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他
宋卿时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路, 一边时不时出声给予她回应,苏为锦嗓音娇柔软糯,笑容如沐春风, 让人忍不住仔细聆听她说的每一句话。
二人的关系飞速熟稔起来。
宋卿时独占三房留下来的屋子, 空房间多的很不怕表小姐没地方住,但贸然住进来一个人,人手总归不够的,二夫人便从别处调了几个嘴严的仆妇过来帮忙伺候,顺便将里里外外都好生打理了一番,争取不要怠慢远道而来的客人才好。
老夫人也下了令,让府中知情人都闭紧嘴,对外只模糊说是苏家来的远房亲戚,并没有透露苏为锦的小姐身份。
夜幕降临,宋卿时洗漱完后,换了身轻薄贴身的亵衣, 头发干净利索地披在身后,刚想去叫苏为锦休息时,发现她已经在床上乖乖躺好了。
宋卿时笑了笑:“我熄灯了。”
“好。”
绿荷走时已将除寝室其余的蜡烛全都熄灭了, 只留下几盏照明, 红唇微启, 随着柔柔的风吹过,灯芯上一阵白烟飘过,暖黄的光线晃晃荡荡彻底被黑暗吞噬。
宋卿时循着记忆, 顺利找到床的位置, 抓住被子的一角掀开正准备躺进去, 就听到一道细微的声音:“表姐?”
“我在,怎么了?”宋卿时温声回。
等到眼睛完全适应黑暗后, 借着浅淡的月光,才看清周围的状况,苏为锦整张脸藏在薄被里,只余一双略带疲惫的大眼睛暴露在空气中,瞧着有些不安。
苏为锦等到宋卿时钻进被窝后,才启唇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害怕。”
她如蚊蝇的话音刚落,宋卿时就感受到一双温热的手环上了自己的手臂,失声哑笑,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正是不谙世事的年纪,不光要人陪着睡,还怕黑。
“你都敢带着桑幼独自北上来长安,还会怕黑?”宋卿时轻笑着打趣,缓解着她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
苏为锦闻言,委屈嘟了嘟嘴,弱弱为自己辩解道:“表姐,这是两码事。”
提到这儿,宋卿时不由再次好奇起她来京的目的,却又怕贸然发问,会惹得她生气,纠结之下倒是犯了难。
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打探:“那你,为什么会想要来长安?”
“我……”苏为锦支支吾吾了许久,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知是不想说,还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四周陷入一片寂静,黑暗中缠绕着她胳膊的力道逐渐消失,察觉到苏为锦紧张的心情,宋卿时也没勉强,连忙放缓语气,柔声细语地说道:“不想说就不说,你赶路也累了,先睡觉吧。”
尽管这一世两人相处的比意料中舒服自在,但终究还只是刚刚见面的陌生人,对方对她自然会有防备,不愿意说也正常。
见她没追问,苏为锦松了一口气,却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怎么的,她并不想对宋卿时有所隐瞒,总觉得有股背叛的情绪萦绕在心头,七上八下的。
直到身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才闭上眼睛慢慢沉睡过去。
*
翌日一早。
宋家迎来了史无前例的热闹。
窝在被褥里的宋卿时侧耳听着前院的喧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哗,睁眼闭眼几回,不论旁人来催几回,愣是赖着不起,满脑子全是烦闷,只觉自己遭到了欺骗。
魏远洲那个混蛋。
说好的延迟呢?
怎得魏伯母还是如期派人来了?
“表姐你真不出去看看吗?外面来了好些人,就是不知道做什么的,动静好大好热闹。”
来京的第一天就见到这么大的场面,苏为锦倍感激动,本想随着那些下人一同去凑热闹,但是不知为何宋卿时明显不感兴趣,她也就只好压下好奇,懂事地留下来陪着她。
宋卿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她脸上的蠢蠢欲动,兴致缺缺地支起半边身子,怏怏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来向我提亲的。”
“啊?”
苏为锦被她的话惊呆,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鼓鼓的,缓了好半响才琢磨清楚她不是在开玩笑。
“那……那表姐你不去看看吗?”提亲这种人生大事,身为女主人公,竟如此淡定,实在是不寻常。
“不去。”
宋卿时回答得斩钉截铁,若是想去,早就去了,前世经历过一遍,多少已无那份热情。
见她这般从容,苏为锦也意识到她可能是真的不想去,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捂住胸口十分惊愕道:“莫非表姐你不满意这门亲事?”
宋卿时漫不经心用手拨弄着打结的发尾,一头秀发慵懒散开,闻言淡声道:“也不是不满意。”
“那为何……”是这种反应?
宋卿时黛眉微皱,迎上她的目光:“就是心中不爽快,眼不见心不烦,所幸懒得去。”
这时,屋外的走廊上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宋卿时移开双眸,落在苏为锦身后,恰巧看见疾步踏进房门的绿荷和桑幼,拧眉问:“发生何事了?慌慌张张的。”
二人刚看完热闹回来,怀里和手里均揣着老夫人赏的几串铜钱,还有些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停下来喘了一会儿粗气,随即绿荷脸上露出笑容,喜滋滋道:“段朝传话,魏公子又约您私下见一面。”
宋卿时还未说什么,那边的苏为锦猛地惊呼道:“……私下见面?这不合礼数,也不妥吧?”
那厢与夫家定亲,这厢又与情郎私会?
若是被夫家那边的人当场抓包了可如何是好?
屋内人的视线都被她这一嗓子给吓唬住,纷纷看过去。
宋卿时先是愣了好久,随即歪着脑袋低笑几声,哭笑不得道:“绿荷口中的魏公子,就是前院来提亲的那位。”
见她还是愣愣的,又笑着补充道:“他们是同一人。”
“可……私下见面?”
苏为锦的眉毛几乎要拧到一处,满头雾水地看向一旁的绿荷,后者也听出来因为自己的措辞而引发了这天大的误会,赶忙解释道:“都怪奴婢表达不当,让表小姐误会了。”
苏为锦这才反应过来真是自己误会了,脸颊迅速涨红,比熟透的樱桃还红,吞吞吐吐替自己找补:“我就说嘛,怎么可能……”
因为会错意而引发了难堪,苏为锦都有些口吃了,僵硬着转移话题:“话说,表……表姐怎知我在想些什么?”
“都摆你脸上了。”宋卿时莞尔。
绿荷亦羞红着脸,插话问:“那魏公子那边,见是不见?”
宋卿时心中多少怨恨魏远洲未能履行承诺,此时听到他的名字就烦闷,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有什么好见的?有什么事递个话传个信不就行了?”
绿荷闻言,稍愣怔了一下,小姐的反应居然真的跟段朝说的一样,拒绝了。
可是,为什么会拒绝呢,明明上次约见,小姐赴约的时候还很欣喜。
于是又道:“段朝说,就几句话的功夫,耽误不了多久,还请小姐赏脸。”
宋卿时美眸轻阖陷入纠结,一方面她真不想见到魏远洲,另一方面又怕他是真有什么事要交代……
绿荷像是看出她的苦恼
忆樺
,柔声劝道:“定下亲后,你和魏公子,成婚前夕就有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宋卿时叹口气,摆摆手:“罢了,还是见吧。”
“奴婢这就伺候小姐更衣洗漱。”
绿荷笑着应下后,很快便自顾自忙活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穿哪套好?这套怎么样?这套呢?哎呀,小姐你帮奴婢挑挑啊……”
“你别忙活了,随意穿一套就行。”宋卿时捏了捏鼻骨,随手指了件素雅的绿色襦裙,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绿荷:“你不去给段朝回话?”
绿荷认真整理着衣柜里的衣物,闻言答:“不用回,段朝说魏公子说了,你一定会答应的。”
宋卿时咬唇,他总是这样,将她的想法看得透透的,就像是不知不觉间进了他的圈套,无论过程如何兜兜转转,最后都会顺了他的心意。
如此,还不如不答应呢。
“玩弄人心的狗东西。”她忍不住骂道。
余光瞥了几眼手忙脚乱的绿荷,心中阴霾瞬间被扫去大半,失笑道:“你怎么比我这个要去赴约的人还要积极?”
“小姐你就别说风凉话了,快起来吧,再晚些魏公子可就要走了。”
提亲这等大事是长辈间要聊的话题,小姐身为女儿家矜持些是好事,可以不去前院露面,但是魏公子特意私下约见又是另一回事,再矜持可就不大合适了。
魏家本就比宋家强势,如若拒绝,难免会显得傲慢无礼,不给魏家面子。再者说,两人本就是青梅竹马,也无需像旁的未婚夫妻那般特意避嫌。
魏公子第一回主动约见西角门,两人的关系就肉眼可见的突飞猛进。
这第二回,自然也不会差。
由此可见,魏公子对自家小姐已然呈现沦陷之势,以后再多见几回,自家小姐岂不是可以在魏公子的心房慢慢攻城掠池,占领一席之地,然后大获全胜了?
喜事啊,大喜事。
她这边幻想得美滋滋,转头去瞧那边的自家小姐,却发现自家小姐还痴坐在床上,忍不住催促:“小姐。”
“好好好,知道了。”宋卿时无奈,打了个秀气的哈欠,
随即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耷拉着绣花鞋就去里间洗漱去了。
*
收拾好后,宋卿时带着绿荷前往约定地点,走在路上,到处都是纷杂的议论声,哪怕刻意去忽视,那些话都会顺着风或有或无地飘进耳朵里。
“这魏家不愧是名门世家,出手就是阔绰,给下人打发的赏钱都多得多。”
“抬聘礼的人一个接一个,一箱箱的真是大手笔,怕不是要将门槛儿都给踩塌。”
“你瞧没瞧见那两只活大雁?那才叫真威风,抖一抖翅膀卷起的风都能将盆栽给掀翻,有劲得很,据说是魏公子亲自跑到雁都去捉的。”
“那算什么,今儿上门的媒人简夫人可是正三品的诰命夫人,那气质那排场……啧啧啧。”
“这一连串看下来,魏家还真是看重咱们大小姐。”
“可不是嘛?大小姐就是天生享福的命。”
燕都距离长安,来回需得两天一夜的功夫,再加上射雁抓雁的时间,这般算起来,魏远洲应是昨日凌晨才到的长安境内,夜深城封,怕是在城外又歇了一晚,今天一早才入的城,辗转两地,舟车劳顿,回来后还要沐浴更衣,没来得及歇息就赶来了宋府,确实算得上用心了。
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她慢慢冰封的心却生不出半分喜悦。
她明白,他做这些,并非出自纯粹的男女之情,而是带有目的的,为了魏家的未来也好,他自己的前程也罢,什么都好,唯独不是为了她。
在她心中,便显得没那么珍贵了。
出神之际,耳畔响起绿荷的低语:“小姐,在那儿。”
抬眸望去,一眼就便瞧见了伫立在凉亭之中的魏远洲,一身鸦青色袍子,宽肩窄腰,翘臀长腿,端的是芝兰玉树,清隽无双。
此刻他低垂着头凝视手中的木盒,一双黑眸冷冷清清,含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雅高华,高贵貌美宛若从仙境里走出来的,只是眼底遮不住的疲惫将他拉回了人世间。
他身侧的段朝眼尖,发现了不远处假山旁的宋卿时,低声提醒:“公子,是宋姑娘。”
魏远洲应声回眸,恰与那道注视着自己的视线在半空相遇。
她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衬得那张小脸白嫩如瓷,但一路走来难免被太阳晒到,丰盈的面中泛着微粉,像是两团晕开的胭脂,鲜活,灵秀,带着一丝娇憨。
遥遥对视,段朝识趣退下。
注意到段朝的动作,宋卿时捏了捏手心,提裙跨过石阶,快步走到魏远洲身边。
两人并肩站立,她的头顶才刚刚够到他的肩膀处,身高的差距让她只能仰视他,莫名有种她处在弱势的感觉,于是便转过头面朝着疏密的竹林,避开与之正面交锋。
阵阵微风袭过,竹叶婆娑,斑驳光影投在他刀削斧劈般立体的侧脸上,更显得深沉坚毅。
她还是没忍住略微侧了下目,视线停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不得不承认,魏远洲拥有着一张郎艳独绝的脸,一望欢喜,再望渴求,三望则心生歹念。
她是个肤浅的人,对他一半的喜欢,就是源于这张脸。
思绪回转,宋卿时道:“魏公子不是最看重规矩吗?再三私下约见算是怎么回事?”
她开口的语气实在不好,魏远洲扭头与她重新对视上,剑眉棱角微扬,浅笑着回答:“此次是光明正大约见,长辈允许,不算私下。”
宋卿时纳罕,以老夫人那古板的性格,竟会同意她与他在府内相见,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哦。”
她面无表情应完,就地自顾自在长椅上找了个清凉位置坐下,手搭在下巴靠着栏杆,闭上眼睛享受惬意,懒洋洋感慨了一句:“这风吹着真舒服。”
从前在他面前,总想着要树立一个完美的形象,时时刻刻都注意着仪容体态,潜意识里想要“讨好”喜欢的人,殊不知时刻处于紧绷状态,会让身心都累得慌,随心而处,才自在。
“是很舒服。”魏远洲温声附和。
她坐着吹风,魏远洲也就安静地陪着,彼此互不打扰,倒有几分做夫妻后的样子。
蓦然,宋卿时没了兴师问罪的心思,美眸扫过他的周身,一袭青色衣衫与周围的景色相得益彰,衬得平日里不起眼的景色,都顺眼了不少。
最后落在他手里拿着的木盒子,也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要不问问?
脑海中刚掠过这个想法,她就猛地回过神,咬唇腹诽,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只要涉及他,她总想打探一二。
唇舌一卷,她另起话头:“你不是说,会拦着魏伯母吗?”
魏远洲眉关一锁,稍侧目避开她投来的视线,脸不红心不跳答:“我拦过,可惜效果甚微。”
“花过心思?”
“嗯。”他面不改色。
宋卿时眯了眯眼,语气显然不信,“按你所说,既是用了心思去拦,今日求明日求,那应当会有成效才对。”
她其实根本就不信他会搞不定魏伯母。
毕竟普天之下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哪怕是面对自己的母亲他也不会落下风,就算不能说服魏伯母改变心意,往后挪几天定然是可行的。
没成功拦下,怕是他压根就不想拦。
“你也知道母亲的行事作风,一旦认定的事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不行,我又如何能行?兴许是你我轮流去母亲跟前说,触碰到了母亲的逆鳞,才落了个适得其反。”
“那你为何不派段朝跟我说一声?”说一声的事,他偏不做,硬是拖到媒人上门搞突袭。
“段朝这两日领命在外,不在长安。”
“那你身边的其他人呢?”
“旁人我信不过。”他拧眉。
“你自己说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是你放在身边伺候的,哪有信不过的道理?”
“我……何时对你说过这话?”
他那双凤眸冷睨过来,目光如钩,充斥着打量、审视、试探。
宋卿时受惊,眸子里闪过几缕慌乱和心虚,这话他确实对她说过,却不是现在,也不知之前,而是未来,若是被他察觉到什么,该怎么办?
情急之下,她反问道:“……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
魏远洲睨她,满头青丝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只别了一支素色的木制发簪固定,一缕柔顺的乌发垂落颊边,也遮掩不住她眼眸中的紧张不安,就连额角都溢出一层薄薄的汗。
从她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未猜到自己跟她一样,也回到了过去。
纵使他不想骗她,可太快戳破只会让她更为排斥自己的靠近,在没弄清楚一些事情之前,或许不坦白重生的身份,继续以少年的魏远洲自居,她会更自在。
“兴许是我忘了吧。”魏远洲答,替她解了围。
他过目不忘,记性极好,哪里会忘,给她个台阶下而已。
宋卿时心领神会,生怕再说下去会被他发现什么端倪,故而转移了话题:“你不是刚入吏部,应当忙的很,怎么还有闲暇跑到燕都那么远的地方去亲自捉大雁?”
“你倒是挺关心我的,还知道我入了吏部,去了燕都。”头顶传来他清润的声线,语速不急不缓,温柔至极,尾音却带着点儿上扬的调侃。
“呵,谁关心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么不会挑重点?
宋卿时面露羞恼,急于辩驳:“关于你的消息一大早就传遍了宋府,一路走来是个人都在谈论,我怎会不知?”
她那双杏眼乌黑明澈,略带了些怒气盯着他,像沾着火,莫名烫了他一下。
“是吗?”他漫不经心问。
“是。”宋卿时重重点头,不曾想换来的却是一阵克制压抑的笑声。
她颊边涨起一层红晕,猛一抬头,就对上男人浸着笑意的眸子,像是揉碎了的云雾,藏着虚无缥缈的温柔光泽,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
“你笑什么?”她说的话哪里好笑了?
竹林沙沙,一片青叶飞下,随风向衣袂飘落,停在他的肩头,衬得他的笑容生动又灵性。
“因为你的心情都表露在脸上了,觉得很有趣,没忍住。”
有趣?
有趣个头。
宋卿时狠狠剜了他一眼。
不料,他却缓缓靠过来,彼此的距离骤然被拉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贴上她白嫩的肌肤,薄薄的皮肤下映出淡淡的青色纹路,手掌宽厚硕大,顷刻间就能覆盖住她的整张脸。
没多久男人微热的体温,透过指尖传递过来。
眼尾、脸颊、耳垂、小拇指甚至擦过唇瓣,像是对待珍贵的宝物一般轻柔小心,没来由的,让她心慌意乱。
宋卿时心头一紧,几乎同时握住他的手腕,颤声直言:“……你冒犯了。”
“抱歉。”他嗓音像是被浓烟熏染过,忽地变得磁哑低沉,不轻不重,分外撩人。
魏远洲半阖眼眸,凝视着她红得滴水的耳垂,情不自禁地再次弯下了腰。
他的手又大,又温暖,从刚才开始,和他相触的地方变得逐渐灼热,因为太过紧张,宋卿时的思绪逐渐涣散,根本就不敢看他。
“你走开。”
她蜷缩了下肩,眨动鹿般的亮眸,怯生生往后挪动着屁股,试图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谁料他竟沉了眼,薄唇微启,淡声警告:“别动。”
宋卿时哪里听得进去,只注意到他的手听话地从她的脸上拿开了,却慢慢俯身压了过来,还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难不成……是想亲她?
不,不行。
“不要再过来了。”
消散的意志回笼,宋卿时恍然回神,声量骤然提高。
羽睫不受控地扑朔几下,伸手去推他的胸脯,试图挣脱他的束缚。
可他看似清瘦,实则精壮,蚍蜉撼树不动如山。
眼见他无动于衷,硬了心,冲着他伸过来的手臂,张嘴咬了上去……
“嘶。”
疼痛袭来,魏远洲错愕地往后退了两步,垂眸望去,小臂内侧两排明显的齿印,热意还未彻底褪去,似乎还残留着透明湿热的津液。
趁此机会,宋卿时“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他怒骂:“你这简直是流氓行径。”
她抬手,略带凉意的手背贴上脸颊,缓解了些许滚烫,双颊的樱红一路蔓延到了脖颈,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羞的。
迎上她略有失望的眼神,魏远洲耐心解释:“我靠近你,是为了帮你赶虫。”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她方才坐着的那个位置上方,赫然停留着一只绿褐色的竹煌,长长的触须迎风摆动,一动不动地瞪着眼睛看着她,瞧着可怖极了。
“它刚才就在你耳侧的木簪……”他继续道。
宋卿时一时白了脸,往后退了半步,脚下不稳直接撞进他的怀里,却也顾不上那么多,抓着他的手臂,害怕讷讷,“别……别说了。”
一想到头上的发簪,甚至头发、头皮……被这种又脏又丑的虫子爬过,她就恨不能当场跳起来,发簪头发什么的都不要了。
这时,竹煌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反感,蹦跶着往前跳了一小段距离,幸好魏远洲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不然就要跳到她身上来了。
“你你你你快把它赶走,快点啊!”
宋卿时尾音破碎,整个人俨然处在崩溃的边缘。
她夸张的表现实在失态,却不是装的,她自小怕虫,尤其是毛毛虫之类身体柔软或是带触须类的虫子,可谓是她天生的克星天敌,已经到了见之就恶心反胃的地步。
魏远洲本想悄无声息地赶走那只竹煌,可谁料她竟误解了他的意思,无法,只能借它证明清白。
“快,快点。”她不断催促,紧紧贴着他,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魏远洲盯着那地上的竹煌,提步靠近。
他走一步,她跟一步。
所幸,那只竹煌还算识趣,自己先行跳走了。
“走了,走了。”宋卿时连叹两声,这才缓了口气,努力平定心情。
鼻腔缓缓滚入飘渺的几丝男性气息,仰头看去,便发现他也恰好望着她,凌厉眉骨至清冷下颚,分割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他们彼此贴得极近,准确来说,是她贴着他。
她两只手并用,堪堪握住他的小臂,整个身躯恨不能与他相融。
意识到行为的失态,宋卿时慌张松开手,当即转过身,往后退开几步拉开距离,甚至差点退出了凉亭,似乎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避之不及。
魏远洲的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绿裙翩跹,脉脉无言。
宋卿时捏着手心站定,盯着万里无云的蓝天,冷静了许多,这才想起来他刚才毫无征兆地摸了她的脸的事。
她误解他想亲她是她想岔了,是她的过错,但他摸她脸总归不是假的。
思及此,她回过头,先发制人开始算账:“你赶虫就赶虫,你摸我脸干什么?”
他低颌,极有眼力见,几乎立马就拱手致歉:“是我逾越了,不该摸你的,不过……”
“你还抱了我呢。”他又道。
他的声音淡淡,宋卿时却听出了委屈,颇有一种良家女受了调戏,委屈讨要说法的意味。
“我……我那是害怕虫子,不是故意的。”她尴尬地扯了扯唇。
情急之下,本能使然,不能怪她。
少顷,兴许是见他没吱声,宋卿时又嗫喏道:“那便抵消了如何?”
既是互相占了便宜,这样算,谁也不吃亏。
魏远洲怔怔,蓦然片刻,不知道原来竟能这样算?
这一段插曲过后,宋卿时再看魏远洲,眼眸已澄澈如初,回归此次会面的正题:“你有什么话要说?”
短暂的沉默,他将手中的东西朝她的方向递了递,道:“我来,是有东西想给你。”
是那个精美的木盒。
宋卿时脸上的温度还未彻底散去,想都没想,闷闷回:“我不要。”
“先别着急拒绝,你应该会喜欢。”
他的话太过笃定,宋卿时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往那木盒瞥了好几眼,猜测他准备的什么。
魏远洲配合地解开木盒的暗扣,将里头的东西展示给她:“玲珑阁的凝脂膏。”
玲珑阁,是全天下最有名的胭脂水粉店,可谓是小娘子们心神向往之地。
里头卖的东西皆是上品,尤其是这款凝脂膏,具有润肤美白缓解变老的功效,绝对称得上是香妆里的奇珍异宝,因为富含几种极其罕见的成分,制作工艺又很复杂,故而只能在燕都总店才有卖的,而且限量限时又昂贵,极难买到。
小娘子就没有不喜欢的,她自然也喜欢。
前世的她,托人辗转排队购买,也就只拥有过三罐。
如今送到面前来了,怎能不心动?
宋卿时犹犹豫豫,无功不受禄,不知该收不该收。
“这是给你的赔罪礼,不管怎么说,没能延迟婚事确实是我没履行承诺,抱歉。”
这话直接打消了她的顾虑,也想起来魏远洲以前的好,那就是出手大方不磕碜,不得不说,这礼物还真的送到了心坎儿上。
宋卿时的眸光发亮,垂在身侧的手蠢蠢欲动,神情难掩喜悦,小心试探道:“那我就收下了?”
“收吧。”
他的话音刚落,手里的木盒就被她抢了去,抱在怀里像是护着宝贝一般,左摸摸右看看,娇俏的模样可爱极了。
魏远洲勾了勾唇,清冷的目光中浮现一抹笑意,看来前世拿来哄她开心的法子,在今生也能奏效。
“这很难买的,你去燕都顺手就买了?”宋卿时有些难以置信,别的不说,这玩意儿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玲珑阁阁主欠我一个小人情,换了三罐……”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收了好处,宋卿时总归是不太好意思,瞅一会儿他藏于眉宇间的疲倦,好心提议道:“要说的都说完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这话听着就像是赶人,魏远洲皱了皱眉,刚想开口,余光就瞥见段朝在朝这边靠近,“公子,前院派人带话,该走了。”
不远处站着的,正是宋老夫人身边来传话的侍女。
“知道了。”
魏远洲说罢,看向宋卿时,见她一门心思放在凝脂膏身上,连个眼尾都没分给他,一双剑眉略有烦躁地拧得更深。
“那我也就走了。”宋卿时适时插话,然后抬步越过段朝,欢欢喜喜往来时的假山堆方向走去,绿荷正在那等她。
而等候多时的绿荷,自然接过木盒,跟在她身后回屋了。
魏远洲盯了半响,愈发郁结,沉沉叹道:“连头都没回一下。”
段朝以为他在跟自己说话,颇为疑惑:“公子说什么?”
“没什么,走吧。”
*
前院待客的花厅。
宋老夫人端坐主座,胡氏陪伴在其左右,宾客席位上坐着的则是以做媒出了名的简夫人,长相温柔,谈吐得体,瞧着便是素养极高的世家子女出身,为人处世令人极为舒适。
一番交谈寒暄后,进入正题:“婚事已经不能再延误了,再怎么着,也得在卿时19岁生辰前夕完婚,我们这边挑了几个好日子,烦请老夫人过目。”
简夫人说罢,眼神示意身后的侍女将写好日期的帖子递给张嬷嬷,然后再转交给宋老夫人。
宋卿时的十九岁生辰在次年的二月份,如今已经快要迈入八月,半年的光阴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真要忙碌起来,说到底也不过眨眼之间。
“会不会太赶了?”宋老夫人皱眉。
简夫人喜爱做媒,平素里多的是和人打交道,自然练就了一副好眼力见和好口才,闻言顷刻间便堆起笑脸,莞尔道:
“不赶不赶,婚礼的各个流程都由我们魏家来准备妥当,绝不会委屈了卿时。”
简夫人和宋老夫人聊得火热,不知不觉就到了尾声,临走之际,简夫人忽然停下了脚步,笑着转头看向一旁的胡氏。
宋老夫人见对方嘴上温柔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像是憋着什么话还没说,心中顿时有了数,不由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自己招的祸端,还得自己受着。
果不其然,只听对方低声说:“二夫人,你瞧我这记性,竟差点忘了长嫂交代给我的任务了。”
她口中的长嫂自然就是,现任魏家主母谢淑雯。
一直在一旁充当装饰物的胡氏,还在失神想着方才瞧见的聘礼名单,根本没听见。
魏家不愧是顶级门阀,出手就是阔绰,一台台红绸箱子不要钱的往里搬,尤其是那面御赐的檀木雕福禄寿挂屏,华丽精美,真真是让她见了回世面,差点被迷花了眼。
也说明,魏家对宋卿时的看重喜爱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深。
直到今日亲眼见识到魏家的气派底蕴,她才清楚明白,那日宋顺昌为何会发那么大的火了,他忌惮的向来不是宋卿时这位大侄女,而是她背后的魏家。
魏家,他们着实得罪不起。
想明白后,也不由痛恨自己一时的目光短浅,若是一开始就和宋卿时打好关系,借此攀上魏家这棵大树,往后得到的好处利益,她想都不敢想。
不过反过来想,幸好没得逞,魏家公子也没计较,不然,等待他们的,将是何等的打击和报复……
“二夫人?”简夫人见她失态,耐着性子,又唤了一声。
见话题猛不丁转到自己这儿,胡氏回神,下意识转眸看向简夫人,赔笑道:“不好意思,一时想到了别处,还请简夫人别怪罪,不知是落了什么?”
她当了好些年的掌家媳,自认有些心机和城府,此时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紧张,就像是无数只蚂蚁在挠她的心肝,发毛发痒,但是面上却只能强装淡定。
对方勾了勾唇,冷笑:“二夫人瞧着也是个端庄体面的人,但是却意外地没礼貌呢。”
胡氏死死抿唇,面上有一瞬间地挂不住,手心止不住地冒冷汗,听到这儿,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过来她是何意思,这是在故意为难她呢。
讪笑两声,求助地望向宋老夫人,可谁料后者根本就没看她,准确来说是不想插手,直接选择了视而不见。
宋老夫人是指望不上了,正打算硬着头皮接话,对方就已继续说道:“说起来,二夫人有两个孩子吧?一男一女,儿女双全真是好福气,羡煞旁人呢。”
“简夫人说笑了。”胡氏捏紧袖下手帕,怎么提到了自家孩子?
“令郎今年该寻找授业恩师的年纪了吧?往后参与科举入仕为官,都少不了恩师的引路指点,此等重要之事可马虎不得,恰好我舅父退休后,便在令郎那所书院当院长,用不用我帮忙去说道说道?”
“而且令爱今年也到了及笄的年纪了吧?找婆家了吗?这可是我的强项,往后都是一家人,长安城里尚未婚配的好儿郎我大多都……”
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孩子,作为母亲总是分外敏感,胡氏心中大骇,冷汗直冒,魏家这是想断了皓哥儿的出路?插手池姐儿的婚事?
音量陡然拔高:“多谢简夫人的好意,我的孩子自有我来教,就不麻烦外人插手了。”
语速之快,透着浓浓的不愿。
一口一个外人,相当于明晃晃打了简夫人说的“一家人”的脸,实在不妥。
宋老夫人当即一个眼神递过去,吓得胡氏白了脸。
简夫人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悦,淡声道:“是吗?我就是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二夫人可别放在心上。”
顿了顿,又补充道:“长嫂让我带句话给二夫人。”
胡氏僵着上扬的嘴角,道:“简夫人但说无妨。”
简夫人想起谢氏的嘱咐,又看了眼前方大门处静默等候的魏远洲,嘴角的弧度逐渐淡下去。
想起那日在梧桐院说的话,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内情,但是她也能隐隐猜到是宋卿时在宋家二房那儿受了委屈,长嫂这是在帮宋卿时在宋家彻底立威呢。
睨向面前颔首垂眸的女人,眸底闪过一丝不屑,冷冷抛出一句话:“若是自己教导不好子女,就别怪旁人帮你教了。”
这一番话,犹如一记巴掌,重重地扇在二夫人胡氏的脸上,胡氏额头都生了汗,却不敢辩驳分毫,只能硬生生受着。
简夫人点到为止,抬步往宋府大门外走去。
宋老夫人亲自将人送上马车,而这时,简夫人突然掀开了车帘,脸上带着客套的笑容,就像是全然记不得方才的威胁和警告,冲着站在人群后头的胡氏柔声道:“今日叨扰了,改日再见。”
车队很快便驶离了街巷尽头,留下一脸惊魂未定的二夫人愣在原地。
嫁妆
夜幕降临。
北房烛火飘飘, 亮如白昼,丫鬟们进进出出,伺候老夫人洗漱用晚膳。
年纪大了, 宋老夫人身子骨本来就不好, 强撑着精神应付了简夫人大半天,早已全身酸软疲乏,一回屋子就睡了两个时辰,根本没有时间吃饭。
宋老夫人满面疲倦,蓦然问了句:“她还跪着呢?”
张嬷嬷替她整理胸前的衣襟,低声回应:“从您睡着,就一直跪着,瞧那模样,像是被简夫人的一番话给吓着了。”
宋老夫人闻言,没说话,闭上眼休憩一会儿, 才走了出去。
满心焦急的胡氏张望着内室的方向,见人还没出来,伸手暗暗揉了揉腿, 自掌家后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想起那些丫鬟时不时飘过来打量的眼神, 顿觉心中不得劲。
正当她失神之际,就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当即打起了精神。
老夫人在张嬷嬷的搀扶下落座, 平静道:“有什么话起来说, 跪着算怎么回事?”
胡氏先行了个礼, 见她神情间难掩乏态,便没坚持跪着, 在侍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等侍女们自行退下后,方才颤抖地开了口:“老夫人,魏家……不会真的对池姐儿和皓哥儿出手吧?”
这就是她在这儿跪那么久的原因。
白日里她还在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谁曾想简夫人的一番话直接将她拍进了谷底,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皓哥儿和池姐儿,就是她的命脉,简夫人最后那几句富含深意的警告让她现在都还觉得毛骨悚然。
要不要现在去登门道歉?还是去拜托宋卿时,让她帮忙求情?
再三犹豫仍旧拿不准主意,只好来请老夫人替她谋划谋划,池姐儿和皓哥儿到底是宋家的骨肉,老夫人总不会坐视不理。
“出手倒不至于,只是一个警告,你无需太过忧心。”宋老夫人抿了口热水。
胡氏却没那么好的心态,颤声道:“可是今日简夫人的那番话,明里暗里都将矛头对准了池姐儿和皓哥儿,我这个当娘的如何能不担心?”
宋老夫人自来看不惯胡氏沉不住气的性子,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烦,冷声道:“在魏谢氏的眼里,搞垮宋家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况且魏家若真想做什么,便会做的滴水不露,你拦得了?”
“我早就让你管管池丫头,别做的太过分,偏不听。”
“时丫头的事在宋家完了,在魏家那儿可还没完。顺昌让你带着池丫头去给时丫头认个错道个歉,缓和一下关系,届时有时丫头帮着说话,魏家也不会太过刁难。”
“你倒好,反而与时丫头结仇结怨,越闹越难看。”
“简夫人有一点倒说得对,教养孩子这方面你确实差点火候,池丫头就像个没长大的刺头,小小年纪滑头滑脑,对自家姊妹百般刁难,出口成脏,没有半分教养。”
胡氏垂着脑袋,半个字都不敢吭声。
“与其莽撞地跑去魏家丢脸,还不如就近想办法和时丫头重归于好,不要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就拉不下来脸。”
“老夫人骂的是,我这就去给时丫头低个头……”
宋老夫人瞥她一眼,哼道:“光说不做,你觉得时丫头会领情?”
“那……”
宋老夫人缄默片刻,脸上浮现出莫测的神情,随即话锋一转,“我年纪大了,管不了那么多,你是当家主母,此次时丫头的婚事理应由你来操办,至于能不能打动时丫头,就看你有多少诚意了,自己衡量着看。”
宋老夫人说这话有自己的考量,自家姑娘嫁高门固然好,却也有不少坏处,不说别的,就单单嫁妆回礼方面就是个难题。
毕竟嫁的是魏家那样的高门户,家底深厚程度远不是他们能比的,无论他们怎么准备嫁妆,哪怕掏空家底,在魏家人眼里都算不上丰厚,可怎么着也不能太寒酸,这样会失了颜面,也会显得宋家小气。
仅凭三房的那点就快消耗殆尽的资产,和自己多年的积蓄,也远远达不到“勉勉强强看得过去”的程度,唯一的法子就是让二房从中补贴。
原本还愁要如何让胡氏松口,谁曾想今日简夫人的一番威胁,反倒解了她的一大心结,要么乖乖出钱放回血买个安心,要么担惊受怕时刻提防魏家使阴招。
沉默半响,胡氏咬牙,心神不宁地回答:“妾身定然会让时姐儿风风光光嫁出去。”
宋老夫人见她上道,总算有些欣慰,笑了笑:“那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下来了,回去吧。”
“老夫人好生休息,妾身告退。”
等走出北房,胡氏身边的婢女愤愤道:“夫人,老夫人的意思,岂不是要让您出这嫁妆的大头?”
“不出能怎么办?等着魏家往后来找麻烦吗?”一想到这次过后,自己兜里的钱就要去掉大半甚至更多,只怕还得从给池姐儿准备的嫁妆里拿出来一部分,胡氏就心疼地喘不上气来。
还真是被宋卿时说中了,嫁妆方面,二房还真是委屈不了她一点儿。
胡氏认命地闭了闭眼,吩咐道:“回去之后,将库房里的东西尽快清点出来。”
“奴婢领命。”
*
宋卿时可不知道前院的血雨腥风,兜兜转转婚期还是敲定了下来,定在了十月十五,与前世同一天。
这两天窝在房间里哪儿都没去,这会儿才美美的泡了个澡,正在和苏为锦一起敷用凝脂膏。
平日里浅涂一层就可,但是今儿心情好,也不管舍不舍得了,选择了效果最佳的厚敷。
“表姐,冰冰凉凉的,好舒服啊。”
听到这声感叹,宋卿时躺在贵妃榻上,侧目往旁边的位置撇了一眼,一时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哈哈哈,你这模样,着实有趣。”
两人洗漱完,此刻披头散发,再加上膏状呈现乳白色,厚敷在脸上,只露出五官,有几分像市集上面卖的滑稽布偶,唇红脸白的。
苏为锦委屈嘟嘴,口齿不清地回:“表姐,你不是跟我一样吗?”
“是呢是呢,但是没你可爱。”
“表姐更可爱。”
两侧掌扇的绿荷和桑幼听着两人斗嘴,一时忍俊不禁,发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不久,净过面,宋卿时与苏为锦在矮榻上相对而坐,准备再坐会儿就去歇息。
宋卿时视线轻扫,无意间看到了闲置在桌子上的请帖,些微出神。
三日后是当朝户部尚书膝下唯一嫡女顾尤佳的生辰宴,故向各府都递了帖子为其庆生,如此结交人脉的好机会,没人想要放过。
所以自从她收到帖子后,二房那边就多番旁敲侧击,暗示她记得带上宋秋池一起去。
这场宴会,她其实没多大兴趣,带着宋秋池去也不是不行,可是想了想,她又不是活菩萨,何必大度到帮谋害自己的人铺路?于是便一一驳回了。
令她意外的是,二伯母竟没再坚持,也没再说什么,反倒是宋秋池没分寸,追上门来撒野问为什么不带她去,说的好像是自己欠她的。
宋卿时自然也不惯着她,几句话说的她脸面无光,自言自语般愤然骂了几句,灰溜溜地走了。
出神之际,耳边忽地传来苏为锦略带犹豫的声音:“表姐,三日后我能跟着你一起去顾府吗?”
“你想去?”宋卿时挑了下眉,有些意外,若她没记错,前世的苏为锦对这些虚情假意的宴会可谓避之不及。
苏为锦笑笑:“我第一次出远门,对长安的一切都很好奇,可这些时日待在屋子里,没机会出去逛逛,就想着借此机会见见世面,顺便看看长安的宴会是什么样的。”
宋卿时微微蹙起秀眉,这个理由十分合乎情理,但是敏锐的第六感总觉得她有事瞒着自己,此行必定另有打算。
苏为锦与顾家的纠葛便是与顾云铮的那门亲事,可这会儿子两家的亲事定没定下,她实在不知,自上次谈话终止之后,她又不好再问她来长安的目的,也不知与顾家有没有关系。
她噤声思考的模样,落在苏为锦眼里就成了为难。
“表姐,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苏为锦失落地垂下眼眸。
见状,宋卿时抿了抿唇,说出自己的顾虑:“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你不是私自来京吗?若是以苏家小姐的身份,怕是不太妥当。”
苏为锦眼睛亮了一瞬,很快又黯淡下去:“那没别的办法了吗?
“容我想想。”
话毕,余光瞥到犯困打哈欠的绿荷,霎那间有了主意:“不如……”
*
晃眼间便来到了生辰宴的那天。
顾府七尺余高的梨木府门大敞开,前来送礼的达官贵人纷至沓来,宾朋满座,一时间热闹非凡。
主子和仆妇均忙得不可开交,不可能精细照料到每一位来访的客人,像宋卿时这种没什么存在感的小户之女,自然会被冷落,无人接待,但正因如此,才方便她们悄无声息混进去。
宋卿时将礼物交给顾府的下人过后,便跟随人流向府内设宴的地方走去。
苏为锦扯了扯身上略不合身的婢女衣物,额头冒出细密的虚汗,心中有鬼总觉得旁人都在看她,不由生出几分焦躁不安,凑到宋卿时身边低声问:“真的不会被人看出来吗?”
宋卿时看出她的紧张,柔声安抚道:“你放心,不会的。”
为了不引人耳目,苏为锦自然不能以苏氏小姐的身份大摇大摆进顾府,故而才出此下策,换了绿荷的衣物,装扮成宋卿时的贴身婢女。
“没几个人认识我,不会有人前来打招呼的。”
自打魏伯父去世,她已有三年时光没怎么出过门,再加上某些恩怨,应当也没人会主动跟她打交道。
这次受邀来参加宴会其实都在她的意料之外,与她素无瓜葛的顾家四小姐怎么会想起来邀请她?还是派的贴身侍女亲自来府送的请帖,怎么看都不合理。
可转念一想,兴许是看在魏远洲的面子上,才愿意给她这份体面,毕竟顾云铮与魏远洲私交甚好,而她是魏远洲未过门的妻子,虽然身份不够,但是这种场合怎么也不会落了她。
她气定神闲的模样成功让苏为锦紧南极生物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整理绷的神经松懈了些,也有闲暇悄悄打量起周围的装潢来。
顾家不愧是有底蕴的簪缨世胄,门第高贵,府邸占地广阔,七进七出的宅子,百余间房,院落间高墙分割,随着地势一路围砌下去,一览无尽,各处布局大气壮观,却不又失风雅精致,足可见主人的情调与品格皆不低。
苏为锦到底年岁小,资历尚浅,又从未出过辰州,还不太会收敛表情,不由看得目瞪口呆,黑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尽显灵动可爱,“哇,这宅子真奢华。”
宋卿时从小在魏府长大,成婚后又学着交际拓展人脉,长安城各大权贵的宅子不说走了个遍,那也算是走了个七七八八,对此早已见怪不怪,闻言笑着替她解释:“这是先帝赐的宅子。”
苏为锦先是错愕一瞬,后又抿起了唇,嘀咕道:“表姐,我刚才是不是特别像乡下刚进城的土包子?”
“像。”
苏为锦听到对方如此不假思索的回答,委屈的扁了下嘴,“表姐……”
宋卿时憋了很久,唇边溢出来的笑容美艳动人,拐弯的时候趁没人注意到她们,空出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打趣道:“小土包子,在外记得唤我小姐。”
苏为锦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开玩笑,眼波流转,哼哼道:“小姐教训的是,奴婢记下了。”
到底是在外面,两人很快收拾好情绪没再说笑,经过一处游廊时男宾和女宾分割而开,女宾朝左边而去,男宾则往右边离去。
“今日来的大部分都是和你我年纪相仿的贵女公子,男宾都在前院,我们走这边。”
宋卿时抬步走在前面,柔声跟她介绍起宴席的大致流程,“迎宾结束后,客人会在宴会厅集结,歇息片刻,就会有一个诗词比拼,男女都可参与,再之后便是用膳聊天,等结束后就可以自行离开了。”
这种宴会其实无趣的很,不过是用来扩充人脉的饭局,但是有一点还是比较有趣的,那就是你几乎能在其中听到近期以来长安城内所有的八卦奇闻,各府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都被扒了个干净,真真假假,混杂其中,属实有些吸人眼球。
话音刚落,远远瞧见不远处的一个侍从,正东张西望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距离很近,宋卿时很快便认出此人是顾云铮的贴身侍从颂文,性格活络会来事,很受看重。
考虑到以后苏为锦会嫁给顾云铮,宋卿时有意想向她介绍一下,可是扭头的瞬间,却看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身后不远处,魏远洲站在一众人的簇拥中,他极其优越的长相和身高,又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让他即便在一群出众的男人中也不落下风,反而颇有一种鹤立鸡群之势。
一身玄衣而立,下颌锋利,俊美无俦,看过来的目光疏淡,一寸寸掠过她的周身,却犹如深陷寒潭般令人不由屏住呼吸。
在目光撞上的瞬间,他勾唇,浅浅划出一个勾人的弧度。
宋卿时一愣,耳尖微红,强装面无表情,淡淡地撇开。
却又忍不住,再往那瞧上一眼,余光里,魏远洲似要往这边来,却被身边人拖住了腿脚,三言两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直接把他引往男宾那个方向,离她越来越远。
宋卿时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由漾出几分失落,目光偏转回来,便见苏为锦正目不转睛盯着她,视线在她和魏远洲身上来回转换。
没多久,低声问:“那就是姐夫?”
宋卿时自认多年来练就了一副处事不惊的面具,却被她这句话闹了个脸红心跳,结结巴巴纠正她的说辞,“为锦,你可别乱叫。”
“姐夫长得可真好看,是我见过最俊俏的男人。”苏为锦却像是没听见,兀自感叹一句,又冲着她悄悄挤眉弄眼:“个子高,体格又壮,表姐往后有福了。”
一个眼神,身经百战的宋卿时瞬间读懂了她的意思,耳根红透,强忍着心慌,红脸打断她:“这么多人,你瞎说什么呢?”
说完,宋卿时特意环视了一下周围,见没人注意到她们才稍稍放下心。
苏为锦想起方才被打趣的窘态,不怀好意地凑近她,装傻道:“我没说什么啊,表姐害羞了?”
嘻嘻,成功扳回一城。
“你个小姑娘……”很久没被人这般调侃,宋卿时清晰感觉耳朵上的热度快速往下扩散,蔓延至脖颈深处,平日里单纯可爱,在这方面倒是成熟的很。
正准备好好同她说道说道,却发现那边的颂文突然看了过来。
似乎是被她们闹出的动静给吸引,看了几眼后,竟穿堂而过,径直朝着她们走过来。
“不……不会是被发现了吧?”苏为锦也注意到了这一变化,一改刚才的大胆,心虚紧张到鼻尖不断冒出细密的汗珠,紧握的双手无处安放,只差掉头就跑了。
反观宋卿时,虽然心里也乱作一团,但是很快便淡定下来,在颂文越靠越近的时候,第一时间侧身,不动神色挡住身后的苏为锦,开口稳住她:“先别慌,也不一定是奔着咱俩来的。”
可下一秒,就像是为了验证她的话一般,颂文直接在她们面前停下脚步,旋即恭敬躬身施礼:“请问是宋家大小姐吗?”
打脸来的不要太快。
宋卿时脸上强装镇定的面具有一瞬间的皲裂,这种情况下又不可能真的掉头就跑,于是只能迫使自己保持从容,硬生生接话道:“我是。”
确认了她的身份,颂文扬起一抹谄媚的笑容,主动介绍起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小的是三公子身边的侍从颂文,奉命来为宋小姐引路。”
宋卿时顿时心中一紧,打量几眼他的表情,平淡温和,并没有什么波动,看起来不像是识破了苏为锦伪装的样子。
缄默两秒,两道秀眉微皱,疑惑问:“我与三公子并不熟识,为何会?”
未尽的意思,颂文自然懂,却只道:“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其余的并不清楚。”
说罢,颂文低垂着头,侧身往旁边一站,示意她该走了,“时间不早了,小的为您带路。”
顺着他的话,宋卿时朝着周围看去,才发现她们交谈耽误的这会儿子功夫,宾客早已四散离去,除了手持托盘无声穿梭在走廊里的婢女,再也看不到别的身影。
“那就麻烦你了。”宋卿时回了一个得体的微笑,眼神示意他先行一步。
跟随小厮上了抄手游廊,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华丽的楼阁飞檐雕刻,被一汪池水环绕,浮萍绿荷满地,园内环山绕水,景致分外宜人。
三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苏为锦手搭在腹部,往前快步追上宋卿时,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调问道:“表姐,你跟顾家三公子很熟吗?”
好奇的语气里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打探。
“完全不熟啊……”宋卿时看了眼前方目不斜视的颂文,然后抬手遮唇,偏了下头回应。
她也正纳闷呢,无缘无故的,一向与她没交集的顾云铮派人给她引路做什么?如此优待实在令人想不通。
行至一处凉亭,颂文停下脚步,微微侧身退到一旁,让出空旷的道路,“前面就是宴会的场所,人多怕您嫌吵,不如在此稍作休息。”
凉亭内早就提前准备好了吃食和茶水,旁边便是碧绿的池水,清澈水下各色的鱼儿攒动,自成一幅美景,两边道路上旺盛的绿植隔绝了两方天地的热闹和清净,大有不同。
听着从那头时不时传来几句欢声笑语,宋卿时默默看了眼身后一身婢女装扮的苏为锦,自然选择清净,能省去不少是非。
将人带到后,颂文就知趣离开了,并没有交代别的,仿佛真的只是带个路而已。
宋卿时寻了个位置刚刚坐下,就听见了几声呼唤,不远不近,冲着她们这个方向来的。
起初宋卿时并未在意,可直到听到自己的名字,才意识到是在喊自己,眯着眼睛循着声源扭头望去。
隔着池水,一个熟悉的面孔热情唤道:“宋小姐,可否请你过来一叙?”
宋卿时在看清对方的脸后,神色却是一僵。
怎得是她?
荒唐
和煦的阳光之下, 柔风掠池,满园的韵华斗丽,姹紫嫣红。
园中央搭建的戏台之上, 正在激情演绎着从南方地区流布而来的传奇南戏, 偶有几声议论声响起,为刻板的聚会平添了几分乐趣。
贵女们多作妇人装扮,欢聚在池边,一边烹茶一边叙旧,以渡休闲时光。
闲话说了一大堆,不知是谁提了一嘴:“有人在对面?”
宴会场合在池水之左,去到右边需得绕过一道长长的游廊,距离遥远又麻烦,再加上没人想错过这等名门相聚、结交好友的场合,故而嫌少会有人往那边去。
因此这话很快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一个个仰着脖子朝那边探过身子瞧去, 有人眼尖,不过片刻就认出了掩映在层层绿植之后的那张脸。
“那不是宋卿时吗?”话语间颇有些惊讶。
宋卿时?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均是一脸茫然, 显然都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就是前段时间, 魏大公子定下的未婚妻啊……”有人提醒。
啊,是她啊。
众人恍然大悟。
宋卿时有好几年都没在宴会上露过面了,没什么人记得她也不奇怪。
再加上她实在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没钱没权没才没背景, 名不见经传, 除了一张较为出众的脸还算有可取之处,其余皆是平平无奇, 可长安城长得好看的女子多了去了,单单有美貌并不足以让她被人记住。
但她的未婚夫魏远洲却极具话题性,有了这层关系在,就连她都跟着变得瞩目了,尤其是在场的世家小姐小时候大多都被送去魏家读过书,打小就与之认识,一经提醒就都想起了这号人物。
不就是那个即将凭借一桩婚事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穷酸女吗?
名门望族挑选正妻,自来极为看重血统和门第,没几个人会越了这个规矩,可身为朝中顶级门阀之一的魏家却为了一个孤女坏了这个规矩,实在令人不解。
人性最大的恶,是见不得别人好,古语云:“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故而总有一些人嫉妒缠心,无法容忍原先不如自己的人,最后却过的比自己好。
若是没了她,这门好亲事兴许会落在她们当中的任意一个头上,人人都有机会攀上魏家这座大山,强强结合,利益交缠,会让自家更上一层楼。
众人神色各异,疑惑有之,嫉妒有之,不屑有之,厌恶有之,五花八门的,惹得一旁兴致缺缺的顾尤佳一时起了兴趣,于是好奇地跟随众人的视线往那边瞥去。
宋卿时,不是前段时间三哥特意让她派栀枝去请的人吗?
对面绿意盎然的凉亭中端坐着一道倩影,阳光散落,光晕照亮女孩的面庞,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白得仿佛在发光,那副过于惊艳的皮囊总是令人忍不住多瞧几眼的。
微风吹拂柳树的枝条婆娑,隔绝了外界的吵吵嚷嚷,独自品茶,好不惬意。
顾尤佳不由心生羡慕,比起与这些小姐们虚与委蛇地相互应付着,她更喜欢像宋卿时这般安安静静一个人待着,舒服又自在,不必陪笑敷衍,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人,给自己惹上麻烦。
“她倒是比我们会躲清闲。”
“她想过来,也得有人愿意搭理她啊,我看啊,她这纯粹是烂菩萨坐深山,没人理。”
“哈哈哈,你是会说话的。”
几道阴阳怪气的声音飘过,让气氛一下子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忽然有人接连高喊了几声:“宋小姐,宋小姐……”
这话一出,引得众人朝说话之人杨欣看去,只见她眸子转了转,笑道:“都是儿时好友,如今有几年没见到她了,请她过来叙叙旧也好啊。”
旁人一听就知道她这是不怀好意,叙旧?怕不是又憋着坏呢。
从前在谢家读书时,就属杨欣坏主意多,最会带着她们变着法折腾欺负宋卿时,当初年纪小,分不清好坏,觉得有趣,随大流做了也就做了。
可如今个个都嫁了人,头顶有婆家压着不说,家中长辈也多番教导要收敛心性,因此没几个人愿意跟着她去趟这浑水,有辱身份不说,若是一不小心传了出去,还会毁坏自己的名声。
最关键的是,魏远洲孝期已过,重入朝堂,这也就意味着宋卿时很快就会嫁进魏家成为少夫人,今非昔比,万万不能得罪狠了,俗话说的好,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也就低门户出身,目光短浅的杨欣拧不清轻重,居然还主动去招惹对方,也不怕惹来一身骚。
大家如今都是有家室的体面人,心照不宣就好,识趣地装聋作哑,没接这话。
见没人理自己,杨欣目光环视,然后投射到一处,“郡主,你说呢?”
众人又抬眸看向了坐于主座的蓝衣女子。
她大概十七八岁左右,头发全部挽起梳妇人髻,螓首蛾眉,秋水剪瞳,说不出的清冷绝然,身着一件价格不菲的湛蓝色轻纱羽衣,水色的广袖上是银线百蝶,栩栩如生,就像是要翻飞而出。
此人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柔嘉郡主。
柔嘉郡主的父亲靖安王,常年带兵驻扎澧朝和楚饶的边境,戎马一生,最终却身殒于十几年前的一场守城大战中,身为名门功臣的遗孤,被封为郡主养在太后身边,备受宠爱。
长大后更是有名动长安的世家贵公子魏远洲作伴,不光容貌、才华、家世、就连性情都极为登对,柔嘉郡主也不止一次透露过对魏远洲的欣赏,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最终会走到一起。
若不是因为中途插进来一个宋卿时……
说得难听一点,是宋卿时抢了柔嘉郡主既定的婚约也不为过,也难怪柔嘉郡主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提起她,脸色就如此不好看。
不过,她后来所嫁的夫君也不差,将门之后,功勋无数,领十万守军为澧朝镇守疆土,护一方安宁。
只是女孩子嘛,每当提起曾经的情郎,心中多少有些意难平。
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柔嘉郡主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水,唇角扯出一抹半高不低的弧度,“不关我的事,问我做什么?”
谁人不知,她真心爱慕过魏大公子,那抹弧度落在众人眼中,颇有些苦笑的意味。
心还会痛,就说明还未真的放下,那么她对宋卿时的敌意就还在那儿,针对宋卿时,就是巴结柔嘉郡主的突破口。
杨欣自觉拿捏了她的想法,脸上的笑容更为加深,唤着宋卿时的声调就更高了,“宋小姐,可否请你过来一叙?”
杨欣如今的夫家郑家,同她母家一样也是草根出身,因得良机获靖王赏识,有幸做了其直系下属,说是心腹也不为过,从此平步青云在长安城扎了根,虽然只是个从四品的官,但是有实权又背靠大树好乘凉,哪怕靖王离世多年,也有人愿意卖他个面子。
夫家明面未说,但自从靖王离世后,便将柔嘉郡主当作可以卖命的第一主子。
有这层原因在,杨欣自然想跟柔嘉郡主打好关系,毕竟这对她在夫家巩固地位百利而无一害,可柔嘉郡主眼高于顶,寻常根本就不给她靠近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破了僵局,她当然得好好表现。
思及此,杨欣打发了顾府的婢女去对面请人过来。
*
宋卿时看了眼传话的婢女,又看了眼对面的长廊和凉亭,里头人影攒动,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杨欣这厮盖会装模作样,又单方面与她积怨已久,上辈子有事没事就爱找她的麻烦,这辈子居然还是这德行,绕那么老远特意请她过去,定是没安好心。
“我与郑少夫人并没那么熟,无需叙旧,你帮我回绝了吧。”
宋卿时才不想自己送上门去找不痛快,抿了口茶直接拒绝了,可话说完后,婢女却停在原地没动,涨红的小脸上写满了纠结。
“怎么了?还有要说的?”她也不想为难一个小婢女,但是更不想为难自己。
两头都得罪不起,婢女咽了下口水,颤声劝说道:“柔嘉郡主和众夫人都在那边,诗词比拼和宴席也即将开始,宋小姐不如还是现在过去吧?”
婢女说的其实也没错,早去晚去都得去,总得面对不是?
宋卿时抿唇,其实更令她在意的,是婢女口中那一闪而过的名字。
柔嘉郡主。
眼前缓缓映出一张清冷绝艳的脸。
思绪一时被搅得难以平静,宋卿时闭了闭眼睛,羽睫发颤的厉害。
“还真是凑一块了。”她叹道。
婢女没听清她的喃喃之语,听语气还以为是她不满自己方才的话,吓得额头都冒出一层细小的薄汗。
宋卿时注意到这一变化,用帕子擦了擦唇,特意放柔了嗓音:“你带路吧。”
等婢女率先迈步,宋卿时提裙走出席位,特意落后几步,朝一头雾水的苏为锦简单介绍了一下,“邀我过去叙旧的叫杨欣,是我的死对头。”
“那表姐为何要赴约?”苏为锦面露担忧,小声问。
宋卿时侧过半张脸,宽慰道:“我若是拒绝了,岂不像怕了杨欣?故意躲着她?有时候就得正面迎敌,才能不败下风不是?”
听到她轻松的语气,苏为锦皱起的眉头疏散了一些,“也对,反正我会护着表姐的。”
宋卿时先是一愣,然后笑吟吟地打趣她:“那等会儿就指望你了。”
苏为锦跟着勾了勾唇,一本正经表忠心:“为锦甘愿为表姐冲锋陷阵。”
“哈哈哈,那你等会儿可得收敛点儿。”宋卿时揶揄含笑地看了眼她身上的婢女服饰,意有所指道:“若是你擅自出头,便是以下犯上,可得抓起来打板子的。”
“那就让她们打板子好了,反正不能让表姐受委屈。”苏为锦微微嘟嘴。
“真乖,没白帮你。”宋卿时以帕遮唇,悄悄朝她眨了眨眼,“不过你表姐我这么温柔的人,怎么可能会与人起冲突呢?”
她难得俏皮一次,为她本就出色的容貌更添了几分灵活生动,苏为锦看得有些呆了,讷讷忘了回话。
苏为锦单纯,一向是她说什么,就信什么,只有宋卿时自己知道,这些话都是借口。
比起杨欣,她之所以赴约,其实更多的是想看看年轻时候的柔嘉郡主,多年未见,也不知是否如记忆里那般耀眼。
*
隔着些许距离,都能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的说话声,宋卿时脚步一顿。
远远打眼一扫,便是几个熟面孔,但是样貌都要比记忆里青涩不少。
几乎在她一出现,一双双略带打量的眼睛就若有若无地落在了她身上,宋卿时不动声色地忽视掉其中的善意或恶意,大大方方地提步在石桌前的空地站定。
在座的大多已成婚,其夫君都是有官职在身,哪怕只是个闲职,她一个平民,都得向她们见礼。
宋卿时挺直腰杆,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舒目展眉露出合适的微笑,一一打招呼友好问安。
那声音轻柔随意,礼仪周到却又毫无做作的痕迹,举手投足间透着老成的干练,在一群莺莺燕燕里游走,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气氛呈现出一派诡异的和谐。
宋卿时的目光不可控地看向柔嘉郡主,她自小在宫中长大,仪容气度是这群贵女当中最顶尖的,长相亦是极为出众的存在,让人想不去看她都不行。
宋卿时以为自己是该恨她的,再不济,也是讨厌。
毕竟她占了自己丈夫的心,多年后还写信插足,摧毁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感情,怎么想,都算不上光明磊落
可两厢对视,却没有想象中的针尖对麦芒,反而出乎意料的平和。
柔嘉郡主也在看她,那张脸比预想的还要出色,从前那个跟在魏远洲身后并不起眼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性子也一改往日的唯诺拘束,是不逊色于任何人的明艳大方。
似是惊叹她的变化太大,她的指尖悄悄一顿。
杨欣将柔嘉郡主的那点心不在焉尽收眼底,愈发觉得自己想的没错,扬起一张笑脸,凑到宋卿时跟前,笑眯眯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卿时,坐这儿。”
“瞧我这记性,前几日你定亲,竟忘了给你送礼,你可别生气。”杨欣边客套,边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
宋卿时睨一眼她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忍了忍才没当即抽出来。
“忘了?”
“是啊,毕竟我们这些玩伴当中,就属你还待字闺中,总有种你早就嫁了人的错觉,谁能想到你熬到十八岁还没嫁出去?”
呵,想借年纪来羞辱她?
宋卿时暗暗叹了口气,和杨欣打交道,属实累得慌,三句话里,就有一句话是带着刀子,防不胜防。
不过她早已习惯,对付她最好的方法就是全程面带微笑,只要偶尔点点头以示回应,大多时候都能糊弄过去。
毕竟只要够傻,听不懂她的阴阳怪气,就拿你没办法。
宋卿时佯装听不懂,重重哼一声,转移话题道:“那我出嫁那日,你可得备一份厚礼,不然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杨欣的笑容僵了一下,“哈哈哈,那是自然。”
这人还真是一点儿亏都吃不得,两句话就让她欠了她一份新婚贺礼。
不过,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笨,这么明晃晃的嘲讽都听不出来。
杨欣之后又明里暗里讽刺了几句,试图挑起她的怒火让她出丑,可是最终都被宋卿时四两拨千斤巧妙化解掉了,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你用再大的力气也是徒然,没有什么作用,根本伤害不了他。
杨欣讨不到好处,憋了一肚子气,不再自讨没趣,总算安静了一会儿。
“你们刚才说到哪儿了?继续聊你们的就是。”宋卿时笑盈盈道。
一直在暗中看戏的众人这才缓过神,谁都没想到落下风的会是杨欣,不过也是了,宋卿时看似柔弱温顺,实则要强倔强,从前就没几个人能从她手里讨到好处,大多以两败俱伤结束。
“方才聊到哪儿来着?”
“等会儿的诗词比拼,定然又是魏公子拔得头筹。”
“每年都是如此,无趣的很。”
“吟诗作对自然没有新意,但是我听说,这次顾三公子倒是玩了个新花样……”
听到顾三公子的名字,候在不远处的苏为锦,蓦然抬眸朝其看去。
说着说着,那人突然就不说了,佯装神秘兮兮地卖了个关子,可谓吊足了胃口。
早就知情的闺秀不为所动,而一些消息闭塞的则纷纷将她围在中央,追着让她把后面没说完的话说出来。
“什么新花样?”
“你快说啊。”
“就是,你快说啊。”
有人看不惯杨欣憋着不说故作高深的臭毛病,翻了个白眼,将主意打到了一旁的顾尤佳身上,碰了碰她的胳膊,好奇发问:“佳佳,你说说,你哥要玩什么花样?”
“啊?”不喜应酬故而缩在角落里的顾尤佳忽地被点名,面对众人齐刷刷看过来的目光,一脸懵地挠了挠额头,“这个嘛……”
不等顾尤佳说什么,先前那人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又将视线吸引到她那方去:“新花样就是,由寿星随机命题送到前院去,然后再将男宾所做诗词送还回来,由女宾来票选出前三甲,而获胜方须将彩头赠与在场的任何一位宾客。”
此话一出,议论声此起彼伏,评论一时两极分化。
“这如何使得?实在荒唐。”
“我觉得挺好玩的,这样我们也有参与感不是?”
此次诗会说是男女都可参与,但和男子相比,女子在作诗方面属于是弱项,到时候若是作不出来诗或者水平很差,那面临的可就是群嘲了,所以大部分闺秀都不会选择参与,实在丢不起那个人。
“如何就荒唐了,我看是你心思不纯才看什么都荒唐,不过讨一个好彩头罢了,送于自己妹妹和妻子就不行吗?”
比起她们的激动,宋卿时倒是没什么反应,顾云铮上辈子就是出了名的纨绔,最爱张罗举行一些极具争议的聚会,闹得鸡犬不宁,此次还算是收敛了。
还未等双方探讨出所以然来,前院来送纸墨的仆从就到了。
仆从恭敬地冲诸位施完礼,便开始让人清空桌子上的东西,将写字所需的用具动作麻利摆放好。
“烦请四小姐出题。”
一向恐惧社交的顾尤佳临危受命,被迫挪步坐上主座的位置,短短几步,却在心中将那个只顾自己快活喜乐,不顾她这个亲妹妹死活的蠢三哥骂了个百八十遍。
偏要自作主张操持什么生辰宴,邀贴发了一封又一封,只差将全长安的人都请了过来,美名其曰要办就办的盛大风光,你办就是了,为什么还强迫她加入进来?
她压根就不想,好吗!
面对周遭人唧唧喳喳的催促,顾尤佳不得不执起毫笔,目不斜视地盯着铺在桌面上的白纸,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时间长了,不由生出几分焦灼难安。
正当她想不顾脸面扔下笔逃跑时,耳畔传来一道清润如风的嗓音,适时解救了她:“不如,就以这汪池水为题吧。”
顾尤佳如醍醐灌顶,手起笔落,行云流水般在白纸上勾出一个“池”字。
“见过周公子。”
见到来人,原先还吵闹不休的女宾们心照不宣的安静下来,一个个都扬起了温柔得体的笑容。
男人侧脸轮廓清隽动人,身形颀长挺拔,气质也是出众的斯文优雅。
此人乃是翰林院正七品编修周政卓,是长安城里排得上名号的男儿郎,其样貌和底蕴皆不逊色于有万千少女梦中情郎美誉之称的魏远洲。
两个同样优秀的同龄人,不可避免地经常被周围人拿来做对比,从小到大的暗中较量就不说了,明面上大多时候两人可以说是难分伯仲,但是单论近几年的,周政卓却处处矮了魏远洲一头。
比如说三年前的殿试,魏远洲毫无悬念地通过强硬实力一举夺得状元,而他本来可以获得榜眼,却因为那张好看的脸只得了个第三名探花;又比如说前段时间好不容易空缺下来的文选司郎中一职,本以为该是兢兢业业了三年的周政卓当选,却被丁忧结束一朝复职的魏远洲得了去。
命运捉弄可惜可叹,让人不由心疼,却又因可笑的戏剧性惹来背后的不少非议,尤其是二人不和的传闻那是愈演愈烈,但是从未有人见他们正面起过冲突,也就随着时间不了了之。
比来比去,周政卓似乎都要略逊一筹,不过有一点倒是比魏远洲强,那便是他还尚未定亲。
没主的,永远比有主的,要更吃香一些。
也难怪他甫一出现,众女宾们会雀跃欢喜了。
躁动之际,身为闺秀之首的柔嘉郡主发话了,“女宾聚集之地,男宾来此恐有不妥,不知周公子来此,是为了?”
话音刚落,其余蠢蠢欲动的女宾当即收敛了许多,喧闹的长廊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周政卓并未出声解释,而是侧身将位置让给了身后之人。
周政卓身后的小丫鬟向前一步,语速极快地向在场的人说明情况,“奴婢是李督尉府上的丫鬟,李夫人难产情况危急,慌张出门竟忘了带腰牌,故才被拦在了顾府外,多亏了周大人引路。”
女宾们这才发现,这丫鬟的穿着与顾府的全然不同,而周政卓的额头上也全是细密的汗珠,想必是带着人一路跑过来的。
“原来如此。”柔嘉郡主点了点头。
小丫鬟解释清楚后,便大着胆子抬起头,在一众小姐里寻找起自家小姐的身影,很快,她眼神一亮,冲着被挤到人群开外的一个不起眼的女子道:“还请小姐速速归府。”
而那李小姐显然是一开始就认出了自家丫鬟,也意识到可能是家中出了什么事,一直试图打断众人的谈话,可惜却因为身份的限制和胆小的性子,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插话时机,此时早已急得头脑冒汗,在听到自己母亲难产之时,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往下掉。
就算这样,诸位闺秀却像是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无动于衷地挡在李小姐的身前,让她夹在人群之后动弹不得。
见状,周政卓拧眉,脸上已有不悦,刚想出口提醒,身侧就已有人提前将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麻烦诸位让一让,李小姐都出不来了。”
周政卓不由侧目,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令人惊艳的侧颜,而她似有察觉,抬眸看过来,见他正在看她,诧异一瞬,随即礼貌地露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却让他的心莫名颤了一下。
众人听到宋卿时的提醒,这才想起来给李小姐让出了一条道。
四周的动静,吵得周政卓回了神,才发现身侧的女子早已收回了视线,而他却望着对方失了态,一时间,躁动的情绪不断冲击着他的感官。
可当下的境况无法让他询问对方的姓名,虽心怀不甘,却只能先行离开:“周某告辞。”
等人走后,气氛一时冷凝。
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高大背影,有女子不自觉小声感慨道:“周公子不仅人长得俊,还如此热心肠,实乃……”
“实乃佳偶之选。”立马就有人接着她的话打趣,惹来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就你会说。”
那女子倏然臊红了脸,羞涩地别过身去。
一直等候在旁的仆从迅速收好了命题纸,面色平静,刻意忽视了一些不该他听到的话,适时提议道:“题已命好,烦请诸位移步前往花厅。”
抓狂
诗会上有顾家的婢女伺候, 宾客带的仆从婢女都需得在远处等候,苏为锦被迫留在了外头,连宴会大厅的门都没踏进。
宋卿时随着人流往里走, 心中挂念着外头的苏为锦, 没理会杨欣的搭腔,后者咬牙又切齿,只能跑去柔嘉郡主身边叽叽喳喳抱怨,柔嘉郡主似乎也烦了她,脚步加快了不少。
宋卿时跟在她们身后,视线时不时落在前面的柔嘉郡主身上,不知道她瞧见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愣愣地望着前方,她原先自然垂在身侧的手,也因为太过用力抓着袖口, 露出根根凸起的青筋,透着主人的紧张不安。
宋卿时不由生出些好奇,顺着她的视线远远望去, 就看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侧脸, 魏远洲似有所察, 往这边看了一眼,不过也只是停顿了几秒,就瞥开了。
杨欣还傻傻问:“郡主, 你在看谁呢?这么远, 什么都看不清啊。”
杨欣的话让宋卿时僵在了原地, 对啊,究竟是在心中描绘过多少次那人的身影, 才能隔着老远的距离根据模糊的轮廓认出对方。
“没什么。”柔嘉郡主松掉手里的布料,摇摇头,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宋卿时都有些心不在焉,落后了众人好一段距离,她忍不住胡思乱想,魏远洲停顿的那几秒里,究竟在想什么,是重新见到心仪之人的喜悦,还是为了避嫌才匆匆逃离,还有……
他有没有看见柔嘉郡主身后的自己。
因为一时失神,没注意到前方有人朝相反的方向走来,差点迎面一头撞上去,所幸她及时稳住身形,止步站定,才没在大庭广众下闹出笑话。
宋卿时后怕地眨了下眼睫,刚想拉开距离,不知在哪听过的温润声线在头顶响起:“姑娘,又见面了。”
又?
宋卿时眸露疑惑,抬头朝面前之人的脸上看去。
周政卓低垂着头站在她面前,嘴角的笑容像是朵朵莲花落在水面上,在人的心里泛起一圈圈涟漪。
还真是又见面了。
宋卿时赶忙施礼:“见过周公子。”
他微微颔首,笑意越发深了,似是为她知晓他这个人而高兴,拘着礼数问:“还不知姑娘芳名。”
在他温和的目光里,宋卿时毫无防备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宋卿时。”
周政卓在嘴里反复念叨了几遍,觉着有些耳熟,却也没放在心上,继而道:“方才多谢姑娘帮着说话。”
“啊?”宋卿时微愣,拖着尾音思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笑了笑:“我也没说什么。”
撇开这个话题,两人客套几句,周围也都是寒暄的人,他们站在开满荷花的池塘边的角落,倒是没那么引人注意。
宋卿时嘴角噙着得体的笑意,举止娴雅,带着点儿对陌生人合适的疏离感。
周政卓盯着她的眼,方才还不觉得,面对面见过后更觉得她哪哪儿都合他的心意,尤其是一番交谈,让他对她的兴趣愈发浓厚了。
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他没追过姑娘,不知道初次见面后该如何更进一步,正思索着对策,就见一片柳树叶从半空中晃晃悠悠落在对面之人的发顶上。
思绪被打断,他温声提醒道:“宋姑娘,你头上落了片柳叶。”
自从上次在宋家和魏远洲闹得那一出,导致宋卿时现在对自己的头很是敏感,听到他这么说,赶忙伸手去碰自己的头顶,却因不知正确的位置,只好开口求助于他:“何处?”
一双秋水剪瞳,眸底似琥珀般清澈,倒映着池中荷花不染一丝杂质,,艳丽清绝,懵懵懂懂地撞进他的心坎里,敲击一下又一下。
周政卓眸光流转,按捺住砰砰的心跳,下意识伸手,指尖落在她额间的不远处,“这儿。”
一只大掌从旁边径直穿过二人间的空隙,毫无预兆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到几乎碾碎他的筋脉,眉头瞬间拧成一块,尚未开口喝止,下一秒就被对方猛地甩开。
“周政卓,你别越了界。”
来者气势凛冽,匆匆赶来身上还携带着浅淡的酒气。
*
为了避嫌,半透的屏风将男女分割两侧,中间留出长长的过道,其上摆放着用竹条相接的水道,流水哗哗不间歇,侧边的台子上丝竹绕耳,乐舞翩翩,年轻的宾客依次落座。
诗词比拼通过“曲水流觞”的形式举行,是时下文人流行的一种风雅游戏,参与者分坐在河渠两旁,在开始之前由女侍公布顾四小姐出的题目,然后在上流放置酒杯,装有清酒的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井以题赋诗一首。
顾云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入口,想见的人一出现,他立即两眼放光,刚想起身上前招呼,一只手就拦在了跟前。
“怎么了?”他不解地看过去。
魏远洲屈膝坐在软垫之上,他长身如玉,即便坐着,也比寻常人看着板正,仪容更甚以往。
“你要做什么?”他眸子折着光,修长指尖玩捏着碧瓷酒杯,衬托细腻的肤色温润如白玉。
“去跟嫂子打个招呼啊,这是最起码的礼数。”顾云铮言之凿凿,面上是全然的坦荡,一副你要是再拦我就是你心存不轨。
魏远洲唇线平直,毫无所动,眼里不带一丝情绪:“我说过,你少去打扰她。”
顾云铮唇角往下一弯,努努嘴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迫于他的压制只好作罢,抖抖袖子又坐了回去,目光却忍不住往入口那又瞥去一眼。
少顷,眸底浮现出一丝玩味,“你不让我去,有人去了。”
魏远洲素来冷静的神色仿佛一僵,猛地扭头,视野里很快便出现一对正在谈笑风生的男女,说着说着,竟往难以被人注意到的阴影处走去。
一刹那,他原先淡定自若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差,直至冷得掉冰碴子。
顾云铮好心提议道:“要不我去将他们分开?”
“不必。”魏远洲答得很快,却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眸子死死盯着那处,不曾移开分毫。
顾云铮低声吐槽:“也不知上回,是谁死都不承认对嫂子有意,这会儿就暴露了吧。”
“你闭嘴。”魏远洲下颌线条绷紧,言语间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顾云铮摸摸鼻尖,没有再自讨没趣,安静坐在一旁充当吉祥物,时不时欣赏一下魏远洲近乎失控的表情。
原来闷葫芦吃起醋来,是这个样子。
捏着杯身的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着,整个人散发着克制压抑的气息,宁肯自己和自己别扭,也不愿走过去宣誓主权。
啧,就这脾性,是讨不到小娘子欢心的。
可一转身的功夫,原先还端坐在原地的男人,倏然间没了身影,顾云铮立即朝着宋卿时的方向看去,不看还好,一看不得了。
两个男人怒目而视,剑拔弩张的氛围就差要打起来。
他赶忙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一路小跑掺和进战局里,脸上惯性浮出谄媚的笑容,不由分说抓起周政卓的手握了握:“哟哟哟,这不是周政卓周兄吗?久仰久仰,我是顾云铮,家父户部尚书顾行之,请多多指教。”
莫名其妙被教训一番,周政卓的脸色瞬间沉下来,忍着火气和顾云铮打完招呼,然后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立马就看向被魏远洲护在身后的宋卿时。
她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眉宇间全是遮不住的火气,压着嗓音质问魏远洲,“你突然这是发什么疯?”
“周公子你的手没事吗?”
看似是在教训魏远洲的鲁莽,关怀他,但是那神情却有些不对,就像是在担忧他会怪罪魏远洲似的,她先出口骂了,他就不好再多说什么,这是在外人面前保护亲近之人时惯用的手段。
孰亲孰远一目了然。
“我没事。”周政卓活动了下酸涩的手腕,扯了扯嘴角。
宋卿时瞪眼觑向魏远洲,不断示意:“还不快道歉?”
魏远洲的脸彻底垮了下来,眉宇间积满阴沉,只差将不情愿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宋卿时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眼前人究竟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魏远洲?突然冲过来胡闹就算了,还如此没有风度,妄为君子之称。
察觉到背后那只不断作乱的手,魏远洲忍了又忍,还是没作声,直到宋卿时掐他腰间软肉的力道又提高了三分,才冷着脸道了歉:“是我力道重了,不小心弄伤了你,实在抱歉。”
他的嗓音不带任何温度,处处透着勉强,没有半点诚意。
周政卓不想在有好感的女子面前失了风范,尽管很不想理会,还是笑着回了句“没关系。”
宋卿时暗暗舒了口气,幸亏周政卓没追究,不然真的很难收场。
“还是周公子大度,不像某人。”宋卿时笑盈盈道。
这句拉踩的话,成功让魏远洲蹙紧了眉,偏暗哑的嗓音阴恻恻往下沉,“周兄,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带我未婚妻先行一步。”
周政卓的脸白了一瞬,答非所问:“她是你的未婚妻?”
“是。”魏远洲快没了耐心。
难怪,他会警告自己不要越界。
周政卓想起刚才他们并肩而站,暗中旁若无人的亲密举动,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心里泛起莫名的酸楚,他很清楚那股情感代表着什么。
可好不容易生出好感的女子,竟是对家的未婚妻,这实在令他有些难以接受。
心动到心碎,竟只需半盏茶的功夫。
“我们暂时离开一下。”魏远洲冲着顾云铮说罢,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宋卿时,那眼神是在示意她跟上来,随即抬步离开了原地。
魏远洲冷着脸的时候格外吓人,带着十足的威慑感,让旁人说个“不”字都不敢,宋卿时自然也不例外。
她犹豫着往坐席那瞧上一眼,不知何时大部分的座椅上都坐了人,不过所幸没几个人注意到他们,就算有被刚才那点争执吸引过来的视线,也很快就散去。
顾云铮冲着魏远洲的背影小声喊:“喂,诗会快开始了,你去哪儿?不参加了?”
“不参加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顾云铮咂咂舌,很快转过头,笑着问宋卿时:“那嫂子你呢?”
宋卿时深吸口气,一咬牙,勾起一个笑容:“我肚子不太舒服,去去就回。”
话外之意,不言而喻。
顾云铮又睨向周政卓:“那周公子呢?”
周政卓盯着那抹离去的倩影,默了默,抬步往宴席走去。
顾云铮挠挠额头,笑嘻嘻跟了上去,在座椅上坐下后,给司仪递了个眼神示意她直接开始。
女宾席这边的柔嘉郡主,若有所思地凝了眼两个空位,晦涩垂下了眼。
哭哭
二人一前一后,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宋卿时忐忑地跟着。
她上辈子常常来顾家做客,对顾家的结构可谓了如指掌, 如何不知魏远洲特意避开主道, 挑了条人少的小路,一路走来连个路过的丫鬟都没瞧见。
特别适合他兴师问罪。
他之所以生气到带她来此,无非就是怀疑她又给他戴了绿帽,要问个清楚,再顺便说教几句。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等水性杨花的女子吗?”宋卿时鼓起脸颊,委委屈屈嘟囔。
自顾自生了会儿闷气,步调也慢了下来,不怎么想面对他冷着脸的质问,但是又怕会落后他太多等会儿跟丢了,抬头望去时, 却怔在原地。
前面空无一人,魏远洲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宋卿时往前快速走了几步,环视着四周, 一时间不知道他人跑到哪儿去了。
“这里。”一道凉凉的声音从侧边不远处传来。
宋卿时尚未反应过来, 就被人攥住手腕拉进了假山堆里。
头顶檐角的树枝上, 鸟啼声欢快。
魏远洲双手抱臂倚在假山上,皱着眉,唇线也抿得很直, 只一双凤目居高临下看过来, 黑沉沉的, 看得她心里发慌。
狭窄的地界,他身高的优势更显威压, 审问的架势摆得十足。
愣了足足三息,宋卿时背脊僵硬,脚步不自觉往后退了退,直到后背贴到冰凉的石块才罢休。
等她站稳,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打破沉寂,“你刚才和他聊了些什么?”
“没聊什么啊。”怕他又发疯,宋卿时敷衍回答,试图早些脱离这尴尬的处境。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紧接着她便得到了对方阴阳怪气的指责:“没聊什么,还笑得这么开心?”
宋卿时最受不了他这充满质问的语气,竭力控制着脾气,哼了一声,道:“我对我朋友笑一笑怎么了?我对谁笑,怎么笑,你也要管不成?”
魏远洲稍稍止住了笑,眉峰不易察觉地凝了一下,扯了扯嘴角:“刚认识,就成了朋友?”
宋卿时双手叉腰,那股子不怕死的劲儿又冒了出来,轻飘飘怼了回去:“我们相见恨晚,投机得很。”
“朋友又不是靠认识的时间长短来界定的,魏大公子能不能不要这么肤浅。”她故意夸大她和周政卓的关系,能让魏远洲吃瘪不快活,她就高兴。
谁料,魏远洲却轻易看透了她的想法,“你不必故意说这些,来让我生气。”
他嘴上这么说,可是那表情却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宋卿时心中爽快,脱口而出的话也没了分寸,“就准你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不准我与别的男人说说话了?没你这么霸道的。”
魏远洲眼眸深沉近墨,一项莫须有的罪名扣下来,再好的脾气也装不下满腔的怒气。
他蓦然拽住她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扯,力道不算轻,“你说,我跟哪个女人眉来眼去?”
宋卿时被凶懵了,也被扯疼了,喉间酸涩,涌出来几缕哭意,“你自己心里明白。”
魏远洲微哽,仔细回忆了从进入顾府后发生的事,可左想又想,顺着想倒着想,依旧想不出来一直同顾云铮在一块的自己,究竟是何时何地让她生出了这样荒唐的误会?
想着想着,脑海里倏然冒出一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一直以来的温和变了调,醇厚低哑,带着不由分说的侵略性,“所以,你不愿意理会我,不愿意嫁我,就是因为你误会我喜欢了别人?”
什么,什么都瞒不住他。
宋卿时努努嘴,再也憋不住,蓄在眼眶的泪珠决堤,一颗颗成串似的滴落,滑过洁白的脸颊,犹如出水芙蓉般娇美。
“魏远洲,你弄疼我了。”她抓住他的小臂,想将手腕从他的手中解放出来。
魏远洲一言不发,盯着她手腕处的一圈红痕,松了些力道,却没敢彻底放开,放了,她就跑了。
片刻,他叹了口气道:“我给你揉揉。”
他的指腹温热,仿佛自带麻醉,蹭在她腕间的娇嫩肌肤,一下又一下游弋,像是想克制,却又十分渴望,不满仅于此。
宋卿时双唇紧闭,泪还在流着,肩膀不停地抖动,发出轻轻的抽泣声。
哭声娇弱弱的,一下下撞进他心里。
魏远洲兀自又叹息一声,忽地欺身压下,手臂清瘦有力,单手牢牢桎梏住她的细腰,宛如铁壁铜墙将她困于身前的方寸之地。
细软发丝被风吹起,像是小爪子轻挠下巴,他没有躲避,反而将她往怀里带了一带。
“杳杳,你不应该空口无凭的诬蔑我,我会伤心。”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耳廓,他说话还算平静温柔,但拥抱的力道紧得要将她挤进身体里。
听到他说会伤心,宋卿时眨了又眨眼,再硬的心也软了。
一双纤臂抬起,也抱住了他,一再收紧手臂,闭眼嗅着他身上一缕缕淡雅的幽香,缓缓平复心情。
等到哭声彻底停止,魏远洲才将她推开了些距离。
深邃的黑眸里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
那是一张极为清丽的脸,肤色瓷白又晕着哭后的胭脂红,不停扑朔的浓密羽睫,衬托一双鹿眼湿漉漉的,彷徨又可怜,小巧挺翘的鼻梁下,微微张开的红唇无意识地喘着气,似乎在欲拒还迎。
他捏着她的下巴,用了些力气抬起,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不给她有半点儿退缩的余地,沉声诱哄:“你方才说的,究竟是谁?”
“你说出来,我才能解释。”
她眼眶红红,狠狠一眨眼,泪水又要翻滚而出,她立即用手背将眼泪擦去,喉咙哽得生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看出她的犹豫,魏远洲呼吸微重,目光坚定地锁着她:“罢了,就算你不说,我也能告诉你。”
“杳杳,我没喜欢过别人,我……”
“你……你别说了。”宋卿时蓦然打断他。
正准备告白的魏远洲:“?”
“我喜欢……”
“不,你不喜欢。”
“?”
魏远洲被气笑了。
“磕哒”一声。
顺着这动静,两人同时看了过去。
路过的婢女扑通跪倒在地:“奴婢什么都没听见……”
她刚才听到看到了什么?向来清风霁月、高高在上的魏公子,竟然也爱而不得?
*
宋卿时的位置被安排在比较靠前的地方,她回来时刚好赶上诗会结束,获得第一名周政卓,将彩头赠与了今日的主角顾尤佳。
望着眼前站在一处的男女,脑海深处的某些记忆被唤醒,她想起来了,上一世他们两个似乎成亲了。
桌子上冷膳、热膳全部摆好,佐以蜜饯果子,配有饮梅花、松实、佛手配置的“三清茶”,都是些垫肚子的吃食。
宋卿时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盘子里的果子,耳朵里嗡嗡作响,茫然许久。
重生后她总说要放下,放下,可面对喜欢的人又怎能做到再无任何杂念,尤其是亲口听到魏远洲那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喜欢,浮躁的心思便又起了。
她怀疑,上辈子她误会了些什么。
却又无从佐证。
所以她不敢听完,匆匆打断了他。
为什么要说不喜欢别人?为什么要说喜欢她呢?那柔嘉郡主算什么?
他什么时候喜欢的她?她察觉不到。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的魏远洲,但是总该有个契机吧……
若是魏远洲也是重生的该多好,都到这地步了,索性有什么问什么,有什么说什么,她受够了猜来猜去,一股脑全说清楚才好。
她就能问他:如果你喜欢我,那你上辈子为什么要和柔嘉郡主通信?又为什么要放下即得的地位去接她回长安?
如果喜欢她,那么上辈子为什么不说?为何要有意无意的冷落她?
明明互相喜欢,却平白错过那么多年,那岂不是……
像对白痴一样。
思及此,宋卿时抿了抿唇,胸口闷闷的,就像是乌云住进身体里,哪怕亮着灯也觉得压抑。
她和他,好像都不擅长说爱。
“宋卿时!”
宋卿时的胡思乱想被打破,愣愣抬头,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困惑。
杨欣压了压火气,笑着道:“咱们要去玩投壶,你玩不玩?”
宋卿时摇摇头。
“爱玩不玩。”杨欣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掉头就走。
“我玩。”宋卿时突然叫住她。
能够喝酒,借此转换一下心情也好。
投壶是把箭向壶里投,先由一方拿着箭对着壶进行投掷,先投掷四次,再由另一方投掷四次为上半场。接下来再由先开始的一方投掷四次,另一方再投掷四次为下半场,进行计数,总数投入到壶中多的一方获胜。
负者照规定的杯数喝酒,考虑到参加者都是女子,所以准备的都是些度数极低的果酒,普通人得一口气喝上十几杯以上才会醉,实在不想喝的可以以茶代酒,并不勉强,主要图个高兴。
不过这种游戏玩得全是人情世故,大家都有眼力见,不会让对方输的太难看。
杨欣是投壶高手,十次里能中八次,与她对上的几乎都输了个彻底,不过却在对上宋卿时屡屡碰壁,几乎都是差一只箭落败,心气更加不顺了,硬是要拉着她再来上几轮。
后果便是她一个人几乎喝了两壶的酒。
输的着实难看。
宋卿时上辈子无聊的时候,就会玩玩投壶此类的游戏,熟能生巧,渐渐的,她就成了高手中的高手,但是她本来就是冲着输了可以喝酒才来的,故而一开始都故意放水输了。
不过对上杨欣,她的胜负欲就被激发出来,不太想输。
另外她确实已经喝得够多了,再喝就得去茅厕了。
还有一层原因是,魏远洲一直在远处盯着她,她每喝一杯,他就横过来一眼,瞧着就很不满意。
所以,她只能赢了。
“你是不是故意针对我?”杨欣气冲冲扔掉箭矢,两三步迈到宋卿时跟前。
宋卿时酒量尚可,未有醉意,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道:“输不起?”
反观杨欣,脸颊红润,隐有醉酒之意。
“你才输不起呢。”杨欣似是被这句话刺激到,闷头又灌了一杯。
她本来是想着靠自己的长处,让宋卿时喝醉了再捉弄她一番,谁曾想算来算去,把她自己算进去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投壶游戏结束,众人都有些累了,贵女公子们成群分批地往晚宴之地散步而去。
行至一处三四阶的楼梯,宋卿时张望着想寻找苏为锦的身影,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几乎是贴着她走,不适感让她皱起眉头。
扭头看过去发现是杨欣,顿时心生警惕,也不怪她敏感,而是之前吃的亏让她下意识想要避开杨欣。
心中这般想,身体也就做出了反应,余光瞥到那双本该伸向她的手,飞快越过她刚才站的位置,直直触碰到前面之人。
宋卿时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失控
意外发生的实在太快, 台阶下的人均下意识伸手,试图接住从台阶上腾空摔下的柔嘉郡主。
而距离最近的魏远洲分明是最可能接住柔嘉郡主的人,却在霎那间错开身形, 任由柔嘉郡主一头栽倒在地, 发出一声沉重的扑通声。
落地之后,众人纷纷围了上去,扶人的扶人,关怀的关怀,场面一时混乱极了。
宋卿时也没想到她的躲避,会误伤到旁人,而这人竟还是柔嘉郡主。
似乎是摔得狠了,柔嘉郡主有些失态,头饰东倒西歪,就连衣衫也乱了,眼泪都砸下几颗。
美人落泪, 惹人怜惜,不少人朝魏远洲投去苛责的目光,这种情况下的袖手旁观, 与见死不救有何区别?
有眼力见的丫鬟当即跑去请大夫, 围观的人松懈下来, 开始探讨柔嘉郡主突然摔倒的原因,只是人多凑在一块,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柔嘉郡主自己不小心摔的, 还是有人在暗中动了手脚故意陷害。
“我记得是当时站在郡主身后的, 好像是宋家小姐宋卿时。”记忆好的人, 提了一嘴。
有人开了头,自会有旁的人跟着附和, 还要带上自己的猜测:“我也记得是,莫不是她推的?”
心虚不安的杨欣,醉意因害怕清醒了大半,一听这话,立马就顺着那人添油加醋道:“我就站在宋卿时旁边,应该就是她推的。”
好像,应该,三三两两模糊不清的说辞,瞬间将本来置身事外的宋卿时推向了风口浪尖,四周的视线带着打探一股脑地全涌向她,或鄙夷,或猜忌,或笃定,就差将她直接就地定罪。
宋卿时皱眉,扬声辩驳:“不是我。”
可这柔弱的嗓音混在一堆叽叽喳喳的嘈杂里,无人在意。
眼见她的话犹如石沉大海悄无声息,宋卿时抬高了一些声量,“不是我推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一阵嘀嘀咕咕再起。
“谁知道是不是你?”
“现在就你嫌疑最大。”
“就是就是,贼还能承认自己是贼不成?”
宋卿时这才明白,这些人只是要为柔嘉郡主的摔倒寻个由头,根本不在乎她清白与否,原本想要揭露推人者是杨欣的辩解之词也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惹得她犯恶心。
说不通的。
宋卿时垂下眼眸,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席卷了她,说什么也没有人相信她。
这时,一道雄浑男声赫然响起,瞬间压过在场所有人的声量:“她说了,不是她。”
魏远洲神情肃穆,周身都涌动着骇人的冷意,下一刻大步朝她走来,牵住她的手安慰似的捏了捏,随即宽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如一座恢弘的大山,隔绝了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和言语。
宋卿时愣住了。
不合时宜的想到了一件小时候的事,有一次她被杨欣陷害偷拿了东西,没人相信她是冤枉的,就连魏府请来的助教先生都让她认罪,那时的魏远洲也是如这般挡在她身前,为她说话,为她挡住所有的指责,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
记忆里清瘦的少年与眼前健硕的男人,二者的背影渐渐重合。
眼眶,不知怎得,就湿润了。
“人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一切都尚未可知,怎可胡乱给他人定罪?”魏远洲俊美的五官泛着不友善的阴沉,眸光冷寂,一一扫过每一个人,直逼得那些人羞赧地垂下头才肯罢休。
尤其是杨欣,不知为何,整个人都吓得哆嗦了几下,甚至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步,似乎极其惧怕魏远洲。
少顷,魏远洲敛敛眸子,周身的气场都跟着冷了几分,“柔嘉郡主,你可看清是谁做的?”
柔嘉郡主浑身都疼,膝盖和手肘到处都是擦伤,闻言方才回神,抬眸向上看去,正对上魏远洲充满克制杀意的眸子,那不是对她,却让她整颗心都跟着颤了颤。
蓦地,柔嘉郡主不受控将视线上抬,落在被他护在身后的宋卿时身上,而她也正巧在看她,那双好看的水眸里虽然溢满了愧疚,却坦荡极了。
显然不是她做的。
反观她旁边的杨欣,却是眼神闪避,慌慌张张。
明眼人稍一思索,便猜出是谁使了坏,魏远洲应当也清楚,却将这个揭露凶手的机会转给她,只为了给宋卿时完美摆脱嫌疑。
柔嘉郡主抿了抿唇,心里有种说不上的酸涩,良久才道:“我瞧见了,是杨欣推的。”
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她喝醉了酒,应当不是故意的。”
她陈述的是事实,却又撒了谎。
确实是杨欣推的没错,但是她根本没看见杨欣推了自己,这么说只是不想让无辜的宋卿时背锅,而后面加上的那句话,则是看在杨欣夫家是自己父亲曾经部下的旧情,变相为她洗脱罪名。
受害者亲自指认,比旁人的万千说辞都让人信服。
众人口诛笔伐的对象转瞬间就变了个人,却因为柔嘉郡主最后的那句话,大家也没敢骂的太难听,只是指责杨欣太不小心,以及唾弃她方才试图混淆视听的行为。
“我没有,不是我。”杨欣顿时慌了神,下意识否认两句见众人不买账,赶忙改口:“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本意不是推柔嘉郡主……”
可越描越黑,本意不是推柔嘉郡主,那么是想推谁呢?那时站在杨欣旁边的,除了柔嘉郡主,就只有宋卿时了……结合二人一直以来的恩怨,细思之下,便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
“真是好生恶毒,不就是投壶输给宋卿时几轮吗?这就要推人下台阶泄愤?”
“难怪死活要贴着宋卿时走,原来存了这样的心思。”
“你们忘了吗?一开始在凉亭闲谈时,她不就没怀好意吗?”
你一言我一语,直逼得杨欣说不出话来,嘴唇瞬间苍白下来,提裙落荒而逃,这件事后,大抵未来很长时日都不会在宴席上见到她了。
待杨欣走后,两三个贵女合力将柔嘉郡主搀扶到石凳上休息,考虑到柔嘉郡主是个要强的人,当众摔倒本就难堪,若是留下来或多或少有些看柔嘉郡主笑话的嫌疑,没一会儿,人群就自行散开了。
原地留下来的,就只剩下自己和魏远洲了。
宋卿时昂起头看向魏远洲,他站在矮她一节的台阶之上,但还是比她要高,那双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盛满了不似作假的担忧。
她心有所动,柔声道:“多谢你替我解围。”
魏远洲几不可察地笑了笑,又捏了捏她的指骨,“没事吧?”
宋卿时咬着下唇微微摇头,这才发现,从刚开始,他就一直握着她的手,就没放开过,众目睽睽不知有多少人看到了。
脸颊浮出些热意,她羞赧地想抽出手,他却握得更用力了,好看的眉峰锐利地挑起,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两个回合过后,她发现她实在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了,只是将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两人紧扣的手指,可不遮还好,一遮更显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很在意?”
“不,不在意。”
她磕磕巴巴反驳,忽地想到了什么,犹自呢喃:“你为什么不救柔嘉郡主?”
魏远洲望着她的脸,阳光落在她发顶,照得少女的发丝泛出鲜活明亮的光泽,反衬出发红的杏眼可怜兮兮的。
“你想要我救?”他皱眉,她这是嫌他不近人情了?
宋卿时没作声,长睫轻轻颤动,嘴唇却轻轻噘起。
他好坏,竟将这问题抛给了她,救也好,不救也好,明明是他做的抉择,她又不能干预他的想法。
“与我无关的人,我不想救。”
他的语气满不在乎,就好像柔嘉郡主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宋卿时内心深处某根一直以来绷着的弦似乎要断了。
她好像真的误会了。
还误会的很深。
魏远洲敏锐察觉到她的失神,皱了皱眉,只当她还未从方才的事故里缓过来,于是好心提议道:“我送你回去吧。”
宋卿时愣愣,无意识地被他牵着往前走。
“魏公子等等。”
路过柔嘉郡主所在的凉亭时,她出声叫住了魏远洲。
柔嘉郡主忍着疼,一瘸一拐走到魏远洲跟前,施礼低声道谢:“多谢魏公子的不救之恩。”
二人本就流传着一些闲言碎语,若是方才魏远洲出手扶了,柔嘉郡主跌落进他的怀里,一来二去,还不知道要被外界说成什么样呢,尤其是柔嘉郡主这种与夫君分隔两地的境况,更是要与外男划清界限,否则一顶“不守妇道”的帽子扣下来,便是要将她活活逼死。
不受伤却背负一辈子的骂名,与摔一跟南极生物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整理头养几天伤相比,柔嘉郡主还是分得清好歹的。
但是她也是真心喜欢过魏远洲,他冷漠不管不顾的行径着实令她心寒,可转念想想,他一直就是这么个性子,不在意之人便是不在意,哪怕她当场摔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看上几眼。
他就是这样的人,什么温润如玉,儒雅公子,都是假的,冷血无情才是他。
能让他动容到主动露出尖锐獠牙的,就只有宋卿时。
这不是他第一次当众失控了,当初还在魏府求学时,她就不止一次见过他替她出头时的模样。
魏老爷子一生叱咤朝堂,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致仕后啥也不管专心窝在家养老,后来一时兴起,就在魏府办了个学堂,专门为垂髫幼儿启蒙教学,无论男娃女娃都收。
消息一传开,长安城中但凡叫得上名号的达官贵人都将自己的娃娃送了进去,她自然也被太后娘娘送进了魏府修身养性。
一群娇生惯养的公子小姐,不服管教者甚多,聚在一起更易出祸端,今儿互骂,明儿斗殴,大后天逃课,刚开始的半个月里就没有一天是安生的。
可惜了,再调皮的孩子也斗不过魏老爷子手中的戒尺,雷霆手段一出,就没有不服的。
幼时好友相聚总会聊起那段往事,比得就是谁挨得训最多,毕竟以魏老爷子的暴脾气,谁没受过他的训?挨过他的板子?
养尊处优的熊孩子一大堆,熊孩子们年纪小不懂事,最爱拉帮结派搞小团体,对于不合群的“叛徒”,他们自然得好好“关照关照”。
魏老爷子之孙魏远洲是其一,他的小童养媳宋卿时则就是其二,毕竟她向来是以魏远洲马首是瞻,有样学样,听话又懂事,态度极为端正,是为数不多获得过魏老爷子夸赞的娃娃。
其实她也算一个,但是有太后娘娘撑腰,背景强硬,没人敢欺负她。
于是他们弄不了她和魏远洲,就弄宋卿时。
无权无势,性子又软,最是好欺负。
魏远洲常常待在他自己的书屋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开始对此并不知情。
大多时候她是旁观者,虽然这么说有些残忍,但是她没理由帮她不是吗?
作为父王老来得女的孩子,她自小就被送进了宫,美名其曰陪伴太后,实则就是威胁父兄的质子。
没人知道她孤身一人在长安的不易,因为不易,日子再无最初的自由与快活,处处限制之下,为人处世也变得处处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玷污了余氏一族上百年积攒的名声,也辜负了父亲兄长的牺牲带来的至上尊贵。
而魏远洲跟她是一类人,身上都背负着无言的压力,力图做到极致,成为人上人。
所以不可避免的,日复一日,她被他吸引,喜欢上了他。
故而,她不可能帮宋卿时的。
想歪
那日, 如往常一样,杨欣她们又想了个法子折腾宋卿时,往木桶里装满掺了水的草木灰, 有让人哄骗宋卿时前往她们设定好的位置, 就那样,一大桶灰倾泻而下,宋卿时成了狼狈又可笑的泥人儿。
哄笑声顿时四起。
她不屑于这种欺负弱者的行为,同样也看不起一味只知隐忍的宋卿时,只看了几眼就转身要走,可就在这时听到数声惨烈的尖叫。
原来,是宋卿时反击了。
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她也是有脾气的,可同时,她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第二日, 涉事者就被集体罚跪了。
本以为事情就那么过去了。
谁曾想,某一日散学,她留下来问魏老爷子学问晚了些, 无意路过一个偏僻别院时, 见到了一个令她难以忘却的场面。
杨欣和她的两个同伙被捆在凳子上, 嘴里塞着鼓鼓囊囊的布条,呜咽着不断挣扎,魏远洲的贴身侍从段朝面无表情地站在高处, 一桶接着一桶, 往下面倾倒着粘稠的草木灰水。
而下令的魏远洲, 则事不关己般坐在不远处的大树之下,手中拿着一卷书, 闲情逸致宛若在自家庭院喝茶休憩。
冷血又薄情。
完全不像个刚十岁出头的小孩子。
事后,还冷静自若地让人带着她们去沐浴更衣。
而受罚的三人也不过六七岁,大多心智不全,哪里遭受过这种事,个个被吓得只差尿了裤子,除了连连点头答应外,根本就不敢反抗分毫。
她的心砰砰直跳,回过神后想点头就走,却被一双锐利如鹰的眸子锁住,那个瞬间,她被吓得直接瘫软倒地,后背紧紧贴着墙面,忘了逃。
她本以为魏远洲会对她做些什么,至少也要威胁她不许告密,不许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可出乎意料的,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淡淡瞥她一眼,便与她擦身而过。
冷漠到,就好像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谁,也不在乎她说不说出去。
这件事过后,她明白了魏远洲对宋卿时的心思,可就算这样,她也没将宋卿时放进过眼里,毕竟在她的认知,小户之女注定与高门贵公子没有结果。
能与魏远洲相配的,只有她,她才不会输给宋卿时。
从少女情窦初开的那一日起,无数次,她这么告诉自己。
周围人都认为她与他相配,因此背地里有关他们的传言她从未否认过,甚至默认,她以为魏远洲就算不喜欢她,也定当知晓她是最适合他的。
可冥冥之中,她隐隐觉得自己会输,果不其然输的彻底。
那么多年的喜欢,直到之后,无论是魏夫人的身份,还是魏远洲的心,她都没得到。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三人再次面对面,她猛然惊醒,或许那些不甘心驱使下的坚持,只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罢了。
*
魏远洲没作声,这道歉的话他接与不接,都有不妥,所幸直接选择了闭嘴。
氛围一下子就冷淡下来。
宋卿时柔和了一下眉眼,抓住空隙,向柔嘉郡主真诚表达了歉意:“杨欣是冲我来的,没想到连累了你,实在抱歉。”
柔嘉郡主睨了眼二人相握的手,仅剩的那点不甘心也烟消云散,释然笑了笑:“你没错,该向我道歉的是杨欣。”
宋卿时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对,就没再接着往下说,客套宽慰几句“郡主好好养伤”之类的话,说着说着她察觉到藏在袖子下的手被人偷偷拽了拽,转眸望去就瞧见魏远洲眸色沉沉地看着她,这是嫌她聊太久了?
柔嘉郡主心细,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点变化,很快,双方出奇默契地同时开口要先行一步。
出了花厅,上了游廊过路的仆妇就多了起来,碍于人多眼杂,宋卿时主动撒开了手,与魏远洲保持着些许距离,可她的目光总是不经意间映在他的脸上、身上,不知不觉中就看了许久。
兴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热烈,魏远洲停步,唇角弯了个笑:“你盯着我看了这许久,撒手的意义何在?”
“要不,牵回来?”他朝她伸出手,他的指节干净纤细,骨节分明,掌心的肌肤白洁无暇,露出来的掌纹错综复杂泛着淡淡的粉色。
宋卿时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起上辈子因为他的手指太长,而让她有苦难言的某些欢娱时刻,那是老夫老妻间心照不宣的“饭前”准备。
魏远洲眸光倾斜,在自己的手指上停留几秒,又补充:“喜欢我的手?”
意识到自己方才想了些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宋卿时的双颊不禁晕开一层胭脂红,匆匆别开目光,随便找补道:“就是看它很长……不,很瘦。”
越说越往别扭的方向偏了,宋卿时轻咳了一声,快步往前走去几步,呼吸都变得有些促狭:“快些走吧,这个地儿的太阳太晒了,我脸都晒红了。”
魏远洲皆看在眼里,情绪意味不明,笑容逐渐加深,“哦?是晒红的?”
宋卿时压根不敢和他对上目光,非常认真地点头:“是啊,好热好热。”
魏远洲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虽然有话想跟她说,但是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今日就暂时先放过她。
他怕再追问下去,她脸上的红润都能将她给烫伤了。
离开顾府前,魏远洲让人给顾云铮递了个话,以她身子不适为由提前离席。
毕竟是在顾府出的事故,闹的这一出很快便会宣扬出去,无论是柔嘉郡主和太后,还是郑家那边,顾家都需得给个说法,而她这个“无辜”受牵连的无关者自然就被忽视了。
郑家草根将军出身,为防在别的世家跟前失礼丢丑,无意间得罪了人还不知,故而将军夫人在家风这方面就更加注重,出了名的严厉,今日杨欣酒后犯了错,冒犯了柔嘉郡主,回去后只怕日子不好过。
临上马车前,宋卿时忽地想到了什么,“坏了!”
她怎么能忘了苏为锦?
若是让苏为锦知晓,她顾着和魏远洲卿卿我我,险些将她落在顾府,定然要被嘲讽一句:有了男人忘了妹妹。
“怎么了?”
“我忘了个东西。”
宋卿时刚迈上马车的脚,就要缩回去,却被车里头突然冒出来的动静给吓了一激灵。
苏为锦从帘布的缝隙里探出一双眼睛,笑眼弯弯像座拱桥,低低的嗓音里带着讨好的澄澈,“嘻嘻,表姐你忘了我吗?”
宋卿时无奈地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就见魏远洲探头过来,吓得她连忙将苏为锦的脑袋摁了回去,“我记错了,没忘什么,我先走了。”
说罢,也不等魏远洲反应,她快速上了车,示意车夫直接驾车离去。
魏远洲:……
蓦地,他气笑了。
这头,宋卿时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伤了某人的心,拉着苏为锦的手,关心问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也不想,我差点撞见我大哥了。”苏为锦脑海里闪过那凶险一幕,脸色变了又变,哭丧着脸叹息:“他应当是来捉我回去的。”
宋卿时一愣。
苏家大公子苏席玉,这位表哥她只见过一面,性子出奇的古板强硬,难怪一提起他,苏为锦会这般害怕,只不过——
“那便回去啊,你一直待在长安算怎么回事?”她和顾云铮还有婚约在呢,及笄过后,婚事应当也要确定下来了。
“我的事还没办呢……”苏为锦懊恼地皱起眉。
“你要办什么?上回问你你又不愿意说,兴许我能帮你呢?”
苏为锦嘴巴一噘,“还不是因为一个
YH
人。”
宋卿时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问:“谁?”
苏为锦皱起的小脸略显纠结,却还是说了出来:“顾……顾云铮。”
“顾什么?”宋卿时拧眉,以为自己听岔了。
“就是户部尚书的嫡次二子顾云铮。”
听到这儿,宋卿时猛地坐直了身体,心中隐隐猜到她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果不其然,只听她继续补充道:“也不知表姐听没听说过他的名号……”
“自然听说过……你要来顾府也是为了他?可是你们怎么会有渊源?”前世的自己自然知晓他们未来成了亲,但是现在的自己并不知道,只好一步步谨慎的打探。
所幸苏为锦也没有隐瞒,直白表明了她和顾云铮的关系,“我父亲前段时日为我定了一门亲事,对象就是顾云铮。”
她顿了一下,接着道:“我这次来长安,就是想要亲自见一见我这位未来的夫君,可惜今日还没来得及见到他,就被我哥给搅黄了。”
说到夫君两个字的时候,苏为锦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明显对这桩婚事极为不满意。
总算弄清楚她来长安的目的,宋卿时咽了咽口水压压惊,掀眼瞧她:“见到顾云铮之后呢?你可有什么打算?”
不远万里,只为了见一面?她是不信的。
苏为锦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想找他退婚。”
“咳咳,什么?你要退婚?”宋卿时讶然,差点被自己刚喝进去的茶水呛到,这么巧?她也想要退婚?
心中是既好笑又无奈,她们还真的不愧是多年的好友,某些时候的行事作风都差不多,不顾后果,随心所欲,竟连退婚这种荒唐事都能想到一块去。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也很唐突,我本来也不想把表姐你卷进这件事,可长安城实在太大了,前两日让桑幼试着外出打探一下,但是就连顾府的门都摸不到……”
“今日沾表姐你的光,好不容易混进了顾府,我以为能够顺利寻到顾云铮,跟他好好聊聊咱两的婚约,谁能想到……唉。”苏为锦叹了口气。
宋卿时秀眉紧蹙,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想退婚?”
“自然是因为他是个泼皮纨绔,不值得嫁。”苏为锦答得很快。
宋卿时笑容一僵,转瞬便想到了一些往事,攥紧茶杯,半响才道:“若是顾云铮本人与传言不符呢?”
只听苏为锦叹了口气,眼眸中萦绕着团团愁绪,“表姐你不必遮掩,觉得我会难堪,据我了解,他顾云铮就是个身名俱臭的纨绔,没救了。”
“无奈我父亲怎么都不同意退亲,我没了法子,只好寻到长安来了。”
苏为锦说了一些她听到的有关顾云铮的传言,也说了她多次劝说父亲的过程,无力感浮现在她的脸庞,倍显疲惫。
见她越说气息越不稳,宋卿时心疼地轻声安慰:“舅舅他……或许有自己的考虑。”
苏为锦却摆了摆手,扯了扯嘴角:“是我自己不甘心罢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儿女是做不了主的,更遑论发表意见,古人云: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所以大部分的女子婚前和自己未来的夫君都没见过面,即大婚之夜便是初见之时,也因此造就了很多怨偶。
宋卿时沉吟半响,一些关于二人纠缠的记忆涌上脑海。
对于顾云铮这个人,她不说全面了解,还是略知一二的,光从性子上来说,完全称不上坏人,甚至算得上有趣,但是从品行上来看,他就是个安于享乐的世家少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顾云铮的名声臭到,在长安城的街上随便拉个人稍一打听,都能说出几件他的“丰功伟绩”。
什么一掷千金为博花魁一笑,什么通宵豪赌差点败光家底,什么出言调戏良家女子被对方父兄追着打……
前世的顾云铮亦是风流成性,放任成群小妾争风吃醋,常常闹得后院鸡犬不宁,苏为锦作为主母焦头烂额,私下生活不顺,性子也就日渐阴郁寡淡。
同为女人,还有表姐妹这层关系在,她目睹了苏为锦的痛苦和不堪,尽管心疼又怜惜,却又无能为力,她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别人院子里去。
大多时候,她也是像这样,陪伴在苏为锦身边安慰聆听。
“等你们见面后,你就直言退婚?”宋卿时心中的顾虑很多,女子存于世多束手束脚,退婚这事,放在自己身上,头脑一热不管不顾,做就做了,可换成自己的好友,却忍不住多方考量。
因为她自己尝试过,所以深知不管成不成功,后果都不是她们这种弱不禁风的闺阁女子能够承受的,就像魏伯母所言,她被保护得太好,太过天真,以为万事都是顺遂如意的。
退婚,说来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
可是她却不敢直言来打击苏为锦的信心,对她来说,退婚似乎是目前脱离往后苦难的最好法子,毕竟谁都不想嫁给一个痴迷女色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甘心于这种一眼看到头的日子。
苏为锦抿唇,答道:“我听说他也不满意这门婚事,几次扬言要退了婚,既然双方都没有结亲的意愿,那么由他主动促成退婚,顾家就不好再说什么,等我回去后再闹上一闹,我父亲应当也会同意……”
苏为锦到底年纪小,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将事情想的都很简单,直来直去没有什么弯弯肠子,心中想的便是顾家主动悔婚,比她费尽心思说服父亲要有用的多,只要能退婚就行。
“他主动退婚的话,你以后再论婚事,会受到很大影响的。”
女方被男方退婚,一般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女方德行有亏,要么是女方不洁,无论哪种,都会让她沦为世人口中的笑柄。
苏为锦听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捏着手,发丝自然垂下,眼眶里是散不去的迷茫。
宋卿时眉头紧皱,也不知该劝她放弃,还是该支持她。
结合她的话猜想,应当是苏家出了什么岔子,需要顾家朝堂上的帮助,而顾家则需要一个知书达理的儿媳来管教自家儿子,最好还能好拿捏。
可长安城里谁不知道顾云铮的名声,没几个好人家愿意将自家的嫡系女儿嫁过去,所以顾家才会退而求其次选择在地方上的大家族里去寻。
所以她猜测顾苏两家的联姻应当是利益驱使,各取所需,也算正中彼此下怀。
如若真的牵扯上苏顾两家,解除婚约就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坏的结果便是退婚不成,苏为锦名声俱毁,或许还会破坏苏顾两家的情谊和合作。
事关重大,不是她能想插手就插手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几分真,但是不管怎么权衡利弊,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苏为锦走前世的老路,越陷越深,为其所困。
怔默许久,她最终还是决定能帮就帮,“我试着替你组局,约一约顾云铮。”
“真的吗?多谢表姐。”苏为锦眼神一亮,面上洋溢起藏不住的雀跃。
眼见她终于高兴,宋卿时也禁不住笑了笑,温声说出自己的看法:“不过你也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我与他真的不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能不能约到他还是问题……”
“表姐愿意帮我,我就已经感恩戴德了。”
宋卿时见她眼冒水光,一副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模样,勾了勾唇,算是没白疼她。
只不过若是靠她约不到顾云铮,就只能去麻烦魏远洲帮忙出面了,按照今日他的那番发自肺腑的说辞,应当也不会推脱才是。
他喜欢柔嘉郡主的误会算是解开了,只是那封信……
宋卿时摇了摇脑袋,她得信他,若是再兀自猜忌,只会像上一辈子那般关系僵持,将彼此越推越远。
定是有隐情的。
一定是。
*
隔日晌午,派去顾府递信的小厮就得了消息回来。
顾云铮不在家,约不到。
还带回了另一个消息。
苏府的马车已经到巷子口了。
估计没一会儿,苏席玉就得登门带走苏为锦了。
“这可如何是好?”苏为锦急得在屋子里打转,慌得不行。
宋卿时派人探查过了,苏席玉昨日一早抵京,安顿在客栈后直接上的顾府,不知是害怕苏为锦退婚得逞,还是去稳住婚事,总之在顾家书房和顾尚书待了挺长时间。
宋卿时另外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只能先安抚她冷静下来。
“打听到了。”
绿荷脚步匆匆,撩开帘子,将消息说给了一直在焦急等待的二人听:“顾公子大手笔连包了玉春楼三个晚上的场子,据说昨个儿喝了个通宵,昏睡到今儿个巳时,才刚刚出门不久。”
“同张家小公子碰面后就一直同行,后头又来了三个女郎,这会儿正一起在长兴街逛街呢。”
听到后头,宋卿时深吸一口气,果然,就不能对现在的顾云铮抱有什么幻想,压着嗓子问:“打听的真切吗?”
“真切。”
一旁的苏为锦满头雾水,有些不明所以,在辰州,男女好友结伴出行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男子在外应酬喝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所以她也就没往别的方面想,单纯望着绿荷好奇问:“玉春楼是个什么地方?”
绿荷欲言又止,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宋卿时,在其示意下提示道:“达官显贵们……喝花酒的地方。”
苏为锦脸色难看了一瞬,这才明白了那三个女郎的身份,什么应酬啊,她倒是把他想得太正派了,默了一会儿还是压制不住怒气,禁不住柳眉倒竖问道:“他与那女郎,举止可亲密?”
绿荷没说话,垂眸点了下头。
见状,一旁的侍女桑幼气得脑门发热,扬声为自家姑娘打抱不平:“岂有此理!都是要定亲的人了,还这么荒淫无道,真是……”
成亲前就如此肆意妄为,光明正大与妓.女结伴而行,成亲后还得了?如此想,一时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说出的话也带了些个人色彩的逾越。
“桑幼。”苏为锦叱喝住她。
桑幼不满地撅起嘴,却也没再说什么。
其实也不怪桑幼情绪激动,换做正常人遇到这种膈应的事,难免都会愤懑难忍,更何况她与苏为锦自小一块长大,真心实意希望对方好,哪里能容忍未来姑爷这么变相看轻自家姑娘,真当苏家离得远,便有恃无恐无法无天了?
苏为锦收拾好情绪,眼神逐渐缓和下来,微抬了抬手示意:“绿荷,你继续说。”
“那女郎是玉春楼的新任花魁娘子柳双双,一手琵琶冠绝长安城……”
“柳双双?”宋卿时兀地出口打断绿荷。
“表姐,你听说过她?”苏为锦的注意力被她勾走,有些惊讶。
宋卿时望进她纯澈的眸子,耳边嗡嗡嘤嘤的,何止是听说过,孽缘还不浅。
前世苏为锦亲手将柳双双纳进顾府,成了顾云铮的姨娘,按苏为锦的话来说,就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成全了一对苦命鸳鸯相守,可以加满功德的。
她曾不止一次撞见过顾云铮与柳双双当着苏为锦的面恩爱调笑,宠妾灭妻嚣张至极,不着分寸故意惹苏为锦委屈受气,实属混账得很。
有一次苏为锦实在没忍住,气血上涌对着二人暗讽了几句,若不是自己拉着,恐怕还会和顾云铮争执起来,当时双方闹得极不愉快,顾云铮更是被气得甩袖就走。
从那以后,她对顾云铮的成见也就愈发的深,连带着对柳双双也喜欢不起来,只是她没料到这三人的纠葛原来开始的这么早。
宋卿时收了神,点头承认:“确实听说过。”
而她的回答,让苏为锦脸色僵了一下,能让深居宅院的闺秀都听说过她的名号,说明这个柳双双确是姿色过人,名动长安,也从侧面反应出与之厮混在一处的顾云铮真是个不顾名声,喜好女色之徒。
绿荷见她们沉默下来,停顿片刻,接着补充道:“奴婢还打听到顾公子近日来为了追求她,下了好一番功夫,银子和名贵首饰可没少砸,昨个儿陪顾公子喝酒的也是这位。”
玉春楼捧出来的每一任花魁娘子,走的都是相同的路子,先是塑造一个误入歧途的良家女子形象,半推半就不接客,看得见摸不着,使劲钓着恩客们的胃口,以此来抬高身价。
有些男人嘛,就爱吃这套,说白了就是贱,平日里没见他对家中累死累活操劳家务的媳妇有过半分心疼和怜惜,扣扣嗖嗖哀怨打骂层出不穷,却偏偏热爱拯救外头的落难女子,将一颗“菩萨心”全用在了别人身上。
几句甜言蜜语哄得他眉笑眼开,便自以为是救世主,花多少钱都甘愿。
玉春楼便是抓准了男人们的普遍心态,待到时机成熟,大肆宣扬一番,再拍卖花魁娘子的初夜,通过这种方式来大赚一笔,等到热度过了之后,再换下一任花魁来捧,周而复始,旧人去新人来,玉春楼经久不衰。
其实这都是青楼烟巷惯用的手段,不足为奇,也无法让玉春楼在一众花楼里脱颖而出,但是谁叫玉春楼的老鸨眼光够毒辣呢?不光玩的花样多,而且挑选的每一任花魁娘子都拥有惊艳的美貌。
尤其是这位柳双双,色艺双绝,风姿绰约,一颦一笑都足以魅惑人的心神,流落青楼之前乃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喜欢她的男子可谓数不胜数,其身价暗地里更是被炒到了天价,但是至今无一人入其罗帐,得其青睐。
这次她突然应了顾云铮的邀约,实在出乎了某些人的意料,毕竟先前呼声最高的乃是百年皇商之子黄昀泽。
黄昀泽此人,长相俊美,又颇具才华,却因身份为“商”不得参与科举,多番尝试无果,从此郁郁不得志,只能靠喝酒麻木自己虚晃度日。
据坊间相传,他与柳双双结缘于一次英雄救美,是此前唯一一位与柳双双单独喝过茶聊过天的男人,而且黄昀泽也曾当众赞美过柳双双是个才女,故暗地里,有不少人自行脑补了一段佳话。
身世可怜的落难美人与怀才不遇的富商才子。
这不就是因英雄救美而一见钟情,从此相互鼓励,彼此救赎走出阴霾,相知相守的故事吗?
许多人因此十分看好这对鸳鸯,甚至市面上还有以他们二人为原型创作的话本流传,背地里更是造谣说柳双双早就献身给了黄昀泽,一顶轿子被纳进黄家只是迟早的事。
就在这个浪口,顾云铮蓦然插了进来,高调追求柳双双,这直接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觉得柳双双“背叛”了黄昀泽。
热衷于乱点鸳鸯谱的啖瓜者,给本就话题度极高的三人,编造了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甚至有人设下赌局,打赌顾云铮和黄昀泽谁能抱得美人归。
其中站队顾云铮的人居然还不少。
毕竟纨绔公子哥与花魁妓子也挺符合话本主人公的形象。
绿荷嘴皮子溜,讲述这些八卦极为生动形象,很快就将与顾云铮有关的事给梳理了个通顺。
抢女人?
宋卿时扶额无奈,若是往日听到这种流言,她也就图一乐呵,置身事外不予评价,可一旦涉及好友她就笑不出来了。
不得不说,这顾云铮年轻的时候还真能犯贫招欠,干的这都叫什么事?就不怕丢顾尚书的脸吗?就不怕顾苏两家的婚事泡汤吗?
不,他不怕,估计压根不在乎。
他估计巴不得婚事泡汤。
桑幼越听脸色就越难看,贸然开口又怕惹自家小姐伤心,打过腹稿才真诚劝道:“小姐,别怪奴婢多嘴,这顾三公子瞧着真不是个好归宿,也不像是能好言商量之辈,咱们与其在这儿耗着,还不如早早跟着大公子回辰州,再想办法好好求求老爷。”
原本驳斥她逾越的苏为锦此时也说不出话来,黯然移开眼眸,目光逡巡,屋外绿意盎然一片,反倒更添她心头冷寂。
见她半天不给个回信,桑幼焦灼之下,将视线转向一旁的宋卿时,弱弱请求道:“表姑娘,你帮忙劝劝我家小姐吧。”
闻言,宋卿时轻启薄唇,张了又合,满肚子的话憋在嗓子眼,最终还是没能吐出来一个字。
作为通晓未来的知情人,她矛盾得很,她的私心当然是更倾向于苏为锦听了桑幼的话早日回辰州做打算,但是……她不能。
若是从舅舅那入手可行的话,她就不会来长安了。她之所以冒着风险来寻顾云铮,赌的,是一个可能性,一个顾云铮同意退亲,皆大欢喜的可能性。
其实苏为锦比她们想的都要清醒,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不管最后有没有达成,单论这份勇气,就比自己这个窝囊只求安稳的人,不知道强多少。
无论是作为朋友或是表姐,她能做的,只有在其陷入困境的时候拉一把,适当提供帮助,而不是指指点点,贸然插手苏为锦的人生。
她没有资格,也不能那么做。
“顾云铮现在在哪儿?我想亲自去找他。”苏为锦忽然道。
宋卿时的思绪蓦然被打乱,眼神逐渐聚焦,抬眸朝苏为锦看去。
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她继续说道:“我不想就这么跟着大哥回辰州,我想试试,若是有机会,就跟他谈一下,没有的话就直接回辰州算了,到时候求父亲退亲的时候也更有底气。”
跟混蛋是讲不了道理的,从顾云铮这儿入手的可能性已然没有,但是就那么回辰州,她又觉得可惜,怎么着也得争取一下。
“小姐……”桑幼听到这话,只觉得两眼一黑。
自家小姐这性子,还真是倔得跟头驴似的。
那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盲目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却不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成天出入那些不正经的场所能是个什么好东西?她可不信什么出淤泥而不染。
只能寄希望于宋表姑娘,毕竟相较于自家小姐,宋表姑娘更为沉着冷静,心思稳重,定能看清顾云铮的真面目,比起自己,小姐能听进去她的话也说不定。
果然,在自家小姐说完过后,只见宋表姑娘面色凝重地拉住了她的手,那架势很显然是要好好劝阻一番,桑幼不由松了一口气。
可事实证明她错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做了两手准备。”
一边让人走正门相约,一边派人私下跟着顾云铮,总归要在苏席玉登门之前,让苏为锦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和顾云铮见一面。
只是她没料到,顾云铮起床那么晚,而苏席玉居然来的那么快。
此外,她还有一件事无法对苏为锦明说,她总觉得顾云铮并不像表面上看的那般荒淫,大有藏拙的嫌疑,只因六年后,他会在边境之战中一举成名,一跃成为驰骋沙场的少将军。
试问,该是如何的天才,才能在短短六年的光阴里学会并精通百般武艺,而且还能在战场上从容指挥杀敌?除非,他一开始就在装。
可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装。
就算人荒唐爱色了些,但总归是有脑子的,那么苏为锦找他谈话,应该会起到作用,顾云铮能够听进去,同意联手退婚最好,若是不能退婚……
苏为锦就只能跟她一样顺其自然了。
“我们现在直接去长兴街。”
“好。”苏为锦目光坚定,想都没想点了点头,里头是对她无条件的信任。
宋卿时缓缓静下心,拉着苏为锦站起来,脚步不停往门外走去,顺便转头朝着绿荷吩咐道:“去准备马车,最好不要让祖母那边知道,我们走后门。”
“……什么?真去啊?”桑幼和绿荷对视一眼,同时傻了眼。
疯狂一次,总比留下遗憾的强。
尾随
长兴街一如往日的热闹, 街道两旁种满了垂条的柳树,枝叶随风晃晃悠悠的招摇着。
“小姐,到了。”车夫一扯缰绳, 扬声提醒车内的人。
车刚停稳不久, 宋卿时双手提起芙蓉花色的长裙,同色系的帷帽薄纱飘动,隐隐露出一张白皙夺目的小脸,率先从车上下去。
稍后不久,相同装扮的苏为锦也跟着下了车。
绿荷在前带路,几人沿着旁边的街道小跑着藏到了小贩推车后,然后顺着巷道一路往里,很快便找到了接应的小厮。
双方打个照面后,在小厮的带领下,很快又重新回到了街道上,私下跟踪到底是见不得光的事, 为防暴露,小厮特意选了个偏僻较远的角落。
他指着一个店铺对几人悄声道:“大小姐,顾三公子就在前头那间首饰铺子里。”
几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掀眸看去, 行人熙熙攘攘, 来来回回模糊视线。
宋卿时定睛看了半响, 大概认出了候在店铺门口的男子,应当是上次见过的,顾云铮的贴身侍从颂文。
没多久, 颂文就开始有了动作, 应当是顾云铮等人要从里面出来了。
宋卿时撩开一侧的薄纱, 仔细扫了几眼。
三三两两打扮金贵、穿着靓丽的男女搂腰欢笑,大摇大摆穿街而过, 颇有几分招摇过市的意味,弄得路人只能纷纷挪开步子绕道走。
走在后头的顾云铮虽没上手,却也与身边的女子挨得极近,而那女子长相出众,极为耀目,应当就是柳双双了,而走在最后的则是帮忙拿东西的各府少爷的小厮,看起来今日亦是花费不小。
“表姐,离得远我没看清,到底哪个是顾云铮?”
虽然之前看过顾云铮的画像,但是人到跟前她还是认不太出,更何况戴了帷帽,视线本就受阻,再加上距离较远,她一时分辨不出来,不由得有些焦灼了。
正当宋卿时想收回目光,同苏为锦交代一下时,那头的顾云铮却似有所感般忽而望了过来,吓得她飞速地缩回了脑袋。
她不知对方有没有看到她,但是有一瞬间,她感觉确实对视上了,凌厉的目光直直锁向她。
慌乱中,口中一痛,竟被吓得不慎咬着舌头。
宋卿时捂着嘴缓了好一会儿,口腔里软肉的疼痛感才逐渐消逝。
有帷帽的阻挡,一时没人发现她的异样,一旁的小厮怕跟丢了人,好意提醒道:“小姐,他们走了,要不要跟上?”
顾云铮即然就这么走了,那应当是没看见她,暗自松了口气,遂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行跟上。
若顾云铮前世没有做出宠妾灭妻那等混账行径,她也许还会撮合一下两人重归旧好,但是不论他顾云铮往后的成就如何高,都掩盖不了他是个伪君子,也无法改变他最终会伤害辜负苏为锦的事实。
随即扭头看向身侧的苏为锦,柔声回复了她方才的问话,“那个穿靛蓝色衣衫的男子就是。”
见苏为锦明了点头,宋卿时才拉着她追上小厮,跟上顾云铮一行人,看能不能寻到机会上前搭话,当街拦人这种过于孟浪的举动,她们还是没那个胆子做的。
几个女孩都是第一次干尾随这种偷鸡摸狗的事,难免心虚紧张,故而都是谨小慎微,不敢有一丝疏忽,全程只敢低头拿余光去瞥去观察,或是佯装过路行人在摊位买东西。
靠近是不敢靠近的,偷听是不敢偷听的。
全然不似小厮那般游刃有余,自然随性,而她们还自认伪装得极好,殊不知这些举动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行事鬼祟,奇怪可疑,要多明显就有多明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们的目的是什么,跟踪的目标又是谁。
张寅礼站在首饰店门口,看得有趣,一边拿扇子扇着风,一边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顾云铮,“小爷我的魅力有那么大吗?已经迷得这些小姑娘行尾随这等猥琐之事。”
顾云铮此时正百无聊赖地滚动着掌中新买的珠串,抬眸看了眼藏身于摊位之后的几人,闻言拿舌头抵了抵腮帮子,嗤笑:“要脸不要?”
他早就看出身后有人远远跟着,但是对方只是几个女子,看上去也并无恶意,所以他不打算理会,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一向迟钝的张寅礼今日竟敏锐了一次。
张寅礼无耻笑道:“脸为何物?”
说罢,又将视线投向了那几个女子,见对方虽然戴着帷帽看不清长相,但是前后该长肉的地方都没少,前凸后翘身姿曼妙,还有丫鬟小厮跟随,估摸着应当是哪家的闺秀小姐。
张寅礼不由起了兴致,坏心眼地提议道:“要不逗逗她们?”
“不要。”顾云铮想都没想地拒绝了,接着睨向店内欢欢喜喜挑选耳饰的两名女子,颇不留情面地讥讽道:“今日有两位女郎,还不够你玩?”
“啧,这是两码事,一个是情欲,一个是情趣,顾兄,懂不懂?”
张寅礼拍拍他的肩膀,调侃几句后,像往日那般直接拍板做了决定,“等会儿兵分两路,定然将这几位胆大的小娘子弄到手。”
“随便你。”
话语虽是如此,但显然已是默认了他的做法。
趁着张寅礼转身离去,顾云铮眼底的眸色倏然黑得滴墨,但是他隐藏得很好,没让任何人瞧出端倪。
少顷,走至颂文身旁,以手遮唇低语道:“等会儿你跟着张寅礼,让人平安的走。”
“小的明白。”
坐着小憩喝茶的柳双双美眸微敛,侧目之际,将他所有的动作尽收眼底。
*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人群熙攘。
“我说这几位姑娘,你要是光看不买,别站在我摊位旁边行不行?耽误我做生意了。”卖簪子的小贩挥舞着手,满脸不耐烦地开始赶人。
听到小贩的话,宋卿时余光盯着那边的店铺,随手指了几个,“这个和这个,都帮我包起来。”
见她如此大方,小贩一改方才的态度,露出贼兮兮的笑容,好奇地凑过来小声问道:“欸,小姑娘,你们在蹲谁呢?捉奸还是?”
“跟你没关系的事,少问少看少听。”一直寻不到机会,苏为锦本就心烦气乱,在帷帽里翻了个白眼,随即拉着宋卿时稍稍远离了那个摊位。
“表姐,要不我直接上去拦他吧?”
苏为锦眼眸一压,打算豁出去了,丢人就丢人。
只是有一点令她不解,目前所见,顾云铮和柳双双两人虽是贴着身子走,但举止得当,并不像传话的人所说的那般亲密,毕竟哪家纨绔公子哥,身边美人作陪,却连腰都不搂一下?
反观顾云铮身边那个男人,只差将整个人都贴到女伴的身躯上,不分场合搂腰就罢了,还时不时摸摸小脸亲亲小嘴,令人观之不适,多看一眼都是对眼睛的伤害。
“我陪着你一起。”宋卿时沉吟片刻,而后轻声回答。
她们这样跟着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算算时辰,苏席玉这会儿肯定已经上门了,发现她们不在宋府,若是出来寻怎么办?没有时间给她们耗了,还是快点说清楚为妙。
“小姐,顾公子他们走了。”
“欸,不过,怎么分开走了?”
“怎么都穿着白衣服,还蒙着脸?到底哪个是顾公子……”
绿荷有些惊讶的絮叨声打断她的思绪。
宋卿时凝眸看去,果真如绿荷所言,顾云铮和张寅礼进店后便换了一身行头,两人身形相似,身量也差不多,隔着距离,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
离开店铺时分成两队,步行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离开。
“这怎么办啊?该跟着谁?”苏为锦懵了。
宋卿时眼尖地发现其中一人的身后跟着颂文,而另一边的则跟着柳双双,她虽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事态紧急也顾不上那么多,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了,只能匆匆嘱咐一句。
“你去柳双双那边,我去跟着颂文,约到顾公子后,在下车的地方汇合,若是半途发现追错人,直接走。”
苏为锦眼瞧他们脚程快,就要走远了,焦急之下也来不及多加商讨,慌慌张张提步跟了上去。
“你跟着,保护好表小姐。”宋卿时让小厮去跟着苏为锦,自己则带着绿荷朝着颂文消失的那个方向追去。
这头的张寅礼晃悠悠放慢脚步,为了防止露馅,愣是忍着好奇没转头看一眼,仅仅侧了下头朝颂文问了一句:“跟上来了?”
颂文明白他的肮脏心思,压着火不想回话,却不得不开口:“是。”
“嘿嘿,那就好。”张寅礼勾唇,隐藏在折扇下的笑容逐渐猥琐。
*
长兴街积香居,二楼的一处包间。
八个身着便服的吏部官员围坐在一张四方桌前,佳肴美酒,推杯换盏,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你一言我一语,欢笑声和恭维声不断,将官场的那一套溜须拍马彰显的淋漓尽致。
一位身着墨色窄袖锦衣的男子倚窗而坐,背脊挺直,身影清肃,浑身都透着养尊处优的气派,捏着青色茶杯的手是极为好看的,骨节如玉,修长有力。
纵使安坐于嘈杂的应酬酒局,神情依旧淡然,脸上毫无浮躁之色,似乎一切喧嚣从不入他那清冽的眼眸,与周遭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端坐于主座的中年男子是吏部右侍郎王栩然,亦是这场饭局的组织者,四十多岁的年纪略微发福,满脸笑容带着精悍之气,瞧着就是个精明人。
从落座至此,便会有意无意往窗边的位置瞄上一眼,见对方一直都是这副置身事外的死样子,心中难免浮现出几分不悦。
想约一次这位,还真是比登天还难。
为了表示对魏远洲的欢迎,他这个吏部的二把手,劳心劳力准备了今日的友谊筵,还专门宴请了吏部四个部门里有头有脸的主事撑场面,这是多难得的一次结交同僚的好机会啊,以往刚入职吏部的新人里有几个有这个待遇?
旁人求都求不来,可他这个主角呢?
人倒是赏脸来了,但是除了刚开始张了金口说了几句客套话外,之后半个字都未曾说过,整个过程里除了喝茶就是喝茶,滴酒不沾就罢了,筷子都没见他拿起来过几次。
真真是没这个道理。
官场之道可不比读书之道,这里头的水可深着呢,他见了太多的所谓“清流正派”,从最初的不屑厌恶到同流合污,官场这个大染缸,无论你是何等纯洁的白纸,丢进去都得沾上几滴墨水。
人脉关系乃是重中之重,多个朋友多条路,哪怕你魏家的背景再硬,你本人也得吃得开才行不是吗?如此嚣张的态度,别说在座的对他以后的仕途起到帮助,不在背后使绊子就算手下留情了。
浪费了他的一片良苦用心不说,说不准还让其他几位同僚在心里对他有了意见。
他也不要求魏远洲对他感恩戴德,至少也得赔笑几杯酒来表示感谢吧?偏偏什么都没有,这么不给面子,倒显得是他这个长辈自作多情,多此一举了。
王栩然闷闷灌了杯酒,杯底重重砸在桌面上,发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响声。
坐在他右手边的清吏司主事齐卫青瞧出他的郁结,深知这起因源自何处,在其眼神示意下,主动挑起话头,“陛下和摄政王就这次安阳侯的事,闹得属实有些僵啊。”
“唉,可不是吗?”
安阳侯犯错,一个要废,一个要保。
一头是年轻气盛的新帝,另一头是手握重兵的摄政王,随便哪一个跺跺脚,整个长安城都得抖三抖,更何况是这两人于政见不和吵了起来,近些时日的早朝,就没一个人敢插嘴的。
“陛下意在削藩固权,誓要搅起风云,可如今北方边境局势不明,内部如何能再生乱?届时楚饶借乱来犯,恐战事再起啊。”
“受苦受难的,可都是黎民百姓。”他一口一个为了大义为了百姓,但话里话外,俨然偏向摄政王那边,苛责新帝“用药过猛”,坏了澧朝根基。
“王大人,可有何高见?”齐卫青忽地看向王栩然。
王栩然面色未变,轻飘飘打断他的话:“身为臣子,岂可妄议陛下和王爷?”
“王大人教训的是,都怪卑职的嘴没个把门的。”
“我们一把老骨头想折腾也折腾不起来,往后,还得仰仗如魏郎中这般有实力的年轻一辈。”齐卫青适时将话题引向魏远洲。
齐卫青的话说完,王栩然捏着酒杯的力道卸去几分,佯装不经意又朝魏远洲看了几眼,心想他倒要听听对方有何正当理由。
可后者就像是没听见齐卫青的话一般,并没有给予回应,目光反而一直落在窗外的某一处地方,眉头略微拧紧,面容一半隐藏在阴影处,显得晦涩不明。
共处了一段时间,这还是王栩然头一回见魏远洲走神,不由心生好奇,却也不好贸然起身察看,于是又给齐卫青递了个眼神。
齐卫青心领神会,利落地给酒杯里斟满酒,随即跃起身走至魏远洲身后,“魏郎中,我瞧你这胃口不佳,可是有何心事?”
先是顺着他的视线往窗外看了一会儿,人来人往的大街如往常般热闹,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而就这么虚虚看了几眼,还真瞧不出什么异样来。
再者,他怕再察看下去会引起魏远洲的怀疑,于是收起心思,哑笑开了口:“在座的大家都是同僚,魏郎中有什么心事何不说出来,兴许能为你答疑解惑也说不准呢?”
话音落下,一直不为所动的魏远洲总算有了些反应,扯唇淡笑道:“我的疑惑齐主事未必能解,就不说出来让诸位见笑了。”
他拒绝的语调还算客气,只是这话难免有轻视之意,齐卫青自觉被拂了面子,掩面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稍微顿了顿,才用不自然的语调辩驳道:“卑职虽然在学术上比不得郎中你,但是人生阅历上总归比你要丰富些,魏郎中年纪还小,有些事自然没有我们这些老骨头知道的清楚。”
齐卫青表面装得恭敬,却不由腹诽:这些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瞧不起人,眼高于顶自以为是,不懂得谦逊内敛,于公于私,他都是长辈,哪能这么不给他面子?
魏远洲没有回话,神态懒倦地把玩着手中茶杯,半荡的茶水晃悠悠,倒映出主人毫无温度的双眸,隐约有一股不易察觉的冷意从眼底闪过,快的让人根本无法捕捉。
见他缄默不语没有反驳,齐卫青不自觉挺直了脊背,竟摆出一副长辈教育子女的姿态,苦口婆心地就要开始说教:“说起来,卑职的儿子与魏郎中一般大小,我常跟他说……”
可才起个头,他不知何时搭在魏远洲肩膀上的手指就被人迅速掰开,皱起眉疼得说不出话来。
猛地转眸看去,一直候在侧后方的段朝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冷冽的嗓音透着疏离的公事公办:“齐大人,我家公子不喜人靠近,望谅解。”
魏远洲仿佛对身后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仍然饶有兴致地盯着窗外,直到看见街道角落里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开始行动后,蓦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齐卫青尚未从疼痛中缓过神来,又被魏远洲的动作给吓得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地向后倒去,杯中的酒洒了一身不说,还摔了个四仰八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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