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围
魏远洲整理好久坐之下有些凌乱的衣摆, 眼皮微掀,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地上的男人,薄唇吐出的字冷得掉冰, “齐主事年纪大了, 见多识广,应当知道分寸二字?”
“鄙人此生最讨厌的,便是不知分寸的越界,还望齐主事以后切莫再随意打探鄙人私事。”
这话,引得其他几位默默关注这边的官员纷纷侧目。
大庭广众之下摔了个狗吃屎,还被一个小他一轮的后辈如此教训,齐卫青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一会儿黑,几番变换精彩极了。
可就算被如此对待, 他仍然不敢表露出分毫不满,只能赔着笑:“魏郎中说的是,是我逾越了。”
后者一双狭长的桃花目敛了敛, 紧接着竟露出一个沉静而谦和的笑来, 冲着主座一直不吭声的王栩然拱手一礼道:“有劳王侍郎费心组局, 只不过晚辈突然想起来家中还有点事要处理,就不作陪了。”
“既是家事,先走就是。”王栩然回了个笑容, 笑意却没达到眼底。
素来听闻魏远洲这人看似斯文和善, 实则是个薄情寡义油盐不进的主, 今日一见确实如此。
多亏有齐卫青当这出头鸟,不然一时半会儿还试探不出他的底细。
“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话毕, 魏远洲也不等众人反应,便头也不回地越过饭桌,扬长而去。
等人走后,离齐卫青最近的官员也不能继续装作视而不见,赶忙屈身蹲下,然后动作麻利地将瘫坐在地上的齐卫青搀扶了起来,顺道关心了一句:“齐大人,你可还好?”
齐卫青忍着隐隐作痛的屁股和手指,接着他的力道站起了身,咬牙摆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
接收到周遭众人投来的颇具耻弄的视线南极生物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整理,脸面一时挂不住,愤愤叹息道:“我都是一番好心,倒是成了我的不是,好人难当啊,好人难当。”
王栩然自是知晓他的窘迫,轻声附和以示安抚:“齐大人切莫在意,这年轻人啊,未经世故,就是容易心高气傲,何须与他一般见识?”
“王大人说的是。”
几句话,便算翻篇了。
段朝跟随魏远洲前后脚离开,侧耳听到屋内传来的话,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出口提醒道:“公子这么做就不担心往后共事,他会耍弄手段?”
魏远洲脚下生风,快步下楼,闻言不由嗤笑,往后该担心的人是谁,还真不好说。
扭头瞥见脑袋一根筋的段朝还是一头雾水,默了默,旋即言简意赅地提点道:“他不敢。”
段朝一愣,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也是,谁敢得罪我家公子,怕不是活腻歪了。”
段朝没入过官场,也没自家公子的头脑,但是这段时间跟在公子身后也见识了一些世面,慢慢的摸索出一些其中的门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官场之上,更是追求一个利字,而权利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各大世族盘根交错,利益关系往来何其紧密?
若是单看个人官职,就凭自家公子这区区五品小官,王栩然绝不会费尽心思筹办此次酒席有意拉拢,其余官员也不会给这个面子前来赴宴,更加不会忍受他在席上耍威风。
但是若加上魏氏继任家主这一身份,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正是因为背后有家族撑腰,才让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
官员间本就不可私交过甚,更何况是同个部门,独善其身,慎交友交益友才是立身之本,这场饭席原就是逢场作戏,走个过场即可,本就无需讨好谁,公子愿意来,已是给足了面子。
可偏偏齐卫青那厮居然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竟敢当场倚老卖老,用官场那套在私下里的饭局拿腔拿调,就别怪不给他脸了。
魏远洲只一眼,便知道段朝误解了自己的意思,默了默,却也不打算纠正。
出了酒楼,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寻了片刻,很快便隔着人海锁定了那抹倩影。
当即抬步朝其追了过去。
*
炎日当空照。
天气本就闷热,帷帽内又不怎么透气,宋卿时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黏糊糊的。
颂文一行人,脚步还真快。
深吸一口气,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加快了前行的脚步,终于在快窒息的那一秒瞧见了前方队伍的末尾。
总算没追丢。
她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宽阔的巷子,离主道很近,人群就在她们不远处,耳边似有似无传来走街串巷的吆喝声。
可不知是天气作祟,还是陌生环境带来的不适,心中突然浮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
宋卿时蓦然停下了脚步。
“小姐,怎么了?”绿荷跟着停下脚步。
宋卿时蹙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们一路同行,怎的突然分开了?而且方才去的都是些热闹的知名店铺,怎么越走越偏?
“那要不奴婢追上去,看看那人是不是顾公子吧?”绿荷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还以为她是累着了,故而提议道。
“算了,我们先原路回去吧。”
联络到顾云铮固然重要,可她并不想拿自己和绿荷的安危去冒险,俗话说当你预感到不妙的时候,最好赶紧跑。
这种时候,她还是愿意去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正准备掉头离开时,一只大手忽然从身后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同时,骤然握住腕骨的大掌滚烫,一道属于男性雄厚的气息如鬼魅般难以察觉,不知何时及至跟前,半拖半抱将她往拐角的墙根处拽,成堆的杂物顷刻间便遮掩住他们的身影。
宋卿时瞪大双眼,手脚并用猛烈挣扎起来,可无奈男人的力气实在太大,好不容易从唇齿间溢出来的呼救声化作一声声低不可闻的呜咽。
“乖一点,乱动只会弄伤你自己。”
男人又哑又沉的嗓音蹭过头顶徐徐入耳,动听之际透着无比的熟悉,几乎在一瞬间,宋卿时就确认了悄无声息靠近自己的人是谁。
当即倒吸冷气,使了六成力,才将滚至嗓子眼的惊呼憋回肚子里。
眼见她乖乖听了话,魏远洲才松开了手。
一张受惊的小脸转过来,几乎是擦着他的胸膛而过,薄纱都遮不住她脸上尚未平息的惊慌。
“没事了。”他忍不住出声安慰。
宋卿时稍抬眼睑,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的下巴,颌角的轮廓感很强,往下是修长的脖颈,青色的筋脉和凸起的喉结在领口处若隐若现。
屋檐下的阴影昏暗,帷帽倾斜掉了大半,魏远洲半阖的眉眼模糊在飘渺的薄纱外,深邃幽暗而又隐晦不明。
时间仿佛一下子静止了。
宋卿时伸手掀开碍事的薄纱,仰头望进他的眼眸,拧着漂亮的眉问:“你怎么在这儿?”
魏远洲眯眼,用审视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目光令她有些紧张不安。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鬼鬼祟祟跟着张寅礼干什么?”
她浓长的眼睫在空中划过好看的弧度,轻颤几下,梗着脖子辩解道:“我……我才没有。”
“跟踪之术如此拙劣,真当没人看得出来?若是被张寅礼抓个正着,你可想过会有什么后果?”魏远洲手掌撑在她的身侧,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的臂弯里。
宋卿时茫茫然又慢吞吞地努了努唇,大眼睛里水雾朦胧,干净到诱人,显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眸中某些情绪翻涌,旋即俯下身子,用带着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张寅礼的品行很差,若是被抓住便是送上门的乐子,懂吗?”
他稍一指点,宋卿时立马就反应过来,看来她刚刚的预感没错。
她们的行踪不知何时早就暴露,而他们特意分开而行,怕不就是为了引她们现身。
呼吸顿时一收。
“我……”
“嘘。”他食指抵唇,侧眸凝向她的身后。
而他的身躯也无意识地朝她靠得更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只剩下半个手臂的距离,独属于他的味道喷洒而来,暧昧又热烈,死死勾住了她的七魂六魄。
宋卿时背脊一绷。
而像是为了验证他方才的话一般,隔着不远的距离,纷杂的沉重脚步声在冷清中蓦然响起。
“人呢?”
“不是跟过来了吗?”
“这点事都办不好!一群废物。”人群里飘过张寅礼气急败坏的声音。
“公子,我们绕路包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见了,小的们这就去找。”
“找什么找?他娘的真扫兴,还不都快滚。”
“是是是,小的们这就滚。”
唰唰唰,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宋卿时屏住呼吸,一颗心脏砰砰砰,跳得极快,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等了一会儿,她侧耳听着张寅礼那群人似乎走了,动了动身子,“他们……好像走了。”
魏远洲却并不打算放过她,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了回来,冷声追问道:“所以,你跟着他做什么?”
他阴恻恻的神情瞧着分外吓人,宋卿时咽了咽口水,犹豫着要不要将事实告诉他,可一想到他跟顾云铮私下的关系,又改了口:“我没跟着他。”
她重复了一遍最初的回答,选择撒了谎。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其实并不擅长撒谎,下意识躲闪的视线,颤抖的嘴唇,都在彰显着她的心虚。
魏远洲看在眼里,正欲拆穿她撇脚的演技,她却忽然开始扭动手腕,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魏远洲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却还是顺她的意松了手。
宋卿时立即逃脱了他的掌控,这时,绿荷带着委屈的嗓音自不远处弱弱传来:“小姐。”
宋卿时将目光从魏远洲身上收回,投向绿荷那张气鼓鼓的小脸,嘴唇周围一圈显眼的红印子,而她旁边的段朝则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低着头为自己没控制好力道弄疼了绿荷,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看来魏远洲堵她嘴的时候,有意收了力道。
想清楚这点后,宋卿时的嗓音不自觉软了下来:“多谢魏公子出手相助,下次我会注意的。”
魏远洲拧眉,不悦:“你就不该有下次,跟踪外男像什么样子?又危险……”
“我又没跟踪你……”宋卿时下意识反驳。
可下一秒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当即懊恼地抿紧了唇,她这话不就变相承认了自己刚才真的是在跟踪张寅礼吗?
“你跟踪我自然可以,但不许再跟踪别人。”他弯腰靠近,似耳鬓厮磨。
宋卿时偏了下头,道:“我才不会跟踪你。”
后又乖乖补充:“也不会再跟踪别人。”
话音刚落,脑门就被他拍了一下,“走吧,我倒要看看你在谋划些什么。”
“我真的没再谋划什么……”宋卿时吃痛,抬手捂住额头。
宋卿时有些害怕自己搅和了苏为锦的事计划,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准备打发了他:“你没公务要处理吗?”
“今日休沐。”魏远洲淡声道。
“很闲。”
最后这两个字,直接将宋卿时后头的话给堵死了,毕竟路这么宽,又不是她修的,总不能管他往哪儿走不是?
宋卿时愁眉苦脸跟在他身后,手指都快攥断帷帽里的竹条,很快又给自己寻了个理由:“我马上就回去了,咱俩不顺路。”
谁料,他油盐不进:“我送你到家,就走。”
“魏远洲!”她忍不住扬声叫住他。
魏远洲停步回头,眸色沉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好似在说你还有什么理由。
“我想一个人逛逛。”宋卿时微嘟了下嘴,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借口打发他了。
“行,可以。”他神情平静无波澜。
他终于妥协,宋卿时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只要你如实告诉我,你为什么跟踪张寅礼,我立马就走。”
那就没有好说的了。
“我生气了,别跟着我。”宋卿时挫败地垮下脸,气呼呼警告一句后,提裙大步越过他,快步走开了,想要甩掉他。
可魏远洲手长腿长,很快跟上来,脑袋轻轻一偏,吊儿郎当的模样透着一丝玩味:“生气了?那我哄哄?”
久违的被他调侃,宋卿时胸口不争气的“咚咚”乱跳,脑袋也一团晕沉,双颊微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要你哄,你走开。”
她鼓起腮帮子,淡淡的嗓音犹如汩汩溪流,脆生生之余透着微冷。
“真不要?”他眼眸漆黑,笑容也显得浅,就像是在逗小朋友玩似的。
“真不要。”她环胸侧目,黛眉轻蹙,略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你怎么突然这么幼稚?”
魏远洲冷不丁听到她后面这句,愣怔一瞬,尴尬地以拳抵唇,遮掩住那抹无措的羞恼。
“注意看路。”
宋卿时踉跄了一下,垂眸就瞧见她脚下横着的一根竹竿,而她差点就踩了上去,多亏魏远洲扯了下她的胳膊,才避免了她可能会因此摔倒。
“多谢。”宋卿时顿了顿,凝向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客气地道了声谢。
魏远洲眸子里折射着幽光,看上去很不喜欢她突如其来的客套和疏远,只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兀自松了手。
宋卿时意识到了什么,微启红唇,甜甜笑了笑:“是真的很感谢。”
他的眉眼这才稍稍带了些笑,替她重新戴好帷帽,帽檐薄纱垂落,遮住了她的容颜。
之前和苏为锦约好在下车的地点汇合,耽误了这会儿子功夫,也不知道她那边进展如何。
真希望能够一切顺利。
嘲弄
寂静的巷尾, 空荡荡的,无一人。
苏为锦等人追到这的时候都懵了。
苏为锦的目光快速环视四周,可将能藏人的地方大致扫了个遍, 却一无所获。
正当她怀疑见了鬼, 转身要走的时候,面前突然传来一道嘲弄的笑声。
“在找我吗?”
只见一个男人,慢悠悠从废柴堆后走了出来。
两厢对峙。
苏为锦受惊,下意识握紧了拳头,身边的桑幼则快速伸手挡在她面前,呈现保护的姿态。
慌乱过后,苏为锦冷静了下来,打量了几眼男人,试图将他的五官和画像上的对应起来,“你是顾云铮吗?”
这番话成功逗笑了顾云铮,喉间滚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不认识我?却跟踪我?”
苏为锦不禁咬牙,硬着头皮道:“你只需告诉我你是不是?”
顾云铮没回答,观她神色不像是在说谎, 似乎真的不认识他, 沉默着朝她靠近两步,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苏为锦微微一怔,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盯着她不受控发抖的手指,顾云铮顿步, 不由自省, 他有那么可怕吗?
可只有一秒, 他就坏心眼地超前又向她靠近了几步,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就这点儿胆子,还敢跟踪我?”
就得做的过分些,才符合他纨绔的形象,也才能让对方长记性。
“你别过来了。”苏为锦厉声呵斥他,同时小厮和桑幼上前一步,眼里闪烁着警告的光。
顾云铮收敛起笑容,后撤几步,好心劝道:“小姑娘以后可别再做这种事了,幸亏遇到的是我这种大好人,不然就凭你们这几个人,今日可就得吃亏了。”
他极为熟悉附近巷子的构成,设计甩开张寅礼的那些侍从时,他其实也生出了几分好奇,究竟是哪个色胆包天的奇女子,竟敢光天化日跟踪于他,没想到竟是个有趣的姑娘。
沉默片刻。
苏为锦抿唇,不由被他说的有些无地自容,她自知今日确实鲁莽了些,大哥威压的迫切,急于退婚的焦躁,情急之下行事欠缺考虑,如他所言,这世上并不都是好人。
她不禁担忧起另一边的宋卿时,若是她因自己出了事可如何是好?可顾云铮这边……
只犹豫一瞬,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慌张,冲桑幼道:“咱们走,去找表姐。”
闻言,顾云铮蹙了下眉,“你就这么走了?”
见她没理会自己,他无奈提高了一下嗓音:“站住,你那个朋友不会有事的。”
“真的?”苏为锦停了下步子,脸上的表情显然不信。
“若是假的,你觉得你还会安然无恙的站在这儿?而且就算真的要做些什么,你现在赶过去早就迟了?聪明些吧,傻姑娘。”
真就是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没经历过太大的挫折,凡事没有警惕心,迟早得吃亏。
顾云铮有些不耐地掀了掀眼皮,遂又继续说道:“我是顾云铮没错。”
“那你呢?你是谁?找我又是为了什么?”他紧接着追问。
苏为锦几番挣扎,深吸一口气,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出口:“我要找你退婚。”
顾云铮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怔了片刻,很快便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扯了扯唇:“你就是我那老爹给我选的土包子未婚妻?”
“你怎么说话呢?骂谁土包子?”桑幼听着这冒犯的称谓,气得嘴唇微颤,第一时间护主。
苏为锦脸上也不好看,要红不红地瞪了顾云铮一眼。
顾云铮挠了挠额头,自觉失言,道了声抱歉后,心虚觑了眼对面人的脸色,“不止你想退婚,我也想退婚……”
听到这儿,苏为锦神色一喜,迫不及待道:“那就行了啊。”
“行什么行啊。”顾云铮叹了一口气,脑子里不由想起了昨日发生的一些事,皱了下眉头。
“咦,不对啊,你哥昨日上门所说的可不是退婚……”说着说着,他像是反应过来,“你跟你哥意见不统一?”
“若是统一,我就不会私下来找你了。”想起和家人抗争的那些日子,苏为锦略有些伤心垂眸,泪意翻涌,却被她很快压下去,追问道:“我哥昨日在顾家说了些什么?”
顾云铮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还是不打算隐瞒,低眉直言道:“我倒是没听见他们聊什么,不过不过我昨日在他们跟前闹过了,甚至带着女人在你哥跟前晃悠挑衅。”
“可没法,你哥虽然愤怒,拳头都差点挥到我脸上了,但还是没提退婚二字。”
“你们苏家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居然愿意把你嫁给我这种人?硬是要把我们两个凑到一块儿?”顾云铮说着自贬的话,佯装无意地提醒她想想问题所在
“我家能出什么事……”苏为锦浑身僵住,一遍遍安慰自己不可能,可来京前那些有迹可循的征兆却如走马观花般在她眼前闪过。
父亲突然应酬增多,兄长眼下的乌青,母亲偷偷以泪洗面,无意间撞破父亲与母亲商量变卖家产……
他们却都笑着对她说“没事”,一个个的都瞒着她,都瞒着她……
可她更恨的是毫无察觉的自己,如此紧要关头,她还跑到长安来添乱。
顾云铮盯着她苍白的小脸看了半响,说实话,他真的看不起牺牲女儿婚事,来保全自家的行为,可不到万不得已,谁又愿意把宝贝女儿往火坑推呢?
“真要退婚,苏家可能就撑不住了,所以你自己再掂量掂量,我个人比较倾向于你遵从自己的想法,毕竟我这种人,还是别嫁的好。”
顾云铮抿了抿唇,作为一个外人,他能说的就那么多。
“顾公子?”
“顾公子是您吗?”
远处传来的呼喊声打断了两人间的沉寂。
顾云铮皱眉,没想到张寅礼的人寻来的这么快,匆匆道:“你想好后,捎个信到这条街拐角处的茶馆,报我的名字即可,你不愿意的话,再怎么着,我也不会强迫你嫁给我的。”
说罢,他一个起跃,动作麻利地翻到了墙头,正准备跳下去,却被身后人叫住。
苏为锦回过神,蓦然道:“顾云铮,我不退婚了。”
顾云铮动作微顿,转头深深看了一眼苏为锦发红的眼眶,轻扯了下嘴角,眸光深邃似潭:“你记好,茶馆。”
话音落下的那一秒,衣襟飘飞,他消失在了她的视野内。
“小姐。”桑幼担忧地唤了声。
苏为锦强撑着手掌的颤抖,唇角小弧度地扯了下,勉强笑了笑:“我没事,去寻表姐吧。”
今日的所见所闻皆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等不及想见见大哥,问他顾云铮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苏家是不是真的出了事。
*
满脑子的杂念,搅得苏为锦心神不宁。
远远看见马车旁等候的宋卿时,面上一喜,索性表姐没出事就好,转眸却瞧见她的身边站着一个气场冷硬的男人,正是那日在顾府见过的未来姐夫魏远洲。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苏为锦停在了原地,并没有贸然上前打招呼。
可那边的男人却格外敏锐,视线直勾勾地锁了过来,翻涌而至的压迫感让她下意识捏紧了手指,莫名心虚地瞥开了眼睛。
在魏远洲身边的宋卿时低垂着头毫无察觉,若她侧目,定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以及危险眯起的双眸。
等了片刻,苏为锦还未回来,宋卿时不免心生担忧,思来想去,决定留绿荷在原地等着,她和魏远洲去周围转转寻人,反正这个时候魏远洲也不认识苏为锦,等找到苏为锦,再找借口和魏远洲分开就好。
宋卿时用手指戳了戳魏远洲的胳膊,软着嗓音撒娇:“我朋友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陪我去找一下好不好?”
魏远洲没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那眼神也不像是拒绝,宋卿时便当他同意了,于是迈开腿往前走了半步,谁知道却被他单手捏住了后脖颈,对方的力道把握的刚刚好,不会让她感到疼痛,但是却动弹不了分毫,没办法往前,也没办法往后,硬生生僵在原地。
苏为锦瞧见这一幕,面露焦急,抬步快速靠近想上前解救,但是男人的护卫怎么会让她如愿,察觉到外人的靠近,蓦然伸长的手臂像是无形的枷锁,任凭她如何动作就是越不过去,只能无助地隔空看着。
而魏远洲,却在这时又望了过来,沉声问:“她是谁?”
宋卿时不禁缩了缩脖子,此时也注意到了不知何时从人群中出现的苏为锦等人,悬着一颗心懦懦回:“我……我朋友啊。”
他垂眸,察觉到她的不适,立即松了手,修长玉指不经意顺了顺她后颈凌乱了的头发。
“朋友?你何时认识了来自辰州的朋友?”
短短的一句话,让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离他最近的宋卿时更是惶惶,默然思考着对策,可视线却总是有意无意和魏远洲对上,某个瞬间只觉得要被他那双深幽平静的黑眸给看穿。
“你怎么知道?”
奇怪,他应该不认识苏为锦才对,如何知晓她是从辰州来的?
魏远洲顿了下,平静回复:“她身上的衣服料子是去年年末辰州上贡的珍品,除了管控辰州布商的苏家和宫中少数贵人在用,并未在长安城里流通……”
他的话,让那头的苏为锦下意识扯了扯衣摆。
还未等宋卿时说什么,他就已直白明了地点出一切:“若我没猜错,她是辰州按察副使苏怀赋之女苏为锦,你方才要跟踪的也不是张寅礼,而是顾云铮?”
“……”
有时候,脑子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宋卿时朝苏为锦看了两眼,见她脸色苍白,俨然被魏远洲的一番话吓得不轻。
无奈,宋卿时只好先压下心头的憋闷,开口让苏为锦先上车等候。
她自己则扯着魏远洲的袖子,用力将人拽离原地,边拽边咬牙放低了声音:“你跟我过来。”
魏远洲出奇的顺从,乖乖跟着。
等到行至无人打扰的偏僻处,和马车拉开了距离,宋卿时才松了手,来回踱步几下。
差不多整理好情绪后,遂难掩忐忑地看着他:“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能不能不要插手,也不要泄露为锦在长安的事。”
“怎么没关系?”
魏远洲凝着她慌乱的眼,低声说:“她如何,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不应该把你卷入其中。”
“是我自愿帮她的。”宋卿时不愿她误会苏为锦,出口替她说话。
少顷,他叹息一声:“你帮不了她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宋卿时皱眉。
魏远洲敛起眸子,“苏家这些年一直负责把控管理辰州及其附近几个州的布匹上贡,而今年朝廷拨下去的用来养蚕丝的几万两银子,皆因收成不好打了水漂,如若补不齐这个亏空,苏家将迎来灭顶之灾。”
他的声音没什么温度,说话速度很慢,慢条斯理,却说着令人无比震惊的消息。
听完他的解释,宋卿时的面色顿时变得凝重,难掩震惊,“这么重大的事,不能上报给朝廷吗?”
“若是上报,一级连着一级,陛下怪罪下来,便会连坐,有些官员为了不担责,只能施压苏家,逼着他自掏腰包去别的省调运蚕丝。”
几万两,又不是几百两,就算苏家变卖全部家产也凑不齐这个数。
魏远洲站在原地未动,隐晦表明:“所以,与大局比起来,苏氏女的想法并不重要,而你帮她寻到顾云铮跟前,不仅不会帮到她,还可能会害了她。”
他方才之所以当众点破苏为锦的身份,是提醒,亦是警告,联姻对象蓦然失踪来京,顾家如何不知?又岂会放纵?苏为锦还能在长安游走,仅仅是顾家知道,苏家已如强弩之末,苏家女肯定会嫁进来。
苏家管控之地甚广,涉及“商”字,油水之大不用言说,而保住苏家的位置,也更方便以后从中牟利,捞好处。
杳杳不懂朝堂之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了解其中的内情,碍于前世的因缘,难免会感情用事,失了分寸,胡乱出手相助。
她们再继续折腾,损失的也不过是苏家的利益。
“杳杳,苏为锦的事,你不要再管了。”他明明是在陈述事实,却因冷淡的语气,显得颇有些不近人情。
宋卿时紧抿着唇,眼睫轻颤,从某种意义来看,牺牲小我,顾全大局,似乎是没错,可小我之人的想法就真的不重要吗?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涌上来,压得她胸口喘不上气。
温存
魏远洲不忍见她露出伤心难过的表情, 净白的手指拂过她樱红的眼尾,温柔地安慰:“别难过了。”
经过他这么一说,宋卿时的心情更酸涩了, 所有的努力到最后, 就像是白忙活了一场。
“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吗?苏家就只有这一条路吗?”她抬手贴向他的手背,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存,似自言自语般嗫嚅。
魏远洲神色莫测,只是指尖停顿了一下。
没等来他的回话,宋卿时已然知晓了答案,他说的清楚明白,谁敢对抗得罪辰州往上那么多官员呢?揭露此事,便意味着自毁前程,麻烦不断,承受多家报复。
所以苏家才会选择自己承担,再怎么着, 至少还留着一口气在,根基还在,未来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整理好情绪, 宋卿时深吸一口气, 闷着声嘶哑说:“为锦还在等我, 我得走了。”
她难过,苏为锦只会更难过。
就算她不能帮忙做些什么,陪在她身边也算尽了心意。
她松开握住他的手, 缓缓垂放在身侧, 而这时, 魏远洲低润的嗓音再次翻过头顶,悠悠传入耳中:“苏为锦对你来说, 很重要?”
“嗯,很重要。”宋卿时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可又想到,在魏远洲眼里,她们不过刚刚认识,如何能算得上感情深厚,又如何谈得上重要二字。
于是她笑着补充:“毕竟她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
她没想到,这话让他又沉默了半响,没一会儿,只听到他轻轻嗯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什么?
宋卿时拧眉,略有些不解,抬眸看向他透着冷冽的眼睛,尚未从中领悟出他所言何意,很快又听他说:“走吧,我送你上马车。”
绿荷站在车旁,远远瞧见自家小姐的身影,默默松了口气,然后扬起笑容往前迎了几步。
只是当看清她的脸上,用表小姐一模一样的忧愁,不由感到十分疑惑,是进展不顺利吗?怎么瞧着都不是很开心?
“回府吧。”
宋卿时朝魏远洲柔声告别后,在绿荷的搀扶下踏上板凳,掀开帘子弯腰钻进了马车。
随着车夫轻轻挥动马鞭,车轮缓缓滚动,不久便驶离了喧哗的闹市。
魏远洲目送马车离开,不久,偏头对段朝吩咐:“你去查一下,苏家长子苏席玉的行踪。”
段朝的性子实诚,办事效率向来很高,有事也不会多留半刻,“小的这就去办。”
*
回府的路上。
苏为锦并未对她隐瞒,将她们分开后,遇到的事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包括顾云铮对她透露的那些有关苏家的事。
宋卿时也将从魏远洲口中听到的原因,说给了她听,两厢结合大概就疏通了来龙去脉。
“我不怪父亲母亲,只是怨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这段时间他们该多难熬啊?承受着那么大的压力……”
“而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了,居然还和他们闹脾气,任性地跑到长安来添麻烦。”
苏为锦擦着汹涌的眼泪,哆哆嗦嗦的哭腔感染了一旁的宋卿时,她强忍着想哭的冲动,将苏为锦搂进怀里轻声安慰。
还来不及收回眼泪,马车就已进入宋府大门的那条巷子。
两人匆匆忙忙收拾脸上的泪痕,最后还是不得已戴上帷帽维持体面。
恍恍惚惚才发现,天边已经染上了日暮时分的橙色,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男人站在宋家的大门口,身姿挺拔,英俊严肃的脸写满了沧桑和凝重。
宋卿时刚下车就见到这副景象,怔了怔,但很快便反应过来。
这人应当就是苏为锦的大哥,她的表哥苏席玉,她上辈子与苏席玉统共没见过几面,对他的记忆比较模糊,但还是通过他严谨到一丝不苟的穿着和仪态,认出他的身份。
他身边有两辆印有“苏”家字样的马车,还有几名家丁,瞧着像是即刻就要出远门的样子。
这是要马上启程离开长安?
宋卿时不禁想。
身旁忽地刮过一阵细弱的风,原是苏为锦从马车七恶峮污二司酒零八一久尔追更最新肉文上径直跳了下来,脑袋上的帷帽掉下来也顾不上,脚步不停地飞奔过去,扑进了苏席玉的怀里。
宋卿时停留在原地,远远看着,他们兄妹定然有很多话要说,她并不打算靠近打扰。
“哥哥。”苏为锦哽咽地唤道。
“胡闹!大庭广众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还不快松开。”苏席玉板着脸教育,可当发现自家妹妹明显哭过的嗓音,和红彤彤的眼眶,推开她的动作顿住,眼神冷了几分:“你哭过?谁欺负你了?”
“没有谁欺负我,我就是……哥哥,家里可还好?”苏为锦先是否认了他的猜测,旋即慌不择路地询问着苏家的近况,她私自来京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也不知苏家的困境有没有转圜一些。
她的话让苏席玉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猜到,她怕是已经知晓了一切。
入目的是她满脸的担忧,他不由想起那些迫不得已对她的算计,心中愧疚难当,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可在她再三的追问下,他不得不扯了下嘴角:“家中自然一切都好。”
“哥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瞒着我?我会嫁给顾云铮的,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愿意嫁的。”苏为锦眼泪又绷不住了,用力抓紧他的手臂,一字一句认真说道。
或许是见苏席玉的脸上完全没有高兴的迹象,甚至越来越黑,越来越冷,她强迫自己浮现出灿烂的笑容,道:“哥哥,我真的愿意。”
“哥哥你知道的,你妹妹我很肤浅,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我今日见到顾云铮了,他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根本就不像纨绔,他本人长得很俊朗也很幽默,我很喜欢。”
听到最后这句话,再强硬的男儿也禁不住,苏席玉眼眶湿润了几分,后悔、挣扎、痛苦、心疼种种的情绪激烈地在他心中对抗,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成碎片。
他明白,这些都是苏为锦为了安慰他编造的说辞,他昨日见过顾云铮,当着自己父亲的面和女人厮混的男人,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可他又比顾云铮强多少?或许还比不上他。
他明明亲眼看到了顾云铮的所作所为,却仍旧没有勇气当场提出退婚,甚至在那之前,还堆着笑意和顾尚书商议接下来的婚期。
他真是个没用的混蛋,懦弱的废物,连妹妹都护不住,还要用妹妹的幸福去换他自己的安生日子,他怎么能?怎么能将自己的亲妹妹逼到这种境地……
他跟卖妹求荣的畜生又有何区别?
但是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关联着整个苏家的生死,他就连个“不”字都说不出。
他反过来握住她的胳膊,能说出口的只剩:“锦儿,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你。”
苏为锦第一次见到大哥露出这样的神情,她如何不理解大哥的难处,佯装无所谓地笑了笑:“哥哥,你别忘了,我也是苏家人,也是父亲母亲的孩子。”
“只要嫁给顾云铮能帮苏家度过危机,我就嫁的值,反正嫁给谁不是嫁呢?”
“哥哥你不用感到太愧疚,你已经为苏家付出很多了,我不怪你的,也不怪任何人,你若是再觉得对不起我,便是不拿我当妹妹,不拿我当苏家人。”
“锦儿。”苏席玉哽住。
苏为锦急于岔开话题,便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拉着他的袖子软声撒娇:“瞧我们哭哭啼啼的,平白让表姐看笑话不是?哥哥,别再提这件事了。”
尽管隔得远,但是周围空荡安静,他们的对话还是一字不差地落在了宋卿时的耳朵里,她感慨横在他们兄妹之间的无可奈何,也心疼原本天真无邪的苏为锦,就因为这么件破事,一夕之间被迫变得“懂事”。
苏席玉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泪珠,顺着苏为锦的眼神示意,目光落在等候在不远处的宋卿时身上。
他顿了一下,随即迈步走到宋卿时跟前,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让表妹见笑了。”
宋卿时在他过来之前,就已用手帕擦干净眼泪,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狼狈,彼此见礼,然后回了个笑容:“表哥哪里的话。”
“匆匆而至,也未能备个礼物,还请表妹不要怪罪。”
“表哥言重了。”
双方客套几句,又问过彼此长辈的安,苏席玉郑重感谢她对苏为锦这些时日的照顾,随后便将话题引向尾声:
“家中出了些状况,苏某心中挂念,所以此次不能在长安久留,等下回来京,定会给表妹捎些辰州的特产以表歉意。”
宋卿时捏了捏手心,果不其然,他们就要离开了。
“表哥客气,为锦妹妹也照顾我良多,反倒是我,竟未能提前向表哥问安,这就要走了……便只能祝表哥表妹回程一路顺风,平安顺遂。”
苏为锦闻言,上前抱住她:“表姐。”
宋卿时回抱住她,两人说了一些体己话,碍于天色已晚,他们得尽快出城赶路,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苏为锦和苏席玉前后上了马车。
片刻后,两辆马车相继消失在视野范围内,趴在车窗处挥手朝她告别的苏为锦也越来越模糊。
“小姐,表姑娘真的就这么走了?”绿荷眼睛和鼻子通红,显然也是哭过了。
宋卿时敛起依依不舍的眸子,喃喃:“是啊,走了。”
“我们也该走了。”宋卿时抬头,看了眼头顶标有“宋府”的牌匾,提裙往大门里走去。
等她回到自己的屋子,环视一圈,似乎处处都有苏为锦留下来的痕迹,恍惚间,就像是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脑袋晕乎乎的,后背刚刚躺到贵妃榻上,她就忍不住闭上眼休憩,试图缓解绕在心头的不痛快。
可那注定改变不了结局的失落和惆怅,就像一颗颗种子,逐渐在心里发芽扎了根。
*
接下来的几天,宋卿时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有闲情就做些绣绣荷包,绣绣手帕之类的女工,这是出嫁时要放进箱子里一同带去婆家的,相当于嫁妆的一种。
在澧朝,出色的针线活是一个女子必备的技能,绣工越出色越能得到婆母的欢喜,是能让新娘今后在婆家站稳脚跟的东西。
“小姐,歇一会儿,喝口茶吧。”绿荷端着一壶新沏的茶,从外头进入到里间。
听到动静,宋卿时猛然回神,低头瞧见绸布上绣着绣着就绣得四不像的鸳鸯,无奈扶额,她已经记不清这是她绣坏的第几个荷包了。
不过很快,绿荷就替她解答了困惑:“小姐,这已经是你绣坏的第八个荷包了。”
不愧是绿荷,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内心想法。
“哈哈哈,是吗?”宋卿时干笑几声,柔美的小脸飘过一抹尴尬,默默将其收起来丢到一旁的针线盒子里,藏了起来。
绿荷见她心神不宁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小姐忧心表小姐,不如写封信寄到辰州去?等表小姐到了辰州,应当也就收到信了。”
“还是不了。”宋卿时抿了口凉茶,摇了摇头。
得知苏家出事,苏为锦回去后定是焦头烂额,又要忙着准备和顾云铮的婚事,她这时候给她寄信不是添乱吗?等她空闲的时候,自会给自己写信,若是没有,也情有可原。
绿荷垂了下眼,继续劝道:“那不如出去走走?就当散散心也好。”
宋卿时还未来得及回答,外头负责洒扫的小丫鬟的声音,隔着距离空灵传来:“小姐,门房送来的,说是有您的信。”
宋卿时和绿荷对视一眼,后者立马笑了笑:“难不成说曹操曹操到?”
绿荷赶紧跑了出去取信,留给宋卿时一个慌乱的背影,然后很快就见她回来了,欢欢喜喜将信递给了她:“小姐,给。”
宋卿时也有些期待,上面空荡荡的并没有署名,但是莫名的,她就觉得是苏为锦给她的。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指尖慌乱,稳了稳心神才开始看里面的内容。
“怎么样?是表小姐吗?”绿荷好奇,忍不住探了个脑袋过去,她识得几个字,大略扫了一遍后,先是愣了一下,后又笑着道:“啊,原来是魏公子啊。”
信的内容很简单:午时积香居见,有事告之。
署名:魏远洲。
“小姐,去吗?”绿荷观她神色,瞧不出是失落,还是高兴,木木的,仿佛还没反应过来。
宋卿时从熟悉的字迹里回过神,她方才在想,哪有定亲过后,还像他们这般频繁私下见面的男女?魏远洲也不怕落人口舌。
“去,我也好久没吃过积香居的菜了。”宋卿时将纸张折起来,递交给绿荷,让她放到自己的妆匣最底层保管起来。
换衣服的时候,她顺便叫人给胡氏递个信报备要用马车,只不过她没敢承认是魏远洲又要见她,而是谎称上次买的零嘴吃完了,她要再去积香居买些新出的糕点吃食。
不过幸好二夫人没追究她跟苏为锦私自外出的事,爽快答应了她的请求,说来也奇怪,近期她做什么,胡氏似乎都不过问,也不阻拦。
到了积香居,绿荷报了魏远洲的名号,小二便带着她去了二楼雅间,小二只送她到门口,隔着一扇门,她隐隐约约听到了说话声,她有些意外,还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人呢。
除了魏远洲,还有个女声和男声,而那女声她再耳熟不过。
宋卿时吃惊,蓦地抬手推开了门。
里面的谈话戛然而止,三双眼睛齐刷刷朝着她看过来。
顺毛
绿荷在看清屋内都有谁后, 就留在外头和段朝一起候着,顺便将门给带上。
“表姐!”
宋卿时怔了刹那,直勾勾瞧向头顶的声源所在。
眼前的女子, 笑盈盈的一张脸, 确是苏为锦没错。
宋卿时细细将她打探了一番,抿唇一笑,又惊又喜地问出自己的困惑:“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离开长安了吗?”
说罢,她又下意识往四方桌子前相对而坐的二人看了几眼。
苏席玉冲她友好笑着点头打了个招呼,态度比之刚见面时亲切了不少。
这一微弱的变化让她忽地悟出了什么,猛地转眸盯向一旁刚刚放下杯盏的魏远洲,他也在看她,眼神中若有光影流转。
他背对着光,面朝她的方向正襟危坐,样子清冷,说不出的慵懒矜贵, 尤其是那一双半阖的黑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失真,却无比的眷念柔和。
“说来话长, 本来我和大哥都已经出城了, 却在半道上被姐夫拦了下来……”
“咳咳。”
一阵低低的咳嗽声响起, 苏为锦神情一顿,很快便意识到她刚才竟一时口快,将魏远洲直接称呼成了姐夫, 宋卿时和魏远洲二人还未成婚, 再怎么说提前改口确实不太合适, 不过她早就已经将魏远洲当作了自家人,这声姐夫也没叫错。
只是迫于自家大哥的威压, 她佯装没听见,岔开话题道:“表姐,你过来坐,我给你细细解释一番。”
魏远洲在听到那声“姐夫”后,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宋卿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故而将他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一时间,空气似乎都变得有些燥热,双颊被这份燥热带动,羞红一片,一时忘了动作,只能任由苏为锦将她拉走。
雅间空间很大,苏为锦拉着她走到屋子的另一边,矮榻之上摆着张小桌子,刚好够两个人坐下,宽大的软垫上,还躺着一只约莫两个月大的小奶猫,浑身雪白的毛像一块美玉似的,带着柔顺的光泽,宝蓝色眼睛水灵灵的,看上去晶莹剔透。
“这只猫是我前几天在下榻的宅院里捡到的,估计是和母猫走散了,才两个月大,长得很可爱吧?而且她又乖又黏人,可讨人喜欢了。”
宋卿时听到她这么说,不由伸出手朝着它的小脑袋探去,小奶猫若有所察,主动伸长脖子,蹭了蹭她的掌心,软萌的模样瞬间便融化了她的心。
宋卿时弯眼一笑,小心翼翼伸手将它抱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给它顺毛,“你要把它带回辰州?”
“回辰州路途遥远,它还这么小,只怕是撑不过去,到时候再另行安排吧……我们不说这个了。”说着,她可惜地叹了口气,然后便开始诉说他们被魏远洲拦下来以后发生的事情。
魏远洲替他们重新找了处小宅院安顿,然后让苏席玉将苏家出事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一字不落的复述一遍。
在那之后,便直接开门见山说明了他的来意,他给苏家指出了一条除了与顾家联姻以外的第二条路,那就是直接越级上书给皇帝。
能直击地方层层官员要害,并且不害怕被报复的人,就只有天底下最有权势之人。
种桑养蚕,是辰州地区历来最擅长的事,无论是顶尖的技术还是人才都不缺,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正因如此,朝廷才会选择此处作为革新培育新品种的地方,几万两真金白银投进去,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毫无收获。
所以魏远洲猜测,此间定有猫腻,恐怕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苏家家主苏怀赋的想法与魏远洲不谋而合,尤其当他发现那一封封上送的文书,如同一叶扁舟沉入湖底,再也没了回讯后,就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可自从事发,苏家在暗中调查至今,却仍然没有半分进展,所有的线索总是寻到关键的地方卡住,就像是堵在喉咙口的一口老痰,上不去下不来,活生生要将苏家给憋死。
越是如此,苏怀赋便越怀疑是有人在其中捣鬼,可调查需要时间,上头却不打算给苏家时间,一纸判决书直接定性为天灾,将苏家给逼到了绝路,调查也戛然而止。
由此可见,背后之人的权势之大。
陛下本就忧心地方权势,若是得知此事,必定会震怒,苏家之困就有了额外的几线生机,当然,前提是,苏家能将功补过,揪出幕后只手遮天之人。
魏远洲承诺会帮忙递交文书,但是并不会牵涉太深,所以将选择权交给了苏席玉。
是选择牺牲苏为锦继续和顾家联姻平稳度过此劫,还是冒险拿苏家的未来赌一把,全在苏席玉的一念之间。
可现在他们坐在这儿,就说明,苏席玉选了后者。
“陛下以失职的罪名,将我父亲等一众辰州官员全都降了职,另外,陛下让我哥戴罪立功,协助下派京官彻查此案,若查不出,便革去我哥的所有职务,从此不能再入仕为官。”
当然,与之相反,若是能够查出,便能得陛下赏识,自此平步青云也说不定。
当苏席玉选择了这条路,就意味着机遇与挑战并存,困难与希望同在,最后的结果如何,皆在人为。
说完这番话,苏为锦的脸上难得浮现出沉重的表情,不过她为人乐观,很快就恢复如常。
她缄默半响,继而道:“我知道,姐夫愿意出手帮助,定然是因为我们离开那天,表姐你帮忙说了什么对不对?”
她的话让宋卿时撸猫的动作一顿,不由回忆了一遍上次见面时他们说过的所有话,难怪那日他会问她苏为锦对她重不重要,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打算为了她去帮苏家了吗?
想清楚这点,她顿感思绪万千,整颗心猛然一沉,那种塌陷,令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近乎没力气跳跃,也没力气再想别的,被他填的满满当当。
宋卿时扭头,目光定格在魏远洲身上,似乎要把他给看穿。
这几日萌发的所有忧愁和不安,被他连同根部一并拔起,带给她如同阴雨天拨云见日的喜悦。
过了好久,她方才阖眼笑了笑,并未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我并未说什么……”
苏为锦却摇了摇头,魏远洲因为什么才会选择帮苏家,她最清楚不过,发自肺腑地感谢道:“谢谢你表姐,幸好有你。”
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忽然落下两滴豆大的眼泪,喜极而泣道:“果然,来长安城,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棒最对的决定。”
宋卿时用手帕替她拭泪,通过打趣的方式来宽慰她,顺便转移这沉重的话题:“不知道是谁,上回还说不该来长安城的?你说说,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果然,苏为锦的眉目瞬间舒展开来,然后噗得一声笑了出来:“那自然都是真的啦。”
所遇到的情形不同,她的心境也不同,话中意思自然也不同。
两人接着互相打趣了几句,宋卿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眉头凝在了一起,试探性地问:“那你跟顾云铮的婚事?”
“我哥已经稍信给父亲了,估计等回辰州后,就会寻个时机与顾家商议退婚的事。”
宋卿时也替她高兴,继续道:“什么时候回辰州?”
“陛下让我哥和巡查使秘密回辰州先行调查,启程时间定在后日。”提到朝政,苏为锦总会下意识的压低声音,带着说不清楚的恭敬。
宋卿时了然点头,既是秘密离京,那么后日她也就不能去送行。
这次离别,下次见面就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不过转念一想,未来的日子那么长,想见的人总会再相见的。
少顷,苏为锦蓦然俯身朝宋卿时靠近,手掌撑着脑袋笑眯眯道:“就是可惜啊,我看不到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子了。”
“啊?”宋卿时一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颇有些羞赧,低声道:“说什么呢。”
苏为锦笑得更开心了,继而打趣:“表姐,我发现一旦涉及姐夫,你的脸就很容易红耶。”
宋卿时脸红得更厉害了,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毕竟她说的也算是事实。
另外,苏为锦的话也再次提醒了她,婚期真的不远了。
*
在积香居用过午膳,就有人过来接走了苏席玉兄妹。
宋卿时跟在魏远洲身后走出雅间的门,怀里抱着白猫,愣愣地和其大眼瞪小眼。
方才苏为锦离开前,兴许是见白猫与她更为亲热,还不愿撒手,便突然自作主张将白猫扔给了她照顾。
她虽然很喜欢,但是真的养不了。
绿荷也注意到她怀里的小家伙,怕她忘记宋府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善意提醒道:“小姐,老夫人不会同意养猫的。”
她就是知道,现在才觉得为难啊。
带不回去,总不能把它随处丢下,一时半会儿肯定又找不到愿意收留它的人家。
蓦地,她扫到前方修长挺拔的高大背影,心一横,眼一闭,叫住了他:“魏远洲。”
魏远洲应声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他站在走廊处,目光下敛,长睫毛微微扫下来,投落一片浅淡的灰色阴影,清隽动人。
宋卿时头脑一热叫住了他,此刻面对着他的脸就有些说不出话来,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在心中默默整理了一会儿措辞,才小心翼翼道:“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良久,只听他沉声道:“你说。”
“虽然很冒犯,但是你……能帮我养一阵子猫吗?”
魏远洲一时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要说话,她即刻又道:“你不做声,我便当你答应了。”
“……”
见他不作声,宋卿时难免有些心慌,便自顾自解释起来:“你瞧,它白嫩嫩的,好生可爱,给几口吃食就能活……”
似乎是为了配合她的话,白猫“喵喵喵”叫了两声,脆生生的,直愣愣叫到人的心里去。
魏远洲被她草率养猫的决定给弄得无话可说,盯了几眼她怀里那团毛茸茸,好看的眉眼皱起,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我不喜猫,不养。”
她知道他不喜欢猫猫狗狗等一切带毛的动物,却没想到他拒绝的如此干脆。
思绪来回挣扎,宋卿时打算再争取一下,“又没让你养多久……”
她一双水灵灵的黑眸睁得极大,跟她怀里的小家伙一模一样,盛满了期待地望着他,是个人都不忍心拒绝。
偏偏魏远洲不为所动,面无表情背着手,一副“我不想养,你能不能有点眼力见”的模样。
见他还没有动摇的迹象,她忍不住将嘴巴高高噘起,缓下声来,同他好言商量道:“反正我都快嫁给你了,到时候我自己会照顾的,麻烦不了你多长时间。”
“不行就是不行,你嘴给我噘天上都没用。”他说出来的话如同他的神情一般冷硬。
“那噘你嘴上。”她想都没想,就直接说了出来。
四个人同时愣住。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温情蜜意,绿荷和段朝隔空对视一眼,齐齐噤声垂眸,装聋作哑,谁也没敢出声去破坏。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上魏远洲错愕的眼神,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口无遮拦,两团胭脂红爬上她的脸颊,声音也越来越低,“你不愿养,就算了……”
要不把猫悄悄带回去养?可宋老夫人对猫的厌恶程度比魏远洲还要深,若是让她发现自己偷偷养了猫,估计得将它当场摔死,再不济,就得直接送走了。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他再次开了口。
“我养。”
“啊?”
魏远洲轻咳两声,以拳抵唇,掩饰住嘴角不断上扬的弧度,脸上原本“绝不可能”的表情已然松动,仔细瞧,还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
“我说,我帮你养。”他重复一遍。
宋卿时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笑容明媚治愈,像是一把钩子勾得人心情不自觉变好。
“谢谢洲郎,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变甜,带着讨好的感谢。
毕竟得把他哄高兴了,小猫才能过得好。
魏远洲定神看几眼她红润饱满的嘴唇,某些别样的情绪萦绕在心头,痒痒的,而后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不久,散漫勾唇:“你若是早唤我一声洲郎,我可能会答应的更快。”
宋卿时歪了下脑袋,想起每次自己叫他魏公子时他的臭脸,后知后觉他似乎很不满意自己叫他“魏公子”。
她清清嗓子,半开玩笑般欠欠道:“哦,原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拒绝啊?”
他垂眼看她,眼神漆黑染光,不假思索道:“你都说求我了,我还能拒绝?”
听到他亲口承认对她的偏爱,她的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浅浅的弧度。
“那我以后都唤你洲郎?”她在心中酝酿了好几遍,出口的嗓音却出乎意料的七扭八拐,拖腔带调,没有方才的半分自然。
宋卿时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尤其是听到他发出类似于憋笑的声音,更觉不好意思了,她从未觉得唤他洲郎这件事,原来这么的令人别扭羞赧。
所幸,他只是笑了几秒,遂后便主动岔开了话:“段朝,等会儿分开时记得把猫带上。”
“是。”段朝回。
他抬手,像她顺猫毛那样,摸了摸她的脑袋,“真想快点把你娶回家。”
他的话音刚落下,宋卿时怔在原地,无措地望着他的眼睛。
“想想就觉得养猫很麻烦,这种累人的精细活还得你自己来做。”
“所以,乖一点,等我来娶你。”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听着似乎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欲,甚至还带着点点调笑的意味。
却莫名的,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动。
嗯,我会等你的,等你来娶我。
她红着脸,在心中默默回。
大婚
早秋的急雨来去匆匆, 沉沉乌云散去,雨水洗过的翠绿枝叶还带着露珠,随风摇摆, 滑落融进潮湿的土壤里。
魏远洲小时候用的那个书屋现在看来太小了, 故而前几年特意在前院重新腾出来一间空的屋子,用作平日里办公议事的书房,也可用来招待好友或是同僚。
罗汉松萧索沙沙,段朝外出办完事刚刚回来,沿着小径正要去书房向公子汇报。
远远瞧见前方不远处的拐角,负责公子日常起居的张武朝他招了招手。
段朝走过去,第一眼就注意到张武怀里揣着的篮子,超里头看去,一层层铺满了柔软的绸缎,其上躺着一只慵懒舔舐爪子的白猫,比之上个月刚见面时圆润许多, 身量也大了不少。
“你把雪团子抱来作甚?”
雪团子是宋卿时那天离开前临时起的名字,符合小奶猫的外貌,小小的一团雪白, 顺口又好记。
张武不是个绕弯子的人, 见他问了也就如实相告:“当然是公子要见它。”
“公子?”段朝有些难以置信, 公子虽答应了宋小姐帮忙养猫,但他不喜猫狗可是刻进了骨子里,这一个月来问起雪团子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今日居然要见?
张武同样觉得稀奇, 但是也不敢轻易去揣测公子的心思, 公子说什么,他听话做什么就是。
两人一前一后往书房走去, 安静得连屋檐处的积水,掉落洼坑的声响都能听见,他们都是跟在公子身边十年起步的老人,平日里一个主内一个主外,都极为默契地不去插手质问彼此的差事。
忽地,张武重新开了口,声音压得极低:“段朝,你可否去跟公子说一声,让调两个婢子过来?”
“这般突然?为何?”段朝皱眉。
自从公子到了知事的年纪,院子里伺候的就都给换成了男性仆从,十几年来还从未变过,也未曾出过什么大的差错,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调婢子过来。
“就是……咱院子里一群大老爷们,实在怕照顾不好这小祖宗啊。”张武说得委婉,却也明确表达了诉求。
“公子选你照顾雪团子,不就是看中你办事细腻,脾性温顺?你若是都照顾不好,更遑论别人?而且你为何不早说,这都快一个月过去了。”
“唉。”张武叹了口气,其实他也就是口头说说而已,不可能真的去到公子跟前提起此事,这就不就相当于变相承认他能力不行,连个猫都养不好吗?
这种自砸饭碗的事他可不会做,只能在好兄弟这儿抱怨抱怨。
雪团子起初还是个小奶猫时,讨喜又听话,可随着慢慢长大,猫天生的习性就暴露了出来,抓坏家具,藏起来跟他们玩躲猫猫,还喜欢推倒东西,弄得他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没看住,它不小心打破个贵重东西,到时候把他重新卖了都赔不起,如此日复一日,可真要人老命。
尤其是不知它从哪儿学了人的那一套,惯会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发现它搞破坏,正准备“教训教训”,它就蹭着你的裤脚绕圈圈,装乖撒娇,弄得你骂也不是打更不是。
介于之前的教训,张武不免担忧:“等会儿雪团子要是不乖,抓伤了公子可如何是好?公子发火又如何是好?”
“猫是宋小姐的,公子不会发火。”段朝看得通透。
张武性子直,有些不太明白。
但也不好再问,马上就到书房了,若是被公子听到,怕是又要觉得他嘴碎了。
没多久就到了书房外,两人齐刷刷噤声,先由段朝进去汇报,等魏远洲发话后,张武才有了动作。
进去前,他低头小声警告雪团子要听话些,可猫哪能听懂他的好意,懵懂的喵呜一声算作回应。
魏远洲坐于桌案前,单手翻看着书籍,空气里飘荡着浅淡的熏香味,和他身上常有的味道是同一种,稀有又昂贵,特别符合他清冷高贵的气质。
张武在段朝身边站定,施礼道:“公子,猫带来了。”
魏远洲闻言停下动作,先是凝了他一眼,随后视线落在他怀里的那个篮子上。
微抬右手,示意他先将猫放在另一边的矮榻上,他忙完手头的事就来。
张武依言照做,内心不免还是有些忐忑的。
不过幸好,这猫还算有分寸,直到魏远洲走过来,也不吵不闹,甚至没像之前那样到处乱窜。
魏远洲站在矮榻边,居高临下打量几眼篮子里的白猫。
少顷,语速悠悠的:“养得不错。”
张武面上不显,内心却乐开了花,能够得到公子一句夸,他再苦再累也值得。
“这个如何?”
张武回神。
只见魏远洲半弯着腰蹲下,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个用红绳系的银色小铃铛,直接隔空套到雪团子的脖子上,连手指都未曾碰到半分雪团子的猫毛。
那铃铛做工雕刻十分精致灵巧,稍稍一碰,就会叮咚作响。
雪团子的注意力立马就被吸引,猫掌挥来挥去,直围着铃铛原地打转。
张武没有什么审美,好看不好看的他不知道,但是这玩意瞧着就很贵。
于是他道:“公子挑的,自然是顶好的。”
魏远洲眉眼漆黑,漫不经心地扯了下嘴角:“你说她会喜欢吗?”
“它就是只猫,哪懂得什么喜不喜欢。”张武嘿嘿一笑,不假思索说了出来。
魏远洲挑眉,脑袋微微一偏,递来的目光耐人寻味。
张武稍稍止住笑,意识到了不对劲,一头雾水地挠了挠额头,“小的说错了吗?”
直到段朝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张武才后知后觉这个“她”指得是谁。
“属下觉得,宋小姐定然会喜欢的。”
张武一愣,跟着附和道:“宋小姐肯定会喜欢。”
张武尴尬地讪笑两声,恨不能把脑子拿下来踢两脚,哪有他这般看不透主子心思的奴才?
所幸,魏远洲并未追究,没多久就冷声赶人:“行了,把它抱走吧,婚礼之前都不用抱过来了。”
望着魏远洲空洞乏味盯着那铃铛的眼神,就仿佛是在透过它想着别的,他忽地明白了一些。
公子买这个哪里是为了雪团子,而是为了讨好它背后的主人。
*
转眼间,盛夏随着月份的翻篇而步入了尾声。
十月十五。
大婚之日,宋府内到处妆点着红绸彩花,绸带飘飞,鞭炮齐鸣,到处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一方葵形铜镜里映照着新娘的倒影,一身大红喜袍,肩披霞帔,繁复的款式庄重大方,浓如墨的长发梳至头顶,乌云堆雪般盘成精美发髻,饰有凤凰样珠宝的凤冠衬托着她的高贵和娇艳。
她完全不似平日的温婉素雅,干净白皙的脸上化了精美浓丽的妆容,柳叶弯眉,朱唇皓齿,两颊胭脂淡淡扫开,往白里透红的肤色中添了一笔妩媚的嫣红,额心一抹金色花钿,尽显柔情绰态。
宋卿时望着镜中的自己,深呼吸好几次,试图压下那快要从喉咙蹦出来的紧张。
虽说是“二婚”了,但还是难掩激动。
身旁的胡氏拉着她止不住的掉眼泪,体己话大段大段往外冒,像是对她极为不舍,若不是宋秋池对她的厌恶贯彻到底,又是不屑撇嘴,又是翻白眼的,她还真险些以为二房对她感情深厚了。
不过无论怎么说,她们之间就算亲情淡薄了些,但也算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关键二伯母这次还在她的嫁妆上下了血本,拿人手短,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人。
她性子软,更加做不到冷脸相待,往后那么长的日子,又不可能真的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
于是她扬起笑容,回了一番感人肺腑的客套话。
任谁看了,都觉得这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
眼见时辰到了,媒人简夫人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替她披上喜帕,最后由她从外地赶回来的弟弟宋秋皓背着她出了门,上了魏家来迎亲的队伍。
一路吹吹打打,终于是到了目的地。
察觉到喜轿停止了晃动,宋卿时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苹果,心里砰砰直跳,没一会儿,外头一只箭矢凌空而来,射在了离她外头的轿门上。
随着轿门被人敲了敲,车帷也被撩开,刺眼的光线顺着空隙投入眼睛,红布遮盖下的视线越发朦胧,模模糊糊只能看见伸进来一只手。
她搭上去,却发现触感并不像简夫人那般柔软,背脊一紧,蓦然又缩了回来。
少顷,醇厚嗓音柔柔飘入耳朵:“杳杳,是我。”
原来是他。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难不成他要亲自带着她走流程吗?
宋卿时犹豫不决,恐坏了规矩不吉利,可下一秒,就听到简夫人的声音响起:“请新娘子下轿。”
宋卿时不再迟疑,空出一只手再次搭上他宽大的掌心,纤细葱指立马被紧紧握住,他就像是对待珍宝一般,温柔小心,仿佛握住了就不会再放手。
头披红盖头的新娘莲步轻移,随着新郎的指引,一步步越过门栏,裙摆动作间微微起伏,美到令人窒息。
他携着她的手,一路踏入那布满红裳、人声鼎沸的堂屋,行过拜堂仪式,周围皆是滔滔不绝的祝贺声,一声比一声高。
宋卿时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忍不住想:或许这辈子,他们真的能够陪伴彼此直到最后。
*
夜色如水,更深人静。
夜空中浮云暗动,屋檐下的灯笼光彩熠熠。
红烛摇曳,满室皆是喜庆,绸缎被褥绣着鸳鸯的花纹,上面洒满了花生、桂圆、石榴等瓜果,寓早生贵子之意。
宋卿时坐在那张做工讲究精细的拔步床里,凤冠霞帔,嫁衣似火,如前世一般等候着她的新郎揭开她的红盖头。
新婚夜
她刚进入房间不久, 就有魏府之人送过来几道清淡不油腻的吃食给她垫肚子,是魏远洲提前吩咐好的,就怕她一个人在婚房等得太久, 饿了肚子。
不过盖头未掀, 她自己有所顾虑,不敢再乱了规矩,也怕弄花了口脂,坏了妆面,就没吃。
等待的间隙,最是累人,又无聊。
脑袋上沉沉的凤冠首饰更是压得她脖子都要直不起来,酸痛感时不时折磨着她,遭罪的很,却还得强打起精神维持仪态,端正坐姿, 不能在人前丢了丑。
绿荷偶尔会问她要不要喝水,或是有没有需要的,又或是跟她汇报一下前院的状况, 说说话解闷也算能够熬得轻松一些, 左灯右等总算等到了天色彻底黑下来。
有仆妇来传, 前院的席散了,绿荷贴近她小声禀报:“小姐,姑爷启程回后院了。”
宋卿时十指紧握, 交缠在一处, 原先的些许困意顿时一扫而空, 连忙挺直了腰板,咽了咽口水, 换气都变得小心翼翼,心慌慌应了声“知道了。”
红盖头严严实实遮盖住整张脸,眼前是红艳艳的一片,只能依靠耳力来判断外界的动静,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遮去视线后,听力变得比平素里敏锐得多。
就连屋外细细碎碎响起的阵阵脚步声,都叫她听出了大概。
仆妇丫鬟们此起彼伏的请安问好过后,嘈杂声便一路由远及近来到了屋内,一道身影在她跟前停下,宽大的身躯遮住了红烛的火光,迎面在她的脸上身上投落长长的阴影。
“请新郎官掀盖头。”主持最后仪式的仆妇扬声高喊。
紧接着,跟前之人的身形微微晃动,手起手落,一柄玉如意挑开红盖头的一角,宋卿时不由得屏住呼吸,随着眼前的光线忽然由暗变亮,满目的红色被另一抹红色代替,一双红色翘头履映入眼帘,占据了她所有的感官。
房间内的烛火格外足,亮堂堂的,什么都瞧得一清二楚。
宋卿时忐忑之间又难免羞臊,缓缓往上挪动视线,掠过他匀称长腿,一方窄腰,挺阔胸脯,俊美皮囊,直到迎上他探过来的目光,心才安定下来。
魏远洲背着光站在离她半臂距离的地方,下颌锋利,给他含笑的脸庞平添了三分拒人千里的冷硬,眉目流转呈俯视之态,显得他身姿愈发伟岸挺拔,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他穿着一身与她相配的绯色喜袍,腰间扎条同色系的暗纹带,黑发束起以金冠固定,整个人透着说不出的丰神俊朗、矜贵迷人。
再见魏远洲做新郎装扮,她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滋味,说实话,成婚前的几个日夜,她总是会不自觉回想上辈子他们成婚时的细节,可记忆里他的无数模样都比不过真人带给她的冲击。
魏远洲又何尝不是。
四目相对,都未错过彼此眼底闪过的那抹惊艳和欣赏。
片刻无言,相视一笑。
魏远洲嘴角噙着尚未消散的笑意,挥手屏退屋内过来帮忙的仆妇丫鬟,手背蹭着她右脸的鬓角而过,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宋卿时不禁偏头躲了躲,凝向他的目光带着一抹欲拒还迎的娇羞。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指尖一顿,率先启唇:“送来的饭菜不合胃口?”
低醇暗哑的声音,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懒散,悦耳极了,平白地乱人心弦。
宋卿时自知辜负了他一番好意,故软着嗓音解释:“我怕弄花了妆,就不好看了。”
“好看。”
他倒是不生气,语气温和答得很快,不知指的是现在的模样好看,还是花了妆也好看,又或是两者皆有,总之宋卿时乐得弯了弯眉眼。
她一笑,他就更禁不住了,翻腾的欲念迫使着他朝她更近一步,薄凉的唇轻轻落在她额心的花钿,温柔又克制。
他甫一靠近,宋卿时就闻见了他身上浓厚的酒气,想起前世他因为频繁应酬喝酒,至此伤了胃得了病受的那些折磨,也顾不上他在自己额间做的乱,秀眉拧起,“怎么喝了这么多?”
魏远洲闻言,扯起胸口的领子凑到鼻尖嗅了嗅,自觉酒臭熏天,难怪惹她嫌弃了,特意拉开了些距离,“今儿高兴,贪了杯,夫人见谅。”
他猝不及防的改口,让宋卿时有再多的不开兴也不能继续再往下说了,轻哼一声,还是没忍住,“就限今儿一次,往后可不能再喝这么多了,多伤身体啊。”
“夫人教训的是。”
他没怪她新婚第一天就摆出女主人的架势,她也就不跟他过多计较了,大喜的日子还是别闹脾气的好。
“我叫人重新备了吃食,你收拾收拾先用膳吧。”他的目光扫过她头上那些装饰,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好看倒是好看,但是戴着这么重的发冠如何会舒服?怕是遭了罪。
思及此,他疾步往后走出去几步,扬声唤人进来伺候。
宋卿时也已经到了极限,起身随绿荷去了梳妆台坐好,由着她和另一位丫鬟给她拆发,十几斤重的发冠卸下后,她长长舒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脖间的软肉。
拆完发饰,就得换下这一身同样沉重的喜服,有人说新婚当日穿嫁衣的新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这话果真不假,可哪怕再好看再舍不得,也不能时时刻刻都穿着,必须得换了。
魏远洲帮不上忙,寻了个位置坐在一旁,下意识掀眼瞧向那边的人儿,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半透的屏风,柔和橙黄的光线在其上倒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前凸后翘,曲线妖娆,中间一弯纤细而脆弱的腰肢,盈盈一握,他单只手就能搂住,甚至还留有余地。
脑海中想起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比如某时某刻,她在他身上起起伏伏,自成一道亮眼的弧线。
失神间,宋卿时已经换了一身红色的便利常服,从屏风里侧走了出来,坐在了他的对面,桌子上也不知何时摆上了丰盛的膳食。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也偏过头来,望着这一桌子的菜有些犯难,若是她一个人吃,实在有点像是在吃独食,善意邀请他:“你要不也吃点?”
宋卿时抬手挽住一边的袖子,给他的面前递了一碗白饭,动作间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细胳膊,白嫩嫩的晃人眼,直往魏远洲的眼睛里钻,心里原本好不容易压下的涟漪又起了波纹。
魏远洲轻咳一声,不动声色撇开视线,“我用过饭,还不饿。”
“那好吧”宋卿时不疑有他。
“你先吃着,我去洗洗。”他蓦然起身,摸摸她的头顶。
洗完澡,意味着什么,宋卿时再清楚不过,可面上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默不作声地闷头夹菜,几不可察点点头,遮掩在黑发之后的白润耳垂不知何时悄悄红了,鲜艳欲滴,诱人把玩。
魏远洲眸色变沉,艰涩收回手,懊恼自己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一般,血气方刚,见色就生欲,转过头步履匆匆地往净室去了。
净室与就寝的地方就一壁之隔。
没过多久,室内就响起淅沥的水声
䧇璍
,宋卿时听着听着,面颊就更加红了,在这种特殊的日子,总引得人胡思乱想,脑海里不知不觉就勾勒出一副秀色可餐的画面。
她依稀记得,他从上到下的每一寸肌肤,无一处不优越,无一处不完美,尤其是那比她还挺翘的臀部,来回用力晃动间,带着她尽享人间极乐,光是想想,就让人……血脉喷张。
“咳咳。”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宋卿时一个没注意,米饭呛进了喉咙眼,逼得她直咳嗽,整张脸都红透了。
绿荷赶忙给她倒水,拍背顺气,缓了好半响宋卿时才喘过气来。
不经意抬头却瞧见绿荷不安抓着手,似在犹豫害怕些什么。
她不由问:“你怎么了?”
绿荷支支吾吾片刻,结结巴巴道:“奴婢要跟进去伺候吗?”
她指了指净房的方向。
宋卿时反应过来,绿荷虽然是她带到魏家来的,但是按照规矩,她也得伺候男主子。
可身为奴婢,对男主子太献殷勤,难免会有想上位的嫌疑,所以绿荷才会来询问她的意见。
绿荷一门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估计今儿第一日,她想的是,若是不跟上去伺候,怕是会给自家小姐丢脸,被指责没规矩。
宋卿时温和莞尔,开口打消她的顾虑:“不必,他不惯屋内有人伺候。”
这确实是魏远洲的习惯,在沐浴更衣这种偏私密的事情上,他更喜欢自力更生,不喜有人伺候,不论男女。
“往后也不必。”她又补充。
“那就好,那就好。”绿荷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原地。
见她一副魂儿找回来的模样,宋卿时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继续填饱肚子。
歇了一会儿,魏远洲也从净房回来了,换了一身喜庆的红色寝衣,奇怪的是,他周身没有热气,反而透着一股子凉意,鬓角和发梢都是湿润的,就像是闷头从上而下冲了一桶冷水,才不慎打湿造成的。
他洗的冷水澡?
宋卿时有心想问,可他催促着她去沐浴,便径直越过她,去给自己倒茶喝了。
快要说出口的话又吞回了肚子。
去到净房,环扫一圈几桶满满当当的热水,果然如她所想,他还真洗了回冷水澡。
十月的天已经算是偏冷了,放着热水不用,这般折腾身子,真不知他在想什么。
今早仔仔细细洗过一遍身子,可婚服繁厚,各种仪式折腾了一天,出了些汗,皮肤微有些粘腻,锦帕沾水,一遍遍拂过肌肤,才让这种不适感消散去。
泡在水里,今夜是洞房花烛夜的认知才真真切切席卷了她,脑子里又不可避免地飘过前世的记忆。
那会儿子他们的关系并不像现在这般缓和,就连相处也疏离客气,更遑论去做那极尽亲密之事。
魏远洲虽为男子,但向来洁身自好,也未曾有过经验,了解这档子事的唯一途径便是新婚夫妻必备的避.火图。
所以上辈子的新婚夜,他们更多的是彼此试探,留有余地,前期准备没做好,横冲直撞之下,实在有些疼,与他的初次体验算不得好。
可俗话说的好,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靠着往后日子的不断摸索,也算逐渐领会出一些其中的门道和乐趣来。
每每想起此事,她还是会不受控的脸红心跳。
尤其是一想到等会儿要受疼,她就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
毕竟吃过好的了,谁还想去吃那差的?
要不,她教教他?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一秒,就被她自己否决了。
和少年魏远洲比起来,她虽是有过经验的“老手”了,但他还是个雏儿啊,而且在他眼里,自己也是个雏儿……
她若是开口教,怕是得被他认为她太过孟浪,是个不检点的女子了。
而且,以前那么多次都是他主导,她顶多算个半吊子,教人的本事怕是不过关。
不知不觉,水温逐渐变低,宋卿时从水桶里起身,自己动手擦干身子,然后看向让绿荷离开前,命她拿来的一件寝衣,可到手的布料却叫她眼前一黑,这这这……如何穿得?
可绿荷早就退了出去,外间只剩下魏远洲一人,若是要让他在她的衣服堆里翻来覆去找贴身衣物,还不如让她就地去死。
理智来回挣扎,她终究硬着头皮将那件衣服套在了身上。
单薄的布料,贴着湿润润的肌肤,呈现半透的状态,几乎是一览无遗,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十分“不雅”。
魏远洲环胸靠在床边,听到细小的动静,第一时间就瞥了过去,只一眼,就直愣愣僵在了原地。
她一袭大红锦衣领口开得很低,薄薄的轻纱下露出半边丰满的胸脯,雪嫩的肌肤透着如玉般的光泽,浑圆的轮廓隐隐约约勾着人的视线。
散着滚烫的脸似芙蓉,热水泡过后的一丝红潮还未退干净,一双比桃花还媚的眼睛勾人心弦,微抿的粉唇微张微翕,任谁看了,都想要一亲芳泽。
宋卿时悄悄抬眼,去睨魏远洲的反应,他的鼻梁很高,一双眼睛狭长幽深,漆黑的眸子此刻正死死盯着她,看似波澜不惊,却明显不太对劲。
宋卿时哽住,有一瞬间被他的气势吓到。
果然,她这件衣裳属实过分了些?
宋卿时匆匆把衣襟合拢,仓惶背过身,“我重新换一件。”
魏远洲的手便在这个时候压在了她的肩上,声音都快贴到她的耳后,“不必换了,这件……很好。”
轻颤
寂夜沉沉, 室内气氛出奇的安静。
他的心跳沉重得厉害,在这种氛围里显得格外夺耳,无声的暧昧席卷着她的周遭, 直至一双手从后往前抱住她, 不由分说地完全包裹住她的小腹。
带着凉意的指尖,隔着轻薄的布料和她温暖的肌肤相贴,接触的地方似有刺激的热流划过,由此为起点,向身体的每一处角落穿行而过,激起一阵又一阵波动。
“现在可以吻你吗?”
这话几乎是明示。
宋卿时长睫止不住的轻颤,双颊也开始发红发烫,忽地,她有了些许动作,发顶擦过他的下巴,仰着脖子扭头瞧他。
从她的视角来看, 魏远洲那饱满诱人的唇瓣几乎与她相贴,距离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他每说一个字, 喉结都会不自觉地上下起伏, 分明就是在惹人犯罪。
盯了片刻,耳际不可避免地染上一抹薄红,轻咬下唇。
他那双幽冷的黑眸盯着她, 里头映着暖光下她的面容, 娴静柔媚。
由眉骨而下, 扫过她的每一处,最后停留在她的粉唇之上, 目光一寸寸,带着毫不掩饰的掠夺。
只听他嗓音沙哑,重复了一遍:“可以吗?”
宋卿时没回话,只是用行动告诉他自己的选择,纤手抓着他的胳膊,用力踮脚,蜻蜓点水般亲在他的温热,辗转两秒,方才缓缓移开。
一双锐利狼眼盯着她湿漉漉的眼眸,没过多久,饿狼露出獠牙,他欺身而下,原本在她后背缓慢游走的手掌,忽然变成了大力的钳制。
腰肢被紧紧的箍住,单手就将她提了起来,整个人转了个方向,灼热身躯面对面贴在一起。
柔软与坚硬相碰,柔软总是要处在弱势,被强硬压得变了形,一条沟壑就那么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视线之内。
她的脚尖被他带着踩在他的脚背,身体微晃,近乎站不稳,可他却不给她一丝一毫退缩的余地,她只能抬手用力勾住他的脖颈,丝滑的袖子霎那间就滑到了底,露出两条白净无暇的细嫩手臂。
跟方才无意间瞥见的,一模一样。
“再亲一下。”他沉声诱哄。
望着他压抑情欲的眼,她只好乖乖听话。
跟方才那个吻差不多,只是单纯的双唇相贴,只不过,这次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
男人眸中光影流转,似乎不满于此,七恶峮污二司酒零八一久尔追更最新肉文下一刻便反客为主,带着循序渐进的舌尖就欺了进来,宽厚而温热,在她的唇齿间无孔不入,意图搅弄风云。
她的思绪逐渐飘忽迷离,仰起头试着迎合他带着侵略性的进攻。
突然,他停下了动作。
宋卿时一愣。
两人隔空相望。
他这副要吃人的表情,宋卿时再熟悉不过。
她的身形突然有些紧绷,被逼得后退半步,膝弯磕上床沿,身子不受控,一下子跌坐了下去,这才猛地发现竟不知何时被他带着来到了拔步床边。
他紧随其后而来,大掌摁在她的肩膀,微微用力将她往床榻下压,后脑勺倒在了软枕上,下颚被他捏住轻轻抬起,他的吻意料之内的重重落下。
她浑身发软,不由得配合着他松开唇齿,然后他便乘虚而入,不准她退缩,也不准她推搡,将滚烫至极的气息,一点点灌进她的嘴里。
津液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
没多久,她的手也被他压住,他的手指清瘦有力,一点一点扣进来,直到十指相扣。
他目光专注而热烈地观察着她的反应,一下又一下地舔舐她的唇瓣,脸颊,下巴,逐渐向下至脖颈,撕咬研磨,强烈的刺激充斥着全身上下的感官。
随着他冰冷指尖动作,顺势往里探索,本就没什么存在感的布料,一下下脱离她的身体,拔步床两侧的帷布不知何时被他放下,遮住难以言喻的部位。
魏远洲忽然想到上一世成婚时因为太过粗暴,让她受了苦,以至于有一段日子她都在排斥他的靠近,行房事之时也是满眼不情愿,两人虽然已是重来了一遭,但是身体层面上还是第一次,还是温柔、慢一点才好。
可是太温柔,却给他带来了难题。
“杳杳别动,我放不进去……”魏远洲额间滴下一滴汗。
宋卿时也被磨得咬紧了红唇,无意识反驳:“我没动。”
铁臂环绕着她,如一道坚实滚烫的肉墙压着她喘不过气,她推了推他:“魏远洲,能不能把我的腿放下来,不舒服……”
他动作一顿,没有半分犹豫:“好。”
掐着她大腿的手掌卸去力道,快要抽筋的部位才算被解救了出来,她舒了口气,可下一秒,却因此遭到了更大的疼痛。
“你真是会……”见缝插针。
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熄灭,昏暗的月光顺着晚风投入幔帐中,时不时洒落晃动的黑影,终于停了下来。
放至在床边矮桌上的铃铛,终于被主人摇晃出声。
屋檐下等候已久的丫鬟们鱼贯而入,一个个低眉顺目,不敢多看乱看,动作麻利地重新点了灯,备水倒水,重新更换被褥,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和绢布,便乖乖退了出去。
男主子下令要亲力亲为,替女主子收拾好身上的狼狈,也给她们省去了不少事。
折腾了一夜,也该歇息了。
借由唯一一盏亮着火光的蜡烛,魏远洲摸着沉睡人儿的手放回枕头边,替她捻好脖颈边的被子,做好一切后,目光忍不住停留在她红扑扑的小脸上。
不施粉黛的容颜素雅白净,不染杂质,纤瘦的身体整个陷进软被里,小小的一团,一头浓黑的发随意散披在床上,松软如绸,衬得眉乌肤白,远胜冬雪。
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起伏,鼻尖因为他不小心垂下的发丝扫过,不经意皱了皱,浅淡的眉也不满地蹙起,似乎在责怪他那么晚了,还让她睡得不安生。
看着她呆呆的模样,魏远洲的眉眼越发温柔,唇角勾起一抹清淡的笑,衬托着整个冷硬的容颜都变得有些和顺。
他抬手,指腹虚虚擦过她泛肿的唇瓣。
不知从何时起,杳杳的一举一动,便会牵动他的心。
不得不承认,他对杳杳,似乎有了别样的情感。
当生气,难过,痛苦,欢乐,心疼,失落这些情绪通通集结在一个人身上时,那矛盾的撕裂感就像是要将整颗心都捏碎。
这种不受控的感觉。
原来就是喜欢。
幸运的是,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悲剧的是,是曾经喜欢他。
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他不止一次怨怼埋怨过自己,为何会在“情”之一字上如此迟钝愚昧。
不知该叹造化弄人,还是他自己不开窍错失了良缘,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要杳杳愿意重新接纳他,让他走进她的生活,走进她的心,便是让他付出一切都愿意。
他弯腰,低头吻在她的额心。
她若有所察,无意识地蹭到魏远洲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
他呓语似的贴在她的耳廓:“晚安,杳杳。”
*
翌日清晨。
入了秋,天气也凉了下来,再也听不到蝉鸣声。
周围安静得仿佛落针可闻,就在这时,床榻上熟睡的人儿蓦然睁开了眼。
眼前有些陌生又熟悉的环境,让宋卿时还有些不适应,一眨一合,才意识到昨天是她的大婚,她已经又嫁到魏家来了。
“醒了?”
头顶兀地传来低哑的男声,宋卿时下意识朝他瞥过去。
此时魏远洲歪着脑袋,额角稍有些凌乱的碎发,微微遮盖住半阖的眼眸,棱角分明的下颌向内收着,眼见她醒了,单薄的唇往上扬了扬,透着一股子开荤后野性难驯的美。
他胸口处的衣襟要散不散的半敞开着,露出半截强壮的胸脯,白花花的肌肤勾得她的眼睛钉在了那儿,目不斜视,一眨不眨地逐渐向更里面探去。
有点想摸。
可软塌塌没力气的手,愣是抬不起来,她只能说服自己暂时放弃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她开口,喉咙干涩,全是气音。
咽了咽口水,才缓解不少。
“有一会儿了。”他依旧漫不经心玩弄着她的发丝,似乎没发现她大胆的小心思。
“……”那岂不是她有什么丑态,都被他看了个够?尽管未来要与他共处一辈子,这种事根本不可避免,上辈子早就被他全看了去,可到底是新婚第一天,她还不想那么快接受自己的形象受损。
她的手脚安安稳稳放在身侧,应当是没做缠抱他的举措,只是其它的……
于是她试探性问:“我没打呼吧?”
“嗯?”他挑眉似是不解。
那看来是没有。
“磨牙呢?”她又问。
他却没回答了。
宋卿时精致的眉眼染了些不知所措,嘴角的弧度渐渐僵在了脸上。
见状,他失笑道:“你担心的那些都没有,夫人睡觉很老实。”
宋卿时轻咬唇瓣,水眸里浮现出几丝被他看破的窘迫。
他捏捏她脸颊的软肉,温声岔开话题道:“该起床了。”
宋卿时抿了抿唇:“你先起,我再唤人进来伺候。”
别的地方她都能对他做到温柔小意,可偏偏做不到早起去伺候他穿衣洗漱,起不来床这一点是她的缺点之一。
得亏他也习惯了自己穿衣捯饬,也要不了她帮忙。
对于她赖床这一行为,几乎是默认允许了的。
这是他们多年来的起床顺序,所以她下意识这么说了,但是一说出口,她后知后觉,这一世的魏远洲还未与她达成共识,不知会不会对她不满。
“昨夜你都将我欺负得那么狠了,我多睡一会儿应当也行吧?嗯?”她婉转上翘的尾音,带着浓浓的软糯,似是控诉,又似撒娇。
难得见她示弱一回,魏远洲原本准备起身下床的动作顿住,转过身子凝着她,没忍住在她粉腻的脸蛋上落下一吻,“不要误了敬茶的时辰就可。”
他的嗓音里没有半分责怪,反而浮现着一股子清晰的温柔怜惜。
盯着他挺拔高大的身影看了好一会儿,宋卿时不知怎得,臊红了脸,猛地拉了拉软被,盖在自己的脸上,只余半边莹白的额头裸露在空中。
模模糊糊中,听到细碎的响动,应是他在换衣服。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依次响起。
是绿荷进来了,手中端着一个铜盆,边缘搭着一条干净的锦帕,走进内室发现帐幔还垂着,室内却未瞧见自家小姐的身影,不禁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姑爷都出门了,小姐莫不是还睡着呢?
果然,隔着厚重的帐幔,熟悉的嗓音带着不寻常的沙哑:“是绿荷吗?快过来扶我一把。”
绿荷惊呼,脚下却不敢怠慢,急忙把碍事的床帐一股脑分别收到挂钩上别好,“新妇第二日都得伺候丈夫起居的,小姐你怎可还赖着床?”
“他让我歇着的。”宋卿时打了个秀气的哈欠,慵懒模样很明显还未睡醒。
她的话让绿荷想起昨晚二人折腾到半夜的壮举,目光也不禁扫过她脖颈处被人留下的暧昧痕迹,脸颊飘过一抹红晕,想明白这是姑爷在心疼自家小姐,不由得替她高兴,能得丈夫喜爱自是极好的。
左右那么多年,小姐的努力还是有成效的。
姑爷的那颗心,也会替小姐着想了。
往后夫妻,相协相助,日子总会越来越美满。
越想绿荷就越高兴,笑嘻嘻地道:“奴婢去给您找件领子高一些的上裳。”
绿荷的话和视线都在意有所指,历经人事过,宋卿时立马反应过来,抬手捂住空荡荡的脖颈,虽没什么异样,不痛也不痒,但她知道,那里肯定不好见人了。
这还没怎么冷呢,若是穿个高领上裳,岂不是故意引得别人往这儿看,再结合昨天新婚夜,就只差昭告天下他们有多“激烈”了。
她还要脸不要?
于是她赶忙叫住绿荷,“擦些粉遮遮就好。”
绿荷有些疑惑,难道不是领子遮得更全吗?但稍一思索,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止住脚步,先侍奉她起床洗漱。
趁着绿荷去整理床铺的间隙,宋卿时推开一扇朱窗,凉薄的晨风吹拂起披拂在肩上的几缕秀发,带来阵阵惬意的凉意。
昨夜他特意收了劲儿,今早她起来活动时,□□只有些微的不适。
但是终究是卖弄了几乎整晚的力气,早起实在饿得慌,她特意吃了几块虾饺垫垫肚子,只要等魏远洲从前院回来,就可以去给婆母敬茶了。
外头蒙蒙亮,还起了一层薄雾,内院的景色若隐若现的映入眼帘,还是如前世一般,“简陋”到不行。
从前她还住在魏家时,每每来找他时,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自从成了他的妻子,亲身住在这儿后,就觉得处处都是问题。
一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公子,怎得能够接受自己的住处有如陋室?除了基本的用具外,什么也没有,她住起来是这也差点儿意思,那也差点儿意思,可偏偏他觉得无甚不妥。
前世为了体现自己是个贤良淑德的妻子,她硬生生憋着没吭声,就那么住了一年,直到第二年实在忍受不了了,才跟他提出想改造一下住处。
幸好,他并未反对,只是问了一嘴要改哪儿,哪怕听到她说哪儿都要改,也只是皱了下眉,就松口任由她去做了,有什么缺的还能管他要,可见他也不反感她插手他的生活。
今生她才不想委屈自己,决定同魏伯母敬完茶后,就顺便跟他提提这事。
脸皮
魏远洲不知被何事拖住了腿脚, 遣人来告知让她先行一步,在梧桐院外的抄手游廊汇合。
宋卿时也未扭捏,唤了绿荷就先启程往梧桐院而去。
魏家于她而言, 无异于第二个家, 无需仆妇引路,每处构造她再熟悉不过,脚下不带丝毫犹豫,熟门熟路地穿过好几个园子,再穿过一处清心榭,就到了与魏远洲相约的地方。
远远的,听见不远处的拐角传来欢声笑语。
“昨日见你呕吐得厉害,怕不是又怀上了?”
“害,我也希望是呢,赶忙叫了大夫来看,才发现是空欢喜一场。”那女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似是在为自己惋惜。
“还是你有福气,有个争气的儿子,做的功课被公爹夸过几次了吧?”
“哪有, 都是他运气好, 公爹次次抽查的问题, 刚好都是他提前预习过的,比不过你家的天资高。”说出的话语透着谦虚,可她上扬的语调却难掩自豪和炫耀。
光听声音, 宋卿时大致猜到对方的身份, 约莫是二房的那对妯娌兄嫂。
四嫂李氏李清歌, 五嫂王氏王舒冉。
这两位以生子为荣,每次碰上面了, 必然少不了谈论孩子这一话题,而上辈子多年无子的自己,自然就成了她们嘲弄的对象,可没少被她们逮住机会冷嘲热讽。
魏远洲虽是嫡长房独子,魏家家主继承的第一顺位,但若按年纪排序,只能在家中排名第九,在他之上还有五个兄弟,四个姐姐和两个妹妹,各出自他的两位叔叔。
二房和三房皆是魏老爷子的姨娘所生的庶次子,出身差了些,能力却出众,如今在朝堂上的官职成就都算不得低,尤其是二房老爷,前不久一跃升任了从二品,但魏家家教森严,再加上身为嫡母的魏老夫人尚且还在人世,断不会容忍庶子上位的丑事发生。
可再怎么防,也防不住长子魏绪应突然离世后,其他两房在魏家的话语权逐渐扩大,生出些别样的动荡心思,比如说,明里暗里打压一下魏远洲这个晚辈。
如今二房风头正盛,避其锋芒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故而暂时还不想正面与她们对上,脚步一顿,停在原地等到声音逐渐散去,才重新抬步往约定之地走去。
没多久,魏远洲自石径跨步而来,在拐角处与她碰了面。
宋卿时注意到他额角上的一层薄汗,想必是怕误了时辰,一路从前院疾行追过来。
她好奇问:“出什么事了?”
魏远洲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轻轻抬手示意边走边说,“没什么,就是朝堂上的一些琐事。”
事涉朝政,她不大感兴趣,也就没继续往下问,“哦”了一声便没再启唇。
没一会儿,腰间再次传来阵阵熟悉的酸痛,从出门开始,一路上就断断续续有些不适感,她再清楚不过这意味着什么,想着忍忍就好了,于是便一直没吭声,谁曾想那么久过去,竟毫无退散的迹象。
魏远洲注意到她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情,忍不住侧目又瞧了她几眼。
眼前的她,身着一袭杏红长裙,胸前是宽片锦缎抹胸,绣着喜庆的鸳鸯,下搭一件极具韵味的同色马面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随着行走间的动作裙摆摇曳,使得步态愈发柔美优雅。
只是这迈步的姿势,实属有几分别扭。
他腿长,脚程略快,以前他都会特意放缓步调等她,两人才能勉勉强强同频而行,可是现在她要忍着痛,脚步就比平日里慢了一些,不知不觉,两人之间拉开了两三步的距离。
尽管她极力刻意想要忽略那抹不适,可越想抹去,它就越疼得起劲,忍了又忍,她还是不由得瞪了一眼让她受累的始作俑者。
可下一秒他突然扭头,吓了宋卿时一跳,“你干嘛?”
他张了张嘴,似是并未察觉,只道:“没什么,只是看看你有没有好好跟上来。”
还以为被发现她偷偷瞪他了。
“你走慢些不就行了?”宋卿时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角,眼神示意他放慢脚步,跟自己并排而行。
“是为夫考虑不周……你这是腰疼?”魏远洲听话放缓了脚步,可没多久,就像是看出了她的不对劲,拧眉靠了过来。
长臂一伸,竟是要大白日的来搂她的腰,瞧那样子,似要亲自动手替她揉捏按摩一番。
“你……”宋卿时顿时心一慌,赶忙拍掉他的手,往旁边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然后仓惶环视了一圈四周,见除了他们并无旁人,才松了口气。
“这是在外面,你怎得这般不知分寸?”她忍不住责怪。
她的印象里,魏远洲年轻时,可是极爱面子,鲜少与她越界亲热,这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光天化日就搂搂抱抱,他的脸皮呢?
若是被魏府别的人瞧见了,在背后嚼舌根,骂的可不是清风霁月的他,而是她。
“快到了,你离我远一些。”
“但是也别离太远了。”离太远,容易被人误会她不得宠爱。
“……”
远也不是,近也不是,那他该站在何处?
所幸,很快就到了梧桐院,有眼力见的丫鬟立即进去通报,等他们跨进门槛,就已有仆妇撩开隔门的帘子,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到里屋。
乌泱泱的,或站,或坐,聚满了人。
等他们一出现在屋内,一双双带着探究的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大多都落在了魏远洲身侧的宋卿时身上。
隔了三年,她以魏家妇的身份重回魏府,成了这些时日每个院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宋卿时目不斜视,不乱瞥乱看,径直走向主座的方向,在场的她几乎都深深浅浅打过交道,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相处得或愉快,或不愉快,她都算领教过他们的厉害。
总之,人均八百多个心眼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新人并排跪在软垫之上,齐声道:“儿子/媳见过母亲。”
宋卿时背挺得笔直,接过侍女递来的茶,又双手奉给谢氏:“母亲,请喝茶。”
谢氏端坐于主座,弯唇一笑,露出眼角几条纹路,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让侍女将准备好的红包和见面礼递到她手上。
瞧见那盒子装的东西,其余两房的儿媳妇都忍不住眼红。
那是一块质地绝佳的祖母绿玉镯,是魏家祖祖辈辈传给嫡系儿媳的。
她们,都没那个资格拥有。
宋卿时紧接着又给二房和三房的长辈,以及其他五个兄嫂分别见了礼,才轮到唯二比魏远洲的辈分小的两个妹妹给她敬茶见礼。
她们是三房姨娘膝下的一对双生子,刚好十四岁,长相虽说是一模一样,但性格却全然不同,一个内敛羞涩,一个活泼外向,一静一动,也算是魏府一道独特的亮丽风景。
再就是兄嫂的孩子们。
大都岁数还小,最大的也不过八岁,当初她离开魏家的时候,都还未到会记事的年纪,因此有几个都不怎么记得她,单纯稚嫩的眼神均好奇地盯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婶婶,一张张甜甜的小嘴让她不禁莞尔笑了笑,一一递给他们准备好的礼物。
敬茶礼结束,谢氏重新掌回说话权:“老夫人礼佛喜静,近两年愈发不爱出门了,你们等会儿去容安堂,记得不要打扰了她老人家。”
时下佛教盛行,民间推崇,士族皇室中人,也不乏信众。
魏老夫人就是其一。
“卿时就只要远远在长廊跪着,给老夫人瞧上一眼即可。”谢氏敛眸,沉声补充。
这话是单独说给宋卿时听的。
意思便是老夫人连正屋的门都不愿意让她进。
魏老夫人不喜她的出身,对她的嫌弃自来浮在表面,前世也只在每年年末晚宴时见过她几回,其余的时间里连去她跟前尽孙媳妇的孝都没那个资格。
毕竟在魏老夫人的眼里,不论是老一辈人的交情,还是结亲讲究的门当户对,嫡长孙媳妇的位置理当是柔嘉郡主的,从前柔嘉郡主还在魏家求学时,就极其受魏老夫人的喜爱,哪怕最后没那个缘分成为一家人,魏老夫人逢年过节也会请柔嘉郡主来魏府陪她说说话。
她这个孙媳妇进不去的容安堂,柔嘉郡主一个外人却能来去自由,试问谁能平常心看待?
这也是为什么她对柔嘉郡主抱有敌意的原因之一。
“儿媳明白。”宋卿时语气平静,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
谢氏知晓老夫人拒绝宋卿时入内请安,无异于当众给宋卿时难堪,心中定会觉得委屈。
可从前被老夫人蹉跎的那些日子尚且历历在目,她不好替宋卿时说些好话,也不能违背魏老夫人的意思,不然只会更惹老夫人厌烦。
“去吧。”谢氏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不显,摆摆手让他们先行离开。
*
魏老夫人七十多岁的高龄,脾气古怪,不怒自威,府内人敬畏她,却也惧怕她,在容安堂做事的丫鬟仆妇皆小心谨慎,不敢轻易犯错,素日里在游廊行走,都要将脚步放得很轻,生怕吵了老夫人的清静。
容安堂内,众仆妇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
宋卿时亦然,才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身侧的魏远洲倒是神色如常,不疾不徐地缓声道:“昨日是孙儿大喜之日,今儿个特意携孙媳妇来给祖母认认脸。”
话音落下,等了片刻,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方才走了出来,脸上的褶皱皮肉都堆在一起,笑着在他身前站定。
先是俯身施礼,随即意味深长地落下一句:“大公子,老夫人让您进屋陪着说说话。”
魏远洲没作声,眉头却肉眼可见的皱起,黑眸里瞬间浮现出不满的神色。
魏老夫人只让他进屋,却并未提到宋卿时,如此明目张胆的轻视和忽略,实在让人生气。
晦涩的目光瞥到身侧之人。
婆子将他担忧的眼神收入眼底,先是一愣,目光复杂地扫过宋卿时的脸,最后仍旧按照老夫人的意思办事:“她就不必了。”
婆子的嗓音透着老人家特有的浑浊,像是干瘪的枯木,迎风发出的沙沙声,听得人嗓子也跟着难受。
说罢,又继续补充:“宋氏跪完之后,就可自行离去。”
听到这儿,宋卿时闭了闭眼,很清楚魏老夫人打心眼里不喜欢她,她也就没必要上赶着去贴冷屁股。
依照谢氏的吩咐,刚想就地跪下去,却被一只手给半道拦截下来。
讨好
周遭一片寂静, 淡黄的落叶随风而下,飘飞落在他的脚边。
宋卿时看向抓着自己腕骨的手,紧接着, 他磁性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和宋氏是夫妻, 她不进屋,我便也不进。”
魏远洲的声音直白又温雅,听得她心如鹿撞般抿了抿唇,一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意识往紧闭的屋门看了一眼,悄悄握紧了拳头。
魏远洲不惜违背老夫人的意愿,其态度表达的很明确,无疑是要给宋卿时撑腰。
婆子几分讶然,下颌动了动,很快就恢复了那副平和的神色,淡声道:“烦请大公子稍等片刻, 老身去请示一下老夫人……”
“不必。”魏远洲出口拦下了婆子,黑沉沉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冷冽。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祖母的脾气,她古板的思想, 以及一直以来对宋卿时的偏见, 注定不可能做出让步。
少顷, 他稍微扬了扬嗓音,像是故意说给屋里人听,“听闻祖母近日身体抱恙, 想必没多少精气神应付我们夫妻, 今日就不进去叨扰了, 等改日祖母身子好些了,我们夫妻俩再来看望。”
魏远洲转眸示意宋卿时, 后者心领神会,一同撩开裙摆,双膝落地,额头贴在手背,规规矩矩磕了头,随着他一齐道:“孙儿/媳给祖母请安。”
婆子眉目皱得更紧,却也没那个身份去质问和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跪完后,头也不回的并肩离去。
站在原地远远注视着二人的背影,目光最后深深凝了眼他们交握的手,身形晃动,转身开门进了屋。
屋内,魏老夫人闭目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佛珠,嘴唇蠕动念念有词,只是声音太小,隔远了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凑近了才知她是在背诵佛经。
婆子在她不远处停下脚步,等她念完一轮,才轻声说:“老夫人,大公子和宋氏已经走了。”
魏老夫人睁开眼睛,堆起来的皱纹耷拉在眼尾,透着一股子高位者凛然肃穆的锐利,良久,只见她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冷哼:“他一口一个夫妻,倒是把我这个亲祖母撇到了一边。”
婆子倒了杯热茶放在她的手边,嘴角带笑道:“小夫妻新婚燕尔,正是腻歪的时候,一时失了分寸出头护妻,也情有可原。”
她这话不动声色给魏远洲的所作所为润了色,也将宋卿时在其中的作用淡化了。
大公子在老夫人面前,还是不要表现得太喜欢少夫人为好,至少,不要太明显。
魏老夫人抿唇不语,她这个嫡长孙行事自来稳重,这般解释也算说得通,只是头一回被小辈当众拂了面子,还是让她的心情不顺。
她心目中的嫡长媳,应当是性情温婉的乖乖女,聪慧贤达,能八面玲珑照顾好内外关系,而不是宋卿时这种任性肆意的娇娇女。
她仍记得,她少时给魏家招惹的那些麻烦,有名望的贵女里就没一个跟她处得好的,这样一个不善交际,不知进退,不会左右逢源的嫡长媳,未来如何能担当的起掌家之权?如何能成为容之的助力?
魏老夫人思及此,更烦闷了,抿了口茶水才好受一会儿,“他乐意,就让他护着吧。”
默了一会儿,眸光转动,她遂又吩咐:“让谢氏好好管教一下她这个儿媳妇。”
婆子应声。
*
出了容安堂,走出些距离,魏远洲方才重新启唇:“往后,祖母若是再有为难,你直接跟我说就好,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行事难免糊涂,没必要理会。”
二人挨得近,肩膀时不时擦过彼此,面料摩擦带来轻微的刺激。
这话他说说就罢了,宋卿时可不敢接。
他能为她出头,她虽觉得感激,却也明白他不能日日都待在府上,也不能时时刻刻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应付魏老夫人得靠她自己。
她总不能一直依靠他。
“你有心了,我会的。”
面前是几节台阶,宋卿时注意着脚下,提起裙摆曲膝往上一节节走过,掩藏在风声里的嗓音杂着些许含糊不清。
魏远洲侧过眸来,视线停留在她白皙的半张脸之上,并未瞧出什么异样,应当是听进去了他的话,稍稍松了口气。
走了一段路,宋卿时忽地想起了早间打算,转眸朝他提起:“对了,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何事?”他温声回。
宋卿时斟酌了一下措辞,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出了声:“我想按照自己的习惯,给住处添置些东西。”
对她突然的提议,魏远洲并未多加询问,只道:“按你的喜好来就好。”
宋卿时浅淡眉眼间的笑意,终于真情实意了一些。
自那日他在顾府倾吐了一些话后,他的种种变化,对她越来越好,宋卿时不是不察,可心里终究有些疑虑,自我斗争了好一些日子。
她后头又仔细想了一下,或许他要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并不是喜欢她,而是只想表达他没喜欢过别人,未与其他女子有过苟且。
是她自己想当然,认为他说的不喜欢别人,便是喜欢她。
毕竟她如何也想不通,一直冷冷淡淡,甚至守丧期间的三年里都没怎么跟她联系过的人,是怎么一下子就喜欢上她的。
或许他对柔嘉郡主无意是真,可她长期以来形成的认知也是真,她自知性子温吞,人又认死理,常常陷入自我纠结怀疑,对他堆积起来的失望,让她一时间无法接受他轻易说喜欢这件事。
说是一方面,做又是一方面。
未来的日子还长,慢慢磨合,若是他能一直坚定地走向她,她才能全身心的重新信任他。
*
入了秋,白昼变短,时间仿佛走得很快,眨眼间天色就黑了。
绿荷拢起宋卿时的长发,乌黑油亮的青丝一路垂到腰间,如绸缎般柔顺地贴着,从上到下,没有一处是不细腻柔软的。
昨晚没睡好,敬茶周旋费心又费力,午间过后又忙着张罗重新装饰屋子,白日里兴致勃勃,还未觉得什么,到了晚上全部的疲惫都涌上来,困得她直打哈欠。
“他还没出来?”宋卿时没精打采地问。
绿荷给她梳理着发尾,闻言瞧净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回:“估计还要一会儿。”
听到这话,困得实在不行的宋卿时让绿荷先去休息,她也顾不得等魏远洲了,一沾床倒头就睡着了。
魏远洲清洗完,吹灭留下的唯一一盏灯,并未注意到床榻上的妻子已经彻底入睡。
长臂伸过去,轻而易举便擒住她的腰肢将人带过来,二人身子贴合在一处,唇瓣贴上她细嫩的手腕,唇舌交替,乐此不疲地轻轻啃咬。
夫妻一场,他自是知晓这是她素来敏感的地界,情到深处每每吻上此处,她就会不自觉浑身战栗,然后美眸含春、面带娇羞地嗔骂他。
次数多了,这便相当于心照不宣的暗示。
可这次,她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往她的脸看去,这才发现,她闭着眼,呼吸清浅,已然睡得不省人事。
看来是真的困极了。
他眸色沉沉,心中泛起一抹挫败感。
来回几个深呼吸,还是未压下腹部的那股火热,无奈,只能翻身坐了起来。
月色浓浓,风声沙沙吹过窗户,宋卿时幽幽转醒,意识朦胧间往旁边探去一只手,却并未碰到预想中的滚烫。
缓缓睁开眼,身侧的位置空荡荡,但尚且留有余温,应该是离开不久。
她起身撩开帷帐,视线内却未见魏远洲的身影,好看的黛眉不由蹙起。
“洲郎?”她轻声唤道。
她的嗓音有些懒洋洋的,远远传过来,听上去像是在撒娇,魏远洲深深抿唇,手下加快了些速度。
可越急反倒越出不来,额间渗出汗水。
宋卿时刚靠近,就听见一声不小的闷哼,魏远洲低低的喘息声,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怎么回事?
她第一反应朝里面走去,行走间不小心碰到博古架,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动。
魏远洲顺着动静望过去。
那张脸迎着月光,俏生生地站在那儿,用眼神单纯在询问:“这么晚不睡,你在干嘛?”
“别过来了。”他的声音破天荒的冷怒。
由于背着光,魏远洲脸上的轮廓显得越发深邃,浑身散发着说不出的随性,可紧绷的下颌线条,以及那微微弯着的背又透着不寻常。
疑惑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宋卿时蓦然清醒,明白了他在做些什么。
意识轰一下炸开,她只感觉面上一烫,定然是红透了耳根,双手用力揪住屏风的边框,视线飘飘忽忽不知道该看哪儿。
耳边他隐忍的吸气呼气声,也变得愈发暧昧低磁,惹得她耳根不自觉发痒,下意识往不该看的地方瞥去两眼。
环境黑黢黢的一片,又有上衣的下摆遮着,一时间竟看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完事。
“往哪儿看呢?”察觉到她目光的变换,他蓦然变得局促不安,不由眯眼警告,指尖却赶紧拉了拉衣摆,试图遮得更严实些。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出去。”她结结巴巴的解释,然后慌忙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宋卿时一想到自己撞破了何等尴尬的场面,背脊就不受控的僵硬,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走出去时几乎是同手同脚,滑稽可笑到令魏远洲忍俊不禁。
走出他的视野范围,她飞一般得逃往了寝屋,踢掉绣花鞋,整个人扑进软软的绸被里,滚了半圈,神色呆滞仰面躺着,任由脸越来越烫。
过了好一阵,抓起被子的一角捂住脸,直到快憋不住气了,才放过自己。
这时,她突然记起来她还未彻底睡着之前,他主动引诱她的事,只可惜那时她太困了,并未接收到他递过来的暗号。
或者是,是故意忽视了其中深藏的含义。
新婚第二晚,她这个新娘子,竟然就这么撇下新郎,沉沉睡过去了……
实属有些残忍,和不像话。
魏远洲解决完,刚靠近床榻,就瞧见被她随意乱丢,东一只西一只的绣花鞋,弯腰一一捡起,放在它原本该待着的位置。
睨一眼睡在里侧的宋卿时,他知道她肯定没睡,可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沉默地掀开被子,躺在了外侧,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宋卿时因为不好意思,所以面向墙的那侧睡着,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凑过来搂她,可转念一想,她都感到这么尴尬了,只怕被撞破“好事”的他只会更难堪。
于是犹豫半响,她主动靠过去,伸手搭在他的腰间,呈半搂抱的姿势睡在他旁边。
她的面颊仍然嵌着红晕,绵软地靠在他的怀中,头埋在他颈边,小心翼翼开口:“你为何不唤醒我?”
他摁住她的手,深吸一口气,“你说呢?”
宋卿时一噎,难掩心虚。
她缩了下拳,糯糯的嗓音,是一丝不苟的诚恳:“我就这么睡过去,是我过分了。”
“你累了我还缠着你,岂不是更过分?”魏远洲的嗓音如常般清润,似乎真的不介意。
她眼睫垂下,语气还是认真:“毕竟是新婚……”
他叹了口气,抬手替她捻了捻被子,耐心哄道:“别想了,快睡吧。”
宋卿时侧耳听着男人并不平静的心跳声,咬了咬唇。
少顷,她微微支起身子,乌发自然垂向一侧,纤指轻轻卸着他胸前的盘扣,时不时触碰到肌肤,留下酥软的颤麻,柔软的嗓音透着讨好:“那我现在将功补过,还迟吗?”
急促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 总见过猪跑,她总归是有过几年经验,大概知晓该如何取悦男子, 可魏远洲在床榻上向来霸道独断, 她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实践。
再者说,这种事本该是男人主动,宋卿时面颊发烫,多少有些羞躁。
长时间的侧躺,让她手肘撑得有些疼,想着反正等会儿都要纠缠到一处,便顺势往他身上一倚。
明眸流转,也不待他回应,原本停了的指尖又开始动作,拂过他的胸口,落在唯一那颗还未解开的盘扣上。
随着衣裳散开, 他上半身的躯体顿时一览无遗,胸膛宽阔厚实,沟壑分明往下延申, 一晃入眼的是他劲瘦的窄腰, 一块块紧实的肌肉在深夜叫嚣, 犹如雕刻出来似的好看。
宋卿时羽睫上扬,仰头望进他漆黑如潭的眼眸,嗓音媚意漾荡, 牵动着他的思绪, “洲郎, 抬一下手。”
魏远洲满心满眼都是她,闻言愣了一下, 但随即还是依言照做,佯装淡定由着她帮忙褪去上衣,可尖尖凸起的喉结还是不受控地来回滚动了一下。
宋卿时一直看着他,自是将他情动的模样收入眼底,扫过他紧绷的下颚,微滚的喉结似要诱她吻上去。
下一刻,红唇微张,柔软的唇瓣压上它,辗转吸吮,舌尖不经意掠过。
学着以往他折磨自己时的步骤,慢慢动作。
强烈的刺激,激得他轻颤。
魏远洲惊异于她大胆的行为,却又不自觉沉沦在她青涩又腼腆的眼神里。
眼前女子粉颊俏如丹蔻,娇艳欲滴,红得能沁出血来,汪汪水眼像是揪着你的心,妩媚撩人,格外惹人怜惜。
他眸光渐沉,不经意看到她无意识下露出的半扇香肩,衣衫半散开褪至胸线位置,凝脂的雪肤在夜色里似闪烁着荧光,够人看清那若隐若现的春光。
忽而暗香阵阵,那香气是从怀里妻子的脖颈间传来的,极淡一缕,幽缓清爽,分外勾人。
尚未冷静下来的身体自有反应。
他摸索着掌住她的腰,身子翻转,换了个姿势,原先还占据上风的人儿,一下子就落入了劣势。
魏远洲的眉弓略高,眉目深邃,当他居高临下露出恣肆的表情时,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本来想放过你的,”他喃喃,声音又低又缓,带着浓厚的磁性。
话音落下不久,他彻底欺了进来。
她难耐,玉指攀附着他的手臂,指尖浸入肌肤,溢出几声酥麻入骨的呜咽。
有那么一下,她差点呼吸不过来。
再也没了最初撩拨他时的游刃有余和胆量,颤巍巍的开口求饶。
几缕乌发贴在玉白的脸颊上,眸子凝上一层水光,沙哑的嗓音带着哭腔,入耳钻心,却越发的娇媚。
昏暗的幔帐里,徐徐萦绕着夫妻恩爱的暧昧气息。
*
翌日。
宋卿时依着规矩早早就起来,去给婆母请安。
上辈子成婚后,第二日就被要求学习执掌中馈的本事,这辈子也不例外,明日回门后,就得早卯晚酉进出梧桐院。
魏家的底蕴丰厚,资产涉及方方面面,要熟悉每处的负责人和流水账务,人员多而杂,不仅要记住旁系分支,还要逐个了解其品性忌讳,免得闹出笑话,惹出麻烦。
其中的门道和水深得很。
谢氏要求高,尤其是在这等严谨事上,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为了让其满意,她可没少遭罪,那两年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每日都在背记谢氏教给她的内容。
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大抵学了个七七八八。
暂时还能得闲,宋卿时便想先将改造院子之事落实了,慢悠悠游步于闲庭,行走间体态轻盈,姿态柔美,说不出的慵懒随性。
院子里是各自忙活着的下人。
她并未对原先的布局多做改动,只亲自带人从库房里挑了些许合眼的摆件,给空荡的房屋添置了她认为该有的装饰,她喜爱花草,可院子里除了几根单调的竹子,就再难见活物。
象征性提前咨询了魏远洲的意见,他自然说没有,让她随意便好。
想着就按照前世的院子来,毕竟住惯了,处处都合她心意,可请专人设计园艺需要时间,后续动工挖坑移栽也费时费力,一时半会儿定是弄不出来。
她就只好先退而求其次,命人挑几种时令花卉,往院子里搬盆栽,增添些生气也好。
宋卿时盯着一株贴墙盛开的木荷树看了会儿,荷花般的花瓣,白色芳香,花蕊呈金黄色,惟有无数稻须,如禾穗一般,向下懒散得垂着。
注意到有两片叶子已经发黄,便弯下腰整理残叶,风徐徐吹,带起长发和腰间的布料,小腹平坦,纤腰玉臀,两瓣浑圆饱满,弧度勾人,凹凸有致的曲线瞬间展露无疑。
魏远洲踏步而来,刚进院子就瞧见了这香艳的一幕,目光稍顿,不由以拳抵唇低咳两声,提醒她自己回来了。
宋卿时下意识瞥过去一眼,见到来人,极轻的从鼻腔哼一声,掉头往和他相反的方向走。
魏远洲知道这脾气是冲着自己来的,谁让他到了后半夜又没了分寸,弄得她心烦,不愿理会他也是理所当然。
挥手示意周遭行礼的下人起身,转而看了眼左手臂弯里的小家伙,大步跟了上去。
过路的隔门中间加了一道珠帘,丫鬟拂起一角并拢在一侧,细碎的珠子撞到一起,发出“叮铃铃”的脆响。
等魏远洲紧随宋卿时踏入屋子,丫鬟刚要跟进去伺候,绿荷眼疾手快地拦下了她。
宋卿时嫁进魏家,没听宋老夫人的劝阻,从宋家带过来的丫鬟就她一个,这自然是莫大的看重,可这也意味着小姐能使唤信任的身边人就她一个,能照料的人手不够,往后定会有诸多不便。
所以竹轩堂里别的丫鬟都是姑爷后头调来的,总共有四位。
据说都是刚入府两三年,府内规矩都懂背后却无根基,若是有脑子想在魏府彻底站稳脚跟的,定然会全心全意服侍自家小姐,努力抱紧这根送上来的大腿。
这两日她留心观察过了,都是老实本分的性子,少言寡语,做事稳妥,暂时没看出有人有什么坏心思。
显然是认真挑选过的。
这也就意味着姑爷是真心替自家小姐着想,才会考虑得那般长远。
小夫妻刚成婚,正适合感情突飞猛进,若有单独相处的空闲,还是不要让人打扰为好。
宋卿时进屋后,寻了个靠南的圈椅坐了下来,后跟进来的魏远洲,坐在了她对面的位置。
二人当中隔了一张长条矮几,是黄花梨木的料子,淡雅平整,其上一个圆形托盘,摆放着热茶和几个天青色瓷杯。
宋卿时自顾自挑杯斟茶,全程没看魏远洲一眼,就仿佛没他这个人一般。
魏远洲安静噤声,瞥一眼她的神情,妻子素来听话乖巧,但也有些时候同这般,像是一夕之间变了个样,和他生闷气闹别扭。
若是等不到他认识到问题所在,主动向她低头认错,这种缄默疏离的气氛,能一直持续好几日。
可这次,他昨晚和今早,已经服软认错了好几回,保证绝不再犯,可她兴许知晓这种事他的保证做不得数,所以一直不为所动,和他僵持到了现在。
思及此,他不由低头,一下子就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灵动无害,瞧上去就格外惹人怜爱。
看来,只能暂时将希望寄托到怀里小家伙身上。
气氛冷凝半响,魏远洲找了个切入的话题,温和开口:“我瞧这屋内的陈设,增添了许多,夫人忙活这许久,着实辛苦。”
宋卿时捏着茶杯并未喝,忽闻这话,扭头看了魏远洲一眼,沉眸道:“确实挺忙的,你还是回前院办公的好。”
听着这明晃晃的驱逐令,魏远洲浅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说:“想起来夫人在我这忘了样东西,特地送来。”
宋卿时蹙了下秀眉。
在他那忘了东西?
秋日柔和的光线透过纱窗,在他英挺的眉目投下交错的树影,而他怀中的小家伙,似是猜到该到自己出场的时候了,适时地喵呜了一声。
宋卿时听得分明,先是一愣,随后喜笑颜开道:“雪团子?”
白白的一团隐藏在魏远洲宽大的衣袖里,手臂微微屈伸,搭成个小窝,刚好够雪团子的容身之处。
宋卿时微微向前倾,伸手接过他怀里的白雪团子,手心刚触碰到它软糯的身躯,脸上立马浮现出一抹笑容,笑得眯成了线的双眼,像是两弯月牙儿。
没想到短短一月不见,原先才只有她两个手掌大小的小家伙,现在居然长得这般肥满,身躯圆润,愈发可爱讨喜了。
魏远洲望着宋卿时那两个浅浅的酒窝,不知怎得喉咙涩涩的,有些不是滋味,骨瘦的指骨微抬,倒了杯茶水润喉顺气。
心里想,他想了各种办法,竟都不及眼前这只猫冲她喵两声。
宋卿时顺着雪团子后背的猫毛,指尖扫过冷硬的触感,这才注意到它脖子上多出来的项链,打量片刻,轻声呢喃:“这铃铛倒是精巧。”
“我挑的。”魏远洲蓦然插话。
短短几个字,流露出几分想要邀功的急切。
可宋卿时全身心投入到可爱的猫咪身上,并未听出这言外之意,只漫不经心回了一句:“那你眼光挺好。”
魏远洲一噎。
心里顿时更不是滋味了,盯着雪团子的眼神,逐渐变得凶狠。
雪团子若有所察,缩了下脖子,下意识将脸埋入女主人的温暖,撒娇求助般蹭了蹭。
魏远洲的脸当场就黑了。
可没一会儿,他回过神,才发现他竟然不知不觉在跟一只猫怄气。
于是,脸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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