话不说要了羊腿。尤枝枝啃完一根肋条的功夫,羊腿端上桌,
东方溯拿起小刀,“我给你切!切我吃的。”
“有区别吗?”尤枝枝咕嘟咕嘟喝了半碗奶茶,拿着一双懵懂又 的眼神问他。
“有区别!”东方溯面色沉静,切了一块羊肉,放在尤枝枝面前的空碟里。
尤枝枝抓起来扔进嘴里,毫不客气地撂了句,“切大点。”
再切一块真的大了,尤枝枝吃得餍足。
吃完早饭,小院子里忙碌起来,尤枝枝看着堆的高高一垛衣物家什,感叹道,“来时两手空空,没想到圈禁在这,临走竟这么多东西。”
步步呕血·真·玩命追妻8
安安稳稳过个中秋节是东方溯争取来的最大期限。中秋节一过, 大军起拔,昙花早起了些时间,把今日功课了了, 现在正同玉枢一起收拾着行装。
东方溯走出屋子时正有一阵风刮过,轻咳了两声, 嗓子里沾了些凉气,“其他东西少带, 被褥暖炉、炉子和吃食多带些。”
这些都是为尤枝枝准备的,她怕冷, 还有着身孕, 每隔一个时辰都会喊饿,吃的保暖的必须备足。一旦踏上征路,东方溯率领军队与北辽军进发, 必然会被当作叛军对待,路上战役不断, 风餐露宿尚是小事, 沿途定然是无甚补给的,所以尽量把东西备足。
东方溯又走到玉枢跟前,压低声音问道, “方一可把稳婆准备好了?”
“大人放心, 大人之前交待的一应事务,都准备好了。路上还叫上了刘掌柜与咱们汇合,她生养过孩子, 与尤姑娘沿途有个伴。”
闻言,东方溯的脸色稍霁, 看向晴空万里无云的天际,希冀着天下一片天朗气清。
樊帝城的另一处宅院里, 耶律峰灌了大碗酒,双颊被酒气逼红,油光满面,“喝!喝完这顿,下一顿咱们去大庆皇帝的皇宫里喝!”
堂下坐的十几名将领怀里抱着美女,皆是满身酒气,脸上飚着狂野的笑意,今晚是要洒在小娇娘身上了,但是明天,北辽的铁骑就要让整个大庆为之撼动。
“大帅,东方毅逮的那个小子真的能带咱攻进京都?”酒过三巡,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将领问道,“咱可别被他骗了,马上大雪封山,后面的补给供不上,咱们十五万大军得喝西北风。”
耶律峰撕了口羊腿肉,油脂沾满了胡须,他一边用手捋着他的美髯,豆粒大的双目精光四射,“他只要与咱们一同起兵,管他有什么鬼心思,都是谋反。”
“万一他是诓骗咱,到时候和清朝那帮孙子围堵咱,那次他TND的就是这么办的。”另一个将领也有些忧心,他年岁是这里面最长得,也是经历了几年前樊帝城一战后与耶律峰侥幸存活下来的。他那时的同袍要么死在了路上,要么被东方溯吊在城楼之上,扔下去摔死了。
耶律峰何尝不这么想过,可他却坚信自己的判断,“现在庆朝的狗皇帝病危,朝政被国舅和皇后把持,他俩是什么人,比咱们更想东方溯死的人。怎么会和他里外通联。”
他喝了一大口酒,碗碟重重摔在桌案上,“就算是他东方溯有这样的心思,也没什么好怕的,咱们先拨五万大军和东方溯的五万大军做先头部队,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他的五万大军和咱的十万大军。”
耶律峰把桌上的碗碟、羊骨当成了沙盘,碗碟是北辽勇士,羊骨是东方溯和庆朝将士,“如果他有任何异心,咱们来个瓮中捉鳖,先灭了他十万军队,再拿下汴京,轻而易举。”说着,耶律峰拿刀将一根羊骨哐当砍成两半。
刀间狠狠插在一个碗碟前面,满是成算,“只要咱们过了岐山坳!汴京城无险可守,庆朝还不是咱的囊中之物。”
那个年长的将领一拳拍在桌子上,碗碟随之一抖,“真TND的憋屈。依老子,就该把东方溯那个病秧子拉来砍了祭旗,还有那个……”
“还有哪个?是不是也想把我这个废人一起砍了祭旗?”一道自嘲里带着邪性的嗓音从屋门外传来,登时,屋门被一股大力推开,门扇正在墙上又弹回来,发出噔噔震响。
东方毅空荡荡的袖袍在冷风中翻滚,他瘦削的脸上越发骨瘦如柴,一个猩红的眼珠格外突兀,庆朝倾覆,他是最兴奋的那个人。
“可别忘了,是谁献的计策,让北辽大军不费一兵一卒,从大庆西境一路冲杀到这里,又是谁,让攻下的城池实实在在属于北辽。”边说着,东方溯踏进屋子,每一步都带着恨,带着威压,带着斜斜的眼横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然后定格在耶律峰脸上,
“大帅,可是还想重蹈多年前的覆辙!”
闻言,几个将领拍案而起,“东方毅,怎么跟大帅说话!”“你T娘的只是个丧家之犬,如果不是大帅收留你,轮得着你在这咆哮。”“我剁了你。”
顷刻间,屋子里气氛绷得擦火即燃。
“都坐下!”耶律峰喝道,一拳拍在桌案上,桌案塌陷一截,一道深深的裂缝隐在桌底看不见的地方。
耶律峰站起身,高壮宽实的身躯顶上两个东方毅的身量,轻而易举将他笼罩在阴影里,可东方毅的气势全然不输分毫,
“这也是大帅的意思了!”
耶律峰脸上横肉乱颤,双眼眯成一道狐狸缝,双拳贴在身后捏得啪啪响,他也恨不得把这两兄弟祭旗,可他忍得住,这么多年他都忍过来了,何况这片刻功夫。
调整好情绪,耶律峰爽朗地笑了几声,一双肉乎乎的大手抓住东方毅仅剩的一只手,“毅兄弟,说什么话呢!大汗看重你,你就是咱们自己的兄弟。你忘了,可汗可是承诺,只要拿下庆朝,就赐你国姓,耶律毅!封王爷,享万户侯,咱们怎么可能有异心!”
东方毅缓缓抽回手,神色傲然,“那可说不准。”
北辽以武为尊,耶律峰可是实打实摔出来的大帅勇士,极受尊重,见东方毅如此,顿时怒火中烧,又喝了些酒,正巧无处发泄,此时恨不得把东方毅撕成碎片,耶律峰喝道,“退下!”
将领们哪里肯,只是不再往前迈步,可仍是将东方毅团团围住,哪怕他有一句半句说错话,一人一脚都能把他踏成肉饼。
“既然毅兄弟这么说了。”耶律峰拿起他的斧刀,一刀下去,“如谁有异心!如同此凳。”
东方毅看着砍成碎渣的凳子,语气仍是生硬异常,“我来是要告知大帅,明日启程,我愿做先锋将领,领兵先行出发。”
“如此甚好!”耶律峰一巴掌拍在东方毅肩膀上,不知是手劲本就如此之大,还是心中怒意外流,东方毅身形一晃,接住了这一拍,拂袖而去。
等东方毅走远,屋子里众将领炸开了锅,呼喝着要把俩兄弟剁成肉泥不可。
“小不忍则乱大谋。”耶律峰将斧刀重重插在地上,凶光毫不掩饰地看向东方毅离开的方向,“等过了岐山坳,东方毅、东方溯,就是他们的死期!”
*
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许是要离开了,尤枝枝突然觉得樊帝城也是不错的地方,日头虽然毒一些,可即使夏天,晚上也是凉快的,天空晴朗,雨水极少,过了春日再没什么风,比起江南的潮湿和阴雨绵绵,倒也适合居住。
罕见地,今晚东方溯没和尤枝枝一同睡下,而是去了隔壁屋子,临走时说要讨论什么战术。一个人躺在床上,翻了两个身,看着床内空落落的,心里反倒不踏实起来。
她一直没想过,与东方溯现在算是什么!他没有死,她就还是他的通房,可她不想让肚子里的孩子认他做爹。
纠缠了三世。第一世她被方六杖毙,第二世她毒杀了东方溯,却仍被婢女哥哥刺杀。这一世,渐渐地,好似所有的事实都在告诉她,她前两世的死幕后指使都是东方毅和二皇子。
可她心中仍是别扭。
不细推敲时,她尚可与东方溯平静相处。但想到还要与东方溯再纠缠下去,她却打心底里抗拒。
也许,三世来谁对谁错已无关紧要,她可以接受东方溯活着的事实,当个陌生人或中书令都可,如果让她委身于他,决计不可能。
东方溯冠冕堂皇说的要立她为正妻,为此不惜与东方府决裂,她可不信。
她也知道此次去京都定是要与东方溯纠缠不清了,可是,昙花有他的需扛的责任,他本是天上翱翔的巨龙,不能让他因为自己窝在地里成了泥鳅。
等真的回了京都,把昙花安顿好,再做打算吧!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里,三人神色十分凝重,只是这次,东方溯和玉枢不再避讳昙花,有些事他早晚要知道。
东方溯简单讲了当前朝堂的局势,连同太子身体现状毫无遗漏地讲了出来,他的话音极轻,说起来轻描淡写,听着很是简单。
可昙花学文这些时日,已经知道了其中诡谲之局势,话音落,他拧眉沉吟半天不语,屋里一片静默。
昙花终于接受现实,道,“需要我做什么?”
东方溯目光深邃,一片大江山河全在眼前,“保护好自己。他们的目标首当其冲是你。”
不过,他也有私心,“你和我都离枝儿远些,我会派暗卫保护她,不能因为咱俩再连累她。”
他的私心三人心知肚明,可昙花却无法拒绝,
“好,我答应。”
“我会派替身装作你,为了安全起见,你伪装成大头兵,随军前行。”
昙花从感情上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公报私仇,可理智告诉他,他的安排是最优选择。
大致行军策略东方溯简要地蘸着水在桌子上比划了一遍,最后,手指重重点在一处拗口上,
岐山坳,
把北辽军压在岐山坳上。
步步呕血·真·玩命追妻9
第二日, 大军起拔。
一行浩浩荡荡出了城门,朝大庆朝的京都汴京行进。天气渐凉,马车里铺了两床被褥外加一整块虎皮, 尤枝枝身上则是上好的白狐毛裘,凳子拆卸得只剩最里侧一排, 宽大的空间只有像是一张硕大的床。
东方溯罕见地没见着身影,昙花也不见了。她身边只剩玉枢骑马跟着, 听玉枢说,他们三人昨晚都没睡觉, 刚开始在和昙花讲述安排, 之后东方溯去找耶律峰和东方毅谈判,后半夜他就回了军营,整肃军队, 今日一早和耶律峰带着十万前头部队出发了。
尤枝枝出发的并不早,约么吃过午饭, 才动的身。
困意徐徐袭来, 她侧躺在马车上迷迷糊糊睡熟了,因为昨晚她不知怎的,睡得极不安稳, 虽然腿没有抽筋, 可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导致她犯困得很。
行进了一个多时辰后,尤枝枝肚子饿了, 饿醒了。她拿出白饼啃了两口,临走时, 白饼可是烫的,现在拿出来成了凉的。
实在没有食欲。尤枝枝打开车窗, 小脑袋伸出来,可怜兮兮地跟玉枢抱怨,“我想吃肉。”
玉枢端坐在棕马之上,听见响动转眸望过来,正看见白饼上一排整齐的牙印。
“尤姑娘,您再忍耐些,今晚我们可以宿在前面的清水镇上,大人在那里安排了专门人侍候你。”说这话时,他温和的脸上挂着歉意。
尤枝枝闻言,赶忙摇手,“不要不要,我不用人侍候,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哪里就这样金贵了。”说着,怕玉枢不信,还咬了一大口白饼在嘴里使劲嚼着,很香。
即便如此,尤枝枝的拒绝也是无用的。玉枢耐心解释道,“尤姑娘,您如今有孕在身,且第一次为人母,一些事总是不懂的,大人安排了两个极有经验的接生婆子,还有名暗卫贴身保护您。在路上好有个照应。”
“接生婆子啊……”尤枝枝摸着日渐圆实的肚子,倒是不能说拒绝就拒绝了,“玉枢先生,咱们这一路要走多长时间啊?”
“大军行进不比几人出游,且一路上还要打仗,最快也要一个月,如果慢,三四个月,半年都有可能。”显而易见地,玉枢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哦。”尤枝枝若有所思地应着,这样的话确实需要接生婆子,她没再拒绝什么,安安静静缩回车篷里。
为了孩子能平安降生,她可不能赌气和任性。
等夜幕降临时,大军第一次修整。
尤枝枝踏下马车,看着面前是个酒肆庄子,一个二十几岁的妇人迎出门来,眼角弯弯,笑容肆无忌惮地溢满了整个脸庞,尤枝枝第一次见一个女娘竟也能笑得如此爽朗,“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大人的夫人盼来了。”
她目光在尤枝枝过分圆润的肚子上端详,“肚子这么尖,这八成是个男娃。”
尤枝枝被看的不自在,扯过一点披风挡住肚子,声音细柔腼腆,“玉枢先生把脉,说是个女娃。”
那妇人却不以为然,“别听他胡诌,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知道生产这种事。”
东方溯身边竟有人提起玉枢如此不恭敬,这是尤枝枝没想到的。
那妇人好似看出她细微的神色变化,目光拧了把站在门口与接生婆子说着什么的玉枢,“我和玉枢差不多时间跟着大人的,他性子绵软,不喜玩笑,我们经常逗他。”
说到这,妇人重重叹了口气,“可惜,我们些年的兄弟姐妹,也就剩他、我和方一了。”
尤枝枝之前只知道玉枢和方一方六很早跟了东方溯,他们皆恭敬肃穆的,多数随了东方溯的脾性,即使方一性子活泛些,也比不上眼前妇人的大大咧咧。
往常,栓子总说尤枝枝古灵俏皮、没心没肺,如今同眼前这位妇人比起来,倒显得万分柔静了。
尤枝枝垂眸想着自己的心事,妇人倒以为自己说的话题太过于沉重,拉过尤枝枝的手,牵她坐下,“你瞧我嘴上没把门的,有孕之人可不能伤心,要不然生出来的孩子不好看。”
尤枝枝倒是没觉得伤心,只是想起方六的事不免唏嘘,东方溯那么不喜欢背叛的人,却被自己身边的好兄弟捅了一刀,他当时指不定气炸了,结果如今又和始作俑者一起起兵谋反。
小人因利而谋,真是不假。
这也只是转瞬间的想法,她看着满桌子丰盛的饭菜,哪里顾得上再想其他,“这些我可以吃吗?”
“当然当然。”妇人将碗碟朝尤枝枝面前推了推,“这是大人头晌路过这里时特意吩咐的,你看看,是不是都是你喜欢吃的?还有其他想吃的尽管说,我这让后厨做。”
尤枝枝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她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子青椒炒土豆丝,“这些都是我喜欢吃的。一早晨没吃菜,我都馋了。”
妇人拿过帕子,递给尤枝枝,“那也慢点吃。”
尤枝枝猛吃了两口,看着妇人只坐在那里,并未动筷,又觉得不好意思,“你……我如何称呼您呢?”
妇人这才想起来忘了介绍自己,“我夫家姓刘,你可以叫我刘掌柜、刘阿姐、刘嫂子都行。”
尤枝枝想了想,觉得哪里怪怪的,闷了半响,才缓缓问道,“那你闺名叫什么?”
妇人闻言一愣,复又爽利地笑了,只是那笑里藏了些心酸,“女子出嫁从夫,这么多年,人家都叫我刘掌柜、刘嫂子,叫得我都习惯了。你说的没错,我也有自己的名字。”
“我叫兰芝。”
尤枝枝停下碗筷,似是郑重其事地,回以轻柔的笑意,“兰芝姐。”
说话间,跑出个半大的少年,年龄看着和昙花年岁差不多大,“娘。”一下子撞到兰芝身上,一看就是个皮猴子。
兰芝佯装着生气,伸手去抓,抓住要打,皮猴子见状早已跑去玉枢面前,恭敬地喊“先生”了。兰芝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妹妹别见怪,这是我儿子,名唤‘进思’,出自‘进思尽忠,退思补过’。”
想想自己起的“青梅”二字,惭愧道,“兰芝姐读过书?名字起得真好。”
兰芝姐笑着摆摆手,“妹妹可别笑话我了,我哪里会起这么文绉绉的名字,都是玉枢给起的。那个典故我也是背了几十遍,说了几百遍才记下的。”
“没想到姐姐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竟有我这么大的儿子。”
闻言,兰芝晶亮的双眸似是暗了一层,“我也没想过,当年,我是大人的暗卫,也就十四五岁,那时做的也是保护有孕之人的任务,做替身。假孕是无法以假乱真的,所以……”
尤枝枝夹菜的手一抖,一片牛肉掉回盘里。临走时,玉枢说会有暗卫贴身保护她,那个暗卫不会就是兰芝姐吧!
“所以,我们四个女暗卫就随机与几名男暗卫……有了孩子。”说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兰芝表情反而冷淡下来,就像在讲东邻西舍追猫打狗的闲话,“可当年几个和我一起执行任务的先后死了,他爹在那次执行任务时帮我挡了一刀,我就这么活下来了,再之后把他生了下来。大人便让我在这里经营这个小酒肆,来往传递情报之用。”
就这样有了孩子?!!
一瞬间,尤枝枝仿佛被世间巨大的黑暗击中,那她会不会也被安排了这样的替身?她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至于吧?但,如果东方溯偏要认定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会不会……
尤枝枝不敢想,也不想求证,问了,显得更奇怪。
她乱七八糟的思绪被兰芝陡转的话题打断,“那日你们被押去樊帝城,经过我的小酒肆,还要过冬衣,记得吗?”
尤枝枝恍然,又惊又喜,“我说你的声音怎么听着那么耳熟,你就是那个老板娘?!”
转头她又纳陷,“可我记得,你说那两件冬衣是做给掌柜的,怎么……”
“那个呀……”说到这里,那样爽气英姿的兰芝竟一时有些语噎,她一双晶亮坦率的眼睛有些娇羞地往门口瞥了一眼,忽就站起身,
“妹妹先吃着,我再拿些新被褥,把马车垫厚些,再拿棉被钉在车篷里,今晚咱们得在马车上睡觉了,不能亏了妹子。”
“哦。”尤枝枝疑惑兰芝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奇怪,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兰芝就不见了身影。尤枝枝也没再想更多,赶紧吃着饭。
行军着实辛苦,走得多,休息少,遇见兰芝前,尤枝枝怕耽搁行程,不敢让马车停下休息,可兰芝却不管这些,每隔一个时辰便要停下休息。
尤枝枝悄悄扯动她的袖口,“兰芝姐,算了。”
兰芝哪里肯退让,回握着她道,“大人让我照顾好你,就是看重我生养过,他们大男人怎么知道女人生产是多么辛苦的事。”
像是跟尤枝枝说话,其实还是在和玉枢据理力争,“我已经派人禀告大人,前方每隔一个时辰的路程,便设置一处用饭的地方。还有,每日枝枝要下车行走一万步,枝枝告诉我她要赚银子呢!大人的银子不赚白不赚。”
“行军不同儿戏,大军不可能停下等人。”玉枢鲜有得沉了脸。
兰芝倒是不吃这一套,“少跟我打官腔,前方部队马上就要停下打仗,我们耽误的行程哪里就耽误不得了。”
玉枢还想说什么,一个士兵骑马奔来,送回东方溯最新回复,“大人说,按兰芝的意思办。”
尤枝枝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她竟第一次见玉枢败下阵来。
他俩凑一块,好大的热闹看!
步步呕血·真·玩命追妻10
黄叶铺地, 枯枝凌乱,踩在地上咯吱咯吱作响,一日一万步差不多要分两次走完, 她又在马车里睡了一夜,到了第二日午后, 前方传来消息让他们放缓步伐,安营扎寨。尤枝枝猜测, 八成是前方打仗了。对她,玉枢三缄其口, 兰芝看似那样大大咧咧的人, 竟也半句没有透露。
兰芝布置好搭完的帐篷,回来扶尤枝枝下马车,“妹子小心着点。今晚咱们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了, 路上马车太颠簸。”
“进思驾马车很稳。”尤枝枝被兰芝搀扶着下车。
玉枢在旁看着,被兰芝的大咧粗落一比, 尤枝枝倒显得像极了大家闺秀, 举手投足透着柔静温婉。
“过会想吃什么?我着人做。”兰芝的大嗓门震得玉枢头嗡嗡直响,他是个喜静的人,之前的夫人也是端庄温顺的。玉枢避开了她俩, 朝将士们中间去了, 兰芝扶着尤枝枝走进帐篷。
“我吃不了多少,没必要费时间专门为我做。”一路上,尤枝枝受了太多优厚的待遇, 自兰芝替她争取后,真的每过一个时辰就会遇到一个小帐篷, 里面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吃食,都是她爱吃的。
渐渐地, 尤枝枝发现这些人不是附近村子或镇上的,而是同一波人,似是他们专门为了给尤枝枝做饭而存在。
兰芝将银箸递到尤枝枝手中,“妹子,你现在就是最重要的,别想那么多,该吃吃该喝喝,这样肚子里的孩子才健康。”
说的很对,前方打仗什么的跟她有什么关系呢?看似是两国交战,可说白了,北辽军也只不过是朝中势力对阵的帮凶而已。只是可惜会有很多人白白为此付出性命。
“我只是不想因为我麻烦这么多人。”尤枝枝咬着银箸,柳眉微蹙,她更不想有人因为她而死,她可不像东方溯,有那么硬的命,能背那么多条人命。
兰芝闻言握住尤枝枝的左手,“妹子,我明白你说的话。可是这些人就是为了伺候你而存在的。如果你不需要他们,他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存在的价值?没有存在的价值就会死吗?尤枝枝没有问出口,因为兰芝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她一切。
在这一刻,她仿佛打开了世界另一扇大门。世间千面,有人为自己活,有人为他人活,有人为价值活,哪怕是为了活下去而活着,可如果没有活着的价值和理由,只能死。
这就是权力的漩涡。原来,权力之巅的人身上不仅背负着死人的债,甚至还有活人的命。
她与其忧心别人,不如自己好好活着,只要她好好活着,就是为了更多人好好活着,尤枝枝想通了这一点,忽地就释然了。一盘鱼肉让她三下五除二吃完了。
“你想吃鱼鱼?下一顿我再让他们做。”兰芝眯笑着问。
尤枝枝反倒摇头,“不要了。之前东方溯每道菜都吃三筷子,是不是防止有人下毒?我这样大张旗鼓连吃几顿鱼肉,是不是不好。”
兰芝听到尤枝枝直呼大人名讳有些震惊,可当暗卫和老板娘这么长时间,她很快反应过来,笑意更深,“你尽管吃,想吃什么吃什么,谁敢下毒!谁敢有下毒的心思,我杀光他的九族。”
看着兰芝的表情,尤枝枝相信!
她正吃着,帐篷外有人影晃动,兰芝扫了一眼眼神瞬时收紧,拍拍尤枝枝的手,“妹子,你看我忘了个大事没做。你安心吃,我让进思在帐篷外守着你,我一会就回来。”
尤枝枝应了一声,没再多问一句,她总是能将自己置身于一个若近若离的状态。这些事她从不关心、不主动追问,也不会为之太多动容和压抑,反而不会给别人一些压力。
事实上,尤枝枝是真的不介意,她就算想操心,自己也没那个脑子呀,所以,索性就不管了,吃好自己的饭,睡好自己的觉,等着自己的孩子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闲聊时兰芝说着自己一点一滴的故事,让尤枝枝明白,自己决意要生下这个孩子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不是孩子需要她这个母亲,而是她更需要这个小生命的陪伴。
就如进思之于兰芝。
她看着帐篷外那个不算安分的少年,拉拢着脑袋晃荡在那,极不情愿地被派了这样的活计,手里不停地比划着,似是在练剑招。尤枝枝好似听他和玉枢争论过,想要跟着东方溯去前头部队,可却被迫留在这里驾马车、守帐篷。尤枝枝还看见兰芝姐骂了他好久,才将他按在这里。
每当这个时候,尤枝枝总觉得自己似是累赘般。
兰芝跟着人影远离军队,在一片荒凉树林里停住,玉枢也在。
“大人吩咐,要全力以赴守好尤姑娘。不惜代价!”黑影回禀。
“前方可出现什么事?”兰芝嘴总比脑子快,焦急问道。
黑影:“前方部队受到突袭,是冲着大人去的,可他们攻击的是那边的‘尤姑娘’,大人护着那边的‘尤姑娘’,受了重伤,吐血昏厥。”
“什么!”兰芝甚至一把薅住了黑影的衣领,“你们是怎么保护的?方一呢!怎么就让大人受伤了!”
“我去看看。”兰芝恨不得立马翻身上马。
只是刚一走动,手腕被玉枢拉住,“你冷静点。”
她使劲甩着手腕,玉枢的力气哪有她的大,被她甩得踉跄,可他仍是没放手,她几乎吼道,“你让我怎么冷静,大人的身体你比我更清楚,他再受伤……”
可她也知道,他们走得慢,信息传到这差不多过去一日,即使现在她飞马过去,为时已晚。
说着说着,她就这样哭了起来,她的哭不是小家碧玉的嘤嘤落泪,而是豪放而克制的,“你让我怎么冷静。我觉得自己就是个费物,大人最需要的时候,我竟然躲在这里。”
玉枢似是许久没见过女子流泪,在他面前毫无保留的,他掌心攥了又攥,轻轻地抱她入怀,手停滞在她背后半空中,终是轻轻拍下,像是兄弟间的互相谅解,越过了一年又一年的年华和并肩作战,
此时已经无需任何语言,她说的他懂,他的安慰她能感受到。
这是经历了岁月与战火沉淀下来的深深情谊。
再回到帐篷时,任何人从兰芝脸上再看不到一点痕迹,她抱着一个大布袋子,仍是那样笑着,骂咧咧地喊着进思,“臭小子,还不过来帮忙。”
进思见娘亲回来,像泥鳅一般早就溜了,兰芝在他身后恨恨地又喊了句,“你把东西带到马车上!”随后把大布袋扔过去,自己拿着一小袋撩起布帘进了帐篷。
尤枝枝大体已经吃好,有一搭没一搭地等着兰芝。兰芝将小布袋放在她面前,献宝似的道,“看看。”
尤枝枝放下银箸,用锦帕擦了嘴才打开了布袋,眼神在那刻忽地亮了,“牛肉粒?!”
她捏了一粒扔进嘴里,和她做的口味别无二致,瞬时,在府里东侧院的点滴、在江南篱笆院里的闲适一齐涌上心头。
尤枝枝想栓子、荷香和旺财了,更牵挂着身在前线、跻身战火的昙花。
只是东方溯派人送来的牛肉粒,没想到尤枝枝吃了竟好似勾起了伤心事般,兰芝放下银箸,“怎么了,妹子。”
尤枝枝擦去眼泪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和我一起做过牛肉粒的亲人。”
“妹子,别伤心,等咱们回到京都,自然会见到他们的。”
闻言,尤枝枝报以浅浅的笑,她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说起“进京都”这事都是这样的轻松,这明明是场家破人亡的战争,不管是之前听父辈爷辈说当年的战争的逃民,还是一路上看见他们打扫战场、处理尸体的惨状。都没那样轻松。
“如果要踏着满地血腥走去京都,我宁愿和他们永世分离。”尤枝枝嗓音带着压抑的颤,她垂眸的方向是小生命孕育的肚腩,听着是无限的悲悯。
悲悯众生!
兰芝已经尝完了桌子上所有的菜,算是吃饱了,这是她另一项任务,与尤枝枝同吃同睡。她显有地收起肆意无伤的微笑,“妹子,有时候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们也不会选择以战止战。但被人欺负了,总要把对方一次性打趴下才行。”
说这话时,尤枝枝第一次相信兰芝是一名暗卫。暗卫是没有感情的,一如她此时冰冷透着杀戮的双眼。
又有人惹到她了?
兰芝搭在桌底膝上的手掌攥出血丝,玉枢方才说的没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任务,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大人最爱的人。
只有尤枝枝安全,大人才无后顾之忧。
这才是对大人最好的保护。
暮色降临,尤枝枝饭后走完三千步后,支撑不住睡下了。帐外树影婆娑,一阵风吹过,枯叶簌簌飘落如雨落下。天气渐冷,帐内生了火盆,兰芝守在她身边,眼睛望着攒动的火焰渐渐失了焦距,
忽地,帐外谁踩了地上的枯木枝,兰芝拔出发髻间的簪子,一甩,成了一条细长的钢鞭,这便是她的武器,此时帐外之人已闯进来,与兰芝颤抖在一起。
杀手间的对决从不是“嘀哩哐嘡”,恰恰相反,遭遇即是最后,一招制敌。
杀手在兰芝背后应声倒地,只是他倒地前却说了句,“你杀了我,我却杀了东方溯,还是我们赢了。”
步步呕血·真·玩命追妻11
树影萧瑟, 月隐云后。
帐外寒气再重也比不得此时兰芝浑身的散发出的冷意。一盆炭火烧完,兰芝仍站在原地,保持着杀戮的姿势没变。直到玉枢和进思闻声赶来, 他们几乎未看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因为从兰芝的身上, 他们感受到了超乎寻常的冷酷与残忍,身上似是锁着无数锁链, 分分钟会将她拉向地狱成为恶鬼。
这是进思第一次见娘亲身为杀手的一面,他几乎是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没有打斗的痕迹, 没有过多的血迹, 可对手已经死了。
他这才意识到什么是杀手。
对于杀手而言,机会只在一瞬间,生死, 也只是一瞬间。
与这些相比,自己那些花哨的招式, 都成了耍猴。
“娘亲!”见娘亲许久未动, 他试探着艰难开口,嗓音粘在喉间,这一刻, 他好怕娘亲离开他。
因这一声呼唤, 兰芝恍然从地狱里被扯回,身上绑着的无数铁链子触火脱落,重回人间。
兰芝手中的钢鞭蓦然收回, 只剩一道残影,血迹被甩回刺客身上, 不见踪迹。
在进思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兰芝抬手猝不及防圈住儿子的脖子, 将他拖出帐篷,玉枢无奈,只得自己将尸体拖出去。
兰芝边敲着进思的头边骂道,“臭崽子,终于让我逮到了。看我这次怎么教训你。”
方才还处在震惊和惊恐之中的进思被打的脑袋蒙圈,半天才发现这个人还是他那个张牙舞爪的娘亲,意识到这点,他咯吱兰芝的腋窝,趁到一点空档,如泥鳅般滑跑了。
只剩她和玉枢两人。
“他说,大人遇刺。”这时,兰芝隐在黑夜里,方才与儿子的打闹似是昙花一现,兰芝脸色肃然,
“黑衣人临死前说他杀了大人,你怎么看?”
初闻此言,玉枢浑身一凛,但很快便冷静下心来,沉吟道,“我们没有收到消息。有可能是真的,有可能只是调虎离山。”
“那怎么判断?”
“无从判断。”玉枢神色凝重。
兰芝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这里暗卫多,我去看看。”
玉枢再次拉住她的胳膊,比白天力度小,可有让人不容置疑的气质,“不可。越是此时,越不能乱了方寸。”
可他手腕的力度还是收紧了。
玉枢把情绪控制在一瞬之间,轻轻放开手转到黑影里,兰芝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也听得出他的忧心,“我会派人去接应。”
兰芝悬着的心就这样安定下来,她忘了玉枢才是那个最重感情的人,她应该相信他的。
第二日,尤枝枝醒来后没发现任何异常,进思在帐外练飞镖,这个武器尤枝枝第一次见,所以散步时多看了几眼,“这种武器竟这么有杀气!”
即使没有武功的尤枝枝也感受到每只飞镖上带的果敢和杀气。
兰芝自然是知道他昨天第一次见识到杀手,自然是心绪难平,她第一次出任务时也是如此。
可面对尤枝枝,她只嗔了句,“跟我生气呢!小孩子把战争想的太简单,非要去前线,被我揍了两下。”
进思想去前线不是秘密,倒是兰芝,总会顾及她的感受,把她的拖累轻描淡写说成了小孩子的闹脾气。
玉枢今日没出现,他平时也总是这样,因为后面几万的军队实际都是他在决策,恐怕也只有他,才有和东方溯千里之遥的默契与足够的计谋。
兰芝照样陪她吃喝唠家常,滔滔不绝地说的还是她们之前的一些事。
“有次大人亲自领兵突袭,几天几夜没了讯息,我沿着他们走的路一点点走,每走一步,心就从这里一路提到这里。最后我是在一个尸山上找到的大人。他浑身是血,如若不是那杆屹立不倒的旗帜,我都认不出……”说到这里,兰芝头一次有些哽咽,即使说到自己夫君因为护她而死时,似乎也只是诉说一件事情罢了。
他们一路走来的情谊超出了尤枝枝的想象,是无数次生死的后的珍惜,是无数绝处逢生后的携手同行。
沿途见过零星的尸体,尤枝枝就已经无法忍受那样的冲击,她甚至想作呕,夜里多想一刻都会做噩梦,是以,她曾和兰芝说出悲悯的话。
兰芝回复她“以战止战”四个字,似是不近人情的残忍,可尤枝枝也清楚地知道,这是将一切腐朽和朝堂之争一次性解决的最快办法。
一天过去了,他们仍在原地未动,没有接到任何前线的讯息,就像五万人在一瞬间全部消失。
“你害怕吗?”尤枝枝躺在床上,看着坐在床边的兰芝。
“担心。”兰芝毫不掩饰此刻的心情,她的目光不住地颤动,如闪烁的月影落入眼中,清凉透着忧伤。
尤枝枝从被窝里抽出手轻轻握了握兰芝的手背,“放心,不会有事的。”
说这话尤枝枝想法很单纯,只是作为几日的朋友安慰兰芝。可兰芝听着,似是替东方溯接受到了心仪之人的关心。
“所以,你对大人……还是喜欢的。”
“啊?”尤枝枝收敛目光,双颊晕红,眼光中又是无措,又是羞涩,这话说令她猝不及防。
“我……”幸亏帐内熄了烛火,只剩火盆里零星火光,在清凉的月光下孤独地跳动。这样冷与热的情绪毫无偏差地全数映在尤枝枝脸上。
兰芝半俯下身,两人如多年闺阁密友,咬着耳朵说起悄悄话,“我听说了你们之前的事。”
兰芝只开了个场,尤枝枝心里就开始发颤,他们那样的情谊,而她是毒杀过他的人,兰芝捏死她可是分分钟的事,那刻,尤枝枝捂着肚子往床内微不可查地移动半分,她死过两次,死亡对她已不是威胁,可她如今不是一个人,她想至少孩子活着。
“你不用害怕。”兰芝怎会没有发现尤枝枝的异样,她明白尤枝枝的顾虑,“你和大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我不会管,夫妻、母子、父女,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里面到底谁对谁错谁又说得清呢!况且,这是大人的选择。”
“他总是这么强硬嘛!”尤枝枝忽然开口。
说起东方溯,她满肚子委屈和不满,可在他的下属和兄弟面前,她尽量找了一个中性的词。
兰芝听到“强硬”二字,倒是没啥感觉,先是一愣,想了想哈哈笑了,“说的不错,可我们背后还给他起过其他名字。”
“什么?”
兰芝几乎贴到尤枝枝耳朵上,“疯魔头。”
“挺适合的!”尤枝枝笑了,一对梨涡如清泉干凛,在寒夜冷天分外令人沉沦。
“他以前训练我们,我们都觉得要被逼疯了,有次,有人直接质问他:这项任务根本不可能有人完成。你猜怎么着,大人将所有任务一次性走了一遍,超额完成。完成后,大人撂下一句话:按他这次成绩训练。你知道嘛,他这次完成的一丝无差,也就意味着,原先只要过半的考核任务,如今成了百分百。”
从兰芝的语气和表情,尤枝枝第一次感到了在他威压下同样有口难言的憋屈。
“那我们算不算同命相连了?”尤枝枝双眸有了明亮的期待。
兰芝报以强烈的情感,“当然。”她喜欢这个大人夫人,比起那些所谓的名门闺秀随和,也没有小家碧玉的做作。
很合自己的脾气。
以前,尤枝枝以为只有她一人觉得东方溯又疯又强势,现在倒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
三世以来,尤枝枝第一次把委屈和不满一股脑吐了出来,“你能不能想象,东方溯拉人入伙的方式没竟然是拿杀人试探你。还有那些狼,有个不爽就要把人扔下去。是个正常人谁会想要成为他的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着说着,尤枝枝甚至坐起身,“方一说东方溯只要认定了自己人,就不会随意发脾气。”
“所以,你是故意的吧!”兰芝同样坐起来,跟着起了兴致,两人相对而坐握住双手,
“我都听说了。你明明知道大人喜欢吃肉,还趁着试毒把肉全吃了,甚至把肉全换成了素肉。还有那些牛肉粒,我听说大人竟然吃了追风的牛肉粒。”
这样的八卦,兰芝早就迫不及待打听清楚了,听到时把她乐坏了,恨自己没当场看见大人吃瘪的表情,当时对尤枝枝越加好奇,这定是一个妙人吧!
说了这通话,倒是有些相见恨晚了。
“追风?”尤枝枝后知后觉道,“你说的是旺财吧!他竟然吃了旺财的牛肉粒!哈哈哈哈哈哈~”
正在她俩密谈的时候,帐外晃出两个人影,可兰芝没有感到危险,细听脚步声,瞬时就辩出其中一人是大人。她瞬时就起了报复心,“那你对大人到底怎么想的?”
闻言,尤枝枝咬着红唇,眼波如寒潭秋水,清冷之中饱含着幽深的情感,
“往后余生,只想陌路。”
帐外一个人影晃动,闷出一口浓血。
“大……”玉枢的话被东方溯止住,他一只手搭在玉枢肩上,被玉枢扶着悄然离开尤枝枝的帐篷。
虽然东方溯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可玉枢知道他又心悸了。
黑衣人说的不错,他们确实杀死了东方溯。准确的说,东方溯又发了次疯,让对方以为刺中要害,已经将他死了。如果不是有人带队增援,黑衣人补了一刀后,早就把他一脚踢下悬崖。
幸而东方溯里面穿了细软甲,伤的不深。
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隐去自己的行踪,为了见尤枝枝一面。
这一系列中,他首要考虑了尤枝枝的安全,可尤枝枝却成了插在他身上的那把刀的推力。
最亲近的人反而伤他最深。
“大人,决定了吗?”玉枢边帮他清理伤口再次确认。
东方溯一双丹凤眼微眯,如同寒冬里的一道冷风,让人不寒而栗,“嗯。我活着目标太明显,他们只想置我于死地,对兄弟消耗太大,只有我‘死’了,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去前营,先保护自己。”东方溯郑重地嘱咐玉枢。
玉枢应着,又忧心道,“您不打算告诉尤姑娘您要留下?”
“不要让她知道。”东方溯拉起衣衫,举手投足无不流露出幽兰般清冷的气质,不怒不喜,让人无法捉摸,
“走之前,帮我易容。”
步步呕血·真·玩命追妻12
第二日一大早, 一则消息在军营里不胫而走:东方溯死了。
会有个副将军统领后部军队,玉枢去前线军营。向尤枝枝辞行时,玉枢带了两个人进帐篷, 他指着其中一位老者道,“这位是玉某找的郎中, 有任何不舒服尤姑娘可放心找他医治。”
玉枢信得过的人,尤枝枝自然也信。她朝郎中温和有礼地颔首, “有劳了。”
互相寒暄后,玉枢又指着另一位清瘦儒生, “尤姑娘, 这位是宋先生,我离开后,他负责保护您, 统领您身边的暗卫。”
还未等尤枝枝向他见礼,兰芝抢先惊讶道, “宋钺!你是宋钺, 我就知道你没死,你果然没有死。”
宋钺也曾是东方溯的暗卫,很多年前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失踪,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人抿唇不语。
他不是宋钺, 他是东方溯。“宋”是他母亲的姓氏。
玉枢拦住兰芝不合时宜的认亲和兴奋,“他不是宋钺,只是长得神似而已。”
东方溯易容后, 他的身份只有玉枢一人知道,为了安全起见和行军计划顺利, 越少人知道,越能营造出东方溯真死的现实。
只有东方溯死了, 朝中那些人才不会紧盯着东方溯不放,因为他们每一次策划对东方溯的刺杀,和每一次只针对大庆军队的进攻,都是为了先除掉东方溯。
在皇后和国舅眼中,东方溯远比耶律峰来得可怕和棘手。
他们在多年前的樊帝城之战与耶律峰内外勾结,从中周旋与北辽达成协议和解、释放俘虏。
而这次,他们多次与耶律峰联系都未得到回信,也定是东方溯从中作梗。
即使这样,北辽也不足为惧。北辽进犯为的是什么?不过是一纸协议,割几座城池,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依旧受着万人供养。
东方溯就不一样了,他想要的是大庆朝政,想要的是他们的命。
所以,东方溯必须死。
将计就计的假死虽然冒险,可没了东方溯,皇后和国舅就会觉得十万大军是可以易主的。再继续切断皇后国舅与耶律峰的联系,再加上些离间,他们的仇敌,也就会渐渐成为北辽,而不会让更多的大庆将士再死于内斗。
可这些玉枢都不能说。不明所以的兰芝为此陡然愤怒,“那凭什么让他……”
“兰芝!”玉枢面色阴沉,喝道,“我看你当刘掌柜太久,忘了自己的身份。”
兰芝愣在那,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见玉枢生气。
“暗卫首责是什么!”玉枢闷声问道,他的语气像极了那个暗无天日的训练场里,压抑的滴漏声。
“服从命令。”兰芝回道,双目怒嗔。
尤枝枝走过去悄悄拉住她的手,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尤枝枝管不着,可她不想看到刚认的姐妹伤心。
玉枢站起身,拍了拍兰芝僵直的肩膀,迈步走出帐篷,在撩开帘子那刻,他又回头招呼兰芝,
“你出来下。”声音已经缓和下来。
兰芝拍了拍尤枝枝的手背,“没事,在营帐里等我。”跟着玉枢大步出了帐篷。
郎中紧跟着弯腰拱手道,“姑娘有事尽管唤我,我就在旁边的帐篷里。”
“少不得麻烦您,我这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这里有点碎银子。”说着,尤枝枝拿出个荷包塞给郎中,这是从江南篱笆院逃命时,衣服里缝的。
郎中连连推辞,“姑娘折煞老夫了,大人对老夫有大恩,这些都是应该的,怎能受姑娘钱财。”遂拱手急急离去。
尤枝枝捧着荷包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尴尬,看见旁边这位面色不善的儒雅先生,转身道,“宋先生请笑纳。”
“宋先生”峨眉星目,挺鼻薄唇,有着令人过目难忘的英俊面容。
只是那双似东方溯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令尤枝枝有些怯生。
在尤枝枝要收回荷包的一瞬,“宋先生”接过荷包,“多谢姑娘。如果收下荷包可以让姑娘安心,我便替姑娘暂为保存。”
尤枝枝没想到他竟这样爽快地接受了银钱,说不上的安心亦或心疼,她是极爱钱的。可也惜命,用钱换来安心,算是当下不错的选择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尤枝枝淡淡颔首,回自己位上坐下,浅浅地喝着温水。
东方溯则站在她不远处,目光落在圆凳上的针线筐里,那里面,有件做了一半的小夹袄。
那个袄真小啊!比他一个手掌大不了多少,红红的袄面中央,绣了个金灿灿的“福”字。
一道日光透过帐篷上的小窗口透进来,正好打在袄面上,东方溯瞬及就能想象得出,尤枝枝缝着袄面,和小青梅说话的场景,一定是开心而向往的吧。
就像那年,母亲脸上慈爱而温暖的笑容一样。
两人一站一坐,泾渭分明,从未相识,真的是形同陌路了。
帐外,兰芝被当众呵斥一顿,现在余怒未消,本以为玉枢叫她出来是向她道歉,没想到玉枢只公事公办撂下句话,“一切听宋先生吩咐,不管你觉得合不合理,不要多问,不要抗命。”
呵!她还真的只是他的手下呢!
“遵命。”兰芝也没给他好脸色,转身闪进帐内。玉枢看着她余怒正盛的背影,目透无奈,奈何他也不能解释,索性让她误会好了。
至少这样,大人的安全会多一分。
兰芝负气进了屋,猛地醒了,自言自语嘟囔道,“真是被他气晕了,我想问关于大人的事都被他气忘了。”
这样骂着,抬头正看见盯着小袄的“宋先生”,气更不打一处来,走过去端起针线筐子搁在腿上,坐在那儿头也没抬,“宋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嘛!”
尤枝枝忧心兰芝的态度会惹这位“宋先生”生气,正看着他呢,见他目光深不见底,眉梢轻不可查地挑起,恍惚间,似是东方溯站在那里,扶在手里的茶碗一晃,几滴水溅了出来。
她赶紧擦手,再抬头看去,“宋先生”仍是眉目清淡,翩翩儒雅的人物,拱手道,“尤姑娘早些歇息,我先行告辞。”
尤枝枝讷然地点点头,连寒暄都忘了。直到“宋先生”走出营帐,尤枝枝脑袋都是懵的。
她看错了?
怎么就无端的想起他来?今晨明明听到消息,他遇刺身亡,虽然透着一百个疑问,可他如上一世那般死了,难道不好吗?
“宋先生”走出营帐后,兰芝将针线筐子朝桌子上重重一掷,“哪里来的野小子,玉枢怎的就让他统领暗卫!什么东西,他也配。”
“兰芝姐,你小点声,别被他听见了。”
“听见了又怎样,我怕他,就他那样病入膏肓的模样,我一手就能把他拧到地上。”
尤枝枝挪过去捂住她的嘴,她心中总有种直觉,东方溯不可能那么容易死,如果这话传到东方溯耳朵里,他肯定会秋后算账的。
他会扶着额,眉宇之间透着一股难以言明的冰凉邪魅之气,嗓音百无聊赖,问:我听说,你一只手就能把宋先生拧在地上。
恐怕到时候被拧在地上的是兰芝。
“宋先生”来后,他们有专门的帐篷用饭,她、兰芝、“宋先生”一起用饭。只是用饭前,听说有个女子会来试毒,还听说那女子也是有孕的。
尤枝枝听到这些消息时想起了兰芝曾经的替身任务,可她只将此事埋在心底,没再说任何话。
她明白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生来命就金贵,而草民命就是贱。和他们说怜悯是无用的。
自从“宋先生”来了后,她晚上莫名睡得踏实了,为此,她还悄悄私下问过兰芝,“你是不是告诉宋先生我晚上睡得不好?宋先生让郎中给我开了安神的香?还是在饭菜里有安神助眠的东西?”
闻言,正嬉笑的兰芝脸色暗沉,脑海中浮现出第一天夜晚的场景,
尤枝枝睡熟后,她刚要歇息,帐外出现熟悉的脚步声,兰芝闪出来发现竟是“宋先生”,本来欣喜的容颜一闪而逝,
“你在尤姑娘帐外乱晃荡什么!意欲何为?”发簪逼到他喉间瞬时渗出血。
“宋先生”神色肃然,没一点怕意,嗓音如今晚的月色一样清冷,“以后尤姑娘睡着后由我守夜。你去我的帐篷睡吧。”
听着似是替班,可轮得着他这个男子守夜嘛!
兰芝的眸子闪着寒光,她终于知道玉枢临走前为什么特意说那样的话。
“尤姑娘是大人的女人,你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我杀了你。”兰芝放了狠话才不甘地放下发簪,让开条道。
“宋先生”眼神炯炯有神,极认真道,“放心。”
他迈了两步,身形一顿,微微侧过脸,“不过,请你记住,尤姑娘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她只是她自己。”
皎月下面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平添了一份病态的美,一身白色衣袍虽然看起来儒雅,可挺直的背脊却让人感觉格外坚韧,
他从小被冠上东方府长房嫡子的名号,自然对这些是厌恶的。潜意识里,他也想让尤枝枝刨去东方溯通房的名号,让她可以名正言顺嫁给自己。
与他并肩而立。
这话落在兰芝耳中,分明是意有所图,她猫在帐外监视了“宋先生”一晚上,
看见他走进营帐后,竟然径直朝着尤枝枝躺的床走去,最后甚至坐在了床沿边。
兰芝抬起发簪,手摸上帘子……
步步呕血·真·玩命追妻13
发簪探进帐篷内, 月光下都泛不起一星半点寒光,兰芝目光像出鞘的利剑,盯着“宋先生”, 只要他有一星半点逾越,立刻让他血溅当场。
可是, “宋先生”坐下后,没有下一步动作, 只是静静地看着尤枝枝,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月光清凉地洒在他黑亮垂直的发上, 斜飞的英挺剑眉, 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削薄轻抿的唇都在暗影中若隐若现,修长高大却不粗犷的身量宛若黑夜中的鹰, 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傲视天地的孑然独立。
他的侧影好像大人,兰芝真希望他就是大人, 可是……
夜过半, 尤枝枝如往常一样频繁翻身,双腿蹭来蹭去,嘴里似是嘤嘤咽咽的哭泣。往常, 兰芝怀疑过是尤枝枝月份大了走路一天腿肿了, 可她查看后发现如常。
走神的两个呼吸间,“宋先生”双手搓热已经伸进了尤枝枝的被褥里,几乎是同时的一瞬, 他的脖颈重又一点清凉,鲜血蜿蜒流下,
“你在做什么!”兰芝寒意逼人,声音压得极低, 喝道,“我说过你敢有非分之想,我就杀了你。”
东方溯的气息平稳,丝毫看不出畏惧与心虚,“你敢杀我吗?”目光冷傲孤清,强烈的威压逼得他不敢直视。
兰芝的手不知怎的,猛地抖了一下,似乎是窜行林间的猎豹,横行无忌时受到了生命的威胁。只能说明,森林霸主出现了。
这样危险的气息她只在东方溯身上见过。
他俩对峙间,尤枝枝安静下来似是又睡熟了,兰芝轻轻掀开一角,看见被窝里,“宋先生”双手放在尤枝枝小腿肚下,轻而缓地揉捏着,
那两条裹着中衣的小腿肚,正舒服地软塌在他手掌内,理所应当就应在那里一样,看不出丝毫违和。
“退下!”
就在兰芝犹豫的这刻,又一道命令下达,服从命令是暗卫首责,何况玉枢临走前特意吩咐的:不管命令有多么不可思议,都要执行,不要问。
身随念动,原地只剩一道残影,兰芝闪出帐篷,愤懑而不解地站在帐外,待了一夜又一夜,
每一夜,“宋先生”都如法炮制,像掐准了点,不早一刻不晚一刻,在尤枝枝睡熟时进帐换守,在天亮前离开。整个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尤枝枝捏腿,有时会被尤枝枝睡梦中拉住胳膊睡着,除此之外,倒是规矩得很。
是以,尤枝枝一直不知道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兰芝怎么告诉她呢?
兰芝心里安慰自己,只要尤枝枝睡得安稳就好。是以,她找了其他话茬避开了这个话题。
*
这日午后,营帐尤其热闹,“宋先生”端着几碟小菜进屋,偏爱素色的他今日披了件白色裘衣,本是遗世独立的仙人,但鬓间露珠和袍边的炭灰,让他无端多了几分遗落世间的真实烟火色。
“宋先生,外面今下午怎么这么热闹啊?”尤枝枝早早听到了午饭后外面比往日喧嚣吵嚷起来。
“宋先生”放下食盒,一碟碟端出来,神色淡然,对尤枝枝的话似是刻意避而不答,“这是些小吃食,呆会有烤骆驼,可以去尝尝。”
虽是极其精致的,可每样鸡、鱼、兔、羊肉全有,尤其那些听不懂的异族话异常欢乐,尤枝枝更纳闷,就此断定,“今年是北辽的什么节日吗?”
兰芝扔下针线筐子,瞪了眼“宋先生”手里的菜碟,“大破阻击的大庆军队他们当然高兴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稍霁,“虽然是大人之前的计划,可是也不至于跟着庆祝。”
“宋先生”倒不以为然,“尤姑娘之前定是没有吃过烤骆驼吧?”
“嗯。”尤枝枝嚼了两口兔肉,应得小心翼翼,她眼神瞟了眼兰芝,怕过度的兴奋惹得她不高兴。而且,尤枝枝发觉,这些日子兰芝好似十分不喜欢“宋先生”。
可她倒觉得,除了有时候觉得“宋先生”的举手投足恍惚有点像东方溯,倒是不错的一个人。不同于玉枢的温润公子,他因身体患病虽有些病态与羸弱,骨子里却带着倔强与坚毅,尤枝枝有次见他咳了好大一口血,他随手把帕子烧了,静静站在那里看帕子燃成灰烬,转身嘴角又挂上淡泊的笑,没见过那个场景的人定不会发觉“宋先生”病得有多重吧,因为他才不提。
听到尤枝枝的应声,兰芝脸上闪过一丝无奈,朝尤枝枝道,“想吃骆驼肉我现在就去给你盯着,保管给你端一大盘回来,那里人多乱腾,你挤过去磕了碰了我可吃罪不起。”
说着,闪出了营帐。
兰芝离开后,“宋先生”坐在尤枝枝对面,自顾自地将一应吃食全吃了一遍,算是吃饱了。然后,默默拿起一双新的银箸,为尤枝枝布起菜来。
看着碟中堆起的肉山,没来由得,尤枝枝就开了口,“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第一次主动提起东方溯。
许是看着这一碟碟小菜,还有“宋先生”雨露均沾的吃菜法,太过于熟悉吧!
“宋先生”稍白的双唇轻启,温声问道,“谁?”
“你应该知道,东方溯,当朝中书令。”尤枝枝用筷子打转指着一桌小菜,“他也喜欢这样,每道菜精致的一小碟,每道菜只吃一点。”
最后,尤枝枝夹起自己碟中的一块鸡肉,笑出两汪浅浅的梨涡,“对了,他还特别喜欢吃肉。”
东方溯布菜的手微滞,轻不可查地调转方向,为尤枝枝夹了筷子白菜,“你很了解他。”
“可能吧。你应该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吧?”尤枝枝继续说道,似是没想结束这个话题。
“宋先生”点头应声,如果说不知道会更惹人怀疑。
“宋先生,在你眼中,你觉得当朝中书令东方溯是个怎样的人?”尤枝枝不仅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突然间有了倾诉欲和好奇心,就像是人死后,总要盖棺定论那般。
“宋先生” 目光清朗,声音沉缓,“外界传言,他玩弄权术、嗜杀成性。我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不好评论。”
顿了一息,他抬眸反问,“那尤姑娘呢?觉得他是怎样一人!”
怎样一人!
尤枝枝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如今听到他的死讯,再想起这个人,只是多了些唏嘘。
“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尤枝枝说这话时,眸眼澄如秋水,不带什么表情,像是在说一个不认识的人。
东方溯胸口似是受到一记重锤,一口鲜血堵在那里,他知道自己从未走进尤枝枝心里去,那里总是有个坚固的墙体,任他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瓦解。
想是一回事,真实看到她淡漠的神情时,心脏还是忍不住会痛。他是不能有太多情绪的,过喜过悲都会引起胸中血液上涌。
可他却忍不住仍想靠近,纵使被扎的遍体鳞伤。
“一个很厉害的人!”“宋先生”垂下眸,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可我听说他年幼时因轻信害得母亲弟弟惨死。当年樊城一战,妇人之仁放走耶律峰,是今日北辽卷土重来的祸根……”
“那都是偏见。”尤枝枝嚯得将银箸拍在桌子上,截断“宋先生”的话,他抬眸看来,暗沉的眼眸里似是震起一层小浪花。
尤枝枝硌得手发麻,才恍然清醒,方才她在替他抱不平?
她怎会有这样的情绪,一切不应该都是他咎由自取?!
她搓着又痛又麻的手心,灵动的眸子被眼睫盖住,自言自语道,“那些都不怪他。二房起了贪念和杀心,东方溯只是一个孩子,他能做什么!倒是他投身军营,一刀一枪拼杀出来,还挺厉害的。还有樊帝城那次,朝堂腐朽,圣旨说放人,他怎样也不能抗旨呀!”
“我倒是忘了,尤姑娘可是他府上的人。”他的意思是尤枝枝在偏袒。
可她没有。
倒是提醒了她另一件事,“我的卖身契确实还在那。宋先生,如果他死了,我是不是就是自由身了?”
“不会。”“宋先生”斩钉截铁道,“东方府没了。中书令府无所依傍,府上诸人的卖身契会与府邸、财物一道,充公。”
“充公!”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尤枝枝忽得发觉三世以来,她竟把问题想简单了。
“这下如何是好,早知道先别毒死……”尤枝枝差点说漏嘴,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后,改了腔调,“中书令大人真的死了吗?他还活着就好了。”
“听起来,尤姑娘挺关心他的。”
尤枝枝闻言,重重叹了口气,“关心?我不知道。我和他之间太多事情了。就像一块布,挒开了道口子,即使最厉害的绣娘缝补好,口子仍是在。”
深邃幽蓝的暮光落入他眼眸,如冰冷寒冽的大海。
只是尤枝枝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目光移向帐外,“而且,他就像是天上的云、地上的大树,抬头看时,挺厉害。可我只想做地上的泥土和田间的小草。你能明白吗?宋先生。”
宋先生点点头,“我明白了。”
原来他们之间的差距在这。
“可云朵早晚会落雨混进泥土中,外面的大树不也生长在田野间。”
尤枝枝明亮又疑惑的大眼睛眨呀眨,“那又如何?”
“他如果想成为落雨的云,田间的树呢?”
“为什么?”尤枝枝越发不解道,“他那样高坐云端的人物,怎么可能会甘愿舍弃一切,再说,他也受不得这些辛劳吧。”
“一开始,他本也是泥土,甚至是最肮脏的土。”正说着,“宋先生”目光暗沉地垂在帐外泥土地上,那是一块进出帐篷踩踏的泥土,硬硬裸露在外,嵌满了石头砾子。
很难看。
可“宋先生”的神情更难看,就像那些难看的沙砾是嵌在他身体里的。
步步呕血·真·玩命追妻14
夜幕浅浅, 篝火灿灿。
晚饭后,“宋先生”陪着尤枝枝消食。他们行动范围很小,只围着尤枝枝的帐篷转着圈。她的步履很慢, 双脚微微外八字,走起路来不自觉地有些晃动。
今晚的夕阳很美, 不是谁点了簇火把扔在云朵里,火烧了一片。
走了两圈后, 尤枝枝望着天边,无限感慨道, “今天的晚霞真漂亮。以前在樊帝城的小院里, 也遇到一回。”
她微微侧脸,整个人沐在如火如织的七彩霞光里,可身边人却已换了容颜。
“宋先生”没有出声, 一心低头看着尤枝枝脚边,直等到尤枝枝走到平整的地方, “宋先生”缓缓另起了一个话题,
“如果哪天枝儿姑娘发现他没有死,会不会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尤枝枝澄澈的大眼睛又亮了一层,“宋先生,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快和我说说,他是不是真的活着。”
她下意识紧紧抓住“宋先生”的手腕,如柴的异样手感让尤枝枝发觉自己有些失态, 讪讪缩回手。
“宋先生”双眸闪动,仿佛覆了一层幽蓝的光, 有种别样的深邃,“枝儿姑娘这么希望他还活着?”
只要尤枝枝露出一星半点的偏爱, 他都如漂流在冰原里,见到远处的一点烛火。
可惜,这样一点烛火太容易熄灭,“你刚才提醒我了,我不仅要拿回我的卖身契。最主要的是,他还欠我银两,好多银两!他死了,财产充公我问谁要去。”
她娥眉微蹙,嘴唇紧锁,桃粉的脸上多了几分暗淡,显而易见的忧愁。
只一瞬,双颊气鼓鼓地像个小河豚,“为什么这样,我明明是最希望他死的一个人,现在我真的希望他活着。”
她急得跺脚,如果不是因为肚子太大,她甚至能跳起来,“还有多久到京都,我们能回京都对不对?”
“能。”“宋先生“说得斩钉截铁,无端令人信服,“往前走五六天便到岐山坳。过了岐山坳,京都便无险可守,约么半个月就能兵临城下。”
她掰着手指头算着时间,慢慢焦虑起来,她发觉脑子越发迷糊了,难不成因为有身孕的原因。
兰芝端着骆驼肉上桌后,尤枝枝仍在掰扯,“所以宋先生,进城后,你们是不是会分赃?能不能把中书令府分给我?”
见“宋先生”只管分切骆驼肉,抿唇不语,她紧张地咬着唇,“我知道这样听着太离谱,可是东方溯已经应给我银两,我每日走步数,一万步一百两银子,满三十天再加五百两,现在我走了二十三天,现在是两万三千两银子。”
算起银两,她可一点不含糊,“按你刚才说的脚程,至少需要二十天,也就是四十三天,我可一天没落下,再加五百两,一共是四万八千两。对中书令府来讲,九牛一毛。所以,宋先生,可不可以让我先去中书令府把属于我的银钱、卖身契拿出来?”
她不仅要拿自己的卖身契,还有栓子和荷香的。
说到这,尤枝枝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哎呦,我忘了让他写下来了。”
怕“宋先生”不信,她急了,眼眶渐渐漫上一些湿意,“虽然我们只是口头协定,可我说的是真的。”
“玉枢不就可以作证?”兰芝安慰完她,狠瞪了“宋先生”一眼,“从中书令府取东西,即使大人不在,也应玉枢做主,什么时候轮到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是呀!
尤枝枝果真傻了,可她方才一瞬,竟以为“宋先生”说了算。
可就在这时,“宋先生”却说,“枝儿姑娘放心,到了京都,卖身契和银两定当如数交给你。”
此言一出,尤枝枝和兰芝皆是一愣。兰芝只是不屑,尤枝枝却真诚地道了句,“感谢宋先生。”
此事说到这算是有了头绪,尤枝枝跟前,早已整整齐齐切了一盘大块骆驼肉,还有清口解腻的几瓣腌蒜。
眼前这个人真的很细心。尤枝枝心想,比东方溯不知强上多少倍。
他的墨发被一个玉簪挽上去一半,如玉的面容眉眼间带着许些忧愁,面色镀着不自然的苍白,不显羸弱,却平添了一份病态的柔和温泽,哪像东方溯除了杀人就是吓唬人。
再看他一身白色衣袍,看起来格外儒雅,不似东方溯那样像清冷挂高空的月,而像一汪碧绿的清泉,随时可以捧起一抨,或解渴或净手,近在眼前、被人需要。
尤枝枝别过视线,埋头插了块肉,她害怕就此沉陷进去,抽身可就难于登天了。
想着,她又将手里的肉放回盘中,一并将那碟肉放回到“宋先生”面前,“宋先生,这盘你吃,我自己切。”没有任何人的关心是无缘无故的,他的这份关心,尤枝枝没准备好承受。
对上尤枝枝疏离的视线时,东方溯眼底深埋的那抹痛楚隐隐翻涌上来。她的冷漠像一把锉刀,一点点凌迟着他的心。
没有小刀,尤枝枝也是有办法的,抱起骆驼腿,一口咬下去,满嘴油香,“好吃!宋先生,其实我没那么多讲究,吃饭也爱大口大口的吃,往后这些肉我直接抱着啃,不劳烦宋先生了。”
可抬眸的时候,却发现“宋先生”手流血了,“宋先生,你的手……”
“宋先生”猛地回过神来,纤长瘦削的手掌攥紧小刀,虎口碰到刀刃上,渗出丝丝鲜血,可他已经感受不到疼了。
他缓缓站起身,语态尽量平和淡然,“枝儿姑娘慢用,这几日军队就要开拔,我需要安排。告辞。”
尤枝枝怔怔应了声,头也没抬专心啃肉,实则心里烦乱得很。直到“宋先生”出了营帐,尤枝枝才问兰芝,“你知道宋先生是什么来历吗?”
兰芝也撕了块肉塞嘴里,大口嚼着,还喝了两口米酒,冷哼道,“谁知道他是哪路神仙!”
“但愿到了京都,立马消失。”
消失吗?
他似乎只是玉枢拉来凑数的,也许到了京都他与中书令府就没什么关系了。
尤枝枝希望他消失在他们面前,倒有那么丢丢希望在他无家可归的时候,忽悠到自己未来的篱笆院里。
昙花终是要走的,多一个他许会热闹一点。
有时间倒可以问问。
*
又过了一日,大军开拔。这次,兰芝骑马跟在旁边,尤枝枝休息时,“宋先生”便裹了大麾与进思一同坐到车辕上。平常时间,“宋先生”陪尤枝枝坐在马车内。
不算宽敞的马车篷内静悄悄的,只剩碌碌的马车行进之声,“宋先生”有时假寐,多半时候都在看书。
尤枝枝手里捏着颗牛肉粒,一点点肉丝捏着吃,视线若有似无地在“宋先生”身上飘移。
往往复复三五日后,在一次“宋先生”假寐时,尤枝枝再一次大胆而直率地打量着他,若有所思。
她想邀请他,可没想好如何才能说服他。
“枝儿姑娘有话要对我说?”忽而睁开的眼眸,还未淡化情绪,犹如冰封的古井,寒光闪烁,冷冽而深邃。
猝不及防地,尤枝枝打了个寒颤,一切仿佛那样的熟悉,熟悉东方溯的身影与“宋先生”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就坐在自己面前,用同样的口吻说着同样的话。
恍惚得有些失神。
尤枝枝几乎一瞬避开视线,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力气,一半牛肉粒被捏成碎渣。“宋先生”目光移到她的手上,询问,“枝儿姑娘可是有烦心事。”
“啊?我没有!”
“宋先生”抬手指指尤枝枝手底的一片碎屑,“枝儿姑娘心里烦乱或想事情时,总会搅动或揉搓东西。”
尤枝枝被发现了心事,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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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缩回手,半块牛肉粒滚到“宋先生”脚边,“宋先生”两只骨白的手指从地上捏起牛肉粒,吹了吹上面的尘土,放回尤枝枝面前的矮几上。
“枝儿姑娘如果有难以决断之事。在下不才,或许可以帮枝儿姑娘解答一二。”
方才初睁眼时的冷寒仿佛成了她的错觉,他嗓音从一而终温和清淡,如一片春日薄荷,清凉爽口,渐渐让尤枝枝心情平复下来。
只是,她仍是未开口,整个人保持着畏缩和戒备的状态。
“宋先生”沉吟等待片刻,刻意将嗓音放得更低一些,“在下是否做了什么事,让枝儿姑娘害怕或不适?”
尤枝枝缓缓地摇头,目光散漫地不知看向哪里,“不是你。我只是害怕东方溯而已。”
沉暮月升,光华映进车棚里被掩去了大半,暗夜里更能激发人们内心最深的恐惧与思绪。
“宋先生”脊背挺得笔直,可在他的侧影里,尤枝枝看到了一抹难以描绘的孤寂。
“东方溯的毒是我下的。”她不知怎的,向他讲起那些隐晦不能言的情感,“曾经,我也想安分地做个通房,等主母进府,希望得到恩赐做个妾室。东方溯位高权重、身形俊朗,对我这样一个佃户的女儿,算是不错的选择。”
“可是,我却为此丢了性命。”意识到此事有些离奇,尤枝枝补充道,“幸而苍天有眼,我大难不死,算是重活一世,我不想再重蹈命运的覆辙,更是深深的恨!我毒杀了东方溯。”
“第一次……毒杀后我以为就此可以自由,没想到命运又跟我开了个玩笑。”说到这里,尤枝枝惨然一笑,“我和东方溯都大难不死。”
第二次重生,希冀也罢,仇恨也罢,都无足轻重。命运跟她一次次开着玩笑,让她陷入无尽的生死循环,生命困在这段往事里,走不出、甩不掉……
“我只是不想再回到中书令府,重复那样的人生。”
她的话极其隐晦,刚巧,他是唯一懂得的人。
“所以,枝儿姑娘希望在下帮你什么?”
尤枝枝手指不自觉地又缠上锦袄的毛边,只缠弄了两下,她恍然意识到什么,放开锦袄,还使劲抚平又抚平,
在抬眸时,眼眸里多了些不确定,“除了拿回卖身契和银两,我没有什么需要宋先生帮助的。我只是想说,如果到了京都后,宋先生如果无处可去,可以考虑来我这里。我、栓子、荷香,会开个酒肆,你当账房先生如何?”
想当初,尤枝枝认识栓子、荷香,认下昙花,都是这样简单随性,从未问过对方是谁,来自哪里。
可这份宽容与友善,从未给过东方溯。
斑驳暗影落入“宋先生”眼底,尽是冬日来临的凛冽寒冰和枯凉,心尖像被拧了一把,尤枝枝可以相信一个认识不多时日的陌生人,为什么要据他于千里之外。
只是因为怕吗?
他在吃自己的醋。
两道剪影,相视无言,各有各的紧张与痛楚。
情愫未消,一支箭矢划过寂静地夜,射进马车里,“宋先生”几乎是同时将尤枝枝拉进怀抱,紧紧护住她。
“敌袭——!”有人喊道。
那么问题来了,是大庆军队来袭,还是北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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