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秦方?牵着秦离繁走过浮桥, 站在烂柯台上,身前是半盘斑驳不清的残局。

    两人回身朝来路望去, 云不意和冷天道并肩而立,月夜下光线晦暗,他们的面容与神色看不真切,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道别。

    同一时间,一束月光错开两个时空。

    玉蘅落和玉飞琼倚坐于棋桌旁,看着月亮上相互依靠的两道身影,哪怕是在幻境当中, 这一幕也显得过于梦幻。

    瑶池上雾气渐浓,慢慢隐去这两副场景,而后被风吹散,水面烟波浩渺, 只余一轮明月倒影。

    众人在月色中醒转,互看彼此,已经变回原本?模样。幻境似乎随着方?才那阵雾气一并消散, 秦离繁掐了自己一把, 钝痛感直冲大脑, 让他确信自己回到了现实。

    玉蘅落醒得最?晚, 慢悠悠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玉飞琼腿上,一抬眼就能看到他精致的下巴和嘴唇。

    他猛然?弹起, 飞也似的蹿到一旁秦离繁的怀里, 把孩子撞得不禁后退两步, 精准踩中秦方?的脚背。

    秦方?无?奈:“刚醒就这么闹腾,你们天生就该成为好友……”

    秦离繁和玉蘅落无?辜地瞪大眼, 两双一样圆而明亮的眸子直勾勾望向他,让他生生咽下了后面的吐槽。

    “我们这是离开幻境了?”玉飞琼从地上站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浮尘草屑,似乎并不在意玉蘅落的反应。

    “应该吧。”秦离繁环视左右,诧异地“咦”了一声,“阿意和冷先生呢?”

    “他们啊……”

    玉蘅落想起离开幻境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抖抖耳朵,将脑袋搁在交叠的前爪上,悠闲甩了甩尾巴。

    “故地重游去了吧。”

    秦方?轻轻一笑,抬眸眺望身前的瑶池,皓月当空,水波如练,浮桥曲折接天,依稀能够得见对岸的芳草如茵、落英似雪。

    “和幻境中几乎一模一样啊……”

    不知出于何种心情,秦方?平静的声线中多出些许感慨。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幻境应该是从云不意或者冷天道的记忆中托生而成,幻境里的景象、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行人,皆是来自神话时代的剪影。

    人影不再?,许多风景也都消失在岁月的洪流下,就连这片幸存的湖泊,地貌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只能说神似而形不似。

    秦方?几人生在后世,对于神话时代的了解基本?来自于似是而非的民间故事?和传说,对于这个辉煌时代的结束并没有太大感触。

    但?当他们通过亲历者的记忆构成的幻境,亲自体?验过那个时代的繁华昌盛之?后,再?看眼下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这座陌生多于熟悉的瑶池,时间流逝的痕迹变得格外清晰,那种沉重感也瞬间扑面而来。

    从无?名小城到瑶池途中经历的种种细节,遇到的每一个人,秦方?尚且历历在目,甚至路上吃的那个烧饼的味道仍然?残留在舌尖。

    但?如果把进入幻境视作一次回溯过往,那就已经是万年?前的事?了。

    “瑶池变了,池上的浮桥却没变,烂柯台也还在。”玉蘅落弹了弹尾巴尖,“过去看看?”

    秦离繁和秦方?刚要回答,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揪住他的后颈皮将他提溜过去,放在曲起的手臂上,熟练地撸了撸背毛。

    玉蘅落一呆,下一刻,头顶响起玉飞琼的声音。

    “嗯,走吧。”

    说完,不等秦家父子回过神来,他便潇潇洒洒地迈开脚步踏上了桥梁。

    身后,秦离繁指了指玉飞琼的背影,然?后仰头看向父亲。

    他的老父亲一摊手:“你身边的人总有一日都会变得成双成对,习惯就好。”

    秦离繁鼓了鼓脸:“那我以?后……”

    “你除外。”

    “哦。”

    ……

    冷天道苏醒之?际,正孤零零地躺在一叶竹筏上,头顶是辽阔的夜空,月色皎洁,映照得天地通明。

    他有些头疼,太阳穴隐隐跳动,大概是有太多记忆同时恢复的缘故。这点小小的不适他自然?不在意,从“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中回神后,便撑起身,四?下寻找其他人的身影。

    准确地说是找云不意。

    冷天道并未寻找太久,很?快就在东面发?现了一座陌生的浮岛——瑶池上从未有过这样的岛屿,它并非由淤积的泥沙堆成,基底是纵横交错的青枝绿叶,而在浮岛上方?,旁斜出一株枝蔓横斜的绿树,云不意就站在树下,衣袂迎风舒卷,衬得他的身形单薄渺小。

    看见心心念念的人,冷天道心定了,也不着急过去,抓起挂在竹筏边沿的长蒿往水里一撑,慢悠悠向浮岛划去。

    竹篙划开湖面,涟漪里水声阵阵,搅碎清冷月光。

    两道模糊的倒影在水底渐渐靠近。

    “你来了。”

    直到脚步声轻轻落在青翠的树枝上,云不意才如梦初醒地转过身去,与冷天道四?目相对。

    他满身水汽,袖摆处有洇湿的痕迹,仿佛风尘仆仆而来。

    彼此间短短两三步的距离,却隔着整整万年?光阴,云不意的眼神落上去也不由得凝滞一瞬,冷天道却毫不犹豫地跨了过去。

    他曾经因为踯躅不前而险些彻底错过,如今终得命运垂怜,与云不意重逢,自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恢复记忆的感觉如何?”冷天道心内一瞬间闪过无?数种开场白,最?后只选了最?寻常的一句,如话家常,才更显得亲近,显得没有分别多年?的隔阂。

    “感觉……好像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了一位神明伟大的一生。”云不意席地而坐,顺手拍拍身边的空地,示意他也坐下。

    冷天道从善如流地坐过去,肩膀微倾,与他倚在一起,听见他继续说:“我可能……陨落得太彻底,记忆、修为、甚至真身都都得干干净净,哪怕这些东西全?部恢复,我到底也不再?是万年?前那个我。”

    那时的云不意生活充实,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很?多东西要思考,又因神灵身份也被强行拔高?视野,以?至于遗忘了许多和自身来历有关的细节。

    譬如建木的神躯最?初没有只是个空壳,后来一道异世的灵魂误入其中,才渐渐孕育出之?后的建木元神。

    但?元神成型后,最?初的那个灵魂反而陷入了沉睡,直到建木陨落,方?在新世界中苏醒——那时的他只留下了些许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记忆,帮助懵懂的神明创造了最?初的世界。

    建木偏爱人族,是因为孕育元神的灵魂便是人族,而且虽然?一生坎坷,到死却仍被许多人挂念在意,所以?潜意识里深爱自己的族群,并影响了建木的观感。

    这份潜意识其实也影响了被建木创造出的人族,因此他们的先祖愿意为后代披荆浴血开辟前路,后辈也愿意在建木危难之?际生死相随。

    四?界落成后,人族依旧繁荣,素来偏爱他们的建木却只留下一叶,帮助蒙昧的妖族走出困境。

    至于魔族一方?,祂同样提前做了安排。唯独仙界,祂无?力为那些甘愿献命的仙人们做到更多,只能将瑶池水脉强移于此,算是对他们后裔的馈赠。

    建木算到了一切,甚至强行保下冷天道这个仙道化?身——周全?所有之?余,也保留了一点点私心。

    祂唯一没有料想到的,是冷天道对自己的执念,以?至于仙道崩灭多年?,人间再?无?仙踪。

    关于这一点,其实云不意刚恢复记忆时是有些恼火的。

    冷天道的做法不仅让他自我毁灭,还波及到天道以?及人间的方?方?面面,影响深远,也有不少?遗毒。

    严格来说,林葳就是遗祸的一部分,最?微不足道的那一部分。

    可每一个世人都能责怪他,只有云不意不能。

    “你在怪我。”云不意思索之?际,冷天道冷不丁开口,直接戳破他的心思,“怪我一意随你而去,致使仙道寂灭,天道沉寂,人族修行之?路断绝。”

    他都把自己的错误说得这样全?面了,我们为什么不干脆顺从他呢?

    云不意点头:“对。”

    冷天道想了想,语气中忽然?带上一点循循善诱的味道:“我在神话时代也曾于人族有功。”

    “那又如何?”云不意条件反射地回答道,“在我这里,功过不能相抵。只是人族可以?责备你,我却不行。”

    见他眉心微皱,似乎有点郁闷,冷天道垂眸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监督我,把这些年?来欠人族的债一一偿还吧。”

    这一句话犹如图穷匕见,云不意惊觉自己居然?毫无?防备地落入了他编织的语言陷阱,一点改口的余地都没有。

    改口,那就是代替人族原谅他,云不意干不出这种事?。但?不改口,又觉得心里不得劲。

    于是他思绪一转,扯着冷天道的衣领将他拽到面前。

    距离被拉近到呼吸可闻的程度,冷天道的心跳乱了一拍,云不意则一反从前脸皮薄好调笑的常态,淡定自若地将他从眉峰扫视到唇角,看得他悄悄僵了手脚,指节蜷起,揪住身下的衣摆。

    用眼神把人“调戏”了一番,云不意满意一笑:“我接受你的提议,并且,我还有一个条件。”

    冷天道喉结滑动:“什么……条件?”

    揪着他衣领的手指松开,云不意施施然?道:“在你还完这笔债务之?前,我不会接受你的感情。”

    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云不意利落起身走向竹筏,轻巧跳了上去。

    而冷天道原地怔愣片刻后,理智倏然?在竹筏划过湖面的水声中回归,整个人几乎是从地上跳起,一闪身冲到云不意身前,动作大得让竹筏剧烈晃了晃。

    “做什么?脚下稳当点。”

    冷天道无?视了云不意的轻斥,一把抓住他的手,双眸亮如繁星,仿佛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道:“如果我把债还完,你就愿意接受我了?”

    “这个嘛……到时候再?说。”

    云不意脸上笑眯眯的,故意模糊了答案,却并没有甩开冷天道的手。

    正如万年?以?前,在最?危险的时刻,元神回归的建木下意识选择了保住他的性命那样。

    瑶池上的残局,冷天道是那个一败涂地的棋手。他始终如此当局者迷。

    月色如洗,烟波寂静。

    一叶竹筏载着两个终得圆满的痴人,随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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