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
黑沉沉一片, 灯笼亮了,小径像一条波平如镜的河流,蜿蜒在斑驳的树影里。
宋卿时还记着刚才在书房, 他不分场合乱来的事儿, 别扭地撇开他,要自己单独回去。
结果刚走出去两步,就被人拦腰抱起来。
“魏远洲!”她低呼。
幸好这会儿天黑了,周围没人在,不然指定得闹笑话。
“给我抱抱而已,这也不行?”魏远洲故意颠了颠,明明知道他不会松手,但还是吓得宋卿时下意识地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脖颈,生怕掉下去。
“你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怕被人看到,宋卿时气得用手肘推了推他的腰腹,可是人没推动, 反而她自己差点失去平衡从他怀里摔下去,不得已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嘴角缓缓勾起, 嗤了一声:“不体统的事都做了个遍, 还要如何体统?”
“你你你……”这下是怕人听见了, 她赶忙去捂他的嘴。
瞧见她那双气鼓鼓的脸颊,魏远洲轻声笑了笑,指腹轻轻捏两下她腰间的软肉, 哄道:“夫人, 我错了, 就再抱一会儿吧。”
宋卿时听着他近在咫尺的清冷嗓音,呢喃的低沉, 灼烧着她的理智,努了努嘴愣是没说出反驳的话语。
软着身子靠在他的颈间,算是默认了,感受着周围的静谧,有些觉得偶尔这样放纵一次似乎还不错。
只是这种随时会被人发现的刺激感,让她的神经比之刚才在书房时更加紧绷,一路上她的目光都在四处观察着,一旦有了风吹草动,她就将头埋进他的脸侧,试图藏住她的脸。
来回几次,这掩耳盗铃的行为惹得魏远洲禁不住又笑了笑,扭头问她:“夫人想藏起来的原因是?”
宋卿时不高兴地嘟起嘴,瞪他:“明知故问。”
沿着甬道再往前走,就到了院门,定然会被守门的小丫鬟给瞧了去,她还要脸呢。
“真的得放我下来了。”
在她说完这句话时,忽地从对面迎面来了两个小丫鬟,昏暗的光线下,对方手里的灯笼往这边照了照,见到来人惊颤了一下,随即弯腰蹲身行礼:“见过公子和少夫人。”
在她们探究的视线再次看过来时,魏远洲不疾不徐开了口:“少夫人不小心崴了脚。”
对方舒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原来是这样”恍然大悟的神情,鞠了个躬道:“奴婢这就去准备毛巾和冰块。”
“有劳了。”魏远洲客气地朝其点点头,面不改色地越过那两人,往院门内走去。
宋卿时全程都将脸埋在他的脖颈旁,倾泻的乌发像是柔顺的丝绸一般挡住了她羞红的耳垂,以及因为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慌不择路的表情。
兴许是她表现得太过不自然,又兴许是二人的姿势太过旁若无人的亲密,频频惹得人往这边观望。
魏远洲只好逢人便解释一句少夫人崴了脚,直到踩着台阶入了内室,只剩下她们二人后,才垂眸凝着她道:“夫人还是不藏的好。”
等到周围人声褪去,宋卿时才敢悄悄露出半只眼睛,听到这话不解问:“为何?”
魏远洲直勾勾看着她,眉眼弯弯道:“藏起来若是被不知情的人不小心瞧见,没见着你的脸,还以为你我感情生变,另寻了新欢。”
本是句玩笑话,却像是一下子戳到了宋卿时的逆鳞,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不好看极了。
魏远洲后知后觉是方才的话出了差错,“怎么了?我说笑呢,我不会寻……”
“我知道。”宋卿时打断他。
她只是不受控制地想到上辈子引发误会的那封信,新欢吗?不,他不会,至少未来七年里他的身边都不会出现新欢。
以他们身份地位的差距,他想寻新欢亦或是纳妾都无需通知她,无论何时都可以,就像上回四嫂说的那般,子嗣为重,甚至作为主母,都要为绵延子嗣而给丈夫纳妾。
可他却没有。
就连他与柔嘉郡主的那点关联似乎都是一场误会,他已然做到了一个丈夫对妻子最基础的忠诚,所以她现在在生哪门子的气?
但是一直以来的疑惑得不到解答,便像是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里,时不时就会去怀疑其中的真实性以及她们之间的关系。
可她总不能问眼前这个尚未经历过一切的“魏远洲”吧?问他七年后的事,他保管会怀疑她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而且就因为这个对他生气,他也未免太无辜。
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全然落在魏远洲的眼睛里,他下意识搂紧她的腰肢,就那么抱着她坐到了长榻之上,“杳杳,我真的不会寻别人,我既娶了你,那么我这辈子就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宋卿时嘴唇动了动,下意识反驳:“话说的好听,等你对我没了新鲜感……”
他挽过她耳边方才蹭乱了的头发,喉结轻滑了一下,沉声道:“若是没了,我方才还会对你那样吗?”
他眼梢噙着微红,不说话垂着眼的样子,瞧上去莫名的楚楚可怜。
宋卿时睨他,想起刚才不由脸红,哼哼道:“明明是你自己乱开玩笑,还怪我生气不成?”
“我没怪你,是我口误了。”他明明处理旁事都能滴水不漏,可唯独对她,有时候连话都说不清楚。
魏远洲定定盯着她的脸,半响没说话。
她的容貌生得极美,就像是春日里盛开的花,夏日里吹来的凉风,秋日里暖和的阳光,冬日里燃烧的火炉,温婉灵动,没有丝毫攻击性,让人觉得分外舒适,不自觉想要朝其靠近。
可她的性子却不似她的容貌温柔,反而变化多端到让人捉摸不透,时而如春日般温和,时而如夏日般热烈,时而又如秋日般萧瑟,时而又如冬日般冷淡。
那天顾府交谈过后,她对他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善,可偶尔又会恢复到了之前那般,忽远忽近,有些时候,她比对付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还要令他心力交瘁,可他拿她,却毫无办法。
可他却也明白,她对他的不信任,全源自过去他没看透自己心意时对她的疏离和冷淡,日积月累的不安和不信任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弥补回来的。
尤其是她一度放弃了他,不喜欢他了。
思及此,他的眸色暗了暗,认真道:“我们认识已经超过十年了杳杳,很快就会迎来第二个十年,这些时日看起来很长却也不长,过去的日子回想起来似乎一成不变,可未来的每一天都是新鲜的,与你相处的每一秒每一刻都是新鲜的。”
“新鲜感,虚无缥缈,可我想要它成为具象的,具象到无时无刻都与你相关,而不是别人。”
他徐徐说着,胸脯微微起伏,一点一点来抹平她的不安,望向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缱绻。
宋卿时静静听着,面对他富有深情的表情和真诚的话语,若说内心没有波动是假的。
“我也想,未来的每一天,身边都有你。”宋卿时握着他的手,轻轻回应着。
等到绿荷取来敷脚的冰块,她才后知后觉时间的流逝。
原本就没受伤的腿,何需敷?只能随意找了个借口,再次支开绿荷,让魏远洲想办法处理掉了那冰块。
梳洗完后,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总觉得心境跟之前有些不同了。
可具体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就像那些冰一样,莫名就融掉了。
*
农历十一月十八日,冬至。
在民间有“冬至大如年”的讲法,南方地区的习俗是祭祖,而北方传统的习俗便是吃饺子,家里的老人常说冬至不吃饺子,到时候会冻掉耳朵,正因为饺子的形状与耳朵形似,不少人尤其是年岁尚小的小孩子对此深信不疑。
刚出竹轩堂的门,一股唰唰的凉风,就像抽耳巴子似的往脸上吹,一路顺着裸露在外的脖颈往衣服里面钻,冷得宋卿时不禁缩了缩脖子,更是特意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
她的体质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即使特意多穿了件厚褙子,也抵挡不住寒意的侵蚀,在室内有地暖和汤婆子护着察觉不出,一旦出了门到了外面就特别明显,尤其是是晚上睡觉时,就容易被凉意扰得睡不着觉。
“冷吗?”魏远洲察觉到她的小动作,自然而然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刚触碰到,就被她如冰般寒冷的手给冻着了,眉头不由得皱起,转头对绿荷吩咐道:“回去取个汤婆子。”
“公子和少夫人稍等,奴婢这就去。”绿荷当即应声,调转个方向,脚下生风回了院子。
魏远洲颔首,拉着她在往旁边稍微避风的大树下走,刚停了下来就极其自然地去抓她的两只手,握在了手心里,轻而易举就将她全部包裹住。
他的手热却硬,而她的手冷却软,矛盾又和谐,热的手应该是软呼呼的,冷的手应该是硬邦邦的,可他们却反了过来。
他们的距离挨得很近,他的下颌便在她的头顶,几乎与她面对面贴着,热风从他的嘴唇呼出,没一会儿就温暖了她异常冰冷的手。
可一冷一热两重刺激,让她不禁缩了缩手。
“别动。”魏远洲压抑的低沉嗓音传入耳中,宋卿时扭头就对上那滚了滚的尖尖喉结,听话的不敢再乱动分毫。
少顷,魏远洲看着她略微出神的表情,挑眉问:“在想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宋卿时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柔声道:“只是突然想起了那句俗语,冬至冷,春节暖;冬至暖,烤火到小满。这话若是真的,那么来年的春天一定会很暖和吧。”
他盯着她良久,忽而笑了笑:“一定会很暖和的。”
“嗯,一定会。”
宋卿时也笑了笑。
不知何时,她冰冷的双手也变得暖和起来。
有子
这次宴席, 是她嫁入魏家后,第一次以魏家儿媳的身份参加的家宴,她格外看重, 也为此精心打扮了一番。
刚踏进宴会厅, 就听到了五嫂王舒冉的赞美:“九弟妹今儿可真好看。”
宋卿时回了个含蓄的笑容,礼尚往来也反夸了一句,漂亮的话术逗得王舒冉眉开眼笑,拉着她就要往自己身边的座位带。
宋卿时给魏远洲递了个眼色,就跟着王舒冉坐到了给她安排的位置上,她在魏府长大,对所有的流程和安排都极为熟悉,目光快速扫了一遍,发现她们是第二波到的。
二房的四哥四嫂,五哥五嫂以及他们的孩子都已经到了。
四哥魏临绰是二房长子,官阶不高居于六品没什么上进心, 是个一本正经的爱色之徒,院子里的妾室通房共有五人,如今虚岁二十九, 有三个孩子, 一个儿子出自李清歌, 如今快五岁,另两个庶女则是出自两个不同的妾室,因身份实在低微不受宠爱, 像这种家宴都不会带来。
五哥魏临邵是二房次子, 与魏临绰完全不同, 却又与其父亲极为相似,都极具野心, 二十八岁便位居从三品大员,除了王舒冉一个正妻,便只有一位妾室,而这名妾室亦是出自王氏,乃是王舒冉的陪嫁丫鬟,其膝下两个儿子均是王舒冉所生。
若按族制,二房魏景盛是庶子,那么他膝下的魏临绰和魏临邵也只能算得上庶子,但谁曾想嫡长子魏绪应英年早逝,而如今魏景盛官居从二品,实力就是硬道理,连带着整个二房在魏家总算抬得起头了,丧期期间原先给魏远洲铺路的好资源也渐渐分流到魏临邵手里。
四嫂五嫂亦是相反的个性,李清歌是看起来聪明实则少根筋,为人处事总是会在不自觉间得罪人,王舒冉则是外表无害老实实则睿智机灵,很会来事也很会说话。
而她,处在这两人中间,是既可以傻一些,也可以聪明一些。
不出挑不平庸,也就不会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坐下后不久,李清歌的儿子浩哥儿就哒哒跑了过来,一下子就扑到她怀里,笑眯眯道:“婶婶好,婶婶好看,婶婶冬至快乐。”
宋卿时上回虽与李清歌闹了些不愉快,但那总归是大人之间的事,不能迁怒到单纯的孩子身上。
望着浩哥儿天真无邪的笑容,她立马扬起唇角,“浩哥儿你嘴巴怎么这么甜啊?可真招人稀罕。”
说完她想起临走前随手放进口袋里的几颗糖,小孩子对这种甜食都没有什么抵抗力,于是便都拿出来放在手掌心里,摊开展示给浩哥儿“婶婶请你吃糖。”
浩哥儿眼睛蹭的就变亮了,欢欢喜喜道了谢就要揣兜里,可下一秒他就哭丧着脸看向一旁的李清歌,喃喃道:“多谢小婶婶,可是娘亲说前段时间我吃了太多甜食,最近都不让我吃。”
李清歌见自己儿子对宋卿时这么亲热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忙笑道:“没事儿,小婶婶给你的,就拿着吧。”
“可是……”浩哥儿想起娘亲对自己的叮嘱,还是有所顾虑,手伸出去又收回来,要拿不敢拿。
见小家伙一副纠结的模样,宋卿时看了一眼李清歌,打圆场道:“那小婶婶就先替你保管着,等你什么时候牙好了,你再来找小婶婶要好不好?”
“嗯好。”浩哥儿笑着道。
在她和魏远洲到达不久后,三房的人就紧跟着进来了。相较于大房二房,三房偏向于透明一般的存在,低调到平日里都见不到一回,入席前也只是过来打了个招呼,便规规矩矩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魏老夫人入秋后怕受凉受寒,便鲜少外出,这次的家宴依旧没有出席。
等到小辈们都落座后,长辈才陆陆续续入了席,主母谢氏坐于主桌。
饺子作为冬至的约定美食,有在饺子中包物的特别习俗。
古语云:饮椒柏酒,吃水点心,即扁食也。或暗包银钱一二于内,得之者以卜一年之吉。
这里的扁食指的就是饺子,因为饺子的外形长得很像元宝,所以饺子本身就寓意发财,吃了它,寓意着来年发财。而往饺子里包钱,下锅后,谁吃到了,谁在接下来的一年中都会有好运,就能发财有福气,这也体现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
一年聚在一起吃饺子的时候就那么一次,秉承着家训食不言,每个人都安静的吃着,就连那几个在宴席前闹腾的娃娃,因为有长辈在场,都安静的不像话。
唯一搞出点儿动静的便是王舒冉,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捂着嘴干呕,随后还让下人将肉馅儿饺子换成白菜馅儿的。
夏氏无意间瞥见这边的动静,拧着眉关怀了句:“老五媳妇,你不是最爱吃那肉馅儿的?怎得让人换了白菜馅?”
王舒冉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眼睫下敛羞涩道:“儿媳最近身子不爽利,吃不得那油腻的。”
她一副含羞带怯,又往魏临邵那偷瞟的小女儿家做派,本来没往怀孕那方面想的夏氏,当即明白了过来,笑着问道:“你这是有喜了不成?”
“不敢欺瞒婆母,早间些许不适,便请府医来看过,说是……已有三个月了。”王舒冉躬身道。
听到她又怀有身孕,场上人的表情可谓丰富精彩,有喜有忧,还有像李清歌这般羡慕中夹杂着嫉妒的。
“上回新妇刚进门敬茶的那日,我还问过你,那会儿居然没验出来?”李清歌扫过王舒冉的肚子。
“当时估计月份小,才没验出来吧。”王舒冉微微抿唇,含糊道。
“是吗?”李清歌勾了勾唇略带讽刺,魏府的大夫少说也有个二十年的从医经验,怎么可能验不出来?
在她看来,王舒冉故意挑冬至这样的日子说出来,无非就是想在众人面前风光一把,炫耀一把她的肚子有多争气,又怀了。
早就知道有这一出戏码的宋卿时听着她们的对话,淡定地给蘸料盘里的饺子翻了个面。
“有了好啊有了好。”听到她的确切回答,夏氏笑得合不拢嘴,作为老人,谁不喜欢膝下子孙环绕呢?越看眼前的儿媳越满意。
周围人都对二房和魏临邵夫妇表达了祝福,忽地,夏氏想到了什么,犹犹豫豫瞥了眼主座上的自家大嫂。
清了清嗓子,轻笑道:“对了,大嫂,上回我跟你提过的将归心堂划出来给老五他们单独住,这不是老五家又添丁了吗?容之现在还没孩子,你看……”
李清歌猛地抬眸看过去,归心堂?虽说是公共区域,但是按理来说应该属于大房,因为之前老爷子提过一嘴,要将那处留给魏远洲未来孩子居住。
难怪王舒冉今日来这么一出……看来她早就知情,才会一直瞒着她,不然怎么可能不来向她炫耀?看来是想要为自己争取到归心堂的住处。
当初魏老爷子去世后,三家的住处都是分好了的,不光光从嫡庶之别划分,还考虑到了几家人数上的差异,二房比之三房所分的地界本就多得多,更何况二房去年才扩充了一回住处,如今又想要单分院子出来,实在是有些得寸进尺。
谢氏用手帕擦擦嘴唇,放下筷子朝夏氏望去,不疾不徐道:“不是我不给,只是公爹之前就已说过要留给容之,我也不能拂了公爹的意思弟妹你说对吗?”
“不过老五媳妇又有了孩子,现在住的地方的确是挤了些……”
说着她停顿了一下,似是有几分苦恼,思索片刻后视线一转,看向男席那边的魏景盛:“二弟,你觉得栖拾堂那院子如何?”
“内宅的事务都由大嫂做主,我无异议。”魏景盛面不改色道。
夏氏听到自家丈夫服了软,努了努嘴刚想说话,那边的谢氏直接拍板:“那明日我就让下人去尽快收拾出来。”
夏氏顺了顺心气,笑着道:“归心堂那么好的院子,一直空着真就可惜了,老九媳妇肚子可得争争气,才能早日住进去。”
话题忽地引向自己,宋卿时先是一愣,然后躬身福了一礼,道:“妾身定然会努力为魏家开枝散叶。”
夏氏越过婆母来说教她,话里话外含沙射影地讽刺内涵谢氏只为魏家生了一个孩子,却占了那么多院子和地界,空着也是空着,却还舍不得给她先用用。
宋卿时不由抬眼,望上面的谢氏瞧去一眼。
谢氏抿了口茶水,安静地听着,嘴角的笑意不明。
据她所知,谢氏嫁进魏府第五年才有孕,生了魏远洲这么一个独子,之后伤了身子就再没有过孩子,而伯父也只有过伯母这么一个女人,并未纳过一个妾室,就连老夫人那么强势的性子都未说动过伯父,所以大房就只有魏远洲那么一根独苗。
自从伯父染病离世,大房就剩下魏远洲和伯母母子相依为命,二房人丁兴盛,就愈发衬得大房人丁稀少。
而她上辈子七年未有孕,甚至还任性妄为,因为一个误会吃了那两回的避孕汤药……
她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谢氏一副软绵绵的态度,其教出来的媳妇亦是如此,夏氏的一腔不满悉数打在棉花上,没达到自己的目的,接下来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草草用了两口就放下了碗筷。
吃饺子有吃出钱币的,也都只敢暗戳戳的高兴,不敢大声喧哗,唯恐将战火引到自己的身上。
搂她
回去的路上, 李清歌落在后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的父子俩,忽地问:“母亲要给老五家重新换住处, 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魏临绰抱着孩子, 漫不经心回了句。
此言一出,李清歌再也忍不住,声量也不自觉抬高:“你知道怎么不跟我说说?”
“跟你说干什么?”魏临绰挑了下眉,不以为意。
这句话直接点燃了李清歌憋了一整个宴席的火,怒气冲冲道:“我们是夫妻,这么大的事你不该跟我说吗?你怎么总是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老五家都得多少好处了?你可是长子,怎么能处处都低人一等?这不是平白惹人笑话吗?别的比不过也就罢了,可现在连住处都要比你好上一大截,你就没有点儿危机感吗?”
被自己妻子这么一数落,魏临绰也没了心情逗儿子玩,将儿子交给乳母抱着, 他则背着手继续朝前走去。
小道两旁高大的树木叶子都掉的差不多了,正如他空荡荡的心,萧索又烦闷, 可妻子还在耳边一直不停地说。
他只能耐着性子回:“你别一惊一乍的行吗?母亲说的也不无道理, 老五家人口多, 五弟妹又有身孕了,这么看原先的住处相比较起来是小了些,在府内另寻住处也没什么……”
“没什么?什么没什么?你没仔细听母亲说的那话?她早就跟大伯母提过了, 那归心堂她原本就打算给老五家单独住, 压根就没咱的份。”
“那你想怎么着?又要给我掰扯母亲偏心了?”
李清歌内心咯噔一下, 忙打断他:“我可没说母亲偏心……”
“你不就这个意思吗?”
“谁说我是这个意思?那可是归心堂啊!”
说实话,今日她实在有些震惊, 婆母居然敢拿归心堂来试探大伯母的底线,大伯父还在世时,婆母往日都是不敢在大伯母面前拿腔拿调的,更别提敢当众讨要大房的东西。
还是有关魏远洲的东西。
哪怕最后没要成,这交锋就够紧张刺激的了。
“而且我就是觉得怎么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呢?明明都是儿子,老五家有的,我们怎么就不能有?仕途上的、家里的,无论内外,就没一次好机会落在你头上。”
李清歌愤愤为自己丈夫打抱不平,可他却仍然不觉得有问题,淡然道:“老五天分比我高,能力比我强,付出的也比我多,那是他该得的。”
李清歌最看不上他得过且过的消极态度,对于自己的失败和困境放任自流、任其恶化,再这样下去公爹和婆母眼里就没他们了,那等浩哥儿长大后,还能得什么好?
尤其是他越发不在意,就越显得每天围在婆母身边讨好,拼命和其他人打好关系的她就像个笑话,他倒是活得清闲自在,感情全然没把她们母子放在眼里心里。
李清歌越想越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颓废感,闭上眼压了压脾气,“那你怎么就不知道努把力吗?”
“我每天要照顾浩哥儿,抽空还要应付院子里你养的那些莺莺燕燕,累死累活收拾一堆烂摊子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这个家吗?而你呢,哪怕不是为了我,你为了浩哥儿也该混出一个名堂出来吧?”
魏临绰的脸上浮现出几分不耐烦,瞥她几眼,撇嘴道:“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翻来覆去就那么些破事儿,天天就知道跟老五家比比比,心比天高,这也要那也要,什么都想分一杯羹,就不能先管好自己家里吗?”
“行行行,你清高你无所谓,你每天除了□□里那点儿事,你还知道什么啊?”李清歌嘴比脑子快,直接将内心深处积攒已久的怒气摆在他面前。
魏临绰指着她的鼻子骂:“你简直粗俗!”
“嫌我粗俗你别娶我啊。”李清歌不甘示弱,也跟着吼。
火气上来了,两口子声量一个比一个大。
“哇呜呜呜——”
一阵孩童哭声及时打断他们的争吵。
跟在后面的乳母不知所措地哄着小少爷,手忙脚乱
李清歌先是一愣,后迅速反应过来,迅速提着裙子跑过去将儿子搂进怀里,纤细柔荑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嘴里还不停地温声哄着:“别哭了,娘在这儿。”
听到儿子的哭声,魏临绰激动的情绪舒缓了一些,但是转头看见李清歌那怨怼的目光,皱起的眉头更紧了,一甩袖子就走:“懒得跟你说,自己回去反省去。”
等到他走远了,李清歌还能听到他的念叨:“有本事你也多生几个儿子,让你娘家也多帮衬帮衬你,明明自己也比不过五弟妹,倒先埋汰起我来了?”
“一天到晚跟个母老虎似的,除了耍嘴皮子功夫你还会什么?蓉儿都比你要听话柔情。”
说到最后一句,他还特意扭头往后瞥了一眼,那万分嫌弃的神情深深刺痛了李清歌的心。
“你居然拿一个贱婢跟我比?魏临绰!”身边人最懂如何伤你的心,枕边人更甚,她从未想过在自己丈夫心里,她还比不过一个低贱的婢女。
“怎么比不得?你不是就喜欢比吗?就准许你拿我到处做对比,不允许我说两句?”魏临绰本打算还要说,但当对上自己儿子哭泣的脸,顿了一下,摆摆手直接走了。
徒留李清歌站在原地,出口的嗓音有些哽咽,“走了好走了好,以后就别进我屋。”
说着说着,她的眼尾不自觉滑落两滴热泪,嘴上却仍然不告饶,硬得很。
李清歌怀里的浩哥儿兴许是感受到母亲的悲伤,伸出一只手来替她擦着眼泪,“娘亲不哭,不哭。”
“娘亲没哭。”还好,她有个懂事的儿子。
李清歌勉强笑了笑,缓过神后往四周看了看,见除了自己院里的两个丫鬟就没旁人了,暗自松了口气,幸好这丑态没被人看了听了去,不然那些探究讽刺的眼神和议论,会比魏临绰拿嘴刀子扎她还要痛苦。
*
宋卿时怀里揣着汤婆子,与王舒冉并肩走在魏远洲和魏临邵身后,因是有一段需要同路,自然同行。
前面魏远洲和魏临邵谈论着朝堂上的公事,她们则自觉落后一段距离,有一搭没一搭小声聊着家常,仿佛都将刚才家宴上发生的事抛到了脑后。
当了母亲的女子和无子的新妇总归不一样,日常琐事聊着聊着就会聊到孩子身上去,宋卿时也都笑着应和,时不时搭腔两句,适当表达疑惑,让王舒冉能够接下去。
和五嫂一家分开后,魏远洲特意慢了步调,停下来等她。
“手脚可还冷?”魏远洲柔声问。
宋卿时闻言,紧了紧怀里的汤婆子,摇了摇头:“不冷了。”
说着朝魏远洲那边瞥了好几眼,见他藏在发间的耳朵红扑扑的,扯了扯他的袖子问:“你呢?耳朵都红了。”
“有吗?”魏远洲倒是没什么感觉。
见她呆呆点头,他默了一会儿,转而朝着身后的张武招招手,示意他把大氅给他披上。
魏远洲生的高,一披上大氅气势愈发逼人,在俊朗的面容衬托下,静穆中也添了矜贵。
“这个月底我会去城外办差,会在别院住几日,你可想跟着我一同前去?”继续往前走了几步,魏远洲忽然说道。
宋卿时一愣,“别院?”
“别院设有天然温泉,我记得你以前去过一次,不是很喜欢吗?”说这话时他盯着她,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
他的话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大概十岁时去过一回,后来成婚后也偶尔去小住过三回,但毕竟每年的年关一堆事叠在一起,每次只能住个四五天。
令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温泉旁边种了两株雪梅,北方的梅花一般是一二月份开花,可或许是因为露天温泉的印象,每每十二月初左右就会提前开花,花期持续一个多月。
红色的花瓣混着皎洁的雪花飘落在水面,给寒冬点缀了几缕别样色彩,素雅芳香的气味,一缕一缕弥漫在空气中,幽幽的,勾得你吸一口还想吸一口。
若是在搭配上些许零嘴和梅花酒,实属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尤其是泡温泉可以温经通络,祛寒舒筋,畅达气血,适当控制时间,对于改善她的体寒颇为有益,只不过……
“可是你不是去办差吗?带上我合适吗?”宋卿时还是有些顾虑。
走出游廊,忽然刮过一阵刺骨的寒风,魏远洲抬步走到风口,扯过身边人儿的胳膊,敞开大氅将其护进去,一个脑袋的身高差距让一丝一毫的风都吹不进来。
一路走过来,宋卿时一张纤白的小脸被风吹得泛红,像染了胭脂艳丽绝美,如鹿般清澈的瞳眸闪烁着水汽,雾蒙蒙的,引得你往里头探寻。
魏远洲盯着她看了几眼,微抿的薄唇轻张:“说是办差,其实说起来算是解决我个人的私事。”
“嗯?假公济私?”宋卿时脱口而出。
魏远洲单手半搂抱着她的腰,轻轻松松带着她下了几节较高的台阶。
等到置于平地之后,遂倾身捏了捏她小巧的秀鼻,唇边的笑容渐盛:“这个词你若这么用,便算是吧。”
“因为不是什么重要的行程,所以带着你也无妨,就算被人发现了,也不至于参我一本,更何况过了这个月,我们不就要忙起来了?可能到时候要再出来玩,就难了。”
“再说,陪着我不好吗?”
年关各地使臣进京,他要忙着处理份内一大堆事,而她则要开始跟在婆母身边,接待上门走访的各路亲戚朋友,确实没什么空闲时间。
宋卿时只犹豫了片刻,偏头对他道:“那你去跟母亲说?”
“好。”
别院
昨夜悄无声息落下一场雪, 绵绵的白雪装饰着魏府内外,万物显得落寞而萧条。
远远望去,那屋檐上积累的厚雪如同云朵般的绸缎, 闪烁着丝滑的光芒。
宋卿时从梧桐院出来, 抬手挡了一下从屋顶折射进眼睛的光线,今日照常跟着婆母学习掌家知识,不过鉴于她之前的“努力”,在婆母眼里她算是个掌家的可塑之才。
往后天气只会越来越冷,从竹轩堂到梧桐院来回实在辛苦,婆母便改成了每五日一次抽查,让她从今日过后不用特意每天亲自过来,她会派人将要掌握的内容送过来让她自学。
宋卿时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拢了拢脖颈处的狐裘领子,扭头问了句:“府医来过了吗?”
她忧心魏远洲肩膀上的伤,特意让府医在今日他休沐之际登门来看看, 明日需得启程去别院,可就没机会了,看过之后她也安心些。
“来过了, 不过姑爷那边并未告知结论。”绿荷纳闷道。
宋卿时嘴里哈出一阵白烟, 闻言皱了皱眉, “去前院。”
说罢,她脚步一转,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绿荷赶忙跟了上去。
刚刚穿过书房院内的一扇半月形拱门, 余光里映入一个略有些熟悉的身影, 宋卿时顿了一下,停在原地定睛看去, 仔仔细细看了好几眼,才认出那人是之前见过的卫善。
卫善今日穿了一身墨色的常服,没有了锦衣卫的杀伐气息,倒添了几分寻常人家的沉稳和善,他旁边站着的是段朝,二人正贴耳说着什么,并未瞧见魏远洲的身影。
他怎么会突然上门?难不成鄂温的事还没个结论?
宋卿时禁不住想。
二人的谈话似乎并不愉快,卫善的脸色没多久就垮下来,段朝板着那张万年不变的木头脸,做了个请他离开的动作。
少顷,隐约只听见卫善的大嗓门:“你就让你家大人通融通融不行?”
“不行。”段朝扯了扯嘴角。
宋卿时一愣,不太看得懂眼前的状况,无所不能的锦衣卫卫善能求魏远洲些什么?
在她愣神的这会儿功夫,段朝已经半推半请地将卫善从另一扇门带离了。
等段朝再次出现在视野内,他先是靠近那扇关着的门敲了敲,“人已经送走了。”
距离隔得远,宋卿时听不见魏远洲回了句什么,只看见段朝恭敬地鞠了一躬,随即便转过身,将手交叉放在身前,继续规规矩矩站岗。
天空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飘在宋卿时的眼前让她回过神,理了理衣领,径直朝着段朝走去。
段朝耳力敏锐,当即掀眸向发出动静的方向看去,见到来人抱拳行礼:“见过少夫人。”
“方才送走的是锦衣卫的人?”宋卿时问。
听到她的话,段找先是一愣,随即联想到在云禅寺发生过的那段不可再提起的事,很快就反应过来她为何会认识锦衣卫的人。
段朝回:“是的。”
“他来做什么?”
“这……”段朝面露迟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宋卿时看出他的顾虑,也明白自己的问题超越了界限,笑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对了,郎君呢?”
“在里面,正在换衣裳。”段朝立马回道,正打算侧开身子让出一条路。
宋卿时拦下了他:“那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好了。”
换个衣服而已,用不了多长时间。
“屋外冷,你进来吧。”
似是他们交谈的声音太大,惊扰了里面的魏远洲,他的声音隔着一扇门空灵飘来。
一直在屋外默默受冻的段朝:?
“还有,以后少夫人问话,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必遮掩。”魏远洲继续补充着。
宋卿时和段朝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里瞧见了不可置信,后者比她接受更快,沉声郑重道:“属下明白了。”
话毕,段朝替她打开了屋门。
宋卿时抿了抿唇,看一眼段朝和身后的绿荷,迈步走了进去。
屋内果真暖和多了,不远处放置的两个炭盆滋滋冒着火花,驱散了原本和屋外差不多的寒意。
进屋时恰巧碰到魏远洲在换上衣,敞露的上半身强壮有力,紧实的腹肌偾张,斜靠在衣柜处,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散漫不羁的劲儿,他随手指了指旁边的座椅:“坐那等等吧。”
偶尔忙得太晚,若是回竹轩堂会吵到她睡觉,便会命人知会她一声,然后直接歇在前院,故而也会留两套换洗的衣服在这儿,隔天再由张武送过来。
宋卿时点点头,顺着他的指示在圈椅里坐下,悄咪咪掀眼看过去无意识咽了咽口水。
他已经开始在系里衣的纽结,从下至上,一寸寸将裸露在外的肌肤藏在瓷白的里衣里,没一会儿就恢复了平素里矜持守礼的模样。
衣服换得差不多了,魏远洲随手抄起外裳,边套边跨开步子朝着她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发顶刚准备坐在她身边的位置,就见她发懵的神情。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地意识到什么,嘴角溢出几丝笑意,手放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宋卿时惊醒,对上他打趣的眼神,慌忙收回偷窥的视线,后知后觉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道:“你的肩伤可好全了?府医来时我去了梧桐院,便想着过来问问。”
“已无大碍,不必担忧。”
魏远洲停留在她面前,目光所及她的发顶上面残留着一层浅薄的水汽,应当是内外温差太大导致凝结在上面的雪粒子融化所致。
“母亲唤你过去,说了什么?”说着,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掌替她拂过上面的水汽,力道把持的很好,并不会弄乱她精心打扮过的发型,有过几次经验过后,愈发得心应手起来。
他清雅的嗓音混着低哑传入耳朵,温润的手掌若有若无擦过她的头顶,带着几分暧昧的触碰更令人面红心跳,她的记忆里,似乎不久前他也有过一次,这样耐心替她擦拭水渍的时刻。
宋卿时并未拒绝他的好意,漫不经心答道:“母亲没说什么,就是交代几句让我早些回来。”
有他之前给母亲打过招呼,还能说什么?以婆母的性子,并不屑于使一些婆婆为难儿媳的把戏,小两口自己乐意,再说只是去别院小住几日又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她不会插手管太多。
魏远洲轻轻嗯一声,眼瞧着那些凝结的水汽被清理的差不多,便转身往她身边的位置坐下。
她的余光瞥到他的后衣领,忍不住伸手,手指从他的发间穿过,将几缕被外裳压进脖颈里的发丝挑出来。
“卫善过来是想让我妥善安置他的几个受重伤的下属,给他们在老家安个清闲的职位。”
宋卿时明白,这种行为无异于明晃晃地走后门,他自然不会批准,这合理合法,并非冷血无情。
可自从她上次见识过锦衣卫捉拿鄂温等人的血腥画面,她又不可控制地产生些恻隐之心,这些为国随时都愿意献出生命的人,值得妥善安置。
难怪刚才卫善那么锲而不舍。
魏远洲挑起一个玉瓷杯,往里面倒了半杯热水,缓缓道:“走后门自然不行,但我会按照流程上书给陛下,为其申请补贴。”
“那就好。”宋卿时接过那杯水,笑了笑。
默了片刻,魏远洲挪开视线道:“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宋卿时凝着他肃穆的神情,指尖轻颤,不由问:“什么?”
“鄂温被判年前处死。”
一提到这个名字,那股呼吸不上来的窒息感立即涌上来。
她至今不懂,当时鄂温为何会放过她。
*
京郊魏家别院。
前两天的白雪融化,哪怕得知贵人要来,别院管家派人提前精心打扫过,仍然不可避免地在地面留下一层混着污泥的积水。
一双精巧的布鞋踏上去,溅起阵阵水花。
宋卿时打了个秀气的哈欠,眼皮沉重得都快要睁不开,魏远洲身上的味道似乎能催眠,来别院要多少个时辰她就睡了多少个时辰,可到了目的地依旧想睡。
魏远洲一身玄色窄袖锦服,大片的金云纹在黑衣上若隐若现,腰间扎条同色暗纹的束带,上挂白玉玲珑佩玉,几分潇洒和英挺,姿态娴雅,弯眉下黑色眼眸浓得像滩化不开的墨。
魏远洲握紧她温热的手,感慨一路将其捂在手心里的功夫没白费,定神瞧了几眼她睡眼惺忪的迷糊娇态,看来方才在车上小憩的那会儿她还没睡够。
他拦腰将人打横跑起来,这次她没有明显抗拒,甚至还将脸往他胸膛埋了埋,那处缝制了一圈黑色的兔毛,柔软得不得了,她靠着睡了一路。
魏远洲偏头对管家吩咐:“你去备着吃食,待少夫人睡醒后就送过来。”
“奴才领命。”管家恭敬拱手,下意识看了眼他怀里只露出半边雪润侧脸的少夫人,她似是睡得有些懵了,还往大公子怀里钻了钻。
魏远洲侧身挡住管家的视线,挑眉不满:“看什么?”
在这大冷天的,管家硬生生被吓得冒出一后背冷汗,特想扇方才的自己几个耳光,赶忙垂下了眼:“奴才失礼。”
魏远洲今日心情尚佳,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浪费精力和心情,冷哼一声抱着人越过管家,往别院大门的方向走去。
待他走后,管家才敢正常喘气,只是没等他缓缓。
一个怀里抱着只白猫的小姑娘朝他走过来:“管家好,我是少夫人的贴身婢女绿荷,麻烦你让人把车上的东西搬进去。”
她的语气还算客气,可神情却不算好看。
得,又是个不好惹的主。
“明白。”管家自认理亏,不管接下来绿荷说什么,都说好。
嗜睡
昨晚没睡好, 一大早就赶了一段路,马车颠簸宋卿时实在有些疲惫,空出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撸着雪团子, 她靠在软榻上假寐。
“我去去就回。”魏远洲走过来, 像她摸猫脑袋一般摸了摸她的发顶。
宋卿时想起他还有公事要办,有气无力地掀起半边眼皮,喃喃道:“你放心去吧。”
见她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魏远洲无奈笑了笑,忽地想到什么,走到一半又转了个头:“等我回来给你带云片糕。”
“云片糕?”提到吃的,宋卿时的眼睛蹭一下亮了起来,撑起半边身子,脱口而出道:“就是那家开了十几年的老店?”
“对。”魏远洲道。
世人大多折服于口腹之欲,宋卿时也不例外,笑眼弯弯:“那就麻烦你绕道了。”
附近那家藏在市井深处, 卖云片糕的店味道实属上乘,方圆百里可谓远近闻名,但是因为是市井小吃, 在富贵人家眼里难登大雅之堂, 上不了台面, 知名度便打不开,所以只开了那么一家店铺。
又因是小本生意食材有限,限量每个人一天只能购置一盒, 吃过一回就忍不住惦念着下一回, 可若是从长安城过来特意买又好像过于麻烦, 她就只能来别院才能吃上那么两三回。
“不麻烦。”魏远洲笑笑,转身走了。
有了盼头, 宋卿时补觉时,都觉得睡梦香甜了不少。
“娘子想要什么时候去泡温泉?奴婢刚去看了,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岸边那两株梅花也已经开了大半了。”
绿荷为她梳头,想起宋卿时临睡前吩咐她的事,笑眯眯地看向镜中的女子。
睡得舒服了,宋卿时整个人的气色都饱和红润多了,双颊白白嫩嫩的,鼻尖和眼尾都带着点儿樱粉,眉目水润似含情,显得整个人都有些不同于往日的娇艳姿媚。
宋卿时用手散漫梳着发丝,回:“吃完晚饭,消消食便去罢。”
左右偌大的别院只有她跟魏远洲两个主子,想什么时候去都行,只是她刚才满脑子只顾着吃和睡,竟没问他归来的时间,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归家。
难怪他走前,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还略带埋怨。
她这个妻子未免太不尽职了。
思及此,她稍稍偏了下头:“郎君走前可交代过什么时候回来。”
“并未。”绿荷答得很快,遂又好奇道:“娘子是想等姑爷一起回来泡温泉吗?”
绿荷心直口快了一些,接着道:“若是这样,姑爷不喜人近身伺候,温泉边定然不能留人,那奴婢得跟管家重新说一声,叫他将该准备的东西全都提前放好。”
“你想什么呢,我就是担忧他的晚膳该在何处用。”宋卿时被他三言两语说的面红耳赤,眼前似乎已经出现她与魏远洲在温泉共浴的场景。
或许是她反驳的声音太小,还是绿荷陷入如临大敌般的考量太深,竟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继续嘀咕着。
“换洗的衣物也得备好,酒水也得重新备一些,就是不知姑爷喜好哪一款,是烈一些还是如娘子一般喜好淡雅一些的。”
“他喜好烈一些的。”宋卿时见她思索的认真,不由插了一嘴。
“烈一些的?那倒是没看出来。”绿荷愣了愣,在她的认知里,读书人应当都喜欢附庸风雅一些的淡酒或果酒,不易醉便意味着不会丢丑失了面子。
自己用餐舒服自在多了,只是别院厨子做的饭食不怎么合她的口味,也不知是不是她还不太饿的缘故,明明都是相同的菜名,却总觉得跟魏府厨子做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没用几口就让人撤了下去,绿荷一直在身边伺候,见她这般胃口不好,脑筋转了又转,突然蹦了起来:“娘子……娘子不会是有孕了吧?”
坐在软凳上抱着雪团子的宋卿时,连同周遭两个一同从魏府跟过来伺候的丫鬟齐刷刷看向了声源之地。
兴许是见几人的视线太过火热,绿荷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还是没忍住替自己的说辞辩证:“嗜睡、又是胃口不好的,这怎么想都是……有孕了吧。”
“不……”可能。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上辈子历经七年都没怀上孩子,这辈子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就怀上,可宋卿时后头的两个字还没说完,另一个丫鬟像是被绿荷的话给说服了,面上一喜,乐呵呵道:“奴婢这就去让管家请大夫。”
说罢,行了一礼便提着裙子跑了出去,宋卿时想拦都拦不下来。
别院内并未设有府医,只能去最近的村子请乡医。
魏远洲刚下马,就跟管家派人去请的乡医在大门撞了个正着,段朝上去一番交涉才明白这是给少夫人请的。
丫鬟也没那么莽撞,并未透露真实原因,只对管家说少夫人身子不适,需要请大夫来看一看。
听到跑腿的下人说宋卿时身子不适,魏远洲脑中立马浮现出她蜷缩在床上,面色苍白难耐忍痛的场景,狭长的眼眸眯起,连忙下令让段朝带着乡医飞奔过去。
原本需要消耗的路程时间,直接缩短了一半。
魏远洲风风火火踏进寝屋,微喘着气大步穿过一众行礼的下人和隔绝视线的屏风,这才走到床边,可临了他却不敢再靠近了,停在原地愣愣看着。
原本空荡的床榻,拉上了厚厚两层帷帐,隔绝了里头的景象,让他一时间判断不了里面的人儿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明明走时她还好好的,这才短短两个时辰,怎得就出了事。
“洲郎?”
直到一道温柔的嗓音传进耳朵,魏远洲才敢再有动作,让慢他好几步进门的乡医去给宋卿时把脉:“好好给她看看。”
宋卿时靠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两层蚕丝被,原定的泡温泉也被取消了,对于绿荷夸张的行动力,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会儿子又恰逢魏远洲回来,等会儿她该如何跟他解释这场乌龙?
其实她知道,七年无子与她体寒有很大关系,刚入门的前三年她也慌张过,甚至请太医开过方子调理,吃过无数碗难喝的药,却也无济于事。
后来有段时间,她似是与那汤药有了排斥反应,她再也喝不进去,喝了吐,吐了喝,喝了又吐,是魏远洲不忍,用子嗣天注定,人为干预只会适得其反的话术拦下了她极端的行为。
虽然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但因为受的那一遭罪,她对生育子嗣隐隐感到了些许反感和害怕,毕竟人总会对办不到的事不自觉的产生畏惧心理。
因此她干脆不特意去想去做去干预,可事与愿违,结果都是相同的,孩子依旧没有来到她的肚子里,该是你的就该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就不该是你的。
所以,她这会儿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她的肚子里依旧空落落的。
宋卿时抿了抿唇,稍微撩开一些袖子,将手从帷帐下递出去,借着脉枕大夫微凉的指腹搭在手腕上。
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下来,朦朦胧胧的烛光映衬出帷帐外更加朦胧的身影,他背手而立,只能看出一个挺拔的身姿,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就连五官也被虚化了一般,像是隔着一层雨幕似的。
大夫把脉需要时间,宋卿时就盯着魏远洲看了许久,他似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的大氅还没来得及脱,说实话,她最爱看他穿一身墨色,再配上毛领大氅,整个人瞧起来威风霸气,最是贴合他的气质和他原本的性子。
也不是说平素那淡雅的风格不好,但女人嘛,都是善变的,自家男人越多变越好,而这些多变的风格里,她最喜欢那身墨色罢了。
“如何?”魏远洲的声音再度响起。
宋卿时这才回过神,发觉大夫早已收回了手,而她的手腕还规规矩矩地摆在那儿,她赶紧收了回来,冬日里就连空气都是刺骨的冷,就算在尚且温热的室内,就裸露了那么一会儿,手腕就已冻得生疼。
默默将手伸进了被窝暖暖,视线却转移到离自己最近的大夫身上,她还是有几分忐忑的,毕竟万一呢,万一有了呢。
有了,她会欢喜吗?
而他,亦会欢喜吗?
大夫正在悉悉索索收拾脉枕,闻言顿了顿,眉头轻皱道:“少夫人是偏阴性体质,易疲劳嗜睡都是正常的,身体并无大碍。”
听到最后的那句并无大碍,绿荷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姑爷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神情也不似一开始那般紧绷,和善平稳了不少,她这才敢正常呼吸起来。
绿荷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猜测,瞥一眼姑爷,害怕得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追问道:“那别的呢?”
为防止被姑爷看出端倪,她故意问得委婉。
“别的?姑娘是指什么?”大夫背上药箱,问:“可要老夫开一副改善体寒的方子?”
绿荷见他白胡子飘飘,少说也得做了十多年大夫了,不会连最基本的喜脉都把不出,不由感到几分失落,叹了口气接话:“那就麻烦……”
“不必,回京后我会另作打算。”魏远洲打岔道,给她递了个眼神:“让人送大夫回去。”
男主子发话了,绿荷欲言又止,遂又想到乡医只是个赤脚大夫,定没长安城的大夫专业,于是安静噤声,领命乖乖送人出了门。
屋内就剩下宋卿时和魏远洲两个人。
宋卿时自己也不想再受一次相同的罪,可她的体寒确实需要治理,不然光是一年四季的手脚冰凉就够她受了,只是有什么法子能替代吃药就能治好病的呢?
就在她失神的间隙,魏远洲掀开帷帐挂在钩子上,她的视野瞬间就开阔亮堂起来,男人淡漠安静的脸一同入了她的眼。
宋卿时有意想开口打破沉寂,就听他先开了口:“我还未与你说我此行是为了什么吧?”
“嗯?”宋卿时不解。
抱抱
魏远洲刚从外面回来, 风尘仆仆身上脏得很,他便没有顺势在床边坐下,而是从远处搬了把凳子, 才重新回到床边。
“宫里的贵妃娘娘与你是一个体质亦是体寒难以怀……尚在东宫时就一直为其所困。”
“近两年更是愈发郁郁寡欢, 陛下命人辗转找寻,终于在近日得知云开村有一个曾在宫中任职的老女医,其擅长做各种药膳,尤善调理妇人身体,陛下便想请她重新进宫伺候。”
他未说出口的话,宋卿时也明白,无非就是大多体寒女子的通病,那就是难以怀孕。
“只是这种事为何要你去做?”嫔妃之事一般都由宫里的女官负责,事关隐秘,陛下怎会交由朝廷命官来做?
魏远洲压低嗓音道:“陛下交由人去做时,刚好被我偷听到, 所以就揽了下来。”
“你,偷听?”宋卿时难以置信。
脑海里浮现出一幅魏远洲顶着一张刚正朴直的脸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偷听的画面。
那画面太美, 她实在不敢继续妄想下去。
本以为牵扯进偷听这等不光彩的事, 魏远洲会替自己遮掩解释一番, 谁料他却坦荡得很,面不改色的承认了:“恰巧罢了,况且寻人而已, 左右也不是什么难事, 能有幸替陛下分忧想必那女医不会拒绝。”
也拒绝不了。
天子之令, 有几个敢抗拒?
陛下嘴上说的是“说服”二字,但最后那句务必要将人带回来, 已经注定了没有商量的余地。
片刻沉默后,宋卿时咬唇,问:“是为了我?”
莫名的,她不太相信他口中的那句恰巧,毕竟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凑巧?你以为的大部分巧合,其实都是旁人蓄谋已久的精心策划。
比起魏远洲恰巧偷听到,她更觉得是他提前留意过陛下的动向。
并非她自大,自以为在他心中的地位有所上升,而是他近期的行为让她无法忽视掉他的好,她愿意去猜,去相信他是会为了她去付出这些行动的。
这话问完,他神色微变,回答得没有刚才那般迅速直白了,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垂眼良久,才听他道:“总之,我已请示过陛下,在请女医入宫前可以先破例为你把次脉。”
“但毕竟是为娘娘寻得女医,不能让其亲自侍奉在你左右,但是她根据你的情况制定的药膳单子,肯定要比直接吃药带来的副作用弱得多。”
“我会另请专人负责药膳的熬煮……”
“所以呢?是不是为了我才去做这些?”
魏远洲一片清明的眸子,一瞬间闪过诸多情绪,抿紧嘴唇不语。
宋卿时死死望着他,见他长时间不为所动,气鼓鼓的掀开被子,踩着微凉的地板下了床,在他跟前站定。
“穿鞋。”魏远洲目光下移,凝向她仅穿了足衣的脚,拉着她的手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
宋卿时并未有所抗拒,顺势往他的怀里倒去,纤纤胳膊精准揽住他的脖子,双腿分开,跨坐在他的大腿之上,像是小孩子撒娇一般整个人缠抱住他。
“不穿外裳,不冷吗?”魏远洲边说边将自己的大氅系带解开,尽可能将怀里的人儿全部遮盖住,她太瘦了,不刻意去看,甚至看不出他的大氅下还藏了一个人。
宋卿时脸埋在他的胸脯,口齿略有些含糊不清:“你抱紧些,不就不冷了吗?”
说着,她似是要向他示范如何做,将原本揽住他脖子的手收进大氅,露在空中的这会儿功夫,就变得有些凉凉的。
可他的大氅内的毛茸茸沾染上他的体温,热乎乎的,顷刻间就缓解了她的寒冷。
冬日里,没人能够拒绝一个体积极大的暖炉。
更何况,他是她专用的。
她的手心紧紧贴着他的后背,顺着他外裳的纹路上下探索,找到一个合适舒服的位置,缓缓收紧,有一种要将他彻底揉进怀里的执着。
可惜就她那点儿力道,根本就撼动不了他分毫,就连坐着的姿势都未变过,屁股就像是黏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
生怕她冷着,魏远洲依言紧紧搂着她,用身体和大氅代替被子给她取暖,手掌不可避免地摸在她的后背,虽然谈不上冰凉,但是却没有想象中的暖和。
他眉头拧得更紧:“我去给你拿外裳。”
宋卿时抬起脑袋,经过刚才在他的胸膛一通乱蹭,额前的发丝有几分乱糟糟的,懵懵懂懂中透着些可爱,“不要,你很暖和。”
言外之意,她想继续腻歪地抱着。
魏远洲瞥一眼她额头上飘起来的几根呆毛,也顾不得去替她整理,单手搂着她的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再这样下去会着凉,着凉了要喝药,你想喝药?”
身体蓦然悬空在半空,宋卿时吓得一激灵,没反应过来之前下意识用腿勾住他的劲腰,不满地睨他一眼:“那取外裳多麻烦,你为什么不送我回床上?”
床离他们多近?以他的身高,原地站起来弯腰就能将她送回被窝里,若是要取厚外裳,还得去衣柜拿,抱着她走过来走过去实在麻烦,而且多不雅观啊。
“因为我想继续抱着你。”魏远洲不假思索道。
宋卿时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微红耳尖,稍稍怔住了。
魏远洲腿长,在她失神的这半响时光,就已经从中间的衣柜里,随手取出了一件短褙子,又抱着她回到了原位。
“你这张嘴为什么老在不正经的地方实诚?我刚才问你的正经问题为什么不回?”宋卿时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乖乖伸出一只手让他给她套褙子。
几个步骤下来,她越来越有股魏远洲把她当作女儿照顾的错觉,事事亲力亲为,怎得她还不会穿衣服不成?
“我方才说的不是正经事?”魏远洲眉眼认真,回答的语气却随性自在。
找女医调养她的身体自然是正经事,她指的又不是这个,看来他又想转移话题了。
“所以是不是呢?你倒是回答啊。”她不免有些着急。
魏远洲放在她腰间的手逐渐收紧,不知道在犹豫些什么的眼神有几分空洞,似在透过她在回忆些什么。
她深深凝着他的眼睛,略带期望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嗯?”
“是。”这次,他回答得很斩钉截铁。
宋卿时努努嘴,眉峰微扬:“那你方才犹豫什么?犹豫就显得不真实了。”
魏远洲长手一伸,替她将几根翘起来的发丝梳理平整,答:“若不是的话,我能是为了谁?”
“你觉得,谁还能让我为了她干出偷听的丑事?”说到这,他自己似乎也觉得这般不体面的行为有失身份,唇角勾了勾。
虽然他之前就已得知陛下命人找寻女医的动向,但是总得有个由头接手这事不是?而一场恰当的偷听是他顺理成章接手又不显得刻意而创造的契机,还能在陛下面前留下个为君分忧的印象何乐而不为?
如果他不这么做,等女医入了贵妃的寝宫,再想找机会让贵妃同意为旁人把脉可就难了,贵妃娘娘可没陛下好说话,且她对于子嗣的执念已然快陷入疯魔,更是难上加难。
“那可不好说……”宋卿时撇了下嘴,心中还是有几分介意他刚才的犹豫,如果回答是“是”,那么他刚才怎么不承认?
明明刚才说“想一直抱着她”这种意思的话信手拈来,为何会吝啬一个“是”呢?他到底在介意什么?
魏远洲敛了敛眉,在她的注视下张了张嘴,但仍然没说出她想要的答案,但那话却比她想要听的更加令人心动不已
“除了你和母亲,没有能让我在意的女子。”
“在你心里,我跟母亲一样的地位?”她脱口而出,如琥珀般的双眼闪闪冒光,但是在得到他肯定的点头后,却变得有些扭捏。
魏远洲的手掌将她搂得更紧,笑了笑:“方才逼着我回答的是谁?现在又害羞了?”
宋卿时的脸不知何时变得通红,仿佛涂了一层厚厚的胭脂,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
“大公子,段朝说您忘了路上买的云片糕……”
绿荷余下的话在隐隐约约看清屋内以奇奇怪怪的姿势相拥的二位主子时,咽了回去。
绿荷赶紧垂下脑袋,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强压下胸口的震惊道:“奴婢、奴婢该把它放哪儿?”
可微颤的嗓音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激动。
宋卿时不知道她在瞎激动些什么,但是她此刻跟绿荷一开始的心情应当是差不多的,惊吓、羞涩以及难以应对。
几乎在她落下尾音的瞬间才反应过来,欲盖弥彰地藏住了自己的脸。
换做是正常人,被旁人撞见这般难言又亲密的姿势,都会觉得尴尬和无措吧。
可魏远洲显然不是正常人,开口的声音淡定极了:“放那边的矮桌上吧。”
等绿荷走后,魏远洲问:“想吃吗?”
宋卿时虽还未缓过神,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魏远洲将食盒从桌子上挪到了中心的位置,打开盖子取出瓷碗,淡淡的香气一瞬间散开来。
宋卿时直接用手捻起一块,入口绵软酥脆,清甜不腻,还是记忆里那个熟悉的味道。
她一边满意地点头,一边又尝了一口:“好吃,你也尝一块。”
她记得,她第一回吃到云片糕,也是魏远洲带回来的,那是他们成婚第二年。
不对,明明她第二年才知晓云片糕的存在,可为何之前魏远洲接话如此自然?就像是知晓她好这一口……
宋卿时猛地睁开眼。
掉马
屋外月色如银, 整个别院静悄悄的,窗户关得紧紧的,侧耳听不到半分动静。
不知道哪里吹来的一阵风, 照明的烛火恍惚了一下, 打在对面之人的脸上,衬得他立体的五官阴影一片,愈发显得那一双黑漆漆的瞳眸晦涩不明。
灯下看美男,当真是越看越美。
黑暗与光明之间,隐隐约约露出一张精雕玉琢的脸,宋卿时看得有些愣住,一时间有些忘了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怀疑和困惑。
“怎么这么看着我?”见她半响未动第二口,魏远洲眉峰微挑看过来。
魏远洲已经脱下了那厚重的大氅,露出里面的贴身款式的常服,宽肩窄腰,正襟危坐。
他明明一脸淡然, 可那双眼睛今日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人觉得他在笑,没有丝毫从前那种令人生俱的压迫感, 反而让人觉得漂亮极了。
宋卿时羽睫颤颤, 盯着自己手里的云片糕, 仔细回想了一下白日里魏远洲问她要不要云片糕之时的对话,还是觉得不对劲。
所有与云片糕有关的事物,都是魏远洲曾经说给她听的。
正常来说, 现在的“她”并不知晓别院附近有卖云片糕的, 第一次听说应该会先询问, 可是“她”什么都没问却表现得很期待和喜爱,甚至还知晓那家已经开了十多年了……
以魏远洲多疑的性子, 竟然不觉得奇怪吗?
明明上次他来宋家提亲时,她只是口误说出了他这个年纪尚未对她说过的话,他就心生怀疑追问了一句,虽然被她糊弄了过去,但是也不会一个字都不问啊?
思及此,她秀眉蹙起,带着几丝探究的眼神朝他望去。
她一言不发,还直勾勾地看过来,魏远洲敏锐察觉到什么,眉头皱得更紧:“怎么了?不合胃口?”
宋卿时在他脸上并未看出什么不妥之处,或许他只是觉得这家店很有名,她听说过也不足为奇呢?又或许……
“没什么,很好吃。”宋卿时略一迟疑,半带笑容道。
说罢又将云片糕往嘴里塞了塞。
只是这次,却有些食不遑味。
魏远洲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这次少了些许温柔,多了几分凌然:“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宋卿时的手指微顿,某些东西似乎要呼之欲出了,将那还未吃完的云片糕放在桌子上,少顷,他心照不宣地递过来一张帕子,是用来给她擦手的。
她接过,擦拭两下指间的油腻,反问回去:“那你呢?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魏远洲掠过桌子上的云片糕,望向她:“杳杳,重来一次很好不是吗?”
他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大脑倏然嗡嗡作响,一时间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而她的反应,在魏远洲意料之内。
时间静止了几秒,宋卿时像是想起了什么,喃喃低语道:“难怪那日破庙,你会突然出现……”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向我母亲提出退婚的那一刻。”
确切得知他跟她一样,拥有着前世的记忆,宋卿时反而没有方才那般心情沉重了,而这个消息也没那么难以接受,冥冥之中她早已有了预感。
宋卿时捏着帕子,吸了口气,凝神问:“那你可知是什么契机让我们回到了过去?”
提及此,魏远洲深深蹙眉,神情也越发晦涩难辨,“暂时还没有头绪。”
鬼神之说,世人向来是各执一词,信则心悦诚服,不信则嗤之以鼻。
而他,向来是不信的。
可是当真的亲身经历过后,他不得不信了。
魏远洲的目光落在她紧咬的唇瓣上,藏于心里角落那件耿耿于怀的事又翻腾上来,但是又怕重提旧事会刺痛彼此,可如果这次不问,那根刺就会一直在那扎着根,永远不会去除。
顿了几瞬才道:“能不能……告诉我原因?”
宋卿时一愣,不太懂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是指什么。
可当掀眼撞入他的视线,倏然间便明白了过来。
贝齿不自觉的用力,唇瓣被她咬得生疼。
不知是不是心态发生了改变,一些从前觉得难以说出口的话,似乎也没那么难了。
宋卿时沉默片刻,一口气将自那段时间以来,一直扰乱她心境的原因说了出来。
听完她的话,魏远洲终于知晓了一切的导火索,是那日柔嘉郡主的信。
难不成她以为他和柔嘉郡主?
魏远洲想破脑袋也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件事,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个莫须有的误会,沉声道:“还记得我在云禅寺跟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她当时还觉得困惑来着。
听她说还记得,魏远洲便继续说道:“柔嘉郡主的夫君贺景尧救过我的命,我派人关照她不过是因为恩人所托,无法推拒。”
“当时贺家的境况如同火坑,没人能护得住她,我提议让她自请前去净慈寺代发修佛,以及后来让段朝用我的名义与她一直保持联系,都只是为了保住她的命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他最后的那句话,让宋卿时十分吃惊。
魏远洲点了点头,神情有了一丝波动:“柔嘉郡主怀了贺景尧的遗腹子,可惜还是没藏住。”
没藏住?
宋卿时皱眉。
这是什么意思?
“皇室还是发现了孩子的存在,并想利用这个孩子来逼贺老将军带军出征楚饶,所以柔嘉郡主才会让我去帮她,那封信才会送到我的桌子上。”
听完他的解释,宋卿时的心里五味杂陈,难以描述的愧疚感和荒谬感席卷她的四肢百骸,真相竟是这样的吗?
“杳杳,你为何不问我呢?你不问我便给我定了罪,我何其无辜?”魏远洲有些委屈。
如果那日在书房她第一时间问了他,又或是他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会不会不一样?
宋卿时看着他,是啊,她为何不问呢?
少顷,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喃喃:“那你呢?你为何也不问我呢?”
当发现她偷偷服用避子药时,他为什么也一个字都不问呢?
夫妻二人对视,竟是半响无言。
良久,宋卿时再次启唇:“我对你重生的事一无所知,而你明明看出我是重生的,却未跟我主动坦白过……”
当一个人开始揭老底,另一个人便会随之附和。
“我如何坦白?前世经历过那样的事,你我之间的关系那般僵持……重生后你又急着要与我解除婚约,我如若坦白,你还会嫁给我吗?”
宋卿时讷讷,的确,若是知道他也是重生的,以她那时的状态,定会坚持退婚的。
又是短暂的沉默,宋卿时忽地吸了吸鼻子,反正今天说的够多了,也不差一句两句,索性有什么问什么,有什么说什么。
酝酿了一会儿,她继续道:“我自始至终想要的,并不只是和你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而是想得到你的真心。”
“可是你每次都紧闭着嘴,不会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这个人没你那么聪明,看不懂,也琢磨不透,长此以往只剩下无尽的不安和害怕。”
“我为什么会不愿意去质问你?还不是因为我的心里没底,我怕我留不住你。”
不敢问不想说,何尝不是内心深处对对方的一种防备?
原来他们之间,没有信任二字吗?
“你与柔嘉郡主的绯闻这些年来闹得那般汹涌,你会不知道?哪怕成婚后也有流言传出,你有向我解释过哪怕半个字吗?”
“什么流言?”魏远洲蓦然插话道,很快反应过来,解释:“我不在乎流言,也不在乎柔嘉郡主……”
宋卿时打断他:“那你也不在乎我吗?我的情绪是怎样的?我的心又是怎样想的?”
说到此处,宋卿时蓦然反应过来,一直以来裹挟她的并不是柔嘉郡主的那封信,而是对魏远洲心意的不确定,长时间的暗恋和爱而不得压抑着她,逐渐把她拖向不见五指的深渊。
还有就是那可怜的自卑心理,她什么都比不过柔嘉郡主,又怎么会认为魏远洲会喜欢她呢?在喜欢的人面前,总会觉得自己不够好,要再好一些,再好一些才能站在他身边。
可如若怎么都追赶不上呢?
*
两人越吵越凶,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声音让门口候着的绿荷略感局促不安,不明白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正在她思索该如何是好时,门忽地从里面被打开,她家小姐怒气冲冲打开了门,脚步不停地往外面走去:“绿荷跟上,随我出去冷静冷静。”
“啊……”
绿荷尚且处在懵懂的状态,姑爷就紧随其后走了出来,声音更冷更硬:“不许跟上来。”
绿荷望着姑爷那比夜色还要黑的脸,刚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大着胆子喊道:“天黑地滑……娘子小心脚下,别摔着了。”
不是她不想跟上去,而是夫妻间、主子间吵架,她一个丫鬟插进去算怎么回事?不知晓原因盲目插手只会添乱。
而且小姐说的是出去走走,不是直接离开,便代表二人吵架的原因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绿荷的话提醒了宋卿时,急匆匆的脚步下意识放缓了,她可不想摔跤受伤。
“哒哒哒——”
身后的脚步声几乎近在咫尺,那脚步太过沉重并不像是绿荷发出来的,稍动脑子就知道是谁跟过来了。
她暂时不想跟他说话,不得不出声呵道:“别跟过来。”
魏远洲一顿,看出她的抗拒,却并不打算就此停下,只是有意落在她几步
依譁
远。
宋卿时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可心中有了顾忌便再也走不快了,于月色中在羊肠小道上慢慢行走着。
冬日的风冷嗖嗖的,吹上那么几回,格外提神醒脑,让人的理智回归了不少。
忽地,眼前出现两道摇晃的灯光,一队夜巡的侍女迎面走来。
前面提着灯笼的带队侍女率先发现了隐在黑夜当中的她,像是没想到这大半夜的还有人闲荡,先是一惊,后带着厉色的质问声响彻院落。
“何人?”
宋卿时也被对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侍女不认识她情有可原,毕竟她白日里入府是被魏远洲抱着进来的,根本就没在别院的人面前露过脸,刚准备解释一下,那侍女突然慌不择路地垂下了脑袋,跪了下去。
没一会儿,就听到她的声音变了个调儿,浮着些惶恐再次响起:“见过大公子。”
对了,魏远洲在她身后跟着。
宋卿时下意识转过头,恰好对上他幽幽的目光。
下一秒,她抬脚就走。
没走多远,就听到魏远洲略带清冷的嗓音从身后飘进耳畔:“灯笼给我。”
然后她原本脚下黑黢黢的道路,突然间就多了一盏光亮,一路悄无声息地亮着,仿佛永远不会熄灭似的。
走着走着,宋卿时失神地盯着脚下游廊映衬着的两道交叠在一处,被屋檐上的灯笼消瘦拉长的影子。
突然间觉得负气出走的行为很幼稚,没意思透了。
她原地停下,转身:“让开,我要回去了。”
魏远洲站在那,神情晦暗,未动。
宋卿时抿唇,气得脸颊鼓鼓,提步就要越过他,却在下一秒被抓住了手腕。
“你那时候真的讨厌我了吗?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了吗?”他僵硬地笑了笑,可那笑意不及眼底,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宋卿时直觉他视线逼人,撇开头扯了下嘴角,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但他既然这么问了,宋卿时想了想,慢慢地出了声:“我不知道……但是我是真的想放弃你了。”
一言毕,周遭的气氛忽地变得诡谲起来。
魏远洲肉眼可见地敛去笑容,原本清隽气质也变得阴沉乖戾,不怒自威,一字一顿道:“不喜欢了?”
她神色僵住,动了动唇,忽然有些不敢说话了。
是了,这才是他。
他数次的低头,几乎无底线的纵容温柔,让她差点忘了,往日的他是如何的沉郁强势,杀伐果断,一个能坐到首辅之位的人,骨子里那不容随意冒犯的尊严和底线是不会变的。
宋卿时心中犯了怂。
魏远洲却不给她喘气的机会,前进一步,气息沉沉压向她,冷不防将她按在冰冷的红柱上。
啪嗒一声,灯笼倒地,那道一路照耀着她的光,灭了。
魏远洲眼梢之下,冷目灼灼:“真的不喜欢了吗?”
“你……你别这样。”
宋卿时咽了咽口水,抬头一看,他下颚绷得紧紧的,眼角似乎都印上些许微红。
“真的不喜欢了?”他沉声重复。
声音低至仿佛在自言自语。
而他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带着克制不住的重,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狮子,下一秒就要将她拆吞入腹。
她吃痛委屈,鼻子一酸,也顾不得什么了,梗着脖子硬刚:“是,我就是不喜欢你了……唔。”
他气得脸顿时都白了,嘴唇翕动片刻,猛地低下头,吻得又急又凶。
突如其来的温热,让她漂亮白嫩的脖颈紧绷起来,清澈带泪的眼眸随之睁大,喉间溢出委屈的抽噎声。
断断续续,不绝于耳。
她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胸口,换来的却是更残忍的压制,一只大掌揽住她的腰拉近距离,修长手指插入她的发丝,摁着她的后颈,闭上眼剥夺她的呼吸。
凶悍的力道意味着这是一个不容推拒的吻,让她只能仰着脖子,被动迎接他的强势和温柔。
过了一会儿,她抿紧的嫣红唇瓣无意识动了动,反而让他成功撬开唇齿,一条滑腻的蛇欺负了进来,两人呼吸相交,她能感受到他的喘息突然重了起来。
宋卿时手撑着他的胸膛,半睁开眼,竭力看清视线所触之地。
他看起来似乎对她的话很生气,气到额头根根翠绿的青筋刺目凸起,魔怔般一遍又一遍反复呢喃:“你是我的妻,只能喜欢我,不许不喜欢。”
似是在耳鬓厮磨,又似疯狂蛊惑,病态到勾人,惹得少女的肌肤战栗了几分。
每说一次,他便在她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吻,灼热的眼牢牢锁着她,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和动作,仿佛只要她说出任何一句他不爱听的话,他便会让她付出惨痛代价。
周遭是近在咫尺的喘息声,可宋卿时什么都听不见了,也忘了挣扎,全身心都被他带着,不自觉的发软,发红,发烫,沉沦在这个充满情欲和放肆的吻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好像很短,好像很长。
她不知道。
只知道清醒之际,她的头正抵着他的肩膀,重重喘气。
意识昏昏沉沉,脑袋埋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要挣脱开对方的怀抱。
挣了两下,没力气,干脆直接放弃。
沉寂良久,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蓦地问:“没被人看见吧。”
她仿佛人还是懵的,声线很淡很轻,干净之余透着撒娇的软糯,听起来有些呆呆傻傻。
魏远洲已经做好被她拳打脚踢甚至辱骂咆哮的准备,唯独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愣了一下,喉结滚动,沉声回:“这是死角,没人看得见。”
再加上他身躯高大,挡的结结实实,根本就看不出来,夜色深沉,也无人留心这边。
宋卿时彻底松了口气,将悬着的心归置原位,但是因为刚经历了一场唇齿相交的吻,以及身处之地的心惊肉跳,后知后觉涌上来的刺激感,让她的心脏猛烈跳动。
“杳杳。”魏远洲忍不住唤她,想到刚刚的一幕,覆了薄茧的指腹用了些力道,抹掉她晕在唇瓣边缘的口脂痕迹。
“继续喜欢我好不好?”
宋卿时原本搭在他胸口的手移到喉结下方,狠狠揪住他的领口,秀气的指甲划过他的脖子,痒痒的,留下两道浅淡的红痕。
没一会儿,她压着嗓子放下狠话:“这件事以后再找你算账。”
魏远洲颔首,望着她一翕一张的红肿唇瓣,最终还是没拦。
头上仅有的一根用来固定头发的珠钗,裙摆摇曳间晃动叮铃响声,勾勒出美好的体态,宋卿时红着一张海棠般娇艳的脸蛋,仓皇逃离了他的怀抱。
即将踏出游廊时,她突然回头,晃动的视线里,发现魏远洲半靠在柱子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那眼神,明显尚未餍足。
她咬唇,低咒:混蛋。
*
待沿原路回到住处落梅榭,早已焦急等候多时的绿荷赶快迎上去询问,宋卿时一一回应,还算沉着冷静。
不久,听到自家小姐说只是闹了些小脾气并没什么大不了时,绿荷半信半疑,稍稍松了口气,因为她瞧见了落后宋卿时一段距离回来的魏远洲。
姑爷既然愿意追上去哄自家小姐,还愿意跟着回来,便说明真的没什么大碍。
莫名的,她看着姑爷提着摔坏的灯笼灰溜溜走进院子,竟品出了几分委屈落寞的意味。
绿荷紧紧盯着自家小姐瞧了几眼,觉得奇怪,“小姐,你的嘴角怎么肿了?”
宋卿时闻言,抬手捂向唇间,里头皆是他的气息。
不自觉回味起方才,他紧紧抱着她,直至吻到无法呼吸,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钻进她的嘴里还不够,硬生生要一路钻进她的心。
脸庞突兀的灼烧起来,豁然垂下头往屋子里走,吞吞吐吐:“是……是吗?兴许是被飞虫咬了。”
绿荷挑眉,跟在后头不解:“冬日里哪来的虫子?”
“什么虫子?”魏远洲将灯笼交给其他的侍女,走过来恰巧听到绿荷的这一句。
绿荷停下脚步,躬身施礼道:“回大公子的话,是奴婢发现娘子回来后,唇有些肿了,娘子说是飞虫咬……”
“绿荷。”宋卿时不知何时转过身,打断她的话后接着道:“就是只大虫子,惹人烦的很。”
说这话时,她狠狠瞪着魏远洲,像是气还没消。
绿荷一惊。
如此冒犯僭越的眼神,换做旁人家的媳妇,是万万不敢对丈夫轻易摆脸色的,女子出嫁从夫,要以丈夫为天,对丈夫言听计从,不然就会受到责罚。
女子一般都会对丈夫百依百顺哄着他,更别提还像刚才那般直接生气走人的,可姑爷的脸上除了无奈,却没有半分不满。
还笑着附和了一句:“的确,是虫子咬的。”
绿荷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遍,察觉出几丝异样,害怕自家小姐再做出什么惊人的行为,忙笑着打哈哈道:“别院靠山而建蚊虫就是多,等会儿奴婢给小姐擦些药。”
宋卿时收回视线看向绿荷,努了努嘴想要拒绝,可最后还是扯了扯唇角应下了:“你……有心了。”
绿荷推开房门,在一旁候着等二人先行进屋,可自家小姐却说让她先进去找带来的药膏,她只能逾越在两位主子之前,率先进了门。
宋卿时在她之后,也跨过了门槛。
魏远洲刚想抬步跟上去,面前的门忽然就关上了。
速度之快,尚未反应过来,门上的纱窗就迎面扑来,近乎贴着他的额头。
他怔住了。
没一会儿,门又被打开了。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出现在门缝之间,她仰着头,面无表情的逐客:“今天我自己一个人睡,劳烦你另寻一间房吧。”
兴许是情绪尚未复原,出口的嗓音仍旧有些冷硬。
魏远洲张了张嘴。
没等他开口,门啪得一声,又关上了。
周遭空荡荡,独留他一人。
以及远处守夜的两个小丫鬟。
闹别扭
一门之隔, 魏远洲清晰无比地听到屋内的对话。
“娘子你就这么把姑爷关在了外头?”绿荷声音惶恐。
“回来的路上被风吹得狠了,郎君许是感染上了风寒,体恤我身子不适怕传染给我, 这才自请要去睡偏房的。”
“是, 是这样吗?”
“自然,我还能说假话不成?”
“那可要将那大夫请回来?”这会儿追上去,估计还没走远。
“不必,郎君皮糙肉厚的,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病倒了,明早让小厨房熬点儿姜汤送过去就行了。”
听着屋内人面不改色地编造理由,魏远洲勾起唇角摇了摇头,配合着她的话沉声道:“那我这几日便睡在偏房。”
良久,他才再次听到对方不情不愿地回了句:“那就委屈郎君了。”
嗓音不轻不重,隐隐约约还是透着些不高兴。
或许盼着他早点离开,她竟还破天荒忍着气对他说了句好话:“天气凉, 郎君早些回去休息。”
知晓宋卿时性子的人,光是听这语气便知她话里话外尽是客套,关怀定是假的, 魏远洲自是明了。
可他却更明白, 她若真不想理他了, 这扇门关上便是结局,哪里还愿意跟他多说一个字。
赶他出去总得寻个由头,不然传出去多不像话。
不过是睡几日偏房, 总比永远上不了榻要好得多。
魏远洲淡笑:“夫人, 那我的大氅……”
“明日给你送过去。”宋卿时当即就想到了刚才尚未挑明之前, 两人黏在一处的那场腻歪,脸色红了黑, 黑了红,只想赶紧打发他走,便又补充:
“我要休息了,郎君也快些走吧。”
落下最后这句话,脚步声由近及远,逐渐消失在门后。
魏远洲抬起叩门的手又落下,理了理胸前的衣襟,只好顺她的意先离开。
有关情爱他通晓不多,书中的内容大多也只是纸上谈兵,说实话直到现在,他都还未弄懂她仍旧与他置气的原因。
明明与柔嘉郡主的误会他都已解释清楚,隐瞒重生的事实她似乎也并未过多介意,可是越吵界限越模糊,很多之前的琐事都拿来变成刺向彼此的刀刃。
若不是她今日宣之于口,他都没有意识到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他从前的某些行为有多一言难尽,他又有多么忽视她的感受。
她提过了,他便有意识地去改,可没提过的,他平日里根本注意不到。
何为情,难懂;如何维系,更难懂。
见男主子走过来,目睹了全过程的两名侍女赶忙低下头去,侧身回避。
或许是她们偷瞄探究的眼神太过炙热,男主子在她们跟前停下脚步,“都听到了?”
两名侍女弯着腰,彼此悄悄对视一眼。
听到什么?哪句话是她们该听到的?哪句话又是不该听到的?
她们一时间拿不准主子指的是什么,不明所以,又生怕被波及,只敢支支吾吾小声回:“大概听、听到了。”
魏远洲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虚虚叹了口气,道:“将隔壁那间偏房收拾出来。”
原是指的这件事,侍女松了口气。
在得知大公子会带少夫人来别院小住两日,管家早就命人将别院里里外外的全部空房都认真打扫了一遍。
尤其是大公子指明要住的落梅榭,那更是打扫得一尘不染,想住哪间屋子就住哪间,但毕竟大公子是和少夫人一同来的,便只用心准备了最大的那间主屋,旁的偏房自然就没那么精心细致了。
不过要想住也不是不行,只要准备新的被褥和日常用品即可。
“奴婢这就去。”
侍女多嘴问了句大公子想住哪间屋子,得到答案后不敢再耽搁,赶忙去唤人收拾离主屋最近的那间偏房。
刚才听主子们的对话,不难猜出应该是大公子身子有恙,不想传染给少夫人。
没想到平日里板着脸瞧着面冷的大公子,心却是热的,懂得心疼自家媳妇。
*
难得来一趟别院,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不用背书抄规矩的日子闲适得不行。
在这里,没有婆母和旁房妯娌什么的,除了魏远洲就属她最大了,没人敢对她不敬不捧。
第二日,宋卿时直接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悠闲懒散地从床榻上爬起来。
温热的湿帕子敷在脸上,宋卿时漫不经心地听着绿荷说着话。
“姜汤已让厨房给大公子送去了,对了,在娘子你醒过来之前,大公子来找过你几回。”
宋卿时丢下帕子,往梳妆台的方向走,挑眉:“几回?”
“大公子早间统共来了三回,一回是想与你一同用早膳,二回是想过来看看你醒了没,三回是想约你一同去别院走走,不过娘子你都没醒呢,大公子便叫奴婢不要吵醒你。”
经过一晚上,宋卿时也没那么恼火了,听到绿荷这么说心中还是有所触动,嘴唇微张:“郎君现在在哪儿?”
绿荷站在她身后,用木梳缓缓给她梳着头,如瀑秀发从头顶沿着肩颈倾泻而下,发尾一路垂落腰际,光泽柔顺,漂亮得不像话。
闻言看向镜中神情不明的宋卿时,如实道:“不久前出去了。”
宋卿时蹙了下眉,问:“何时回来?”
“这倒没说,娘子可是有事找公子?俗话说的好,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矛盾好好聊聊便是,总能化解不是?”
“你一个尚未成亲的小姑娘,还能跟我说道说道这夫妻之间的门道来了?”
绿荷小脸一红,笑着道:“娘子可别取笑我,还不是从前宋府的那些嬷嬷最喜欢掰扯这些,听得多了也就知道些。”
宋卿时嘟了下嘴:“夫妻门道,难摸索着呢。”
她与魏远洲成婚七年,无论是从旁人口中听到的,还是自己经历总结出来的,或多或少也懂得些夫妻的相处之道。
身为夫妻要明白相互理解宽容另一方,魏远洲性子冷淡,情绪稳定,做事大多时候都比较稳妥并未有对不住她的地方,因此她与魏远洲可谓从未吵过架。
而且他们深知吵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可不吵架也就意味着难沟通,不能从彼此身上确切了解对方的真实想法,毕竟有些人会借着吵架的名义诉说心里话,她昨夜就是如此,好话歹话都说了不少,以至于她现在都不记得她具体都抱怨了些什么。
她现在反应过来也有点后悔翻旧账,还是些鸡毛蒜皮的旧账。
吵架是由于一件事情两个人意见不一致而导致的,原本就难以形容,若是翻旧账,拿出以前的事儿而言,分歧就会更高,矛盾就会越发严重,尤其是魏远洲这种淡然性子,大多时候都是听着她诉说抱怨,然后迅速整改,下一次便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是他最习惯的,效率最高也最有成效,可是过日子又不是处理公事,完成任务就行的。
说到底,他们之间还是缺乏沟通,昨晚只是开胃小菜,要想真的与过去告别,不再发生那般荒唐的误会,过好以后的日子,还是得再好好聊一次,将昨晚没说完的说完,以后有什么事绝不能再藏着噎着了。
就像绿荷说的,有什么矛盾好好聊聊便是,他们是夫妻,是这世上彼此最亲密的人,总能化解不是?
宋卿时盯着铜镜中不知何时已扎好的发髻,愣了愣,随即偏头朝绿荷道:“等郎君回来,你第一时间告诉我。”
话音刚落,还未听到绿荷的回答,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少顷侍女的嗓音传来:“少夫人,早膳已备好,何时开饭?”
冬日里膳食做好后没过多久就会凉下来,一般厨房都会做完一个菜就在锅里温着,为防时间过久失去了原先的口感,就会提前问一声主子上菜时间。
宋卿时往外头粗略看了眼天色,也难为侍女说成早膳了,这会儿子用膳说是午膳都嫌迟了。
绿荷瞧着自家小姐的眼色,替她回道:“呈上来吧。”
兴许是睡久了肚子空空,今日的饭食比昨天的味道要好得多,细品之下还透着一丝熟悉的味道,宋卿时心思一动,瞥向一旁的绿荷:“你做的?”
“不是。”绿荷却道。
宋卿时歪了下脑袋,不解:“可这味道……”
“虽然不是奴婢亲手做的,但是是奴婢给厨房递的单子。”她一早去过厨房本想亲自动手做几样菜,但是无奈宋卿时一直赖床不起,她得留在身边照看着,而且她就算做了味道也变差了,便只写了几样菜的做法,交由厨房的人来做。
“早知道能吃上你做的饭菜,那我怎么说都得起床啊。”宋卿时惋惜地叹了口气。
“瞧娘子这话说的,奴婢可不敢当。”一个早上被调侃两回,绿荷禁不住笑得跟朵花似的,毕竟谁不喜欢被自家主子夸赞呢。
用完午膳,今日恰逢没下雪,宋卿时便想要去别院里四处逛一逛,最熟悉别院的管家自然作陪。
因着不是用来长住的院子,别院内的风景着实美丽,水榭楼台、红墙绿瓦,一花一草一木层次分明,布局井然有序,虽比不得魏家本宅气派,却贵在一个雅字。
前段时日,她命人将竹轩堂重新装饰一番,几个月来已有成效,可比起别院来,就显得没那么精细了,怕是连它的冰山一角都比不过。
尤其是听着管家细心讲解之下,此种想法更甚,她内心是喜欢享受的,以后有机会来此长住也不错。
路过一处较为偏僻的小院子,突然听见里头传出来一声暴斥:“小贱蹄子,居然还敢反抗,能给老子上是你的福气!”
此等污言秽语入耳,宋卿时眉头当即皱起。
脚步一顿。
保护
院子里的争执还在继续, 断断续续透过门缝飘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那瘸子爹今日居然没来,总算让老子逮到机会了。”
“小美人,要我说你就知点儿趣, 不从了我你能从谁?你丈夫去了战场, 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这两年来怕不是寂寞空虚着呢?与其守活寡,不如趁着年轻好好快活两把。”
“回回来回回扭着腰勾引老子,还装个屁装?乖,把刀放下,过来让老子亲两口。”
“你敢!”
“呵呵,你看老子敢不敢。”
宋卿时循着声源,扭头望向一扇半掩着的木门,从她站的角度看不清里头,但是从那男子说出的话也知晓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
“要不奴婢去瞧瞧。”绿荷捏紧了掌心,世风日下, 在别院里居然发生这种强抢民女的丑事,实在是天理难容。
宋卿时拉住头脑发热就想冲进去的绿荷,递给身后的护院一个眼神:“你们去看看。”
护院是魏远洲给她挑的心腹, 自打经过上次云禅寺的事, 他便不放心她身边无人保护, 在魏家人多眼杂不方便近身也就罢了,但是像这种出门在外的情况,他不在的时候都会让护院跟着她。
“等等, 等等。”
管家许是也没想到会碰上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 脸色变了又变, 仓皇开口拦下那两个准备进去察看的护院:“少夫人且先回去吧,小的留下来处理就好。”
宋卿时狐疑看了眼反应激动的管家, 觉得有些奇怪,只当他是担心自己管理不当受牵连,便没作声。
她不理会,护院自然也不会理会,越过挡在前面的管家,抬脚踹开门大跨步走了进去。
两位护院长得牛高马大的,头都快比门框高了,就连胳膊都顶寻常人两个粗,在管家面前吓唬般挥一挥,就吓得后者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哪里还敢有所异议。
就在护院往里走的这段时间,院子里那男子嘴上依旧说个不停。
“我爹算得上是这宅子的半个主人,你跟着我还能委屈你不成?”
“只要你点个头,别说给你娘治病的药钱,就连你爹的腿我都能请人给你治好喽……”
“你们是什么人?”
“管你娘的闲事,他娘的新来的吧?”
“痛痛痛,放开我!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救老子。”
……
几道尖叫过后,周遭恢复了平静。
宋卿时正欲抬步。
“老奴进去瞧瞧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少夫人就别进去了,免得污了您的眼睛。”身侧的管家捏着手,不动声色地重新站在了进院门的必经之处。
宋卿时的全部思绪被那男子的一句“我爹算得上是这宅子的半个主人”给吸引住,根本就没注意听管家说了什么,但是他那慌张的神色还是落入了她的余光。
宋卿时皱了下眉,心觉必定有猫腻,面上却不动声色,待其中一个护院出来接应,没多做停留就跨过门槛踏了进去。
院子靠着街巷,有单独的角门通往外面,内里空旷无比,角落里规规整整堆积着许多个箱子,似是个放置储备粮食的地方。
不远处一辆小推车,四周是散落一地的萝卜和嫩白菜,看成色应当是刚从地里摘的,尾部沾着新鲜的泥土。
从开始到现在,仍在不停嚷嚷的男子被护院反手成剪压在地上,脚边还躺着两个的高壮跟班,应是被打了一顿,此时正捂着肚子疼得哼哼唧唧。
那女子气红了脸,手里头拿着一把用来砍柴的菜刀,眼神戒备地环视着院子里突然多出来的几个人,但更多的是防着那名已经被制服的男子。
看来在那女子眼里,他比她们这些闯进来的人还要可怕。
宋卿时的目光移开,扫向被护院轻松制服的三个男子,并未第一时间出口主持大局,反而只是静静待着看着。
她在等,等对方先开口露出破绽。
“你们究竟是谁?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这么对我?”
三人中有人开了口,听声音便知是刚才那个粗鄙小人。
似是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他不知“怕”字如何写,嘴上居然还在放着狠话,只是没有了最初意图强.奸威胁弱女子那般的狂悖,气势上弱了不少。
“最好别让老子知道,不然老子弄死你们!”
听到这儿,宋卿时挑了挑眉,冷声道:“那就先弄死他吧。”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那握着刀的女子,也诧异地看过来。
男子似没想到对方这般硬气,努力想要抬起脸,想看看究竟是谁,可脑袋被身后人死死摁住,动弹不了分毫。
越动不了,他就越发气愤,脑子转不过弯来,不由恼羞成怒骂道:“哪儿来的臭.婊子,我操你大爷的,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宋卿时用刚才他怼女子的话,返还给了他。
少顷,宋卿时指尖轻抚过手腕上的翠玉镯,唇瓣噙了一抹散漫的笑:“压下去,处理了吧。”
护院只听命于她,闻言眉头都没皱一下,提着人的后领子站起来,力气大得惊人,似乎真能一只手就掐死他。
“别别别。”
“等等……”
终于有人耐不住。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只是后者的声量比较小,被前者的嗓门给压了下去。
“这还什么都没弄清楚呢,少夫人可别乱下结论,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一直没跟进来的管家,突然提着衣摆跑了进来,途中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狗吃屎,过于焦急的模样实在惹人生疑。
宋卿时犹豫了一瞬,瞥了眼又将余下的话吞进肚子里的女子,颇有些惊讶道:“你刚才似是想要拦我?为何要替他求情?”
女子似是没想到那一眼看上去便知是位贵人的美妇人会问自己,神情怔了下,才道:“就像他说的,就算他再贱再该死,好歹也是条人命,您救了我,我不想让您因为这件事惹出麻烦。”
沉默半响,宋卿时勾了勾唇:“你倒是善良。”
“不,我不善良,若是您没有牵扯进来,我刚才就会用这把刀砍了他的脖子。”说着,她的眼神里迸发出几分杀气,握着刀柄的手也紧了几分,这种贱.男人就该生阉。
瞧着,并不是假的空话。
心怀善意,又有血性。
宋卿时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毕竟她有着她没有的勇气和孤注一掷。
与女子说完话,宋卿时再次看向管家,道:“意图强.奸良家女子,威胁我的性命,管家你倒是说说,哪一桩哪一件没弄清楚?”
目光不同于和女子说话时的轻柔,而是多了几分锐利和试探,最后落在管家那双与浑身上下朴素的穿着完全不协调的华丽靴子。
下一秒,察觉到她打量目光的管家,当即松开手,皱起的衣摆缓缓下垂,刚刚好遮住了全部的鞋面。
“这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呢吗?哪里称得上强.奸这等罪名?再说威胁性命,您瞧他那窝囊性子,哪有那个本事?”管家垂着眸,赔着笑为其一一开脱。
这下,他种种不同于寻常人的反应,也引起了旁人的怀疑。
绿荷只当他也是男人的缘故,男人最能与男人共情,在这种原则问题上居然也能有说辞,不由轻蔑冷哼道:“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替这几个畜生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管家你是他爹呢。”
她骂那三人是畜生,又说他是他们爹,那岂不是也变相骂了他也是畜生吗?
管家的脸面一时间挂不住,“绿荷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
绿荷的话音刚落下不久,被护院单独扣押的那男子就艰难地喊了几声“爹”,还让管家救他。
“你还真是他爹啊。”绿荷撇了下嘴,表情微凝,略显无语。
管家躬身,回头警告似的瞪了眼那男子,遂又堆起了笑:“犬子无状,让少夫人见笑了,老奴回去后会好好教训教训他,往后绝不再犯。”
他说是一回事,宋卿时放不放人便是另一回事。
可是当他说完,宋卿时仍旧没有放人的打算,拧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当管家不知所云时,宋卿时忽然道:“若我没听错的话,你儿子方才可是说我爹算得上这宅子的半个主人,我刚嫁进魏家不久,竟不知这别院何时换了姓,姓了李?”
一言毕,管家的衣袖不停擦过额头,在这大冬天,竟浮现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这这这许是少夫人听错了,老奴哪儿敢啊……老奴照看了这别院大半辈子,一直当别院是我的另一个家,许是我这逆子拎不清轻重,口无遮拦浑惯了,在外撑脸面胡说八道的。”
管家起初先是打哈哈,后又打起了感情牌,反正就是想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主打一个死不承认。
宋卿时冷着脸听管家辩解,只是他的每一个字在确切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片刻,她轻声道:“魏家可未曾付你工钱?”
“自然都是付过的。”管家道。
“那这些年可有亏待过你?”
“……自然没有,少夫人问这些是何意?”
“既没少你一分钱,又没亏待过你,是魏家雇佣你照看别院,管家可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几十岁的人被一个十多岁的年轻人教训了一顿,管家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可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他只能卑微道:“是……”
“李管家,如你所言,你也算是替魏家做事的老人了,我便念着最后的情分问你,你们是何时顶着魏家的名义作威作福的?”
隐患
李管家大惊, 吓得连连摆手:“少夫人哪里的话,老奴惶恐……”
他满脸的震惊,似是这口大锅突然盖在头上让他一下子慌了神, 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不知该如何替自己辩驳一般。
冷风徐徐, 吹动发丝,宋卿时挽了挽耳边碎发,眼眸不卑不亢对上他的,他的演技还真不错足够唬人,可惜有他儿子的言行在先,她并不相信。
宋卿时拢了拢袖子,然后缓缓开口:“是冤枉了你,还是确有其事,一查便知。”
她的态度坚决,李管家自知躲不过去,于是便改了口:“老奴行得正坐得端, 清者自清,少夫人若觉得老奴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尽管让人查便是。”
宋卿时笑笑, 并未接话, 显然还是对他的说辞保持怀疑。
李管家这会儿也冷静了下来, 弯着腰恭敬退到旁边的位置。
她一个新妇如何能插手中馈事宜,要查也得先派人回去请示魏夫人,魏夫人决断过后再派人来查也需要消耗时间, 已经足够他销毁一些不该存在于世的证据。
至于大公子, 听说他身居要职, 又有陛下的事儿要办,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 连在别院的时候都少的可怜,怎么着也不会闲得来管这么点儿小事。
而且在他的认知里,这些个大人物都不屑于插手后院的鸡毛蒜皮,就算少夫人跟他提了,他顶多只会询问几句,届时他留个心眼糊弄过去就罢了。
若不是他这个惯得无法无天的蠢儿子,何至于让少夫人发现了端倪?明明叫他在大公子和少夫人来别院的这些日子滚远些,怎得还要过来招人现眼。
闹出这么一通事,想收场都难。
“少夫人,这三个人呢?”护院适时问道。
李管家的嗓子眼又提起来,他可没忘了方才少夫人放的狠话,正准备说些什么,就听到她道:“送官吧。”
李管家蓦然松了口气。
这时,那边一直没再说话的女子却轻哼了一声:“呵,送官有什么用,都是一群狼狈为奸的狗东西,没几天就又放出来为非作歹了。”
“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管家的儿子恨不能跳起来骂。
对待这种人渣,宋卿时蹙了下眉,没什么耐心道:“把他的嘴堵上。”
话毕,耳根总算是清净了,宋卿时才重新开口:“那你想如何处理。”
毕竟她是受害者,她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自己只不过是伸张正义,就算是送官也需要她配合指认,不然也是无济于事。
“要送官也得往长安城里的大衙门送,我们这种小地方,花钱就能买通官员,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得罪不起李氏父子,您一走我们可能还得……”女子似是想到了什么,捏着的手颤抖了一下,话音也戛然而止。
“少夫人你可不能听她瞎扯,谁还不是小老百姓啊?说话可得讲究证据,老奴哪里有那本事买通官员?她就是在胡说八道!”
“老奴看今日的事,多半是她蓄意勾引,她丈夫死在了战场,家里穷得叮当响就罢了,还没个能干活的男丁,就一个得了病快死的娘,和一个断了腿的爹。”
“我要不是看她可怜,才破格让她每个月给别院送点儿新鲜菜过来,她们一家早就饿死了。”
“不知道感恩就算了,居然还倒打一耙说我儿想要迫害她?怕不是想讹钱?真是没天理哦!”
那女子在李管家一通不停歇的指责下,秀气小巧的一张脸瞬间涨红,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可最后却什么都没说,颓然地垂下了脑袋。
兴许是见她不辩驳,李管家的底气更足了,接着对宋卿时道:“少夫人你看看,她自己都无话可说了,今日的事就是场误会。”
“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多着呢,看起来需要保护的弱者并非就是无辜的,尤其是这种农户出身的贱骨头,最会拿捏别人的善意,就连老奴活了大半辈子,都被她给骗了。”
说着说着,宋卿时似是被他说服动摇,打断他的话道:“所以,管家想如何?”
李管家抖抖衣袖,厉声道:“既说要送官,也该送她这骗子去。”
那女子猛地抬头:“不、不可以。”
李管家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似警告似威胁,然后收回眼神,继续道:“不过她的身世也确实可怜,不如就算了吧,反正彼此也没造成什么损失,少夫人,您看?”
最好就这么不了了之。
谁料宋卿时却突然叹了口气,面上闪过一丝烦躁,道:“你们各持说辞,我也不知该听谁的了,而且我一介妇人又不会审犯人,不如先将他先压下去吧,等郎君回来再说吧。”
“少夫人……”李管家语噎,没想到他废了那么久的口舌,换来的就是个没结果的结果。
他儿子落在少夫人手里,等大公子回来一审问,哪里还藏得住事?
可宋卿时压根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伸手遮住口鼻,打了个哈欠:“哎哟,逛了这许久我实在累得慌,懒得留下折腾了,就这样吧。”
说着环视了一圈院内的人,忽地啧了一声,偏头对着绿荷道:“这洒了满院子的菜可惜了,让人过来收拾收拾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至于那姑娘,既然不是我们魏府的人,我也管不着了,你直接送她出府去吧。”
交代完,宋卿时转身往院门走出去两步,在管家身侧不远处停下:“我闲得很,管家将别院这五年里的账本送来于我解解乏吧。”
“这……”李管家以为她已然忘记或打消了刚才的怀疑,这临了又提起,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别院及周围田地近五年的收支,很难整理吗?我记得在跟母亲学看账的时候,母亲曾说过每年别院的账本都是第一个送上来过目的,怎得今日我要看便有问题?”
李管家没想到魏夫人竟然在带着少夫人看账,不是有传言说魏夫人对大公子这桩婚事不满吗?怎得会……
李管家面露难色,要笑不笑道:“主要是没有魏夫人的命令,老奴可不敢私下做这个主,要不少夫人先……”
“嗯?”宋卿时犀利的眼神瞪过去,“管家这是拿婆母来压我吗?”
她话说得如此直白了,再拒绝便是明晃晃瞧不起她,把人得罪狠了,怕是就算查不出什么,她在大公子耳边吹吹枕边风,都够他受的。
万般无奈下,他只能道:“老奴这就去整理。”
走前,他又看了眼被人桎梏住的自家儿子,咬咬牙走了。
待管家离开院子后,宋卿时也让护院将管家儿子带下去另行看管。
然后便一改刚才慵懒的神态,对绿荷吩咐道:“另外派人暗中跟紧管家,跟谁接触过,做了什么事都要跟我汇报。”
从李管家的靴子,还有他儿子戴的金银珠宝来看,应当是私自挪用了别院的钱财,可每年的账本交上来都没什么问题,尤其是能骗过婆母的眼睛,那应当是费过一番大功夫做过了手脚,既做到了滴水不漏,她就算再怎么翻看也瞧不出什么。
她要求看账本也不过是为了吓唬一下管家,管家心中有鬼定然会有动作,敢有动作就会犯错,循着这条线往下查一定会有收获。
况且只要他儿子还在她手上,就不怕他不病急乱投医。
最令她觉得意想不到的便是管家居然暗中跟官府也牵扯上了关系,究竟是做了什么事还需要与官府勾结?
她的印象里,别院前世似乎并未给魏家惹出过大麻烦,也不知是被魏远洲摆平了,还是李管家藏得太好,竟一直没被人觉察过。
若想去除掉这隐患,还得从眼前之人入手。
宋卿时敛起眉,朝着那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的贵人态度转变得太快,女子有些愣住,待回过神后赶忙道:“我叫王桂春,家住云开村,是给别院送新鲜菜的,我爹曾经是魏家别院的雇农……”
她慌不择路的模样悉数落入了宋卿时的眼里,故而友善道:“王姑娘,我有些事想跟你聊聊,不知可否方便?”
在她问完后,王桂春并未第一时间回答,脸上的顾虑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我从未相信过李管家的话,我知道你刚才不辩驳是害怕他们往后报复,毕竟你爹娘还需人照顾不是吗?”
半响过后,王桂春小心翼翼抬起头,咬着唇问:“少……少夫人,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宋卿时勾了勾唇,对她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如果我告诉了您想知道的,您能护我周全吗?”
“我能。”
贵人答得斩钉截铁,王桂春松了口气,她虽然畏惧李氏父子,但人不是傻的,从刚才的对话来看,眼前这位贵人似乎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那么李氏父子之前借助魏家的权势犯的那些恶,就得有个说法了。
反正自今日过后,她也算彻彻底底将李氏父子得罪彻底了。
王桂春本身是个急性子,张口就想将憋了一肚子的话全说出来,可贵人却拦下了她:“换个地方说话吧。”
宋卿时将人乔装一番,给李管家一种绿荷已将人送出府的错觉后,然后将人暗中带回了住处。
王桂春站在与她格格不入的屋子里,稍微有些局促地捏紧了衣服下摆。
在宋卿时的安慰下,缓缓将她知道的说了出来:“凡是租用魏家别院附近土地的农民,每年都得比别处多上交两贯钱。”
魏家几乎包圆了云开村周边的土地,村民都是务农的平民百姓,有手艺的人少之又少,不可能不使用土地。
然而普通百姓每年的收入一般在十两银子左右,两贯钱相当于普通人家两个月的收入,如此便只能勉强混个温饱,有些劳动力少的家庭,怕是连温饱都难。
宋卿时蹙眉:“魏家从未定过这个规矩。”
或者说,魏家也不可能定这个规矩。
该交的税都是国家规定好的,新帝上任本就对地方势力忌惮,魏家怎么可能带头作案。
但是在云开村的百姓眼中,李氏父子就是在替魏家做事,魏家就是在主导和纵容这种事发生。
“可事实就是这样,就算有人反抗也有用。”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哪怕想申冤,也得要找个申冤的地方。
可他们怎么可能会有机会接触到魏家的贵人们?更何况李氏父子也不可能让他们接触到,村里有想要去讨说法的,都在半路上就被拦截了下来。
宋卿时怔了一瞬,下意识道:“那你们为何不报官?”
问出口后,她便想起来,刚才她提起要将管家儿子送官时王桂春所说的话,若是报官有用,百姓哪里还会受压迫?
果不其然,只听王桂春不屑地嗤笑一声:“呵,怎么报?李氏父子早就跟村里的恶霸达成了交易,头上又顶着魏家的名号,云开村以及附近百里的哪个官员敢接手?”
“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闹得狠了也就象征性地抓起来打几个板子。”
“报官换来的则是更凶狠的报复,我爹的腿就是因为救人被打断的……”想到了伤心事,王桂春眼眶都红了一圈,抬手抹了抹眼泪。
听完她的话,宋卿时才恍然大悟,难怪别院账面上从来没有过差错,以魏家的名义压榨百姓多收钱,而那多收的钱则是全进了他们的口袋,再联合村霸用武力让百姓们闭嘴,敢怒不敢言。
敢言之人去报官,下场便是王桂春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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