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是谁?
许是分神太过,虞望枝脚下一痛,“噗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一声“鹤吟”不受控的从她口中惊唤而出,惊醒了远处的林鹤吟。
林鹤吟拧眉看过来,瞧见那个狼狈不堪、扑在雪地间的艳丽女子的脸的时候,他心脏骤缩,握住柳玉娇的手微微紧了一瞬。
他面前的柳玉娇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匍匐在地上的女子,瞧见那女子妖艳妩媚的眉眼时,略有紧张的拧起了眉,声线也压低了几分,她也问:“林哥哥,这是谁?”
似乎这女子的模样使柳玉娇不安。
林鹤吟薄唇紧抿,眸色微乱,下意识地甩开了柳玉娇的手。
这是谁?
这是他的未婚妻,虞望枝。
他与虞望枝的事情,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
两个月前,白蒙县还正处十月。
漠北极寒,到了十月便已冷意逼人,白蒙县地处二十四峰间,背靠白蒙山,故而称白蒙县。
林鹤吟上任白蒙县令后,第一件事便是巡视全县。
他本是京城林府的嫡子,他父为大理寺正卿,但因卷进政斗中病逝,全家都被连累,他虽为高中的进士,却也没法留在京中赴任,遭受打压,被赶来了漠北做一个七品小县令,母亲遣散了大部分的丫鬟仆从,安置了一些姨娘庶子,随后带着剩余的家产,与他一道来了漠北。
若是没有意外,他们一生都将困于此。
家道中落,天翻地覆不过一瞬间,当时他正是郁郁不得志之时,每日在乡野间徘徊,恰好路遇了一个不慎落水的姑娘。
君子路遇危难事,自是要去救。
那日的河水冷的惊人,他将那姑娘自水里捞起来,正瞧见那姑娘艳丽的眉眼。
生死间走过一遭,姑娘惊慌失措的模样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猫儿,墨色的发裹着纤细的肩,湿透了的衣料裹着玲珑的身子,不安畏惧的望着他,简直可怜又可爱。
他一时升腾起了几分保护欲,一路将姑娘护送回去。
后来,这姑娘亲自到衙门去谢他。
姑娘性子活泼,像是叽叽喳喳的鸟雀,也像是屋檐上灵动调皮的猫儿,生于乡野间,没读过什么书,字也识不得几个,但是名字却极好听,名唤“虞望枝”。
与她在一起,林鹤吟只觉得分外轻松,好似京城的那些俗务都远离了他,他第一次感受到乡野的自在,空山的幽静,连土路上跑过的一只狸奴都是可爱的。
再后来,虞望枝送了他一个香囊,她自己绣的,在漠北,送香囊是“表情”的意思,虞望枝对他有情。
他思索了良久,去了他母亲房中,跪在母亲房中,说想求娶虞望枝。
他还记得那时的场景,重新修整过的房间中点着熏香,隔着一层珠帘,母亲坐在窗边,冷冷道:“此等出身,只配为妾。”
但他是真的喜爱虞望枝,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他怎么能叫虞望枝为妾呢?
他对母亲百般恳求,说他这一生也只能如此了,娶一个乡野村妇又如何呢?
母亲大怒,抽了他两耳光,又难过垂泪,最终还是点了头,允虞望枝为正妻,但成亲一事需得等上一年。
林鹤吟便含着欣喜去虞望枝家中下了聘。
虞望枝父母双亡,自小与被村子中的村正抚养长大,林鹤吟怕她过得不好,直接将虞望枝接到了林府来养,只等着一年后成婚。
林大夫人不喜虞望枝,所以从不肯让虞望枝去晨昏定省,虞望枝人虽然住在林府,但却一次都没见过林大夫人。
林鹤吟只劝她“不要急”,与她说:“日后总有机会的。”
可是他们俩都没等来机会,反而等来了一个人。
柳玉娇。
柳玉娇,是林大夫人千辛万苦为林鹤吟挑来的未婚妻——文阁大学士柳家嫡长女。
林大夫人手中与京城柳府有旧,为了能让林府东山再起,林大夫人求着柳府嫁过来一个姑娘,然后以扶持女婿为由,替林家铺路,替林鹤吟升官,让林鹤吟从这漠北县城重新回来。
这也是当初林大夫人为什么一定要将虞望枝等一年再嫁的缘由——若是能得一个柳府的姑娘,那便不能要虞望枝,若是没有柳府的姑娘,那便勉强收了这虞望枝。
那一日,林大夫人召林鹤吟来见,一见了面,便给了林鹤吟一封信,心中正是聘书。
林鹤吟只要娶柳玉娇为正妻,就能回京城。
“我儿。”母亲是这般说的:“林府百年大业,你若是为了一个女儿耽搁了,日后下了九幽黄泉,有何颜面去见你父?”
林鹤吟拿了那封信,在母亲沉甸甸的目光中,浑浑噩噩的去找了虞望枝。
浩荡官途,繁华盛京,族辈期望,和一个女人,他要如何选呢?
那时,虞望枝正在与几个厨娘研究做饭,她是个民女,只懂这些东西,做一锅好饭在她眼里就是天大的事,灶台的烟灰飞到了她妍丽的脸上,掩盖住了她光华万千的面容,将她变成了一个粗扑扑的,毫不起眼的女子。
她围着灶台打转,说要将这锅饭送到林鹤吟房中去,希望林鹤吟喜欢吃。
她也就只能送这点吃食了,她对林鹤吟的作用,仅止于此。
林鹤吟远远望着她许久,最终选择接下这封信。
母亲终于再对他露出笑容,拍着他的头说道:“我们先将虞望枝送到山间,以我生病为由,叫她去山间祈福,等柳玉娇进了门了,此事的风头过了,再迎虞望枝回来,做个妾便是,左右,虞望枝与你不是真心相爱的吗?她不该在乎什么名分的,她只要得了你,便足够了。”
“你日后可以带她重新回京城,让她见一见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京城风景,比起来她做一辈子的乡野村妇,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林鹤吟攥着那封信,想着繁华的京城,咬着牙点了头。
他不是想抛下虞望枝,他也是形势所逼,大丈夫不拘小节,送到面前的权势,他不能不抓住。
他心中当真有虞望枝,就算是娶了别人,他也唯爱虞望枝——而且,这只是暂时的,他日后得势了,一定会将她提为平妻,与柳玉娇平起平坐,谁都别想欺负虞望枝。
再后来,虞望枝走了之后,柳玉娇便携带众多嫁妆来了,先是见过了林夫人,随后便与林鹤吟商定婚期。
林鹤吟对这柳玉娇并不如何在意,左右双方都是父母安排的,那便成婚便是,他先利用对方再先,本该有些愧意,也曾想过对她好些,可是不知为何,真的拿到对方的嫁妆与帮扶的时候,他又开始不想见到柳玉娇。
就像是每一个赘婿一样,即要了人家家财,却又厌恶人家压在自己头顶上。
每当这个时候,林鹤吟都会更思念虞望枝。
但是他知晓,他必须娶柳玉娇,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了。
所以他对柳玉娇百般好,与柳玉娇便开始筹备婚事,一切按部就班,将婚事定在了两个月后,正值新年时。
可偏偏,今日间,柳玉娇出门去采购了一些东西,正撞上虞望枝回来了!
——
两个月前的所有事情如同飞花般在脑海中迅速闪过,林鹤吟骨头都僵硬住了,狼狈的立在原地,那张仙容玉貌的脸都跟着滞住,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记得虞望枝被送到了深山老林的庙里,那么远的地方,虞望枝都是不认路的,如何走出来的?
她今日又是如何出现的?
为何偏偏,是在他成亲前夕出现的!
虞望枝对他要娶另一个女人的事知道多少?
“林哥哥?”披着雪氅的柔弱女子被甩开了手,面色也一点点白下去了,她望着远处的虞望枝,又问:“她是谁?”
林鹤吟转而看见了柳玉娇的面容,她今日簪了一支琉璃彩云簪,是京中独有的物件,将她的眉眼也映衬出了几分京城的贵气来,林鹤吟一瞧见那支簪子,慌乱的心立刻便定下来了,他的天秤无限的偏向了柳玉娇。
这位从京城来的姑娘,他虽然不爱,但必须留下。
那时大雪纷飞,他抿着唇,低声道:“你,你且先随我进府,我解释与你听。”
林鹤吟脑海中闪过了虞望枝的脸,但转瞬间又被他抛之脑后,他甚至看都没有再看一旁伏在雪中的虞望枝,而是小心的将柳玉娇搀扶着向府内扶去,并在转身间,给了一旁的管家一个沉重、冷冽的眼神。
管家心里一紧,赶忙低下头去,在林鹤吟与柳玉娇已经转身离去之后,管家才匆匆走向门口,蹲下身,再起来时,面上已经带起了一脸的关切与笑容。
“哎呀!虞姑娘这是怎的了?怎么还摔在地上了!快起来,老夫人还怕山中寒凉,一直惦记着您呢,您怎么还自己回来了!”
虞望枝当时跪在地上,手脚麻木不得起身,骨肉冷,心里却更冷。
她方才,分明听见她的未婚夫与那女子说话。
他说...会与她解释。
与她解释什么?
分明...她是他的未婚妻,他来她家中下聘礼的时候,说的是明媒正娶!未婚妻这三个字,竟然是见不得人的吗?
她想要追上去质问,可管家老老实实的挡在她面前,用力抓着她手臂扶她起来,又半钳制一般握着她,叫她挣脱不开。
虞望枝浑浑噩噩的被扶起来,脑子有些麻木的将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一通,复而又问:“方才那个女子...是谁?”
管家听到“土匪”的时候,面色白了一瞬,复而又拧眉,说道:“送您去山庙那些人并未回来禀报过此事,想来是怕担责吧,欺上瞒下,这群人该死!不然我们早出去寻您呢!”
原是如此,虞望枝想,怪不得那些商户说,没有人来找她。
顿了顿,那管家面上浮出了一丝笑,扶着她往小门处走,道:“至于那位贵客,小的也不清楚,回头,小的给您问问。”
这管家是跟了林家几十年的老管家,怎么会不知道柳玉娇是谁,不过是不回答虞望枝罢了。
说话间,林鹤吟带着柳玉娇回了林府最好的春分院里,而虞望枝被送回了林府内最偏僻的静秋院中。
光把虞望枝送到小院子里还不够,管家还借着要让她休养的名义,又派人将她牢牢看住,不准她出门,生怕她闹起来,跑到柳玉娇的面前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
春分院,大雪覆阶。
寒冬日冷漱冰濯雪,眇视万里一毫端。
院内烧着地龙,整个屋子里暖若炎夏,屋内还养着花,瓶内的花与窗外的雪一衬,更衬娇嫩,柳玉娇有高门贵女的风雅,来了漠北也一样悠哉,她时常会煮一壶酒,看窗外雪景,细雪随风卷进窗内,吹不散屋内地龙的热气,红炉煮酒,美人柔荑,厢房内冒着热酒咕噜咕噜的煮沸声,在冬日内显得格外温暖。
这本是极好的景色,可没有人欣赏。
今日,林鹤吟将柳玉娇送回到春分院后,两人都不言语,互相对坐在桌前,没有一人说话。
林鹤吟见柳玉娇一直神色惶惶,抿着唇等着他的解释,他才斟酌着说道:“你方才瞧见的姑娘,是我们家前些时日投过来的一个远亲表妹。”
说到此处时,林鹤吟抬眸端详柳玉娇的神色。
婚事在即,他不能出任何意外,想将柳玉娇哄好,他必须与虞望枝撇开关系。
柳玉娇咬着下唇,问:“当真么?可她今日唤你的名——而且,即是表妹,之前为何我没见过?”
她时年不过十七岁,穿着一身天青色浮光锦夹竹桃对交领长裙,身上披着一层狐裘,一双眼若圆润杏核,里面藏着水润润的天真,与一眼便能瞧见的慌乱。
这是个被娇养长大的姑娘,虽然懂礼节知进退,但实际上,还是个耽于情爱的小女子,不过短短十几日,林鹤吟便将她哄得团团转。
“柳姑娘以前在京城没见过她,是因为我这表妹便是漠北人,之前生于乡野,没习过什么规矩,不大懂事,才会唤我姓名。”说话间,他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了柳玉娇的手上,道:“还请柳姑娘不必在意,过几日,便将她送出去了。”
柳玉娇听闻话,脸色好看了些。
她含羞带臊的垂眸,望着林鹤吟的手,清秀淡雅的面庞上浮出了几丝笑意,道:“即是表妹,小女也会好生照顾的。”
林鹤吟微微一笑。
既然虞望枝回来了,那便先将认称成表妹,暂且留下,过段时间,待有了子嗣以后,再顺理成章的提成妾室。
大奉男子,只要正妻有孕,便可名正言顺的提妾室伺候了。
他现在,先暂且完成婚礼便是,只要柳玉娇嫁过来了,便万事大吉了——这天底下那个男子没个妾室?柳玉娇那般喜爱他,最后一定会留下虞望枝的。
林鹤吟心中自有一杆称。
他喜欢上虞望枝之后,就不会再喜欢其他女人了,他娶柳玉娇,也只是想要柳玉娇的权势。
他会给柳玉娇该有的正室待遇,但他的心,他的真情,柳玉娇便不要肖想了。
而虞望枝...不管使用什么样的法子,他都一定要留下。
——
他们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后,林鹤吟才离开。
林鹤吟走之后,柳玉娇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下来,她走到镜子前坐下,镜子里映着她的脸,清水芙蓉淡雅出尘,她看了片刻后,伸出手,细美柔荑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想起来方才林鹤吟说的话,柳玉娇面上浮起了一丝深思与讥诮。
她不是傻子,林鹤吟的话,她断然不会信。
不过这点讥诮转瞬就淡了,她的面容上重新浮出来往日间柔顺温婉的模样。
她必须嫁进林府,还必须尽快。
这个虞望枝...
待到林鹤吟走了以后,柳玉娇的丫鬟前来,偷偷塞给了柳玉娇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柳玉娇盯着那汤药,摸着小腹,咬着牙一口饮尽。
这是为了她自己,她必须喝干净,否则她这一系列的事情都前功尽弃了。
她的思绪飘了一瞬,又落到林府来。
柳玉娇脑海里又浮现出虞望枝那张脸。
妖媚中带着刺人的艳丽,似是山间成精的花妖,艳压世间一切颜色。
这等颜色,日后一定会出事的,她绝不能留下虞望枝。
“再过两个时辰,天色黑一些时,你跑一趟。”柳玉娇与一旁的丫鬟说道:“出去查一查,那个表妹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表妹,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柳玉娇沉沉的望了一眼丫鬟。
丫鬟垂下眼睫,低声应了声:“是。”
只是转瞬间,丫鬟又担忧的问:“但是,小姐,若是这不是表妹的话——”
“不是我也得嫁。”柳玉娇面上不见什么柔情,只有几丝冷冽,一字一顿道:“我必须嫁。”
就如同林鹤吟为了她的家世,必须娶她一样,她为了她的...她也必须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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