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批溯今日火葬场了吗?6
夜风微凉, 染满血腥。
尤枝枝脊背上没有痛感,却猝不及防被一阵温凉包裹,熟悉的气息轻抚过她的耳郭, 尤枝枝微微偏头,便看见东方溯低垂的眼眸里那抹若有似无的柔和星点,
泛白的薄唇闷哼,东方溯吐出一大口黑血, 洒在尤枝枝墨色衣袍上,转瞬不显, 只有丝丝缕缕的烫热被尤枝枝悄悄感知。
他嘴角泣血, 笑意凄然,问尤枝枝,“你没事吧?”
“我, 我没事。”在这一瞬,尤枝枝胸口似是被什么猛烈地撞击了, 脑袋跟着肢体一起停摆, 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问她:为什么他会救她,为什么?她要他的命,为什么他还要救她?
她想不通!
或许, 是唯一的答案她不想承认罢了。
“大人!”方一劈开身边的黑衣人, 扶住东方溯缓缓下滑的身躯。手扶在背上,顷刻沾满浓稠的血。
东方溯手中的软剑深深插进土里,身形有些晃动, 暗沉锐利地盯着东方毅。
东方毅闻到血腥味越发张狂,“我果然猜得没错, 她,确实是你的软肋。想护?十年前你护不住你那卑贱的娘和弟弟, 现在,你也护不住这个贱婢。”
“那你可以试试!”东方溯脸色瞬时铁青,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刺穿。
此时,周遭打斗声渐息,目之所及,东方毅的黑衣人已死伤大半,只剩战巍巍护在他身旁的五六人,然则,东方毅却全没有惧怕之色,反而愈加亢奋,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得了我!”
他整个人如同山洪暴发,尖利刺耳的声音喝出,“还不动手,等什么!”
话音落,东方溯腰间插进了一把长刀,长刀轻颤,迟疑一息后猛地抽回,人也跟着即刻撤离。
这一刀来得太过于突然,镇定如东方溯都愣怔在原地,他黑如寒夜的双眸写满了难以置信,看向自己多年性命相托的好兄弟,半响,才吐出几个字,
“方六,为什么!”
方一同样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背叛,嘶吼声如响雷震天,“方六,你个混蛋犊子,你都做了什么!你竟然背叛大人?!”
“难道你都忘了嘛!是谁从战场上把你拖回来,是大人。是谁教授我们武艺,是大人。大人对我们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那么多年,大人、玉枢先生、你、我一直是亲兄弟。你,你为什么?说,到底为什么!”
方六垂着头,从尤枝枝低蹲的方向,也看不见他眼中神色,只能看见他牙关紧咬,双唇微微抖动,全身像根绷紧了要断的琴弦,发出铮铮哀嚎。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段兄弟情深。”东方毅狂笑着,一下一下拍着双手,“感动,感动啊。”说着,还用手揩了揩笑出的眼泪
䧇璍 。
“可惜了。”东方毅阴鸷而狰狞地嗓音传来,“他,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人!你什么所谓的兄弟情义,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项任务。”
“暗卫飞鹰,任务为:潜到东方溯身边,成为他最得力的属下。”
方六是东方毅的人!尤枝枝胸口狂躁的跳动着,她仿佛同样听到了个惊天骇地的大秘密!
这个本与她没什么关系的消息,也深深刺激着她,似乎与记忆深处的某一点汇聚在一起,一时又难以分辨。
当下的情形也不容她多想。
方一的惊骇不亚于尤枝枝,他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不可能!方六,你说话啊,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告诉我,告诉大人,你不叫飞鹰,这一切都不是任务。”
方六木化了般,仿佛没有了听觉,也没有了痛觉,因为尤枝枝看到他左手掌心哩啦啦滴着血。
东方毅的话更像是漫无目的地发泄,像啃食猎物的土狗,咧动着哈喇子淌一地的大嘴,乱吼,“我就应该早点让他杀了你,早点杀了你!这样我娘亲就不会,就不会死。都是因为你!东方溯,都是因为你!你滚在外面当你的野种不好嘛!你非要回府,你夺走了我的一切。如果不是你,所有人都不必死!都是因为你!”
东方溯全身散发着死亡气息,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杀!”
东方毅猩红的眼球嵌在他枯黄的眼窝里,愈加狰狞,同样咆哮着,“杀了他们!”
方六首当其冲与东方溯对垒,方一则被其他黑衣人缠住,飞翼支身护在东方毅身侧。尤枝枝手忙脚乱地替昙花松绑着绳子,双目警惕地看着四周,嘴里只呢喃一句话,
“快跑,快跑!昙花,快跑。”
东方毅决计没有放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见方六慢慢处于劣势,又生一计,他指着将要逃跑的尤枝枝和昙花,喝道,“别让他俩跑了!”
飞翼和方六同时向尤枝枝、昙花攻去,东方溯支身前去迎战,再一次挡在了尤枝枝面前,一人接下两人的招式。
东方毅见势,提刀也朝尤枝枝砍去,嘴里还恶狠狠地叫道,“我要让你所爱之人全部死在你面前。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昙花挣脱的越来越厉害,可还是挣不开,他抬脚踢飞东方毅的第一刀,也无力再接下第二刀。
所幸东方溯一脚踹开飞翼,又用剑锋逼退方六,趁这个档口,挡住了东方毅的刀,即使是东方溯受了伤,东方毅拖着断手也讨不到好处,三两招内就被东方溯发现了破绽。
剑气如虹,划破暗夜的龌龊,直向东方毅胸口刺去,东方毅嘴始终咧着笑,不闪不避。
蓦地,方六挡在了东方毅身前,软剑轻松没入方六胸口。
他的话语和着如注喷涌的鲜血,复命,“主人,您救我的一命,飞鹰还给您了。”
说着,他双手握住软剑,屈膝跪倒在地,双目全是深深的愧色和悔意,“大人,方六对不住您。我注定是个不忠不义之人。大人的知遇之恩方六无以为报,只求来世当牛做马以报。大人,今日能死在您的剑下,无憾。”
那是尤枝枝第一次见方六笑,原来,他也会笑,只是那笑太过于凄凉。
东方毅大势已去,飞翼拽着他极速撤退,他杀了自己的好兄弟,方一怎能饶过他,眼圈泛红,大喝一声,
“追!杀了东方毅。”
方一也想跟去手刃东方毅那个混蛋,可东方溯又吐了口黑血,眼见便要支撑不住,
“大人!”方一回救不及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东方溯重重朝地上栽去,失去意识。
此时,禁卫军刚巧赶到,追捕东方毅的任务自然而然成了他们的。那些黑衣人是东方溯的暗卫,不便出现,方一要了几个禁卫军将士将东方溯抬回温泉寺。
尤枝枝本想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溜走,可东方溯仍保持着晕厥前的动作,左手死死扭住尤枝枝的手腕,怎么抠都抠不开。有那么一瞬,尤枝枝以为是死人手指僵住了,浑身滚过一阵寒意。
如此就没有办法了,方一只能把尤枝枝一起带了回来,昙花自然而然地跟在其后。
回了中书令的住处,东方溯被安置在床榻上,尤枝枝也只能配合着坐在床边,无奈地等着。
玉枢不会功夫,留守寺中,见东方溯这样伤重被抬回来,委实惊讶,二话不说,先给东方溯把了脉,一处处处理伤口。
腹部的伤口正好卡在一块腹肌上,像个微突的小泉子,正汩汩往外冒着血水,尤枝枝避嫌似的别开了眼。
玉枢似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动作利落且娴熟,不一会便清理好伤口,止住了血,敷上药后包好。
“腹部伤口虽深,还好避开了要害,血止住就无碍了。”
难不成,方六其实也是有血肉和感情的,这么多年在东方溯身边下不去手。尤枝枝想。她抬头看了眼方一,他眼眶比刚才更红,闻言,使劲撇过脸去,先遭受背叛,又听闻手下留情,应是更加痛苦吧!
接下来,玉枢掰动东方溯身体,尤枝枝也跟着扯动身体极不舒服地前倾。玉枢对她却似是充耳未闻般,用匕首撕开东方溯脊背上的衣袍,处理起伤口,
他脊背上的刀伤从左肩蜿蜒而下到腰部,几乎横亘整个脊背,皮肉反卷外突,像两条蜈蚣蛰伏其上,极其骇人。
尤枝枝咬着下唇,想起方才惊险的一瞬间,东方溯铺身而来……
心底微微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这道伤很深,已经触到筋骨,即使治好,恐怕以后下雨阴天也要烙下病根,会疼痒难忍。”
脊背上的伤口处理起来时间长了许多,在尤枝枝撑在一侧的手臂酸痛不治时,终于好了。
方一又急切地告诉玉枢,“大人还吐了好几次血。您快给看看。”
玉枢此时神色已恢复素日的温和,淡声道,“无碍,只是大人赴宴前吃了解毒丸,宴席上中了毒,以毒攻毒逼出的毒血。”
宴会上中的毒?玉枢难道发现了她……
“不过,大人在宴会上所中的毒虽然解了,但体内九品红的毒已经遇苦番木催引。需要早点练出解药。”
闻言,尤枝枝愣了一愣,这话……东方溯今晚中了两种毒?除了苦番木,还在什么时候下了毒!
“怎么会伤的这么重?谁伤的大人?”玉枢解答完方一的疑问,反问道。
“是,东方毅!”方一双拳攥得“啪啪”响,艰难地说出另一半实情,“方六原来一直是东方毅的人,他刺了大人一刀,又被大人杀了。”
玉枢闻言没再说话,沉着脸似是在消化对他而言同样惊骇的消息。
在一旁一直焦急站着的昙花忍不住开口道,“玉枢先生,快让中书令放开我姐。”
这无疑是另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玉枢抬头,刚才的讶然未退,“你,说话了!”
考虑到尤枝枝不知内情,玉枢特意隐去了“愿意”两字。
方才危机四伏、随时有性命之忧,尤枝枝听见昙花那一声“姐”以为只是巧合,没想到他真的会说话了。
尤枝枝惊喜之色溢于言表,“昙花,你真的会说话了。苍天保佑,苍天保佑。”这似是今天沉闷血腥一天最好的消息了。
玉枢复杂地看了眼尤枝枝,视线回落在东方溯紧攥的尤枝枝手腕处,也觉得这并非长久之计,遂靠近东方溯耳边说了句,
“大人,安全了。”
此话一出,东方溯手指微颤,居然真的慢慢松弛下来,尤枝枝手腕顺利从东方溯的魔爪中脱离出来,一刻不停地拉起昙花向屋外奔去。
方一的刀鞘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刀鞘上几滴不知谁的血蜿蜒流下,诉说着刚才的一幕。
“尤枝枝,大人以命相救,你就这样不知好歹和感恩,连句谢都没有转身就走!是我平日看错了你。”
“谢!感恩!”尤枝枝只觉得好笑,“你是让我对他感恩戴德嘛!做梦!”
玉枢也一直对尤枝枝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他把脉时发现了东方溯体内的苦番木,更难以置信,
“尤姑娘,恕玉某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给大人下苦番木之毒,置他于死地呢!”
“什么,竟然是你!”方一气得说不出话。
尤枝枝依旧坦然,闻言未有半分愧色,眉目却愈加清冷,
“如果我说,因为他杀过我两次呢!”
疯批溯今日火葬场了吗?7
“杀你两次!”方一今晚受了太多刺激, 头脑发懵,吐出来的话连自己都好似听不见。
玉枢趋走一步,鲜有的神色急切, “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误会?!呵!尤枝枝心中苦笑。可是,她又怎么跟这两个人解释呢?告诉他们她被逼重生两次, 皆因东方溯而死。
“你说话啊!”方一见尤枝枝只是咬唇垂目,半个字也不说, 急得恨不得抓住她,直接拿扳手撬开她的嘴。
昙花拍开他的手, 喝道, “拿开你的脏手,今日谁敢动我姐一下,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玉枢和方一碍于昙花的身份, 没有硬逼,但也决计不放他们走, 四人就此僵持在原地。
一时间, 屋内气氛绷得如弓弦,吹弹可断。
此时,无人注意到在他们身后的床榻上, 东方溯缓缓睁开双目, 空洞地目无一切,犹如灰烬。
他方才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里, 他的母亲望着他,双唇惨白说不出半个字, 只是心疼又不舍地看着他。
他梦见鲜血洒落一地的尤枝枝,跌落在满天飞雪里, 眼中朵朵盛开的红梅缓缓凋零;他梦见尤枝枝裹挟着清风、毫无眷恋地欲走,可他却不知如何将她留下,那样的无力。
可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
“她说的没错,不是误会。”东方溯的嗓音一如往昔清冷不起波澜,却透着几分颤。
众人循声望去,方一率先扑倒在床边,哭得像个孩子,“大人,您醒了,您终于醒了。您醒了。”似是在这个绝望的黑夜里,他再经不起半点离别。
他只觉得心好痛!
东方溯坐在床边定了定神,才撑着床体站起身,他看向尤枝枝的目光仍保持着镇定自若,仿佛是在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倒下。
他稳住身体后,一把推开想要扶他的方一,一步一步朝尤枝枝走来,虽然每一步都好似重若千斤,脚踝处像是锁着沉重的铰链,脚底因不知何缘由的麻木变得每走一步如万刺贯穿,可他没有一丝一毫迟钝,
一步步朝尤枝枝走来。
“不是误会,都是我的错!”他嗓音一如既往地深沉而清冷,却无端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东方溯拔出方一腰后匕首,刀尖朝外递到尤枝枝手里,她如遇火蛇般避开,她想起了那晚婢女哥哥也是这样被她手里的匕首刺死,
她怕了,怕今晚又有人要因她而死!
可东方溯总是这样逼她。
他死死拉住尤枝枝的双手,任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也逃不掉。她只能无助地使劲摇着头,“不,不要。”
“放开我姐。”昙花少年血气方刚,正是一点就着的时候,何况他要动的是自己的阿姐。可他刚出手就被方一一把扭住,昙花在他手底下过了两招便被制服了,谁让方一是他的师父呢。
“还你两次。”
再开口,东方溯声音像在沙漠久渴的旅人,沙哑得厉害。
话音刚落,他拉着尤枝枝的手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一大口黑红的浓血唔在嘴里,破出薄唇,如血瀑流下。
几个人包括尤枝枝在内都没反应过来时,匕首猛然拔.出,鲜血溅了尤枝枝一脸,带着隔世的温热。
尤枝枝甚至丧失了本能反抗的能力,在惊呼都没来得及喊出口,胳膊扯动,又一刀刺入了东方溯心口。
“大人!”“大人。”方一和玉枢齐声喊道。
心窝处,偏一丝一毫都是致命的。
玉枢手指微颤,他怕这次治不好他。
然而,当事人似是浑然不知这到底有多危险,眉头都不皱一下,嘴角还弯出一道近乎柔和的弧度,眸子如深邃的秋水,静谧而温暖地看向尤枝枝,
“够吗?”
尤枝枝松开手,僵化着后退了两步,脸颊惨白,浑身冷颤得似是从冰水里捞出来,咬字道,
“你真是个疯子。”
她拉着昙花的手不受控地猛烈颤动,近乎夺门而出,没再给东方溯一个眼神。
背后那双视线追着尤枝枝跑出去很远,直至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一口浓血喷射而出,洒落一地,妖冶如黄泉边引向陌路的彼岸花。
倒地前,东方溯闷声吩咐,“派人保护好……”
尤枝枝没有哪次离开像这次这样顺利过,顺利得透着不真实,顺利中没有半分喜悦,更别提像上一世大仇得报时那么快乐,反而觉得心里像空了一块。
到了小小的江南水乡,他们特意选的离镇子不远的一处小村落住下。简简单单几间茅草屋,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种着几棵树,挂着一个秋千,扛着锄头出门走半盏茶功夫便是他们包的水田,
本来设想的开个小食铺,幸福惬意的田园生活,让尤枝枝又过成了冬眠,不知怎的,她身体一日比一日倦怠,躲在淡薄的树荫下眯着眼,
听见有人推开篱笆门进来,尤枝枝只翻了个身,连睁眼的闲情都没有,不消两个呼吸,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扑到尤枝枝身上,
尤枝枝吓了一跳,眼还没睁就听见荷香哭得泣不成声喊道,“姑娘,姑娘,姑娘我对不起你,姑娘,姑娘对不起,姑娘……”
最后哽咽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不断的抽抽嗒嗒,尤枝枝拉起荷香,只说了一句,“过来了就安心住下吧。”
她拉着荷香进屋换衣,荷香身上的衣服沾了满满的黄土和泥点子,还有许多像是树枝刮擦的口子,鞋底已经被磨了下来,像块破布挂在脚底。
荷香不愿意说,尤枝枝没有多问,她吃了点东西睡着了,尤枝枝悄悄出门,栓子站在门外,口型问道,“睡了?”
尤枝枝点点头,挥手示意离远点不要打扰荷香,他们躲到篱笆院角的石桌旁。刚一坐定,栓子把自己打听到的八卦说了,
“刚才我在村头远远就看见荷香了,刚开始没敢认,等走近了才认出来。我跟你们说,她可是走了半个多月的路才到这里的。”
“可她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尤枝枝问。
“我问了,虽然她没怎么说,但我问得八九不离十。她本来回到老家,可是你猜怎么着,她那个表哥早就跟人成亲了。听说是表哥岁数大了,即使对她再有意,家里催得紧,荷香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府,所以……”
“这么大的事,荷香怎么不知道?她家里人怎么也没来过信?”
栓子也摸着下巴纳闷,“在府里时,确实没听到她们家来信。荷香还一直在准备出府回乡见表哥的东西呢!”
昙花表情淡淡,漫不经心回了句,“可能是有人不想让她知道。”
“那这个人是谁呢?”栓子看向尤枝枝。
尤枝枝垂着眸绞着裙纱,她脑海里是东方溯惨淡而又温柔的笑,问她:够吗?
她指尖轻颤顿在那里,胸口不知为何,闷闷的,好似有一股气堵在那里,总想往上涌,却又吐不出来。
不知道他死了没有?
倒是不知道她希望他死,还是不希望。
昙花没在说话,安静地剥着核桃仁。他想起那晚他回去找尤枝枝,在寺外树林里看见东方毅正和一个婢女说话,虽然看不真切,可他看背影是荷香。
他不知道荷香与东方毅之间有什么交易,在那晚尤枝枝和东方溯之间发生的事,在东方毅的阴谋里,她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但现在似是已经烟消云散,他不想再用这件事搅扰现在平静的生活,更不想让她再想起以前任何种种,尤其是东方溯。
几个人默了一会便各自离开了。尤枝枝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躺在摇椅上,椅子旁的矮几上放着满满一碗核桃仁。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响动荷香径直去厨房做饭,栓子和昙花出门下地干活。
一切似乎还是那样的平淡安然。
篱笆门外,邻居李阿姐端着一碗鲜鱼汤过来,大老远地,尤枝枝就被鲜香的味道勾着坐起来,
“李阿姐,这次又是什么好吃的?”
“我们家老李捕了条河鱼,老大了,炖了一锅吃不了,端碗你也尝尝。”
尤枝枝刚开始还万分推辞,可耐不住李阿姐做的菜简直太好吃了,慢慢地,每顿饭桌上都有李阿姐的菜,尤枝枝也不再假客气推辞了。
“闻着就香。李阿姐,你真的不是镇子上酒楼里的大厨吗?”
李阿姐高兴得合不拢嘴,“妹妹真会说话。”
尤枝枝滋溜先偷喝一口,汤汁浓郁乳白,肥美不油,她只觉得上天都在帮她,“李阿姐,哪天我在镇子上开酒楼,请你当大厨好不好?”
“哎呦。那敢情好。”李阿姐被恭维得心情熨帖,腰身摇如柳枝。
尤枝枝把一大碗鱼汤端进厨房放进屉笼里温着,自己拿了个小碗,先舀了一碗蹲在灶台旁滋溜滋溜地喝。
喝了两口肚子里热了,浑身暖融融的,在这个所谓的田园生活里,总算有让她暂时忘掉烦恼的时刻了。
可是,荷香却还像是掉了魂,连切个菜都是魂不守舍的。尤枝枝正看着她犯愁,荷香“哎呦”一声切到了手。
“你没事吧?”尤枝枝放下碗,拿过荷香的手,指头上削去了一小块肉,渗出了好多血,“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她替荷香洗去血,将她推到一旁,“你赶紧洗洗,歇着我烧菜。”
荷香傻站在灶旁,愣登登地问,“姑娘,如果哪天,我是说如果,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不会?”
“不会。”
荷香眼中陡然升起一阵喜意,遂听见尤枝枝说道,“你不会骗我的。如果你再骗我,这天下就没我可以信任的人了。”十足的笃定。
荷香眼中更抑郁了。
眼见春暖花开,昙花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邻居们的帮衬下扎了一个葡萄架,铺了一层席子,还移了一棵葡萄,
他说,“等秋天就可以吃到葡萄,夏天可以先乘凉遮雨。”
真是周到到尤枝枝心底去了。
天意渐暖,篱笆院里越来越忙碌,只是尤枝枝越来越困倦。早年她在家干一天农活,插秧撒鱼苗砍柴烧饭轻而易举,可现在不知为什么连走一里地都要歇三五次,整个人看着倒是胖了一圈。
栓子走在最前头,停下回头,不耐烦地催促道,“枝枝,赶紧走,你到底怎么回事?冬天说冬困,春天又春乏,夏天是不是又要说夏打盹了?”
昙花一直跟在她身旁,冲着栓子嚷道,“我姐不想干活就不干,碍你什么事,我姐那份我替她做。”
说完,又换了副柔和的面孔,对坐在路边休息的尤枝枝说,“姐,你最近胃口不好,我扶你回去,再拿些稻谷去李阿姐家,让她给你做些好吃的。”
栓子白了他一眼,也没再搭理,这些日子,昙花的那点小心思栓子还不知道,都是男人。口口声声喊着“姐”,可干的这些事哪里只是姐弟。
昙花只是想守着尤枝枝,等着自己长大……
天热得好快,这天夜里,栓子被热醒摸到院子里找水喝,却看到昙花鬼鬼祟祟地出了院子,
他一路尾随出去,生怕被发现,特意拉开了一段距离。看见昙花走了两里地,走到一群人身边,那些人隐约都是农户打扮,
他们面前似乎跪着一个黑衣人。
那些人跟昙花说了什么,昙花拔刀,干净利落地一刀劈下,果敢狠绝哪里有半分孩子样,隔着很远,栓子都被那份杀气骇得浑身一抖。
黑衣人倒地。昙花交代了什么后,那些人动手挖着土,似是要埋人。
栓子见昙花回身要走,逃不迭,只能趴在地上装死不动。
疯批溯今日火葬场了吗?8
夜影稀疏, 翠叶微展,纵然是京都香火最繁盛的温泉寺,也隐隐透出凄凉。
方一急匆匆地从就近的小厨房端着一碗浓糊糊的药汁出门, 三两步便进了主殿,轻手蹑脚地进门掩门, 最后走到床前站定,
他的身影在微弱泛黄的烛光下斜斜地拉长, 剪映在五彩斑斓的琉璃窗上,愈发显得瘦削和单薄, 脊背也莫名地塌了一截, 如若再与昙花比试一二,恐怕会被身体一日比一日健壮的昙花一掌拍出去一丈远。
“大人,该喝药了。”
他嗓音不知何时变得低沉无力, 不似往日的高亢与热闹。方一是大老爷留给东方溯的,当年只是小小的暗卫之一, 在某次战役他把东方溯背回营地, 守在他床边哭了一夜后,就变成了东方溯的好兄弟,那时候东方溯还只是个大头兵, 等他成了将军, 方一才正式成了他的近卫。
方一从小是个孤儿,连自己父母啥样子都不记得了,虽是成了暗卫, 可他一早就把这个可以让他吃饱,给他遮雨的地方当成了家, 东方溯自然是他的家人。
之后,又有了方六、玉枢先生, 前些日子,还多了尤枝枝。只是现在……
他的心口被撕得七零八落,素来大大咧咧、爱开玩笑的方一,如今也变得寡言不苟笑了。
更可悲的是,他的伤痛无人可诉,没人搭理。他说完话,床上的人没有半点反映,整间屋子只有炭火明了又灭,算是回应。
方一呆静地站了半盏茶,床上的人才缓缓有了响动,东方溯本来仰躺的身躯缓缓侧立过来,全身紧绷弯曲似是一把弓,拉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绷,
最后,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方一在东方溯双拳紧握之前塞进去一个巴掌大小的棉花包,
“大人,别伤了手。”
这是前前后后十几次后方一命婢女做的,为了让东方溯在忍受着蚀骨灼心的疼痛时,别再握伤自己。
可他还是听到了骨头“啪啪”作响的动静。如果只有被催发的九品红毒也就罢了,可东方溯连中几刀,尤其是心口那处,差点没救过来。
方一微弱闪动的双眸里还记得那日的场景。尤枝枝走后,东方溯便晕死过去,抬到床上,连吐了三次血,吐到最后,方一都觉得那不是血,血怎么会是清汤色的呢!
玉枢先生要拔匕首,命方一按好东方溯,可东方溯不知怎的,突然间抽搐起来。这时东方溯还有意识,紧攥着双拳似是压制住这不明所以的抽搐,可他越对抗,身体反而剧烈地抖动起来。
“多加几个人按住大人。”方一从未见过玉枢先生那样紧张过,温静的他近乎咆哮地吼道。
又加了四个近卫才把东方溯压住。方一分明看见玉枢先生的手是发颤的,
“玉枢先生,大人……”话出口,他的声音抖得像筛子。
“闭嘴!”玉枢先生喝道,他用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大人自己刺还有些分寸,加上尤姑娘手的力道和偏差,第一刀已然是看天命,这第二刀……”
他看着方一用了浸了药的帕子捂住的伤口仍在冒着血,双唇颤动,方一怕极了,生怕玉枢先生说出什么,抢先一步说道,
“玉枢先生,您多少次把先生从鬼门关拖回来,我相信你。”
玉枢先生咬牙沉吟片刻,“可我不是华佗再世。”
说罢,他猛地握刀一拔,“但我会尽我所能!”
“啊!”床上的人身体猛地向胸口蜷缩,奈何四肢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只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划破长空。
心头血溅得满是床幔。
东方溯伤重,太医院的太医随后赶到跪了一地,都说伤了心脉,凶多吉少,即使吊着命,恐怕难以醒来。
过了几日,官家提前摆驾回宫,东方溯不易挪动,就留在了温泉寺。
像是被遗弃了般,丢下了。
玉枢先生刚开始每日守在东方溯身边,施针换药,三天三夜没合眼。方一不敢呆在屋里,他甚至不敢呆在屋外,又不敢走远,潜意识里怕见不到大人最后一面。
他最后躲到屋顶上,听到了数不胜数的呕血声,玉枢先生带着哭腔喊过四次“大人”,喝着左右按住东方溯八次,喂药十几次,熬药换药、端进端出的血水更是数不胜数。
东方溯闷声不绝,有两次惨叫出声,就像是寒夜里拖着断肢残骸回巢舔血的哀狼,
斗了一地鸡毛,折损得只剩TA一只,这到底是胜了还是败了啊!
方一在屋顶上偷偷抹了三次眼泪。听着惨叫声、压抑声、嘈杂声,声声孤独、凄凉、痛不欲生……
安静的时候,他还听见玉枢先生读京都送过来的信三次,有一次,他听到了东方溯虚弱得像梦靥的呢喃,
“枝儿。”
唯独这一次,是东方溯同时读了尤枝枝的消息。
他们到了江南水乡,几亩薄田、一处院落,过着梦寐以求的田园生活,方一有那样一瞬的羡煞与向往,可过惯了刀尖舔血和阴谋算计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过上那样的安稳日子。
方一这些日子问过自己很多遍,没有结果。因为他不敢想象。
他有些漠然和心疼地等着东方溯剧痛过后,再一次吐出大口浓血后,机械地帮他擦干嘴角,掰正,用力,捏掉东方溯的下颌,把药灌进嘴里,点了穴位,强硬着东方溯咽下去,再将他的下颌安回去,一日两次。
这原本是他刑讯的手段,竟有那么一日用在了自家大人身上。
他也不知道该庆幸用这法子喂了药救回东方溯的命,还是悲戚堂堂中书令竟然沦落到这副田地。
可胸口致命的两刀是东方溯自己捅的,他又能找谁报仇呢!
想呀叹呀,方一退出东方溯的房间,拿着最新的京都快报进了玉枢的房间,呛鼻浓烈的药味猛地扎.进方一鼻腔,一下子喘不过气,咳了两口,才往里迈,
“先生,京都传来信,东方毅尸体被带回来了。”方一一顿,“但,尸体烧成焦尸,是靠他的断臂断定的。这可信度?”
玉枢只是应了一声,往丹炉里加了把火。
方一继续说着此事的蹊跷,“按咱们推算和佐证,东方毅应是二皇子的人。可是这次皇后和国舅不仅没有保他,还火急火燎地急着结案,扣了东方毅谋杀朝廷命官的罪责,加重为抄家流放。”
“可是,禁卫军抄家的时候,东方府早就空了,只有御史中丞一人端坐庭院内,等着被缚。”
玉枢淡声道,“东方毅的手段,不容小觑。皇后要弃卒保车,常理之中。”
闻言,方一又想起一件事,“这么说来,那日寺外树林的禁卫军是皇后亲信黄副统领。而且,先生说的不错,皇后还把之前二皇子厌胜诅咒太子的行为,推到了东方毅身上。”
“皇后和许多朝臣施压,想把二皇子从皇陵捞出来。官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许是盼着儿子在侧,口风有些松动。现在朝堂上有个说法,说,说大人撑不过两个月,许多人都倒戈了,还有人在观望,还在支持大人的有的被贬,有的遭受打压排挤……先生,形势不容乐观哪。”
玉枢抿着唇,眼中只剩炉火攒动,“不容乐观的是大人的身体。”
他轻叹了口气,这才转身看向方一,“大人所中的九品红如果再炼不出这解药,恐怕大人真的只剩两个月。”
“先生!”方一身形一晃,惊呼道。
玉枢抬手压住他的话,“即使是解药炼出来了,解了这毒,大人终于醒了过来。可已然伤了心脉,隔三差五也会咯血,浑身如现在这样剧痛,更畏寒。而且,也再拿不起刀剑。”
他神情凝重,“手无缚鸡之力,如同废人。”
方一目光一截一截垂到地上一簇药渣堆里,双拳攥得也失了知觉,
“只要大人能醒过来,不会功夫又如何。我贴身保护,定不会再让大人伤到一分一毫。”
只要能醒,只要不会死!
怎样都行。
即使痛苦的活着……
可他心底里又很清楚,一个武功奇才成了废人,活着就真的只剩痛苦了。
就像他一样:得到再失去的亲情远比从未得到来得更残忍。
这是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凌迟与践踏。
最后,玉枢挥手让他退下,“大浪淘沙也不尽然全是坏事。朝堂就让它自己乱腾去吧。现在最要紧的,是大人。”
*
相隔千里的江南水乡,莺莺燕燕,万物向荣。
荷香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对尤枝枝百倍千倍得好和照顾,栓子从旁看着,只道是补偿罢了。
可是做都做了,真的能补偿得了吗?
昙花只冷眼看着,荷香没有异动,他就不会多言。荷香如若还想伤害尤枝枝,他也不会多言,只会……
他端起一碟剥好核桃仁放到尤枝枝摇椅旁边的矮几上,却发现之前的那一碟没怎么动,
“姐,这次的核桃仁不好吃吗?”
尤枝枝摇摇头,眼巴巴望着院子外不远处的一棵梅子树,“我想吃那个。”
“梅子还有一个月左右才熟呢!”昙花转念一想,遂往外跑去,话音落在身后,“姐,你等着,我去问问村里谁家还有去年腌的梅子。”
尤枝枝想要的他怎么也会替她找来。
怕只怕她没想要的。
尤枝枝想喊住他,可是人早已跑没影了,只是在篱笆院外,尤枝枝看到了一脸复杂的栓子。
“栓子。”她叫了声,可栓子没搭理她,“栓子,你傻站在那干什么呢!”
尤枝枝提高了音量,栓子这才回过神来,又回望了眼昙花离开的背影,才蹑手蹑脚走进院内,那模样,怎么看都有点鬼鬼祟祟。
“栓子,你这几天怎么了?”尤枝枝回想起来他这几天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疑惑。
栓子犹豫沉吟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跟尤枝枝耳语,
“枝枝,村头那个铁匠你记得吗?你说他脸上有个疤怪吓人的那个。”
尤枝枝想了想,她当然记得,那个人身体魁梧,看人冷,不爱说话,脸上有道疤他自己说是打铁时伤的,
“记得,怎么了?”
“他不见了。”说这话时,栓子身体和嗓音都在抖,怕死的那种抖。
尤枝枝太了解栓子了,上一世,她拉着他毒杀东方溯时,栓子经常得了什么讯息后,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胆颤。
她坐直上身,握住栓子的双肩,神色凝住,“栓子,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栓子见尤枝枝正色问之,反倒迟疑了,视线四处寻找着什么,“可能是搬走了。”可他去铁匠家里看过,家里的东西分毫没拿走,一块铁打了一半扔在那里,这不合理。
“也可能是临时有事出门了,过两天说不定回来了。”他安慰着自己。枝枝好不容易挣来这样平静的生活,可不能再让她提心吊胆了。
尤枝枝哪里会信,“栓子,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我和你一起面对、解决。”
栓子抬起头看向她,“我知道,我知道。过两天,等过两天我再和你说。我,我还有事。”
说罢,栓子近乎是挣脱尤枝枝的双手,朝院外奔去,临到篱笆院门口还磕了一跤,可他浑然不觉,踉跄着出了门。
尤枝枝见栓子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尤枝枝越发馋梅子的酸,下午自己拿着根竹竿,打着树上没熟的梅子,昙花正巧回来,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姐,我问了村里的人家,要么吃完要么卖了。”昙花说不下去了,他顿在那里,踟蹰了半刻,只听见尤枝枝含着口水说,
“没事,我问了,梅子这样也是可以吃的,就是口感差点。”
岂止是差,酸涩得常人无法忍受。
昙花从尤枝枝手里拿过竹竿,他个子高,拉下一条枝丫,摘了两三个大果放在尤枝枝手里,
尤枝枝咬了其中一颗,酸得皱起眉头,“好酸!”可她酸过了,却又伸出小巧的舌头,舔了两下渗出的梅子汁。
“姐。”昙花夺过梅子,“别吃了。我,我这就去镇上,不行去隔壁镇上。一定给你买回来。”
吃过晚饭天擦黑,昙花还没回来,倒是李阿姐的夫君李大哥回来,“妹子,昙花让我回来告诉你一声,他在镇上没找到梅子,去了临镇,让你别担心,他雇了马车,很快就回来。”
算脚程,最快也要后半夜了,是以,栓子熄了灯后,枯坐在屋里直等到村里人都睡了,他拿着铁锹出了篱笆院,悄悄朝昙花他们埋黑衣人的地方走去。
他挖呀挖,挖了不知道多久,铁锹终于碰到了什么东西,他用力刨出来,是个黑衣人!
栓子跌坐在地上,心脏扑通扑通跳到了嗓子眼,半响才缓过劲来,僵着身子扯动黑衣人的面纱,一次不成倒有阵风吹过来,吓得他脊背发凉直接跪下了。
“铁匠大哥,铁匠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故意再把你刨出来的,可,我,我,对不住了!”
他使出这辈子最大的胆子,用力一扯,蒙在面上的黑布终于扯下来,
那张脸上,没有刀疤。
可他身上,却搭着另一只手,第三只手!
栓子咯噔咽了下口水,所以,这里埋着的不止那天晚上那一个黑衣人!
他脑子空白,整个人呆木得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恍然怔醒,目光虽然还害怕,但已经镇静了好多。
对上昙花,只剩他一个男子了。他要是怕了退了,让尤枝枝和荷香怎么办!
想着,他就全当是锄地,一下又一下,竟一连刨出了三个大坑,近半亩地,全是人,各种穿着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没有一个人是铁匠。
可他认出其中一对母女是上个月逃荒来的,他以为她们已经离开村子了。还有一个是村里的一个佃户,也就十天前听说他投奔镇上族亲叔叔。
“怎么会?”他嘴哆嗦哆嗦,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这些难不成都与昙花和那些人有关?!
栓子不敢多逗留,月已过半,他手忙脚乱地填着坑,额上簇簇汗珠流下来,他停手擦着汗,气喘吁吁,身后,一个不算清凉的嗓音问他,
“需要帮忙吗?”
“不用!”栓子答应后反倒觉得浑身凉透,双腿发软跌回地上,身体面朝那人后仰着,一手正好按在一个尸体身上,又是一声尖叫。
他弹起来抱住一棵树,往上窜了两下,才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那个黑影绰绰的人,
是昙花。
他站在那里没动,静谧地看着栓子,初长成的少年郎,身上有着东方溯的冷冽和玉枢的温润气质,浑然天成。
一样的看不透,却异常危险!
一步步向他逼近。
疯批溯今日火葬场了吗?9
月晕稀薄, 昙花从斑驳的树影中走来,神色愈发变化莫测。
栓子全身已僵硬得不成样子,双唇和牙齿都在打颤, “昙花,那个,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就是出门小解,我, 我……”
“没有关系。”昙花仍是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月光稀疏地叠加在他的笑容上, 无端有一种割裂感,
“你陪他们在这里当饲料好了。”
仿佛晴夜炸开一记响雷,栓子不知是吓得还是本能的求生欲, 重又跌回到地面上,后脚并用毫无章法和方向地逃命, 可惜越慌越错, 越错越慢,踉踉跄跄地跑了两步也只跑出去三棵树的距离,
而他身后的昙花, 闲适地拿起地上栓子丢掉的铁锹, 不紧不慢地跟在栓子身后,好似是狩猎的豹子,在等自己的猎物血热了、跑累了, 再一点点将他啃食干净。
这在栓子眼中是一场生命间的猎杀,而在昙花眼里, 倒更像是一次月下散步。
栓子不知道跑了多久,在他又一次跌倒回头看的时, 那些成堆的尸体坑还近在咫尺,他像是遇到了鬼打墙,在这个寒夜里,终究是逃不掉了。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栓子面色惨白,像一块白肉坠在脸上,半点活人气息都没有。
说话间,昙花拖着铁锹已经走到栓子面前,铁锹碰撞地上的石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似是黑白无常手里拎的勾魂锁链。
“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昙花笑着问,黑眸淹没在夜里,同色同冷。
栓子脑不能思考,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尤枝枝,“我发誓不会告诉枝枝的,如果你杀了我,枝枝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
“是吗?”昙花语态漠然。他站起身,铁锹被插进地里,说道,“那如果我说,我连她一起杀呢!”
“轰”得一声,栓子只觉得脑袋里什么崩塌了,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的力量,手里的石头土块扔向昙花的眼睛,一跃而起掐住了昙花的脖子,
“我杀了你,不准你伤害枝枝。我杀了你。”
昙花被突如其来的暴走逼得退后两步,幸而他武艺在身,扣住昙花的两个大拇指迫使他放开自己,然后一脚把他踹到在地。这次他没再给栓子任何机会,抓起铁锹朝栓子头顶拍去。
就在栓子以为今晚会命丧于此的时候,铁锹却没有落下,栓子睁眼看见昙花手里的铁锹重新插在了地上,双手支在上面笑盈盈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肆无忌惮,却没有狠绝和杀意,反而透着一层浓过一层的戏谑。
栓子:“……”
“逗你的。”昙花收了笑声,目光变得认真,“你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能真心实意待我姐的人了,我怎么可能会杀你呢!”
“可……那些,那些人,你,你杀了那些人。”栓子一时缓旋不过来,他还是不能相信昙花说的话。
“是啊,我杀了他们。”昙花说得坦荡,“可我不会杀你和我姐。”
栓子发现了疏漏,“那荷香呢?”
提到荷香,昙花微敛笑容,“如果她不伤害我姐,我也不会杀她。”
这话说得奇怪,可栓子现在没时间细想,他更关心其他事,“那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昙花把仍赖在地上的栓子拉起身,“因为他们该死啊。”
栓子突然觉得昙花比东方溯、东方毅两兄弟还要可怕,他为什么能这么自然和无辜地说出杀人这种话。
“他们伤害了枝枝?”
“那你是谁?那些人为什么听你的?你是东方溯派来的?”
栓子试探着问。
按理说,尤枝枝只得罪过东方溯,那些黑衣人八成是东方溯派来刺杀枝枝的。可那对路过的母女和村里的佃户呢?他们好像和尤枝枝都没打过照面。
昙花也是东方溯府上的小厮,他和那些村里人为什么又要杀东方溯派来的人呢?
昙花浅浅地笑了笑,“你知道世上哪种人寿命最短?”
“不知道。”
“好奇心重的人。”昙花把铁锹扔给栓子,“走吧!把坑填了赶紧回去。不然,天要亮了,被村里人看见这里可就待不下去了。”
待不下去?就只是待不下去?难道不是会被官府抓住处斩吗?栓子想到了更可怕的是:灭村。
昙花已经自顾自地往回走,栓子没法跑,甚至都没法拿着铁锹拍晕昙花,因为他打不过。想到这,栓子有些垂头丧气,
“只要你不伤害枝枝,你做的这些事我可以不告诉枝枝。”
昙花回头看了他一眼,散散漫漫地道了声,“放心。”
然后栓子当苦力重新把坑填平整,为了不被发现,他还去河里拎了好几桶水,把附近的果树都浇了一遍。
回到篱笆院时,公鸡已经叫了头遍,荷香起身开始张罗了一天的饭食,见两人累得够呛回来,从厨房探出头来,“你们怎么从外面回来?还带着铁锹?不睡觉干什么去了?”
“干活去了。”“起来小解。”
栓子和昙花面面相觑,昙花解释道,“他干活去了,我起来小解。”
荷香看着穿戴整齐的两人,只道是他俩出去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栓子,昙花还小,你可别把他带坏了。”
“我,他……”栓子语噎。看着昙花笑得意味深长,扔下铁锹挥挥手,“算了,懒得和你说,我是坏人,他年纪小又无害,我去睡觉了。”
这之后,栓子慢慢地发现,昙花经常会半夜三更从尤枝枝屋里出来……
栓子隐在窗后的神色异常复杂,难不成,昙花趁枝枝睡觉轻薄她!
想到这,昙花恨不能冲出去把昙花大卸八块。可又转念一想,枝枝如果被欺负,为什么没有喊叫呢?
难不成他俩是你情我愿?
慢慢地,栓子又发现,不光昙花有问题,这个所谓的小村庄也超级有问题。先是旺财某日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村头。
村里有几个养牛的,过了没多久,他们之中有个人圈了块山地养了一群牛。旺财和昙花的牛肉干就靠着这个养牛大户轻松解决了,每次都是昙花去卖肉和骨头,每次都会多给好多,昙花只说是他每日帮着放牛的酬劳。
李阿姐跟普通的村妇越来越不一样,她好像每天几乎从不外出,只是呆在做菜,唯一出门的原因是过来给尤枝枝送吃的。
村里有个老郎中,从不出去给人看病,几乎整日呆在村子里,那么他怎么挣钱呢!
还有好多佃户,身体过于强健,根本不像是农活干多了,因为他们过于敏捷的,像是本来就会武功。栓子联想到了那晚与昙花一道的农户打扮的人。
可这些,尤枝枝几乎没有多少留意,因为她每天几乎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家里睡觉晒太阳,要么就是吃吃喝喝,整个人越发圆实,越来越困顿。
今晚是立夏,村里杀牛庆祝,尤枝枝来了后,发现村里庆祝节日异常频繁,比她老家的村子频繁许多。可她爱热闹,没有多想,只是十分喜欢。席间她没喝酒,前些日子有点反胃,她以为是吃坏了东西,所以一直在养胃。
尤枝枝看到前些日子栓子提到的铁匠今日也在席面上,她还戳了戳栓子指给他看:“多想了吧。”栓子瞪了铁匠一眼,闷声灌了口酒。
篝火宴席热闹,尤枝枝吃了几块牛肉,围着篝火跳了会舞,周身又有些乏,提前回篱笆院休息了。
不多会,昙花也借故悄然离开,栓子尾随其后,看见昙花站在尤枝枝门外,半个时辰后,推门隐了进去,
栓子立马小跑到尤枝枝屋外窗下。听见屋内尤枝枝微弱的叫喊声,“不要!救命……”
得了这样的讯号,栓子哪里呆得住,“好个昙花,果真色胆包天。”他抄起墙根的大杖,正欲踹门,头却突然眩晕起来……
睡梦中,尤枝枝又做了那个糅杂在一起的奇怪的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第一世最后,她站在一旁,看着趴在刑杖椅上的自己多么的无助和无辜。
屋里,东方毅站起身走到屋门口,往她这边看过来,嘴里嘲讽着,“一个通房罢了,东施效颦,楚姑娘逃婚,是生了替代楚姑娘的心思吧。”以前,她以为他是在欣赏自己的狼狈,
但在梦里,她却看到东方毅看的,似乎是方一。
方一举起大杖,杖下的人虚虚实实地变换着,一会是尤枝枝,一会又变成了跪着的方一,他冲她笑,似是在安慰她:“尤姑娘别怕,这杖下玄机多着呢!你看打得重,实则只伤了皮肉,三五天便好了。你看打得轻,实则伤筋动骨,几杖下去吐血身亡。”
最后,尤枝枝被杖毙。
梦里,仍是那样的恨。
尤枝枝拿着匕首朝屋里的东方溯刺去,可画面一转,她眼前是婢女哥哥,前身上下血淋淋的烂肉和衣服挂着,猛烈地血腥味刺得她呼吸一滞。
东方溯握着她的手,声音沉哑而邪魅,如空荡的幽灵,“杀了他。我知道你想杀了他。”
尤枝枝看着婢女的哥哥,一直在摇头,她还是那样的怕,她退缩的那刻,眼前婢女的哥哥站了起来,他的手里反而又把匕首,寒光一闪,映在他虎口的胎记上,
伴随着一声阴冷的嗓音,“奉命送你上路。”
匕首落下的一瞬,尤枝枝本能地刺出手里那把匕首,匕首入体,可面前之人却是东方溯,
东方溯抓着尤枝枝的双手,连刺了自己胸口两刀,抬头轻启猩红的唇,问她:
“够吗?”
“够了,够了,够了!”尤枝枝梦醒时一直吼着这两个字,双手在空中胡乱地舞动着。
可睁开眼,周围万籁俱寂,只有窗外皎洁柔和的月光,跃进窗棂,洒下一角清凉。
尤枝枝缓缓坐起身,望着地上树影在月光里摇曳。一个拼接糅杂在一起的梦,奇奇怪怪的,像是沉淀休息了许久之后,脑袋终于缓过来,理出了一个不算头绪的头绪。
她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那些遥远虚妄地,真像是一场梦!
梦醒后,不似欣喜,不似忧伤,伤痛离远,空荡荡的。
是啊!只是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发呆,脑袋里空空如也,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混吃等死。
不好也不坏。
尤枝枝重新躺下,正准备睡觉还没睡着的时候,屋外好像有人走动,尤枝枝正纳闷是谁,就听见有人比试拳脚的声音。她好奇披了件衣裳出门看,只见屋外昙花正与十五六个黑衣人打斗,李阿姐家的阿哥,还有那个铁匠,居然也是会功夫的,与昙花一起迎敌。
昙花看见尤枝枝站在门口,一剑扫杀一个黑衣人,跃到尤枝枝身前,“姐你怎么醒了?快进去,这里危险。”
“这些都是什么人!”尤枝枝双手抠住门框,眉目紧锁透着恐惧,她第一反应是:东方溯没死!找过来了。
昙花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有两个黑衣人攻过来,他们身法奇特,刀锋异常尖锐,两人手持两把弯刀像两个极速旋转的风火轮,顷刻间让昙花应付不迭,何况他还时刻分心护着尤枝枝。
“主子,护着尤姑娘快走。”李阿哥跑过来帮昙花挡下了一人的攻击后,又一刀劈向另一个人,胳膊上划出一道大口子,吼道,“快走。”
昙花得了空隙,拉着尤枝枝夺门而出,两人护在他们身边,给他们辟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门外有匹马,是昙花一直养着的,可此时正躺在地上吐着白沫,似是中毒了。
尤枝枝这才意识到今晚村子过分安静,这样大的打斗声响荷香和栓子都没醒,村子里其他人也没有一个人出来。
难不成今晚的宴席……
东方溯真的就想这样赶尽杀绝嘛!
那些看似替东方溯洗去误会的梦境在这刻土崩瓦解。
昙花拉着尤枝枝一直跑一直跑,可尤枝枝实在跑不动了,她累了,脚步又沉又慢,渐渐被身后的黑衣人追上。
那么,那两个人……
“姐,快走!”昙花推了尤枝枝一把。
她印象中那个稚嫩温和的少年此刻面色沉寂,如万年冰锋,寒冷、冷冽而无情。
可尤枝枝是姐姐,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自己先逃,“他们要抓的是我,你快走。”
“不是的姐。”昙花神色凄婉试图辩解,可黑衣人没给他这个机会。
“不用推让,你们两个一个跑不了。”说罢,他们便陷入黑衣人的包围。
疯批溯今日火葬场了吗?10
温泉涓流, 白雾萦绕。
三月尾梢的温泉寺绿意盎然,人潮沸涌,只有一处小院异常冷清, 鲜有什么说话或走动的声响,更别提嘈杂和烟火气。
东方溯醒了有十日了。他半靠在温泉池边, 黑发如瀑,随意而松懒地披在肩头, 双眼微合,神情淡漠如常, 纵是温泉水再暖, 也无法让他神色回春、血液温热。许是昏睡的时间太久,他的薄唇还是未返红润,仍是死人般惨白。
玉枢此时从外间走进来, 手里捏着一张薄纸,是最新的从南边传回来的消息, “大人, 方十四回话,他已经将旺财带回村里,尤姑娘见了很高兴。”
闻言, 如雕塑一般不动的东方溯手指轻颤, 终于返回些生气,他用极慢的速度睁开眼,慢到这个动作似乎经历了一世或几世。
“知道了。”他淡声应道。
除了应答, 他也不能做再多了。如今,他的身体刚刚苏醒, 缠绵病榻太久后,这副身躯有些干瘦和羸弱, 无论坐或者站,超过半个时辰都会让他有种塌陷的感觉。所以,即使是想潜到江南水乡偷偷瞧尤枝枝一眼,他都做不到。
可他仍能想得出昙花护在她身边,朝夕相伴,逗得尤枝枝嬉笑如灿阳的模样。
思及此,心里紧了一寸。
玉枢见东方溯没有看阅纸张的欲望,便收进袖中,然后拿了件外袍候在温泉池边,“大人,温泉水虽有助于身体恢复,但也不能泡得太久,您刚刚服用解药醒来,体力尚未恢复,泡太久容易晕眩。”
是尚未恢复还是恢复不了,玉枢避而不说,东方溯却也猜到了几分。
东方溯抬手示意玉枢扶他起身,又让玉枢伺候着出了温泉池,披上外衫,歪到博古架后不远处的床榻上休息。
他并非如此乐于被侍候之人,只是他如今浑身的力气,穿个外衫几乎就能耗尽。
“你跟我并非一日半日,有些话直说便是,不必藏着掖着。”他呼吸并不是很顺畅,话中带喘。
玉枢沉吟几息,终于整理好措辞,才缓缓道来,“大人沉睡近三个月,每日只靠些汤药和米粥吊着性命,身体羸弱实属正常现象。”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息,见东方溯目光平淡,遂又说道,“纵然您醒过来几日,脾胃对肉鱼类食物太过坚硬,只是靠吃了些软食,所以体力尚未恢复。待到过几日加些肉食,再开些补气养精的药,会好些。”
“只是会好些?”东方溯耐心听完,但一瞬就抓住了要点。
见玉枢颇是为难地没有回话,东方溯语气沉了几分,“你只说我还能否提刀舞剑。”
“不可。”玉枢声若蚊吟,吐出这两个字。
东方溯抿唇不语,倒是从脸上看不出多少痛苦,当年,他也手无缚鸡之力过,不是不能活。心里这样想,他搭在床边的手缓缓收紧,再收紧,
之前那样紧攥双拳的动作,如今废得也不能做了。
“你下去吧。”东方溯鲜有如此平静和气虚的时刻,他醒来后,不大喜欢别人侍候在侧,玉枢明白,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脆弱。
可是玉枢还有其他的事要做,“大人,该施针了。”
东方溯静默地勾起一丝冷意的笑,他忽然意识到,如今的自己连脆弱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重又合上双眼,不动不语,玉枢知道这是默认了,便走到床榻前,着手准备施针。吃过解药后,虽然毒已解,但余毒未清,可没有更多的解药和方子清理余毒,所以,玉枢遍寻古籍找到了一个可清百毒的法子,
先用银针扎在全身几处大穴处,再用细针护住心脉,再用银针一点点将身体里的毒素浊血赶至每处大穴处,但此法有个坏处,便是会导致局部血气喷张翻涌,
此时,玉枢清赶的这几处穴位血液在皮下急速汇聚,像一条蜿蜒的黑色小蛇,在疯狂乱窜,东方溯闷了一声,只觉得身体里像是钻进了几十条毒虫,正肆无忌惮地啃食着他的血肉骨头,他双目泛上红色血丝,
刚开始时,他的双手会用绸缎绑了勒住,因为第一次施针时,他痛极抓伤了自己,
腹部被他硬生生扯去了一块表层皮肉,渗着密密麻麻的血珠。伤了也就罢了,但余毒四散,还要再施一次,
痛两次!
施针清毒五日一次,这是第三次了,东方溯摁住自己的手不乱动,整个人却僵直得如一块木板。
玉枢施了两次渐渐熟悉,下手又快又稳,几个呼吸间,就将第一次余毒汇至大穴,他从一个木筐中逮出一条小银蛇,此为五步银线蛇,被咬一口,五步之内毙命,可却是以毒攻毒和吸食毒素极佳的容器。
只有一息时间,玉枢必须在拔掉银针的瞬间,便要让银蛇咬在大穴处将毒素吸出来,否则又是功亏一篑、再来一遍。
风声在紧张的温泉殿里刮过,玉枢额间挤出一缕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他无暇擦拭,左手捏上银针,右手掐住银蛇口凑近,银蛇尾巴疯狂甩动,抽打在玉枢和东方溯身上,这样的抽打无足轻重。
玉枢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只一瞬,银蛇按在了大穴处,银针则“嘀当”落进沸水盆中,一气呵成,水盆里腾起几缕血红轻烟,
几乎是银蛇咬住穴位的同时,东方溯身体陡然绷紧挺直,
可愣是没有闷出一声。
银蛇的身体慢慢变成了红色、紫红色、黑紫色。
等第一条小银蛇吸满毒血后会自动脱落,然后才可以进行第二处穴位的施针,总共有36处。
玉枢施完针时,全身早已湿透,如水里捞出来一般,日头也已从当空慢慢偏西,他叫进方一,将痛得已然失去意识的东方溯架到温水池里,“你在旁边守着,等半个时辰后,将大人移到床上,切忌不可着了风。”
自己则浑身虚脱,慢慢移出殿外。
方一将东方溯架到温泉池水后,拿来一条长方巾从东方溯两腋下穿过,拉住。不这样做,东方溯会滑到温泉池水底溺亡。
可今日的他如此坐定后,还有些踟蹰不安,因为他刚刚得到南边的讯息,尤枝枝和昙花被十几名黑衣人掳走了。即使他们再小心,可是黑衣人还是毒翻了整个村的暗卫,把两人截走了。
他很想把这个消息立即告知东方溯,因为他再三吩咐,南边的讯息不可有半分延误,京都的诡谲变换的朝堂消息都未曾这样过。
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告诉东方溯,他现在身体如此孱弱,如果听到被截的消息,定然会不管不顾地追过去。
方一真怕东方溯会死!
索性,现在东方溯昏厥过去,左右是告知不了的。念及此,方一反倒不知自己想不想救尤枝枝了。他和她关系处得不错,已经把她当成好兄弟了,可她也刺伤了大人!
屋外的残阳越敛越浓,将这处温泉殿笼罩在一片血泊中。
这处温泉殿不是他们刚来时住的分配给中书令的院落,而是另一处小巧的四合院,是东方溯醒后执意要搬过来的。
玉枢私下问了暗卫,是除夕那晚尤枝枝离开前待过的院落,由此可见,东方溯只是想留个念想吧。
猩红的夕阳透过丝丝缝隙照进玉枢脚跟的竹筐里,在三十六条黑紫的银蛇身上只泛起薄薄一层金光。
银蛇饱餐一顿,下一顿又要五日以后了。
*
夜幕缓缓降临,在一架昏暗不透的马车里,尤枝枝和昙花被喂了软筋散锁在里面。可软筋散对尤枝枝不起什么作用,因为每次喂下,她都会立马吐出来,抓他们的黑衣人反复试了许多次皆是如此。
喂到最后,领头的黑衣人烦了,踹了一脚喂药的人,晦气道,“滚开,连喂药都做不好。”他亲自上阵,喂了一碗,仍是如此,最后气得碗碟一摔,“他娘的。把她使劲捆了。一个小女娘料她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而后,他们夜晚赶路,白天休息,已足三日。
他们对尤枝枝和昙花不算差,除了防止他俩逃跑,吃穿从不含糊,马车还铺了柔软的毯子,其中一个黑衣人还是个女娘,专门负责陪尤枝枝睡觉如厕。
这么看,倒不像是被绑架,说是被迫旅行更确切。
黑衣人很少和他俩说话,尤枝枝仍会锲而不舍地努力凑近乎,
毕竟,她可是对峙过东方溯那个冰锥般臭脸的,这些人的冷漠又算得了什么呢!
尤枝枝双眸完成一对月牙,两个梨涡浅笑,见到的人都溺在里面了,“姐姐,杀手里竟然也有你这么漂亮的吗?”
黑衣人小娘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只是马车里太暗,尤枝枝没看真切。浪荡龌蹉的男子黑衣人小娘子见多了,用这种风流语调开场的女子她倒第一次见。
可她这真诚的表情是怎么回事?黑衣人小娘子狠狠闭上已经微张的嘴,咽下即将脱嘴而出的话。主子特意嘱咐,不能说话透露任何讯息。
尤枝枝等了片刻没得到回应,又换了话题,“咱们现在正往西走对吗?”
这显而易见。黑衣人小娘子心道,即使让尤枝枝知道也非她的疏漏。
这次,尤枝枝预知到黑衣人小娘子肯定又不会说话,自顾自地接着说,“先往北走了一日,又朝北走了两日,我们经过了京都又朝西走,这条路是……”
黑衣人小娘子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心想难道就这样被猜出来了?
随后便听到尤枝枝凑过来问,“所以我们这是要去哪?”
敢情她没有猜出来。
是了,主子的谋略与伪装可不是一般人猜的到的。
疯批溯今日火葬场了吗?11
越往西走, 渐渐来了凉意,有一缕冷风顺着车棚缝隙钻进来,尤枝枝打了个寒颤。
黑衣人小娘子不烦其扰, 本来已经摆出闭目养神的架势,感受到尤枝枝打冷颤, 又睁开眼问了句,“你冷吗?”
“有点。”尤枝枝讪讪笑道。
本来她就怕冷, 之所以选在江南水乡隐居,也是因为暖和。如今却又要被迫北行, 可她还是穿的之前的单薄衣服, 况且,被他们掳走的时候是晚上,身上的衣衫就更单了。
“能不能加点衣服?”尤枝枝又加了句话。
虽也是小心翼翼地询问, 可较之前几日多了几分随性和熟稔。接触了几日,她早已从刚开始的惴惴不安冷静下来, 既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就有可回旋的余地。尤枝枝想, 惴惴不安也是一天,好吃好喝也是一天,何必难为自己呢!
不管怎么说, 她也是从东方溯那样杀人不眨眼的人手底下偷得余生的。
这些人难不成比东方溯还要残暴嘛!
据她这两日的观察, 虽是伪装成镖局的杀手们,其实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呢!
况且,如果真是东方溯派他们来抓自己回去, 依他的性格,肯定要亲自折磨她呀, 所以,这一路上是绝对安全的。
可她又想不明白了。如果是东方溯, 为什么他们不押着她去京都呢?!而是一路朝西北而去,西北有什么特别的吗?
杀手小娘子打量着她身上薄如蝉翼的衣衫,敲了两下马车,立即听到马车外不耐烦地问,“又怎么了?”
“小姑娘穿得太单薄,前面经过镇子时,给她买两件厚衣袍。越往西走越冷,冻出个好歹,咱们没法交代。”
马车外粗犷的声音默了一息,又没好气地应着,“知道了。还有五里地有个镇子,在那里停一下,给他们俩各买一件冬衣。”
尤枝枝正要开口道谢,又听见外面说道,“别想耍什么花样。否则,打折他俩的腿。”
“谢谢大哥。”尤枝枝抢在杀手小娘子前回道,圆圆的小脸上扬着春日暖阳般的笑意,十分讨喜。
一个杀手,从未被谢过。是以,隔着马车,杀手小娘子都感受到外面老大尴尬地轻咳声。
这样即使身处险境逆境仍心存善念和美好的小娘子,又生得如此娇俏可人,谁不喜欢呢!难不成主子下令让他们毫发无损地带她过去,也是因为喜欢?这么看来,旁边这位小哥,倒像是凭空搭上的。
到镇上时,店铺基本打烊了,他们横穿过镇子的主干道,在一处正在安门板的店铺前停下。
尤枝枝只听见马车外粗犷得毫不客气地声音喝道,“卖不卖衣服!”
“我们这是酒馆,不卖衣服。”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可能是小厮。
杀手大哥不乐意,“他娘的,你们镇子上关门也太早了。这个银锭子给你,给我两套衣服。”
“这……”小厮为难道,“大哥,我不是不想赚你的钱,只是我们真的是酒馆。”
他的话音未落,“哐当”一声金属坠地的声响,尤枝枝想起杀手大哥手里的钢刀,叹了口气摇摇头。
在任何人、任何时候,武力总是最好用的。
只听小厮惊吓的颤音道,“老板娘~~”
不多会,一个笑呵呵的女声传来,“哎呦,这位大哥这是做什么呢!我们这可是合法经营,小本买卖,和气生财,何必要这样动刀动枪的呢!”
“大哥要什么东西尽管开口,小店一应俱全。”
杀手大哥越发没了耐心,“要两件冬衣。”
闻言,老板娘舒了口气,“大哥给了这么大一锭银子,我当是大哥要什么稀罕东西呢!别的没有,冬衣倒是好找,不知道是多大身量穿的,我刚给我们东家做了两件冬衣,如果不嫌弃,尽管拿去。”
“两个,大约这么高,胖瘦嘛,都瘦的像猴。”
“那可能衣服大些。大哥要在镇子上待多久,我今晚连夜改了给您送到住处。”老板娘十分体贴周到。
可杀手大哥不领情,“我们现在就走,赶紧拿来,大小一样穿。”
“这冬衣大了怎么穿?拖到地上……”老板娘话音未落又一声钢刀锃锃的声响,“好好,我这就给大哥拿。”说着,老板娘的声音消失了。
车篷里,昙花动了动,撞了下车壁,没好气道,“我要小解。”他这几日服用软筋散,因为贪长而有些瘦削的脸上越发清瘦见骨,双唇润红里透着白。
“憋着!”杀手大哥低音喝道。他一路上已是没了耐性,素来只管砍头的他,哪里接过这样的差事,押人也就罢了,还要毫发无损!
“憋不住了。不让我下去,我尿马车里了。”昙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倒是车篷里两个小女娘都皱了皱眉头,杀手小娘子鲜有地红了脸,她怎会想到如此白净斯文的小哥说起话来竟然和外面的大老粗一样直白。
“真是他娘的晦气。”杀手大哥淬了口痰,打开车门上的锁,一把将昙花薅了出来,“最好别给我耍花招,不然老子也不管他娘的命令,先一刀剁了你。”
昙花动了动手示意,“被你们这么绑着,还吃了软筋散,我能翻出什么花,况且我姐还在你们手里,我能做什么!”
杀手大哥想了想也是,不过还是亲自押他到了一处墙根下。
只是离开时,墙上多了几道划痕,不细看完全觉察不到。
要来了冬衣,昙花将自己那件也给了尤枝枝,尤枝枝没推辞,铺了一件在身子底下,另一件虚虚地裹在身上,真是暖和呢!这两件冬衣都是动物皮毛做的,软和又暖和,
“这个店家的东家是什么人啊!竟然能得这样好的皮毛做冬衣。”
昙花见尤枝枝爱不释手的模样,有些愧疚和妒忌,突然开口道,“姐,等事情过去了。我也打猎给你做,要多少有多少。”
“好啊。”尤枝枝探出一只手摸着昙花的头发,“我等着那天。”
“我真的挺佩服你们姐弟俩的。”杀手小娘子道,“被绑那么远的地方,竟然还能谈笑,你们就不怕没有以后嘛!”
“啊?”尤枝枝摸头的手顿住,惊讶地回过头来,“你们真的要杀我们吗?那为什么不在村子里就杀了啊!我不想死在冰天雪地的地方,好冷啊!”
杀手小娘子满脸黑线,“死都死了,还能感到冷不冷!”
“当然。”尤枝枝差点脱口而出:以我死了两次的经验,死了也是有感觉的,死时冷,死后也会冷,死时痛,死后也会痛。
尤枝枝垂下头绞着皮毛衣袍,想:我又要死了吗?这次死,还会不会重生?
想呀想不明白,尤枝枝更茫然了,慨然问道,“姐姐,咱们还要走多久啊?”
“还有……”
黑衣小娘子刚要开口回答,就被车外的声音打断,“少跟他们废话,主子交待过不能被他们套了话去。这两个人鬼得很。”
“是。”好不容易熟络起来的杀手小娘子又成了一尊冷冷的石像,盘腿而坐,进入坐定状态。
尤枝枝实在无聊,坐着发了会呆,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梦中,她感到车子停顿了半盏茶功夫,调转方向,朝着正北前进。
“我们快到了吗?”尤枝枝揉了揉蒙松的睡眼,出声问道。厚实的绒衣从一处肩颈上滑落下来,带着一丝迷离和慵懒,如月光中的仙子般美丽动人。
即使是内里穿了薄衫,昙花还是一瞬间移开了眼,“有人禀报,他们的主子去了别的地方,押送我们过去。”
“你们主子在不断地走动?”尤枝枝的大脑和四肢这才缓缓清醒过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哦”了一声。
“哦?”杀手小娘子压低声音道,“行程缩短了你不应该更担心吗?到了地方八成就是死期了。”
尤枝枝摸出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含糊道,“担心有什么用,到时候再说吧。今日愁明日的,该死还是会死的,又浪费了今天的时间,岂不是更亏!”
车篷里瞬时沉默了。杀手小女娘想了想,这个想法也挺适合他们的,明日不知生死,偷得今日半条命。
调转方向后快了许多,本来两日路程仅仅过了一日,便到了地方。
他们入了一座城池,马车停在某个宅院的角门处。押送他们的人跟着他们一起进了院子,角门在身后落了锁。
“这是哪啊?”尤枝枝嘟囔着,边走边诧异而好奇地打量庭院。
这里的屋舍虽不及京都的富丽堂皇,却别有一番滋味,房屋是用厚实的黄土堆砌而成,风沙很大,一阵猛风吹过常让人睁不开眼,也长年累月地在墙体上凿出坑坑洼洼的痕迹,院子里的树木仍是光秃秃的,满眼萧条。
“应是樊帝城。”昙花沉声回道。
东方溯一战成名之地,也是玉枢的老家!
也曾是满城披麻戴孝,血雨腥风连下三日的传奇之城,是城破之日,尽是白骨的地狱城池。
一将成名万骨枯!
边陲要塞之城,他们被掳到这里,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一时间,昙花分辨不出是自己连累了尤枝枝,还是有人特意掳走尤枝枝。
两个人是分开关押的。尤枝枝在屋门关上前扣住,门外之人是杀手大哥,他见势粗眉一瞪,喝道,
“你又想做什么!我警告你,消停点,不然……”
“我饿了,有饭吗?”尤枝枝双眸似是落入晶莹,闪亮如天边挂着的启明星。
杀手大哥:“……”你心真大。
早饭也是与众不同的,一碗奶茶,一个白饼,一小碟羊肉。尤枝枝闻着奶茶的味道倒不反感,滋溜喝了口热乎乎的茶汤,浑身似是滚在松软的棉花上。
她把饼掰碎,和羊肉一起倒进热乎乎的奶茶里,没一会便尽数下肚。吃饱喝足后的尤枝枝又安稳地躺在床上睡了,
一颗颠簸的心终于安顿下来,尤枝枝这一觉睡得很满足,再醒来时,忽得就发现屋子里多了个人,
“东方……”
她脑袋懵懵,语似失声呢喃,似是尤在梦里,看着屏风上那个俊长略显削瘦的身影,一时没反应过来。
步步呕血·真·玩命追妻
听见响动, 屏风外的人转过身,随着身体晃动,他的一个袖袍随风而动, 轻飘飘地挂在那里,
尤枝枝从床上坐起, 意识逐渐清亮,她果断穿了鞋下床, 穿过屏风看清眼前之人,
“东方毅!”
方才朦胧间的, 来不及细想的欢喜、心安, 亦或是隐隐的忧心都随风而逝。尤枝枝周身像灌下一盆冷水,瞬时冰封在那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派人将她和昙花掳来!尤枝枝还未问出口,只听见东方毅说道,
“醒了。”他视线淡淡地扫过她,嗓音竟是平静的像前两世那样不羁, 尤枝枝有些反应不过来, 毕竟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是双目通红,脸上布满了狰狞的横肉。
尤枝枝不知道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让他竟能安静下来。
可他的眼底,明明还蹙着一团火, 是个随时都会狂吠咬人的狮子, “尤姑娘,每次见你,你真是, 都能给我惊喜。”
“什么?惊喜!”尤枝枝被说得一头雾水,怎么这些人那么喜欢打哑谜呢!
东方毅没有回话, 而是用平淡嗓音说道,“既然醒了, 就先跟我走一趟吧!”透着满满的不容置疑。
话音落,屋门被巨大的震力撞开,杀手大哥扛着他那把明晃晃的大刀擒住了尤枝枝,就像是拎小鸡那般,把她拖到屋外。
“放开我,你们要把我弄去哪里!放开我!”尤枝枝下意识挣扎着,乱拳打在杀手大哥身上,可无疑挠了痒痒。
跟她一起被扭送出来的还有昙花,昙花眼神有些迷离涣散,被杀手小娘子轻松地拽着走。
“昙花,昙花!”尤枝枝叫他,昙花迟钝地抬起头,一脸茫然地寻找着声音来源,双眼没什么焦距。
尤枝枝气愤恼怒极了,胡乱地踢打着,只听“哎呦”一声,禁锢她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她奋不顾身扑到昙花身旁,捧着他的脸看向自己,“昙花,昙花你怎么了,我是阿姐。”
“阿—姐。”昙花呢喃着,仍是没有多少反应。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尤枝枝冲东方毅嘶吼着,这个阴鬼,为什么还没有死!
东方毅神色淡漠,“只是为让他听话,多喂了点软筋散,死不了。”
说着,他自顾自地朝庭院外走去,杀手大哥重新扭住尤枝枝,跟在东方毅身后走出了庭院。
大街上没有行人,只有一队队穿着厚皮毛的异族人,尤枝枝曾听说过大庆朝北边有些城池的百姓就是这样的穿着,可士兵也穿成这样,饶是尤枝枝不通朝政也猜出了七七八八:这里怕不是被北辽占了。
不是说签了多少年的约定不开战了嘛!为什么这些人会在大庆朝的地盘上?!
可尤枝枝又想朝好的方向想:也不一定他们现在还在大庆朝内,说不定他们来了北辽?
走到土筑的城墙下,尤枝枝看到城墙上插着的“辽”字黑红大旗,和被同样绑来的一些老百姓,隐隐约约的,城外传来雷雷战鼓声,还有将领城下喊话的声音,心中一切疑惑尽解。
“东方毅,你竟然通敌叛国,勾结北辽,侵占我朝城池!”尤枝枝喝道。
东方毅收回踏上台阶的脚,回眼看她,眼里既是凄然,又有愤恨,“勾结?你这么想也可以。但准确的说是我帮他们获得更多城池,他们帮我解决掉该死的人。”
尤枝枝淬了他一口,“说得好听!不就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以前只以为你是个阴毒诡诈的小人,没想到你竟然为了一己私利丧心病狂。你知道随意挑起战争会害死多少人嘛!”
“害死多少人!”东方毅平静的脸上渐渐生起横肉,“你怎么不去问问城下那个人,他害死过多少人!”
城下那个人?尤枝枝最不喜欢打哑谜了,“城下是谁呀?”
“哼!”说起城下那个人,东方毅忽得怒意升到了顶点,一把揪住尤枝枝的领子,半拎半拖着上了城楼,“想知道是谁,上去了就知道了。”
城楼上,寒风像从地底刮来,又像从天上劈斩下来,带着压倒一切的狂虐,肆意地拍打在城墙上、草木上,刮得旌旗瑟瑟作响,让本就荒芜苍凉的大地越发无人们的立锥之地。
刚踏上城楼,东方毅仿若又平静下来,放开了尤枝枝。
尤枝枝移了两步,站在昙花身边护着他。她这才看见城外远处,黑压压的全是人,狂风席卷着黄沙穿梭将士而过,发出嘶鸣悲愤的怒吼。
城楼上,一群老百姓正被押着站在城墙边上,一个北辽的将领朝着下面喊话,“你们可看好了,这些人是谁!”
“右统领秦怀仁的夫人、姥娘、儿子!左统领刘汉的夫人,啧啧啧,已经身怀六甲!刘将军,过不了几个月,你可就要当爹了。我这里还有几位副将的家眷,许久未见了吧!本将军今日让你们大发慈悲让你们见见!”
说着,他大手一挥,士兵押着另一波人到了城墙边。一个老汉突然叫道,“儿啊!别听这些北蛮子的鬼话,好男儿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别管我们,杀了这些北蛮子!”
话音未落,就被北辽将领拿刀鞘劈了一记,应声倒地。只听城墙下响起一声凄厉的喊叫,“爹!爹!北蛮子,我跟你拼了。”只是他的愤怒刚起就渐渐消沉下去,似是被什么人拉住了。
“耶律峰,你有种下来咱们真刀真枪干一场,几年没见,缩头缩脑的功夫比耗子还厉害。”城墙下的队伍里发出一阵哄笑。
是方一的声音!
尤枝枝胸口处重锤了两下,方一从来与他形影不离,他也来了嘛!
耶律峰冷笑一声,无视他的挑衅,喊道,“你算什么东西,要说话,让你家主子过来。”
听这一来一回的喊话,他们之前似乎就认识,打过交道?
城墙下半响没有回音,耶律峰敏锐地发现了问题,“怎么?东方溯是怕了还是废了?几年不见,倒是学会当缩头乌龟了。那时候的威风去哪里了!不是说要把我的头砍下来慰藉你们大庆十万生灵嘛!”
“可是我,现在还好好的站在这里啊!哈哈哈哈哈哈~”城墙上也爆发出一阵嘲笑声,似是特意报复和回击。
“将军,您瞧见没有,大庆朝的军队里,竟然有驾撵车。”耶律峰身边的一个将领指着远处提醒道。
耶律峰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是驾撵车,他想起大庆朝传过来的消息,瞬间就有了判断,“哪里来的娘们坐的花车,难不成,大庆朝打不过我大辽勇士,想进献美女不成!”
城楼上又是一阵大笑声。
笑声毕了,才听见城楼下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虽然像是提足了力气,却还是十足十的虚弱,“你不是要见我,我来了!”
是东方溯!
他竟然真的没死!
耶律峰肥胖而黑壮的脸上笑意尽数退去,双眼眯起,如鹰鸠般盯着前方城楼下那个熟悉而令人憎恨的身影,
如此认真的神情,是对对手最起码的尊重!
那一战之前,耶律峰率领大辽铁骑战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咦二污一丝一丝以尔无不胜,连攻十个城池,那样的骁勇无双,有直逼京都的气势,可也是在那时,竟然碰见了眼前这个男人。
他那时还是个名不经传的虞侯,大庆西境军队里的将校基本都让耶律峰杀得所剩无几,东方溯这个虞侯反倒算得上是个人物了。是以,他提出带领三千骑兵突袭耶律峰的军队,军中极为赞赏,士兵任他挑选。
耶律峰连战告捷,渐渐生了焦躁之气,没想到大庆朝里居然还有这么个有勇有谋的人物。突袭成功后,东方溯带着挑选出的精锐骑兵又烧了耶律峰的粮草,趁着守军空档,接连夺回几个小城,大辽军队就像一条长蛇,被截成几段,首尾相救不暇,慢慢被各个击破。
耶律峰正在胜利的兴头上,被东方溯一搅和,怒意横生有些失了方寸,本是大好的景象,最后却被围困在在这小小的樊帝城里。
几年来,耶律峰从未忘记过那一战的耻辱,虽然两国签订了协定休战,可他在朝中每时每刻都在煽动战争,就是为了一雪前耻。
“东方溯,你终于来了!”耶律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大手再挥,尤枝枝和昙花一起被推到城墙边上。
“东方溯,你是冲着这个美人来的吧!”
东方溯一抬头,便看到了尤枝枝,虽然每隔几日都会有她的消息传来,可真正见到了,还是恍如隔世。
能再见到她,真好。
哪怕是千里颠簸,呕血不止,也值得了。
尤枝枝被使劲按在城墙边上,半个身子几乎要探出去,她看见城墙下的东方溯玄麾裹身,站在风中的身躯不似往日高大肃然,竟有些一刮就倒的羸弱。
只一眼轻轻略过,她使劲抬起头,冲着黑压压的将士漫无目的地喊道,“将军,你的父亲没事,放心。”
“多谢姑娘。”即使隔着如此之远,那位将军的嗓音都比城下东方溯的声音穿透力强很多。
闻言,东方溯神色暗了一层,
他又又又被忽视了。
他昂起头,黑眸似是寒风的源头,只看一眼,便能被肆虐的狂风搜刮得片甲不剩!
刚才果然是自己看错了!尤枝枝暗自懊悔,东方溯永远是东方溯,怎么可能会有脆弱的一面。
他抬拳轻咳了两声,再抬头时,嘴角勾起的笑意不达眼底,寒意逼人,“耶律峰,几年不见,还是这样的招数,太老套了!”
“哈哈哈哈哈哈。”耶律峰愤然笑道,“老套怎么了!老套,但对付你,最管用。”
东方溯目光轻轻颤动,幸而沙尘漫天遮掩过去,将他清冷的音色送上来,
“寒暄够了,说正事。”
耶律峰腊肠浑实的双唇轻抿,弓弩手早就严阵以待,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将城墙下的人射成刺猬,以解他心头之恨。
东方毅隐在他的身后,提醒道,“将军,小不忍则乱大谋。等事情结束,要杀要剐随便你。”
“呸。”耶律峰暗骂了句,一拳打在城墙的黄土上,
“东方溯,你一个人孤身进城,不然,我就把美人从城楼上扔下去。”
“好,我答应你。”东方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道。
“不可。”军队里跑出个人,冲着东方溯奔去,一排箭矢插在他面前的地上,堵住了他的路。
他身后,跟着方一,方一焦急地劝着东方溯,“大人,不要进城。耶律峰此人毫无原则,上次的恩怨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次又不知道耍什么诡计。城里没有咱们的人,您进去没人接应,万一耶律峰是为了囚住您、折磨您,您的身子哪经受得住。”
东方溯何尝不知,可耶律峰早已捏住了他的七寸,他是逃不掉了。
耶律峰正愁没地方泄愤,喝道,“再往前走一步,射穿你们!”
玉枢停步抬头,远远地,尤枝枝头一遭看见温然如玉的他,浑身凛然一把出鞘的剑,顷刻扫荡城墙上的入侵者,
“耶律峰,多年未见,多一个人质你不亏!”
耶律峰闻言,仔细看了看来人,笑得愈加肆意横行,“原来是你。好,你想送死本将军成全你!命你的大军退后十里。”
玉枢回身下了命令。
直到大军缓缓淡出视线,耶律峰如同斗胜的公鸡,才高昂着头,喝道,“开城门,放他们两个人进城。”
步步呕血·真·玩命追妻2
东方溯进樊帝城时, 尤枝枝又被带回了关押的那间屋子。与她同来的还有东方毅,他进屋后自顾自地走到圆桌旁坐下,还极其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坐。”他说。
尤枝枝没动。
东方毅将小瓷锅端到地龙上, 地龙炭火旺,没一会锅里的奶便沸了, 他捏了些茶叶扔进去,沸水滚着奶白色的茶沫不断涌动。等奶香沁满茶香, 东方毅用布子垫着手,端下小瓷锅倒了两碗。
一碗放到自己对面的位置, 自己先端起碗吹吹热气, 滋溜了一口,才重又看向尤枝枝,“尝尝?”
“你又想做什么!”尤枝枝厌恶至极, 没了好颜色,“有话直说, 别整些没用的。”
茶汤醇清, 奶香袅袅,东方毅似是真的在品茶,举手投足无不透着随性与安宁。
有一瞬尤枝枝以为他又是先前那个跟在东方溯身边, 总会笑融融看人的三爷。东方毅放下奶茶碗, 苦笑问道,“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没有死。”
那倒没有。
尤枝枝只是被这奇怪的开场问得一脸蒙圈,随口反问道, “你……死过?”
闻言,反倒是东方毅一愣, 片刻转为了然的笑,“死过, 这么说也没错!虽然是飞翼折了自己的胳膊替我死了,也算是我死过了。”
是以她这次没有见到飞翼,原来他已经……
“昙花把你保护得很好,这点消息都不让你知道。所以,你之前一直也不知道东方溯也没死!”
这个的确没想到。
已经过去两个月,按上一世来讲,东方溯应该已经毒发身亡了才对,但方才在城楼上,除了见他身形有些孱弱,倒是连中毒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即使是东方溯也想起了前两世的事情,可那天晚上他分明碰到了苦番木,那么长时间,即使是催吐,毒性应该也已经起作用,为什么没死呢?
没一会功夫尤枝枝站累了,无论东方毅想干什么,她都得先歇歇才行。她顺延着桌子另一头坐下,端起热乎乎的奶茶喝了口,被寒风刮透的身体才渐渐回暖。
但她仍是脊背挺直,双腿外伸,下意识里,还是做足了逃跑的准备。
“有孕者喝奶茶是有好处的。”东方毅看着尤枝枝,却又像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竟有丝丝缕缕的温柔。
“有孕的人?你竟然也会想楚芳若母子?你当初可是要把你俩苟且的责任全推到她身上。”尤枝枝嘴角带锋,即使身家性命捏在他手里,不屑还是不屑。
“哼!东方溯就比我好到哪里去!让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身处险境。”
越说尤枝枝越不懂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东方毅这才发现事情哪里不对,“你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身孕!”尤枝枝吸了一口冷气,茫然失措,像个泥塑木雕的人。
她整个人是呆滞而昏懵的,尤枝枝难以相信自己肚子里会有一个小生命正在慢慢孕育。
她还没准备好迎接一个小生命的到来!
可那又怎样呢!因为就在转瞬间,她已经满心期待了。
这种感觉是奇妙的,无关其他,只是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的存在,像是生命的一种延续。
“你就不好奇东方溯为什么没死?”东方毅的诉说欲似是比她还积极。
“不好奇。”尤枝枝手抚在自己肚子上,还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小生命身上,她以前在村里,见过隔壁婶婶生的小娃娃,皱皱巴巴丑的很,不知道自己的宝宝好不好看。
“不想知道!哈哈哈哈。”东方毅闻言心里忽然就自在了,最起码,在女人这方面,他忽然觉得自己终于赢了东方溯一次。
可惜,他无法陪在他们身边,而他还为东方溯这个榆木冰块创造了条件,能让他们一家团圆。想到这里,他又抑郁了。
东方毅一只手搭在奶茶碗边上,心思如同手指打着转,“难不成是我看错了。我以为你也和我一样,是真心实意地盼着东方溯会死。是不是你的毒没下?”
“不对,按消息,他应该是中毒了。可你为什么没有中毒?”
尤枝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说话,听得心烦,刚才经受了那一通惊吓和累,现在的她只能以手支头勉强听着东方毅的自言自语,
“我为什么也要中毒?光是苦番木,毒不死人的。”
“苦番木。呵。”东方毅摇摇头,不知该说尤枝枝笨呢,还是可爱呢,“东方溯被你降伏真不知是不是他命里的劫数。你和他一起在翡月湖的船上,如果你也接触了苦番木,他中毒,你为什么没中毒?”
“可是……”尤枝枝语塞在那:可是上一世,他死了,她就没中毒。她试过成功的,怎么可能像东方毅说的这样。
这个人坏得很,八成又在说什么胡话。
东方毅等尤枝枝透露更多消息,可惜她确实不知道,只能接着把话续下去,“不过,你也别灰心。都说祸害遗千年。就像东方溯这种百足之虫,杀死他可不是什么易事。”
尤枝枝只觉得这话可笑,“你们哥俩彼此彼此吧!”
东方毅端起奶茶碗的手一滞,复而释然,“尤姑娘一语中的啊!非要这么说,也不错。”
“我和他,都是祸害。”
“但把我们祸害成这样的人,得先死!”端起的碗重重掷回桌上,茶汤四溅,东方溯手背上顿时泛起红,可他浑然不觉,眼中复又出现那晚的癫狂与憎恨!
尤枝枝站起身,踱开两步。
东方毅注意到尤枝枝的走动,抬头再看向她时,目光回旋,又沁满了温柔的笑意,“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鬼才会信!
东方毅好似也知道过往形象不佳,坦然道,“我承认,之前,我恨东方溯,恨他抢走了我所有的一切。”
说到这里,他略带歉意地看了眼尤枝枝,“你也实属无辜。还有芳若。我只想着用你激怒东方溯,利用你的恨对付东方溯。”
“那现在呢?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尤枝枝没等东方毅开口,又甩出一句,“我可不会天真的认为你会幡然悔悟。”
“呵!”东方毅自嘲地笑着摇头,“你真的很可爱。所以东方溯才会这样死心塌地待你。”
这话可比什么骇人威胁的话来得更可怕,好比是在告诉她:东方溯不会放过你的。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继续对付东方溯?”尤枝枝一手扶住窗棂,冷冽的寒风像刀子,只钻进来的一点就要将尤枝枝手背上的寒毛、皮肉刮去。
“不是对付,是劝说。”
尤枝枝的碗里又重新注上了热奶茶,就像这碗奶茶从未被喝过,
但是,可以吗?
只要被喝过,即使伪装得再好,也是喝过的。
*
当东方毅走到前厅时,东方溯已喝了两盏茶,见东方毅进门,眼睫微掀,全无半分讶色。
两人心照不宣,本就互相派着细作,也没必要再把探听到的事互相对峙一遍。
东方毅见到他心中还是会有隐隐的恨,毕竟是杀母之仇,可他忽然想到,也许东方溯早就知道母亲和弟弟去世的事是他做的,可东方溯仍然泰然自若地任由他赖在府里,
光这份忍耐就是他不及的。
“二哥。”东方毅自嘲道,“没想到有一天我和你还能这样坐在一起,我还能喊你一声二哥。之前的事,算是咱俩,扯平了。”
“扯不平。”
“什么?”这不是东方毅预期的回答,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东方溯语中无澜却透着生疏与敌意,显然已经不是他的二哥了,
“你母亲认罪自戕,可我的母亲、大哥、弟弟皆被你害死,光这点,你还欠我两条人命。如今,你又挑起战争,你算算,现在又欠了多少条人命。”
东方毅终于知道为什么耶律峰吹胡子瞪眼了,刚才肯定是没谈拢。
耶律峰脸色铁青,横肉乱颤,“我就说你的计划行不通,还说什么他会帮咱们攻打京都,依我看,不如把他绑起来凌迟,先解了我心头之恨再说。没了他,料庆朝也没有第二人能阻挠我大辽勇士。”
东方溯冷掷一语,“你可以试试看。”纵然身体羸弱,可凛然杀气一如往昔。
耶律峰厚实宽大的手重重拍在桌子上,桌子折下一脚,桌子上的东西呼啦啦撒了一地,他抄起弯刀直冲东方溯而来,东方毅身体抗住他,
“将军,将军,莫动怒,您先歇着,我同他谈。”
打发走了耶律峰,东方毅回身踱了两步,“如今朝堂上那些蝇营狗苟你应该比我清楚。官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医院诊断,也就一两个月。太子遗传了官家的头疼症,你早就知道吧。你找到那个昙花藏在你府上,不就是想扶持傀儡,大权独揽。”
东方溯抿唇不语。
东方毅回身坐回蒲团上,他站在那里对着东方溯那张冷脸却总有种低人一等,求人办事的感觉,分明只是一场交易罢了,
“多余的话我不说了,我扶持二皇子,仁至义尽。可他却要将一切罪责推到我身上,抄家灭族。我把你从东方府逼走,本就是怕你获罪连累东方府,可他们非要做到这一步,别怪我不义了。”事到如今,东方毅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东方溯何尝不知,听到也没多少神色。
“攻陷京都,你做你的摄政王,我杀我的仇人,咱们正好利用耶律峰的军队。”说了这么多,东方毅终于说到了最终目的。
茶水尽,东方溯嗓音如沁着凉的茶,“大庆人的事,只能大庆人自己解决。”
这是不同意的意思。
东方毅也没想过这样就能说服东方溯,迂回半圈,“我还你两条人命如何?”
步步呕血·真·玩命追妻3
东方溯走出来时, 那张如雕刻般的侧颜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精致和柔和,周身似是镀上了层绒绒暖光,在这风沙掠地的西北, 无端得安宁。
“不该跟进来。”东方溯的话音一出口,一下子就被狂乱的寒风吹走, 传到玉枢耳中,飘渺得宛如隔世。
是的, 他不该进来的,这里曾是他的家, 如今却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
因为在这里, 他有愧。
他知道东方溯也如此,可他比东方溯来得更强烈,因为他还心痛。
这痛漫天盖地的在他心里狂虐着, 像极了刮在身上如刀割的夜风,让他喘不过气。
“我逃了这多年……可是, 有些事, 逃是逃不掉的。”玉枢说,神情复杂地抬头看向皎月。
东方溯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这话的份量, 这么多年了, 每次玉枢站在月下眺望西北,便是一场自我的凌迟。
他从来没有放过自己。
东方溯裹了裹身上的大麾,走的很慢, “是啊!逃是逃不掉的。我们都知道,你我皆处在权力的漩涡之中, 漩涡不息,便永无宁日。”
玉枢似是叹了口气, 很轻,“当初,就是想做这以身殉道的人,才会跟你攀上这权力之巅。”
东方溯驻足在廊下,任由肆虐的狂风刮擦他瘦削的身躯,屹立挺直,“又回到了原点。”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也不错。”玉枢凄然一笑,他觉得,也应学学东方溯,伤口不清理会腐烂发臭,不会因为时间长就自己好了,恰恰相反,时间越长,连着骨头都会发黑烂掉。
东方溯没再说什么,玉枢既然这样说,定是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又走了两步,东方溯扶着墙根猛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一滩鲜血,
“大人。”玉枢满脸焦急和忧心,“大人,赶紧找间屋子休息一会。”
他摆摆手,只有轻抿的一句话,“我连累你了。”
两人终于走到尤枝枝屋门前,东方溯却怯了。
“你进去吧。这个时候,她应该想有个信得过的人给她把脉。”
说罢,他独自一人缓缓转身,朝隔壁房间走去,“我先去看昙花。”
事实上,是他不确定她愿不愿见他。
玉枢看着他孤单的背影,他从未见过东方溯如此小心翼翼,那么有城算的一个人,倒是在尤枝枝身上一点都使不出。
同几年前的自己一样,无助。
待看到东方溯推门进去,玉枢才有礼地敲敲门,屋内有个清亮的嗓音说道,“谁呀?”
“尤姑娘,是我,玉枢。”
他的话音刚落,就看见屋门被火燎燎地敞开,露出一双澄澈而透明的大眼睛,“玉枢先生,你真的进城来了。”
她始终不愿相信会有人不顾性命地跟着东方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玉枢拱手道,“尤姑娘,许久未见,您还好吗?”
尤枝枝朝他身后轻轻瞟了眼,似是在找谁,可玉枢身后空荡荡的,守门的人也移到了院子外面。
没见着也没什么遗憾和失落,尤枝枝倒是提着的一口气落下了,她让开一条道,“玉枢先生快进来。”
关上门,尤枝枝请玉枢坐下,自己熟练地煮了一壶奶茶,给自己倒了一碗,也给玉枢倒了一碗,
她捧起热乎乎的碗,吹吹热气吸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垂下眸抚上平整的肚子,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住,门外那些不解风情的狂风和硝烟满地的战争,都好似不存在了。
尤枝枝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总在别人难过、悲伤、无措、抑郁、痛苦、煎熬之时,
圈出一方天地,给身在圈子里的人片刻安宁。
天塌下来,吃饱饭、睡一觉,似是一切就会变好。
等她心里热乎了才看向玉枢,他竟一点都没动,还一直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笑意嫣然道,
“玉枢先生,听说喝奶茶对肚子里的娃子好,你也尝尝。”
闻言,玉枢果真喝了一口,脸上渲染上奶香味的温柔,转瞬又是一片泥淖,
“是的。”他说,“我夫人有孕时也喜欢喝奶茶。”
“是吗?那她生出来的娃子皮肤白吗?”
看着尤枝枝双眼的期待,如满天星辰落下,柔和地能织出一匹帛布,然后在一日一日细碎的光阴里做成一件小衣,日后为孩子遮风挡雨,
“孩子还没生下来,她就去世了,就在这座樊帝城里。”
“对不起,对不起。”尤枝枝好尴尬啊,她真想打自己的嘴巴,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
接着,她说了更尴尬的话,“那你还进城来?”
玉枢目光黯淡,“因为有必须要做的事。逃避,不是办法。”
这样的神情,那晚她在府里见过一次,金戈铁马踏过尸山人海,他那样温润无害的一个人竟站在那片血泊中,浑身是血,却依旧笑得温和。
尤枝枝搓着双手,不知该如何把话题继续下去,倒是玉枢很快缓旋回来,
“尤姑娘,方便的话,我给你把个脉。”
“好啊!”尤枝枝就盼着这样一个人,信得过的人,告诉她她肚肚里是不是真有个娃子。
尤枝枝把手放在脉诊上,静静地看着玉枢,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和如春风。那样的悲痛似是已经长在他的身体里,每时每刻都在痛,痛习惯了。
她想到,玉枢之前的笑也许不是温润,而是惨淡的,应该不是他本性如此,是这样沉甸甸的往事压的。
这次诊脉时间尤其得长,尤枝枝想完心事,看着玉枢紧蹙的眉头,心慢慢悬了起来,
她怕期望落空。
心也止不住狂躁地跳动起来,可她还是按捺住了,等到玉枢收回手去,才问道,“玉枢先生,我只信任你,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身孕?”
她自己都感觉到嗓音的颤动。
玉枢轻轻点头,眉目里藏着无限温柔,“尤姑娘放心,孩子很健康,差不多四个月了,玉某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个女娃。”
“真的嘛!”尤枝枝已经跳到嗓子眼的心愈加猛烈地跳动,那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是一个小生命给予她的双重力量。
她想象不出,这么平整的肚皮里居然会有个小生命正在努力的长大。
多么的神奇。
“真的,尤姑娘放心,尽管好好养胎,玉某会全力以赴庇护小大人出生。”
尤枝枝抚在平肚子上的手一顿,笑容尽散,“玉枢先生,这是我的孩子,不是什么小大人。”
大人的孩子不是小大人是什么呢!可是,玉枢看见尤枝枝过分认真的表情,把话咽了回去。
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最终还得两人自己解决,别人急是没用的,
“尤姑娘,我知道了。”
尤枝枝这才又重新舒展笑颜,“玉枢先生,她还没有名,请你到时候为她取个名好不?”
“这……”玉枢想,大人才是最想起名的那个吧。
“玉枢先生,你就答应吧。不然,我也想不出其他有文化的人帮忙起名了。”尤枝枝哀求道。
“不过,小名我起好了。就叫青梅,怎么样?”
“挺好。”玉枢淡淡地笑道,“与昙花有异曲同工之效。”
这话尤枝枝听不出是褒是贬,可她听到了昙花。
“昙花!昙花怎么样了?他被喂了好多软筋散,玉枢先生,你快去看看他吧。”尤枝枝一把拉起玉枢的胳膊,跑到隔壁屋外,就听见里面一个熟悉的嗓音传来,
“有些事终究要面对,有些责任你要你担,逃避不是办法。”
尤枝枝停住了脚步,玉枢感觉到手腕处忽轻忽重的握力,猜想尤枝枝还没有准备好推门而入吧。
他没催促,听见屋里传出稚嫩却坚定的回话,“我姐去哪我就去哪,什么朝堂、江山,跟我又有多少关系!”
东方溯轻咳了两声,声音越发孱弱,“你父亲头痛症越发严重了,虽一时半刻伤不着性命,可是他很想你。希望再见你一面。”
“哼,什么再见一面。不过是与自己的弟弟争皇位,以为是把对方扔进皇陵,自己便是胜利者,在我看来,不过是狗咬狗一嘴毛,他捞着什么好处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现在又想起还有我这么个儿子!无非是自己的儿子死了,才想起还有我和我娘。”
昙花越来越激动,是那样的悲愤、痛恨与不甘,“不要便不要了,为什么还来找我们!如果不是他非要找我们,我娘亲也不会死。”
“宛白,不可任性!”东方溯似是压着隐隐的怒,“我会尽力送你回京都。”
“放开我,我不回去。”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还有噼里啪啦一阵桌子倒地打翻了什么的声音,
尤枝枝猛地推开门,还未看清形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昙花!”
她本能地护在了昙花面前。
“他说了不想去京都,大人为什么强人所难。”
喝完,她竟然发现是东方溯倒在了地上。他身旁是一堆零碎的茶盏碎渣,他的袖袍下压着一个圆凳。
玉枢跟进来,扶起东方溯,随手立起一把圆凳让他坐下,才拱手道,“殿下,如果您现在不愿回京都也可以商量。只是官家如今儿孙凋零,最要紧的是,你也见过二皇子的所作所为,如果让他成了官家,即使是您和尤姑娘躲到天边也不得安宁。”
昙花自然是知道这些,可他有自己的顾虑,“我就一句话:我姐去哪,我去哪。”
他们的视线全部移到尤枝枝身上,可尤枝枝全然没听这些,她双眸微动,难以置信地看着东方溯,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竟然是那个每时每刻都站在云端,如神如佛翻手云覆手雨的东方溯。
在城墙上时,远远看着,她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没成想,他竟然真的变得如此弱不禁风。
虚弱得一碰就倒?!
听东方毅的意思,他好似没有中毒啊!
“你……”尤枝枝顿在那里,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你怎么没死?你为什么虚弱成这个样子?
东方溯轻咳两声,那双不变的黑眸深邃得似是能洞穿一切,“你是想问我中毒了吗?为什么还没死,对吗?”
尤枝枝愣愣地点点头。
“我中毒了,一如上一次。只是,玉枢练出了解药。”
玉枢补充道:“我练了两次解药,另外一例给尤姑娘你服用了。除此之外,大人除夕夜中了两次毒,但由于服用解药太晚,余毒现在还未清完。且胸口两刀……”
“玉枢,别说了。这些都是我欠她的。”东方溯用尽全力支撑起的气宇轩昂,眉目间仅有的那点坚毅和果敢,落在尤枝枝眼中,只剩强弩之末。
尤枝枝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像是在这一方天地里,他已经不成威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倒是有些令人唏嘘。
“他本来就是罪有应得,以为这样就能抹掉对我姐的伤害嘛!你偿还的了嘛!”昙花无法原谅东方溯,伤害他也就罢了,伤害他重要的人,绝对不行。
在他的潜意识里,可能把对母亲的愧疚与补偿全部倾注在尤枝枝身上了,可她值得。
两相僵持着。
玉枢不明所以,却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可现在身处敌营,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想起到这屋的初衷,
“殿下,在下先为您诊脉。”
昙花视线微微上移,没好气地说,“咱们去我姐的屋。”走的时候,把神思不知跑到哪去的尤枝枝一起拉出门。
屋子里很静,只有地龙里偶尔炸开的炭火声,尤枝枝定定地看着玉枢诊脉的手,鬼使神差地,她说,
“玉枢先生,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当年你们在樊帝城到底发生过什么?”
“尤姑娘如今有孕在身,确定要听那些故事吗?”玉枢的手轻颤,再次确认。
闻言,反映更大的是昙花,他几乎怒吼道,“姐,你有身孕了!是谁的?他的嘛!为了那样的人生孩子,不值得!”
尤枝枝莞尔笑道,神色淡薄如天边纤云,“谁说女子生产就是为了男子?”
她早晚是要离开的呀,“不能为了自己嘛!”
没有也就罢了,既然已经在她身体里,就算是一种天注定的缘分。
为自己以后留个盼头和血脉也不错。
“尤青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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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 樊帝城……
玉枢缩回把脉的手,握起条条青筋,掌心渗出的血刷不掉心中陈年的痛,
“不是在下不想说,只是此事由大人亲自告诉你, 比较妥当。”玉枢坚持道。
尤枝枝绞着皮袄角边,那些柔软的细毛丝被一丝丝揪下来, 乱七八糟的散落在桌子上,像极了她现在的心情,
“我知道不该提起这件事, 更不该强迫你想那些痛,可是,东方毅把我掳来, 就是为了让我说服东方溯,造反。我不知道该不该劝, 所以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与其他无关, 只是,我不想在不知情的时候下连累别人。”
“我主要觉得你说起来,会比较客观。”尤枝枝越说越觉得是强人所难, “抱歉, 玉枢先生,我还是去问东方溯吧……”
“我知道一些,可以说给你听。”昙花握上尤枝枝越发不知所措的肩, “听说当年东方溯想尽快出人头地挣得军功,所以领了突袭耶律峰的任务……”
“那些只是世人的偏见。”玉枢一拳敲在圆桌上, 茶盏震动,一如当年的樊帝城, “我并非因为怕揭伤疤而不说,只是觉得这是大人和尤姑娘之间的事,理应你们自己说开比较好。”
说到这,他轻叹着摇摇头,“可是,指望大人自己将这些告诉你,想想也是不可能的。大人向来奉行多做少说,以为做了事还得不到理解和原谅,解释也是无用的。”
“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虽然我说的也掺杂了情绪,可好过世人以讹传讹。”这个世人,包括昙花。
接下来,玉枢讲了个不长不短的故事,讲给尤枝枝听,也是讲给昙花的。他嗓音很轻,不像说书的那样慷慨激昂,却有着另一种勾人心弦的东西。
当年,东方溯父母皆去世,他在东方府没有了留下的理由,想从军,可东方府向来以文传家,武在他们看来,是个不务正业的出路。东方溯被斥责和否定,没有办法,他只能留书出走,那封信最终也不知去了哪,现在他们只以为是东方溯大逆不道,母亲丧期未满就离家出走,是个不孝之人。东方溯从来懒得解释。
所以,他到军营,用的还是之前接回府前,父亲在乡野给他造的户籍,不过,名字倒是真的,户籍也是真的,只是落在了母亲名下而已。也因此,他没什么家族庇护,在军营里从一个微末的大头兵做起,玉枢当年是樊帝城里的一个秀才,等着来年的乡试,有时顶多在府衙里做些文书誊抄的活计,他们本来没什么太多的交集。
皆是因为那一场大战。
耶律峰帅十万铁骑踏破了边防关隘,一时间,战火烧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焦土、人间炼狱,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将士化为枯骨。
将士出征,战场上瞬息万变,却临时调配来个草包当元帅,事事要向朝廷汇报才能行动,因此一次次错失了良机,最后,城池一个个被攻破,连军营的将领们都免不了一个个身死。
突袭耶律峰的大营并不是个很高明的战术,可没人敢做,元帅说此事该请示朝廷,未经批准擅自行动犹如造反。当时,耶律峰一路所向披靡,离京都不过百里之地。
他就是赢在了“快”上面。
东方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斩了元帅,领了这个差事,并与自告奋勇的三千骑兵摘了腰牌,成了彻彻底底额死士,因为战场上腰牌是唯一证明将士身份的东西,没了腰牌就没了姓名,这是为了事发后不殃及家人。
突袭如预想的一样成功,耶律峰行动迅猛所向披靡,但守城战却不在行。且攻占的城池越多,越需要更多的兵力驻守,兵力分散本就是大忌,东方溯便抓住了这点,以突袭反制,夺回了几个小城池,将辽军截成几段,再逐个击破。
随后,东方溯带着骑兵,阻击耶律峰的军队,耶律峰那时发现后方战线起火,本来打算直逼京都拿下大庆,不得已变成了退守几个关键要塞,等大庆求和,割让几城,打的是一点点蚕食的算盘。
东方溯硬生生把他们逼回到樊帝城。当时,两方都杀红了眼。耶律峰就像今日一样,押着官员、将士的父母妻儿和城里百姓上了城楼,强攻已然是不行的,东方溯和大军退到十里之外。
他们几次想探听城里的消息不得,衙门里的多数被绑上了城楼吊在那里,急需一个人送信出去,玉枢自告奋勇,城内仅存残喘的一对人马拼了所有人的性命豁开了一道口子,将玉枢送出了城。
玉枢见到东方溯时,东方溯正在城下准备潜入打探消息,见玉枢带出的情报自是欢喜。
没什么技巧和谋略可言,那是一场比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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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速度的战役,东方溯率领大军是在凌晨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发动的攻击,根据情报,选的是兵力最为薄弱的东门,仅仅用了一盏茶时间攻城槌就推到了城门下,撞击城门的声音震得大地为之颤动,黄沙满天飞舞,十步之内不见人影。
耶律峰威胁道:再不撤退,他就将百姓扔下城楼。
胜利近在咫尺啊!东方溯咬牙没有喊撤退,自古慈不掌兵,胜利就会有牺牲。
门栓出现了裂缝,门后全是辽兵,他们在做最后的挣扎,耶律峰在这时砍断了绑在百姓身上的绳子,一个人的身体重重的砸在攻城槌上,血肉横飞,将士们看见掉在地上成肉泥的人,停了下来。
杀红的眼瞬时清醒。
可是现在停下,所以的牺牲全部白费。东方溯没有喊停,而是一起加入了攻城槌,喝道,“撞,接着撞。”
“你见过那样的场景吗?”玉枢忽地笑道,惨然如身体这刻也站在城楼之上,纵身一跃而下,为千万人以身殉道的悲壮。
“人雨!”他说,“是血雨!”
城楼上的石头用完了,人肉便成了最好的石头。
在城破的那刻,玉枢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妻儿,也被推到了城楼之上,他扑过去时,只听到了妻子最后的一句话:“孩子,我没能保住咱们的孩子。”
城门在他身后被撞开,东方溯踩着半城人的尸体攻进了城,生擒耶律峰。
耶律峰被如法炮制吊在了城楼上,还有他们的将士,一个个被推下城楼,只是这时,朝廷的旨意到了,放了耶律峰和辽兵。
“朝廷的旨意不得违抗。”玉枢咬牙切齿道。
耶律峰和辽兵就这样安然无恙地走了。
为什么!他们明明犯了那样的错,为什么还能安然离开大庆境内!
当时,东方溯和玉枢便明白了,朝廷的污秽不扫,即使再多的战役,再勇猛的将领,也是打不过北辽的。所以,玉枢跟着东方溯回了京都,虽然是不择手段,但他成了中书令。
“朝廷有人与北辽勾结?!”昙花说出这个猜测时也大为震惊,他只以为大庆夺嫡激烈,从未想过还有人内外勾连。
玉枢毫不掩饰心中额厌恶和憎恨,“利同则聚,利尽则散。他们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他们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也毫不避讳另一种期待,“所以殿下,我们希望为继位者扫清污秽,也希望继位者是个有谋略、有胆识之人。”
昙花默然地低下头,他想起跟随玉枢读文时,他说的话:“以不息为体,以日新为道。”
朝廷需要新的气象。
原来从最开始,他们便把昙花当做储君培养。
这是东方溯的意思,还是父亲的?昙花抿唇不语,思绪纷飞。
在这一刻,尤枝枝终于知道东方溯为什么会杀人如麻: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最大额残忍。他说过的,原来如此。
百姓只想安居乐业,却不知有一个他们茶余饭后冠之以弑杀、杀人狂魔的人,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们安居乐业的朴素想法。
屋里刹时鸦雀无声,三个人各怀着自己的心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过来送饭,喊道,“这个人晕了,快去告诉将军。”
三人听到响动这才如梦初醒,玉枢出门前喊着昙花,“殿下,在下斗胆,请您帮忙。”
昙花回身对尤枝枝道,“姐,我,我去看看。”
“嗯。”尤枝枝应道,双眸蓄着汪泉水,不再冰冷,她也想去的,可她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徒增尴尬,再者,肚子里的孩子要紧,那屋人多又乱,磕着碰着可是不应该的。
这样想着,她又倒了一杯奶茶,无声无息地喝起来。心中总是有些愧疚的,她为了劝说东方溯,逼着玉枢硬生生撕开了自己的伤疤,实在是太自私了。
渐渐地,这些心思就被隔壁屋的嘈杂声阻断,她听到了争吵,还有东方溯的一声嘶吼。
有种痛不欲生的错觉。
过了不多会,屋门被推开,东方毅踏进来,“尤姑娘既然答应了帮我劝说,两人俩屋不说话怎么劝说呢!”
话音刚落,东方溯便被架了过来,刚清完余毒的东方溯虚弱的如同将将退了皮的蝉,一捏就碎。
“人我给你送过来了,尤姑娘,有劳了。”
东方毅说完,把玉枢拽出门外,玉枢只得仓乱间叮嘱尤枝枝,“尤姑娘,请给大人喂些水,大人畏寒,多加床……”
合了门,玉枢还在说着“被子”俩字,东方毅白了他一眼,“放心,你家大人是祸害,祸害遗千年,没那么容易死。”
说着,东方毅大手一挥,将玉枢和昙花两人押到另一间屋子,说是一个小院,可这个院子就只有两间屋子,另一间是堆着杂物的柴房。
呼呼啦啦来了那样一群人,忽地又转瞬消失无影,只剩东方溯和尤枝枝两人独处一室。
格外尴尬。
尤枝枝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就算在府里,也不曾这样独处着过夜。
可折腾了大半夜,她确实也困了,樊帝城不比中书令府,简简陋陋地就这样一张床,该如何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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