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多事之秋
◎除了那位老祖宗,谁还能动师父?◎
日影西斜, 于明黄色的琉璃瓦上撒上片片金光。
值房内一片寂静,连丝风声都听不见。
陆生睡了许久,只觉周身倦意浓重,眼皮干涩发沉, 缓缓睁开眼睛, 盯着床帐顶端出了会儿神, 片刻后, 目光移向窗口处。
先前分明命福临留一道窗缝通风, 此刻那处却紧紧闭起,严丝合缝。
心中纳罕,吃力地撑着床板坐起身, 目光下移, 忽见床边靠着一人。
不由身体一僵。
看清了那人后, 眼中的警惕之色骤然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无可奈何。
夕阳好似对她格外眷顾,透过薄薄的窗户, 在她面颊上洒下一片暖融融的光,烘得半张脸都红润起来。
像一颗毛茸茸的水蜜桃。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便见小宫女睫毛微颤, 于下一瞬睁开眼睛,四目相对, 他好似半点没有察觉一般,直将她看进眼底。
见人已坐起身,姜离愣怔片刻, 目光下移, 落在那滑开大半的被子上, 不由眉头微皱,拈起被角便往上拉去,将人盖了个严实,接着于被面上顺手拍了一拍。
看着她的举动,陆生眉头微扬,轻笑出声:“你是在哄小孩么?”
哼,他竟还有心思开玩笑,想来定是身上舒坦了。
心中没来由的烦躁,姜离目光微沉,半是叮嘱半是警告:“受了风寒还敢吹风,不要命了你。”
见她秀眉倒竖,几乎举起拳头的模样,陆生自知理亏,缓缓摇头道:“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姜离撇嘴,轻声嘀咕道:“我才没生气呢。”
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向她认错做甚?
心中腹诽着,手上却很实诚地抚上对方的额头,拭了一拭。
额头冷不丁地触上柔软的掌心,感受着丝丝缕缕的凉意,陆生眼睫微颤,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倒也默许了她的胡作非为。
小姑娘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接着收回手,好似松了一口气:“总算是退烧了。”
目光落在眼前这张略显苍白的脸上,姜离不由得心软了一瞬,脑海中倏地忆起那夜。
虽说那只是个意外,到底也是自己轻薄陆生在先,如今人已病了,她就是先服软也不算什么。
思及此,她垂下头,闷闷道:“那日是我不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罢。”
“嗯?”
许是心虚作祟,她的声音又低又轻,以至于对面那人没能听清,反问她道:“能否再说一遍?”
热意向耳边蔓延,姜离鼓起勇气,抬起头,在陆生的注视下,嗫嚅道:“仲秋夜,我自凳子上摔下来,轻……轻薄了你。”
陆生眸光微动,垂于身侧的指节骤然收紧,连带着心跳都停了一瞬,安静的房屋中,唯有身前的人在轻声道:“此事乃意外,我并非是有意为之。”
闻言,心脏又是重重地一沉,陆生回味着她话中的意思,俄而,垂眸轻笑道:“算不得轻薄,我并未往心里去,你也无需愧疚。”
他竟是这么想的。
姜离静了一瞬,知晓他惯是个大度的人,自然不会在此事上同她斤斤计较,可如今他把话说开了,却并未如自己料想那般松口气,反倒在心底生出丝丝缕缕的酸意来。
“那你好好歇息罢,我回了。”酸意尤甚,连带着语气都不甚温和起来。
活像个别扭的刺球,不将人扎伤就不罢休似的。
如今见这刺球甩脸子要走,陆生心中无端烦闷,翻身坐起就去拽她的袖子,只听“呲啦”一声,布料撕裂之声落在狭小的屋中,格外明显。
小宫女自是如他所愿地停下脚步,愣怔在原地。
静了片刻,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眼中说不清是惊惧还是幽怨,只听声音都打着颤:“你你你作甚啊?”
紧接着视线上移,落在自己的肩上,忍不住嘴角微抽。
宽袖的接口处,此时裂开一道整齐的缝。好好一件颜色鲜亮的宫装,竟叫这人扯破了。
生平第一次领悟到了做贼心虚是为何意,陆生急急松开手,慌乱地移开视线,闷声道:“对不住。”
姜离又急又懵。
来时还是光鲜体面的一个人,此时穿着件破烂衣裳,叫她怎么回去。
漫漫宫道上,可有无数只眼睛看着她呢。
思及此,她咬着下唇,幽幽看向陆生:“你想法子。”
袖子既是他扯的,总归得让他负责到底。
是以,片刻后,值房之中,坐在床上的那个换成了姜离。
而陆生则坐于一旁,拿着那件薄袄做起了针线活。
姜离眼皮微跳。
这画面着实诡异。
趁着黄昏的最后一缕光线,陆生垂首,神情专注地缝补着衣裳。
褪去外面一层袄裙,只着一身中衣的姜离心虚地裹着被子,将自己遮盖严实。
垂下头,便能闻见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再抬眼,便见陆生专注缝补的侧脸。
心头忍不住一跳,一股躁意攀上耳尖。
陆生拿起剪子剪断棉线收口处,兀自端详了一番,见看不出异样,松了一口气,转身请示姜离。
忽见被子后露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以及一双红彤彤的耳朵。
只当她是脸皮薄,陆生避开视线,将缝补好的袄裙轻轻放在床边,道:“好了,你先换衣裳罢,我在门外守着。”
说罢,起身离开。
听着房门合起的响动,小宫女缓缓抬起头,伸出手覆上脸颊两侧,目光空洞,游魂一般喃喃自语:“姜离啊姜离,你完了。”
想着外面风大,陆生又高热将退,不该让他在外等候太久,于是姜离快速穿上宫裙,将被褥拉扯整齐,便急急开门。
听见动静,陆生转过身,眼中闪过诧异:“怎的这么快?”
视线自姜离肩头扫过,见那处平整,心中松了口气,“如此这般,离远了应当看不出异样。”
何止是离远了看不出,就连近距离之下亦不见针角,姜离暗自感叹,眼中溢出羡艳来:“想不到你还会女红。”
陆生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尝试缝补,以前都是看……”
顿了顿,他方继续道:“看家中长辈做过几次,便记下了步骤,算不得好。”
原来这就是天赋流。
姜离在心中暗自咋舌,已忘了方才的窘迫,讪笑道:“第一次便缝得这般好,看来以后我可得寻个机会与你讨教一二。”
话音落下,脑海中倏地闪过两年前赠予陆生的那副赭色护膝,不免暗中比较起来。
于陆生而言,看她的手艺怕不是与看笑话无异罢。
“罢了罢了,我的女红实在是差劲,还是不献丑了。”
又闲扯了几句,见天色已晚,姜离也不好继续耽搁,就此与陆生辞别-
秋风萧索,天空灰蒙蒙的,好似自穹顶罩下一层灰纱。
“听说了么,延禧宫的淑妃遭禁了足。”
“是七皇子那事么?”
“嘘,轻点声,小心隔墙有耳……”
“说是禁足,其实与圈禁冷宫无异,如今啊,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延禧宫。”
膳堂已成为宫人分享一手情报的八卦之所,姜离不过用了顿午膳的功夫,便吃了好大一个瓜。
如今距离七皇子落水已过去半月之久,起先众人皆以为七皇子是因贪玩而失足落水,不承想,这背后竟是有人在暗箱操纵。
再往深处挖掘,便涉及到几位皇子之争。
离宫两年,姜离对什么淑妃,什么皇子的并不清楚,可单论这七皇子,她倒颇有印象。
在原著中,因汛期水患一事,决口崩溃,洪水淹没稻田,庆文帝对太子心生不满,于传位一事摇摆不定,这七皇子便成为另一位太子人选。
冯娄乃七皇子一党,陆生则是太子党,二者水火不容。
结果自不言而喻。
眼见牵扯到了陆生,姜离不免心生担忧。
草草用了饭,便往监舍走去,还未抵达目的地,便见福临远远唤住了她。
“姜姐姐,你来寻师父罢?”
姜离点点头:“你师父还在忙么?”
福临眨了眨眼睛,舌头忽然打了结似的:“应当、不算忙……”
怎么好好一句话说得似是而非的?
姜离眉头微蹙,心中却愈发不安起来,正了正神色,低声道:“七皇子之事我已听说了,你师父救人有功,应当未受官家刁难罢?”
福临未曾料到姜离会想到这个层面,眼中有慌乱一闪而过,很快,便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只是声音还是止不住微微颤抖:“官家并未刁难,可……师父他一早就被叫去了司礼监,到现在也没回来,只说若是姐姐您来了,让我想个法子瞒过去。”
瞒什么?
姜离心头一跳:“是冯掌印的意思么?”
福临忙不迭地点头应道:“除了那位老祖宗,谁还能动师父啊。”
果真如此。
陆生救了七皇子,动的是冯娄的利益,在这位奸宦眼中,怕是错认为陆生意欲霸占两头好处,此时正审他呢。
既如此,陆生定少不了吃顿苦头。
冯娄走到今日之位,背后的势力自不必多说,陆生在他面前还是太年轻了,经历过几番敲打,也不知会被磋磨成什么模样。
“我去等他。”撂下这句话,不顾福临阻止,姜离便转身离去。
秋风乍起,卷起满地黄沙,直迷得小太监睁不开眼睛。
朦胧之中,只见那粉色的裙角如莲花般绽开,渐行渐远,隐于宫墙拐角处。
见状,福临急得直在原地打转。
“哎哟喂,这可如何是好……”
52 ☪ 算她活该
◎总归是她先招惹的◎
自入秋以来, 天便暗得格外的早,不过酉时,四下便开始点灯,宫人缩着脖子, 于廊下匆匆穿梭。
司礼监议室, 门窗紧闭。
朱门外站着四位身材高大的内侍, 只见其各个生得凶神恶煞, 立于北风中, 脊背挺得笔直,不似阉人,倒像是打手。
可不是打手么, 这四人确也是自东厂精挑细选上来的厂卫, 自有功夫傍身。
是以, 本就不大的议室被守得密不透风,外面的人进不去,里头的要想出来,那也得看老祖宗的意思。
木制的窗格透出不甚明亮的烛光, 偶有几声低咳传出,却很快叫那人压住了。
陆生垂眸立于正厅中央, 静静地等候冯娄发话。
独坐于正位黄花梨木椅上的老祖宗终于止了咳意, 拿起丝帕,在唇角处擦了擦, 方揣回怀中。
“太暗了,再多点几根蜡烛。”
得了令,左右两位内侍忙应了声“诺”, 取来火绒去点蜡。
片刻后, 屋里明亮了许多。
光线充足, 将上首那人的面容照得愈发清晰。
方压下喉咙间的痒意,此刻胸腹一阵刺痛,气血上涌,充得那张略显肿胀的脸颊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来。
兀自平复了片刻,冯娄终于掀开眼皮去看底下那人。
在内廷浮沉这么些年,他见过许多阉人,多的是奴颜婢膝,舍去脸皮的奴才,眼光往高处看,便是皮子过得去,却满肚子坏水的衣冠禽兽。
像陆生这般,年纪轻轻便混出名堂,当真担得起一句“青年才俊”,与他当年在厂狱中所见的小太监已相差甚远了。
思及此,一股难耐的痒意又冲上咽喉,逼得他忍不住咳了几声。
底下那人倒是有了反应。
“掌印每到秋季便会咳嗽不止,还是得按时吃药。”陆生依旧低垂着眉眼,一副恭敬模样。
说出来的话直暖人心窝子。
冯娄以手握拳,抵在胸口捶了捶,闻言轻笑道:“难为你记挂我的身体,你是个有心的。”
咳了几日,这副嗓子好似遭砂纸磨了一遭,已哑得不堪入耳了。
“可咳疾易平,心疾难消啊……”话音陡转,绕回了正题上,“陆秉笔,你可知自己犯了错?”
静了片刻,陆生双手抬起,冲前方作了一揖:“陆生愚钝,还望掌印明示。”
“哈。”冯娄好似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咳中带喘道:“你若是愚钝,那整个司礼监怕是没有聪明人了。”
胸口起起伏伏,声音恍若抽风箱般“呼哧”个不听,落进耳中格外刺耳。
“我唤你前来,不是晾着你玩儿的。”冯娄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我问你,七皇子落水,你去救作甚?”
陆生眉心一跳,声线平静如初:“回掌印,皇子在陆生面前落水,陆生不能见死不救。”
他倒是扮上大义了。
冯娄自是不信,嗤笑道:“我当陆秉笔巴不得七皇子溺水呢。”
这话实属大逆不道,可他却毫无顾忌,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陆生惶恐,不解掌印何意。”
“你当我不晓得你的手段么?”冯娄静静着注视着陆生,俄而,命令道:“抬起头来。”
后者依言顺从地抬起头,那双狭长的眼睛看不出一丝慌乱。
与从前一般,是个惯会隐藏情绪的人。
“从内廷最卑贱的奴才爬上今日的高位,你手里沾了多少血污?你同我一样,早就不干净了。”冯娄将二人间光鲜的遮挡撕扯开,露出阴森可怖的内里,面目渐渐扭曲起来,“我有能力将你捧起,亦有能力将你摔下。”
他是先露出獠牙的一方,张扬着五爪试探这个初出茅庐的新秀,“别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咳嗽,但见他脊背深深弯下,呼吸不匀。
待他平复下来,陆生方垂眸,敛去眼底翻涌的情绪,轻声应道:“老祖宗教训的是,奴婢定谨记老祖宗教诲。”
“哼。”冯娄淡淡地往下瞥了眼,随后往后仰去,抬手捏了捏眉心,一副累极的模样,“行了,你也别在这杵着了,看了心烦,回罢。”
有风自窗户缝隙中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晃,直至灭了三两支。
陆生颔首,退着步子出了朱门。
再回首,便见屋外漆黑一片,有黄豆大的雨滴遭风卷着吹进衣领,透骨的凉意顺着脊背一路往下,不消片刻,浑身便失了温度。
四名厂卫让开一条道来,陆生抬眼看向墨黑的天空,毫不犹豫地拔脚走进雨幕之中-
已下了好一会儿雨了,漫天雨丝伴着刮骨般的寒风一同往脸上拂来,冻得人睁不开眼睛,姜离立于司礼监门前,伸头往里看去。
雨水湿透发丝,淅淅沥沥往下,漫过眼睛,于下巴处汇聚,最终尽数滚进衣衫之中。
再遭风一吹,便冻得人瑟瑟发抖。
已经是什么时辰了,怎的还不见人出来?
姜离抬手环住臂膀,在雨中不安地来回踱步。
早知会下雨,便借把伞来了,也好过让自己这般狼狈。
身后倏地响起踩水的“啪唧”声,姜离闻声向后看去,便见两人手提风灯,头顶黄色油纸伞,向这边急急行来。
“小主,我知你心急,可眼下此处闯不得,若是叫官家知晓了,怕是要降下罪来……”有人焦急道。
另一道清冽的女声穿过雨幕:“顾不得了,若上头怪罪,我一并承担便是。”
看样子,竟也是奔着司礼监来的。
撞见不该看的总是不好,姜离自知杵在这处碍事,便趁着人未走近,转身向一旁躲去。
所幸夜里黑暗,雨水迷人眼,那两人倒也未曾发觉她的存在,自顾自地行至司礼监门前。
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另一道人影便从门内走出。
虽离得远,可姜离却无比熟知那人的身影,粗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张口正欲唤他姓名。
不承想,陆生与那被称作“小主”的年轻女子甫一见面,便加快脚步,匆匆走到跟前。
二人交谈了几句,那女子拉起陆生的手放在自个儿手心拍了拍,后者亦看不出丝毫的抗拒,由着她胡作非为。
恍惚间,一把油纸伞将二人的身影盖住,只见陆生侧过头,自女子手中接过伞柄。
这模样,当真是体贴极了。
心中的担忧散了七成,一股钻心的酸意却直窜往鼻腔,此刻,雨水也好,寒风也罢,已不重要了,姜离如今只看得见一对壁人于雨中漫步。
心跳如松了发条般,“突突”狂跳个不停。
万般期望皆成空,只余满心惶然。
再看她如今这副模样,与落水狗何异?-
福临于监舍门前焦急地等候,黑咕隆咚的雨夜,远远的,只见两团朦胧的火光上下浮动,恍若鬼火一般,看得他心口一紧。
闭了闭眼睛,复睁开,见到那抹熟悉的官袍,一双眼睛登时瞪得浑圆:“师父……师父回来了!”
陆生掀开油纸伞,一双眼自伞沿下看过来,唇角溢出一抹笑意。
临到跟前,福临方看清了陆生身旁那人的模样,也跟着笑开了花,顾不得下雨,扔了伞便向她行礼:“福临见过娴小主,小主安。”
“行了行了,快将伞捡起来。”陆娴抬手虚扶了一把,冲福临身后扬了扬下巴,“外头雨太大,都进屋再说。”
福临连连称好,捡起伞罩在头顶,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咦”了声:“师父,姜姐姐呢?她没和你一道回来么?”
闻言,陆生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向福临:“她来过了?”
见人已安然无恙地回来了,福临心中再无忌惮,理所当然道:“姜姐姐担心你,听说你被叫去了司礼监,便急忙走了。”
见师父一张脸冷了下来,福临不由得呼吸一窒,后知后觉道:“师父竟没有见着姜姐姐么……”
说到最后,声音愈发微弱起来。
陆娴立于一旁,见这两人神色异常,心中约莫有了数,退至随行宫女的伞下,抬手在陆生肩上轻轻拍了拍,道:“去吧,别叫人久等了。”
陆生眉头紧锁。
雨下得这般大,也不知那傻宫女晓不晓得躲雨。心中担忧,顾不得其他,吩咐福临道:“你护送娴美人回宫。”
又向陆娴点了点头,便转身向外疾步离去。
湿冷的空气灌入胸腔,脚步却未有半刻停歇,约莫行了一炷香的功夫,陆生终于回了司礼监,但见门前空无一人,连个鬼影都寻不得。
将司礼监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心底愈发不安起来-
大雨如注。
姜离却好似毫无感知一般,垂着头,于高耸的宫墙旁踽踽独行。此时若有个不知情的人见了她,怕会毫不疑心见了女鬼。
还是个怨气冲天的水鬼。
雨水冲刷而下,一切都乱糟糟的,唯有方才所见之景,于脑中挥之不去,愈发清晰。
良久,小宫女长长地叹了口气,扬起头,盛接着滂沱的雨水。
循着记忆,终于摸回了长春宫。
甫一进门,坐于桌前的雪竹忙迎上前来,见她浑身湿透,拉住她便劈头盖脸道:“怎么淋成这副模样?你傻呀,不知躲雨的?”
这声音急切,却饱含关切之意,姜离心中一暖,扯开嘴角轻笑道:“先别说我了,好冷,容我先换身衣裳。”
她还知道冷的,看来还不是完全失了神智。
见状,雪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目送着人转身去了柜子前。
将身上浸透雨水的裙衫件件脱下,直到周身光条条的,那股彻骨的寒意冻得姜离打了个哆嗦,侧过头看向自己的肩头,目光于那处豌豆大的暗红伤疤上停留片刻,眼底泛起一丝苦涩。
总归是她先招惹的,如今这副模样也怨不着别人。
算是她活该。
53 ☪ 登徒子
◎不敢看他的眼睛◎
雨过天晴, 碧蓝如洗的天空一丝云朵也瞧不见。
姜离在院中清扫着满地的落叶与积水,面颊因劳作而微微泛红。
心中不由得庆幸,亏得昨夜喝了滚滚的姜汤,逼出一身汗, 这才避免寒气入体。
如若不然, 再来一场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她怕是承受不起。
意料之中, 福临一早便上了门, 见她安然地立于院中,登时松了口气,将昨夜的见闻与之说了一通, 听得后者面不改色。
待他说完, 姜离点头应道:“知晓了, 我昨个儿见雨大便先回了,叫你师父无需挂心,我好得很。”
福临乐呵呵地点头应下,正要说些什么, 忽见姜姐姐已转过身,向院子深处走去, 忙唤道:“姐姐, 师父他本想着亲自来的,可被司礼监绊住了脚, 一时抽不开身。”
见她无动于衷,小太监眸光微动,补充道:“姐姐放心, 师父得空了定来看你。”
姜离垂眸盯着被泥污沾湿的鞋尖, 闻言轻叹了声:“那么麻烦作甚, 叫他忙自个儿的事,别在我这处浪费时间。”
说罢,便低头忙活起来。
福临挠了挠头,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没能想明白反常在哪儿。
罢了,许是他的错觉亦未可知。
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小太监方与之辞别,转身出了朱门-
说不是出自私心是假,接连几日,姜离都有意避开与陆生接触的场合,就连去膳堂用饭都是匆匆用过,绝不耽搁,若不慎窥见了那抹熟悉的官袍,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将自己隐于人群之中。
时间久了,若不是傻子,也该意识到她的抗拒了。
天气渐寒,正是吃板栗糕的时节。
香甜软糯的板栗糕刚出锅便被端上阮箬昭的饭桌,莲花样的板栗糕被整齐得码成一叠,淋上一层桂花蜜,看得人食指大动。
方吃了几口,阮箬昭便心满意足地点头称赞道:“这道点心模样精致,入口甜而不腻,比御膳房厨子的手艺还要好上几分。”
闻言,立于一旁的雪竹忙应道:“看样子,姜妮子的厨艺又精进了。”
姜离只当她在吹捧自个儿,轻笑道:“你又拿我打趣了,小主也是,我做的糕点怎比得上御膳房的手艺,这话属实折煞我了。”
吃下两只栗子糕,阮嫔方从袖口掏出一张帕子,擦了擦手,看向姜离:“妮子,你同雪竹拿上几盒点心,给咸福宫的娴美人送去。”
听见“咸福宫”三个字,姜离忽觉唇角处的旧伤隐隐作痛。
虽说那处伤口早已痊愈,却还是唤醒了一段不大美好的记忆,她下意识问道:“小主何时与咸福宫的小主相识了?”
阮箬昭道:“倒也说不上熟知,总共见过几回,看着面善。”
雪竹在一旁搭话:“回宫的这些日子,小主总把自己关在屋里,鲜少出门走动,有许多不认识的妃嫔眼巴巴等着见小主一面呢,如今两宫离得近,互相照应也不算什么。”
既如此,姜离点头应下,与雪竹收拾了食盒,出了宫门,向北走去。
两宫之间只隔了一条宫道,走了不过片刻,二人便见着咸福宫的大门,拈起铺首于门上磕了三声,门后很快便有细碎的脚步声靠近。
少顷,朱门遭人打开。
见来者面生,那宫人眼中闪过一丝机警,听明来由,看过牌子后方领人进门。
一路被引入偏院,便见一位面容端秀的年轻女子坐于院心的石桌后,想来这便是娴美人了。
目光自她身旁扫过,姜离顿时僵在原地。
她躲了好久的人,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咸福宫,此时正立于娴美人身旁。
姜离指尖微颤,心中生出了莫大的荒唐感。
是了,那夜与陆生相伴而行的,应当便是眼前的娴美人罢。
当真是感情极好,寻着空便找上门了。
雪竹暗中搡了把姜离,冲石桌后的两人行了一福:“奴婢见过娴美人,见过陆秉笔。”
只一瞬间的失神,姜离便有样学样,跟着行礼。
见她前来,那双狭长的凤眼中亦闪过一丝诧异,顾及耳目众多,是以,并未声张,只冲二人无声地点了点头,算作应答。
听说二人来自长春宫,陆娴霎时笑开了花,问候了阮嫔两句,便从姜离手中接过盛满栗子糕的食盒,兀自打开。
一副天真无虞的娇憨模样,不见半点主子的架子。
见其拈起糕点便送入口中,品尝过后,对其赞不绝口,满心欢喜的模样,一股酸涩又漫上心头,直叫她喘不上气来。
“秉笔,你也尝尝?”清冽的女声幽幽响起。
姜离闻言一愣,遂抬眼看向陆生。
只见后者的唇角溢出一丝笑意:“奴才已用过饭,并不饿。”
郎有情,妾有意,当真是刺眼-
好不容易捱过这漫长的时光,姜离收了食盒退出咸福宫,胸中的郁气满得几欲溢出,无处发泄,直把一张脸都憋青了。
“我的小祖宗,你方才看陆秉笔的眼神都快淬出毒了。”雪竹惶恐道:“可是上次将他打了一事,你们二人间生出龃龉来了?”
若是那事倒也罢了,可偏偏不是。
姜离摇头道:“无甚大事,只要以后别让我见着他便好……”
说话的功夫,一人已径直走上前来,绕至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青素袍,三山帽,身形颀长,不是陆生还能有谁?
唯恐背地里讲他的坏话叫本尊捉了个正着,雪竹忙垂下头,唤道:“陆秉笔。”
虽百般不愿,姜离还是硬着头皮向他行了一福,待站直了身,便拉起身旁的雪竹,急欲逃离这是非之地。
不承想,她方抬脚向右行了一步,那人便跟着往右。
脚步微顿,旋即向左行一步,那人不依不饶,紧跟着往左。
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这处宫道虽算不上怎么宽敞,却也能容四余名宫人并排行走,不至于挡了他的路。
是以,姜离默默地抬头看了眼身前这颀长的身影,很快便得出结论:他是故意的。
雪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了一番,随即颇有眼力见地夺过姜离手中的檀木食盒,向一旁闪开:“你们有什么话说便快说,我先回了啊。”
说罢,抬手在姜离肩上拍了拍,兀自拔脚离开。
姜离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目光瞥过跟前靠近的那人,心中堵着一口气,直叫她浑身不痛快。
于是她飞快地垂下眼去,转身欲走。
她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又是一阵脚步声靠近,片刻后,手腕倏地一紧。
“能和我谈谈么?”陆生的语气轻得好似在恳求,动作却由不得她半分拒绝。
她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不由分说地握着,几番挣扎也未能挣脱,只由着人将她带至一处幽静的曲廊旁。
见四下无人,植被繁茂,姜离一颗心莫名慌乱:“你作甚?”
陆生方松开手,回身看她,眼中蕴满苦涩。
他才是要问她作甚的那个人罢。
“自那雨夜过后,你为何对我视而不见,避如蛇蝎?”
他们的关系先前分明已缓和,怎的忽然就低至冰点了?他想不通,也不愿再想,索性将人找到,面对面问清楚。
“秉笔大人事必躬亲,旰食宵衣,竟舍得浪费时间在奴婢身上,奴婢受宠若惊。”又是这副夹枪带棒的腔调,恍若嘲弄一般,
鬼都知晓她带着气焰。
“若这般你才能消气,那我受着便是。”陆生盯着她的双眼,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可也总得让我受得明白些,别叫我糊里糊涂,便将此事草草掀过。”
糊涂?呵。
姜离冷冷笑道:“秉笔当真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么?”
陆生眉心微皱:“此话何意?”
姜离道:“那日,我亲眼见着秉笔与娴美人共执一伞,亦见过娴美人牵起大人的手,小意温柔。”
怎的就提到娴美人了?
心中有一丝猜想冒了尖,那个他不能,亦不敢触碰的念头正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可他并不是鲁莽行事的毛头小子,是以,他下意识反问道:“这与你不愿见我有何关系?”
此话轻飘飘落下,好似有一只手攥住心脏,随意一捏,便叫姜离心口泛酸,她愣怔片刻,随即苦笑着点头称“好”。
原是她自作多情了。
面上陡然冷了下来,姜离膝盖稍弯,冲对方飞快地行了一福,声音清脆而响亮道:“既如此,奴婢也无需多言了,奴婢便祝愿秉笔和娴美人两心相契,琴瑟和鸣!”
陆生眼睫微颤,垂于袖中的指节蜷了蜷。
什么两心相契,什么琴瑟和鸣?
面上空了一瞬,倒给了姜离发挥的余地,只听她“哼”了声,便甩袖而去。
心中有根弦崩断开,由不得他多想,身体便做出反应来。
向前跨了一步,拉住身前那人的臂弯,手下一用力,便将人圈进自己怀中。
姜离反应不及,只觉得耳畔有疾风刮过,接着便是肉贴肉,撞得她鼻子生疼。
闷哼一声,眼角有生理性泪水被逼出。
待看清了眼下的局面,顿觉头皮发麻,一双杏眼瞪得浑圆。
她抬起双手便去推身前的肩膀,可腰间的手箍得死死的,一丝空隙也不剩,好似要将她摁进骨血里。
一时间,不知是委屈还是恼怒,姜离停了挣扎,仰起头,于这人耳畔低声骂道:“登徒子。”
“花心大萝卜。”
“没皮没脸。”
“……”
腰间的手因她的话僵了许多,俄尔,又多了几分力道,姜离痛得轻呼出声,正欲补骂几句,忽听他轻叹道:“你口中的娴美人是我的姐姐。”
话音落下,空气都好似静了一瞬。
他在说甚?
姜离呼吸一窒,倏地歇了气焰,只悄悄竖起耳朵,捕捉周围一丝一毫的动静。
有“咚咚”的心跳声自身前这人身上传来,与之一同响起的,是陆生愈显无奈的声音,“我在你眼里竟是这般秽乱宫闱之人么?”
腰间的手臂陡然松开,姜离愣怔地在地面站稳,垂下眼睫,不敢去看他的神情。
身前的余温犹在,她却如于冰天雪地里走过一遭似的,浑身僵得不像话。
许是一眨眼,又好似过了百年,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不是。”
如何称得上秽乱宫闱呢,她只当他与娴美人是互有情意一对,不承想,不承想……
陆生低眉去瞧她,好似松了一口气:“你如今可愿意听我说话了?”
姜离缓缓点头,少顷,做贼心虚地抬眼看向陆生。
阳光从不甚繁茂的枝叶间穿过,细碎的金光落在发梢、脸颊上,以及那双惯常平静无波的眸底,好似化作星星点点的渔火。
看得她忍不住心头一跳。
又见他唇瓣张阖,轻声、且谨慎地试探道:“你方才,是吃醋了么?”
“……”
姜离忽觉喉咙干渴得厉害。
因紧张而砰砰加快的心跳声鼓噪着耳膜,一声接着一声,不知疲倦。
扎根其上的藤蔓死而复生,自干枯板结的土层破土而出,以惊人的速度攀上她的躯干和大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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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青纱床帐(小修)
◎挤在一起,凑合一夜◎
陆生垂眸, 一对白水乌丸似的眼睛不错开地盯着身前之人。
她的皮肤本就白净,在秋日暖阳的映照下宛若上好的羊脂玉,而此刻,一抹稠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上她的脖颈、脸庞, 连带着圆润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好似要滴血。
偏偏逞强地梗着脖子抬起头, 一双盈满水光的杏眸与他目光交汇。
虽未言语, 心思却已昭然若揭。
陆生喉结微动, 自觉失言, 愣怔片刻后,错开视线看向旁处:“你……不生气了吧?”
短短一句话,却好似用尽全部力气, 不觉间, 手心竟出了层薄汗。
见他主动揭过这桩事, 小宫女终于得了赦,忙顺着台阶垂下头去,慌乱地摇了摇头:“不气了。”
可那“吃醋”二字却仍在耳畔回响,似一根无形的线, 直将她的心脏拉拽得酸涩鼓胀起来。
她这些日的反常、刻意隐瞒的秘密,以及她后知后觉生出的欢喜……
他全都知晓了。
姜离从未有哪刻如当下这般, 心中飘飘忽忽, 恍若置身云层之上。
以至于陆生说了什么,都好似隔着一层水幕, 落在耳中,不甚清晰。
直到一只手倏地落在发顶,轻轻地揉了揉, 她方有所感知, 错愕地抬起头。
柔软的掌腹有意无意地蹭过额头, 留下丝丝缕缕的余温。
接着在她的注视下缓缓收了回去。
年轻的宦官眸光微动,低声询问道:“再有十日便是秋狝,要一同前去么?”
姜离眨了眨眼,面上闪过一丝茫然:“秋狝……是什么?”又为何让她一同前去?
陆生解释道:“秋狝便是秋猎,每到秋季,官家便会前往围场巡视习武,行围狩猎,很是有趣。”
见她眼中迷茫依旧,陆生耐着性子补了一句:“可以出宫去。”
话音刚落,好似被触动什么穴位一般,小宫女的眼中登时迸出股活气来,想也不想,点头应道:“我去。”
比他想象中还要果断。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也随之雀跃起来,陆生的唇角下意识地弯了弯:“好。”
又交代了些围猎事宜,陆生看了眼天色,便与姜离辞别。
“陆生。”方走出几步,忽听小姑娘在身后轻声唤他。
陆生脚步一顿,旋即转过身,走至跟前,垂眸去看她:“怎么了?”
秋风“飒飒”拂过,树影错落地在二人身上摇摆,姜离抿唇瞧他,脸上是化不开的嫣红。
少顷,忽听她声音微微颤抖道:“仲秋夜那一摔,当是无意。”
陆生眉头微挑,轻笑道:“我已知……”
话音未落,便被生生扼断在惊诧之中。
一双手攀上他的肩膀,紧随其后,柔软的唇瓣猝不及防地贴了上来,如雪花般落在面颊上,轻飘飘的,刚触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脑子“嗡”的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炸开,只觉得呼吸都凝滞了。
混乱中,有淡淡的栀子香萦绕鼻尖,猫儿似的声音颤悠悠响起:“这才是我的心意。”
许是用尽了全部的勇气,方作出此等勇举的小宫女刚站稳脚跟,连看都不敢看看他一眼,便踉踉跄跄地转过身,向远处跑去。
只留下陆生一人立于原地,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渐渐涨红了脸。
脸颊侧残留的温热存在感十足,叫他实在无法忽视,立于风中兀自平复许久,待心中的燥热消散一些,抬脚向前迈去。
垂首走了许久,直至风中传来桂花的香气,陆生倏地止了脚步。
抬首环顾四周,但见金桂环绕,这才惊觉自己走错了方向-
回到长春宫时姜离还是懵的,脑中缠缠绕绕的皆是些浆糊,待推开朱门,穿过院子,便径直往一旁低矮的值房走去。
见了雪竹,对方的面上闪过诧异,飞快地起身前来迎她,眉毛倒竖,唇瓣张张阖阖,说了些什么,一概未能听清。
见她无甚反应,便抬手握住她的臂膀,前后摇晃着:“陆秉笔都同你说甚了?你们不会又吵起来了罢?”
这一回倒是听清了。
姜离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落在雪竹担忧的面容上,摇着头解释道:“无事,都是些误会。”
闻言,雪竹眼底闪过一丝狐疑:“真的?”
姜离点头:“真的。”
见她说得笃定,雪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捂着心口叹道:“你都那般甩脸子了,陆秉笔当真大度。”
姜离抿着唇,未吭声。
雪竹又看了她一眼:“以后别再同人闹别扭了,冤家宜解不宜结。”
“好。”
“好便好,你脸红个什么劲?”
“……”
“下回可得注意些,虽说你与陆秉笔相熟,偶尔闹个脾气他便也包容了,可方才是在咸福宫,你是不晓得,那娴美人盯着你看了好一会儿,直把我都看毛了。”雪竹道。
闻言,姜离面上窘意更甚,恨不得在地上找个坑躺进去。
先前不知娴美人是陆生的姐姐便也罢了,如今知晓了,心中不免带了层滤镜去看、去想,方后知后觉的浑身难受,悔不当初-
八月三十,又是晴好日。
值房的窗户被支起,秋日暖阳从缝隙里漏进屋中。
陆生坐在桌案之后,捧着书册看得认真,朱门忽被“笃笃”敲响,掀眼看去,朗声道:“门没锁,进来。”
片刻后,那身着藏青色贴里的小太监撅着屁股倒退着顶开房门,甫一进门,便“哐当”放下一沉重的物什,直起身,抬袖在额头上擦了擦。
陆生不由得怔了片刻。
只见福临又弯下腰,拽着那竹筐往屋里拖拽,边使劲边说道:“师父,这是内务府孝敬您的柿子,个个饱满多汁,听说甜得很哩。”
像是为了应证他的说法,将竹筐拖至屋子中央,福临便揭开上头的一层红绸布,露出底下黄澄澄的柿子来。
味过华林芳蒂,色兼阳井沈朱。轻匀绛蜡里团酥,不比人间甘露。(1)
柿子甜美,比过花蜜。
他并不嗜甜,这柿子送到他这来属实是浪费。沉思片刻,陆生看向那框圆滚滚的柿子,吩咐福临道:“拿些给你姜姐姐送去。”
至于其他的……
内务府的情面自是不能驳,他亦吃不下,是以,“再拿一些给咸福宫送去,你再拿些自己吃,其余的便先放着。”
话音落下,便见福临面露喜色,连声应道:“多谢师父赏赐。”
喜气洋洋地进了长春宫,福临秉明来意,便将一篮柿子往姜离怀中塞去,笑道:“姐姐,师父待你可真好,得了好东西便第一个想到你。”
彼时,姜离正立在院中修剪枝条,剪子还未放下,便遭福临塞了满怀的柿子。
垂首看向金黄饱满的果实,心中有暖意流过,又听福临在耳边一阵吹捧,直将陆生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不由得笑道:“替我回去谢谢你师父。”
顿了顿,眼波微转,补充道:“就说我很喜欢。”
“哎!”见她这般,福临也跟着欢喜起来。
送走福临,姜离方转过身,提着柿子进了房门。
都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凡事都须付出代价,不过是吃了半个柿子,姜离便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
看着镜子里脸颊上愈发多的红点,姜离忍不住嘴角抽搐。
她居然……对柿子过敏?!
这究竟是何等的巧合?在这书中世界活了短短三年,第一次吃柿子便中了头等大奖。
红疹瘙痒不已,光是用清水洗净已不足以缓解,眼看着痒意往脖颈上蔓延,姜离有苦难言。
所幸没有危及生命,只是叫她起了疹子。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中间只隔了一日,陆生便找上门来。
姜离摸出镜子兀子端详了一番,自觉丑陋得无法示人,只好托雪竹帮着将人给打发了。
谁知雪竹亦是个不争气的,不知受了陆生什么好处,直把人引进屋里。
“这丫头就是嘴犟,并不是不愿待见秉笔您。”
“有些话还是当面说的好,免得生了嫌隙。”
好一个知心姐姐,竟把人领到跟前了。
眼看着那抹朱色官袍曳至跟前,姜离暗道一声“老天爷”,忙转过身去,目光在屋里逡巡,欲处地方躲进去。
可屋子总共就这么点地,她又能躲哪儿去?
无需转身,便觉一人快步靠近。
“听说你起了风疹,可严重么?用过药否?好了几成了?”
他怎么那么话多?
姜离暗自恼怒,垂着头,闷声应道:“不严重,已快好了。”
身后静了一瞬,随后响起脚步声,姜离瞳孔微震,眼看着人绕了过来,走至身前。
自己如今这副模样怎能见人?
是以,心里惶恐,连带着动作都慌乱起来,姜离别过头去,愣是不与陆生打上照面。
“躲什么,让我看看好几成了。”
清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好似凑得很近,当真是不看见她的脸不罢休。
心中愈发懊恼,姜离瓮声瓮气道:“我现在丑得很,恐吓着秉笔。”
下一瞬,一双手落在她的肩上,姜离悚然一惊,便见陆生扳过她的肩膀,歪着头,盯着她认认真真地看了许久,轻声安慰道:“你在说甚啊,明明一点都不丑。”
小姑娘瞪圆了一双杏眼,俨然不信陆生的说辞。
偏偏这副模样可爱极了,陆生垂下眼睫,唇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就知道他故意诓自己,姜离气极,只觉得丢脸,照陆生肩头捶了一拳。
力道软绵绵的,倒真像一只闹脾气的红脸猫。
陆生终于憋不住,轻笑出声,连肩头都微微耸动,愈发没有遮拦了。
竟显出了几分轻狂模样。
“好了,不同你玩笑了。”笑够了,陆生忽略了姜离射来的眼刀子,正色道:“再有两日便是秋狝,你将东西收拾一下,我稍后便让福临将衣服和穿戴送过来。”
闻言,姜离登时来了精神,竟也忘了这人方才是如何嘲笑自己,满身的怨气一扫而空,只觉得前路有莫大的自由在诱惑着自己。
“好。”
稍有停顿,她犹豫道:“小主那儿我还未请示……”
秋狝不仅是一场皇家围猎活动,亦是一场时长五天的演兵,皇亲贵胄、将军武士,以及几位年轻的皇子都会一并随行。
是以,此次秋狝并无妃嫔跟随。
姜离亦无正当理由告假。
方知晓这次出行没有女眷时,姜离曾打起了退堂鼓,后又因脸上起了疹子一事心中烦躁,拖了许久,眼看秋狝将近,也未将此事定下。
思及此,眉心蹙起了一座小山。
“无需担心,阮嫔那我会去解释。”陆生倒是体贴,竟主动揽下此事。
闻言,姜离心口一跳:“你要怎么解释?”
“自是……如实禀告。”他神情认真得实在不像在开玩笑。
可不知怎的,姜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姜离沾了陆生的光,与他同乘一车,不用像其他行走奔波的宫人,省了许多力气。
她今日戴了顶官帽,穿一身青灰色圆领,脚踏黑色皂靴,俨然是个小太监打扮,偏偏生得唇红齿白,俊俏得格外打眼。
这便是陆生口中的法子。
扮作随行侍奉的太监,便可堂而皇之地混在队伍里,随秋猎队伍一同出宫。
此行路途遥远,粗略估计便需要七日之久才能抵达猎场。
是以,漫漫长路,并不叫人舒坦。
“酉时左右才抵达驿站,若是撑不住了,便闭眼休息一会儿。”
听了陆生的一句话,姜离便靠在马车上的软褥,怀里抱着引枕,酣睡过去。
陆生则从身侧的箱笼中取出一本书册,专心翻看起来。
马车内的空间并不算大,只陆生一人便还算活动得开,再加姜离一人便显得拥挤了,是以,偌大的空间内,少女匀长的呼吸声存在感愈发的强。
三寸厚的书册已翻下去大半,陆生方抬手捏了捏眉心,侧目看向一旁毫无睡姿的小姑娘。
许是车内闷热的原因,少女面颊上变得红扑扑的,秀挺的鼻尖出了层细密的汗珠,嘴唇微张,睡得格外香甜。
略显宽大的圆领袍挣得松散开来,一片白皙修长的脖颈堂而皇之地展露在眼前。
目光停顿了一瞬,忽又仓惶移向旁处。
虽垂下眼睫,隐去眼底的情绪,可微微泛白的指节却还是暴露了他心底的慌乱。
他不由暗暗抱怨,早知便叫尚服局重新裁制一身新的袍子,也好过如今这般,稍有大一些的动作,便露出颈子来。
睡了许久,直到马车行至颠簸路段,姜离方骤然转醒。
睁开眼睛兀自缓了片刻,正打着哈欠,斜旁忽然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来,向她递来一只赭色水袋。
姜离转过头,便见陆生端坐在一旁,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册,见她醒来,体贴道:“喝些水罢。”
“谢谢。”接过水袋,拧开喝了一口,姜离便觉嗓子里的干渴纾解了大半。
目光扫过脚边,姜离神情微怔。
顿了片刻,她拧紧水袋,弯下腰去,将落在脚边的圆顶山帽捡起,掸了掸后往头上戴去,将戴未戴之际,下意识地抽手往头顶的髻上摸了一把。
果不其然,经过一路的颠簸,她于睡梦中将发髻蹭得塌了。
心虚地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陆生,姜离偷偷松了口气,抬手松了发髻,决定重新挽一个髻。
书后那双狭长的凤目长睫微颤,接着抬眼看过来。
一头如云似的乌发悠悠散落,将少女的肩背遮去大半,只见一双玉色纤细的手指穿过发隙,向后拢来,举止却格外生疏。
梳惯了女髻,一时半会儿还未熟悉男髻,是以,约莫折腾了一刻钟,都未能扎出一个令她满意的发髻。
甚至动作隐隐有粗暴之势。
眉心一跳,陆生默默将书册放置一旁,抬手接过姜离手中的木簪,轻声道:“我来帮你罢。”
此言一出,便如同及时雨一般,姜离忙道了声好,松开头发便往后挪了挪,以此来方便陆生行事。
细软厚实的发丝悠悠晃晃,垂落指间。
陆生抿唇不语,动作轻缓地拂过她耳边的碎发,不过片刻,便在发顶挽成一个规整的髻,用发簪稳稳固定后,顺手拾起一旁的帽子,戴了上去。
至此,方松了一口气。
“好了。”
姜离晃了晃脑袋,觉得头顶的发髻很是稳当,心生欢喜,回身冲陆生笑道:“大家的手都是手,怎偏偏你的手这么灵巧?”
“可能是因为熟悉了罢。”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姜离低头扶了把帽子,自是没能注意到他的僵硬,待她抬起头来,继续打趣道:“早知挽髻可以如此轻松,我便早让你帮我了。”
见她眼中目光澄澈,一丝旁的意思也无,陆生不由得暗自叹气。
当真是个傻宫女-
这一日,在路上停了约莫三趟,车队终于在天黑之前赶至驿站。
圣上自有人伺候,安置在了上房,陆生亦单独分得一间房。
概因驿站不大,随行人数又众多,除去一些有头有脸的、有官职在身的,分得了房间,大多奴才都只得挤在一起,凑合一夜。
姜离因占了个随行小太监的名头,自然被安排进了陆生房中。
是以,二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最终只得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你睡床上,我打地铺就好。”撂下这句话,陆生便从柜子里抱来被子,兀自忙活起来。
姜离脑子混混沌沌,只觉得稍微晃一晃,便有漫天泡泡飞出。
于是她转过身便与陆生抢起了被子:“还是我睡地上吧,天儿冷,地上寒凉。”
他自是知道地上寒凉,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你是女子,应比我更畏惧寒冷,怎的与我争起来了,好没道理。”
话本里都是这么演的,再争下去定会出事的。姜离默默地收回手,妥协道:“那你……多铺些被褥,别叫自己冷着。”
驿站里人多便乱,是以,除去用饭时辰,戌时以后,护卫便将出口封锁,严加看管。
夜色渐深,屋里的二人半点困意也无。
姜离仰面躺在床上,看着青纱帐顶出神。
屋里太安静了,若不是那三两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她当真会误以为屋中只自己一人。
撑了许久,直到眼皮发沉,困意姗姗来迟,姜离方侧过头,轻声道:“可以灭烛么?”
话音落下,她方察觉出自己的话有歧义,顿了顿,慌忙地补充道:“烛光有些晃眼。”
“嗯。”陆生应了声,紧接着,屋子彻底陷入黑暗。
姜离默默吞了口口水,心跳无端紊乱起来。
耳畔响起窸窸窣窣之声,俄尔,陆生的声音自一旁响起:“安心睡罢,若有不便,记得喊我。”
“好。”
姜离心中踏实了许多,闭上眼睛,竟就这么睡着了-
陆生睡相很好,夜里基本不会有什么大的动作,可另一人就不同了……
许是次数太多,那细微的动静落在安静的夜色里也分外明显。
陆生悄悄睁开了眼,向一旁看去。
不知何时,那半面纱帐被放了下来,少女睡得应是不大舒服,翻来覆去,好似床上有刺一般。
最后终是不堪其扰,翻身坐起。
陆生眨了眨眼,正要出声询问,忽见少女抬手扯开腰侧系带,松了衣衫,接着动作迅速地将里层的布帛扯下,丢至一旁,这才如释重负地躺下。
陆生:“……”
习惯了夜色,视物倒也很清晰,虽隔着半道纱帐,可还是看见了大半。
一时间,心如擂鼓。
他如今,竟真成了她口中的登徒子了。
作者有话说:
补充了秋狝未带女眷的设定(滑跪)
注释1:出自张仲殊《西江月》,意为赞美柿子比名贵的花还甜。感谢在2023-12-11 21:07:48~2023-12-13 21:3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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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偷梨子(一更)
◎做些偷鸡摸狗之事◎
寅时, 姜离缓缓睁眼。
天还未亮,四下里静悄悄的,偶有两三声虫鸣自窗户缝漏进来。
伸手在枕边摸了摸,抓住一块布帛, 姜离撑着床悄悄坐起身, 借着青纱帐遮挡, 抻直了布帛在胸前缠绕紧实。
见那处平整下去, 她方松了口气, 穿戴整齐后翻身下了床。
扮作太监并不是什么难事,见得多了,自是手到拈来。
因其与普通男子有细微的不同, 是以, 并不需费心地粘上胡须, 亦不需她刻意压着嗓子说话,只一样需格外注意。
那便是束胸。
用布帛紧紧缠绕几圈,再套上衣衫,方看不出女子的特征。
许是裹得太紧, 压得太实,以致血液不通的缘故, 昨夜睡觉时她便觉呼吸不畅, 不得已,只好趁着夜色悄悄将其解开。
所幸陆生睡得沉, 并未将其惊醒。
脚刚落地,目光自光秃秃的地面扫过,姜离微微一怔。
陆生醒得比她还早些, 竟连铺盖都收了。
愣神中, 房门忽被推开, 一道黑影走了进来。那人并未掌灯,只凭借熟悉的剪影,姜离便认出了来人。
“陆生?”
方晨起,嗓音还带着未清醒的软意,落入耳中,竟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只见那黑影一顿,向这边看来,似是在确认些什么,半晌后,“嗯”了声,踱着步子向桌边走去。
“在宫里早起惯了,这会儿还不适应。”水壶与桌面轻磕,发出一声闷响,陆生继续道:“我打了些热水,你先将就着洗漱一番罢。”
他的声音亦淡淡的,透着些沙哑。
想着他打了一夜的地铺,许是睡得不舒服,姜离心中担忧,走上前去,问道:“你昨夜睡得还好么?”
屋里暗,摆设又拥挤,行走间难免磕碰,是以,只听“嘎吱”一声,凳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根酸软、头皮发麻的响动。
姜离弯下腰,唇间溢出短促的“嘶”声。
见状,陆生忙走上前来,扶着人在榫条凳上坐下:“怎的这般慌忙,可有碰着哪里了?”
不过是撞了脚趾头罢了,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可喊疼的?姜离抿唇憋着不出声,只摇了摇头。
见她这副模样,陆生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来点灯。”
取来火绒,将灯芯点亮,屋里霎时明亮许多,迎着光线,陆生抬眼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姜离,只见后者眼尾曳着淡淡的红。
想来真是碰疼了。
心知她要面子,陆生也不勉强,只提起桌案上的水壶,转身往铜盆中倒去,待对方缓过来,方继续道:“我昨夜睡得早,夜里倒也安稳,并没有想的那么冷。”
天不亮就起身,能睡得舒服就怪了。
姜离自知他是在安慰自己,心中愧意更甚,站起身便从陆生手中接过手巾,放在热水里浸湿,拧干后递给他:“此行本就多受你照顾,如今还要叫你伺候,那我的脸皮也太厚了些。”
被塞了一手的湿热手巾,陆生神色微凝,垂眼看向睡意未褪的姜离,默了良久,轻声道:“怕吵着你,我已在外面洗漱过了。”
姜离:“……”
陆生的言下之意,这是专门给她打的热水?
见小姑娘一脸呆滞的模样,陆生唇角弯了弯,拉过她的手将手巾还了回去:“快擦把脸,清醒些。”-
一番拾掇后,姜离随陆生一同出门用饭。
因此行人数众多,驿站不能一一照顾到,是以,在空旷的天井内设了座食棚,供应些米粥面饭之类,虽比不上宫里的膳堂,填饱肚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食棚所占面积不大,只置了五六张桌子,供宫人和侍卫用饭,而庆文帝和随行的几位王爷、皇子们,则由专门的内侍伺候,自是不需像他们一样冒着寒风在外头吃饭。
晨间寒冷,说话间,口中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在摇晃打转的灯笼旁用了些清粥和包子,姜离方觉四肢暖和起来,再抬眼,便见东方翻起了鱼肚白。
草草用过早饭,车夫便去马棚给马匹喂草料,待休整一番,方给辕马套上拉头。
马蹄趵趵,带着车轮在地上滚过,掀起大片尘土,其响动惊得山中野狗狂吠不止。
旭日东升,经过了一夜的休息,马队终于重新启程了。
姜离初时觉得新奇,偶尔会掀开车帘偷偷向外看去,看着一路向后撤退的风景,心生向往。
可皇家规矩森严,抵达目的地之前,并不会纵容手下的人停驻玩耍,是以,看了整日枯黄凋敝的枯叶,姜离灰溜溜地收回视线,坐回车中。
“要看书么?”陆生在一旁轻声道。
意兴阑珊的小姑娘以手托腮,目光扫过陆生手中厚重的书册,默了一瞬,点头道:“看。”
在娱乐设施相对匮乏的年代,没有什么比看书更能消遣时间的活动了,更何况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一本画满小人的册子倏地递到跟前。
姜离脑中的至理名言骤然消散,她双目圆瞪,抬眼看向陆生:“这是,这是小人书?”
这不是传说中的宫廷禁书么?
想不到陆生看起来这般正经,私底下也……
也太贴心了。
陆生神色不变:“是,你看是不看?”
像是唯恐对方反悔一般,姜离忙伸长手臂,双手接下那珍贵至极的小人书,乐滋滋地在软垫上择一处舒适的地方,靠着车壁翻看起来。
与安静的陆生不同,姜离看书全是随着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咦二污一丝一丝以尔自己的本心,入神时便全神贯注,呼吸都轻了许多,看到不解处时,两条眉毛能拧到一出去,若是看到了兴头上,便会绷起脚背,在毯子上轻轻跺脚。
纵使是稳重自持的陆生,也不免受到了影响。
他侧过头,只见小姑娘换了副神态,半截手掌捂住嘴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憋得狠了,便从掌缝里漏出三两声“噗嗤”的响动。
直到一本书翻到了底,她方依依不舍地抬起头,眼巴巴地看向自己:“还有么?”
陆生:“……”
点了点头,他抬手接过姜离手中的书册,放回一旁的箱笼中。
姜离意犹未尽地抻长了脖子,看着陆生的举止,余光瞥见那箱笼里还有许多书册,心中好奇,往前凑了凑,想要一看究竟。
在箱笼里挑挑拣拣一番,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终于停在其中一册上,指节收紧,将其抽出。
陆生方转过身,便觉身旁之人离得极近,若是他的动作稍大些,怕会碰上。
小姑娘垂着眼睑,紧紧盯着他手中的本子,笑道:“这本也很好。”
唇间呼出的吐息错落在脖颈之上,带来丝丝缕缕的痒意,她偏偏察觉不到一般,伸手去够那本书册。
许是因紧张,亦或是些说不清的情愫,直把骨节攥得发白,他都未松开。
“什么好书,竟不舍得给我看了?”那只温热纤细的手指与自己的交叉相叠,稍稍用劲,试图强夺。
陆生指尖微颤,终是反应过来,迅速撤回手。
慌乱间,那书册便成了无主之物,直摔到地上去了。
“哎——”姜离低呼一声,忙弯下腰去,将书捡起,拍去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嗔道:“我又不会把你的书给吃了,怕什么?”
离得远了,空气似乎又开始流通,陆生暗自松了口气,索性站起身来,将位置让了出来:“想看些什么便自己挑罢。”
方说他舍不得,现下却大方起来,竟敞开箱笼任她挑选。姜离心中纳罕,抬眼去看陆生的神色,却见对方垂着眼睫,抿着唇,一副不肯说话的模样,片刻后,忽然福至心灵。
“你是不是困了?”
“……”
不见他反驳,姜离便认定了这事,又说了几句贴心话,便闭上嘴,安静地看起了书。
日月交替,窗间过马。
在路上颠簸了整整七日,直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车队终于在欢呼声中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承德避暑山庄。
官家当日便移至避暑山庄的清波殿,其他的亲王和皇子则分别进了南苑和西苑,经过长途跋涉,庆文帝已是累极,一声令下,命众人在此地休憩两日,准备秋狝事宜。
比起沿途的驿站,这承德山庄的房间要轩敞许多,床也更大些。
虽说秋日天气爽朗,可奔波了七日,再光鲜的人也不免染了一身灰尘,十分有碍观瞻。
是以,姜离现在急需泡个热水澡。
所幸配给陆生的房里设有木桶,只需生炉烧水,再将桶灌满,关上门,隔着一道屏风,心中倒也安定。
一番折腾,终是将澡给洗了。
换上提前准备好的干净衣裳,姜离提着一桶水从屏风后走出,正欲出门。
朱门打开,门外的人转过身来。
为了迁就她,陆生在门外守了半天,见她发尾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不由得眉头轻皱,接过姜离手中的木桶,把人往屋里赶:“外头风大,快回屋将头发擦干。”
让他久等本就不对,此时又让他纡尊降贵地做起了粗活,姜离心生内疚,伸手便要去夺水桶,而陆生对此早已有所所预料,动作迅速地往后撤了一步。
可那水桶终究是装得太满,晃晃悠悠之下,洒出许多水来,竟将陆生的衣摆湿了大半。
二人齐齐垂眸看向那片水渍:“……”
默了片刻,姜离讪讪道:“要不,你也洗一洗罢。”
姜离自然不能让人用自己剩下的洗澡水,是以,待将头发擦干后,便不辞辛苦地起炉烧水,替陆生灌了桶热水。
又折腾了一番,待歇下时,已暮色四合。
洗去满身疲乏,姜离只觉得浑身轻快舒畅,躺在床上亦十分精神,一丝困意也无。
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虫鸣,想起白日路过那颗歪脖子梨树,姜离冷不丁道:“陆生,我们去摘梨子吃罢。”
屋里静了一瞬,片刻后,陆生的声音幽幽响起:“那梨子还未成熟,皮厚味涩,并不好吃。”
姜离却不以为然:“涩不涩的,总得尝了才知道呢。”
片刻后,屋里响起穿衣的窸窣之声。
姜离不解地眨巴着眼睛:“陆生,你作甚啊?”
“摘梨子去。”
夜黑风高,最适合做些偷鸡摸狗之事,因只留了一个“内侍”在旁侍奉,陆生的居所周围并无什么眼线,是以,从出了房门到行至那颗歪脖子树下,一路畅通无阻。
又因做贼心虚,二人并不敢点灯,以至于四下里黑漆漆一片,难以视物。
仰头看了一会儿,姜离搓了搓手,跃跃欲试。
小时候在姥姥家的野园子里可没少爬树,一些童子功便是在那时练成,可碍于宫内规矩太多,限制了她的才能。
今日便是她一展雌风的时候!
陆生负手立于一旁,见她这副模样,眉心一跳。
若他记得不错,上一次她这么踌躇满志的时候,还是将凳子踩烂的那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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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 很喜欢(二更)
◎这样睡觉舒坦么?◎
承德避暑山庄临水而建, 夜里风大,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看着树影摇晃,姜离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若是风再大些,那圆滚滚的梨子也该掉下来一两个罢?
可果子还是太青涩了些, 死死地依偎着枝桠, 很是不给她的面子。
无法, 求天不如求己。
少女将袖子高高撩起, 露出半截手臂来, 又做了些不甚规范的热身,便攀住那粗壮且剌手的树干,一个蹿身, 便挂了上去。
很有几分泼猴的英姿。
“小心些。”陆生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一时间, 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小宫女行动自如,抽空回身安慰他道:“没事,你就在下面替我把风,等着吃梨子罢。”
陆生拧眉, 往树下凑了几步,吃不吃梨子的他并不是很关心, 他眼下只怕姜离摔了。
因是棵歪脖子树的缘故, 树身并不算高,是以, 没有费太多力气,姜离便成功踩到了树杈之上。
就近摸了把青梨,只觉入手冰凉, 手感粗糙。果真如陆生所言那般, 是个皮厚的果子。
“咔咔”拧下几只, 往怀中揣去,估摸数量差不多够他们二人吃了,便沿着树干原路返回。
甫一落地,便遭陆生凑上前来,扳着身子前后看了一遭,见人完好无损地站在跟前,他方松了口气。
见他这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姜离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不过是爬棵树,瞧把你吓的。”
陆生目光微沉,下意识回道:“若不是你,我担心它作甚?”
难得见他如此直白,姜离不由得愣怔片刻,心中好似遭人抓了一把,又“砰砰”跳动起来。
许是夜色作祟,胆子也跟着肥了起来,她往前凑了一步,歪头探至陆生脸下,打量他的神情:“秉笔大人,你这是在关心我么?”
恰逢云层飘散,露出底下的皎皎月光来。
这位年轻宦官眼底的慌乱一览无遗。
若把她当作朋友,关心亦是无可厚非,可既无可厚非,那他慌个什么劲?
想通了这一关节,姜离心中窜起了股酸痒之意,冷不丁想起那日于树荫之下,落在脸颊上的吻来。
说来懊恼,自己都那般主动了,也不见陆生有半句回应,可偏偏在这些时日,无一处不照顾着她,细致入微得叫她挑不出半点差错。
陆生怕是……不敢接受她的心意。
思及此,姜离垂下眼睫,敛去眼底的失落。
“外头风大,我们进屋里去罢。”她向后退了半步,轻声道-
关上房门,点了蜡,姜离将怀里的梨子尽数堆在桌子上,拿出一只丢给陆生:“尝尝看。”
说罢,兀自取出帕子擦拭干净,凑近嘴边咬了一口。
刚摘下的梨子,皮子很有韧劲,使了好些力气才啃下一块果肉来。
且不说酸不酸,连个梨味儿都没有。
满嘴的涩感,亦没有水果该有的水份,嚼了嚼,直把舌头吃麻了。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姜离扭头看向一旁端坐于榫条凳上的陆生,只见那张清隽无暇的脸上,长睫微敛,在烛光下曳出淡淡的阴影,眉心的那粒红痣几乎陷进了褶皱之中。
再观起脸颊,正在有规律的起起伏伏……
一边咀嚼一边皱眉。
看起来忍得很辛苦。
当真有那么难吃么?
“要不然,咱就别吃了吧。”她试图劝阻。
闻言,陆生掀开眼皮看了过来,不答反问:“好吃么?”
姜离讪讪笑道:“确实……不大好吃。”
“时机尚未成熟,果子自然苦涩。”陆生咽下最后一口梨子,淡淡道:“以后若是还想爬树,我陪你去。”
谁说她想爬树了!
姜离瞪圆了眼睛,有种被戳破心思后的恼羞成怒,慌不择言道:“我又不是猴子,爬什么树?”
顿了片刻,忽又捕捉到他的后半截话来,“宫规森严,哪里有宫女天天上树的道理。”
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姜离后知后觉地生出羞赧之意来。
谁家好人在心上人面前上树啊……
也就是陆生一惯云淡风轻,处事不惊,能够忍受她上蹿下跳了。
思及此,姜离颇为幽怨地看了眼陆生:“木头!”
还停留在讨论上树阶段的陆生:“?”
好端端的,骂他是木头做甚?
“不同你说了,我睡觉去。”
“……”
灭了烛,姜离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是以,她自床沿耷拉下一条手臂来,在陆生跟前晃了晃。
“陆生,你睡了么?”
“没有。”
“你困么?”
“不是很困。”
“那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好。”
将人撺掇起来,姜离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空气陷入沉寂。
陆生却也不急,只静静地等待。
经过这些日的相处,姜离已摸清了他身上的习性,那便是陆生从不会让自己的话落在地上,有问必有答,尽管有的时候只一两个字的回应。
似乎过了许久,久到呼吸都显得匀长,久到陆生忍不住开口道:“姜离?”
“嗯。”姜离闷声应道。
借着黑暗掩饰,少女默默咬住了下唇,犹豫许久,方鼓起勇气道:“陆生,你……你有心悦之人么?”
话音落下,心脏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寂静于黑暗中蔓延。
本该响起的回应却迟迟不来,一丝羞恼自心底横生而出。
姜离翻过身去,索性将眼睛闭起。
“有。”陆生轻声道。
姜离愕然地睁开双眼,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心脏狂跳,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颤抖:“你……很喜欢么?”
“嗯。”这一回,他倒是应得很果断。
懊恼骤然消失,心中好似揣了只圆滚喜人的麻雀,“扑腾扑腾”撞击着心脏,每撞击一下,那股喜悦便蔓延至全身。
姜离于黑暗中飞快地眨了眨眼,继续道:“你怎么总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啊,同我多说些话好不好?”
“姜离,我不能……”
他近乎恳求的语气令姜离一愣:“不能什么?”
她追问得太急,以至于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消失在了嘴边。
陆生于黑暗中闭了闭眼了,轻叹道:“我不能耽误你。”
姜离迟钝了一瞬,却又很快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什么才算耽误?”她轻声道:“是不能和我在一起,还是不能……与我生儿育女?”
这些话题似乎太早了些,落在空气中,宛如冬夜里横生出的冰刺,格外刺耳。
陆生亦安静下来。
得不到回应,姜离自顾自道:“若你怕的是这些,那便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努力使得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下来,字斟句酌道:“我不在乎你的身体是否残缺,我只在乎你对我是否有同样的情谊,若没有,我便从此以后躲得远远的,若有……”
顿了顿,姜离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若有,我便不会放手了。”
暗夜里翻起滔天的苦涩,裹挟着两只孤舟浮浮沉沉。
等了许久,终于听见他略显沙哑的声音:“你不该如此。”
屋里再次陷入寂静之中,片刻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陆生仰面躺在冷硬的地面上,忍不住呼吸一窒。
被子忽遭人掀起一角,有冷风灌入,片刻后,一具柔软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
姜离缓缓伸出手,环过他略显僵硬的腰身,小心翼翼地收紧。
他的身量很高,与其说是抱,倒不如说是躲进他的怀里。
源源不断的温热传来,烘得她红了脸颊。
有夜色遮挡,头顶亦有被褥遮盖,纵使脸颊滚烫,也不会叫人看见。
唯有擂鼓似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透过身体,传给了另一人。
渐渐地,两颗心好似响在了一处。
拥抱之下,身旁这人愈发僵硬,若不是有温热的体温,她怕是会以为自己抱着的是个木头傀儡。
陆生一动也不敢动。
近距离之下,触觉被瞬间放大了几倍,不需用眼睛看,便知姜离只穿了件中衣,为图舒坦,竟连那点束缚都不要了。
是以,他只得艰难地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了段清心咒。
在被子里闷了许久,小姑娘终于憋不住探出头来,向上看去。
习惯了黑夜,倒也能看清人的轮廓。
只见陆生抿着唇,绷紧了下颌线,一副羞赧的模样,不由得起了捉弄的心思。
她向上挪了挪,直到额头抵至陆生的下巴,方停下动作。
“你这样睡觉舒坦么?”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处,陆生猛然睁开眼,只觉热意窜上耳梢,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我可不是什么色中饿鬼,若你不愿,我也不逼你。”姜离小声道:“等你想好了可要告诉我,不然,我就不等你,同旁人跑啦。”
“不对。”她晃了晃脑袋,否认了最后一句话:“我就做尼姑去。”
怀里暖烘烘的,沉稳的心跳声宛如天然的催眠曲,姜离闭着眼睛嘀嘀咕咕说了一阵,渐渐陷入酣睡中去。
见怀里的人没了声音,陆生方悄悄低下头,试图往后撤出些距离,不料刚有动作,怀里的小宫女不耐地嘟囔一句“别动”,挎于腰间的臂弯收得更紧了。
毛茸茸的脑袋更是在自己的颈窝处胡乱地蹭,直到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方停了下来。
陆生登时又是一僵。
作者有话说:
二更来迟了,自罚三千。
57 ☪ 纨绔
◎可能会很痛,你忍着些◎
“啾啾、啾啾……”
晨间的鸟鸣声密集而响亮, 乃至有些聒噪。
姜离眉头微蹙,旋即睁开眼来。
入目所及,是一片纯白之色。
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只觉触感顺滑, 应是块丝织面料, 指腹停留那处, 还透着股若有若无的温热。
这是……一件衣服?
不甚灵活的脑袋终于开始运作, 昨夜发生的事情化作零碎的画面自脑中飞快闪过, 片刻后,姜离顶着一只红透了的脑袋向上看去。
一双狭长微挑的凤眼正静静地盯着她瞧。
但见那唇瓣翕动,轻声道:“你醒了。”
说话间, 胸膛徐徐起伏。
姜离怔了怔, 脑袋瓜子“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昨夜的青梨怕是被下了药罢, 如若不然,为何她会行如此莽撞之举,放着好好的床不去睡,去挤陆生身旁的一亩三分地?
疯了, 她当真是疯了。
思绪纷乱之际,忽然瞥见陆生眼底淡淡的青黑, 姜离自知罪孽深重, 忙翻过身,从陆生怀中退出来, 仰面躺平。
于混乱之中,竟将被子卷走了大半。
腰间的钳制骤然松开,陆生敛下眉目, 撑地坐起身来:“时候不早了, 起身洗漱罢。”
他如今倒是可以从容应对了。
姜离应了声, 默默拉起被子将头罩起。
兀自平复了一阵,方下了决心似地连滚带爬,回了自个儿床上-
两日时光转瞬即逝。
身着盛装的皇亲贵胄们于山庄前齐聚,骑上高头大马,带上猎犬和随从,只等圣上一声令下,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距离都城二百里的郊外,承德山庄以北的猎场内,漫山枫叶尽数染红,远远望去,好似云霞曳至人间。天冷气清,正是动物们囤积脂肪,膘肥体壮的时候,亦是秋狝的最佳季节。
狩猎之前,需举行祭拜狩猎神的仪式,祈求来年平安和丰收,官家敬香祈福,仙婆念咒祷告,一番折腾下来,半个时辰悄然而逝。姜离站在陆生身后,借人群遮挡,偷偷抬眼,环顾四周。
林间风声呼啸,吹得藩旗猎猎作响。
成片的黄旗随风摆动,连成一片,好不壮观。
祭拜仪式结束,但听鼓声阵阵,密集而响亮,连同心脏都跟着震动起来。
有鸟雀被鼓声惊动,自林中飞出,扑簌簌掠至半空,又四散进茂密的林中。
顷刻之间,整座林子好似忽然间活了起来。
官家上马,领队先行,王公大臣与神机营紧随其后。重围之中,只官家一人射猎,以彰天子至尊。待庆文帝猎到了第一只猎物,便在随从的看护下,回到营地,登城观围。
参围之人,无一不视猎场为战场,是以,群情昂扬,奋勇争先。
而姜离则随着陆生,以及数名宫人留在营地。
远远地,便见一抹眼熟的身影迈着小碎步,跟在庆文帝身后上了高高的看城。
姜离凝神一看,那人似有感应一般,回首向这边看来。
圆脸盘,细缝眼,面白如擦粉,正是司礼监掌印冯娄。
姜离心里“咯噔”一声,忙垂下头去,侧过身子往陆生身后躲了躲。
想来也是,陆生身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都跟了过来,遑论是随身伺候惯皇帝的掌印?
陆生扭头看向姜离,低声询问:“怎么了?”
姜离做贼心虚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道:“冯掌印看过来了,他不会认得福临罢?”
她此次出行本就是替下福临的名头,混在队伍中,并无人察觉出异样,可冯娄总归是个脑袋精明的,记性也不差,百余名小太监自眼前一过,名字便能对上七八成。
方才叫他那么一打量,心中登时生出一股不安起来。
私自出宫,是什么罪来着?
“离得远,看不真切。”陆生轻声安慰道:“冯掌印在官家身边寸步不离,一时半会儿应是抽不开身。”
又说了些安抚人心的话,陆生话音陡转:“走,带你拾柴禾去。”
还沉浸在被人告发恐惧中的姜离:“?”
怎的话题就落在拾柴禾上了?
再往周围看去,便见几队宫人在管事内监的带领下,往林中走去,姜离心中虽有不解,却还是跟在陆生身后,亦步亦趋。
好歹离看城远了些,离了冯娄的视线,姜离松了口气,这才问出心中疑问:“拾柴作甚?”
“自是为了夜间割生炙熟提前筹备。”陆生弯下腰,自地上拔下一根枯黄的干草,拿在手心把玩。
看他这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可不像是真心来干活的,倒像是秋游来了。
狭长微挑的凤目悠悠抬起,其中有笑意一闪而过。
姜离神情微怔。
好啊,想不到这人皮子里子竟是两副面孔,嘴上说着为官家办事,私底下竟带她躲起了懒。
不过……正合她意。
在某件事情上,两人迅速地达成了一致意见。
捉虫逗鸟,看花看草,顺带着捡了一堆木柴。
眼看着日上中天,到了放饭的时候,两人才依依不舍地抱着木柴往回走。
林中多石块,难免有崎岖不平的路段,因姜离怀中有木柴遮挡,一着不慎,踩了空。
只听一声令人牙根酸软的骨头错位之声,霎时间,剧烈的疼痛自脚踝处传来,姜离闭了闭眼睛,有冷汗自额头蜿蜒而下。
陆生走在前头,见身后没了动静,停下脚步,转身看去。
但见少女犹如被定住一般,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生忙撂下木柴,走至跟前,紧张道:“怎么了?可是伤到哪儿了?”
“无事……无事,我缓一下就好了。”
陆生眸光暗沉了几分,从姜离怀中接过木柴,声音冷冽:“山野之地,多的是蛇虫鼠蚁,若是叫毒物咬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见他面色严肃,姜离自知眼下不是客套的时候,垂眸向下瞥去,轻声道:“路不平,扭到了脚。”
话一出口,心中愈是懊恼。
好端端的日子,她当真会给别人添麻烦。
臂弯处倏地落下一只宽大的手掌,引着她向一旁走去,姜离只觉骨头缝有尖针在挖凿似的疼痛,脸色登时变得煞白。
唇间溢出一声轻呼,吓得陆生僵了手臂,一动也不敢动了。
“伤得这般厉害,岂是缓一缓就能好的?”陆生环视四周,目光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停留片刻,接着毫不犹豫地回身弯下腰,在短促的惊呼声中展臂揽过她的腰肢和腿弯,将人打横抱起。
身体陡然腾空,姜离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下意识地伸手环住身前之人的脖颈,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实在是疼得厉害,疼到她已无暇顾及别的,脑中亦生不出半点旖旎,只由着陆生抱着自己,半晌后,身下触及一块冷硬的石头。
甫一坐定,陆生便紧跟着在面前蹲下身,探手过来。
“哎,你做甚?”姜离眼中闪过惶然,急急往后撤去,本就难忍的疼痛愈发厉害,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动。
陆生抬起头,神色冷肃:“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看看伤势,可伤势在……
见她不出声,只当她是默许了,陆生垂眼,动作轻缓地抬手环过她的小腿,轻轻拢住,继而褪下鞋袜。
一只白皙秀窄的脚暴露在空气中。
许是因为冷风拂过,亦或是因为疼痛,五指颇不自在地蜷缩起来。
姜离眼睫微颤,抿唇不语。
一只骨节匀长的手覆上她的脚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是这一处痛么?”
“嗯。”她闷声应道。
兀自观察了片刻,陆生方抬起头,沉声道:“骨头错了位,所幸暂时还未肿起来。”
顿了顿,目光自姜离迷茫的脸色扫过,补充道:“及时正骨,便会少受许多罪。”
姜离点了点头,眉头蹙得愈发厉害。
既要正骨,那免不了要看医师,此行队伍中虽有御医,可她一介宫婢,又怎有机会受其诊治?
“不能再拖了,我会尽量快一些。”陆生道:“可能会很痛,你忍着些。”
快什么?
姜离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目光缓缓下沉,落在自己的脚面上。
陆生抬头轻轻瞥了眼满是惊诧的小姑娘,手下用力,只听“喀嚓”一声,错位的骨头就这么被移了回来。
骤然间,猛烈的疼痛袭来,姜离甚至来不及呼出声,眼前便是一黑,有涔涔冷汗自额头渗出。
一行热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她只知陆生这双手是用来执笔的,竟不知他还会正骨-
许是因偷懒而付出的代价,秋猎的后半日,姜离只能拖着伤脚窝在一处狭窄的帐篷中休憩,外面是什么情景,一概不知。
直到暮色四合,虫鸣声悄然响起,帐篷外亮起熊熊火光。
心里好似生出了一只小爪,勾得她心痒难耐。
片刻后,姜离挣扎着往前挪了几步,自帐篷缝隙向外看去,只见苇苇篝火自营地生起,隐约间,有焦香的烤肉味儿从远处传来。
心生羡艳,却碍于自己如今不良于行,无法与众人同乐,姜离幽幽地叹了口气,正意难平,忽见有人朝着帐篷靠近,须臾间,一片衣角倏然曳至眼前。
姜离心中一骇,扶稳了头顶的三山帽便往后躲去。
可她本就行动不便,又能往哪里躲呢?
帐篷帘于下一刻遭人掀开,露出后面一张清隽端秀的脸来。
陆生端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见人不在床上待着,跑到了地上,正以‘金鸡独立’的姿态杵在面前,朝他牵起嘴角,讪笑道:“是你啊……”
往里迈了几步,将那托盘放于矮几上,陆生这才转身扶着姜离坐下,眼中闪过无奈:“就知道你闲不住。”
姜离瞥向那摆满肉块的托盘,眼睛亮了亮:“这是给我的?”
方才她还馋外头的香味儿呢,陆生这就将肉送到面前了,当真是及时雨。
“嗯。”陆生应道:“你若是饿了就先吃,我出去借些东西,很快回来。”
“好。”扑鼻的肉香引得腹中馋虫蠢蠢欲动,姜离忙不迭应道,目送着陆生转身离开,拿起筷子便往嘴里夹了块烤肉。
刚烤制而成的豸肉,油脂丰富,肉质紧实,方吃下一块,姜离的目光便落向了托盘上的另一件物什。
方瓶圆口,拿起来晃一晃,“咕咚”作响。
应是瓶喝的。
姜离半日未曾进水,此刻正渴得厉害,犹疑片刻,抬手拧开封口,啜饮了一口-
陆生去了不过半刻钟,便去而复返。甫一进入帐篷,便见小宫女手中握着那盛酒的瓶子,正往唇边送去。
“……”
愣怔片刻,陆生快步走上前来,抬手摁住那瓶口,眼中闪过惊愕:“你喝了?”
姜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陆生手中的另一只瓶子,疑惑道:“那是什么?”
陆生松开手,露出手心的药油,复抬眼看向神色如常的姜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来得还算及时,没叫她将整瓶酒都喝了。
“这是我从医师那儿借来的活血药油。”给她揉脚用的。
那瓶酒亦是。
“哦。”姜离了然,将手中的酒放回托盘,双手撑着凳子,向后倚去,抬起脚尖在半空中晃了晃,“是给我用的么?”
她的声音懒洋洋的,斜眼睨来,扫量自己的模样,活像一个……京城纨绔。
陆生眉心一跳,隐隐察觉出不对,拾起那已启封的酒瓶,面色狐疑地凑近看了一眼。
窄窄的瓶壁里,清浅的酒水几乎见了底。
陆生的心里霎时凉了半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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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 小酌怡情
◎极轻的一吻,好似带着万般珍重◎
这酒是尚膳监掌司王顺常偷偷带来的, 见陆生在眼前晃荡,这太监脑中灵光一闪,顺手孝敬了一瓶。
“上好的梨花酿,陆秉笔, 小酌怡情, 小酌怡情。”
王顺常略显谄媚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陆生盯着那酒瓶, 面色如常地点头应付了几句, 思绪飘到姜离那只伤脚上。
现成的酒水,刚好可以拿来在伤处搓揉,活血化瘀, 可使她少受些苦楚。
本是这么打算的……
可他不过离开了半刻钟, 待他拿了药油回到帐中, 这酒便叫人喝了大半。
外敷竟变成了内用。
在某种意义上倒也算……殊途同归?
“陆生,想喝便喝罢,看你盯着它好半天了,眼珠子不累么?”
一声揶揄将陆生拉回了现实。
轻轻放下酒瓶, 陆生转过身,无奈地看向姜离:“你会饮酒?”
姜离摇了摇头:“不会啊。”
顿了顿, 目光落向那青色瓷瓶上, 迟疑道:“这酒不辣嗓子,甜甜的, 好喝。”
她方才尝了一口后觉得味道好,便多饮了几口。
总归是喝了,又不能叫人吐出来。
陆生见她目光清明, 比平常还显得有神些, 只好寄希望于她的酒量之上。
向前走了几步, 在姜离身前抚膝蹲下,抬眼道:“你眼下觉得晕么?”
姜离眨了眨眼:“不晕啊。”
陆生点点头:“那你觉得困么?”
“不困!”应得掷地有声。
顿了顿,陆生继续道:“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
姜离垂下眼,神色扭捏道:“有。”
闻言,陆生眉头微蹙:“哪里不舒服?”
在他的注视下,小宫女的脖颈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片刻后,指节搭上领口,往外扯了扯:“我有些勒得慌。”
陆生:“……”
他如今可以确定,她应是醉酒无疑了。
“脚踝好些了么?”陆生索性绕开话题,问回了重点。
“疼。”姜离扁了扁嘴,模样甚是委屈。
陆生沉默下来,似是在心里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半晌后,低声道:“我看看。”
褪下鞋袜,迎着微弱的光线,只见白日里还如常的脚踝此刻鼓起一个泛红的大包,盯着看了片刻,陆生转身从桌案上取来药油,倒于手心搓热,再覆于那肿胀的脚踝上,缓缓搓揉。
他刚入宫那两年做了不少粗活,是以,掌心生了薄薄的茧子,触及光滑细嫩的皮肤,宛如捏了块软豆腐。
摩挲间,药油起了作用,隐隐发烫,其间混了些丝丝缕缕的痒意。
姜离垂眸看陆生的举止,心脏“砰砰”跳动,一阵热意涌向大脑,只觉得嗓子里的水分越来越少,渴意渐甚,开始胡言乱语起来:“陆生你……你别摸了。”
脚踝处的手掌倏地停了下来,下一瞬,陆生僵硬地抬起头,不可置信道:“我这是在给你活血化瘀。”
想什么呢?
“啊……这样啊。”姜离迟钝地领悟到陆生话里的意思,颇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声音渐消,“那你继续罢。”
陆生只觉得心力交瘁,垂下头,目光重新落在那只脚上,正要继续动作,却被她方才那一番话乱了心神。
少女秀窄的脚握在掌心里,如同握着一块羊脂美玉,晃眼得狠。
“陆生。”姜离轻唤了一声。
“嗯?”
“你能不能快一点,我有些难受……”她也说不清究竟是哪里难受,只觉得呼吸困难,心乱如麻,好似有百只虫蚁在心尖上爬,她想抓又不能抓,只能干着急。
陆生沉默不语。
他如今亦是同样的煎熬。
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匆匆收了尾,将药油拧好放置一旁的空地上,陆生动作轻缓地替姜离系上袜子,方站起身来,低声叮嘱:“你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出去打水,很快回来。”
话虽是对着她说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旁处,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心虚。
可姜离如今只觉头晕目眩,闻言忙不迭应道:“好,我等你。”
陆生松了一口气,转过身,逃也似地掀帐离去-
吸取了先前的教训,陆生这次很快便回来了,进了帐中,倒出热水将巾帕打湿,转身正要递给姜离,忽见原本坐在凳子上的人不知何时竟挪到了榻上。
动作一滞,陆生放缓脚步,走至床前。
帐篷里只点了一根蜡烛用来照明,只见融融的烛光下,少女面色酡红,鸦睫低垂,睡得很是香甜。
想来是酒气上头,忍不住睡下了。
盯着看了片刻,陆生挪着步子靠着床沿坐下,捏着巾帕,小心翼翼地落在那张绯红的脸上。
水汽蒸发,潮润的巾帕触及滚烫的脸上,冰得姜离闷哼一声,抬手便将那帕子挡开,一对娟秀的眉毛微微蹙起。
眼睛还紧闭着,嘴巴却不满地嘟囔起来。
陆生动作一僵,不由得哑然失笑。
扰人清梦固是不对,可他却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人睡去。
是以,只得用热水重新浸过巾帕。
待净面后,又牵起她的手,一根根地擦拭干净。
做完了这一切,陆生方站起身,拉过一旁的被子将人盖严实,连同双手一并塞进被褥里,方松了口气。
见烛光晃眼,便走至桌旁,将蜡烛吹灭,自己则靠着桌子,闭眼休憩。
约莫到了戌时,外头的动静终于小了些,想来是“庆功宴”散场,众人各自回营了。
思绪流转间,陆生只觉周身疲乏,迷迷糊糊之中,竟就这么睡着了。
时至半夜,一阵冷风幽幽钻进帘布,惊醒了帐内的人。
陆生骤然睁开眼,目光落向半敞的帐篷门帘,心脏猛地一跳,来不及思考,站起身便往床榻边走去。
只见本该躺在那处的人竟不翼而飞了。
人不见了!
一个饮了酒的宫女,大晚上的能去哪里?
心中闪过无数个糟糕的念头,陆生不再犹豫,出帐寻人。
所幸只绕着帐篷走了半圈,便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此刻的姜离正缩成一团,靠在帐篷背后,坐在草地上,仰起头痴痴地看着天。
见状,陆生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抬脚走至跟前,轻声道:“夜里风大,跑出来作甚?”
姜离愣怔片刻,闻言扭头看过来,见是他来了,眼中闪过一丝雀跃,艰难地支起上半身,便来拉他的手:“陆生,快过来坐。”
思及她腿脚不便,恐加重伤情,陆生冷着脸坐了下来,低声斥道:“你可知这是野外,不是宫中,大晚上胡乱走动,不要命了?”
见他一副严肃的模样,姜离自知理亏,垂下头去,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想出来看星星。”
看星星……
陆生默了一瞬。
他能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呢?
如今的他连声拒绝都说不出,只能陪着她疯,陪着她闹了。
任由她执起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两手间捂热,陆生颇为生无可恋地倚靠在帐篷上,仰头观天。
广阔无垠的天空,深蓝的天幕上,璀璨的星子点缀其间,很是壮观。
“你看那七颗星星,连起来是不是特别像一柄勺子?”指间一凉,小宫女腾出一只手,往天上指去。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到了那状如勺子的星星,陆生轻笑道:“斗柄西指,天下皆秋。”
指极星,亦被称为“北斗七星”,正是此七颗星星。
姜离喃喃道:“若是在户外记住这些星星的位置,就不怕迷路了吧。”
陆生侧过头,只见小姑娘眼中盛满星光,一派天真模样,正要应和两句,忽见她垂下眼睫,唇角的笑意也淡下去:“可惜了,也不知以后还有几次出宫的机会。”
她原是惧怕这个。
心脏跟着下沉,陆生回握住那只柔软的手,轻声道:“若你不愿,这座城便困不住你。”
姜离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眉眼微展,隐去眼底的低落,嘻笑道:“明日的事谁能预测得到呢?我们且珍惜当下的快乐时光,今朝有酒今朝醉,便足矣。”
言罢,在陆生的眼皮子底下,自身侧拿出那瓶喝剩的梨花酿,往唇边送去。
陆生:“……”
眼皮微跳,想也不想便探出手去,轻而易举地夺下酒瓶。
小宫女满眼惊诧,扭头望来,一时间四目相对,陆生轻嗤一声,堂而皇之地将瓶口递至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所剩无几的酒水滑进喉咙,并不辣嗓,陆生眉头稍凝,兀自品尝了一番。
说是酒,倒不如说是果浆,清甜可口,难怪姜离跑出来也要随身带着。
这么个东西,也能醉人?
思绪流转间,忽觉身旁安静了许多。
陆生转过头,目光触及少女绯红的脸颊、和愣怔看来的目光,握住酒瓶的手紧了紧。
用这副神情望着他作甚?
心中无端紧张,正欲开口询问,忽见小宫女伸出手,向他缓缓靠近。
顷刻间,整个人便如同被定住一般,一动也不敢动了。片刻后,柔软温热的指腹轻轻落在他的眉心处。
陆生呼吸一窒,艰难开口道:“怎么了?”
话音落下,却见她凑得更近,月光之下,那对黝黑的瞳仁干净异常,随着一点点靠近,里面全是自己的倒影。
喉结微滚,他竟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生得……真好看。”姜离低喃着,说着和登徒子无异的话,目光错落,指尖一寸寸往下滑去,自眉宇间的那粒红痣滑过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唇角上。
“还有这处,怎么长的?”
指腹温热,轻柔而缓慢地描摹过唇峰。
陆生的目光落在她红润的唇瓣上,忽然觉得很渴,一时间,心跳如擂鼓,一声声,一阵阵,分秒不停歇地震动着胸腔。
手指忽然被捉住,姜离轻呼一声,抬眼看去,撞进一双墨色翻涌的眼睛。
夜幕低垂,丝丝缕缕的凉风吹过,心中的燥热却更甚,覆于指间的一阵温热徐徐扩散,往躯干深处蔓延,姜离缓缓地眨了眨眼,看着眼前人影欺近。
月光溶溶,在他的面颊边缘勾出一道冷冽的淡蓝色,姜离眼睫微颤,心脏冷不丁地漏了一拍,继而快速地跳动起来,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有温热的鼻息拂过。
一抹柔软覆上唇瓣。
极轻的一吻,好似带着万般珍重。
远处篝火燃烧的爆裂声、不知名的虫鸣,乃至徐徐的风声,皆如潮水般飞速向后退去,天地之间,唯余“砰砰”不停歇的心跳,好似炸开一般,扰得姜离不得安宁。
初时触及丝缕凉意,轻颤着,渐渐晕开一阵温热。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鼻侧,那一块皮肤好似烧着了一般,直燎上耳尖。
有淡淡的酒香于唇齿间蔓延,是顶好的梨花酿,甜中带着清冽,分明不醉人,此刻却叫她头晕目眩,心神跌宕。
许是一瞬,又好似过了百年之久,擒住她的那双手不知何时松了开来,攀上她的脖颈,摩挲片刻,缓缓游移至脑后,没进细软的发丝间,轻拢着,托住不甚稳当的她。
姜离只觉脑袋晕晕乎乎的,眼角似有湿意滚过,一时脱力,下意识地抬手勾住身前之人的脖颈,却将二人距离拉得更近了。
一时间,呼吸都乱了节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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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 趁人之危
◎他是内官,要如何成事?◎
意识迷乱中, 酒瓶被剐蹭倒地,在光秃秃的草地上滚了一圈,发出“沙沙”轻响。
直到唇间溢出一声喘息,姜离方缓缓睁眼, 眸光迷蒙间, 只觉脑后的禁锢松了开来, 干燥且温热的指腹自她的眼尾轻轻抚过。
“怎么哭了?”
他半敛着眼, 与她额头相抵, 鼻尖若即若离地蹭过皮肤,说话间,郁热的气息拂过, 心底的躁热升至顶点。
姜离眼睫轻颤, 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唇瓣仍残留着方才攀缠厮磨的触感, 一颗心脏几欲跳出胸膛,久久不能平息。
陆生亦如做梦一般。
许是因冲动,又或是蓄谋已久,当真正触碰的霎那, 事态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是以,当窥见那对盈满水光的眸子时, 心跳漏了一拍。
他是将人吓着了么?
“你……你如今不怕了?”少女的声音透着浓浓的鼻音, 在风中打着颤。
反应了一会儿,陆生方回味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静了片刻后,抬手捧起她的脸颊,与她对视。
“怕。”
怎会不怕呢, 他一介残身, 又怎敢妄图与她共白首?
“可已来不及了。”他轻叹道:“某爱慕姜姑娘已久,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是以……
“就先委屈你,同我一块儿。”
这是什么先斩后奏的告白啊?
姜离琢磨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我如今崴了脚,又喝了酒,你这算不算是趁人之危啊?”
陆生亦笑道:“算我趁人之危,那你应是不应?”
“嗯……你让我想一想。”
但见小宫女两条秀眉微蹙,摆出一副苦恼的模样,陆生也不急,噙着笑意静静地等,直到她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回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便再也绷不住了-
夜色深浓,帐篷内的两人各怀鬼胎。
将人抱进帐中,稳妥地放在床上,再拉过被子将其盖好,陆生便转过身,往桌边走去。
“哎。”姜离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袖子,不满道:“夜里寒凉,你就打算靠着桌子睡一夜啊?”
因未点灯,四下里又显得格外静谧,轻声慢语,落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话音落下,便觉陆生又僵硬了几分。
“床太小了,你的脚又受了伤,若是夜里碰着怕是不好。”
姜离觉得这些不过是陆生拿来搪塞她的借口。
“床榻虽小,挤下两个人还是够的,何况我伤得是右脚,你睡在外侧,碰不着。”
说罢,不容他拒绝,往里挪了挪,将外侧的位置让了出来:“时候不早了,快歇息罢。”
陆生无法,只得依言在床沿坐下。
“还傻愣着作甚,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快些躺下。”姜离如此劝道,手下使劲,不由分说便将人拽至跟前,止不住地笑道:“你这副模样,倒显得我像个逼良为娼的山野土匪。”
她是惯会用比喻的。
陆生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扯过被子,将两人盖起,闷声道:“我瞧你是不困了。”
不算厚重的被子落在身上,罩下独属于二人的狭小空间,说话间,细微的颤动随着床板传至另一人身上。
姜离慢慢止了笑意。
他们不是没有相拥而眠过,可如今挤在一张床上,与那夜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心潮起伏间,将手探进被子里,摸索片刻,擒住那只宽大温热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心。
于黑暗中比了一番大小。
柔软的指腹轻轻捏着微微凸起的指骨,漾开阵阵郁热,手掌的主人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想要从中挣脱出去,忍耐许久,抵着指缝轻轻回握,十指相扣。
那手终于老实了。
姜离缓缓翻过身,黑暗之中,双眸恍若两颗寒凉的星子,唇角噙笑,埋首抵在他衣服的前襟,轻轻蹭了蹭,心满意足道:“睡吧。”
“嗯。”陆生应了一声,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
淡淡的栀子花香萦绕鼻端,女子柔软的身体缩进怀中,像一团火焰,温热向四肢百骸蔓延,引得人耳尖发烫。
须臾间,呼吸都成了困难。
长夜漫漫,夜不成寐-
接连几日的好天气,惠风和畅,阳光烘烤着脊背,熨得满身舒畅,姜离留在驻地,闲来无事,给蛐蛐编草笼子玩儿。
这手艺还是她缠着陆生教的,一摞碧绿的灯芯草,缠绕指尖,重复压折,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只小巧的笼子便自手心诞生。
姜离兀自欣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后,放置一旁,这才拿起剩下的灯心草,继续编织下一个。
如此重复,待编织到第四只草笼子时,远处倏地响起“踏踏”的马蹄声。
姜离愕然抬头。
有人骑马直冲营地。
远远地,便有带刀侍卫围了上去,前头乱作一团,隔得远,姜离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听那人高声喊道:“微臣求见陛下!”
又是一番骚乱,侍卫散开,让出一条道来,那人翻身下马,踉跄着直奔高耸的看城。
这场短暂的插曲并未停歇,申时,有内官匆匆往林子里去了,与之同行的,还有一队驻扎在营地的御林军。
心中正不安,忽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自不远处走来。
“先进帐。”只说了三个字,姜离便闻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被搀扶着进了帐篷,姜离方开口询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怎的那般骚乱?”
见人在凳子上坐定,陆生松开手,站直了身提起桌案上的茶壶,替她倒了杯茶:“的确是出了事。”
姜离愣怔地接过茶杯,只听陆生轻声道:“太子不见了。”
秋狝不过第四日,围猎的队伍便出了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太子的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发了狂地驮着人在林中狂奔,随从追赶不上,竟将太子跟丢了。
官家接到消息时正在看城观望,闻言面色阴沉,思考良久,终于下了命令:秋狝继续,只派了一队人马进林中搜寻。
“官家丢了儿子,这么平静啊?”姜离痴痴出声。
好歹是亲生骨肉,甚至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就这么草率对待么?
陆生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姜离自知失言,下意识捂住嘴往门边瞧去,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都说帝王薄情,原来并非是话本里胡乱捏造,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范例。
她冷不丁地想起御花园赏花那日,皇帝老儿光是听见七皇子朱玉覃落水一事,脸上便血色全无,险些晕过去,那时的紧张与心痛可是装不出来的。
怎的如今换到了太子身上,就变了一个人了似的?
思绪飘忽间,陆生低声道:“临行前,马倌都会一一检查,确保马匹健康,太子的马更是精挑细选的汗血宝马,亦是太子的惯用坐骑,好端端的,怎会发狂?”
“许是遭人设计了呢。”姜离垂下手,推测道:“你想啊,这马不是王爷的,亦不是将军的,偏偏是太子殿下的,早不疯,晚不疯,偏偏在傍晚时分发疯,这也太有针对性了。”
秋季本就天暗得快,一旦到了晚上,林子里便成了野兽的天下,太子孤身进入密林,怕是凶多吉少。
怎么看都是有人在刻意针对。
就怕是有人想取他的性命。
此结论一出,姜离的脑海中便浮现出那张淡眉细眼,面白如敷粉的圆脸盘来。
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最终与陆生的目光撞在一处。
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陆生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证据,眼下还无法下定论。”
如今最要紧的,便是盼着太子安然无恙地归来。
知晓故事结局的姜离自是不担心的。
她知道太子不仅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最后顺利地替代了他的老子,成为了下一任帝王。
任凭冯娄如何作妖,这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然而,这些话她暂时还不能说与陆生听-
太子失踪后的第二日,林中终于传来消息,有侍卫寻到了太子射出的箭,箭头沾了血迹和野兽的毛发,想来太子应是安然无恙。
得到消息的庆文帝松了一口气,命属下继续寻找。
天色渐沉,另一人却慌慌张张闯入营地,将寻到的物件递与官家。
那是一件血衣。
质地上乘,隐约可见其上的四爪翻飞的蟒纹。
乃太子血衣。
一日之内,两条消息接连传进庆文帝耳中,官家面色苍白,好似精疲力尽,只朝侍卫挥了挥手,吩咐道:“继续找。”
见状,随从侍奉的冯娄躬下脊背,声音微颤:“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安然归来!”
底下亦跪倒了一片。
庆文帝抬手掐着眉心,难掩疲态:“希望如此。”
于无人窥见处,冯娄原本低垂的嘴角正一点一点扬起。
我的太子爷,在那遍布野兽的林子里,流血可是大忌啊-
五日秋狝已超了两日,庆文帝依旧没有要拔营的意思,众人心灰意冷之际,太子朱玉晟自个儿争气,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听说叫人发现之际,浑身遍布血迹,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好皮,见到了人,终于支撑不住,倒在营地门口,叫几个内侍抬进了帐篷里。
听到消息的庆文帝终于重燃父爱,大手一挥,招致全营的御医,为其诊治。
最终得出诊断——太子所受皆为皮外伤,只因竭力才会晕倒。
“是以,只需养上两日,便可大好。”陆生坐于帐中,转述方才的见闻。
这事倒是在姜离的意料之中,闻言,眉头舒展,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
思及那匹受了惊吓的马匹,姜离忍不住问道:“听说太子的马先跑了回来,可有发现异样?”
“随行御医说是马或许是吃了毒草,诱发癫狂之症,这才将太子殿下带进丛林之中。”陆生道:“所幸殿下的马术扎实,滚进了灌木丛中,没有摔到要紧部位。”
后面的几日过得如何艰难,太子并未赘述,想来是在官家面前要强,不愿倾诉苦楚,庆文帝亦心领神会,闭口不提。
至此,太子失踪一案终于落下帷幕。
众人休整两日,终于拔营回宫-
车轮滚滚,比来时更加颠簸。
姜离靠着车壁休憩,脑袋随着马车的颤动左摇右摆,眉头紧皱,睡得并不踏实。
见她这般,陆生伸手揽过她的肩头,往自己这边轻轻一带,那颗晃动的脑袋得了依靠,终于安定下来。
姜离的眼前白雾茫茫。
整座紫禁城隐藏在浓重的白雾之中,宫道之上,人来人往,熟悉的宫人自她面前走过,好似没看见她一般,径直穿过。
她低下头去,心中惊骇不已。
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在浓重的、随风流动的白雾中微微颤动。
这件她如今看起来无比陌生的衣服在红墙碧瓦的紫禁城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她前世的病号服。
这是不是说明……她此刻是姜离,而不是姜妮子?
可她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心乱如麻,在宫道上行了一段,姜离习惯性地走进了长春宫偏门。
院落里,墙角的两株梅花开得正盛,院心的榆树叶倒是落了大半,往前走了几步,耳畔忽然响起雪竹的呼唤声:“姜妮子,别吃了,快将小主的织金五彩祥云纹翟衣取来熨烫一番!”
姜离心头一惊,下意识便应道:“好……”
“来了来了!”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声音紧随其后。
扭头看去,便见一个小宫女自耳房走出,与她迎面撞上。
然后目不斜视地穿了过去。
柳叶眉、杏眼,脸上似乎养出了些肉,看起来多了分喜人之意,虽然面对面看有些陌生,可这张脸确是自己的。
姜离不禁有些愕然。
她竟站在上帝视角,与“自己”打了个照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着熟悉的人影在院中穿梭,眼前忽然天旋地转,白雾迅速消散,长春宫却如黄沙捏的一般,坍塌在风中。
下一瞬,烛光溶溶,照亮了整座大殿。
与千秋宴一般的摆设,上到皇太后,下到各路妃嫔,无一不盛装出席,只见厅内摆设华丽,庆文帝面前的桌案之上,摆放着一台鎏金仙鹤香炉,白烟袅袅升腾,殿中暖气缭绕。
姜离堂而皇之地行于殿中,环顾四周,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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臾,目光落向后排。
一抹朱红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处,似有感知般,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抬眼望了过来。
姜离心头一跳。
陆生竟可以看见她?
可那道目光最终只落在了半空中,并无焦点。须臾,又收了回去。
竟是她的错觉么?
宴席开场,丝竹声忽起,殿中一派热闹。
那西域来的舞姬身段极尽柔美,腰间的金铃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夺人眼球。
踩着鼓点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鼓声渐强,恍若要将心脏击穿一般。
一时间,姜离也好似不能呼吸了。
冷不丁的,风中传来一丝甜腻的血腥气味。
随之而来,宫女尖锐的叫声响彻整座大殿:“杀人了!杀人了——”
端坐于桌案之后的众人登时炸开了锅,如惊弓之鸟一般四散开来。
脑中紧绷的弦终于绷断开来。
姜离心跳如擂鼓,穿过重重人群,往里走去。
入目所及,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血红。
倒在血泊中的那人亦穿了身浓重的朱红色。
是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姜离只觉得喉咙处干渴得厉害,以至于开口都困难起来。
“陆……”
“醒醒。”
“姜离,姜离?”
这声呼唤由远及近,愈发响亮,姜离猛地睁开双眼,见与梦中之人相同的面孔近在咫尺,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一时间,梦境与现实重叠。
天气分明寒凉,后背竟在不觉中生出了涔涔冷汗。
姜离胸口起伏,急喘了几声,便伸出手,抓住眼前这人的衣襟。
一副要将其扯开的架势。
陆生僵了一瞬,动作迅速地按下了那只手,抬眼看向姜离,不解道:“你做甚呢?”
四目相对,姜离乱了心神,满心满眼都是他倒在血泊中的场景,抖着嗓子道:“陆生,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心口疼不疼?”
她原是做了噩梦。
陆生松了一口气,回道:“我好得很,你方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闻言,姜离愣怔片刻后,方垂下手,颓丧道:“的确是做了场噩梦。”
也还好是做梦。
她自是知晓,在原著中,并没有陆生被害这一情节。
她犹记得,庆文帝死后,太子继位,陆生摇身一变,接替了冯娄的位置,成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身兼东厂提督。
眼下,距离庆文帝之死还有三年。
而陆生就在眼前,平安无虞。
一切都会按照原著剧情如期发生。
是她思虑过重,做了噩梦罢了。
虽如此安慰自己,可心里却愈发不安起来,梦中的场景是那般鲜活,细致到一根发丝都看得见,殿中的珍馐佳肴、从未见过的西域舞姬,以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姜妮子。
世上真有这般真实的梦境么?
还是说,这是一场预知梦呢?-
一场瓢泼大雨将车队困在了驿站。
雨势湍急,很快便在地面汇成一片泥汤,万物皆沉溺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树影摇晃,好似要被风折断一般。
与之而来的,是电闪雷鸣。
姜离蜷缩在床头,盯着窗外不时闪过的雷电出神。
半个时辰之前,陆生被叫去了官家的房里议事,临走前叫她关好门窗不要随便开门。
如今看来,这窗户关与不关并没有什么区别。
狂风肆虐,自窗户缝钻进来,将薄薄的窗户掀得高高的,灌进许多雨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桌案上的烛火便遭风吹灭。
她已经重复点了三次蜡烛了。
风声呜咽,吹得整座房子摇摇欲坠。
姜离如今已懒得挪窝,干脆仰面躺倒,拉过被子将头蒙起。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消,屋里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恍惚间,床边一沉,有人坐了下来。
拉开一道缝偷偷向外看去,便见陆生不知何时回来了。
整理好衣衫,陆生正要躺下,忽见黑暗中,一双眸子正静静地盯着他瞧,一时间,心脏都要停跳了。
顿了片刻,他试探道:“被我吵醒了?”
姜离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拉他躺下。
“外头那么大动静,我睡不着。”
说话间,一道雪白的雷电划破天际,将屋内陈设照亮了大半,连同身旁之人的眉眼都映照得分外清晰。
一只手揽过她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
“别怕,我陪着你。”
姜离唇角噙笑,忍不住嘀咕道:“你看我像害怕的样子么?”
陆生亦笑道:“你看起来,胆子大得很。”
藏匿在被褥间的手攀上他的手背,扣住微凸的指骨,细细摩挲,温热的触感蔓延至手心,渐渐地,十指相错。
恍惚间,一道滚烫的呼吸落在唇边,轻轻触上,又很快撤开,好似极快地啄了一下。
犹觉不满,一双黝黑的杏眼颇为紧张地注视着他的神色。
暖香软玉在怀,心跳不免有些失控。
是以,稍加靠近,鼻尖相触,鼻间洒落丝丝缕缕的灼热气息,随之而来的,是若即若离,浅浅的触碰,比方才那一啄还叫人心生躁意。
正不安地捏着他的指节,指间的手倏然抽开,于下一瞬,撑着她的枕边,翻过身来,将她覆于身下。
在她还未反应之际,一抹柔软落在唇瓣之上,浅浅厮磨。
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气萦绕鼻端,姜离于神思迷惘中,抬手顺着他的臂膀攀上他的脖颈,再轻轻勾住。
如此这般,心脏才落回实处。
呼吸渐渐被揉碎,四散进帐中。
思绪在升温,宛若被抛在滚水中煮烫一般,连同周遭的空气都一并剥夺,化作蒸腾的水汽,将她淹没。
鼻尖渐渐生出了一层细汗。
衣襟渐敞。
温热的指腹寸寸滑过。
滑腻得像只捉不住的鱼。
可他是内官,要如何成事?
电闪雷鸣,他陡然转醒。
“明日还要赶路,我们不能……”
陆生慌了,挣扎着坐起了身。
姜离面色绯红,仰躺在床上,轻轻拢住衣襟,拉过被子将自己盖起来,闷声道:“我……我也不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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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 云纹翟衣
◎她个没出息的◎
屋内昏暗, 杂乱的雨水毫无章法地敲击着木窗,雨声与心跳声交错响动,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更慌乱。
身旁响起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姜离悄悄抬眼, 便见黑暗之中, 陆生下了床, 趿着鞋子走至桌边, 提起茶壶倒了杯水。
半晌后, 去而复返。
“喝些水罢。”
看着递至跟前的茶杯,姜离愣了片刻,撑着床板坐起身来。
“谢谢。”指尖触上冰冷的茶杯壁, 心里没来由地平静许多, 她啜饮一口早已失了茶味的茶汤, 嗓子里的干渴纾解了不少。
目光再次落向身前那人,眼底倏地染上笑意。
“你这么紧张作甚?”
一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模样,好似她能将他吃了似的。
心思叫人戳破, 陆生周身一僵,脑海里浮现出那痕隐于衣襟之下的旖旎风光, 耳梢滚热, 声音也跟着紧绷起来:“方才,是我冒犯了。”
她自是知道他的顾忌, 亦不愿勉强,只安慰道:“你情我愿的事,算不得冒犯。”
何况这把火本就是她点燃的, 也合该由她来承受。
垂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蜷, 在光洁的布料上抓出几道深深的褶皱, 陆生眼睫低垂,轻声道:“抱歉。”
姜离不解:“为何要道歉?”
听着耳畔天真的发问,他愈发觉得自身的卑劣,于黑暗中发酵的苦涩顺着周身蔓延,将他一步步拽向深渊。
半晌后,他缓缓启唇,声音微弱得好似在呢喃:“我同寻常男子不一样……”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将他拢住,阻止了他未说出口后半句话。
丝丝缕缕的热意顺着少女的指腹传来,微微用力,唤得他几分清明,转过头去,便于黑暗之中,窥见那双黑亮的双眸。
不知何时,她离自己近了许多,被衾从身前滑落,露出底下单薄的身形来。
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本就宽松的领口微敞,雪白的脖颈一览无遗,她却好似全然不觉一般,自顾自说道:“陆生,你若是再同我说这些,我便不理你了。”
见她杏眼圆瞪,柳眉倒竖,分明一副故意扮凶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软绵绵的,不甚有威慑力。
可即便如此,心口针扎似的刺痛却骤然消散,一股暖意淌过,直熨得陆生心尖发颤。
是以,下意识便顺着她的话点头应道:“好,我不说了。”
姜离眨了眨眼,似是没能想到他转变得如此之快,停顿了片刻后,眉头舒展,满意道:“这样才像话嘛。”
抬手抽走她手中的空杯子,将其放回桌案之上,陆生转过身来,于床前坐下,拉起被子便将人裹了个严实。
“风雨这般大,小心着凉。”
话音落下,俯身在少女微凉的额头上烙下一吻。
雨声淅淅沥沥地落在房顶,好似一并落进了心上,密密麻麻地搔着痒,姜离抿着唇,目光不错开地盯着身前之人。
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花期鼎盛的时候,这般模样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很难不叫人心潮起伏。
神思流转间,却见那双狭长的凤目似有感知一般,与她目光相撞,唇瓣微动,凉凉吐出四个字:“老实睡觉。”
“……”-
一夜风雨飘摇,翌日,天空终于放了晴。
车队整装待发,驶向皇城。
来时只花了七日,回程却硬生生耽误了两日。
农历九月二十六日,姜离随着车队,终于抵达京都。
一番收拾休整,换回宫装袄裙,姜离第一时间回了长春宫,向阮箬昭请安。
官家回朝的消息早就随着秋风刮进阮嫔的耳中,是以,姜离前脚迈进偏院,阮箬昭后脚便携雪竹、闵兰二人迎上前来。
甫一打上照面,不等阮箬昭发话,雪竹便快步上前,拉起姜离细细打量一圈,见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方撂下手来,劈头盖脸道:“好啊,你这妮子的心真是野了,甩下我们就随陆秉笔跑了,可想是个没心肝的。”
姜离自知理亏,缩着脖子替自己小声辩驳道:“我同小主告过假了。”
只因此行不宜大张旗鼓,这才没有提前告知同寝的两人。
雪竹不依不饶:“哼,也就属咱们小主脾气好,容你胡来,若换做别宫的主子,非扒你一层皮不可。”
闵兰在旁点头附和:“扒你一层皮。”
姜离招架不住,举手作投降状:“好姐姐,我错了,我真心知错了,你饶了我罢。”
“快一五一十地同我们说说,这一路都发生什么奇闻异事了?今日你若说不出花儿来,我可饶不了你。”
说罢,几人拥上前来,挟着她便往屋里走去。
阮箬昭亦没有做主子的架子,拈起绣帕半掩着唇,笑意却从眼角漏了出来,跟着丫头们一同胡闹。
若此刻有外人在场,怕是要斥责她管教无方了-
偌大的寝宫内,攒金莲花香炉内白烟升腾,暖阁暖香,沁人心脾。
姜离被摁在紫檀木圆凳上,面色涨红。
“你你你你……”雪竹一口伶牙俐齿如今竟变得口吃起来,抬手指着姜离“你”了好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坐在贵妃榻上的阮箬昭问出声来:“你方才说,你与陆秉笔,同吃同住,同寝?”
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这位向来处事不惊的主子此时眉头轻蹙,面露担忧:“他可有对你做些什么?”
话音落下,姜离的脑中闪过无数画面。
“有。”她点头应了声,在几道刀子般的视线中,轻声道:“秉笔让我与他同乘一车,给我点心吃、给我水喝,还给我话本子看,嗯……还将床榻让了出来,他自己睡了地上。”
几道锋利的视线多了分迷惘的意味。
她边思索边继续补充道:“还将活都揽了下来,只叫我歇着。”
空气静了一瞬。
俄顷,阮箬昭轻咳一声,敛去眼底的锋芒,重新恢复往常温煦模样,笑道:“照你说的这般,他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姜离下意识便点头应道:“是啊……”
月娥与闵兰的目光在她们两人间来回逡巡,终于读懂了小主话里的意思,倒吸一口凉气。
“坏了,姜妮子这是叫人给看上了?”月娥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
她道那宦官为何唯独只带姜妮子一人出宫呢,原是野心昭彰,对这傻丫头图谋不轨。
闵兰亦惊愕道:“陆秉笔和姜妮子结为对食了?”
她更是个语出惊人的。
姜离只觉得额上出了一层热汗,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便去擦,雪竹却不放过她,俯下身来,钳住她的肩膀,逼她直视自己:“丫头,你可想清楚了,他虽生了副好皮相,可终究是个宦官,以后若是想反悔,可没有余地了。”
姜离笑得比哭还难看。
早知会叫人发现,方才那些话她就烂肚子里了。
“行了,你们别吓她了。”阮箬昭轻声打断,目光落在小姑娘绯红的脸颊上,心中了然大半,淡淡道:“这终究是她的私事,由不得我们干涉。”
主子都发话了,也没有再紧追不舍的道理。
雪竹轻叹了一口气,松开手站直了身,不由得暗自懊恼。
想她先前只当这两位是朋友,不承想……
亏她忧心陆秉笔怪罪姜妮子那一打,如今想来,敢情是这两人你情我愿。
她才是那个多余的。
“你方回宫,先回去收拾一番,明日再上值也不迟。”阮箬昭看向姜离,柔声道。
得了赦,姜离忙松一口气,站起身来便冲阮嫔行了一福,脆声道:“多谢小主。”
又寒暄了几句,阮箬昭方遣散众人,独自歇下了-
离开外面的广阔天地,重新回到这座高墙之中,姜离起初并不习惯,只是此行大多在路上颠簸,鲜少有安顿下来的时光,是以,只胡乱思索了一阵,便在通铺上昏睡过去。
一夜无梦。
晨光微熹,姜离悠然转醒,下意识便转头向一旁看去。
偌大的床板上,雪竹在棉被里露出毛茸茸的脑袋来,睡得一脸安详。
静了片刻,姜离面颊微红,闭了闭眼,兀自懊恼起来。
她个没出息的,乍然换了地方居然还没习惯,竟还想着陆生。
到底是初次恋爱,若离他远去些,这恼人的“症状”应当会减轻罢?
如此安慰自己,姜离平复了一阵,方掀开被子,起身洗漱。
日头渐高,长春宫的偏门忽然被敲响。
提着扫帚行至跟前,姜离还未来得及开门,便见眼前的朱门漏开一道缝隙。
心中正诧异着,一张人脸探了进来。
姜离的心脏险些停跳。
“哈!姜妮子,是我。”少女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颇为欠揍道:“被吓着了吧?”
姜离握住扫帚的手紧了紧,缓了片刻,无奈道:“月娥……”
将人迎进门,便要往值房带去,月娥忙拉住姜离,轻声道:“我今日带着差事来,得见小主一面。”
闻言,姜离松开手,转身看向神色紧张的小宫女,稀罕道:“什么样的差事呀?”
都是自家姐妹,月娥也不藏私,自袖中取出一叠轻飘飘的纸张,展示给姜离看:“喏,这不是天气愈发寒凉了么,尚服局绘制了一些吉服图样,我拿来给小主挑选。”
原是如此。
姜离点点头,凑到跟前看去。
只见第一页便是用彩色颜料绘制的一件翟衣,图样繁复,很是精致,目光向一旁移去,便见右侧注释着一列小字——织金五彩祥云纹翟衣。
将这几个字反复咀嚼,姜离唇角的笑意骤然僵硬。
这……
这不是她梦中的那件衣服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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