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
宋卿时逗弄了会儿雪团子, 慢慢静下心来,思绪飘转,记起来要跟他商议明日回门一事, 光顾着生气, 竟差点给忘了。
婆母做事稳妥,想必早已将回门的礼单和陪着回去的仆妇备好,只是魏远洲手里一堆公事,婚假期间也不得空,一有闲暇就待在书房办公,不可能会在这些小事上费心。
瞅了眼对面一言不发的郎君,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沉沉。
他本就忙得脚不沾地,还能为了哄她,特意抱了雪团子过来,晾了他这么久, 她的小性子也该到此为止了。
再说了,昨夜她若是当作不知,不去招惹他, 也就没后半夜遭的那些罪了。
脑海里不由飘过一些细节, 宋卿时红着脸清清嗓子, 主动搭话:“明个陪我回门,你可还记得?”
魏远洲回神,察觉到她语气的变化, 意识到她不再与他置气, 嘴角溢出些笑意:“怎会忘?”
他记得就好。
宋卿时手上无意识摸了摸雪团子毛茸茸的脑袋, 它毛色干净,并无半分脏污, 定然是照料它的人费了心思,思忖一圈他身边能有这等耐心的人,就只能是张武了。
她有心想将雪团子养在身边,可又担心换个新环境雪团子会不适应,魏远洲也不见得会同意,所以这个念头只闪过一瞬,就被她否决了。
还是等往后和雪团子相处得更熟悉一些,再提这事吧。
不过不得不说,张武在养猫这件事上,还真有几分天赋。
心下这么想,口头无意就说出了口:“不知张武是如何养的雪团子?白白胖胖的,养得真好。”
得抽个时间,向张武取取经,问问心得。
魏远洲蹙眉,他向来有些嫌弃这些小猫小狗的,掉毛不说,还到处乱蹿不知有多脏,把它抱过来前特意让张武给它洗了个澡,才敢下手去抱。
自把这猫带回来,就没过问过几次,如何会知晓张武是怎么养的?
与此同时,宋卿时注意到自己话语间的漏洞,进府后她还未见过张武,魏远洲也并未透露过是张武替她养的猫,她这么说岂不是有问题?
不过幸好,他似是没察觉到这点,话语随意:“张武素来心细,办事自然周到,养猫也不例外。”
宋卿时听了这话,正了正心神,温声岔开话题道:“竟这个时辰了,我去叫人传晚膳。”
她的嗓音有些急促,听在魏远洲耳朵里,有几分不自在,他迟疑地睨了眼她稍显慌乱的神色,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见状,宋卿时将猫往旁边的空处一放,侧着身子站起来,她起身急,没注意到脚下的矮阶,一时不察,突然颠了一下,向前打了一个趔趄。
“慢些。”他伸手,虚扶住她的胳膊。
宋卿时道了声谢,提起裙摆避开他往外间匆匆走去,看来以后得注意些,千万不能再失误,说些做些本不该现在的她该知晓的事,不然怕是又要惹他怀疑。
她又不能坦诚说自己重来了一遭,若是说了,怕是要被不信鬼神的他当作故弄玄虚的邪门歪道了。
宋卿时理了理耳鬓的碎发,给看门丫鬟使了个眼神,低声吩咐:“去传膳。”
席间,丫鬟们熟练安静地摆好晚膳。
总共五道菜三个肉菜,粉蒸肉,乳酿鱼,胭粉鹅脯,两个素菜,茄鲞,一碟豌豆黄,还有两个汤,分别是排骨汤和金菇花蛤汤。
宋卿时扫了两眼,在吃食方面,她跟魏远洲都没有什么忌口的,昨日厨房那边也提前派人过来问过她的口味,所以送来的菜一般都比较合胃口。
食不言,她安安静静吃着,想起来就抽空给魏远洲布两筷子菜。
魏远洲唇边的笑意深了些,碗里的饭菜似乎也更香了。
宋卿时挂记着之后在后院安顿雪团子的事,压根没怎么注意到对面之人的心思。
次日清晨,回门在宋卿时这儿,就是走个过场,她并不是很热切,掐着时间梳洗完毕,才叫人去通知魏远洲一声,自己则带着人往谢氏的梧桐院走去。
昨晚他虽宿在了她那处,但没碰她,今儿一早又往书房去了,估计是因为她对他耍了脾气,说话都温声细语的。
谢氏简单交代了几句,又对几个婆子一番耳提面命,让她们都利落些别出了岔子,才让她去大门跟魏远洲汇合。
她到的时候,下人们正在整顿马车,回门礼备好放在后头那辆马车里,还留了一辆用来乘坐。
左右环视,并未瞧见魏远洲。
他鲜少有过因耽搁而迟到的时候,宋卿时思忖片刻,偏头问马车旁正在吩咐人抬礼上车的张武,“大公子呢?”
张武恰与她对上目光,他没想到少夫人居然认识自己,先是一愣,遂恭敬回:“公子还在与人议事,请少夫人稍候。”
张武的话音刚落,魏远洲就匆匆赶至,其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着官服的男人。
二人均冷着张脸,神色沉重,显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宋卿时蹙了下眉,到底是隔了好几年的时光,就算她有心想记起具体是何事,又或是想忆起些细枝末节,也难上难,唯一有印象的,就是上辈子他似乎没跟着她回门。
不过回不回门的,她也不是很在意。
宋家她自己都不是很想回,他跟着去不去,都没什么干系,顶多遭两句无关痛痒的冷言。
三人作揖见礼,宋卿时扬起笑容,笑得善解人意:“你若是有事,便先去忙吧,我自己回去也成。”
魏远洲听了这话,欲言又止,也没说好不好,而是给身后的同僚使了个眼色,他便心领神会:“属下在永安街等您。”
永安街,是进出宋府的必经之路。
宋卿时便明白,他要先跟着她回门,然后再去办事。
等上了马车,魏远洲坐在主座,眉头皱得很深,眼里的情绪复杂不明,片刻才道:“安阳侯在城外遇刺,我今日可能会外宿府衙,你早些睡,不必等我。”
“安阳侯遇刺?”宋卿时瞳孔微缩,重点全聚集在他最开始的那句话之上,不由惊呼。
在皇城境内刺杀皇室中人,什么贼人这般大胆?关键是……
“出了此等重大的事,你还跟着我回什么门啊?”
陪她回门是小中之小,耽搁圣令则是重中之重,她这个不关心朝政的内妇都能掂量得清楚,魏远洲怎得能撇下同僚,佯装无事跟她上了车。
她忍着飘忽不定的慌乱,扬声朝外道:“段朝,快停车。”
谁料,魏远洲却拦下了她,“继续驾车。”
比起她,段朝自然听魏远洲的,故而马车只放缓了速度一瞬,又继续往前按照原速开着。
“你……”宋卿时一顿,不解。
“不碍事的。”魏远洲忽然扬唇一笑,声音低低含着磁性,语气温和的解释:“不过是安阳侯自导自演的一场苦肉戏罢了,只为博取陛下同情,换一个离京保命的处决。”
安阳侯隶属摄政王一派,自认有稳妥靠山有恃无恐,明里暗里给陛下挑了不少事,前段时间犯错就差点被废,好在有摄政王帮着求情。
本以为就那么算了,可谁曾想前日辰州密报,苏家那个桑蚕案子查来查去,竟然跟安阳侯的亲信有所关联。
辰州那方做不了主,只能让陛下定夺。
这件事知之者甚少,消息都还没来得及发散出去呢,这头安阳侯就突然遇刺了,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的真假。
同时也因为他狗急跳墙的行为,暴露了摄政王在陛下身边安插眼线一事。
可想来也对,安阳侯如若再不寻机会脱身,只怕真要连同老本都交代在长安城了。
“早去晚去,安阳侯都死不了。”
若真性命攸关,宫里那批早就派去慰问的人就能处理,哪还能传话给他?
“安阳侯现在等的,是陛下的一个态度。”
而陛下派去给安阳侯传话的,就是他。
啧,真是个得罪人的苦差事。
因为陛下,不放人。
听到这儿,宋卿时漂亮的眸子眨了眨,面上露出几分担忧:“你跟我说这些,妥当吗?”
闻言,魏远洲清声讥笑,而后散漫勾唇:“怎么,夫人还能去告我不成?”
他的回答令她有些意外,上辈子魏远洲从不跟她说这些,也不爱与她玩笑,今生倒是变化多多,鲜活不少。
宋卿时连忙摇摇头,泄露朝廷机密,可是连坐的重罪,她还没活够,不想掉脑袋。
想来他自有分寸,她也就不劝他先行离开了。
到了宋家门口,胡氏得信外出迎接几步,身后还跟着盛装打扮过的宋秋池。
胡氏是个利索人,小事上拧不清很多次,可大事上基本不含糊,行事说话十分客气周到,没有错处可挑。
宋卿时慢魏远洲半步下了马车,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身着艳丽像只花蝴蝶的宋秋池,面施粉口染脂,远山眉微微上挑,夺人眼球得很。
相比妆容素雅低调着装的宋卿时来说,她倒更像是光彩回门的新妇。
宋秋池目光有意无意往魏远洲身上瞥去几道,含情媚意,宋卿时想不注意都难,倒是魏远洲,目不斜视,与胡氏客套几句闲话,一道进去了。
宋卿时对魏远洲的反应比较满意,毕竟谁都不想自己的夫君多看别的女人一眼,至于宋秋池的那点儿小心思,她全然不想理会。
一个黄花大闺女,对着有妇之夫,甚至还是自己的姐夫,使一些不入目的小把戏,只会平白轻贱自己,惹人笑话。
而宋秋池似乎被打击到,失落扯了扯衣裾,只是一想到自己即将嫁给的人是那样的,心中就没了顾忌。
眼看一行人快步都快入了正门,宋秋池姗姗跟了上来。
少年
宋家人全都在前厅候着。
“孙女给祖母请安。”宋卿时敛裾行礼, 修长白腻的脖颈微微低下,姿态恭敬。
宋老夫人端详了她一眼,见她面靥红润, 便知她过得挺好, 心里清楚明白,嘴上还是得关怀:“在魏家,一切可还顺遂?”
“一切都好。”宋卿时轻轻颔首道。
宋老夫人望着已经嫁作人妇的孙女,嘴唇动了动,有意想说些什么体己话,可二人相处不多,关系本就僵持,一时竟无言,只能讪讪闭上了嘴。
顿了顿,转而侧目看向同她一起见礼的魏远洲,仪态端庄, 身姿如玉,端得是大方得体,气度逼人。
新婚夫妻站在一处, 郎才女貌, 极为相配。
宋卿时特意跟宋老夫人提了一嘴, 虽未明说具体是何公事,但却暗示了其中的重要性,宋老夫人也未怪罪, 只让魏远洲自行去忙他的, 故而吃席就免了, 临走前去宋家祠堂给宋父宋母的灵位上柱香即可。
从祠堂出来,在半路遇到了不知何时等候在此的宋秋池, 她满脸都写着“我有事找你”,可落在宋卿时眼里,便是“我又要来找茬了”。
还真是不得安生。
宋卿时本想装看不见,可她大步靠过来,满头珠翠晃人眼,拦在了她跟前。
如此,便装也装不了了,顾及魏远洲还有要事处理,她偏过头柔声道:“你要不先走吧,我等会儿自己回去就好。”
魏远洲眸色沉沉,连个眼尾光都没给心怀不轨的宋秋池,“我去前面等你。”
目送他走远些,宋卿时才重新看向宋秋池,叹了口气道:“说吧。”
“你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似是要说的话难以启齿,宋秋池一连卡顿了三回能不能,最后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说出口:“让我给魏公子做妾?”
“你说,要做什么?”
因为她的话太过荒谬,宋卿时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也不愿意相信宋秋池已经疯癫至此。
宋秋池抿唇,仍然觉得难堪,可对上宋卿时鄙夷的眼神,硬着头皮重复两遍:“妾,我说做妾。”
这下,宋卿时完全听清,难以置信地扫她两眼,见她不似玩笑也不似一时兴起,实在没控制住,当着她的面嗤笑出声:“要发疯,别找我。”
说罢,宋卿时冷着脸朝前走去,径直就要越过宋秋池,直接就要离开。
宋秋池赶忙上前,下意识拉住她的手,“你等等,我知道这不可能,可……”
“你也知道这不可能,你还问我作甚?找骂?还是讨打?”
宋卿时毫不留情甩掉她的手,眼底异常冷漠:“听说你已经说好了婆家,要我将你对我说的话原封不动说给二伯父听吗?”
宋秋池的脸色当即就白了,再华丽的妆容也显得黯淡无光。
俨然,她的恐吓起了作用。
不论未来局势变化,就目前来看,宋秋池要嫁的,是宋顺昌顶头上司兵部尚书的嫡次子,李家也算得上京城有名的世家,如今北境不稳,正属多事之秋,李家家主身为兵部尚书,执掌兵权,正是受陛下器重的时候。
两家联姻,对宋家来说也属于是高攀了,按理来说,宋秋池不该不满意啊?前世也没闹什么幺蛾子,乖乖嫁过去了的。
这一世,发生了什么她不知情的事吗?
“我要被李家给退婚了!”宋秋池几乎是哭着喊出来。
“什么?”
待宋秋池解释过后,她才知晓,有人将宋秋池私下勾搭罪犯郑商然的消息捅到了李尚书跟前,尽管二伯父极力否认,也没能挽回这段亲事。
宋卿时得知原委,很想骂一声活该,可对上宋秋池快发狂的表情,她又生生忍住了,毕竟她可不想被她当场生吞活剥了。
宋卿时耐着脾气,好言相劝:“那你就另寻好婆家啊。”在回门之日,膈应她算怎么回事?
“我还能找到什么好婆家?牵扯上郑商然,不连累我爹的仕途就算不错了,与其嫁个敷衍的人凑合,我宁愿给魏远洲做妾。”
听到这儿,宋卿时忍不住腹诽:不是,你愿意嫁,也得我同意让你进门啊。
“绝无可能。”宋卿时直白拒绝。
宋秋池眼眶发红,成串似的掉下几滴泪珠子,试着去拉宋卿时的手:“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就求你这一次,你能不能成全了我。”
“我若是进了魏家,你我姐妹,我定会与你好好相处的。”
“你再说这些废话,别逼我打你。”人可以不要脸,但不能这么不要脸。
宋卿时侧身避开她,目光快速环视四周,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立马锁定不远处檐下路过的两个仆妇,恰好就是上次她花钱请来处理绿茵的那两个。
眼前一亮,赶忙出声叫住了她们。
那两个仆妇应声回眸,就瞧见大小姐满目放光地盯着她们,脚步一转,往那个方向走过去。
有下人在,宋秋池就不再提刚才的事,宋卿时明白,她不是放弃了,而是觉得丢不起那个人,才选择噤声。
宋卿时塞给她们一个荷包,笑得人畜无害:“还请两位嬷嬷,帮我把二小姐送回屋子。”
扔下这话,她便转身离开,一刻也不想多留。
宋卿时好不容易打发了宋秋池,呕着一口气,疾步走在石径上,猛地转头,就正好对上一双错愕的眼。
后者显然是没想到宋卿时会突然转过来,倏然一怔,然后才慌慌张张藏到柱子后面去,只是没两秒又鬼鬼祟祟探出一颗头来,讪讪一笑后,那眼神透着显而易见的心虚。
“大姐姐。”他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眼前的少年十五岁的模样,几年的书院时光,给他增添了不少的文雅之气,一眼便知是个清新俊逸的读书人。
宋卿时望着他,好看的眉眼间聚满了疑惑:“秋皓?你跟着我作甚?”
刚被宋秋池无语到,说实话她现在见到二房的人,就有些发怵,虽对着无辜的人摆脸色不好,但是她控制不住就黑了脸,语气也算不得友善。
“大姐姐出嫁我回来的太晚,一直没寻到机会,我想跟大姐姐说说话。”少年满脸真诚,似是没看出她的不喜,一口一个姐姐唤得格外热忱。
伸手不打笑脸人,宋卿时闻言稍缓和了一些情绪,想着早些打发了他就罢了,于是闷声道:“你想同我说什么?”
宋秋皓皱起了眉,其间沁着苦恼和纠结,还夹杂着愧疚,复杂得很。
是以,宋卿时提起了心,生怕他也说出些什么惊人之言。
少顷,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冲她重重鞠了一躬:“我在外求学,并不知母亲和姐姐所做的错事,前些时日归家,才偶闻一些风言风语,没曾想竟让大姐姐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想替我母亲和姐姐,跟大姐姐郑重地道个歉。”
原是这事。
他能有觉悟来向她给本不属于他的过错致歉,就算得上是个心善之人,宋卿时默了半响,开口让他直起身说话,“那事跟你没关系,而且已经翻篇了,以后就别提了。”
“可……”宋秋皓神情凝重,显然还想要再说些别的。
宋卿时急于脱身,赶忙打断他的后话:“你再说,是想让我更讨厌你母亲和姐姐吗?爱屋及乌,相反亦是,我也会更讨厌你。”
此话一出,他垂下头去,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宋卿时见他这副陷入自疚的模样,有些不忍,放柔了嗓音:“还有要说的吗?你姐夫还等着我,我得快些走了。”
宋秋皓微微抬起眼,抿着唇低声问:“魏公子,待你可好?”
“挺好。”宋卿时答。
“那就好,若是以后受了委屈,大姐姐可尽管跟我说,弟弟替你讨公道。”
宋卿时微愣。
宋秋皓常年在外求学,他们的关系算不得亲近,这会儿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实在让宋卿时有些受宠若惊,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出嫁那日,她就已经察觉到了,原先还比不得她高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他一身月白锦衣,更显身形清瘦,小小年纪,面容仍然有几分青涩稚嫩,可随着年纪增长,五官慢慢长开,能看出他继承了父母的好样貌,既有胡氏的浓眉大眼,亦有二伯父的高鼻梁,是个难得的美男胚子。
宋卿时真心实意地笑了笑,生出一些打趣的心思:“那你可得努力读书,考取功名,不然到时候来魏府给我撑腰撒泼,连门都进不了就得被赶出去。”
“我会努力的。”宋秋皓神情坚定。
半大少年年轻气盛,还不知天高地厚,说起大话来连草稿都不打,可正是因为这份意气风发,才显得真心难能可贵。
“那好,我等着看你金榜题名的那日。”
晚风撩起她的发,明亮的双眸澄澈涟漪,宁静又柔和,就像从前那般,给他莫大的力量。
缄默片刻,宋秋皓忽地从袖口处掏出什么,凝眸看向她:“这个给你。”
他手心里递来的,是一根红色手绳,其上串有几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
他还是个孩子,吃穿用度都由胡氏严格把控,买这个东西定然是动用了他的私房钱,她可不能收,更何况她自认他们的关系没有好到私下送礼的程度。
正想着怎么委婉拒绝,就听到他说:“我想着女孩子家家,都喜欢这种小东西,就也给大姐姐做了一个。”
“你自己做的?”宋卿时稍微有些惊讶。
宋秋皓看出她眼底的犹豫,忐忑地补充道:“我同窗家里就是卖这个的,我跟着他学的,只愿姐姐别嫌弃才好。”
她虽未特意关心过宋秋皓,却也知晓二伯父对他期望极高,他有几分天赋,也肯吃苦努力,没想到私下竟也会跟着同窗悄悄编手串儿。
从他的言辞里,这个同窗应当家境不太好,不然家里也不会以卖手串为生,但他言语间并无嫌弃鄙弃,可见品性善良淳朴。
比起他那会耍心计陷害他人的母亲和姐姐,好了不止一丁点儿。
“嫌弃倒是不至于,只是……”宋卿时迟疑几瞬,问出自己的疑惑:“你为何会想到要给我送?”
本以为宋秋皓会给出个正当理由,谁料他竟笑着反问了回来:“给自家姐姐送东西,还需理由吗?”
“你嘴倒是挺甜的,那我就……”
她刚想说收下,就听到魏远洲的声音从前方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夫人,怎得耽搁了这许久?”
胸闷
宋卿时抬眸看过去, 却见魏远洲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眼神凉凉看着她,示意她快些过去。
“那我就先走了。”宋卿时不敢再耽搁, 小跑去到魏远洲身边。
宋秋皓目光跟随, 就见对他冷淡如水的姐姐,却对那个男人笑靥如花。
“你怎么还在这?”
“说了,我会等你。”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来,二人的背影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他眼前。
走出一些距离,宋卿时便察觉到身边之人的视线,有意无意落在她手里的手串上。
“我弟弟送的。”她解释。
他轻轻嗯一声,听不出喜怒,另起话头问:“宋秋池找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她的婚事不顺。”
宋卿时简单跟他说了一下来龙去脉,自从上次破庙一事过后,魏远洲就已知晓她与宋秋池有仇, 她也没必要隐瞒她们姐妹不和的事实。
令她有些奇怪的是,魏远洲脸上未有惊讶的神情,就像是早有耳闻。
她忽地想起宋秋池所说李尚书悔婚的原因, 若有所察般警觉道:“是你……”
魏远洲不以为意:“只是借他人之口, 在李尚书面前提了一嘴罢了。”
得知是他的手笔, 宋卿时除了惊讶还是惊讶,木讷道:“我还以为你不屑耍这种手段呢。”
她又不是圣人,魏远洲毁了宋秋池的婚约, 就认为他是个恶人, 反而觉得他所做是为了替她出气, 她心里高兴着呢。
更何况宋秋池想毁了她的婚约在先,就别怪别人毁了她的。
“有些事要想做成, 就得在暗中使绊子,若是放在明面上,反而难做。”
宋卿时听着他说不符合他君子身份的“道理”,捂着唇笑了笑,书里一般都写做人做事不可奸,坦坦荡荡心才安,他倒好,反着来。
不过,这话也不无道理。
待走出魏府大门,魏远洲并未上车与她共乘,而是改为骑马,等到了永安街,便与她分道扬镳,朝城外方向疾驰而去。
宋卿时靠在车窗上思忖,宋秋池与李家嫡次子的婚事泡汤后,二伯父会给她另寻个什么人家,往上应当不大可能,可往下,以宋秋池的性子,估计难以接受。
至于宋秋池想进魏府为妾那不切实际的念头,她得尽快给掐灭在摇篮里,免得给她的未来招来什么隐患。
心思微动,她敲了敲车窗,撩开车帷,招手唤来外面的绿荷,待她耳朵凑过来,低声对她吩咐了几句。
马车继续往前走,原先还跟在车队旁边的一抹蓝绿色身影,不知何时隐入了人流之中。
本以为魏远洲就一晚不回,实则连着三日,都未见他的身影。
这日,太阳西斜了,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落下最后一个笔画,宋卿时顿时觉得脑袋发昏,不由揉了揉因执笔太久而发酸的手腕。
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她已经连着抄录了两日的掌家章程。
其实谢氏所教大部分她已经掌握,但是身为谢氏眼中的初学者,懂也得装不懂,可为了不那么辛苦,偶尔还得展露一下她在掌家上的“天赋”,适时得聪明一些,给谢氏一种孺子可教也的错觉。
等谢氏掀眼看过去,她熟练敛起脸上的疲惫,扬起唇角乖顺道:“母亲,请您过目。”
旁边的圈椅上坐着一位美妇人,身穿暗紫色大朵牡丹花对襟长裙,眼尾朦胧的皱纹像淡云中的月色,柔和又凌厉,周身自带一股压迫气质。
宋卿时心中打鼓,虽说她已足够小心,但仍怕被谢氏检查出什么缺漏出来。
所幸,谢氏检查完一遍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
宋卿时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听谢氏又道:“对了,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这话,让她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有什么事,是需要她去做的?还用这么正式的语气。
见她整个身子都紧绷起来,谢氏的动作停顿了半拍,冷哼一声:“我有这么可怕吗?吓成这样?”
“没,没有。”宋卿时直觉她视线逼人,扯了下嘴角,吭吭哧哧道。
谢氏也没打算为难她,放缓了语速,温和解释:“适逢云禅寺庙会,老夫人每一届都会去,可随着年纪增长,她老人家的腿脚愈发不好了,经不起长时间的折腾。”
“前几年都是我代她前去,今年就你去吧。”
每年十月底的庙会是信佛的魏老夫人极为看重的庆典。
云禅寺已有上百年的历史,香火素来旺盛,人们会到寺庙中祈求平安、健康和好运等,亦有分殿能求子求财,魏老夫人早年一直无子,直到偶然去了一趟云禅寺,回来后不久就怀上了魏绪应这么一根独苗,因此云禅寺对魏老夫人可谓意义非凡。
往年都是谢氏去,今年必定也预留了时间,按照谢氏谨慎的性子,不可能让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单独去办这么重要的事情,前世谢氏根本就没有让她去云禅寺。
今生,为何会?
谢氏望着宋卿时犹豫的神情,心中明白她的顾虑,说实话,她也看不上老夫人倚老卖老为难小辈的行为,可哪怕如此,宋卿时身为晚辈,总不能一直跟老夫人僵持着,得做出个态度来。
不然她那个儿子夹在中间,也会难做,不过从敬茶那日来看,他就只会偏帮自己媳妇,长此以往,只会让老夫人对宋卿时的不满愈发深厚。
那么,她兜里藏着的那些好东西不知何时才会吐出来呢。
思及此,谢氏挑了挑眉:“怎么了?不愿意去?”
“若是办好这件事,兴许就能消除老夫人对你的偏见。”
若是办不好,魏老夫人能扒了她的皮……
宋卿时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思绪回转,蓦然反应过来,这或许是谢氏的一片好心,想给她一次缓和与老夫人关系的机会。
她略微抬眸,视线与谢氏对上,眼睫眨了两下,颔首脆生道:“能替祖母分忧,儿媳自然愿意。”
见她并未因事情难办就退缩,而是答应下来,谢氏垂着目光笑道:“此去得在云禅寺小住几日,我会让宁婆子跟着你,另外也会挑几个护院护你周全,应当不会出差错。”
宁婆子,是谢氏身边伺候的,为人严谨,能耐和本事大着呢。
“儿媳会努力办好这件事,不让母亲失望。”
不就是去一趟云禅寺吗?她去就是了。
吃斋饭诵经拜佛都还好,就是得抄写佛经,乏味枯燥,久坐腰疼手酸,为了保证字迹相同,还不能假手他人,对于她来说就是一种折磨。
罢了,就当修身养性了。
第二日,宋卿时就让绿荷去准备此行去云禅寺的所需用品。
昨晚的一场急雨,庭院里的花被摧残,就只剩下几分脆弱的美感了,倒是水缸里的荷叶长得越发茂盛了,隐约间倒瞧得见几条金白相间的游鱼,小小的藏在荷叶下,也是别有趣味。
宋卿时穿着一身藕荷色兰花刺绣长裙,三千青丝用发带轻束拢在身后,因是在家中脸上不施粉黛,只涂了些淡淡口脂,稍显好气色,白皙的皮肤在晚霞照耀下像是在发光一般。
美人指间捏着两三颗鱼食,不紧不慢的丢进水缸里,那两三条锦鲤便争着抢食。
“兴致不错?”魏远洲不知何时回来的,撩开衣摆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宋卿时抬眸,恰巧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微微一愣。
鲜少见他在家中穿官服,让她眼前一亮。
不同于前世官居一品首辅所穿的绯袍,他现在身上这一袭青袍就显得没那么气派,却有种说不出的清雅韵味,而且他身材高挑,穿什么都好看,君子如竹,俊朗非凡。
穿衣还得看脸看气质,那张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周遭流露出的是与生俱来的威慑和霸气,依旧如前世那般位居高位时,让人望之便觉高不可攀。
待人走近,宋卿时匆匆收回看痴了的眼神,冲他莞尔笑了笑,“你的事办好了?”
边说边用帕子擦了擦手,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没把握好分寸,身子微微向他的方向偏移,彼此挨得极近,手肘相触,鼻尖若有若无飘来他近来常用的一款雪松香,淡如风,冷冽得令人心颤。
自那日后,她就有让人留意朝堂那边的消息,但是一片风平浪静的,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越是没有消息流出来,就代表兹事体大,本不是她能问的,可她怕魏远洲牵涉其中,会有危险。
“陛下收押了安阳侯。”魏远洲沉声道。
说完,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撇去浮沫,然后轻轻呷了口茶水,茶香袅袅,氤氲水汽中,黑眸半遮半掩,情绪难辨。
“那会不会……”她停顿了一下。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瓷杯上,白皙而骨瘦,听到她欲言又止的话,眸光微动,缓缓移上去,看到她水眸里荡漾而出的担心,“别担心,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他的本事,毋庸置疑。
点到为止,宋卿时没再继续问,趁着这个空挡,向他说起了昨日谢氏让她代替去一趟云禅寺的事。
令她没想到的是,魏远洲也要去。
“过几日,我也要去一趟云禅寺。”
“如今北境动乱,楚饶虎视眈眈,时不时会有小规模的战争发生,几乎每天都有不少战士因此殒命,太后和陛下便想借此机会,为远在北境的将士祈福。”
原本是陛下亲自去的,可无奈出了安阳侯这档子事,为了稳定朝纲,不得离宫,故而只能差遣他前去。
魏远洲说去,可他没说要跟谁去。
宋卿时站在云禅寺的大门外,隔着些许距离看着,只觉胸口发闷,难以言喻。
交集
不远处, 停了几辆奢华贵气的马车。
十几个统一身穿藕色衣裙的婢女伺候在侧,更令人瞩目的是那两排严正肃立的宫中侍卫,阵仗浩大, 路过行人纷纷停步猜测, 车内护送的是哪位皇亲国戚。
宋卿时也不例外。
辰时出发,晌午才抵达云禅寺,这会儿子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身上暖洋洋的,阳光却刺眼,若不是好奇车内人是谁,她早就走了。
没一会儿,前后三辆马车都有了动静。
最前面的那辆马车,一女子撑着婢女的手踩在脚凳上缓步下车,太阳挂在头顶,余晖洋洋洒洒照在身上, 映着衣裙上绣的银线泛着波光粼粼的亮色,一瞬间像是天上仙子下凡般耀目。
她身后的那辆马车上,跟着走下来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 正是一身常服打扮的魏远洲, 而紧随其后的便是上次有过两面之缘的周政卓。
自下马车后, 三人便汇合在一处。
等候多时的住持,上前同三人见礼交涉。
宋卿时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在了并肩而立的魏远洲和柔嘉郡主身上。
哪怕提前知晓他所行乃为公务,他也向她表达过未对别的女子动过心, 可再次看到他们二人站在一处, 这心里, 仍旧不是滋味。
这边,柔嘉郡主留意到魏远洲漫不经心的目光, 似在寻找着什么,她忍不住也朝着周围打探而去,很快便瞧见不远处那辆挂有魏家标志旗帜的马车。
稍一思索,她就想起了往年这个时候,魏伯母会代老夫人前来云禅寺祈福一事,遇到长辈她理应前去问安,于是主动问身边之人:“魏伯母也来了?”
魏远洲转过身,这时也瞧见了想寻之人,解释一句:“不是我母亲。”
朝众人点头示意后,就抬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你怎么过来了?”宋卿时扭头就瞧见魏远洲站在不远处冲她温柔的笑,心中的那点儿膈应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她不想妨碍他,本来打算等他们离开后,再捎人给他递个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云禅寺。
谁曾想他就这么撇下郡主和一众人,恐怕不妥。
“一齐过去就行。”魏远洲不以为意。
他都这么说了,她也该过去打个招呼,于是便跟着他一同过去。
不过她还是没忍住,怀着忐忑的心情,开口问他:“柔嘉郡主怎么也来了?”
魏远洲偏了一下头,“是太后允她来的。”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柔嘉郡主的夫君在上一次的战役中不慎负伤,她来此意在为他祈福。”
谈到柔嘉郡主的夫君贺景尧,魏远洲的声线温润了不少,其中的变化自然没瞒过宋卿时,她不由好奇:“你与贺少将军相熟?”
魏远洲盯着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唇角轻扯了一下:“贺少将军曾救过我的命。”
“什么?”宋卿时瞬间呆住。
她竟不知他何时出过性命攸关的事故?
*
待那抹被高大马车半遮住的倩影露出脸后,柔嘉郡主也认出来了,来的人并不是魏家伯母,而是他刚娶不久的妻子。
即便先前安慰自己该放下了,可这会儿瞧见他迫不及待的步调,还是倍觉酸涩,但她也明白,她没那个吃味的身份,也不该生出这样的心思。
敛了敛神思,无意间抬头,却瞧见站在她斜对面的周政卓望着魏远洲离去的那个方向,眸色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莫名不对劲。
“周大人,周大人。”
柔嘉郡主唤了他两声,稍抬高了一下声量,后者才恍然回神般猛地扭头,当对上柔嘉郡主充满探究的目光,蓦然心抖了一下。
少顷,周政卓佯装平静道:“郡主唤臣何事?”
柔嘉郡主眨眨眼,定神观察他几眼,并未瞧出什么不妥,似乎刚才只是她的错觉罢了,遂收回视线,笑道:“没什么,就是见你在发呆,故而叫醒你。”
“是臣失仪了,郡主赎罪。”周政卓面色恢复从容,同样回了个淡笑。
本以为话题就此终止,耳边传来柔嘉郡主的低语:“魏大人同他夫人,瞧着还真般配。”
似是喃喃之音,又似是还在试探他。
周政卓掩藏在袖口下的手微微捏紧,眼底沉黑隐晦,还未作答就见远处的二人朝着他们走过来,身后跟着的,是魏家一众的仆妇和护院。
两厢打过招呼,便要各自分道而行,可就在这时,柔嘉郡主忽地道:“既都是来祈福的,不如,就将我们的住处安排在一处,届时也好有个照应,魏夫人,你觉得如何?”
宋卿时一愣,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要求。
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魏远洲,他神色一贯的淡漠,像是觉得没什么。
她的指尖抵住虎口,笑容温婉:“那就劳烦郡主了。”
*
安顿好住处后,魏远洲便和住持去商议祈福大典之事,庙会结束后,今年年末由陛下亲自主持的祭天仪式也该一同提上日程,要忙碌的地方多着呢。
云禅寺腾出给香客的厢房,都是单间独立的,地方不大但也凑合。
柔嘉郡主和她的住处就一墙之隔,稍微留心些,就连隔壁正在做什么都能猜出一二,尤其是山间冷清,说话都有回声,更显得没什么隐秘可言。
宋卿时特意嘱咐手下人轻手轻脚些,别扰了郡主的清净。
为了避嫌,魏远洲和周政卓的住处则离她们稍远,只留了侍卫在院外轮流站岗,守卫女客的安全。
才刚收拾好带来的东西,那厢柔嘉郡主就叫人请她过去坐坐说说话。
未来几日还要相处几日,宋卿时不好拒绝,她也不能拒绝,毕竟对方郡主的身份在那,于是客客气气将嬷嬷送走,只道稍后就来。
绿荷边叠从家里带来的被子,边压低了声音说:“小姐你与郡主莫不是有什么交情?”
面对绿荷的问题,宋卿时也觉纳闷,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一个小门小户的孤女,她们能有什么交情?
唯一横在她们之间的,就只有魏远洲罢了。
可如今,二人已各自嫁娶,便不剩下什么了。
见她摇头,绿荷挑了挑眉,笑道:“那郡主为人还挺热情。”
简单收拾了一番,宋卿时起身出门,往隔壁走去。
还是刚才那个嬷嬷,将她迎了进去。
柔嘉郡主厢房的布局与她的一模一样,只是带来的东西不一样,就显得很不同了。
二人围着四方桌子面对面坐着,柔嘉郡主率先开口:“自上次顾府一别后,再见面,居然都要改口唤你一声魏夫人了。”
她似是自言自语般感慨一句,没等她作出反应,又重新搭上话茬,柔声问出尚未被解答的困惑:“你是来替魏老夫人祈福的?往年不是魏伯母亲自来的吗?”
柔嘉郡主近两个月一直待在宫里,陪伴在卧病的太后身边侍疾,他们大婚那日并未前去观礼,只是叫人送去了礼品。
柔嘉郡主与魏老夫人私下关系很不错,她能知晓魏老夫人有这习惯和执念,宋卿时一点都不奇怪,只是她后来的问题着实涉及魏家家事,无论怎么看都有些逾越。
但她又觉得或许柔嘉郡主只是随口一提,是她心思缜密,想太多了。
这时,柔嘉郡主也意识到话中的不妥,只是她实在好奇宋卿时在魏家的待遇,魏老夫人不喜她,是不大可能会让她替自己来云禅寺的。
宋卿时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母亲要回一趟娘家,便只能由我代劳了。”
果然,是魏伯母的手笔。
魏伯母疼魏远洲,爱屋及乌,对宋卿时好也是应该的……
思及此,她蓦然回神,她竟又不受控地去插足他们夫妻之间,这与她以往所学,心中所求全然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后知后觉的道德谴责让她羞愧面对宋卿时,可人是她请来的,总不能话都没说上两句就赶人走。
默了片刻,柔嘉郡主又再次启唇,只不过这一次她特意控制了分寸,并未往对方的私事上去探。
陪柔嘉郡主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很快便日斜西山,寺庙里送膳食的小师傅敲响了院门,宋卿时也有了离开的理由。
用过晚膳,天色差不多就全然黑了下来,宋卿时在浴桶里泡了一会儿,洗去白日出的一身汗意后,就起身迈出浴桶,如瀑长发柔顺的披在背后,露出一片雪白的美背,蝴蝶骨若隐若现,美不胜收。
绿荷忙上前拿长布包住她的一头秀发,依次套上肚兜和亵裤,换上贴身的衣裳,就坐在镜子前由着绿荷帮她绞干头发。
因是在寺庙,不比在家中方便,明个儿还要早起,等头发干的差不多,宋卿时就让绿荷离去歇着了,她则在床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再看会儿书就睡。
可看着看着,她总是会不经意想起魏远洲白日里所说,贺少将军救过他的命。
究竟是什么时候?
她努力回想,可在成婚之前的记忆里,并未有魏远洲和贺景尧挂上钩的印象,再者说,贺家除了每年年末偶尔会进宫一回,其余时间几乎都恪守本职,安分驻扎在北境。
按理说,两人不该有什么交集。
而且究竟是什么事,能够危及魏远洲的生命……
“叩叩。”
陷入自我思绪的宋卿时闻声,愣怔了一下,轻声问了句是谁。
“我。”
听出声音的主人,宋卿时赶忙下床,匆匆耷拉好绣花鞋,开门就瞧见一双微带冷冽的眼。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缱绻
宋卿时站在屋内, 仰着头,门外的男人近在咫尺。
魏远洲身上黑衣如夜色,携带着丝丝寒气, 身后几点星光伴着明月熠熠闪光。
“夜间巡视, 见到你屋里的灯还亮着,顺便过来看看你。”
宋卿时这才注意到他腰间的佩剑,她见惯了他温润贵气的模样,竟一时忘了他也学过武,会用剑。
对视了片刻,她凝着他一片清明的眸子,提议:“要不进来喝口水?”
夜巡辛苦,既然来了,喝口水再走也不迟。
他立在她面前,由上而下打量着她,滚了滚喉结, 哑声道:“我得走了,水就不喝了。”
宋卿时察觉到魏远洲灼灼向下的视线,便瞧见因起身太急, 而牵动领子敞开了些许, 两根藕色的细绳虚虚挂在脖颈, 瓷白胸口和两弯锁骨毫无遮掩,暴露在空气里。
他身量高,就连更里面也能看个清楚。
难怪, 他不看她的眼。
光顾着看别处了。
宋卿时狼狈地别开了眼, 慌乱拢紧了衣襟, 见他还如登徒子般盯着看,霞色爬上双颊, 忍不住嗔了他一声:“你还看?为何不提醒我?”
魏远洲的目光自她玲珑的腰身上撇开,就算被抓包,也未露出半分不自在,仅垂在身侧,轻轻捏着的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俊朗容颜坦荡,面不改色:“你是我的妻子,还不准我看?”
宋卿时咬着牙,被他无耻的言论惊得一怔,努努嘴,略带指责地瞪向他:“那也分能看,和不能看的时候,现在你就不能看。”
“那什么时候能看?”他漫不经心问。
她近乎脱口而出:“那自然是在床榻……”
意识回笼,忽地住了嘴。
盯着她红润的耳垂,魏远洲菲薄的唇角微微上扬,轻笑出声,仿佛山涧的清泉在山谷中回荡,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有些夺耳。
宋卿时更觉无地自容。
在细弱的烛光之下,他突然俯身,亲了下她的唇瓣,仅是浅浅地贴了一下,就松开了。
“你、你做什么?”宋卿时缓了一会儿,抬手捂唇。
魏远洲用力掐着她的细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一字一顿解释:“亲,你。”
宋卿时腰肢敏感,被他一触,身躯轻轻一颤,浓长的羽睫垂落,美眸潋滟。
下一刻,他的身子压下来,摁住她的后脖颈,可是唇却吻偏了,落在了脸颊上。
宋卿时抗拒地往后仰,低呼:“这可是寺庙!”
“你不说与佛祖听,佛祖便不知。”魏远洲双眸微微一沉。
他大多时候是古板沉稳的,但偶尔也有像现在这般不听劝,离经叛道的时刻,固执到哪怕十头牛可能都拉不回来。
院外站岗之人的咳嗽声蓦然响起,此时,若是有人推门进来,必定能看见他们身躯相贴的模样,这般背着人行亲热之举,有几分像……偷.情。
眼见他的唇又要落下来,她着急忙慌,低声催促道:“你该去巡视了,别、别这样。”
“嘘,小声些,会被听到。”
他的食指忽地抵住她的唇瓣,凉得她腰杆僵直,她想到了睡在隔壁的柔嘉郡主,余光忍不住穿过他的肩头,朝墙那边望去。
屋子里透出来的微弱烛光,尚未熄灭。
短短几秒,鼻息沉了两分,呼吸也突然难以稳住。
见她乖乖听话,他缓缓勾唇,那笑意逐渐蔓延至眼底,夹杂着一抹危险。
本来只想逗逗她,可涟漪的心思一旦起了,就难以压制。
趁着她失神之际,还是没忍住亲了上去。
宋卿时微微瞪大眼睛,没能第一时间推开他,就再也推不开。
可让她有所回应,她也做不出。
只能紧闭着嘴唇,不出声也不动作,任由他在她的温软上辗转碾压。
不久,他似有所察,惩罚般轻咬了咬她的下唇。
只不过,依旧没有松嘴。
他们的指尖似有若无的触碰在一起,如同丝线般交错,轻轻地挠着对方的肌肤游走,几分挑逗,几分瘙痒,她无意识地蜷缩手指勾住他的小拇指,那股微妙更甚。
摁在脖颈后的大掌力道重了些,隔着发丝,热度迅速蔓延,似是要将她给吞下去,可贴着她的嘴唇却离她而去。
他的额头抵着她,沉重呼吸萦绕在鼻间:“我要走了。”
“这就要走?”她闷声问。
听到这话,他眼眸微眯,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舍不得我走?”
宋卿时不肯在嘴皮子上落了下风,从容一笑,故意刺激他:“反正你总归要走的。”
“再不走,我真怕我走不了了。”他的话意味深长。
宋卿时刻意不去想其中的深意,挑了挑眉:“那你还不走?你待在这儿,可算失职?”
巡逻都过了两轮,这一趟他本就要回去歇息,哪里算得上失职?
不过,他并未向她进一步解释,抬手捏捏她柔软的脸蛋,往后退出半步:“明日见。”
檐下灯笼的红光映在魏远洲的脸上,衬得他眉目深邃,鼻梁挺阔,微启的薄唇染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
宋卿时抱着手臂,轻咬下唇,不自在地“嗯”一声。
*
山上的天气多变。
宋卿时仰头凝着头顶的一片灰蒙蒙,总觉得会下雨,出门前便让绿荷带了把伞。
绿荷回屋取了纸伞,忽地皱着眉问:“小姐,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动静?”宋卿时佯装听不懂。
“奴婢睡得沉,迷迷糊糊总觉得院里悉悉索索的。”
宋卿时心中有些发怵,欲言又止,迈步往前走去,小声道:“兴许是风吹树叶发出的声响,又或是山间的小动物误闯了吧。”
她这么一猜测,绿荷也觉得是这样,轻轻颔首后,还是不太放心:“不过奴婢还是不放心,未来几日,就让奴婢在屋子里值夜吧。”
“好。”宋卿时点头答应。
这样也能预防那人不分场合,再行荒唐事。
在云禅寺的日子比她预想的一般,枯燥无味,上午诵经拜佛,下午便留在偏殿,抄写从住持那儿借来的佛经。
偏殿内安安静静的,每个座位上的人都在仔细抄写佛经,若不是偶尔几声桌椅磕碰的响动,倒像是周遭都没人一般。
可主殿的香客来来往往,喧哗声偶尔穿透空旷大殿,还是吵得人心绪不宁。
宋卿时晃神,笔尖一顿。
这本佛经比之别的,虽算不上厚,但因是替老夫人抄写的佛经,字迹需得工整,亦不可有一字错漏,十分消耗人的精力,仅仅端坐了两个时辰,就足够让她累得肩膀发酸,指骨涩痛。
可长痛不如短痛,早日抄完,就能早日回家。
于是她重新执笔沾墨,左手理了理为了方便抄写,而特意穿的窄口的袖子,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正要接着往下抄写。
一道冲破天际的尖叫声,彻底让她停了笔。
偏殿内的人都被闹得心烦,不少人皱起了眉,与她相对而坐的柔嘉郡主,自然也听到了这声不算小的动静,抬眸和宋卿时对上了眼,均在对方眼里瞧见了诧异。
而那道尖叫声的主人,似是没完没了了,嗓门儿特别大,说起话来像打雷一样,震得人耳朵疼。
“究竟是谁这么没道德?”
“就不能安静些吗?”
“罢了,忍忍吧,估计等会儿就会走的。”
周围逐渐响起不满的嘀咕声。
宋卿时心中的想法与她们一样,左右上完香很快就会走的,等等就是了,借此机会她干脆放下了笔,缓慢而细微地揉捏起手腕和指骨。
直至——
“魏远洲!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忽视本夫人!”
宋卿时一怔。
*
“本夫人问你,侯爷到底被你藏去了哪儿?那日会见过你之后,侯爷就不见了踪迹……定然是你,是你做的对不对?”
宋卿时刚和柔嘉郡主一同走出偏殿,就听到这么一句无端荒谬的责骂。
一位紫裙妇人正指着魏远洲的鼻子骂,她边说,边指着魏远洲的鼻子上下挥舞,动作间脑袋上的各类金钗银钗碰撞在一处,发出叮铃响声,染了丹蔻的红指甲晃动间实在灼目。
内里一件抹胸式的襦裙,露出玉肩香骨,胸脯丰挺,细窄的腰身勾勒出成熟女人的妖娆身段,阳光透过叶缝洒在华贵衣裙绣的金线上,闪着好看的光辉,也衬得她雍容富贵。
走进了些,宋卿时也瞧清了她的长相,那是一张俏丽媚态的脸,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神韵却犹存,化着时下流行的浓妆,红唇艳艳若樱桃,媚眼盈盈似秋波。
明明十分美艳,可举手投足间,莫名给人一种勾栏女子的做派。
“此人不是安阳侯的继妻赵氏吗?”柔嘉郡主指出她的身份。
赵氏原是婢女出身,却颇有几分手段,靠着长相和身段爬了安阳侯的床,短短半月就从通房混到了妾室的位份,十多年来一直恩宠不断,前些年安阳侯的原配妻子死后,还一跃被安阳侯扶正抬成了侯夫人。
她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典范,亦是京中有名的笑话谈资,同时也让不少贵夫人恨透了她。
只因有了她这么个上位成功的先例在,每个府邸里总有些蠢蠢欲动的丫鬟婢女,想通过爬男主子的床,来走以色侍人的捷径来实现翻身。
因为在某些人眼里,哪怕是个妾,那也是半个主子,也有人伺候,日子可比丫鬟好过。
在赵氏上位成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各家主母都或多或少对手下有几分姿色的丫鬟,进行了肃清发卖或是严厉敲打,哪怕最后留在身边侍奉,那也是防备着的。
宋卿时的脑海里顿时想起有关赵氏的记忆,可赵氏美则美矣,却实在有些愚蠢。
大庭广众下,大声辱骂朝廷命官,是嫌命太长了?
还是在安阳侯自身难保的前提下。
只是,有一点她想不通……
她的目光落在那站立如松的背影上。
魏远洲为何就乖乖受着,任由她骂?
笑话
正如赵氏所说, 魏远洲压根没有搭理她,平静又冷漠地看着她发疯发怒,若不是赵氏冲到他面前, 用身体拦住了他, 只怕会将她忽视得彻底。
望着一言不发的魏远洲,赵氏气得七窍生烟,可又瞧他紧锁眉宇间都是厌恶,不由在心底敲起了退堂鼓,对方的气场本就冷硬,露出这样的神情,更是压迫十足。
她终究是怕的。
这时躲在她身后的绿衣女子察觉出什么,赶忙低声劝道:“姐姐,咱今儿寻到云禅寺来,是为了什么,你可别忘了啊。”
“姐姐你现在可是二品侯夫人, 他不过一个五品小官,有何可怕的?就得拿出气势来,不能让人低看了你。”
此人是安阳侯的众多小妾之一, 隶属她的阵营, 平时没少替她出谋划策。
刘氏说的不无道理, 比起得罪这位,她更怕就此侯爷回不来了,那她往后的荣华富贵寻谁要去?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 她过了那么久的快活日子可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没了。
这几日, 她四处打探安阳侯的消息,送出的银子都打了水漂, 就连摄政王那边也避而不谈,如今魏远洲是仅剩的一条渠道,她不能就这么放任他走了。
赵氏上前一步,接着质问:“魏大人你莫不是心中有鬼,才不敢面对本夫人?”
“夫人自重。”段朝抬手横在两人之间。
赵氏并未将段朝放进眼里,直勾勾瞪着魏远洲,“只要魏大人告诉本夫人,侯爷现在在何处,什么时候回府,本夫人立马就走。”
看来她是打算没完没了了。
魏远洲挑眉,眼见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动声色往后退开一步,终于给身边的段朝递了个眼神。
段朝会意,轻咳了一声,黑着脸嗔道:“侯爷不见了,夫人自去报官就是,前来扰我家大人是何意?”
报官?她报哪门子的官?她家侯爷做的那些事,若是报官岂不是全抖落干净了?
“官府里就是一群吃白饭的废物,报官若是有用,本夫人何故……”
段朝赶紧哟一声,一副慌不择路的模样:“夫人可得慎言,这话可说不得。”
他的话音未落,本在别处的周政卓闻讯赶来,直接让人将一头雾水的赵氏几人给拿下。
“大胆!你们抓我作甚?”
周政卓目随骂骂咧咧被带下去的赵氏,睨了眼身侧之人,了然问:“你引来的?”
魏远洲没否认,眉心动了动:“毕竟得替陛下寻个由头,寻个证人什么的,才好定罪不是?”
的确,若说最清楚安阳侯老底的,自然是他的枕边人,赵氏出身虽低,但现在高低是个侯夫人,没来由的,无法传赵氏问话。
就只能以安阳侯的安危为饵,诱她犯错。
能混到主母之位定是有几分实力在身上,本以为要周折一番功夫,谁曾想竟是高看了她,原是个空有美貌的草包。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底下人捧得太高了,心气儿也跟着高了,逐渐变得不知所谓,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居然敢骂官府的人都是一群吃白饭的废物。
当然不可否认其中确实有不作为之人,可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如若不抓她,皇权何在?官府威严何在?
“你自己不抓,让我来抓?”他能理解魏远洲想将事情扩大化,所以任由对方在大庭广众之下胡作非为,大喊大闹,可人近在眼前,魏远洲自己抓不就行了?为何要传信给他,让他来插一脚?
魏远洲冷眼瞧着疏散人群的侍卫,漫不经心地挑了下眉:“分点功劳给你。”
呵,他稀不稀罕另说,关键是,“你能有这么好心?”
“自然没有。”魏远洲面不改色地说出实情:“我得罪的人已经够多了,你帮我分担些。”
周政卓听完太阳穴一阵阵地跳,顿觉无语,嗤笑一声没再接话。
他印象里,魏远洲素来讲究一个稳当合规矩,不是这等莽撞行事之人,行事风格何时变了?
而他又能好到哪儿去,一个翰林编修,头脑一热听信了魏远洲的鬼话,当众抓了安阳侯夫人,待此间事了,回到皇城后指不定要遭受何等非议,需得同底下人交代清楚,早些与刑部的人交接,他才能放心。
他得走了。
没一会儿,魏远洲莫名惹人烦的声音又响起:“你嫂子过来了。”
周政卓脚步一顿:“嫂子?我哪儿来的嫂子?”
他同魏远洲一样,皆为家中长子,另有一胞弟和胞妹,并未有兄长,哪里来的嫂子。
“我比你年长,可不得喊我妻子一声嫂子?”
周政卓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忍不住略微扭头,便见两位女郎并肩朝这边走过来,应当也是被赵氏那震天响的嗓门给引过来的。
眼神不自觉地落在落后半步的那位女郎身上,她穿着素雅,梳着一个简单的垂云髻,只斜斜插了一根海棠银钗,就像她这个人一般,内敛不张扬,却莫名动人夺目,直把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觊觎兄长之妻,我看周大人是想去衙门走一趟。”魏远洲嘴上虽是说笑的语气,可黑眸幽深暗炙,翻滚着浓浓的警告。
魏远洲话说得明白,颇有几分讥讽,周政卓也能理解他的不悦,若是有人这么盯着自己的妻子看,他或许也会出言警告。
他也不想,可他控制不住。
这份心情他从未有过,明明与她
依譁
统共见了才两回,也明知已无可能,可再见仍旧会心跳如擂鼓,不对劲,却又压制不了。
缄默片刻,沉声怼回去:“你算我哪门子的兄长?你这飞醋吃得也未免太莫名其妙。”
“那你的眼睛别往我家夫人身上瞧啊?”
“那个方向的人这般多,你怎么就知道我在看令夫人?为何不说我在看柔嘉郡主?”
魏远洲冷哼一声:“周大人真不愧高尚之名,竟专盯着有夫之妇看。”
“魏大人血口喷人的本事,我甘拜下风。”
段朝听着二人一来一回,宛若稚童般的唇枪舌战,完全不敢吭声,又怕二人的争执被走过来的柔嘉郡主和自家少夫人听到,估摸着人快走到跟前,便用力咳嗽两声。
直接压制住了二人的互怼声。
这提示太过明显,魏远洲和周政卓想忽视都难,齐齐噤声。
宋卿时甫一靠近,就见二人板着脸对视较劲,仿佛有刀子在空中激烈交锋,周遭气氛有些凝重。
她漂亮的眸子一眯,下意识往魏远洲那边探去,注意到他眉目间隐有不耐,还以为他又跟上次那般同周政卓闹了矛盾,毕竟这两人恩怨由来已久,是众所周知的死对头。
她不知缘由,于是用眼神问:“怎么回事?”
魏远洲接收到她递来的眼神,佯装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宋卿时虽觉不对劲,却也没法子追问,只能当他的意思是真的了。
柔嘉郡主瞧着面前三人打哑谜,自觉多余,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政卓,然后又瞥了眼魏远洲,她没问起方才的赵氏,而是另起了一个话头。
“明日便是庙会,不知二位有关祈福大典的各项事项可准备妥了?”柔嘉郡主拢了拢耳边碎发,虽是她自愿来此祈福,但其中亦有太后懿旨,理应得上些心。
可有这两位做事滴水不漏的才俊在,她上不上心似乎也没那么大不了,左右都比不过他们想得周全,也就是借她郡主的名头更好办事,毕竟死去靖王的号召力在澧朝不可谓不强盛。
方才那般不顾形象当街吵闹,与那没脸没皮来讨说法的赵氏有何区别?
周政卓心里头正尴尬,可对上正事,立即调整姿态,恭敬回:“郡主放心,已经全部准备妥当。”
两厢客套两句,便分道扬镳,她们重回偏殿抄经,他们自有该忙的事要做。
云禅寺今年扩充了庙会覆盖的地盘,又有朝廷添钱,今年的庙会似乎要比往年都要更热闹些,白日寺内就挤得人山人海,晚上的夜市更是万头攒动,差点堵得道路水泄不通。
庙会内维持秩序的人手不够,人多恐生乱,魏远洲和周政卓白日里刚忙完,不得空闲,又都跑去现场疏散人群。
秋深露重,山间夜晚风大。
宋卿时披着防风的斗篷坐于凉亭,石桌上摆着热茶,对面坐着柔嘉郡主,她们所处高位观景极佳,俯视而去,一览这人间富贵,颇有几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闲情逸致。
今日事了,明日就可启程归府。
绿荷站在凉亭边,探着脑袋向外好奇望去,忽地发现了满目橙黄之下的别样红色,蹙了蹙眉,定睛看了一会儿,那抹红色竟越来越大,呈现扩张之势。
绿荷赶紧回头,去唤自家小姐:“那处是不是起火了?”
“起火了?”
宋卿时和柔嘉郡主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起身,来到凉亭的外围,顺着绿荷手指的方向看去。
纵使距离太远,但是火光和灯光的区别还是能够分辨得出。
还真是起火了。
庙会到处皆挂着灯笼,明火和易燃物之多,如若不第一时间控制住,便会使得火势快速蔓延。
尤其是聚集的人多,一旦发生火灾,有些人心生害怕下意识便会想着逃跑,就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场面难免会失控。
但愿没有人受伤。
宋卿时不由在心中祈祷。
“那方向,似乎是魏大人负责的……”
柔嘉郡主的喃喃声蓦然在耳畔响起,激得宋卿时指尖微颤,用力抓紧了手下栏杆。
动乱
火光肆意, 动乱瞬起。
乱哄哄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沸反盈天。
好不容易从火灾现场逃出来的人们,发疯般四散逃去, 场面混乱不堪, 不少摊位被撞翻在地,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幼儿落在后头,眼瞧着就要被人流吞噬。
这时,救兵到了。
巡逻的衙役闻声赶来,有人在嘶吼:“灭火救人!”
云禅寺年年举办庙会,起火这种事几乎每年都会发生,但是像这么快就就蔓延开的火势还是比较罕见。
魏远洲在如何能够最有效灭火这方面没有多少经验,赶到现场后,并没有仗着官大就瞎掺和,而是将指挥权交给了经验老道的林捕头,他则帮忙部署转移伤员等后续工作。
也正是因为他这一决策, 让林捕头对他生了几分好感,这种不自大盲目的上级正是他所欣赏的。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官兵,在领头人的指挥下很快就有条不紊开始了灭火救人, 火情很快就控制了下来。
几乎在火灭后的不久, 天空就下起了毛毛细雨。
除了几个位于火灾中心位置的受了点不同程度的烧伤以外, 并没有百姓死亡,至于附近被波及的几家店铺的损失也尽量被控制在能接受的范围内,只是这火灾原因还需要些时间才能调查出来。
不过, 据几个亲身经历的店小二诉说, 这火似是有人故意为之, 不然火势刚起时就被人发现了,不可能没人发觉, 还烧的那般快。
魏远洲站在被清理出来的空地,环胸望着面前一堆冒着黑烟的废墟,面色看似平静无波,眉头却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地,右侧围观群众里突然响起几番躁动,“让一让。”
段朝走在前头清理出一条道路,越过拦路的衙役,大步匆匆而至,身后还跟着两个着龙首鱼身花纹蓝袍的男子,腰佩的绣春刀扎眼得很,但更为扎眼的是他们胳膊上的刀伤。
发丝凌乱,衣裳有灰,身负刀伤,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
段朝附耳,轻声解释:“锦衣卫暗中抓捕的那个楚饶刺客,在这附近跑了,北镇抚司的那位大人正在带人追捕,想让我们出力帮忙。”
魏远洲掀起眼皮,揉了揉眉心,“范围呢?”
“躲进了云禅寺的后山。”
若是逃进了后山,那么也就包括云禅寺寺内。
云禅寺现如今被他们带来的宫中侍卫封锁,要想进寺搜寻就需得获得批令,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找到他们身上,只是按照北镇抚司那位的个性,估计早就带人闯入了。
事态紧急,先斩后奏也不算什么大事。
找他,也不过走个形式。
魏远洲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阴沉得像黑炭,“该死。”
低咒过后,他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大步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流星朝外走去,脚步慌乱,不似往日冷静,几步过后,还未走出多远,似是嫌弃速度太慢,风驰电掣般飞奔离去,
段朝只愣了一秒,也顾不上还有等待复命的锦衣卫,当即追了上去。
脑子被风一吹,也清醒过来,少夫人与郡主在一处,身边有侍卫护着,应当不会那么巧就碰上吧?
*
在半山腰的凉亭里一直待到火灭,喧嚣散去。
宋卿时一行人才松了口气,商量着快些下山回寺庙,打探一下具体的消息。
不曾想回程的路上,竟遇上了下雨,所幸只是芝麻大小,动作快些也能趁着雨势大起来赶回寺庙厢房。
侍卫分站在她们前后,举着火把,提供光亮。
宋卿时小心翼翼地走在崎岖的小路上,不时伸手抓住路边延申过来的树枝,生怕一不留神摔倒了,坡度较陡,不似上山时的那般稳妥,沾了雨水的山路很滑,每往下走一步都得提心吊胆的。
“郡主小心!”
柔嘉郡主脚下不察,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扑去,差点栽倒在地,幸好在她前方的宋卿时眼疾手快,双手撑着郡主的胳膊,才勉强避免了一场意外的发生。
宋卿时等她站稳了才松开手,关怀道:“郡主没事吧?”
“多谢,我无碍。”柔嘉郡主瞧着那底下未被火光照耀到的深坑,呼吸一滞,后怕地捂住了砰砰直跳的胸口,随后抬眸看向面前之人,略觉抱歉地叹道:“倒是差点连累了你。”
如果不是她帮忙扶了这一下,她兴许就得摔进那个坑洞里了。
宋卿时却摇头:“郡主没事就好。”
正当她们准备再继续往前走时,旁边的密林深处忽地传来阵阵动静。
树叶树枝相撞沙沙作响,挂在上面的红绳剧烈的摇晃着,散发着异样的气息,像是来自深渊巨兽的咆哮,让人望之,便觉心中发毛。
宋卿时莫名打了个寒战,可凝眸打量片刻,视线所及之外,除了一望无尽的黑暗,便是诡异无比的各色异响。
“兴许是山林间的小动物,魏夫人不必害怕。”站在她身前的侍卫见她痴痴望向某一处,还以为她是因为鬼神之说而害怕,忙出声安抚。
思绪回位,宋卿时收回视线,笑了笑:“兴许是吧,走吧。”
接下来的路几人相互配合,也算有惊无险过了这唯一一小段不好走的路。
越靠近寺庙,就越能感觉到气氛的紧张,主殿的方向灯火通明,却并无吵闹声,沿路走来随处可见来回走动巡逻的侍卫,还多了几队陌生的面孔。
柔嘉郡主走在前面,定睛打量片刻,借着火光认出对方衣裳上的花纹,特意拦下一队随行的宫中侍卫,略有些惊异地问:“锦衣卫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话音刚落,便听到那侍卫解释:“具体的属下也不知,似是有犯人逃了,外头现在很危险,还请郡主等会儿回了院子,就不要再出来了。”
这句话直接在众人心中激起千层浪,能被锦衣卫盯上抓住的,那可都是穷凶极恶之徒,逃了二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少夫人你终于回来了,您再不回,老婆子我可都要愁死了。”在门口候了半天的宁婆子远远瞧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赶忙迎上来,皱巴巴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不似作假。
见状,宋卿时忙安慰道:“嬷嬷放心,我们一路上并未遇见什么异常。”
宁婆子上下左右将她打量了一圈,这才歇了口气,可余光一瞥,后知后觉,她竟将一旁的郡主给忘了一干二净,慌不择路地跪了下去,“奴婢一时失了仪态,望郡主恕罪。”
向来稳重的宁婆子难得丢弃了规矩。
“如今情势不明,本郡主理解嬷嬷护主心切。”柔嘉郡主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让其将宁婆子扶起来,随后扭头朝宋卿时道:“如今外头危险,我们还是早些回自己的住处为好。”
宋卿时也没遇到过这种事,却明白这种时候越在外晃悠越容易置身危险之中,最安全的肯定是自己的厢房,里头被人探查过,外面又有护院守着,那逃犯怎么着也不会往人堆里跑。
不敢再耽搁,同柔嘉郡主点头示意后,跟着宁婆子进了院子,“嬷嬷,咱们明日一早就启程回城吧。”
“也不知能不能出的了寺庙。”宁婆子满脸愁容,叹了口气。
云禅寺现在被锦衣卫的人接手,寺庙封闭,进出不得,如今主殿聚集了大量平民百姓,回不了家也不能递消息出去,怨气积聚,但碍于锦衣卫的威慑,个个敢怒不敢言。
锦衣卫一间间厢房巡查,就连上山寻人的都去了一波又一波。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犯人,居然如此兴师动众,据说连锦衣卫的指挥使都给惊动了。”宁婆子凑近过来,神秘兮兮道。
宋卿时听她这么说,默了默,一想到她刚才还在跟柔嘉郡主在后山待了那么久,或许跟那逃犯还擦肩而过过,就吓得后背直冒冷汗。
“今儿少夫人就简单收拾收拾,早些休息吧,一切等明天再说。”
宋卿时颔首道:“嬷嬷也早些休息。”
两人背道离去,可走到一半,宋卿时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叫住了宁婆子:“对了嬷嬷,山下的火灾可造成什么伤亡没?”
“倒是没听说。”宁婆子停下脚步。
宋卿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肩膀也随之松弛下来。
进屋后,环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但宋卿时还是不怎么放心,朝着绿荷低声吩咐:“再去检查一下门窗有没有关好。”
“奴婢这就去。”绿荷刚才听宁婆子说起那些,当下也觉得心里毛毛的。
二人分开行动,开始逐个检查窗户的锁有没有全部落下。
“我这边都没什么问题,绿荷你呢?”
话音刚落,没等来绿荷回答,反而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几不可察的噗通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下了。
宋卿时以为是绿荷不小心碰到了什么物件,借着透进屏风的黯淡烛光,回过头却差点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站在那儿的,是个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
外面虽套了一件平民麻布,露出的内里却分明是一件破败脏污的囚服,道道伤口蜿蜒成一条条细线,鲜红的血干涸,侵入布料染污了衣裳。
一头脏污的长发随意扎起,凌乱碎发随着冷风飘飞,脸上一截遮脸的黑布挡住了原本的长相,只隐约可以看见他的眼尾有一道狰狞的褐色长疤,双瞳漆黑如夜,氤氲着凉薄杀意,叫人脊椎发冷。
他身后是一扇尚未来得及上锁的窗户,而窗户下大咧咧躺着的,是昏迷过去,不知生死的绿荷。
挟持
雨声骤然变大, 淅淅沥沥,倾吐着潮湿的压抑。
宋卿时心里发凉,她知道自己命悬一线了。
余光瞥向他脚边的绿荷, 心中急切想去查看她的状况, 可如今她自己都自顾不暇,更别提越过眼前的男子,贸然冲过去就是送死。
“你是郡主?”他忽然启唇。
冷冽的男声灌入耳朵,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透着几分怪异,吐字却极为清晰,在寂寥的屋子内显得格外阴森。
郡主?
她吗?
宋卿时怔怔,眼神闪烁,止不住颤抖的羽睫流露出疑惑。
脑子飞速转动,忽地想起方才在后山发生的那一幕。
难不成他是听到了她们在后山的对话,得知她们当中有一个人是郡主便起了心思, 故而才一路尾随,伺机下手潜进了她的屋子?
毕竟相比较单枪匹马冲出重围,用一国郡主当作筹码逃出去的胜算要高更多。
可不知道是中间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让他没认清她们二人的身份, 错把她当成了柔嘉郡主。
“我……”宋卿时眼角泛红, 努努嘴,却没再发出声音。
若说是,等他挟持着她逃出去时, 就会被轻易戳穿。
可若说不是,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没了利用价值, 直接杀人灭口?
思及此,她的唇瓣不受控的颤动起来, 不由想如果她此刻高声呼救,外头的侍卫和护院冲进来救下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怕是还没来得及迈进这间屋子,她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可如果不呼救,她的下场又会如何?他会放过她吗?显然不会。
无论怎么想,她活下来的可能都微乎其微。
而面前的男子并未给她反复考量的时间,突然提着刀靠近,刃口光滑,寒芒逼人,刀身上沾染的血迹甚至还未来得及擦拭干净,冷峻之色中潜藏着肃杀之意,令人心生畏惧。
兴许是觉得脸上的黑布碍事,他抬手一把扯下,随着他的动作,那张隐在阴影里的脸暴露出来。
他是个年轻人,有着中原人无法企及的锋利轮廓,鼻梁高挺眼窝深遂,单纯站在那儿,都带来了异常强烈的神秘感。
不像是澧朝境内的中原长相,反倒像是……往北的楚饶人。
每年年末参加宫宴,她偶尔能瞧见来自楚饶国的使臣,他们的样貌,就如同眼前之人一般,充斥着强烈的异域风味。
魏远洲告诉她,之所以楚饶人的样貌区别于澧朝,既有种族诧异的因素,也有所处环境的因素,为了能够抵御长时间寒冷的气候,楚饶国大部分国民的鼻子既高又细,鼻孔窄小,鼻梁高尖,这种情况越往北去,在面貌上展现出来就越明显。
分明是楚饶人的长相,他的汉语发音却极为标准,与她们这种土生土长的澧朝子民别无二致,以至于在他解开脸上的黑布前,她根本就没猜到他的身份。
楚饶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都城附近?
宋卿时猛地想到方才柔嘉郡主和侍卫的谈话,倒抽了一口凉气,锦衣卫逃出去的犯人,竟然是楚饶人吗?那他的身份是刺客?暗探?还是别的?
男子身高腿长,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宋卿时的心弦上,顷刻间就来到了她的跟前。
宋卿时睁圆了眼睛,第一反应就是逃。
可她本就站在靠窗的位置,身后就是墙壁和封死的窗户。
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往后踉跄半步,后腰抵在尖锐的窗台边沿,在他朝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刻,用手臂格挡在面前,喉间发颤:“你、你、你别杀我。”
意料之内的一刀封喉没有发生。
他仅是伸手紧紧攥住她的胳膊,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攥得人皮肉生疼,犹如铁钳一般难以撼动,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
拖拽的力道惊人,她手臂撤下,被迫与他的视线交汇,男子近在咫尺,黑眸如探寻猎物的鹰隼般骇人,直白而审视,眼角的疤痕更显狰狞,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她牢牢锁定在原地。
就在这时——
“大人。”
“大人您回来了。”
屋外侍卫的行礼声此起彼伏响起,宋卿时面上一喜,可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
男子单手紧紧禁锢住她的双手,将她轻而易举调转方向,后背陷进他的胸膛,冷硬陌生的男性气息席卷周身,让她的四肢百骸都蓦然变得僵硬。
粗壮的手臂环在胸前,毫不怜香惜玉,箍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一把锋利的刀横在了脖颈之上,一呼一吸间,那冰凉的刀尖紧紧擦着她的皮肉,似能随时穿透脆弱的肌肤,取她小命。
呼吸顿时一滞。
此时门纱外,一团模糊的黑影渐渐逼近,脚步停在门口,却在临了要推门进屋之际,停却了动作。
“叩叩。”
少顷,响起阵阵敲门声。
在对方出声之前,宋卿时蓦然开口:“本郡主要的枫糖糕买来了吗?”
话音刚落,她能清晰感受到颈侧的利刃,又往她的皮肉钻了几分。
身后男子一言不发,只一双嗜血的眸子死死盯着她,盛满了威胁,一副她敢耍小心机就一刀砍死她的模样。
宋卿时虽然怕的要死,却仍然想为自己搏一线生机。
只要……魏远洲能明白她的意思。
四周噤若寒蝉。
所幸,他接上了话。
“郡主现在吃吗?”
魏远洲开口,声音不含丝毫情绪,平淡到就像是日常对话一般正常。
听到他的嗓音,宋卿时瞪大的双眼瞬间噙满泪水,涌上来的委屈感吞没了她,可她只能强撑着精力,平静道:“罢了,本郡主今日乏了,就先睡了,枫糖糕明日再吃。”
“……是,郡主。”
借着微弱的烛光,能清晰瞧见那团黑影在门前施了个礼,随即头也不回地就要走。
宋卿时神情紧绷,瞄了眼身后之人的神色,依旧是那副令人看不懂的阴沉,只不过她敏锐察觉到挟持着自己的力道松懈了一瞬。
突然,一支短刃横空穿破木门的纱窗,直直擦过宋卿时的耳朵,刺向身后之人的喉咙。
宋卿时的脑袋里一片嗡鸣,吓得浑身战栗,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趁着身后男子失神的一刹那,挣脱他的桎梏,拔腿就要跑。
可她的那点儿本能又怎么可能敌得过别人的经年训练,不过转瞬间,那把刀便又架在了她的肩膀上,甚至更深,这次直接划破了她皮肤,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滴落几珠。
“若逃,我立马就捅死你。”男子恶狠狠的威胁。
门猛地被人踹开,魏远洲的脸一半隐匿在黑暗,一半被火把照亮,凝着男子手里抢来的绣春刀,以及女子脖间那抹被染红的瓷白,眼神逐渐诡谲,似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放了郡主!”声音又沉又哑,带着难以察觉的隐忍。
似是见男子不为所动,魏远洲咬了咬牙,直接唤出了他的名字谈判:“鄂温,你把郡主交给我,我放你走。”
果然,在听到魏远洲准确无误叫出他的名字后,男子终于正眼看过来。
“生面孔。”鄂温嗤笑。
眼神扫过魏远洲身后一众举着刀的皇家侍卫,掐着女人脖子的劲儿更重,言语间充斥着恐吓:“你能做主?”
魏远洲瞧着因为窒息而面露痛苦的宋卿时,狭眸中迸射出明显的恼意和锋芒,“呵,你觉得呢?你的狗命可比不上郡主分毫。”
他的话让鄂温更加确信怀中女人的身份,嘴角的笑容加深,“让我回楚饶,我便放了她。”
“可以。”魏远洲答得不假思索。
“注意你的刀,你若真重伤了郡主,你也不可能活着离开澧朝。”
这话,令鄂温的刀口偏移些许,斜瞥他一眼,忽然道:“我不信你,让翟敬宵那狗贼来和我谈。”
“谈什么?你一个瓮中之鳖,有什么资格和我谈?”
身披墨色大氅,着绯色官服的男人踏步进院,三十多岁的年纪,灼灼眼神透着雨幕扫视而来,逼人气势似要将在场所有人都压得喘不过来气。
此人便是锦衣卫的现任一把手,正三品指挥使翟敬宵。
见到来人,宋卿时只觉心凉了半截,泪水盈满了眼眶,生怕自己拙劣的伪装被翟敬宵戳穿。
她明白,在翟敬宵眼里,她是个无关紧要之人,远没有一个他国钦犯重要,哪怕背后有魏家撑腰,她仍然是能够被放弃的棋子,而作为澧朝子民,亦要有“为国牺牲”的觉悟。
可谁又想死呢?
她,不想死。
若她失去“郡主”这一身份的庇护,鄂温反应过来自己逃不出去,兴许会拉着她垫背,直接让她血溅当场也说不定。
听到翟敬宵充满挑衅的话语,鄂温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差,冷笑道:“你们中原人,满口的仁义道德,不至于为了我一个死刑犯,失去一位郡主吧?”
“郡主?”翟敬宵挑眉。
翟敬宵知晓柔嘉郡主此刻也在云禅寺,若真是柔嘉郡主被挟持,以她的背景和远在北境的那位,鄂温还真的有谈判的资本。
只是可惜,宫中各位贵人的脸翟敬宵记得一清二楚。
眼前这位,并不是什么郡主。
正当他准备下令捉拿时,有人忽然厉声打断他:“翟大人,郡主必须活着。”
“嗯?”翟敬宵上半身未动,转眸看向不远处的年轻人,对方清淡的眸底沉得发黑。
魏远洲步入雨中,豆大的雨水打在他身上,发丝和外衣瞬间湿透。
只见他凑到翟敬宵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翟敬宵神色一变,缄默半响,忽地话锋一转:“为他备马。”
为翟敬宵撑伞的下属立于一侧,听到这话握紧了拳头,对他做出的决策感到不解,忍不住小声提醒:“大人,可不能放虎归山啊。”
鄂温可是他们耗时三年才抓住的暗探头子,这期间死了多少弟兄,耗了多少时间,就这么放了?
“放他走。”翟敬宵淡声重复。
哭泣
周围的侍卫也都一个个面露疑虑, 几个原本想抬起头看四周的反应,又把头低下去,犯人明明挟持的是魏少夫人, 为什么都要说她是郡主?
然而上级说话, 没有他们能插嘴的份,也不敢轻举妄动,纷纷噤声让开一条路。
“你走前面。”鄂温抬脚踢了下她的脚后跟。
宋卿时面如土色,却只能依言抬步,脖子被迫仰起,瞧不清前面的路,只能慢慢摸索着越过门槛,走下台阶,朝着为鄂温准备好的那匹马走去。
院子里,一把把闪烁着寒光的刀剑对准她的方向,侍卫们凶狠的目光仿佛盯着猎物的豺狼, 不知何时就会不顾一切地冲过来。
面对这样的场面,没有人不害怕,宋卿时也不例外, 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四肢发抖发软到不行, 却迫于颈边的刀,哆哆嗦嗦往院外挪动。
鄂温并未急着翻身上马,而是扫视了一圈, 确认马匹有没有被动手脚, 在做这个动作时, 他一直紧紧将宋卿时挡在身前,几乎没有破绽。
卫善注意到鄂温的动作, 怅然握紧手,悄悄在背后使了个动作,躲在暗中的弓箭手当即收起了弓箭,不敢轻举妄动。
突然,翟敬宵扬声道:“此去北境万里路,你带着郡主能走多远?我劝你与其做些无用功,不如现在就放人投降。”
“等过了北境,我自会放人。”
宋卿时听到这话,心慌了,目光下意识朝着魏远洲探去,可她什么都瞧不见,五指关节紧抓,尖利的指田深深扎透鄂温手背的肌肤。
可他恍若未察,眨眼间就拖着她翻上了马,鄂温将她放到身后,预防有人在背后用阴招,
等人堪堪坐稳,大腿重重夹了下马腹,马儿便如离弦之箭般飞射出去。
没有翟敬宵的指令,可谓畅通无阻。
就这么把好不容易钓到的大鱼放了,卫善还是不甘心,忍不住问:“魏郎中到底跟您说了什么?您居然舍得就这么把鄂温给放了?”
——山下火灾,事出蹊跷。
这是魏远洲对他说的第一句,意在暗示他对方还有同伙。
——何不将计就计,一网打尽。
这是第二句,精准抓住了他的心思。
也成功救下了鄂温手里的那个女郎。
“虽然鄂温受了伤,但是仍然不可掉以轻心,沿路派人跟紧他,另外给各处暗信,争取将楚饶在澧朝的余孽一网打尽。”
翟敬宵的话音刚落,魏远洲拎着剑就要一同跟着去。
“放肆!”卫善伸手拦下他:“你一个文官,如何能插手我们锦衣卫的公务?”
可他的一句话就让卫善闭了嘴:“若不是你们办事不利,能让我妻子至此险境?”
妻子?那女郎竟是魏远洲的妻子?
卫善还欲说什么,却被翟敬宵打断:“那就有劳魏大人了。”
这话便是他手下人暂时任魏远洲差遣的意思。
“多谢。”魏远洲凝眸,急匆匆落下两个字,随后疾步离开。
等他走后,卫善重重哼了一声:“区区一个五品,敢在大人你面前放肆?”
“若不是耽搁了三年,他的官阶绝不会只是个五品。”翟敬宵望着跟随队伍一同离去的那抹背影,眸色凛然,透着洞察秋毫的凌厉光芒。
权势低人一等,就只能处处限制于人,差点连心爱之人都救不了,怎么能不急?
这种感觉,他再懂不过。
卫善见翟敬宵停在原地,神色一顿,握紧伞柄问:“您不去亲自抓鄂温?”
翟敬宵转动着拇指的玉扳指,眼底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狠毒之色:“鄂温自然得抓,内鬼亦然。”
这话让卫善登时睁大了双眼,十分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可若不是内鬼接应,重兵扣押的鄂温,又怎么可能有机会逃出来?
*
无尽的黑暗里,大雨磅礴,劲马在林间飞奔,雨水毫不留情地拍打在身上。
为了不被颠下马,宋卿时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马鞍,可这位叫鄂温的全然不顾后面还有个她,不停地挥舞马鞭,飞驰在乡野小道。
宋卿时花费全部的精力坚持了一段距离,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顶出来了,以她的那点儿力气,若是再执拗顾及男女之别,不去攀附身前之人,被狠狠摔下马是迟早的事。
雨水浸入眼睛里,混杂着灰尘泥土疼痛难忍。
宋卿时猛地眨了几下眼睛,咬紧牙关,小心翼翼松开握着马鞍的一只手,可紧接着上半身突然失去平衡,往后一倒,颠簸的马背让她整个人几乎悬在半空。
发丝随风乱舞,宋卿时吓得赶忙伸手,指尖艰难发力,终于抓住眼前之人的一片衣角,用力一扯,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那一刻,忐忑的心,升腾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宋卿时长长呼了口气。
“松开!”
忽地,男人低沉的警告在耳畔响起。
“你以为我想碰你?我都要摔下去了!”她不管不顾地大喊。
尖锐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夜晚,听起来别样恐怖,林中的鸟类受惊,扑腾着翅膀四散逃去,鸣叫声愈发刺耳。
鄂温忍了又忍,竭力去忽视腰间那两条存在感极强的细胳膊,一段时间没再说话。
远处阑珊的灯火逐渐熄灭了,一盏接着一盏,由近及远,身后的风景几乎在一瞬间黑暗吞噬,夜晚的野外,不免让人有些恐惧。
一路积攒的委屈和害怕,让宋卿时再也憋不住,眼泪不要钱般从眼眶喷涌而出,顺着被雨水洗刷到近乎苍白的脸颊和下巴,直直滴落进鄂温的后脖颈。
恰驶入一排密林,滚烫的泪水不同于雨水的冰凉,激得鄂温眉宇皱成一团,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让他又一次爆了粗口:“哭个毛哭,给我闭嘴。”
宋卿时闻言,哭声一顿,随即更委屈了,怒吼道:“我就哭,就哭,有本事你真的砍死我啊!”
“别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鄂温的声线骤然变冷。
“混蛋,你除了威胁要杀了我你还有别的说辞吗?”宋卿时抽抽嗒嗒,不要命地放狠话,但她潜意识里还是怕的,哭声慢慢削弱,眼泪鼻涕一股脑全擦在他后背的衣服上。
敏锐如鄂温,如何不知道她在自己背后搞的小动作,直接被气笑了:“你这个女人……”
努力平复的情绪,被他这么一凶,又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
“操,你没完没了是吗?”鄂温咬牙切齿。
“是,我就没完……”
“唰——”是他抽刀的声音。
“呜呜呜,我不哭了,你别杀我,我不哭了。”宋卿时吸吸鼻子。
不知道是不是被吓懵了,脑袋一下子变得昏昏沉沉的,眼前一黑,直直栽向他的肩膀,失去了意识。
*
等宋卿时再次苏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到了一处四面漆黑的山洞,脑袋仍然晕乎乎的,嗓子也很干,不用想,就知道是因为她淋了一个晚上的雨,感染了风寒。
下过雨洞内变得极为潮湿,中央点燃了一堆还泛着湿气的柴,浓烟滚滚飘过来,呛得她忍不住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淋湿的衣服已经半干,贴在身上黏糊糊的,一股子发臭的霉味,熏得她直作呕,可这也没办法,别说换身衣服了,就连能不能活着回长安城都成了问题。
重生前顺风顺水,连一丝磕磕碰碰都没遇见过,重生后倒好,直接让她面临生死抉择。
正当她踌躇命运时,脚边的方向,一缕光线顺着洞口的缝隙照进来。
“天亮了?”她喃喃。
“这是天黑。”
宋卿时猛地抬头,顺着这突兀的声音朝洞穴的角落里寻去。
火焰的暗影里,隐藏着一双冷酷的眼睛,犹如老鹰般冒着幽光,正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鄂温的眼神盯得宋卿时小心肝一颤,抬手捂住胸口,却不小心摸到了脖子上缠的一圈布,昨日被刀刃抵住脖子的记忆回朔,小脸霎时间变得惨白。
“怕你死,特意缠的。”
听到这话,宋卿时稳了稳心神,才重新看过去。
看起来他特意整理过乱糟糟的头发,全部扎起来,精神利落了不少,面容的污泥也被雨水冲刷个干净,比之前灰头土脸的样子舒服多了,添了点人情味,不像是个在逃囚犯了。
可她只看了两眼,就匆匆避开了视线。
只因他脱光了衣服,上半身全然暴露。
他的身体跟魏远洲相似却又不同,他的体型更大,皮肤更黑,古铜色的肌肤在火焰的照耀下泛着荧光,块块紧实的肌肉分明,彰显着来自铁血硬汉的力量,那是在真刀真枪的厮杀下磨练出来的。
腰腹、肩膀、手臂都是狰狞的刀伤,新伤旧伤混杂在一起,瞧着分外惊悚严重,鄂温在上面抹了草药,绿色的汁水顺着纹路流满了肉眼可见的地方。
“你受伤了?”宋卿时下意识问道。
鄂温掀起眸子,望过来:“我受伤了,也能轻而易举弄死你。”
宋卿时一噎。
不禁腹诽这人煞气深重,动不动就说要弄死她,这都逃了一天一夜了,也没见他真的弄死她,不光如此,竟然还善心大发给她包扎伤口。
“你的嘴巴里,怎么总是打打杀杀?就不能好好说话吗?”真是白瞎了一副好容貌。
“你是澧朝人,我是楚饶人,能好好说话?”
那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宋卿时闭上了嘴。
少顷,宋卿时抿了抿唇,她有心想问绿荷的生死,一直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画面,捏紧衣袖道:“我的侍女,你杀了她?”
鄂温闭着眼睛,手里握着刀,闻言嗤笑:“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空暇担心别人?”
“她还活着。”
安静不过一会儿,又听她紧张兮兮地问:“真的?”
“我有自己的原则,不杀女人和弱小。”
“那、那你也不会杀……”
她的话还未全部说完,鄂温就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冷笑道:“你再废话,我不介意让你成为那个例外。”
“……”仅存的一丝侥幸就这么没了。
“一开始要救你的那男人,是你情郎?”鄂温忽然道。
“什……么?”宋卿时傻眼。
鄂温不语,眸色沉沉盯着她。
宋卿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口中的“情郎”,指的是魏远洲。
她如今在鄂温眼里是“柔嘉郡主”,夫君自然就是远在天边的贺景尧,可他从哪儿看出来她和魏远洲有一腿的?
沉默半响,宋卿时低着嗓音回:“……你别胡说。”
“呵,还以为你们澧朝的女子都很矜持保守,没想到玩得挺花啊?”
吐了
宋卿时脸上青红交错, 一腔怒火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注视下根本不敢发作,憋了又憋,虽然但是, 她该怎么解释她和魏远洲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
纠结了一会儿, 宋卿时忽然被自己气笑了,她有什么好跟他解释的?
可没等多久,她冷着脸嘟囔了一句:“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鄂温轻笑了一声,显然不信她的说辞。
“我们得走了。”说完这话,鄂温用手撑地,微微用力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夜晚最适合赶路,只要赶到下一处地点与接头人汇合,便能丢弃眼前这个拖累。
他之所以选择停留此处,一是因为身上的刀伤已经化脓不得不处理,需得暂做休整快速恢复体力, 二则是这女人竟然不知何时昏了过去,差点直愣愣摔下马。
虽然暂时甩掉了后面跟着的一堆尾巴,但是再这么盲目赶路, 只怕真如翟敬宵所言, 还未走出去多远, 就会被重新抓回去。
一想到他被抓的原因,就恨不能立马将叛徒抓回来两刀解决掉,多年的筹划在一念之间毁于一旦, 这种结果他难以接受。
可古话说得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他还活着,就能东山再起。
天边最后一缕余晖落下, 夜幕降临,洞内彻底只剩下火堆残存的火光,宋卿时摸了摸手臂,冷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按照鄂温所言,天又黑了,算起来她从失去意识开始,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这期间未进一滴水一粒米,刚清醒过来不觉得饿,但是身体却没什么力气。
想依鄂温的话站起来,虚浮的双手却不由她操控,身不由己地颓然跌落坐了回去。
眸色一闪,宋卿时眨了眨清透的眸子,问他:“我看你会认草药,你能不能帮我找些治疗伤寒的药?”
她的声音绵软无力,拖长着语调,虚弱到仿佛被风一吹就散了。
鄂温瞥过去:“别找事。”
“我不是装的,我的身体没你那么好,还要跟着你长途跋涉,不吃药会死的。”
似是为了证明她所言不假,宋卿时抬起袖子捂住唇,猛地重重咳嗽几声,滚动的喉咙间艰难发出一丝嘶哑的声音,“……真的会死的。”
闻言,鄂温边套外衫,边朝她走过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打量这朵好看又脆弱的芙蓉花。
身材纤细的美人蜷缩成一团,做工精致的襦裙沾染上污泥破坏了原本的贵气,复杂的发髻也因为长时间的奔波变得狼狈散乱,若不是那张美貌的脸,说是偷穿了贵妇人的流浪乞丐也不为过。
此刻,她低垂着眼眸不敢看他,长睫毛扑朔如同蝴蝶翅膀,一下又一下,莫名惹人心间发痒。
他知道她很大程度在装,可耐不住她的脸色白中泛青,嘴唇都变得有些干裂起皮,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好似下一秒就会枯萎。
他眯眼挪开视线,低声咒骂道:“娇贵,麻烦。”
听到他这么说,宋卿时猛地仰起头,凶巴巴地瞪向男人:“我又没吃过苦,娇贵一些怎么了?”
是了,若不是他临时起意,闯进她的屋子绑架了她,她现在还是那座皇城里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的尊贵郡主。
漂亮又柔弱的女人,很容易挑起男人的保护欲,可鄂温就是一头冷血的动物,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道:“你是自己起来,还是我帮你起来?”
他的眸光如牢如锁,令她分毫逃脱不得。
宋卿时还没来得及臣服于他话里的威压,就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给冲散了,强撑着精力,大着胆子与之周旋:“咳咳,我真的很难受。”
见她丝毫没有服软的迹象,鄂温的语气比之刚才更差,眼底的嫌弃毫不遮掩,他告诉她说:“别忘了,你只是个人质,别那么多要求,听话些才能活得长久。”
她如何不知道她的命捏在他手里,可他动不动就拿她的性命说事,再三的威胁换做谁听久了都会有脾气的。
尤其是她还生了病,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对他再多的害怕也暂且抛掷脑后。
宋卿时怒视着鄂温,鼓起脸颊,愤愤表达自己的不满:“是你挟持我的!”
“我也相当于间接救了你一命吧?也算你半个救命恩人吧?你都逃到这儿了,我现在对你来说也就是个累赘,嫌我麻烦,你大可丢下我就走啊。”
鄂温死死盯着她片刻,默念两句她还有更大的作用,硬生生将火气给压了下去。
未免手中的刀不长眼,直接挥向这个不知人心险恶,不怕死的女人,鄂温转身背对她,嗤了一声:“别拿激将法对付我,我不吃这套。”
小心思被他轻易看破,宋卿时心虚得努努唇,却仍嘴硬抗争:“反正你不给我药我就不走了,早死晚死都得死,还不如死在这个山洞里呢,至少也算个埋尸地。”
宋卿时偏过脑袋,她的嗓门倒是大,但喉咙发颤,声音在抖,轻而易举就泄露了她此刻的底气不足。
谁料,他竟爽快地答应了:“那你就死在这儿吧。”
没多久,脚步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回响,渐行渐远。
是他离开了。
等到周围彻底安静以后,宋卿时这才敢转过身去察看周围的情况。
他临走前将那堆火给熄灭了,水渍四溅开来,洞内黑漆漆的,但借助洞口溢进来的点点月光,也能大致看清楚,洞里除了她,就没有第二个人。
“鄂温?”她尝试叫了一声。
没有回音。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却悬了起来。
她怕他不走,他若是不离开,她可能真的无法脱身了;她又怕他真的走,这荒郊野外的,若是不小心遇到什么野兽,她会被啃食的连骨头都不剩。
可是他终究还是走了。
宋卿时缩在角落的夹缝里一动不动,小脸埋进腿缝,终究还是不争气地掉了几滴眼泪。
她不能擅自离开山洞,现在是天黑,对外面的情况她一无所知,盲目逃出去只会更快成为这密林里野兽的盘中餐。
只能等明日天亮再另作打算。
四周安静,慢慢地响起了女子的啜泣声,压抑的哭声中藏着无止尽的委屈。
方才要打起精神应付鄂温,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松懈下来,只觉得脖子难受,脑袋难受,胃难受,哪哪儿都难受。
“混蛋,你怎么还不来救我……”都沦落至此了,她也顾不得形象了,拿起衣袖狠狠擦了擦流出来的鼻涕。
忽地,洞内响起另外一道声音:“就知道哭,谁能救你?”
鄂温去而复返,他动作很快,眨眼间来到她跟前,伸手抓起她的胳膊,用了些力道:“起来。”
“你不是走了吗?”宋卿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拎小鸡似的从地上拎起来,踉跄两下才站稳。
鄂温掰开她的手指,将两块光滑的果子还是什么的东西塞到她手心里,“放嘴里嚼着。”
“什么?”
“你不是要药吗?”鄂温忍着脾气道。
他凭着白日里寻其它药的记忆,好不容易摸黑找来的,她要是敢不识抬举,干脆直接一把掐死算了。
宋卿时半信半疑接过,放在鼻尖闻了闻,刺鼻的味道涌来,发现是用刀削去表皮的生姜,错愕了一瞬,颇有些不情愿:“生嚼啊?”
鄂温满脸都写着不耐烦,一副我都如此顺着你了,你还想怎么着的样子。
宋卿时虽看不到他的脸,但是还是能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犹豫了两秒,还是将生姜扔进了嘴巴里。
“跟上。”鄂温见她终于乖乖听话了一次,拧眉掉头往外走去,边走边警告:“别想再跟我提要求。”
宋卿时含糊不清地哦了一声,抬步跟上去。
嘴里含着姜块,一股子味道,想吐出来又不敢,忍不住抬眸看着离自己几步远的男人背影。
没想到他的本性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冰冷无情,没丢下她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还给她找药,从这两点看他似乎也有柔情的那一面。
可再怎么柔情,也抵不过他拿刀砍过她的脖子,也抵不过他们是敌对关系。
她虽不知鄂温的真实身份,但他是楚饶人是他亲口承认的,这样一个不怀好意潜入别国之人能是什么善茬?
她得想办法逃走,或者尽量拖延他往北走的步伐,这样才能留出足够多的时间,让魏远洲尽快找到她,毕竟靠她一个弱女子,想要逃脱鄂温的掌控,实属有些天方夜谭。
在她愣神的这一会儿功夫,鄂温突然转身走向她。
宋卿时被吓得当即停下了脚步,待他靠近,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这才发现他的长相虽然偏异域风情,瞳孔的颜色却是如墨的黑色,如这夜色一般深不可测。
一阵天旋地转,她被男子扛到了肩膀,半边身子悬在空中,头朝地,一头秀发自颈边垂落,要扫不扫地擦过地面,男子粗壮的腿在她眼前一步一步大步流星往前走,感觉下一刻就要撞到她的鼻子。
“你放开我!放开我!”
宋卿时的胃部正好抵在了男子肩膀上的骨头,一步一晃,恶心到反胃,没一会儿,她就被颠得直接吐了出来。
幸好她没吃东西,除了一些酸水和姜块,什么都没吐出来,可就算这样,也足够恶心人的。
鄂温眉头顿时紧皱,忍不住破口大骂:“操,老子杀了你。”
“我早就叫你放开我。”宋卿时心虚不已,用手擦了擦嘴角,“若是你的家人,你的妻子被人挟持,我看你还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吗?”
“老子没有家人,也没有妻子。”
宋卿时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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