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暴雨激荡海面, 狂风掀起巨浪。

    沙滩上?忙碌的妖族被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打了个措手不及,喊着“收渔网”、“收鱼干”之类的话, 一窝蜂地往家跑去,没谁再想起镇子里的几个外来人?。

    云不意一行人得以顺利溜出祭镇,给贝壳船加上?隐身、防护双重法术,趁风高浪急原路返回。

    船上?,冷天道提供的大伞撑起一方小小天地,伞外山呼海啸般的雨势,愈发衬出伞下的静谧。

    “阿嚏——阿嚏——”

    秦离繁连打两个喷嚏,吸了吸鼻子, 想像平时?那样缩到云不意怀里?取暖。

    云不意配合地抬起手臂,两人?都快碰到一处了,旁边忽然伸来两只手——一只是秦方的,把秦离繁拽到自己?臂弯里?, 搂住肩膀的同时?拍了拍他脑袋。

    另一只来自冷天道,他递来两个葫芦,正好挡在云不意跟秦离繁中间, 若是秦方不动手, 秦离繁也靠不过去。

    “啧。”

    旁边响起了三声杂音。

    云不意看着横在身前的一弯清瘦腕骨, 挑挑眉, 表情略带戏谑。

    冷天道淡然自若,将葫芦分?别塞给他和秦方,说?:“药酒, 我用?灵力煨热了, 可以驱寒。”

    “多谢。”

    秦方举起葫芦道谢, 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才?将盖子拧开, 喂到秦离繁嘴边。

    “我不用?。”云不意转手把葫芦放到玉蘅落跟前,“对了,猫能喝吗?”

    玉蘅落凑上?鼻尖嗅了嗅,酒香与药香洇在热气里?,暖烘烘的,不禁满脸期待地等着冷天道的回答。

    冷天道点点头:“喝吧。”

    一旁,沈鳞清了清嗓子,正经中透着一丝装模作样。

    冷天道眼皮子也不动一下,抬手又抛出两只葫芦,分?别落到沈鳞和云梦腿上?。

    沈鳞美滋滋喝了一口,才?朝他拱手:“多谢。”

    于是伞下的贝壳船里?飘起了熏人?欲醉的浓烈酒香。

    借着风势,回程只用?了一半时?间,便?回到与鹊桥渡相连的海岸。等他们上?岸,雨也小了,云层低得?几乎与海面齐平,视野上?有种?逼仄的错觉。

    海云天和海瑛不知?躲到哪儿去,云不意几人?堆的沙雕上?却?多了个沙堆的罩子,将风雨拦在外面,几个雕像完好无损。

    云不意看着,觉得?他们这个举动很像自己?小时?候给娃娃搭房子,笨拙又童稚。

    不过他们和那时?的自己?不同,之所以这么做,大概只是因为太孤单了。

    “倒星海的远海有鱼。”云不意思索间,冷天道冷不丁开口,虽然没头没尾,却?与他此刻的想法暗合,“祭镇的妖族结网捕鱼,沙滩上?还晾着不少鱼干。倒星海并非生灵禁区,你把鲸骨珊瑚清理干净后,很快,海底便?会出现许多生命。”

    云不意脚步一顿,诧异地问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嗯。”冷天道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你觉得?他们太寂寞了,才?会为几个沙堆造遮风挡雨的棚子。放心,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热闹起来,他们的苦难,已经被你结束了。”

    云不意愣怔半晌,看着他眼瞳一弯,笑眯眯地拍他手臂:“借你吉言。”

    “不,你才?是言出法随的神灵。”冷天道微微倾身,凑到他耳边,亲昵的语调扫过他的耳畔,“应该是托你洪福。”

    ……

    鹊桥渡进去容易,出也简单。

    为免突然出现吓到渡口附近的百姓,众人?出来前再次套上?隐身术法,非常顺利地从雾江沙汀上?岸。

    早有秦家马车侯在角落,车夫靠着马儿打盹。

    几人?悄无声息地走近,撤去术法,然后故意弄出点动静,营造正常靠近的感?觉。

    车夫被秦方的咳嗽声惊醒,脖子往后偏了极小的弧度,纤长手指搭在斗笠帽檐,弯曲的指节泛着雪白莹润的色泽,如冰如玉。

    走在最前端的冷天道一挑眉,抬手将众人?拦下:“你是何人??”

    云不意收步不及,撞在他小臂上?,赶紧后退,又恰好踩到秦方的脚。

    秦方无奈,斜他一眼的同时?从他身边绕过,冲警惕起来的众人?摆摆手:“别紧张,我认得?他。”

    “他是秦家车夫?”沈鳞背着手,好奇地打量那人?背影,“看着不像啊,这身量气度,怎么都更像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秦方轻笑:“他就是公子哥啊……不对,他以前是公子哥,如今是一家之长了。”

    话音未落,就见车夫扶着斗笠转过身来,捏在帽檐的手指微微用?力将其摘下,抬起一张冰雕玉琢的脸。

    彼时?,雾江旁天色晦暗,风雨将来,昏沉的光线里?,他白得?好像在发光,五官精致得?不似凡人?,倒很有妖族鲛人?那种?近乎妖异的美感?。

    云不意还在观察这人?,忽然感?觉后腰上?有只毛爪子轻轻挠了挠。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探手,接住了玉蘅落圆乎乎暖融融的小身子,挪到跟前揣着。

    云不意表面正经,手指却?本能似的揉搓他软软的肚皮。直到挨了他不轻不重的一爪子,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介绍一下。”秦方朝对面的人?伸手,“这位是玉飞琼,玉家现任家主。”

    冷天道看看玉飞琼,再看看他的装束与身后的马车:“兼职秦家车夫?”

    云不意笑了一声:“我猜他应该是有事找你,秦方。”

    秦方刚想回答,就听见玉飞琼“嗯”了一声。

    “我确实有事找你。”玉飞琼将斗笠放到车上?,“关于这两日人?间的变化。”

    “嗯?”秦方尾音上?扬,“什么意思?”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独自出来一趟不容易,上?车,到别院再说?。”

    玉飞琼撑着车架轻盈一跃,抓住缰绳抖开,往后一抬下巴:“你的朋友们也一起。”

    他像是习惯了发号施令,每一句话都带着理所应当的命令感?,却?并不惹人?讨厌。何况他口中的“人?间的变化”也让云不意感?觉不能忽视,几人?一对眼,默不作声地跟着秦方上?车。

    在马车里?坐定,他们做过自我介绍,便?等着玉飞琼继续他挑起的话题。

    但他却?沉默了一路,直至马车驶进郊外竹林的别院,才?在下车后,一边拴马一边开口:“仙道复苏了。”

    “砰!——”

    “哎哟!”

    玉飞琼冷声冷气,却?张口就是个晴天霹雳,正准备下车的秦方惊得?头撞在车顶,跟在他身后的秦离繁则直接撞在他背上?,父子两人?双双跌下车,好悬稳住了没脸着地。

    车里?的四人?一猫也呆住了,尤其是沈鳞和云梦。

    他们一个修行多年再无寸进,一个对神话时?代结束前后的历史如数家珍,虽然都活了不少年头,却?在这一刻深切感?受到——他们还是太年轻了。

    “我刚才?可能是耳鸣了。”云不意掏掏耳朵,“你说?什么玩意儿复苏了?”

    “仙道。”玉飞琼瞥他一眼,“就是你现在心里?想的那个仙道。”

    冷天道下车,回手扶住云不意,闻言,眉峰微微上?扬,似乎想起了什么。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想到同一个可能,不约而同地朝他望去,而这引起了玉飞琼的注意,困惑地歪了歪头。

    玉飞琼问:“你知?道缘故?”

    冷天道微笑摇头:“不,我不知?道。”

    话是这么说?,可眉心深处逐渐泛起的灼烧感?却?彰显着一个让他无法忽略的可能——仙道复苏与他有关。

    玉飞琼眯了眯眼,没说?信与不信,也没有追问,领着众人?走向大厅,继续讲述。

    “不久前,仙冢发生剧变,有一片树林化为瑶池,据传那是神话时?代建木诞生之地,曾经随着建木陨落而消失,如今却?和仙道一起重现尘寰。将消息传递于我的人?说?——”

    “吱呀——”

    正厅久未开启的门,在被玉飞琼推开时?响起艰涩的摩擦声,所幸内里?还算干净,至少没有灰尘从头顶簌簌扑落。

    “他说?什么?”秦方追问,这话断得?可太是时?候了,“以及,那人?是谁?”

    玉飞琼迈过门槛,冲周边的椅子点点下巴,示意他随便?坐,自己?则坐到上?首,往扶手上?一歪,长长吐了口气,揉着眉心。

    从门槛上?一蹦而过的玉蘅落看到他这个姿势动作,步履一顿,落地时?便?崴了前爪,像个毛线球似的咕噜噜滚出好几米,直撞在玉飞琼小腿上?。

    “诶!……”

    云不意下意识去拦,奈何他上?一秒还在走神,反应慢了,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玉蘅落滚到玉飞琼身前,摔得?十分?可爱,但是毫无形象。

    嘶……

    云不意在心里?替他倒吸一口凉气,看着他一动不动,只有轻微的呼吸起伏的身影,感?觉他表面还活着,内心可能已经走了。

    “嗯?秦方,你养的猫?”玉飞琼垂眸,面无表情地提溜玉蘅落的后颈皮,将他拎到眼前,正与他宝石般的猫儿眼对上?。

    不知?怎的,这人?居然笑了一下,笑容极浅,却?令他那张冰封雪掩似的俊脸格外生动起来:“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玉蘅落蜷起两只前爪,试图捂紧圆盘似的毛脸蛋。

    “啊哈哈哈,这是我养的,抱歉抱歉,冒犯了。”云不意憋着笑,上?前解救窘迫到极致的玉蘅落,再不把猫接回来,他恐怕真得?换个世界生活了。

    玉蘅落感?激地望向云不意,忽觉揪着自己?后脖颈的手指微微用?力,玉飞琼躲避的动作几乎快要完成了,他却?硬生生忍下,任由云不意将玉蘅落接了过去。

    玉蘅落心念微转,爪子放下一点,露出圆眼睛瞧了瞧他。他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擦去指尖的猫毛,长睫眨动,一双眼瞳如秋水深静。

    嘁,果然是错觉。

    确认这人?依旧是印象中的冰山花瓶脸,玉蘅落扭头扎进云不意怀抱,耳朵压低,垂在脸边。

    待众人?落座,玉飞琼施施然道:“那人?告诉我,瑶池重现,仙道复苏,只说?明一件事——建木大神的本尊,亦或转世,也已回归这片天地。”

    “……”

    沈鳞挠挠鼻尖:“这样啊……消息来源准确吗?”

    “他是仙冢里?的……嗯,姑且可以称之为住客,这些变化是他亲眼所见,应该不会有假。而且,先不论瑶池是否重现,仙道复苏这条消息,但凡是修行者,应该都有所察觉。”

    玉飞琼张开右手,掌心涌出碎雪般的灵力,它们被禁锢在五指之间,盘旋飞舞,色泽逐渐从白色,转变为金属质感?的暗银。

    秦方瞳孔一缩:“你突破瓶颈了?”

    玉飞琼颔首,并起手指:“仙道断绝之后,有一道无形的天堑始终横亘在所有修者的前路上?,望之使人?绝望。如今,那道天堑正在被填平,若非仙道重开,这种?改变又是从何而来?”

    云不意搓了搓腿上?埋脸的玉蘅落,凑近冷天道:“你感?觉怎么样?身体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冷天道几不可察地点头,食指点了点眉心。

    云不意有些担心,不过看他神色淡然,呼吸心跳都没有变化,体内灵力运转也十分?正常,便?没有多问,只说?:“等会儿我们回仙冢一趟看看情况。”

    冷天道点头,手指一弯,勾了勾他的尾指。

    云不意瞪他一眼,缩回了手。

    云梦察觉他们的举动,目光朝这边扫过又飞速收回,无奈摇头。

    秦方倒是一无所觉,问玉飞琼:“仙道复苏是好事,至少对于修行者而言如此。所以你来找我,便?是为了告知?我此事?”

    “不止。”玉飞琼手肘一弯,优雅地撑着下巴,“仙道复苏确是好事,可我赶往仙冢确认时?,却?发现那里?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封锁,无法进入。我想请你和我一起……”

    “强闯?”秦方脱口而出,显然对他的行事风格了如指掌。

    玉飞琼果然说?道:“那股力量比我略强,单靠我一人?难以突破,但若是有你相助,应该不难。当然了,你的这几位也可以一起,人?多好办事。”

    秦方想了想,看向云不意,见他点头,又跟冷天道几人?交换眼神。

    云不意去,冷天道肯定随行,秦离繁和玉蘅落也不会落下。

    云梦倒是拒绝了,他是妖族,仙道复苏与他关系不大。

    而且云不意已经证实建木树根能帮助商雨规恢复,并将其化入他化成的木雕,温养他的神魂与体魄,也让云梦可以碰触他而不遭雷劈。

    云梦现在赶着回衔荷寺等商雨规恢复,实在没那个心力管仙冢的变故。

    出乎意料的是,沈鳞也拒绝了。

    “我师弟为了突破瓶颈闭关上?百年,如今仙道复苏,我得?回去看看他的状况。”沈鳞从椅子上?跳起,表情有些兴奋,“有事之后再联系,我先走一步。”

    说?完,他朝众人?拱拱手,旋身化光而去。

    “那小僧也先行离开,告辞。”云梦紧随其后,行礼后带着商雨规的木雕消失在原地。

    一个比一个利索。

    “好吧。”秦方耸耸肩,“不过我们刚从妖界回来,至少让我们喘口气,再陪你到仙冢查看情况。”

    玉飞琼颔首:“请便?。”

    说?话间,他托着下颌望向云不意,云不意挑挑眉,低头看腿上?的黑毛球。

    毛球伸出一只爪子,将他的衣袖扒拉过来,盖在自己?身上?。

    第六十二章

    简单休整过后, 才刚从妖界回来的云不意一行人又乘上玉飞琼的马车,赶往仙冢。

    仙冢的入口?远在宁州, 距离帝京足有近两个月的车程。玉飞琼是大忙人,耽搁不起这?个时间,便带他?们走了?一条鲜有人知的捷径,可以直达仙冢入口——就在别院后院的枯井里?。

    井边杂草丛生,石砌的盖子积满陈年的厚灰,一按一个手印。

    玉飞琼抬脚踹开井盖,苦大仇深地盯着扑簌簌往井底落的灰尘,下颌微收, 大有掉头就走的趋势。

    玉蘅落适时地“喵呜”一声,软绵绵懒洋洋,听着像是提醒,倒真让他?收住了?后退的脚步。

    云不意和秦离繁瞅玉蘅落, 玉蘅落舔舔爪子,装得跟普通的猫没两样。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两件事。

    第一,玉飞琼肯定已经认出这?黑毛球的真实身份。

    第二, 他?俩以前有故事。

    云不意搔搔玉蘅落的肚皮, 以传音术问他?:“你们两个以前是朋友?”

    玉蘅落推开他?的手, 高冷一扭身, 无视之?。

    “下去吧。”

    玉飞琼冷不丁开口?,正巧打断云不意的追问,也?让他?反射性缩回揪向玉蘅落耳朵的手。

    他?也?没回头, 踩着井沿干净利落地往下跳, 少顷, 井底便传出重物稳稳落地的轻响。

    云不意搓搓手指,与冷天道对视一眼, 跟着下井。下落过程中,冷天道的衣摆轻盈扫过他?手臂,令他?有些无端联想。

    玉飞琼方才打断他?的举动,莫名神?似之?前递酒隔开他?与秦离繁的冷天道。

    不过……

    云不意屈膝落地,抬头见玉飞琼站在一面绘着繁复纹路的石门之?前,身形如?高岭山巅积年的雪,冷漠得没有一丝人气,便又否定了?这?个联想。

    什么既视感不既视感,肯定都是他?的错觉。

    “这?就是进?入仙冢的捷径?”秦离繁扒着秦方肩膀探出脑袋,“看?上去像富贵人家的暗室入口?。”

    “嗯,建造的人故意设计成这?样的。”玉飞琼对他?的态度温和很多,应该是受人族祖传的哄小孩本?能的影响。

    云不意抱着玉蘅落上前:“需要帮忙吗?”

    “不用。”玉飞琼用余光瞥他?,猝不及防得他?一个灿烂的笑脸,愣了?愣,面上的冰霜竟有了?消退之?象,“通道只需注入灵力就能打开,你们把力气省着,留到进?入仙冢再用吧。”

    云不意向来是冲在前面保护所有的那?个,今天难得可以偷闲,便从善如?流地后退半步:“好,有劳。”

    玉飞琼微一颔首,目光有意无意地从玉蘅落身上滑过,转向面前的石门,抬袖,银色灵力如?飞霜碎雪般掠出,瞬间将门上的符文全?部点亮。

    下一刻,门扉洞开,露出后方黑沉沉的隧道。

    “走吧。”

    ……

    仙冢入口?依旧是那?片枯树林,但原本?的湖泊已经干涸,地上只留一口?深不见底的土坑,呼呼地往外吹着冷风。

    云不意跟在玉飞琼身后走出通道,放眼望去,四下寂静如?初,但比起从前的死气沉沉,如?今却?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机。

    “奇怪。冷天道,你觉不觉得……”

    云不意下意识去问冷天道的意见,可转过身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偌大的树林只有自?己一个喘气的,就连先?他?一步迈出通道的玉飞琼,和先?前被他?抱在怀里?的玉蘅落,都不见踪影。

    他?错愕地瞪大眼——穿越以来,无论他?走到哪里?,身边始终有人相伴,哪怕是在昏云山的阵法幻境里?也?被很多人簇拥,从未如?此刻一般孤单过。

    落单,这?个词语太久没有用在自?己身上,以至于云不意乍然回想,居然感到无比陌生。

    “离繁——秦方——”

    “冷天道——阿蘅——”

    “玉家主?——”

    云不意的仓皇只存续了?一瞬便被理智消弭干净,他?站在原地,将灵力铺满整座树林找寻同伴的踪迹,并扬声呼喊,希望能发现点什么,或者得到一声回应。

    可惜结果令他?失望了?。

    灵力没有寻到任何人的踪迹,他?的呼唤也?未见回响。

    “是幻境吗?还是……”

    云不意皱紧眉头,他?开始思考种种造就当下局面的可能,甚至怀疑所谓的直达仙冢入口?的通道是玉飞琼的谎言与阴谋。

    然而把大多数可能性,尤其是对玉飞琼的怀疑也?一并排除后,剩下的唯一一个解释落到了?仙冢之?上。

    玉飞琼没有必要欺骗他?们,他?的实力也?不足以制造出在云不意面前瞒天过海的幻境或其他?东西。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踏出通道的那?一刻,便进?入了?封锁仙冢的那?股奇异力量的影响范围。

    云不意静下心来环顾四周,眼底映出的景象渐渐渗透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死地中莫名焕发的生机,悄然蒸发为深坑的湖泊,地底蠢动的韵律,枯树根部萌生的新绿……

    在他?冷静的查探下,所有细微的异常都像被锄头翻开的田地,一览无余。

    云不意忽然心有所感,抬起右手,就见尾指的第一段指节正在无意识抽动,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缠绕其上,被另一个人攥着轻轻朝某个方向拉扯。

    他?犹豫片刻,顺着那?股力道迈开脚步,向着前方的深坑走去。

    临近坑畔,那?股拉力猛然增强,将他?拽得往前一步,几乎是扑进?了?坑底。

    冰寒刺骨的风迎面而来,像一面遍布刀锋的筛子,顺着他?的肌骨经络狠狠刮过,将他?的皮囊、血肉、骨骼……乃至灵魂过了?一遍筛。

    云不意最初只感觉到痛,剥皮拆骨般的剧痛。

    但当疼痛褪去,接踵而至的却?是一种褪去一切束缚,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的……熟悉的畅快和轻松。

    “轰——”

    银河如?湍急的瀑布砸下,在星光汇成的寒潭里?激荡出空灵轰鸣。

    日月由此地升起,在空中无序而自?由地轮转。

    他?从水波里?探出身形,低头看?到的第一幕风景,是颠倒混沌,不分黑白的天地。

    ……

    玉飞琼是摔出通道的,在双脚踉跄着站稳的瞬间,头顶不受控制地露出一对银色耳朵,尖尖的狐狸耳覆着浓密毛发,在空中不适地抖了?抖,又转了?转,往后撇去。

    “这?是什么?”他?嫌弃地抓了?一把耳朵,“狐狸?我的?”

    没等玉飞琼弄清楚状况,身后便有人撞上了?他?的后背。他?趔趄一下回头,看?到的是红衣黑发,一脸惊愕的……

    “玉蘅落?”

    “啊。”

    玉飞琼下意识唤名,玉蘅落下意识答应,两人大眼瞪小眼好半晌,同时对着对方伸出手指。

    “你是狐妖啊?”

    “你穿上红衣跟鬼似的。”

    “……”

    “……”

    “你大爷的!”

    玉蘅落踹玉飞琼一脚,他?也?没躲开,任由玉蘅落在他?一尘不染的衣摆上印下个清晰的脚印。

    玉飞琼别开眼,不多久又盯着他?,低低补充了?三个字:“像艳鬼。”

    玉蘅落面颊发热,没搭理他?,转而观察周围的情况——他?们站在一座精致宽敞的露台上,身旁置一张矮桌、两个软垫,桌上放着棋盘,以及……

    他?收回视线,往下一看?,自?己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是一对木制酒樽与一只盛满酒的木壶。

    ……

    “离繁?”

    秦方走出通道后,面前是一条宽阔笔直的道路。路上行人如?织,几乎都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前行,唯独秦离繁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背着一个小药筐扑上去抓住他?的手。

    “阿爹!”秦离繁晃晃脑袋,向他?展示自?己的装束,“你看?,我的衣服变了?,发型也?是。”

    秦离繁原本?精致的长衫变成了?粗布短打,头发高高束起,斜簪着一支钗子,还是晒干的药材。

    至于秦方,他?换了?一身灰白色的儒衫,以纶巾束发,背上的不是药筐,而是书箱,活脱脱一个求学或赶考的书生形象。

    他?谨慎地打量周遭环境,把秦离繁牢牢牵在身旁:“阿意他?们不在,我们可能一出通道便受封闭仙冢的异力影响,被拖入了?这?处……”

    秦方想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幻境。”

    秦离繁不解又担忧,靠着父亲的手臂咕哝:“世上还有什么力量能影响阿意吗?会不会只有我们进?了?幻境?”

    “哈。”秦方轻笑一声,揉揉他?的头发,“你说?得对,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影响阿意——除了?他?自?己的。仙道是天道的一部分,而天道由建木创造,仙道复苏,兴许会勾起一些建木从前残留的力量,阿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未必能躲过去。”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秦离繁鼓了?鼓脸,好奇地查看?周遭的风景,以及那?些看?上去行色匆匆,却?又生机勃勃,和真实的人别无二致的行人,“找阿意他?们会合?”

    “先?……”

    秦方顿了?顿,本?来要说?的话忽然被某个念头摁了?回去。

    像是本?能,又像冥冥之?中的提醒,他?沉默片刻后,露出一抹饶有兴味的笑意:“不,我们先?去‘目的地’。”

    “唔?”秦离繁眨眨眼,脱口?而出:“是瑶池烂柯台吗?”

    话音刚落,他?便捂住嘴巴,诧异地呆住了?。

    “对。”秦方牵着他?往前走去,“我们去瑶池烂柯台。”

    ……

    冷天道走出通道的瞬间,周身景象便如?剥落的壁画般坍塌坠落,露出一汪烟波浩渺的池水。

    水上架着华美的虹色的桥,桥身曲折铺向远处的迷雾,雾里?有一座露台,宽阔而精巧,若隐若现,被丛生的莲花、青藤缠绕。

    冷天道站在桥中央,似乎正在朝露台走去,他?的心情没来由的复杂且激动,既忐忑不安,又满怀期待,仿佛是要去见对自?己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他?四下找了?找,没有云不意,也?没有其他?人的身影。回头望去,后方是被云雾覆盖的天堑,向前走便是他?仅有的选择。

    冷天道思忖片刻,朝着露台迈开了?脚步。与此同时,他?也?顺应内心一闪而过的想法,挥手化出一支笔,藏在袖里?,攥在掌心。

    前面有什么?

    大抵……是他?的心之?所向。

    第六十三章

    年岁渺渺之时, 云烟寥寥之处,天地混沌不分?, 日月并驾齐行。天数未定,大道?难成,天生万物而不养。

    时有巨木应运而生,高广不知几何,破混沌、分?日月,始见厚地高天,流水纪年。

    乃亡。

    ——《大荒经卷一·天地初分》

    从“始见厚地高天,流水纪年”到“乃亡”, 隔了整整一个神话?时代,两万两千年。

    ……

    一株高广不知几何的庞然巨树屹立在混沌之间,将浑然一体的天与地撑开。星河悬于树旁,仿佛从虚空里砸下的瀑布, 一丛枝干将其挽上半空,横陈铺展,方有了后世?的银河。

    世?界初生之时, 一切都生机勃勃, 也荒芜寂静, 让无所不能的天生神明也感觉到寂寞。

    于是祂把尚未成型的天地万物当做随意摆弄的玩具, 胡乱一通搭配组合之后,天分?日夜,地分?海陆, 被祂抛洒其间的树叶、枝条、花朵、种子也因地而变, 逐渐演化成不同地貌, 并慢慢孕育出最初的生命。

    这些生命拥有与祂元神相似的形貌却更加千姿百态,性情和祂相似却更加繁复多变。

    他?们天生就有顽强的生命力、丰富的想象力与杰出的创造力, 顶着脆弱而短暂的如苇草般的皮囊,在祂身旁敲敲打?打?,为这乏味的世?间打?造了第一个奇迹。

    这个奇迹名为延续,人族的延续。

    从第一个人族利用木石相击得到火焰的那一刻起,神话?时代正式拉开帷幕。

    吃尽了寂寞苦头的神明不想让自己看着出世?的小不点?们孤零零努力,便利用自己近乎无穷无尽的灵力,捏造出一个又一个古怪新奇的新生灵。

    这些生灵沐浴神光而生,比人族强大数百上千倍,体魄比人族强健,寿命也远胜人族,除了没有灵魂,数量稀少,繁衍困难以外,再无任何缺点?。

    祂为它们取名——妖。

    神明想,有妖族在,那些人族小不点?便有了同伴,往后开拓版图、壮大本族,也有个帮手。

    于是几乎一夜之间,本来空荡荡的山海陆地便热闹了起来。

    人族与妖族共生,相互陪伴的同时,智慧生灵天然的竞争也被搬上台面?。

    脆弱的普通人族在面?对妖族时,除去数量占优,其余半点?优势都没有。

    可人族从某种意义上是不死的,他?们是从神灵抛下的枝叶花朵中?诞生的种族,死后会回归神灵之身,在经由神力的自然运转重归人世?。

    在神话?时代,生和死都是独属于人族的概念,连接生死的轮回更是人族独有,而妖族不同,它们一旦消亡,便是彻彻底底的消失,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除此之外,人族的创造性赋予了他?们独一无二的学习、模仿和强化能力,他?们在与妖族竞争对抗的过程中?摸索出了一套强大自身的方法。

    第一个成功运用这套方法的人族将其称为“修行”,后来修习之下演变出了“心法”、“术法”等分?支,枝桠一根一根地长,修行之术越来越多,这棵修行之树终至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然后,将这套方法发挥到极致的人走出了天地间第一条大道?——人道?。人道?是后世?天道?的基石,这条道?路的尽头有且仅有一座丰碑,名为“仙”。

    从此神话?时代迎来了最鼎盛的时期,人族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主角,于慷慨高歌中?砥砺前行,与各族争辉。

    那段时间,整个时代所有巨大的变化,无论好的坏的,几乎全?都集中?在人族内部。

    他?们开始由整体分?裂为不同的族群,冠以国家和王朝之名。个体间也在迅速划分?群体,君子、小人、枭雄、壮士。

    不同群体中?诞生出不同的思?潮,和而不同、仁义礼智、兼爱非攻、超然物外、诸相无相……

    思?想的繁荣反过来推动?修行之树的茁壮成长,同样也滋生了树荫下的阴影。

    各种邪术邪法应运而生,魔族,也是这个时期顺应世?界发展自然诞生的种族。

    世?上不再荒芜寂静,每一刻都有新事物出现?、旧事物消亡,有奇迹降临在幸运者头顶,也有不幸者被夺走一切。

    人族的生死轮回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转生时遗留的贪嗔痴欲也越来越多,多到神明难以完全?消化,只能任其堆积在自己根部,以神力强行压制。

    如此周而复始,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终于有一日,看着渐趋繁华的人间,神明生出了向往。

    祂将元神从庞大的躯壳中?分?离出去,化作一名人族少年,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仿佛浮光掠影般的奇特记忆,催生出新的人格,从此纵横天地、遨游宇内。

    这个新人格为自己取名云不意。

    自由闲散如云,无意而来,纵情而往,是为不意。

    云不意诞生的那天,因神明而生的仙道?也化为人身,在松涛如洗的群山之间接受成道?前最后的考验。

    仙道?的人身是位俊雅公子,一袭青衫,披着乌发,站在山巅一本正经地托腮思?索。

    头顶二十四种星象陈列如棋,排布成或凶或吉的模样,激烈闪烁着璀璨的光。

    云不意乘风而来,见状,不免好奇地问:“在想什么?”

    公子看他?一眼,不知感应到什么,清冷的俊颜忽然露出一抹微笑:“我在想,仙道?既然为道?,总该划定善恶,分?出奖惩才好。奖倒是简单,可这罚……人族顽劣者众,我实难想到怎样的惩罚,能令绝大多数人恐惧。”

    “这样啊,简单。”

    云不意挥袖拂上半空,阴云雾霭瞬间盖过漫天星斗,电光在云间穿梭,雷鸣阵阵。

    “人族初生之际,最惧雷电,然后是火。如今他?们不怕火了,还玩得炉火纯青,唯独雷电,依旧是根植在他?们灵魂当中?的阴影。”

    “不如就以加持到极致的雷霆作为对卑劣凶恶的处罚,名字么……起做雷劫,你看如何?”

    公子仰头望了望压迫感沉沉的雷云,倏然微笑,向云不意郑重拱手:“谨遵旨意。”

    “哎呀……”

    云不意挠挠脸:“忘了隐藏身份了。”

    ……

    雷劫诞生的这一夜,头一个被劫数找上门的是人族某国之王。

    他?倒行逆施,残暴不仁,以子民的性命修炼邪术,致使国内白骨横野,民不聊生。

    雷霆如雨落下时,这位王者正在屠杀平民积攒下一次修炼的材料,他?连护体灵力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劈成齑粉,死得惨烈无比。

    当天晚上,天雷将那个小国夷为平地。方圆百里陷落成巨大的坑洞,又在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刻,被地下汩汩涌出的水流充盈成湖。

    百姓们在水中?苏醒,抬头是蓝天白云,低眼是烟波霞光。身旁触手可及处有一座曲折华贵的浮桥连接两岸,桥梁中?央是一座精巧的露台,台上并肩站着两位公子,其中?一位正朝他?们挥手,笑得明媚灿烂。

    生灵涂炭的国变为风烟寂静的湖泊,王者死于天罚之下,湖下的枉死者得到了永恒的解脱。

    百姓们扶着桥走到岸上,看见崩塌重组后变得壮美?宁静的旧家园,短暂的茫然过后,被露台上另一位神情淡然的公子指明方向。

    “以后这里就是你们新的家乡,再没有人命令和挟制你们,你们可以将自己新的家园建造成任何样子。”

    湖畔有树有竹,桥头有各式各样的建造、渔猎工具。

    命运长河就像湖上的浮桥,从此处拐了个弯,奔向光明灿烂的未来。

    ……

    “没想到你的天雷会在这里砸出一座湖来……罢了,也算好事。想好给这座湖取什么名了吗?”

    “我不擅长取名,能否请您代劳?”

    “可以是可以,不过以后说话?不用对我使用敬称。我化为人身,就是不想再做高高在上的神。”

    “这是命令?”

    “是希求。”

    “如您……如你所愿,先?生。”

    “哈。那……这座湖景色秀丽,气韵玄奇,很?像我记忆中?的一处所在。姑且唤它——瑶池吧。这座露台像人间的棋盘,可以烂柯为名。”

    “烂柯?这名字可有出处?”

    “有个小故事,你听我慢慢道?来……”

    ……

    瑶池边上坐落几个村庄,不大,皆以种田和打?渔为生,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彼此互通有无,亲如一家,是如今世?道?下难得安宁祥和的去处。

    这一日,村外来了两位陌生人,一个是刚过及冠之年的书生,背着书箱脚步稳健,手里牵着个少年。

    另一个则是被书生牵着走的少年,看上去像是游医,不仅背着药筐,束发的簪子也是晒干的药材。

    两人大抵是冲着隐居在此的某两位而来,一来就直奔浮桥,赶往湖心的烂柯台。

    彼时正值清晨,渔民的网刚刚下水,见了目的明确但神色轻松的二人,笑着与他?们招手搭话?:

    “嘿——你们是来拜访云先?生和冷先?生的吗?”

    秦离繁循声回头,黑白分?明的的圆眼睛一弯,在水色霞光的映衬下分?外明亮可爱。

    他?把手卷成半圆,抵在唇边:“是啊——您看到他?们去哪儿了吗?”

    “知道?——”这小少年看着就让人稀罕,渔民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过了桥直走,对岸有间竹屋,那里就是二位先?生的住处——”

    “对——了——云先?生最近身体不适,你要是回医术,记得帮着看看——”

    秦离繁一歪头:“啊?——”

    带着拐音的语调急促上扬,惊飞芦苇滩里几只晚起的白鹤。

    “阿爹,云先?生是阿意吧?”秦离繁扯扯秦方的衣袖,“现?在的阿意可是完整的建木,他?会生病吗?”

    “谁知道?呢。”秦方一乐,“何况天道?哪一条规定建木大神不许生病?天道?都是建木定的,这世?上的事啊,无论发生什么、如何变化,都是正常的。”

    “哦……”

    秦离繁若有所思?地点?头。

    父子俩很?快过了桥,在满岸桃花、落英缤纷里找见渔民说的小木屋,刚走到窗下,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咳嗽声。

    “咳咳咳……”

    云不意裹着冷天道?从村民家中?借来的厚棉衣倚在床头,咳得脸都涨红了,还吸了吸鼻子,一张口?,清越的声线带着浓重又软糯的鼻音响起:“神也会生病吗?我不过是吹了会儿风便着凉发热病成这样,这合理?吗?”

    冷天道?单手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光线从他?眼底一转而过,明亮一瞬没入深沉,被低垂的长睫掩去。

    他?把熬好的草药汤递给云不意:“先?生,喝药吧。”

    “噫……”云不意嫌弃地侧开脸,堵住鼻子:“这药我也不用喝,闻两口?鼻子都通了。哪个大夫给开的药方?妙手回春啊!”

    见他?病得起不来身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冷天道?唇间溢出短促的轻笑:“东村的老巫医开的,据说这药方传了两三?代,专治风寒。快喝吧,别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人家?”云不意放下手,冷不防迫近他?的脸,眼睛弯成月牙:“哪个人?谁家?”

    冷天道?用食指点?他?鼻尖,淡定后仰:“自然是每一个关心你的人。先?生,说话?不要靠那么近,你的病会传染。”

    云不意低低笑了两声,倚回床头,目光上下打?量他?的神态举止,带着一点?狡黠的通透。

    “你最近不对劲哦……”

    闻言,冷天道?看了看他?,这一眼来得快收得也快,光线映入他?眼底,自眼尾溢扫出来,似乎照亮了什么隐忍的情绪。

    可他?移开得太快,饶是云不意也没能看清。

    正当云不意再要追问,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冷天道?回身,清瘦的身影隐入房间的暗处:“何人?”

    “在下秦方,听闻云先?生身体不适,犬子略通医术,若不弃嫌,可以让他?帮着诊治诊治。”

    外面?儒雅的声音顿了顿,接着说:“如果是普通风寒,不用喝药也能治好。”

    云不意“不用了”三?个字都已涌到嘴边,听完他?最后一句话?愣是生生咽了回去,裹着衣领打?了个喷嚏,忙催促冷天道?:“快!快去开门!迎神医进来!”

    冷天道?脸上闪过极淡的无奈笑意,走到外屋拉开门,天光伴随两道?人影倾泻而入。

    第六十四章

    冷天道走进人间的第一步, 就是遇见了云不意。

    他的名字并非众人简单理解的“天道”,而是“天生吾道”之?意。

    仙道诞生于人族, 人族因建木而生,他是组成天道最重要的一块基石,连天罚都是他一手创造,所以在他追随建木离去?后,天道才会沉寂那么多年。

    但初遇云不意时的他尚不知之后千万年的纠缠,他只是觉得,从这一刻起,自己?才算是真正活了过来。

    瑶池落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云不意并没有隐居在这里。

    他喜欢自由,崇尚美好,加上?为了弥补本体无?法?移动,错过了世界发展的关键节点的遗憾, 便?总喜欢往天下各地跑。他是“游历”这个词的发明者,同时也是最彻底的践行者。

    冷天道生来就是他的拥趸和追随者,自然时刻相伴, 须臾不离。

    他们以瑶池为圆心, 从最南端的方寸海, 到最北边的落日大漠, 再从禅宗把持的西方,走向巍峨神秘的东方古城,足迹遍布世间。

    一路上?, 云不意人、妖、魔三族都遇到过, 曾为受人排挤的魔张目、为日薄西山的妖族后裔指点方向, 也杀过冷血邪恶之?人,毁过残忍酷戾的道。

    他和偶遇的仙人在云端饮酒, 在深夜的礁石上?听鲛人高歌。后来与仙人同生共死的海鲸一族也是他亲手救起,交给生活在海边的人族照料,方有后世这段波澜壮阔的哀歌。

    云不意一副少年模样,与冷天道走在一起,总被误认为是他的小弟,不熟识的人开口?求助,第一句都是冲着冷天道去?。

    殊不知云不意才是那个领路人。他在前方且行且停,而冷天道或亦步亦趋,或踏着他的步伐跟随,拼尽全力,方不至被他甩在身后。

    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了数百年,岁月短暂得仿佛弹指一挥、倏尔远逝,又漫长得看不见来路,也似乎没有尽头。

    冷天道以为自己?会?如此追随云不意,直到生命终结,大道寂灭,世界再度回归混沌的那一刻。

    ……

    在遇到那两个改变冷天道对感情的认知的人之?前,云不意和冷天道已经走完大部分陆地版图,时间也过去?了足足六百年。

    这天阳光正好,海边的三族混住集市很?热闹。云不意左手拿着酸甜口?的糖渍山果,右手端着一个盖盘,里面?是卤鸭舌和卤毛豆,左一口?右一口?,嘴里五味俱全。

    冷天道跟在云不意后方,舆图摊开,挂在他右手臂上?,左手垂在身边,一听云不意说哪个东西看起来好吃,便?熟练地掏荷包付钱——一面?走路,一面?看舆图,一面?当?移动钱袋子,丝毫不乱。

    他正琢磨着云不意方才让他解决的问题——下一站去?哪儿,忽然一股冲鼻的香味钻进鼻腔。他刚抬眼,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云不意便?把半根烤鱿鱼须塞进他嘴里。

    冷天道嚼了嚼,嗯,咸辣可口?,又嫩又有韧劲,火候也刚刚好。

    “味道不错。”他由衷夸奖道。

    别的不提,寻觅美食这一块云不意属实做得无?人能出?其右。

    云不意咽下烤鱿鱼,笑眯眯地问:“怎么?样,规划好之?后的路线了吗?”

    冷天道点点头,舔掉唇角的油渍,不知怎么?有点馋了,掏出?几枚海边通用?的贝币买来两串烤鱿鱼,一串递给云不意,另一串自己?一口?包了,可吃在嘴里,却不是刚才那个味道。

    他咂咂嘴,扭头看向身旁,云不意把烤鱿鱼放在卤味拼盘上?,咬下竹签上?倒数第二颗糖渍山果,果肉与糖壳一起咀嚼,发出?脆亮的嘎嘣声,听上?去?十分诱人。

    察觉他的视线,云不意“嗯”了一声:“你也想吃吗?”

    说着,不等冷天道回答,他便?把最后一颗山果甩到竹签顶上?,挑着递到冷天道嘴边。

    “来,最后一颗,给你尝尝味。”

    冷天道想了想,张嘴叼走。

    糖渍山果酸甜可口?,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烤鱿鱼还?吃不吃?”云不意举起卤味盘边上?的鱿鱼,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了,你吃吧。”喉结上?下滑动,冷天道淡淡地别开眼神,将话题绕回正轨:“这片海被你……被我们转得差不多?了,距离此地三百里外有一座昏云山,据说是一处钟灵毓秀之?地,山顶有间山神庙,听说非常灵验,所以香火颇为旺盛。”

    “山神庙……嗯。”云不意若有所思,“以神为名,又得香火供奉,我是得去?看看。若是真灵,我就给祂上?一炷香,若是骗子,我便?教他骗了多?少吐出?来多?少。”

    冷天道微笑:“先生,你的香火可没有人敢沾。”

    “诶,放在庙里镇镇场子也好。”

    云不意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鼻翼翕动,忽然眼睛发亮地向前方跑去?。

    “哎我闻到蟹蚝煎的味道了!快快!跟我走!”

    冷天道无?奈地跟过去?,陪他排队,替他付钱。

    把集市上?的特色美食吃了个遍,云不意和冷天道才提着几袋点心前往昏云山。

    他们到地方时正值黄昏,夕阳照进满山松林,斑驳着错落的光影。草丛矮竹中?开出?灿烂的花朵,掩映着没有人为开辟痕迹的小径。

    山壁上?垂下一条瀑布,波光粼粼,仿若天然的银屏。水流落到山脚,汇聚成?一潭静水,水面?如明镜,倒映深林苍翠、天穹蔚蓝、晚霞绚丽,还?有猝然远逝的鱼影。

    即将入夜,人们三三两两从山上?归家,有的背着药篓,有的扛着干柴,也有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先生妇人穿行其间,走走停停,在锦绣山水外,别是一番风景。

    云不意好好欣赏了一番美景,又眯着眼在来往的人群中?逡巡,良久,忽然一笑。

    冷天道也诧异地盯着路边几个提着供果香烛结伴上?山的少年,扬起半边眉毛:“妖族?”

    “山神山神,既然以神自居,格局心胸自然要宽广,不会?只庇佑人族。”云不意背着手仰头向上?看,“这里仙灵之?气颇浓郁,想来那位山神实际上?是个修炼有成?的红尘仙。不过……呵,有点意思。”

    冷天道顺着他的眼神望向山壁,陡峭嶙峋的山体间,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纹路,看似杂乱无?章,细看却很?是精深玄妙,将它们勾描连接之?后,竟然是个阵法?,还?是个用?途堪称胆大包天的阵法?。

    “那位山神创造了一个阵法?,将部分执念深重,入不了轮回的灵魂镇压在此,又利用?阵法?的力量为他们捏造重生的美梦,试图让他们放下执着,得到解脱……”

    饶是冷天道见多?识广,在说出?上?述这番话时,也不免瞠目结舌:“先生,你创生的这个种族,还?真是……能力非凡。”

    “你是仙道化身,也是人族的智慧结晶之?一,至于这么?惊讶吗?”云不意悠哉悠哉地踏上?山路,“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他们的不走寻常路,无?论他们做出?什么?事,都能泰然自若地接受。”

    冷天道落后他半步,一抬眼便?能看见他清瘦颀长的背影,也不必掩盖眼中?的眷恋。

    “你知道这很?难做到,他们总是有许多?出?人意料的奇思妙想,何况这一回涉及的是先生你的权能——重生啊,哪怕是幻境,是虚假的梦,对于那些灵魂而言,也几乎与轮回无?异。能时刻维持如此庞大的阵法?运转,这位山神大人的实力不容小觑。”

    “嗯,说的是。”云不意颔首,“所以我打算帮他一把。”

    二人一边走,一边随意说着话。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人族与妖族可以听到声音,却听不见内容,就连山神的五感,也被他们刻意蒙蔽过去?。

    拐过一道弯,便?上?了山腰,人声绝迹,唯有不知名的小花成?串成?串、整片整片地开得绚丽。

    山路藏在花影下,路旁隔一段便?放一张石椅供过路人休息。不过此时日落西山,附近没有路人,唯有一道高大身影坐在花丛里,十指灵巧腾挪地编着花环。

    看到那道身影,云不意下意识收住脚步,冷天道随之?停下,不解地望望他,再望望前方的人……不,妖族。

    那是个实力不俗的大妖,本体大约是美丽的鸟类,因此生了一张精致冷秀的脸,眉尾和眼角洇开淡淡的青红色泽,肌肤瓷白,嘴唇薄而艳,漂亮而又锋利,如同刀锋上?开出?的蔷薇。

    他的手很?巧,也可能是做惯了,一只花环很?快便?完成?,青叶红花,一如他本体的配色,将清冷与冶艳两种相悖的感觉完美融合。

    大妖并未发觉身后多?了两个人,只是捧着花环认真看了一会?儿,便?将其放在上?山的道路上?,指尖抚过花环上?开得最好的一朵花,温柔又虔诚。

    下一刻,一阵微风从山顶吹了下来,轻柔疏阔,卷起漫山松声如涛。

    风中?携着几片桃花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扫过大妖的衣襟,花瓣洒落在他衣服褶皱间,滚入他的掌心。

    风尾拂过他鬓边额前的碎发,辗转流连片刻,方缓缓止息。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幕画面?,云不意和冷天道看着,却品出?了一点暧昧的味道。

    山风停下后,山路上?的花环也不见了踪影。

    乍然又有风起,磅礴呼啸,将始料未及的云不意掀了个趔趄,撞在冷天道臂弯间。

    两人顶着风眯眼望向半空,只见夕阳与夜色的交界里,一只青色巨鸟昂首展翼,乘风扶摇而去?,绚烂的红色尾羽伴随着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

    “那是……”冷天道揽着云不意肩膀,清冽的香气从他发间袭进冷天道心里。冷天道忽然卡壳,想不起那只巨鸟的来历。

    云不意接道:“是青鸟。建木怕人族孤单,为他们创造的第一个同伴,天地间第一位妖族,便?是青鸟。”

    青鸟生于水泽,御风而行,曾为蒙昧时期的人族衔去?建木的枝条,又为建木带回他们的感激和怀思。时至今日,依旧被誉为代表希望和思念的信使。

    不过最初的人族早已逝去?,那只青鸟也回归天地,这只小不点大抵是老青鸟的后代,实力远远不如他的先辈。

    所幸现在,建木和人族也不再需要他代为传讯。

    云不意面?露微笑,怀念且充满慰藉。

    冷天道紧了紧搭在他肩头的手指,情不自禁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侧颜,耳畔突然回荡起激烈的鼓噪声,细细听去?,竟是他乱了节奏的心跳。

    ……

    山路尽头是辽阔的夜色,一轮明月悬在枝头,照见路口?安静如画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俊美的男子,金色长发如瀑垂落,在脚边旋了一圈,双眸亦是澄澈的浅金,映着月光,如明珠,如琉璃。

    他是人身,头顶却有一对长着许多?分杈的华美鹿角,左侧突出?的一支上?挂着云不意和冷天道不久前才见过的花环,只是缩小了许多?倍,远远看去?,就像金色枝丫上?开出?的花。

    “你是……”

    云不意神色一怔。

    月光下的身影是山神无?疑,却并非人族,而是以妖身修人道成?仙的……姑且可以称之?为妖仙。

    他褪尽妖力,一身气息清澈宁静,头顶的鹿角并非化形不完全,而是他故意为之?,或许为了纪念自己?的族群,也或许是不想欺瞒信徒,所以以此刻意彰显身份。

    妖仙微笑着向二人颔首:“今夜月色正好,适合接待贵客。”

    冷天道看到他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莫名想起方才自山顶吹下,将桃花吹落在青鸟衣襟,拂过其鬓发的那阵清风。

    花环在山神身上?,山上?并无?桃花。

    于是青鸟的虔诚,缱绻的山风,都有了解释。

    冷天道心内没来由的躁动,也有了落点。

    那是隐秘幽微的爱意之?间的共鸣。

    第六十五章

    所谓的山神庙, 不过是间乡野里随处可见的小院子,院外竹篱环绕, 栽种着几丛翠竹,几株梅花,没有一丝香火气,更像文人雅士的隐居之所。

    云不意很喜欢这个小院子,接受山神招待时不禁多问了几句,冷天道在一旁听着,将他询问的细节暗暗记下,一份房屋设计图逐渐在心内成型。

    这个夜晚, 云不意和山神相谈甚欢,离别之际为山下的阵法加固时,还顺便给了他几句修行上的点拨。

    冷天道倒没怎么开口,他在脑海中画完图纸便开始琢磨选址, 神色冷淡。云不意以为他对昏云山和山神不感兴趣,便也没有把话题引到他身上。

    直至下山之时,冷天道看了一眼绚烂的赤色朝霞, 冷不丁问:“为何不下山见他?”

    山神微怔, 不知怎么听懂了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浅浅笑道:“已许天下之心, 难再许人。我?在山上,众生自可来见我?。若不愿来,便不来罢。”

    冷天道点点头, 没再说什么, 与他行礼辞别。

    下山途中?, 路过山腰时,云不意朝昨日青鸟所在的位置望去一眼, 那里?空无一人。但上山的人很多,脚步声与交谈声填满了原本的空荡寂静,倒也让人生不出遗憾和失望。

    “前些日子我?的腿受伤,下不了地,我?孙女亲自到山神庙为我?求来膏药,现下我?的腿痊愈了,便想着过来上一炷香,感谢山神大人……”

    “若不是?山神大人为我?指点迷津,直到现在我?还是?人见人嫌的地痞流氓……”

    “我?妻子去世?了,她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到山神庙为我?们的孩子求一枚护身符,趁目前还走得动路,我?来帮她完成遗愿……”

    无数的心声如流水,从云不意耳畔滑过,融进常人看不见的信仰之力,随旭日东升浩浩荡荡铺陈于?整座昏云山。

    又?有清风拂面,卷起花丛里?一片不知是?哪只鸟儿遗落的羽毛,再度吹向山顶。

    云不意突然感慨:“神呐……真是?一个寂寞的职业。”

    冷天道眨了眨眼:“你赞同他方才的话?”

    “哪句?他方才说了许多话。”云不意笑眯眯地看向他,故作不解。

    冷天道捏着一角衣袖缓缓摩挲,面上仍旧不显山不露水:“已许天下之心,难再许人——这句。”

    说话间?,他垂下眼睫理了理袖口,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我?嘛……就我?个人而?言,不赞同。”云不意摇头,隐约感觉到他情绪不对,但细琢磨又?琢磨不明白,只能?如实回答道:“不过人各有志,做决定的人不后悔,我?们这些看客也不必为他惋惜。”

    人各有志……

    冷天道将这四个字在舌尖滚过一圈,总感觉它?们暗含了赞同的意味,泛着挥之不去的苦涩,不免将内心本就压抑的情感按捺得更深。

    两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谈论起下一个去处。

    后来冷天道带着这份后知后觉而?又?隐忍的情意,陪云不意走遍千山万水,看尽世?间?风景,又?与他隐居在瑶池畔,终日相对,朝夕不离,仿佛是?他躯壳的延伸外化,而?非独立个体。

    他沉默地活成云不意的影子,不管心中?那些荒唐情丝如何疯长,如何在深夜令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都情愿煎熬着,再没有生过宣之于?口的念头。

    爱情是?短暂绚烂的烟火,冷天道不想讨云不意片刻的惊艳侧目,他要长进云不意的骨血,变成他无法割舍的灵魂的一部分?。

    直到那个令他懊悔终生的未来到来。

    云不意从来不会隐瞒冷天道任何事情,即便涉及到他自己的生死。

    可他同样?深谙语言的艺术,以及人族生来自带的那种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在某个平常的午后,云不意喝着瑶池边上村民们送的花茶,用讨论晚上吃什么的语气对他说:“这个世?界出了大问题,需要我?修补修补。”

    他说得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冷天道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为凭他的实力,再大的问题,也能?挥手解决。

    他却没想到,这回云不意口中?的大问题,是?大到必须让他拿命去填的窟窿。

    神话纪末年,初秋,大雨瓢泼,响雷如鼓。

    黑沉沉的苍穹出现了两道交错的十字状裂痕,将天空泾渭分?明地切成四块,裂口如巨兽齿牙差互的巨口,雷霆闪过,照出刺目的猩红。

    与此同时,大地之上山倾谷突,江河倾陷,瑶池干涸,汪洋逆流。地壳寸寸开裂粉碎,沙尘四溅,被暴雨冲刷成一片泥泞。

    无形而?磅礴的压力充盈于?天地间?,纵然冷天道是?仙道化身也难以承受,只能?像其他生灵一样?被压迫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云不意的元神回归本体,抽离根系,将庞大无边的真身升上空中?。

    静寂片刻后,密集且紧促的碎裂声响彻云霄,建木神躯仿佛倾颓的山岳、逐风的细沙,随漫天星斗一同坠入深海、坠入世?界的背面。

    在海鲸的哀鸣声中?,几乎所有仙人都义无反顾地奔向建木解体之地,一个接一个地没入祂陨落后化成的星光,成为其中?一员,心甘情愿献出苦修多年的仙力,为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添砖加瓦。

    每个仙人,甚至是?实力平平的修行者,都能?追随云不意而?死,唯独身为仙道化身的冷天道只能?看着。

    他被迫从第三人视角,看见真正?意义上的天崩地裂、沧海桑田。

    四极裂分?为四界,由建木神力托起,也被祂塑造的屏障隔开,互相独立。各界落成时,磅礴的冲击伴随山呼海啸般的巨响激荡开来,无处不在,无所不往。

    人、妖、魔三族生灵在如此伟力下颤栗不止,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尘埃,眼看就要被这犹如大厦倾覆的力量随意抹灭。

    生死存亡之际,仍然是?建木神力护住了他们——其中?还掺杂着部分?仙人灵力。两种力量交织构成的屏障拦下了漠视万物的毁灭性冲击,这片天地才幸而?没有回归混沌初开时的死寂荒芜。

    到了这一刻,冷天道方明白云不意说的“大问题”究竟是?什么。

    三族混居的世?界,大道芜杂,终究有一日要分?开,彼此独立,各行其是?。这是?无法避免的未来,哪怕是?建木也不能?阻挡,否则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但若是?让四界自然、或者在某个契机中?顺势形成,各族生灵免不了死伤惨重。如果过程中?再爆发种族大战,局面会尤其糟糕,甚至埋下三族仇视对方的祸根,云不意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他深爱这个自己一手创造的世?界,在三族中?虽然偏爱人族,不大中?意魔族,却把他们都放在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哪一方出现大量伤亡,对他都是?沉重的打击。

    所以他亲自出手,在加速世?界分?离进程的同时,将一切代价尽数担下。

    云不意耗尽建木真身的神力,促使四界提前落成,并?以自身躯壳,为众生承担全部的冲击。

    他牺牲所有,与当?世?九成九的红尘仙一起,为后世?的生灵铸造了一方再无任何后患的天地。

    冷天道想通所有事情之后,忽然感到十分?荒谬,看着眼前风烟俱净的新世?界,发出沙哑低沉的笑声。

    他化身为人万载,今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蠢笨愚钝,连那些从未见过云不意的红尘仙都知晓他的目的,不惜燃烧性命助他一臂之力,自己日日跟在他身旁,却一无所知,临了了,还像他创造出的那些柔弱生灵一样?被他护在羽翼之下,卑微苟活。

    他应该像那些免于?一死的蝼蚁那样?,跪在地上感谢建木的庇护,感谢仙人们的慷慨赴义,庆幸自己还活着。

    他应该回归仙道,成为天道的基石,维持它?的运转,替云不意继续监督和保护这个新生的世?界。

    冷天道太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因此他更加知道,自己不愿意做那些事。

    云不意并?没有留下什么要求,他走得太急太快,甚至来不及对冷天道说声保重,显得那样?仓促和无情。

    于?是?冷天道便能?心安理得地将一切责任置之度外,去做自己此刻最?想做的事。

    他散去人身,意念回归仙道,让这块因建木而?生的大道基石由内而?外崩碎,追随陨落的神明而?去。

    为祂生,陪祂死,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的圆满?

    新生的天道还未来得及运作,就因仙道的毁坏而?陷入沉寂,尚未完全诞生的意识从此沉睡不醒,人族的修行之路也随之断绝。

    冷天道知道如此选择的后果,却依旧像那群坦然赴死的红尘仙一样?决绝。

    在意识长眠的前一刻,他想起多年以前的昏云山,想起山顶吹来的风落在青鸟的衣襟,想起那隐秘幽微的爱意和以人各有志为名的分?离。

    冷天道忽然有些后悔。其实活成云不意生命的一部分?,和成为令他惊艳侧目的烟火并?不冲突。

    他分?明有无数机会可以坦诚心意,却束手束脚,导致今日陪云不意同生共死,都不能?像仙人们那般坦荡和理直气壮。

    昏云山的山神赴死时,可曾后悔那日托风送去的是?花瓣而?不是?挽留?青鸟生死相随的那一刻,又?是?否遗憾过没有坚持己心,而?是?纵容他的决定选择放弃?

    他们身死魂灭,从此同归天地,是?一起落在枝头的雨、相依相随的云、风中?依偎的尘埃、彩虹中?毗邻的色彩。

    他们如今浑如一体,不必在意是?否后悔。

    冷天道当?然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内耗上,他把自己拆得支离破碎,平静地跟随云不意的脚步而?去。

    在道法寂灭、心死魂消的一刹那,他忽然感觉有一缕风拂上面颊。风里?带着尚未散尽的香气,依稀与云不意常饮的花茶相同。

    冷天道想睁开眼,伸手去捉这缕香气,却陡然想起自己已经?没有躯壳,灵魂也在焚尽的边缘,早就失去了感知外界的能?力。

    大抵是?错觉吧,是?自己太过眷恋陪伴云不意隐居的时光,而?在生命的最?后产生的错觉。

    冷天道这样?想着,放任仅存的魂魄消磨殆尽,跌入无尽的黑暗。

    黑暗深处,正?为他孕育重逢的美梦。

    ……

    岁月倒流,回到隐居的某一年,云不意着凉卧病在床,远道而?来的访客拿出银针,说要帮他针灸,散散体内的风邪之气。

    冷天道倚在墙边,看见云不意青绿泛紫的脸,忍不住想笑,又?感觉这一幕恍如隔世?,令人怀念。

    “我?……”云不意裹着被子,吸了吸堵塞不通的鼻子,指着自己的脸倍感荒谬地问:“我?可是?建……健壮的修行者,体内怎么会有风邪之气?我?书读得少,你们可别骗我?!”

    “怎么会呢?”秦离繁板着小脸,把蔫坏的心思藏在一本正?经?的表情之下,“我?是?大夫,大夫不坑病人的。相信我?,你这风寒不用吃药,让我?扎几针就好了。长痛不如短痛啊!”

    云不意半信半疑:“当?真?”

    秦离繁点头,秦方忍着笑也点头。

    云不意差点就跟着他们一起点了,直到看见针囊里?比自己手指还长,寒光锐利的银针。

    “……其实吧,我?觉得不用喝药,也不用扎针,用被子捂捂汗也能?好。”

    婉拒,婉拒了哈。

    第六十六章

    在云不?意的坚持下, 秦离繁遗憾收起针囊,放弃为他针灸治病的打算, 转而?开了一帖后世治风寒的药方——云不意特供版。

    虽然“建木生病”这四个字,说出?去会被人当成脑子进水,但此时的云不意表现出的的确是风寒的症状。而?且,未来的他,在遇到秦离繁刚满一年的时候,也曾经染过一次风寒。

    他那次生病,震惊了整座洛安城的医馆与大大小小的大夫,这些大夫一边排着队上门为他诊治, 一边给自己外地的师父、师兄弟和相识的医术大能写信传讯,研究灵草为何会生病以及生命的灵草该怎么?治。

    闹到后来,把远在帝京的当世神医都惊动了,老爷子拖着七十岁高龄的年迈身躯不?远万里赶来, 一番检查之后,也像今日的秦离繁一样,提出?要给云不意针灸散风邪。

    云不?意几?次婉拒不?成, 索性一头扎进莲花池里装死?, 当时的场面大概是这样的:

    “我不?针灸!死?也不?针灸!”

    “好好好, 我不?给你扎针了!你快上来!水里冷!”

    “那你立字据!”

    老神医沉默良久, 只能忍着大笑的冲动写了不?会逼他针灸的字据,以及一份斟酌许久的药方。

    不?过,喝完三帖药之后, 云不?意确实奇迹般的痊愈了。

    一想起那个混乱中带着诙谐和滑稽的场面, 秦离繁的嘴角便压抑不?住地上扬, 再看床上虽然抗拒吃药扎针,却?姿态优雅的云不?意, 不?禁感慨,时间?确实是杀猪刀哈,能把如今风采不?凡的建木大神,雕琢成后世那个贪嘴爱玩性格还有点幼稚的云不?意。

    “小大夫,你笑什么??”云不?意咳嗽两?声,见秦离繁边写药方边笑,声音沙哑地问道。

    难道是他抗拒针灸的样子比较谐门,让人家绷不?住了?

    云不?意随意一猜便猜中了答案,秦离繁却?不?能承认,清清嗓子正色道:“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高兴的事。”

    想起未来云不?意的糗状,也能算一件高兴的事。

    “什么?高兴的事?”云不?意躺着正无聊,闻言,裹着被子身体往前倾了倾,“你说出?来,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秦离繁是个小机灵鬼,被他追问丝毫不?慌,思绪转了一圈,在脑海中不?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记忆里刨出?一件不?久前发生的事,说道:“我之前路过倒星海,听闻有不?少在那里生活的人族患上时疫。我怕疫病会大规模爆发,便过去看了看,没想到病情被控制得很好,我到的时候,患病的人也几?乎全?部痊愈了。”

    “啊……”云不?意欣然点头,胸口因咳嗽牵动的闷痛都舒缓些许,“这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

    说者无心,一旁听着的冷天道与秦方却?同时一愣。

    冷天道突然问:“倒星海的时疫是几?时出?现,又几?时消失的?”

    秦离繁的笔尖顿了顿,略做思索:“听当地人说,时疫出?现在半个月之前,至于消失,那是五天前的事。”

    “这么?巧啊?”云不?意似乎不?疑有他,“我刚好是五天前生的病。”

    “……”

    冷天道一抿嘴唇,转身看向秦离繁:“大夫,药方可写好了?我这就去抓药。”

    “好了。”

    秦离繁将药方递给冷天道,他一手攥着这薄薄的一张纸,另一手在云不?意眉心轻轻一点,云不?意的眼神便涣散开来,歪倒在床上。

    “大逆不?道……”

    临睡前,他似乎咕哝了句什么?,却?因病得厉害而?无力抵抗冷天道的法术,咕哝声消失在绵长的呼吸里。

    “有劳大夫替我看顾一二?。”冷天道向秦离繁拱手,随即推门而?出?,身形化光散去。

    “这个关心劲儿?和保护欲,倒是与后世的他别无二?致……”秦方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笑了笑。

    “阿爹。”秦离繁起身,扯了扯他的袖子,眉心忧虑地蹙起,“阿意的病,是不?是与那场没有爆发的时疫有关?”

    秦方微一颔首,揉揉他的头发。

    “不?只是这一次……他初次生病的前两?日,洛安城附近有座村子也传出?过有人染上瘟疫的消息,闹得周遭人心惶惶。然而?后来官府出?面说这是个谣言,村子里也只死?了一个青年,并未爆发瘟疫……再之后,他就病了。”

    秦离繁老气横秋地叹气:“所以,这些本该大规模爆发的疫病,由于提前转移到他身上,才让其他有可能患病的人逃过一劫?”

    秦方凝视着床上熟睡的云不?意,姿势随性,毫无防备。

    “他毕竟是建木。”

    冷天道抓药回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彼时,秦方坐在门口生火烤鱼,烟气被他用蒲扇扇到与竹屋相?反的方向,只留下被调料激发的浓香,足以勾起仙神腹中的馋虫。

    见到冷天道,他自来熟地朝旁边一努嘴:“离繁在屋里守着先生,喏,药炉已经给你备好,来煎药吧。”

    “……”

    片刻的迟疑后,冷天道提着药包上前,在秦方身旁的小板凳上坐下,长腿无处安放,只好委屈地贴在胸口。

    秦方指导他倒药、加水、调整火候,熟练而?又从容。

    冷天道一一照做,终于忍不?住问:“你经常做这样的事?”

    秦方轻笑:“也不?算经常。只是从前家里人生过一场病,我不?放心旁人熬的药,亲自为他熬了三天……六碗药吧,流程都记熟了。”

    冷天道沉默点头。

    其实后世的冷天道只在云不?意面前话多一点,大部分时间?也如此时的他一样闷,但秦方觉得这两?种?闷不?同。

    未来的他闷在对世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包括他的死?志,都源于天地寥廓,并无知音的寂寞。一旦遇上喜欢之人,他立马就换了副面孔,不?宅家也不?寻死?了,跟着云不?意四处跑,挡了天劫受了重伤也乐在其中。

    现在的他,却?闷得很压抑,他有很多心事,很多顾虑,像冬日的积雪一样堆在心头又被夯实,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他又在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盔甲,以掩盖所有可能暴露那些心事的部位。

    他把自己困在壳里,守着不?愿为任何人所知的秘密,恨不?得将喘气的口子都死?死?封上。

    想到这里,秦方忽然一笑:“他会不?高兴的。”

    “什么??”冷天道诧异挑眉,疑惑的询问脱口而?出?。

    “我说,你天天这么?闷闷不?乐,里面那位先生会不?高兴的。”秦方将烤鱼翻了个面,往上刷蜂蜜,“他连千里之外素不?相?识之人的病痛都要一力承担,何况是身边最亲近之人的坏情绪。你总这样把心事藏得严实,沤成不?甘不?悦不?死?不?休的执念,别说自己痛苦,他也会跟着受罪。”

    扇风的手一顿,冷天道扭头望向他,没有问他怎么?知道,又为何要对自己说这番话,而?是直抓重点。

    “他能感觉得到……他会因此不?高兴?”

    “如果连我这个陌生人都能察觉你情绪有异,他为何感受不?到?”秦方冲他一笑,自己这位好友万年前真是单纯得有趣,“至于他为何不?悦,因为他在意你嘛。”

    “他在意我……”冷天道重复着这四个字,越咀嚼越感觉嘴里发苦,“他在意这个世界上所有生灵,我不?过是其中之一……”

    “人心都是偏的,在意也分轻重程度。”秦方摇摇头,这家伙也太愚钝了,“我举个例子,如果你和其他生灵一起掉进水里……”

    “他有二?者一起救的能力。”

    “好,我换个例子。”秦方从善如流地改口,换了个最残酷的假设——未来即将发生的事,“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迎来他无法解决的灾厄,他的身边有两?个帮手,一个是你,一个是其他人。他必须至少得到其中一方的帮助,才能以搭上自己和相?助者性命为代?价解决这次劫难。你觉得,他会接受谁的帮助?”

    冷天道:“他不?会……”

    “只是个假设,你不?用在意发生的可能性,只需要关注假设内容。”秦方打断他对云不?意无条件的信任,“回答我,你认为他会接受谁的帮助?”

    冷天道沉默半晌,给出?一个十分坚定?的答案:“我的。我与他形影不?离,日后也会同生共死?。”

    秦方笑了一声,他喜欢这个天真的、被云不?意护在羽翼下,尚且不?懂得命运残酷的冷天道。

    他以为同生共死?是一段感情最糟糕的结局,所以揣着这一腔孤勇去爱他想爱的人。

    可是错了,同生共死?与白头偕老都是感情最好的归宿,云不?意爱他,他却?并不?相?信这份爱意的存在,也没有争取。所以他们?无法白头偕老,最终也没能同生共死?。

    秦方想起经过瑶池时,与秦离繁从水面上看到的神话时代?结束那一日的场景,那应该是冷天道的记忆,平铺直叙,却?又悔恨交加。

    建木大神为救众生而?陨落,祂接受了仙人们?的燃命相?随,却?把实力更强的仙道化身庇护于狂风暴雨、天塌地陷之外。

    如果那时的冷天道有今日的记忆,想起自己举的这个例子,会后悔今日做出?的回答和选择吗?

    他会的。

    秦方太了解自己这位好友,他虽然聪明,却?从来不?是什么?心性复杂之人,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着,万年前如此,万年后如是。

    所以秦方知道,自己劝不?了他。他非得把弯路走绝了,才明白应该回头,寻找其他出?路。

    他必须要彻彻底底失去云不?意一次,痛彻心扉之后,才会抛下怯懦,捡起勇气,成为万年之后那个对云不?意直抒爱意,努力争取的冷天道。

    这是他不?可避免的命运。

    秦方摇摇头,冷天道却?似想通了困扰自己许久的难题,继续给药炉扇风,神色间?的沉郁褪去大半,变得轻松不?少。

    见状,秦方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冷兄啊,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以前的你有一种?清澈的愚蠢,使我不?忍污染,因此,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往坑里跳了。

    望你离开幻境,想起今日的一切后,勿怪,勿怪啊。

    第六十七章

    穿上红衣像鬼的玉蘅落飘过?浮桥, 轻飘飘停在露台上,将托盘上的酒壶和酒樽放到棋桌边沿, 束手立在旁侧。

    玉飞琼懒懒散散地跟过?来,一面打量周遭环境,一面语气略显复杂地说:“我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在这个古怪幻境里,你还真是鬼。”

    “准确地说,是魂体,不是鬼。”玉蘅落提起袖摆迎光,光线透过?半透明的红影打在他脸部, 又?从他脸上穿过?,“鬼没有这么脆弱。怕是再有一两日,这副‘躯壳’就该散了。”

    棋桌两端放着两只软垫,很明显不是为他们准备的, 玉飞琼却坐得心安理得,脚尖一翘,耳朵一抖, 就差倒酒……

    他还真朝酒壶伸出了手。

    “啪!”

    玉蘅落用?衣袖扫开他不安分的爪子:“他们快回来了, 你悠着点。”

    “他们?你指幻境的主角?”玉飞琼“啧”一声, 不大情?愿地把手揣回袖子,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两道身?影,陌生又?熟悉,令他眉毛一挑, “嘶……云不意和……冷天?道?这幻境是冲他们来的, 亦或就是他们制造的?”

    “……不好说。”

    玉蘅落倒也不想对他隐瞒那两位的真实身?份, 但解释起来过?于麻烦,他试着组织了一下语言, 发现十句话内说不完,便果断放弃。

    玉飞琼仰脸瞧他,见他并不是有意敷衍,只是不知从何?说起,便点点头,没再追问。

    这时?,两人耳畔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是竹蒿划破水面的声音。

    玉飞琼的身?体本能让他像个?弹簧一样蹦跶起来,从软垫上一下蹦到两米外的玉蘅落身?后,狐耳背面的细细绒毛一根根炸起,仿佛在那一瞬间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玉蘅落愣了愣,回过?神来后第一时?间压下上扬的唇角,随即若无其事?地看向声音传来之?处——露台西侧的湖面。

    彼时?正值黄昏,水上碎金粼粼,波光明灭间,一叶竹筏被笼罩在夕阳之?间,缓缓驶离那片温暖的金色。

    竹筏上的两道身?影一坐一立,坐着的自然是云不意,正指挥冷天?道划船。冷天?道明明会划,却很配合地一句指挥一个?动作,竹筏左横右斜地靠近烂柯台,在后方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水道。

    玉飞琼反应过?来后,耳朵上的绒毛渐渐软化?倒塌。他不耐地揪揪耳尖,觉得这对会暴露自己情?绪的耳朵烦透了,可当他看见冷天?道头顶金色的狼耳时?,虽然不明所以,却突然生出了一点诡异的心理平衡。

    玉蘅落却愣住了。

    狼耳?金色?

    虽说之?前误以为冷天?道是半妖时?,偶尔见过?他露出耳朵的样子。可幻境中的他应该是实打实的仙道化?身?,怎么……也会有耳朵?

    他正思索间,竹筏靠岸,云不意潇洒地跳上烂柯台,回身?向冷天?道伸手,冷天?道恰巧放下竹蒿,十分自然地把手放在他掌心。

    这一幕令玉蘅落的眼神恍惚了一瞬——后世的冷天?道受伤后,每回下马车,云不意都是这样牵他的。

    原来有些习惯,真的可以抵抗岁月的侵蚀。

    “阿蘅,小玉,发什么呆?酒烫好了吗?”

    松开与冷天?道纠缠的手指,云不意回过?身?,就见自家?两个?小侍从正盯着自己出神,傻愣愣的模样丝毫没有平时?的精明机灵。

    “哦,烫好了……”

    玉蘅落条件反射地回答,冷不丁听到“小玉”这个?称呼,整个?魂都绷不住了,低低笑了一声。

    玉飞琼:“……先?生,能否给?我换个?名?字?”

    云不意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越过?他坐到软垫上,拎起酒壶斟满两只杯子。

    冷天?道在他对面落座,见玉飞琼露出僵硬中带着三分崩溃的表情?,微微一笑,头顶的耳朵软趴趴耷拉下来,温和安慰道:“没事?的,听他多唤几声,你便习惯了。”

    玉飞琼嘴角一抽,扯下右边耳朵:“就像您习惯这对突然多出的耳朵一样?”

    冷天?道叹了口气,端起云不意倒好的酒一饮而尽:“是啊……”

    云不意轻笑摇头,盯着他那对毛绒绒的狼耳看了片刻,忍不住亲自上手揉了揉——预料之?中的柔软温暖。

    他是过?了手感,冷天?道却从头僵到脚,双耳猛地立起,头发都快要?炸开来,鸡皮疙瘩一层叠一层,仿佛涨潮期间的海浪。

    他轻咳一声,语气也变得僵硬:“你……”

    话未说完,云不意已经收回手,意犹未尽地捻了捻指腹:“抱歉,我很喜欢毛长绵密的生灵,一时?没忍住。”

    “……无妨。”冷天?道重新垂下耳朵,捏着酒杯的手指松了又?紧,“你若是喜欢,随意便是。”

    云不意歪头打量他,眼神有一瞬的深沉认真,但很快就被笑意冲散:“好。”

    说着,他果然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捏住冷天?道两只耳朵愉快地揉搓起来。

    旁边同样生有双耳的玉飞琼表示看懂了,但依旧大受震撼。

    他戳戳玉蘅落,玉蘅落看向他。

    玉飞琼指了指棋桌旁的两人,面无表情?地竖起大拇指,靠近后弹了弹第一截指节。

    玉蘅落微笑点头。

    玉飞琼扯了扯嘴角,看着身?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两位先?生,无奈摇头。

    食色性也,正常,这很正常。

    ……

    转眼已是入夜时?分,烂柯台上只剩一盘残局和翻倒的酒杯酒壶,玉飞琼倚坐在地,靠着玉蘅落肩膀,感受夜风习习地拂上面来,眼睛惬意地眯起。

    玉蘅落本想避开他,可看见他难得生动慵懒的神情?,躲闪的动作一顿,最后随他去了。

    云不意和冷天?道又?回到了竹筏上,

    两根竹篙在船头交错,斜撑进水里,将竹筏固定在湖心。

    星辰在水波间辉映,如梦似幻。

    云不意以手作枕,仰躺在竹筏上,见今夜弯月如钩,清冷夺目,可惜离得太远,反倒少了几分意趣,便招招手,将那一弯月亮招到触手可及的距离,一翻身?坐了上去。

    他倚着月弯吹着风,酒劲上涌,醺然欲睡。

    冷天?道仰望这奇幻的一幕,想要?走近,却又?不忍惊扰,心绪波动之?下,体内那股怪异的力量再度躁动起来,搅得他心跳紧促,血液急奔,头顶耳朵的颜色也从淡金朝着赤金转变。

    感受到身?体的异样全然没有缓解的迹象,他瞥月亮上的云不意一眼,挫败又?无奈地抓了抓耳朵。

    前不久,云不意大概是意识到建木在创造各族生灵时?偏心人族太过?,不但后面出现的魔族,就连妖族也被他忽略甚久,以至于三族里只有人族有自己的道,另外两族甚至没有一条完整的力量升级途径,于是……冷天?道便遭了殃。

    后世所说的大道三千,其实大多数都是云不意在神话时?代,根据建木真身?的各项权柄先?打造出地基,然后放任各族自行完善的结果。

    其中妖族的道脱胎于人道,源自云不意在仙道上做的一项失败实验——他想在仙道里融入妖力,令两族共享同一条大道,在此?基础上再各自发展出适合自己的分支。

    他之?所以这样做,究其根本,不过?是一个?“懒”字,却没想到实验失败了,他植入的那部分妖力还引起了仙道的莫名?变化?,冷天?道首当其冲,在人身?之?上表现出了部分妖族特征,便是此?刻竖立在他头顶的那对耳朵。

    到目前为止,人族和妖族尚未出现通婚诞育后代的情?况,而云不意用?他的懒惰与超凡脱俗的手法,提前捏出了一只“半妖”。

    怎么说呢?他真不愧是人族的创造者,创造性依旧遥遥领先?于自己最得意的造物。

    不仅如此?,冷天?道一想起他注入仙道的妖力来源于哪个?种族,就有点缺氧,虽然他们一直说他的耳朵是狼耳,但实际上他们都知道,那是……

    “在我某部分不知从何?而来的印象中,有一种犬族,体型大,通体毛发金黄,性情?温顺可亲,被称之?为金毛,我很喜欢——嗯,那这次试验,我就用?犬族的妖力吧,若是仙道可以容纳妖族,也成为妖族的道,日后说不定犬族中真的能生出这样一支分支……”

    云不意信誓旦旦的话语犹在耳畔,冷天?道太阳穴突突直跳,忽然觉得在此?事?上对他千依百顺的自己有种不知死活的勇敢。

    下次不能再让他乱试了!

    冷天?道在心内暗暗发着誓,可一扬头瞧见云不意的身?影,心头那股子坚定慢慢又?软化?下去。

    没办法,如果下次云不意再提出类似的要?求,他应该还是会不假思索地答应。

    他总是拒绝不了这个?人的。

    云不意大抵已经睡着了,面颊微红,呼吸绵长,一只手搭在腹部,另一只手自然垂落在侧,月弯清冷的光芒染上他的白衣,随风舒卷,恍如纷落的银色桂花,无端令冷天?道想起很久以前,云不意同他说过?的关于月亮的那些神话。

    永不凋零的月桂树,沦落为月宫囚徒的仙子,以及她?心心念念的无望的爱意……

    冷天?道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朝倚坐于月弯里的身?影踮脚,试图触摸那只垂在月亮旁侧的手。

    然而几次试探却总是以毫厘之?差错过?,素来冷静的他有点急了,掌心抛出一条红线,“嗖”一声缠住云不意的食指,冷不丁一错脚,踉跄站稳之?际将其往下一拽。

    云不意倏然惊醒,看清手上的红线与红线另一头连接的人后,摇头失笑,俯下身?去屈指敲在冷天?道额前。

    竹筏剧烈摇晃,飞溅的瑶池水扑上他的衣角。

    冷天?道耷下耳尖,仰望他时?,看上去居然有些可怜巴巴的错觉。

    云不意倏然抬手一拨刘海,轻笑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胖狗压星河。你这胖狗,又?来扰我清梦。”

    “……我是狼。”

    ……

    烂柯台上,玉飞琼指着冷天?道:“他那对耳朵……是狗?”

    玉蘅落默默看了他一眼,脑子里条件反射似的浮出云不意说过?的某句话,顺嘴提醒道:“阿意……先?生说过?,狐狸也是狗的一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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