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
李思筠一直在哭, 沈昭虽没说什么,但时不时摸一摸她的头,后来也轻轻拍上她的背,帮着她缓着。
李思筠仍有点抽噎, 但察觉到, 她埋头的地方, 他胸膛在微微颤抖。她想起, 他和她午后是一样的痛, 却一直站着,她仰头, 泪眼汪汪地问:“很疼么?”
沈昭道:“也还好吧。”
在她撇嘴, 再哭出来声音前, 沈昭坐在了她旁边,声音很轻,“伊伊,让我靠一会儿, 好么?”
李思筠连着点头, 他靠了她发抖的肩膀上, 力道很小, 没靠实,似乎只想找到一个支撑的地方, 他能听见她轻微的啜泣声。
又过了一会儿, 李思筠也感受到了,他这么靠着,比不靠都累, 故而,她问:“要不要躺一会儿?”
沈昭坐直, 带着笑意的眼弯了弯,侧过脸歪头看她,“孤男寡女,又没什么关系,这样不太好吧?”
最后被李思筠嗔怨地瞪了一眼。营帐是提前搭的,里面的物件摆设也都是新挪过来的,但还是不大方便,没有寝殿舒服。
这四周无围的木床就不够大,沈昭当然不会自己躺着,他把李思筠也拉了过来,在他旁边,是真的共枕。
两个人挨得很近,和漕县不一样,那时两人虽然住一张床上,但中间能再住一个人,各怀心事,同床异梦。
赵敬今日的话,还有发生的一堆事都让李思筠心乱,但也没法和旁人细说这些。这般看来,沈昭这个局外人当真是一个很好的倾诉人选,她自疑,问:“我是不是,真的心狠啊?”
“是有点。”沈昭很快便回答了她。
这时候的发问,只是为了得到否认,李思筠越想越心塞,很快又哽咽起来,他立刻接着道:“但只是对我心狠了点,我看,你对其他人,好得很。”
李思筠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琯阳长公主的传言,沈昭听闻过不少,什么伪造遗诏、逼杀大皇子、架空少帝、养小皇子也是为了掌权。虽然听过,但这些他是绝对不相信的。
她在漕县,自身都难保,还为其他人打抱不平,顺手往家捡人,又怎会逼死弟弟。当真是和从前一样,善事没少做,但没落下一点儿好名声。
他直接说:“你那个叫李真的弟弟,没死吧?”
窝在他怀里的李思筠,还因为那句有点生气,可乍然听到此话,她惊讶地抬头望他,嘴巴下意识微张,动了动,但没说话,没承认也没否认。
沈昭只是猜测,如今是真的确定了,他叹了口气,说:“傻伊伊,做事就要做绝,心软留情是断断不可的。就此事而言,你明面上做了个恶人,实则放过李真……最后,反倒易生怨,或许两边都不讨好。”
李思筠垂下眼,沈昭也知,她便是如此的性子,说教也是无用。况且她已经做了,反悔也来不及了。
所以,他道:“伊伊,别想那么多,旁人的看法可以不在意,你自己无愧便好。”
李思筠这才应了一声,那时候的难受劲已经过去了,她又仔细打量他,他除了面色有点白,已经像是无事般,还说了一大串的话,她问:“还难受么?”
沈昭回:“好多了。”
李思筠略微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出了口,她睫毛抬起,眸子忽闪忽闪地望着他,声音极小,问:“那你能,亲我一下么?”
沈昭惊讶到直接坐了起来,他完全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但他见她不安的模样,似乎懂了一些。
所以,他完全没问为何,像从前一样,伸手捧住了她的面庞,俯身过去,贴上她冰凉的唇,一瞬过后,又离开一点,鼻尖相贴,望着她的眼,问:“这样?”
李思筠今晚一直深陷惶恐,赵敬的话不断浮现在她耳旁,虽然不算恶毒,但确实让她伤心。她身边没有几个亲近的人,所以格外眷恋与他亲昵时。
她罕见地有点不好意思,耳后红起来,但还是轻轻摇头,“不是。”
沈昭望着她,忽而忍不住,从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他笑着,缓慢道:“伊伊,这叫吻。”
随后,他又凑近,含住了她的唇珠,轻轻啃咬着唇瓣,起初是试探的轻巧辗转,之后是有着安慰意味的缱绻。
李思筠亦抬起胳膊,环在他脖后,主动加深这个吻。相比肌肤之亲,她更喜欢被他轻柔地吻着,这时,他似乎格外珍惜她,好像是个与她很亲近的人。
唇齿间的缠绵很快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带着腥甜,两个狼狈又无依靠的人,沉迷于潮湿的触碰。
从前在漕县所惑然的事,李思筠如今也知晓了,他一直缠着她,是欲,亦是情。
真只是吻了一下,却缠绵而长久。李思筠喘息略急促,沈昭起身,呼吸亦不大稳。他抬手,探了探她微红脸庞,之后拇指又置在她唇上,擦去水泽,道:“这回气色好多了。”
两个人感同身受,似乎连苦痛都少了些。沈昭准备走了,“被人见到不好,伊伊,我先回去。即使不愿,也叫个宫女来陪着你。”
李思筠今日格外依赖他,拉住他的手,挽留道:“你别走,外面一直打雷,又吃了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怕。”
她怕不知何时突然便死掉,突然想留下他。
“你不难受么?”沈昭这回当真惊到了,甚至没掩饰住难以置信的神情。
李思筠嗔怒,也坐了起来,脸比方才更红了,“谁说要同你做什么了?”她越说声音越小,默默反驳,“……我来了癸水,你别瞎想,我是说一起躺着睡。”
沈昭当然不会承认想歪了,他装作愣住,缓了下,才道:“我的意思是,这个床不大,两人挤着睡,你不会难受么?”
李思筠被堵着哑口无言,原本还以为是他龌龊,两个人都这么惨了,还惦记旁的。但他这么一说,倒像是她心怀不轨,她脸颊都发烫,也不留他了,躺下便要睡了。
见她这样,沈昭无声笑了,在她旁边躺下,李思筠便也大方了点,将被子分给他一小半。
随后,她却将手放在他胸膛上,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还有心跳,这才安心地闭上眼。
沈昭反应过来她的用意,“怕我突然死了?”
“嗯。”李思筠没睁眼,但小小地应了一声,她怕死掉,但更怕见到一个个亲近的人,在她面前死去,只留她一个。
他闻言,心中难受,更心疼她一点,又像方才安慰她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脊背,直到她呼吸平稳,睡熟。
…
“长公主,长公主?”
昨晚李思筠哭了许久,睡得也极沉,被床边的小宫女叫醒时,她还有点蒙。睁眼后,盯着营帐顶,她恍然想起留了沈昭,她坐起,却发觉身侧已经没了人。
知道她不想被旁人发现,沈昭天不亮便走了。
“长公主,陛下来了,在门口等着见您。”少帝已经等了许久,小宫女才壮着胆子,在李思筠面前又提了一次。
李思筠颔首,小宫女过来稍微帮她整理了着装,虽然不像昨晚那般披头散发的狼狈,但她面色仍不算好。
得了应允后,少帝很快便走了进来,李思筠见他吓了一跳,往日朝气满满的阿浓,如今面色比她还憔悴,眼睛都肿了,眼睑处一周青黑,瞧着便是一晚上没睡。
少帝走到李思筠旁边,却没敢抬头直视姐姐,他心中快被愧疚湮没,长姊一直为了他打算,可他却自私懦弱,他苦涩道:“长姊,我错了。”
他在李思筠面前,从前没自称过朕。
李思筠也难过,拉着他,让他坐在她旁边。仅仅比她小一岁的阿浓,如今比她快高出一个头去,只长了个子,身量还有些单薄,但早晚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她缓缓说:“阿浓,你没错。没人不怕死,长姊也怕,也不怪你。原本长姊一直以为,会永远守着、护着你。”
“但昨日我才意识到,或许会出意外的……生老病死,是非变故,没人能笃定。所以,长姊希望,即使没陪在你身边,你也能好好的。”
少帝含泪点头,见李思筠没怪他,这才敢抬头看她,虽然两人没差多少,但对他而言,幼时见姐姐的次数比见母后还多。
他以前还曾怨过,为何母后那么宠爱姐姐,却不愿多看他,后来,他也懂了缘故,便没法再生怨了。
他看着李思筠,坚定道:“长姊,以后再也不会了,从前都是长姊护着阿浓,如今阿浓便是姜国的王,阿浓会保护长姊的。长姊不必再顾忌,想选几个夫君就选几个。”
李思筠心酸有点想哭,但听到后面又笑了。
她道:“可彻查此事,揪出被买通之人。不要牵连到阮子姁身上,她也是无意的,还有月余,她便要成为你的正妻,她还是你从前亲自择的妻,对她……还有曲素,都好些。”
少帝应下了。
李思筠思索了一会,又郑重道:“但阿浓,不要动赵家,等回去审问后将此事查清,就把赵敬放了,好么?”
少帝听到这里,应得心虚,但他一直垂着头,又红肿着眼睛。所以李思筠没发觉,只摸了摸他的头,像小时候那样,她夸道:“乖阿浓。”
…
这回,长公主是真的养病了,从上林苑回来,她仍闭门不出,偶尔允几个来探望的客人。
秋弥时具体发生的事无人知晓,但传闻东淮太子也受了伤,在官驿也闭门不出,再养几天才能走。
长公主府,花厅中,宫人已经很有眼色,见东淮太子来了,连忙都撤下去。
李思筠抱着小明惟,抬头便见沈昭悠闲地走过来,完全没有传闻中伤重无法回国的样子。
在他进门后,李思筠视线往厅中瞥了一下,示意他看,“喏。”
沈昭看去,是一大箱沉甸甸的金子,明晃晃,灿得晃人眼,旁边还有一箱,里面随意堆着金玉首饰、珊瑚翡翠精雕的摆件、每一件看着都价值不菲。
因为秋弥事,她对他态度好上不少,他不想逼迫她,所以也没直接提过,但如今……这是想用金子打发了他?
他沉声问:“便如此看低我么?”
李思筠有时搞不懂他,抱着小明惟走过来,“这还看低?”
她果然是这个意思。沈昭面色一沉,眉宇间笼罩着戾气,已经开始想怎么能不动声色地绑走她了。
李思筠还是觉得出手太大方了,她看着两个大箱子,啧啧感叹,“这就不错了,你兄长可没看低你,只是买我寻人刺杀你一回,都无需保准一定能杀掉你,直接就送了这些过来。”
沈昭面色这才有所缓和,坐下,心中庆幸刚刚没说出口。他掩唇轻咳一声,遮掩住尴尬,下一瞬怀中被塞进来个孩子,他下意识抱住。
见他抱稳,李思筠方松手。
沈昭抱着小明惟,虽然孩子没哭,但他蹙眉,十分嫌弃,冷漠道:“拿走,我不抱他。”
李思筠道:“前几日,我看你挺喜欢小明惟的啊,特意抱来给你看看。”
沈昭没法反驳,认错实在太过丢脸,只能僵硬地抱着,只不过为了表明不喜,绝不低头往下看。
李思筠坐在一旁,看着他不耐但隐忍的表情,有些好笑。
她从前总想着,阿浓继位便好了,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那一日。仿若真到了那日,她便彻底安稳,高枕无忧了。
但阿浓继位后,她怅然若失,看不清来路,厌倦了争来斗去,也怕对阿浓有掌控之嫌。所以,她没再过问朝中事。
秋弥一事也让她知晓,她没法一直看着阿浓,或许,也可以换种活法。
李思筠歪头看他,知道他已经在姜国等了她许久,她头一回松口,笑道:“救了我这么多次,我以身相许如何?”
沈昭这次是真的惊讶,听清她意思那瞬,转过头去灼灼看她,眼睛都亮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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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去和亲, 之后在东淮的日子也不一定好过,比从前的姜国还乱。但李思筠突然感觉没关系,忙点也行。
她转头,看着仍在愣神的沈昭, 提醒道:“抱好了, 别摔到我弟弟。”
沈昭忙不迭低头去看, 小明惟似乎不知道为何被人抱来抱去, 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睁圆, 直直盯着他,他竟莫名看出几分可爱来, 也对小明惟笑了。
李思筠走过去, 也凑着对小明惟笑, 同时她对沈昭说:“听好了,我们小明惟今日学会说话了。”
语毕,她伸出手,今天她手腕上带着弦纹的多圈手钏, 发出碰撞的清脆声响, 小明惟忙伸出手去抓, 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纸、纸……”
这么大点孩童的胡言乱语, 沈昭完全没听明白,疑惑道:“他为何要对着手钏喊纸?”
虽然不想做如此粗俗的举动, 但李思筠还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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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地白了他一眼, 之后也好心解释道:“是在喊我,阿姊还不会叫,便叫姊。”
这也是今日李思筠为何要留下小明惟, 给沈昭看当然只是随口糊弄他的。主要一大早嬷嬷就把小明惟抱来,告诉李思筠, 他会说话了,李思筠当然惊讶,他才这么大点。
她本以为,听见小明惟喊的会是娘,最后却听见一声姊。她才想到,小明惟已经没了陪在他身边的母亲,最先喊的都是亲近的人,她不常照看,嬷嬷却教了他喊姊。
她心软了,才留下小明惟,她亲自带半日。
沈昭当然不会拆场,“那他还挺聪明的呢。”说完,他想到如果他们真有了个孩子,也会这么大了。
但他转念又想起,她已经答应了,这日便不会太晚,而且,还是光明正大的,那就更好了。
李思筠咳了一声,随后装作无事般道:“等你回去,把罗家的事处理好,再送国书来求亲。”
沈昭连着应下,对着他炽热的视线,李思筠逃似的走远了几步,看着那箱金子,突然想起,问他,“你怎么不生气啊?你兄长这么大费周章地来杀你。”
提起沈鄞,沈昭根本不在意,“他做惯了这些事。不过,你同意了?”沈鄞再傻,也不会直接送把柄过来。
李思筠略有点心虚,但也知道瞒他无用,最后他都会知道,所以她全都说了,“其实沈鄞早就派人来过了,在你们到之前。那时不知是你,但也打算坑他一笔,所以说考虑下。”
“后来就耽搁了一阵儿……”
因为她想着和他两清,不想扯上一点关系,所以宁愿不赚这些金子,如今似乎坑一下也可以。她道:“你回去的路上,就会遇到了,但执金吾很快便会去救,你不用出马车。”
沈昭笑了应下,“与伊伊演戏,我是极其乐意的,也不用分酬劳给我。”
“本来也没打算分给你,”李思筠嗔道。
他来之前,李思筠便已经安排好了刺客,故而,她很快就将沈昭赶走了。
在他走后,她又有点担忧出意外,但幸好,很快便有暗卫来禀报,说事已成了,东淮太子遇刺但无恙,已经回了官驿。
看着暗卫那张略微熟悉的脸,李思筠想起了失踪的赵净君,还有去寻她的凌徵,她问:“凌徵还没传消息回来么?”
这个暗卫每次来,都要被李思筠问上一句,他垂头,回道:“还没有。”
“嗯,下去吧,有他们的消息,及时告诉我。”
暗卫俯首应下后便告退了,只余李思筠想起往事略有落寞地坐着,她也不知,如今这般,是对是错。
李思筠想睡一会儿,便唤来嬷嬷,将榻上睡熟的小明惟抱走了,她回到后面的寝宫,四处打量一圈候在殿内的宫人,微蹙眉问道:“卫姆呢?”
曲蝶出去四处问了一圈,都说没见到,她也疑惑,回了李思筠,“公主,这几日,门房说卫姆她总是出府去,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因为郑后的缘故,李思筠视卫姆为长辈,所以从未束过她举止。在长公主府上,卫姆便也和主子没什么分别,但此刻她却真的不悦。
卫姆的家在一个偏僻的水乡,在宛地没有亲信,她侧首,吩咐下去,“去查查,卫姆都去了何处,见了哪些人。”
…
李思筠午睡方醒,还未见到卫姆,曲蝶便先端了汤药过来,几丝药的苦味在整个殿内散开,飘着。
李思筠坐了起来,靠着身后砌花锦边的褥子,曲蝶掀开珠帘,问:“公主,今日喝么?”
李思筠摇摇头,卫姆自回来后每日都给她熬汤药,只有前几天的药说是避子,后面都变成给她补身体的药,但李思筠不大想喝。
曲蝶心领神会,只问了一句,便端着药碗到了窗前,在几盆花中,寻了盆土壤稍微干些的,将药都倒了进去,这才端着已经空了的碗,回门口去答卫姆的话。
卫姆过会儿又进来了,虽然暗卫还没查清她近日去了何处,但李思筠不想过多追究,已经起了疑心,疑人不用。
她索性直接道:“卫姆,我不会嫁去温家了,所以您还是归乡养老吧,后日我会寻护卫将您送回去。”
卫姆面上的笑意听到这句后一瞬消失,她拧紧眉头,追问道:“公主是嫌奴管得太多吗?可奴都是为了公主好,皇后她曾说——”
李思筠每次妥协都是因为卫姆提起郑后。从小便是,她一不听话,卫姆便搬出郑后来,可她每次听到都会难过。
李思筠打断了卫姆的话,“卫姆,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人看着了,即使是母后在……也一样。”
卫姆像是受到了打击般,愣怔地站在原地,嗫喏着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李思筠也不是真的绝情,只是不习惯再被人管着了,她看向卫姆,卫姆眼神有些空,像口井似的黑黢黢的,没有一点神采,脸上的褶皱还有发间的白丝都是多年操劳的证明。
李思筠又心软了,这毕竟是跟了她母后许久的人,对她严苛也是因为她母后的嘱托,再加上不放心。她缓了语气,撒娇般唤了声,“卫姆。”
卫姆长叹了口气,坐到了李思筠身边,“奴知晓了,听从公主吩咐,后日会归乡的,公主以后好好珍重,不定何时才能相见了。”
她又道:“奴最后再给公主把次脉吧,回去后,奴也能安心。”
卫姆都如此退步,李思筠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
长公主府的大门深夜被叩响,下面的人不想惊扰李思筠,但兹事体大,无法擅自做决定,只能叫醒了李思筠。
她只着梨花白素缎寝衣,外面罩着件外衣,立于门扉前,曲蝶打着哈欠跟在她身后,一起听着外面的人跪着禀报,“长公主,方才皇陵前的镇石被雷击中,碎了。”
虽然从五行风水上讲起来,这好像很不吉利,但李思筠知道不会这么简单,她斥道:“碎了便碎了,这么急匆匆地来寻我,到底怎么了?”
侍卫又道:“民间起了流言,说……遗诏为假。”
李思筠听得蹙眉,定是有些人对阿浓继位不满,才借鬼神之事如此造谣。
但这也不算大事,花些力气,压下传言,让皇宫中养的方士做法,再换一块镇石便好了。
她道:“不算要紧事。”
侍卫叩首,颤巍巍地说出了下一句,“更有流言说……少帝非先皇亲子,先皇怨气不平,所以镇石才会碎。”
“荒谬!”李思筠怒斥。
她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故而一晚没睡,她吩咐下面的人护好小明惟,天不亮,她就进了宫。
而有人,在她去之前,便已经到了。
未央宫后殿内,遣退了宫人,只留几个亲信,温樊眼神扫过在殿中慌乱来回走着的少帝,问道:“怎么会传出这样的消息?查到背后的人了吗?”
一旁的内官垂着头,恭敬道了声没有。
少帝失了主意,看向温樊的眼满是焦急,依赖地问:“怎么办,到底该如何是好?”
温樊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安慰道:“只是流言而已,陛下不必挂心,关键是,这件事与长公主有无干系?”
少帝听后却坚定,矢口否认道:“我相信长姊,不是她……”
“她或许怀疑,但她不知道的。”
温樊笑了,“长公主手中如今有小儿,更是和东淮太子扯上些干系,又得了助力,倒是最大的受益人。”
他又换了称呼,亲近地唤少帝为阿浓。
少帝脸色白了,但对长姊还是信任的,他连着摇头,喃喃道:“不会的,长姊不会这么对我的。”
温樊又道:“卫氏给的药,她从未喝过,若不是起了疑心,她岂会如此防备?再者,若她此时有了亲子,还会让你坐在这里?……阿浓,你不是都知道么?”
看着少帝愈发苍白,也有些动摇的神色,他接着道:“再如此下去,阿浓你地位势必不保,上位的不是那小儿,便是长公主的孩子。”
“阿浓放心,我却不放心。若你仍不忍动手的话,臣来。”
恳求
李思筠到未央宫时, 天还没亮全,殿前的宫人为难地拦住了她,“长公主殿下,温相在里面呢, 等奴进去通传一声。”
她一路匆匆而来, 这才停住脚步, 知道温相这时来也是为了商议此事。虽然焦急, 但她还是嗯了一声, 在殿前等着温相出来,她再进去。
她这才闲暇去环顾四周, 回首, 立于阶梯之前, 殿前的侍卫好似永远站在那处守着,阴沉沉的天压着下来,无端让人感到压抑。
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难得安稳日子。
“长公主?”
李思筠回头, 见温樊正抬步走出殿门, 他头戴长冠, 着皂色朝服,身后跟着两个恭送他的内侍, 此刻他笑得和蔼, 对她微微行了一礼。
她也颔首,道:“温相辛苦,来得这般早, 阿浓还好么?”
温樊走近,在李思筠一步远处停住脚步, 透过她的面容,见到了另一个人。
他一瞬有些晃神,她的第一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小时候同她不大像,长大后都是一样秾丽样貌,尤其是一双眼。
不过序儿性子柔软许多,不知反抗。
而面前这个明显不同,言语时常尖锐,性子也倔,同先帝像极了,他压下心中所念,笑道:“无凭无据的荒诞事,不足为惧,陛下极好,在殿中等着公主呢。”
李思筠点了点头,稍微放心些。从前她被困于漕县时,阿浓独自一人也应对赵姬,但他对手足兄弟格外敏感。
她也能理解些。还是赵姬做下的孽,在父皇面前吵不过她,便逮着阿浓一个欺负,下毒暗杀更是没少过,所以阿浓格外厌烦梅姬和李真。
她提步往前走时,温樊却又喊住她。序儿的孩子,他还是愿意多仁慈些的,更何况长得又有几分像,死了也可惜,他问:“长公主,是在考虑去和亲么?”
方才的话像是朝臣与长公主间的,那么提起婚嫁时,李思筠便想起那桩含含糊糊的婚事。若是她未曾去过东淮的话,她八成会嫁进温家,那么面前温相便是她的公爹了。
她转头,态度也变得略微恭敬些,但却坚定答道:“是有这个打算。”
温樊虽然嘴角还扯着,但是略有皱纹的眼尾已经下压,他道:“此事,臣为公应怡然,是于两国邦交有益之事,为私,却伤怀。”
李思筠听出其中隐含不悦的意思,若严苛来算,确实是她先毁了婚约,也觉似乎耽搁了温景予几年,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会是个很好的夫君,但或许缺了些情意。
她抿了抿唇,没应声。
温樊顿了下,又道:“长公主与你母后,很不一样。”
温郑两家世交,李思筠却很少听温家人提起郑后,她抬眸看过去,眼中却有些许戒备与警惕。
果真不同。温樊笑了,也解答了李思筠的疑惑,他道:“你母后是个很不坚定的女人,才会被困在宫墙中,一生不得解脱。”
都是背叛,序儿做的犹犹豫豫,而她却坚定。
李思筠惑然,眸子紧盯着对方,但温樊却笑着走远了,没有与她细说的想法。她感觉很怪异,那是贬低的话语,若是年少时的青梅竹马生了怨,是否太过久远?
她应当再仔细问问的,可阿浓还在殿内等着她,所以轻提起裙角,走进了未央宫。
宫人在前面引路,说是方才陛下又回了寝殿,李思筠就跟着过了前殿,到了后面。
她眼神又落在了那盆玉雕的梅花上,挪走了屏风,改了内殿摆设,每次她路过这处时,都觉怪异。
但很快走过,与温相所说的无恙不同,李思筠到时,见少帝失神地坐在床边,她担忧地唤了声,“阿浓。”
少帝抬头望她,眼神有点迷茫和陌生,见李思筠走近,他才反应过来,开口第一句便问道:“那些传言,长姊都听说了么?”
李思筠见他如此便知,他绝对是伤心了,甚至哭过,她安慰道:“阿浓,不要管他们……”
“长姊,”少帝打断了李思筠的话,他神情麻木,抬眼看李思筠,“他们信不信不重要,阿浓只好奇——”
“长姊你、相信么?”
李思筠从来没怀疑过,她自然地坐在他旁边,温声反问道:“长姊为何会相信呢。”
她伸手摸着他冠冕庄重的头,企图学着郑后那样安抚孩子,她道:“长姊记事时,阿浓就在我身边了,幼时我偶尔会烦,觉得小阿浓是个累赘,走到何处都紧紧跟着我。可母后过世后,我才知晓,这世上最亲的就是我们两个了。”
“父皇或许还会有别的孩子,可我只有母后留给我的阿浓了。”
少帝垂着头,问:“那母后,还有……父皇为什么都不喜我?”
李思筠以为是他太过敏感,她认真思索,回忆着,“幼时我也好奇,甚至还偷偷问过母后。”
少帝第一次听她说到此时,他整颗心都要提起来了,转头望去,却见李思筠对他笑得温柔,眸中有怀念神色。
她笑着说起,“母后说,我是第一个孩子,刚出生时很乖巧,不常哭,长得又可爱,所以父皇和她都喜欢。但阿浓你呢,能哭又闹腾,母后说反正都是孩子,他们已经喜欢够了我,所以就嫌你烦了。”
被粉饰过的太平,真相远比这残酷多了。少帝强忍着哭意,头垂得更低,他能想象到母后说这些的神情,忍下了多少苦痛。
他眼泪掉了下来,“那长姊……”声音却渐渐发冷,“能不能杀了李明惟?”
天渐渐亮了起来,曦光透过镂空花窗照进,晃在少帝面上,一半明一半暗。
李思筠面上的笑凝滞在脸上,缓了几瞬,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她面容因为惊讶而发僵。
她仔细看着面前的少帝,是她绝对不会认错的脸,但这个狠绝的语气还有冷漠的神情却让她感到陌生。
她僵硬的面上动了动,感觉嘴角都难动弹,轻声问:“阿浓,你为何会这样说呢?”
少帝像是被触动了心弦般,放在床边的双手紧紧攥起,沉默几瞬后,他突然站起,向着李思筠崩溃大喊:“你到底为什么要一直守着他!?”
“难道有我一个弟弟还不够么?你留着他,究竟要做什么!?”
李思筠怔怔地看着他,嘴唇止不住地抖,她没眨眼,却有泪盈满,紧接着落下来,半个身子都是麻的,完全没想到会被阿浓如此质问。
见她如此,少帝亦心痛,但他扭过头不看李思筠,把长久以来想说的都说了出来,“长姊难道不知他的存在对我而言便是威胁么?因为他在,所以那些宗室的人逼迫我,还有赵姬和李真、”
少帝咽下喉间的酸涩,接着道:“死了也不安分,企图拥立小儿。而且、而且昨晚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他!”
他不顾帝王的尊严,跪倒在李思筠裙角边,伸出握住她冰凉的手,又哭着说:“阿姊,求你、求求你了,为了我也好,为了你也好,不要再管李明惟了,好不好?”
“李明惟才不到半岁,不会有很深的感情,长姊不要管他了,那么大的孩子,没人管,扔着,几天就会死了……”
李思筠看着泣不成声的少帝,突然想起了他小时候。确实,他们两个才是血脉相连的姐弟,在郑后死的那日,可怜又孤独地相互靠坐宫殿门口,一起看着雪落,说好要永远护着对方。
她也记得,回国后,赵姬恨她不择手段,在宫宴一众朝臣和夫人面前,诋毁她名誉,暗示她曾沦落风尘,说不定使了多少不堪手段才回来。
那时,她都忍住了,但阿浓却站起来,厉声反驳,让赵姬闭嘴。而后,他被父皇斥责没有太子风范,禁足又罚跪了半月,养了许久才能走。
他们才是相互守护的人,小明惟确实与他们无关,她也应当同意的。这样,以后就不会再闹出这样杂七杂八的事,阿浓也不必如此担忧。
可小明惟……她抱过许多次,昨天这时候还被嬷嬷抱来,他扯着她衣袖,含糊不清地喊着,姊,姊。
李思筠艰难开口,“阿浓,他也是,我们的弟弟啊。”
少帝松开了手,失望地看着她。
李思筠知道他的心结,俯身反握住他的手,“阿浓你忘了么?如果母后没死,我们俩应该还有个弟弟或妹妹的,但他和母后一起走了,你能不能、将小明惟当成那个孩子?”
回想起此事,少帝神色略有松动。
见他如此,李思筠又连忙道:“再等等,阿浓再等等,等他稍微长大一点……便过继给——”她迅速思索着,紧紧握着少帝的手,“宗室那群人不行,他还会被当做筏子……那姑母。”
她像是找到了法子,期待而急切地对少帝重复着,“滋源由君羊幺二五咬死咬死瑶儿收集滋,源多多欢迎加入对,姑母!我出面将小明惟过继给姑母,如此,他便是外姓人了,他不姓李,姓冯,以后再也不会这些事了。”
少帝没应声,这样也有些效果,只不过,出面的李思筠会像当初逼死李真一样,被世人诟病,谩骂。
李思筠蹲下身,和少帝齐平,拿着帕子擦着他面上的泪,“阿浓,阿浓,你不要害怕,长姊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永远么?”少帝抬头望她,神色有所动容。
李思筠忙着点头。
可少帝又说:“长姊,那你能不能也一直陪着我啊?”
人心真是奇怪,一年多前,在洛水旁的山洞里,李思筠主动说要一直守着他。
那时,沈昭问:“那嫁了人也永远陪着么?”
她随口敷衍。
……
而如今,她不能骗阿浓。
所以李思筠缓缓、艰难开口道:“嫁了人之后,恐怕不行。”
少帝埋在她怀里,抱住了她,方才是质问和疑心,那么如今便是恳求,“长姊,长姊,阿浓求你了,不要走,一直陪着阿浓吧。阿浓不能离开长姊,阿浓怕死,也不想长姊死。”
他抬头,用红肿的眼看着李思筠,又声声哀求着她,“所以,长姊,可不可以离那个东淮太子远一些?就像从前一直约定的那样……嫁给温家兄长吧。”
“这样,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了。”
梅园
李思筠从未央宫走出来时, 外面的天稍有亮意,灰蒙蒙的,隐约能见清雾蔼。庄重的殿门为隔,门外的她听见了内官喊后, 朝臣齐跪的声响。
阿浓被她哄好了, 如今应当坐在大殿内最高的位置上。
曲蝶在她身后唤了声公主, 她很平常地应了一声, 似乎什么事都没有。曲蝶担忧却没问出口, 怕李思筠更伤心,她面色很不好。
李思筠站在殿门, 往下看, 依旧是两排侍卫站在那里, 多了来来回走动的宫人,都低垂着头,循规蹈矩地走过。
她还有些恍惚,心境和来时或是和昨日完全不同。身处高殿, 明明好似没有风, 她却好冷, 是入骨髓的冷意。
后面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身上一暖,李思筠回头, 见是温景予。
如今不可父子同朝为官, 故而温家只有温相一人在朝中,温景予被迫留在家中,当了个无所事事的郎君。
虽没有官职, 但进宫还是要穿得体面些,他今日穿了浅色的直裾深衣, 他将外面的鹤氅罩在了李思筠身上,又问:“公主怎穿得这么薄?冻得脸色很白。”
李思筠动了动发干的唇,哪里是被冻的,明明是事太多,乱得心慌,又听他道:“今日便是冬至了,这会儿瞧着阴沉,恐怕片刻后还要落雪呢。”
“冬至……”她喃喃道,竟然快入冬了,光阴流转得这么快。
“伊伊妹妹,你若无事,我送你回府吧?”温景予问,他只说她面色不好,却没问缘故,从来都是一个周全的人。
李思筠却没点头,她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既然已到冬至,那梅园的腊梅花也快开了,我们走走,再回去吧。”
温景予只应是,李思筠的要求,他很少拒绝。
皇宫是李思筠熟悉的地方,她从小便在这里长大,幼时出宫的机会很少,便只能牵着阿浓在宫里逛,那时觉得皇宫很大。但她如今却觉得,皇宫很小,没有可去之处。
李思筠忽而想起了温相似乎意有所指的话,她母后被困在宫墙里,她好像也被困住了。
她在前面小步、慢慢地走,温景予跟在她身后,略微靠后半步的位置。他缓缓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进宫时,也是伊伊妹妹在前面,带着我去梅园。”
这句话唤起了记忆,让李思筠的思绪不再乱,发凉且僵的身子稍有暖意,回想起了幼时。
那好像是她七八岁时的除夕宫宴。温家第一次将长子带出来。
李思筠和赵净君、赵蔼他们这些贵族家孩子时常混在一起,都是玩熟了的,但他们倒是头一次见到温家的孩子。
从小听说过这桩婚事,宴席上,李思筠自然向温家那边多看了几眼,第一眼她有点嫌弃,她以为他会同温大人一样俊伟,没想到是个瘦弱拘谨的小孩子。
一群孩子,尤其是李思筠都紧紧盯着温景予瞧,他更害怕往后躲着,温夫人称病不出,他父亲非但没有庇佑身旁的独子,反倒侧头很冷地瞥了他一眼。其中的嫌弃意味,当时是个孩子的李思筠都看出来了。
所以,她胡闹,扯着他衣袖带着他和一群孩子出去玩了。赵净君同她刚在学堂中起了争执,带着小贵女们针对她,不同她一块走。
她只剩阿浓,可阿浓是太子,要一直坐着,便只有她带着他逛皇宫,因为那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想起从前的幼稚事,李思筠却怀念,她呼出一口气,感叹,“没想到,过得这么快。”大家都长大了。
温景予道:“小时候一直同母亲呆着府内,鲜少出门,一进宫便怕得不行,又害怕你来欺负我。”
李思筠这才浅浅、真心地笑了一下,她名声一向不大好,小时候骄纵,他会担心也是正常。若他长得不好看,那她撒泼打滚也一定会将这门婚事退掉的,但看他底子还不错。
故而,这桩断断续续的婚事一直没说清,最后也要成了真,她突然笑不出来了,也是她不对。
到了梅园,倒应了温景予的话,苍穹开始飘起了雪花,零星点点地落下来,触及肌肤的雪粒很快融化成小水珠,梳起来的云鬓钗环却带上了白。
腊梅花大多都是花苞的模样,只偶尔有几朵枝头的琼苞已碎,散开蕴着的幽香。
李思筠转头,看着温景予道:“我们成亲吧。”
她第一次当面提起这桩婚事,温景予稍有愣神,眼底剧烈一颤,他心中升起喜悦,但转瞬便被苦涩包裹。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空茫茫的,提婚嫁一事也毫无羞赧。
他道:“伊伊妹妹,不要紧的,这桩婚事本就没定准,你不要勉强。”
李思筠笑得有点牵强,“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总不能一直这么住在宫外,你也知晓,我被宗室那群人骂了多久。”
温景予知道,定是发生了何事,不然她不会如此。但听她这么说,心中却开始自私地欣喜。
他小时也不喜这桩婚事,所有人都说他高攀了。但他不断做善事,经营出了好名声,世人反倒说他们才是最般配的一对。
父亲也多次告知他,两人一定会成亲的,他只能娶公主。
李思筠又接着说:“……传闻你也知晓,我应当算嫁过人了,如今也有一个……”她顿了一下,“心悦的人,若你介意,我们可以只做表面夫妻,我会久居公主府,不会踏进温家。你可以纳妾,你们的孩子我也不会抢。”
温景予方听时,有些懵,但听到后面,他才知晓她是认真考虑过的,甚至许多年后的事都计划得周全。
他忙伸手握住她的手,却稍惊了一下,她的手如冰般,没有一点温度。
温景予从未对她做出过这般失礼的举动,但此刻却没松开,急着解释道:“伊伊妹妹,从小我便跟在你身后。父亲说我唯一的出路便是娶你,我原本不愿,但后来却心甘情愿了,我是真的心悦你,只不过怕你嫌烦,所以我才从未提过,你肯答应嫁,我很欣喜。”
李思筠不喜旁人触碰,下意识便想将手扯回来,但却硬生生停住了,她感受手上有温度传过来,好像也有人这么捂过她的手。
错综复杂的片段都挤进她脑海里,她却忽略那些,缓慢地道:“那早日成婚吧,无需铺张,也无需人尽皆知,悄悄便好。”
温景予忙着应下,又保证道:“我不会纳妾的,伊伊妹妹,我会永远敬重你。成婚后,你也可以一直住在长公主府,”
他知她如今另有心悦之人,也只是被迫才嫁的,他体贴道:“等你愿意,我们再议其他。”
一辈子那么长,他又是名正言顺的驸马,总会等到她回心转意的。
李思筠心中松了一口气,也觉得此举甚好,给了她缓和的时日,但她心中也愧疚。
姜国的雪总是来得早一些,方才还似盐粒,仅仅过了一会儿,便开始落起绒絮般的大雪,梅花迎雪而绽,深深浅浅的红,又映着白,格外好看。
梅园特意建了赏梅看戏的楼阁,二楼俯视能看清大半个梅园,也能见到如今梅园中的一对璧人,携手而立。
沈昭立于凭栏处,身后跟了个心惊胆战的小内侍,此刻寂静,不远处两人的谈话声模模糊糊地飘过来。
他往下睨着,见李思筠身上罩着男子的鹤氅,她垂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
过了片刻,他见她嘴唇稍微动了动,似乎轻轻说了一个字。沈昭没听见她的声音,但却从她对面那人瞬间变得欣喜的面容中,猜出,她答应了。
他铁青着脸,死死掐着手心,嘴角扯出一点寂寥的笑,侧头瞥了眼小内侍,强压住怒意,说话的声音极冷,“去告诉你们陛下,邀孤来看的这场戏、极好。”
小内侍低垂着的头又往下落了落,总觉下一瞬就会被牵连,他没敢抬起头,直接小步往后挪着,到了后面,转身得很快,一溜烟跑走了。
而沈昭复回首时,见林中二人已经走远,只不过她被那个姓温的背着走,雪落纷纷,却只留下一人的脚印,两人不断说着什么,是亲密的喁喁耳语。
…
“脚还疼么?”
“不疼了。”李思筠轻轻说,垂着的脚有些痛意,或许是心不在焉,一小块石头就能让她崴了脚。
温景予背着她回去,她虽然不习惯,但以后总要适应的,她闻见了他身上萦着淡淡微苦的中药味。
她沉默着,却有几滴眼泪掉下来。
“对不起。”温景予道,他听到了她微弱的啜泣声。
两人都身不由己。其实他明白缘故,但一直装作不知道,也没与她说过,心甘情愿被当成牵制她的棋子。
李思筠摇了摇头,他们都没错,是她的错,她也不坚定。
她被送回了公主府,却没有听温景予让她多休息的话,也没先治脚上的伤,反倒又去了一趟官驿。
东淮来使来了将近一月,他总去长公主府找她,但她却很少到这里,算上最开始,应当是第二次。
曲蝶扶着她,“公主,真没事么?”
李思筠坚持着,说可以。这回她是光明正大地走进来,里面宫人收拾着东西,还有东淮的使臣前来问安。
这个场面很眼熟,他们又要走了。
她想,应当寻他彻底说清的,但上楼不便,就在一楼堂子里寻了个见面的小室,她说几句话便走,所以并未坐下。
身后传来脚步声,李思筠回头,见沈昭走进来,他应当刚从外面回来,大氅上落着点点雪,就连发上都有。
沈昭走近,很自然地握住她两只手,用两只大手包起她的手,暖乎乎的。
即使他方才在外面,可手也是热的,李思筠垂头看着,觉得比曲蝶塞进她手中的暖炉热多了,可也热不起来她的手。
听他问道:“伊伊怎么主动来寻我了?都没遣人来先说一声。”
她一直没说话,沈昭又笑着说:“我后日便回去了,到时我去求父皇,送国书过来,也会时常写书信给你。”
李思筠喉间发酸,她将自己的手扯了出来,垂落在袖中,直白道:“不用了,我没法嫁你了。”
他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紧绷着脸,逐渐泛冷,随后牵动嘴角,轻声问她,“为何呢?伊伊。”
即使他都知道,也看见了,但也要听她亲口说。
她没抬头,说:“没有为何,就是……”她深呼吸,尽量平淡道:“就是觉得太远了,我不想离开。”
沈昭伸出双手,扶在她肩头上,用了力气,让她仰起头,没法躲避。他直视着她,也看见了她微红着的眼,他耐心地,一点点问:“伊伊,若有何事,你同我讲,总有办法解决的,不要这么、决断。”
李思筠想,从前她说过,要一直陪在阿浓身边,但如今这话说不出口了。她前几日刚改了主意,如今再说,他不会信。
所以,她看着他的眼,极缓、极慢地认真说:“我害怕死掉。”
两个皆聪慧的人,不用说更多,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反问道:“你怕我败了?”
李思筠知道只有如此说,他才能死心。所以她稍仰起了头,她便是如此相貌,即使狼狈也是高傲的。
“对,”她又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冒险,在姜国,在这里,我永远是长公主,高枕无忧,即使——”
她哽了一下,又很快咽下苦意,“即使少有人对我真心,但无碍。可若嫁了你,我只不过是、一个不受宠太子的太子妃,得失成败未定之事,我为何要、去赌?”
沈昭松开了手,望向她的目光写满了失望,在此刻让她心痛。可她似乎已经说服了自己,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态度,“是我负你,若有要求,可以提。”
沈昭锐利地连着反问,“要求?要你同我一起走,要你生个孩子给我,你能答应么?”
李思筠低垂着眼,未答。
见她如此,还有那个生怕他抢长姊的小皇帝,沈昭知晓了,她最终还是选了弟弟,一个疑心她的弟弟。
他往后退了一步,冰冷道:“李思筠,你真让我失望。你就永远留在此处,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傀儡,和你弟弟一起。”
沈昭望向她的眸中一片寒冷,神情寡淡,又道:“我不会再求着你了,你放心吧。”
“还有,立刻滚出去,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李思筠转身,没控制住面上表情,无声地哭起来,脚上也痛,她强撑着走出门口,听着身后的门剧烈一响,被他猛然关上。
绑走
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思筠始终如此想, 但站在门外,寒风一吹,连着落下的泪却止不住,心像是被堵住般, 透不过来气。
在一旁候着的曲蝶连忙上前扶住她一侧, 同时也帮她将兜帽戴上了, 遮挡住她面容, 以免被旁人见到长公主失态的模样, 此处人多嘴杂,生出麻烦就糟了。
李思筠原本以为他会生气, 也确实生气了, 让她从里面滚出来。她还想过, 若他纠缠不休,那她会更决绝,但他直接说再也不想见她。
这也是应当的。
对他们而言,情爱本就是可有可无之事, 强求不来便罢了, 总归什么都没有金镶玉裹的日子重要。而他, 或许也没被人轻贱至此过, 自然气怒。
她没回头,在密密稠稠的大雪中离开了官驿。
这场初雪下了许久, 连着两天两夜都未停歇, 李思筠上次出去后,便再也没出过门,无事时只倚着窗子, 看着雪落,猜想外面很冷。
直到鸿胪寺的陈顺派人来寻她, 言东淮一行人明早便要走了,问她是否去送。陈顺嫌她不争气,明明揽下了事,却当了个甩手掌柜,不光如此,还与他看好的太子有那么点事。
陈寻还以为,她一定会去送的,可李思筠没去,他说过,不想再见到她了。
只不过次日一大早,在城门上的墙垛旁,多了个一袭雪白狐裘的长公主,与漫天霜雪融为一体,离远压根瞧不清。
她身后的守将也陪站着,心中却纳闷长公主为何不在宫中,反而起大早来了这处,想了一阵儿也没想明白,只觉怪哉。
而李思筠抱着手炉,暖乎乎的,她往下,顺着错乱的车辙印望去,能见到十余辆车马不断远行着。
她动了下微僵的手,换了个姿势接着拿着手炉,直到车马都变成黑点,湮没于风雪中。
她才说:“回去罢。”
一来一回,也算扯平了,从前是他不对的地方多,而这回是她反悔。就当他从未来过,她也没去过东淮。
翌日,大雪便停了,日子似乎也一下慢了下来。李思筠还曾猜想过,他被如此愚弄一场,定不会轻易罢休,说不定只是表面说算了。
但没想到,他们真走了,悄无声息过去了半月,暗卫来报,东淮一行人快马加鞭,似乎急着回去,已经出了姜国。
她才知,她有多荒谬和自作多情,之后遣散了护在她身边的大半暗卫,她彻底放心时,也觉心里空了一小块。
李思筠开始什么都不过问,也不常进宫了,更是避免与朝臣接触。她以为这般,一切便能安稳了,可在听闻赵敬死在狱中时,她还是难以遏制地动了怒。
她确实很少这么生气,将整屋的摆件都摔了个粉碎,她在此事上已经与阿浓闹得很僵,也无法再诘问。
她一身素白,去了门可雀罗的赵府,从前赵府前熙熙攘攘,如今众人皆知,赵家已是少帝心头之刺,便少有人来。
李思筠知,若她不去,与赵家交好的那几家也会忌讳,也不便去。她和赵将军道歉,对方言是他不对,没看住家人。
赵蔼跪在灵堂,也没了与李思筠的斗嘴的心思。而赵净君了无音信,没人能找到她,恐怕她也只能从旁人口中得知叔父死了的噩耗。
李思筠不知该怨谁,虽然传言赵敬是在狱中自尽,但她知道,不会的。
或许她可以怨赵敬,什么都不知道,便莽撞行事,白送了一条命。可他也未动她性命,只是想为赵姬和李真出一口气。若怨阿浓狠心,可他是帝王,也是为了她,才下了狠手。
他们好像都没错,只是她有些厌倦,便进宫与少帝讲,她要去行宫住上一段时日。
少帝听后沉默许久,问道:“长姊想去哪个行宫?”
李思筠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她应该去旁处散散心,一直在这么呆着太过无趣,她说:“我也不知,随便寻个,先去住一段时日吧,婚期将至时再回来。”
大婚事宜都是由礼部商定准备的,她也不必亲自费心,她准备等阿浓大婚后便走,也没几日了。
少帝正在处理朝政,坐在木雕云龙纹的长桌前,执笔批红,不谈及兄弟,他便是个安静良善,略有些软弱的少年帝王。
他垂眸,乖巧而安静,轻声问对面的李思筠,“长姊是真心悦那个太子么?”
李思筠反倒笑了,“没什么心悦不心悦的,阿浓,我与他本不是一路人。”
窗外严寒,室内却暖和,殿中央的熏炉燃着,偶尔能隐约见清炉中迸开的点点星火。少帝知道,是因为他的恳求,长姊才会留下。
少帝又问:“长姊不是讨厌争权夺势么?前些日子怎生出了和亲的念头。”明明知道嫁过去会被许多人针对,日子也不好过,却仍然想去。
“可能待久了吧。”李思筠苦笑了下,不愿再提,“都不重要了。”
少帝内心挣扎,犹豫不决,他思索许久,最终妥协,闷闷道:“长姊,你去上林苑吧,那处有座刚修好的行宫,长姊先去……住一阵儿。”
李思筠略微讶然,一般皇室狩猎才去的,但上林苑也不错,比普通行宫都要大。
她说好,却见少帝埋头,有眼泪落下来,不知怎么又伤心上了。
李思筠总感阿浓还像个小孩子,哭得这么轻易,她走去,语气有点无奈,“阿浓,怎么哭了?”
少帝抱住她,依赖地靠在她怀里,是熟悉的长姊的味道,他哽咽道:“长姊,是阿浓对不起你……自私又没法保护你,以后阿浓会好好的,长姊也要好好的。”
从小到大,两人都很少分开,李思筠以为是他不舍,她这一趟走应该会住许久,过了冬才会回来,所以又摸了摸他的头,“嗯”一声答应下来。
皇帝大婚,皇宫都裹上了一层红。封后大典上,李思筠见到了激动开怀,满面红光的阮子姁,也恍然一瞥,见到了曲素,她在嫔妇中笑得酸涩。
李思筠又听着夫人们笑谈,下一次这么热闹,就是开春时长公主的婚宴了。
如今皇后才是一国之母,地位大过长公主,李思筠见过阮子姁,听阮子姁改口,随阿浓唤她阿姊。
之后,她又去曲素那坐了一会儿。
如今曲素是一宫之主,独居长乐宫,李思筠不知该如何安慰曲素,过一阵儿新帝还会选秀,只能同她说,放心,绝不会让旁人欺负她。
之后,她便收拾去了上林苑,没带多少人,上林苑的南山就在皇宫后面,也不会出事。
曲蝶陪着李思筠去了,远了皇宫,李思筠待她如同妹妹,两人同坐马车上。
曲蝶备了茶水,给李思筠斟着,边道:“这是姐姐送来的花茶,公主尝尝。”
李思筠总觉曲蝶于曲素,和阿浓于她,都差不多,所以格外亲近。
她端起茶盏,尝了几口,其中有茶的苦味,也有梅的香气,她毫不吝啬地夸道:“很不错,应是曲素起早去梅园接的露水。”
曲蝶笑着说是,见李思筠这几日开怀了些,又与她谈论起从旁处听来的八卦。
李思筠听后也只是笑,曲蝶怕她闷,又递给她一碟果脯,是前几日,温家送来一堆吃食里的。
她用指尖捻起来一小块,放进口中,酸酸甜甜的滋味漫开,也觉还不错。
出城差不多是辰时,一晃片刻已将至正午,快到上林苑了。李思筠头有些晕,扶着额头,阖目问道:“曲蝶,你觉不觉得、发晕?”
她问完许久,都没动静,只有马车轮子将雪压实而发出的嘎吱声响,李思筠睁眼,曲蝶已经靠着车壁睡熟了。
见曲蝶睡得憨憨,李思筠有点好笑,但转瞬却发觉不对,为何她头越来越晕,意识也昏沉?
她开口,想喊人进来,却发不出来声音,越挣扎越难受,最后眼前一黑,也同曲蝶一起晕了过去。
未过多久,前方便是南山的行宫,正是上次狩猎之地,一行人被拦下,为首的侍卫看着对面浩浩荡荡一群人,虽然底气不足,但他怒斥:“前方何人?岂敢惊扰长公主仪仗?”
虽然这么喊着,但他步子难免往后挪了挪,毕竟对面人多,若是硬来,恐怕也是打不过的。
对面走出一个黑衣人,上前给侍卫远远看了眼令牌。
为首的侍卫大惊,但也不知对方用意为何,正要转身去寻长公主问,却被人从身后一击,晕死在地上。
其他人更不敢轻举妄动,心中期盼着上林苑的驻守卫兵能尽快巡查到此,但怎么看都没有人烟,前方还有一段距离才到上林苑。
压根没想到会出意外,李思筠带的人也少,没挣扎两下,就都被绑了起来,一起丢在地上。
沈昭浑身玄黑,暗纹素缎长袍,外罩一件厚重的裘衣,因着蹲守多日,又被冻了许久,面上带点病态的苍白。他走过一群人,到了中间,前有雕饰的黑楠木马车前。
他掀起帘子,冷眼看着晕在地上的李思筠,漆黑又深邃的眸,盯着她的脸瞧了许久,却一点情绪都没有。
视线又四处扫过,他见马车内铺着雪白的绒毛垫子,小桌上还摆着温热的茶水,以及用了些的果脯蜜饯。
过得倒不错,沈昭冷嗤一声。
他眉眼冷冽,最后还是将裘衣脱下来,将地上那个只对他心狠的女子裹起来。
不过,他动作一点都不温柔,把她卷成了严严实实的一大团,连头都盖上了,这才揽腰将她抱起来。
一群人来得快,走得也快,只余雪地上被五花大绑的暗卫还有马车上晕睡过去的曲蝶。
…
暮霭微敛,日落余晖之时,一个内官匆匆走进长乐宫,最后在朱色珊瑚棋桌旁答话,“陛下、曲妃安……长公主已经走了,也将曲女娘送回家了。”
曲素笑着颔首,道了一声多谢,她向来是个没架子的主子,素手执起黑子,先落下,抬头对着少帝笑得和煦,“陛下,真不悔么?”
少帝周身落寞,拾起白子,却无心输赢,只随意落下,“长姊过得开怀些便好。”
内官也俯身退下了,青铜缠枝雁炉上香气萦绕,殿内只余帝妃二人。
曲素才缓缓道:“在那人看来,公主与陛下互为掣肘,但陛下惦念公主,公主也因陛下无法割舍,因此总被人利用,分离……也不是坏事。”
“嗯……”少帝应下,眼神却黯淡,但坚定道:“希望长姊好好的。长姊不在的日子,我也会勤勉……我不想,一直做他手上的傀儡。”
“陛下,妾信。”
殿外夜深几许,月色朦胧,疏影斜斜,雪又落。
囚禁
从姜国宛地到东淮阙城, 距离实在太远,若像李思筠第一次出使那般,怎么也要走上两月。
但为了追上已经将至东淮京中的使臣队伍,一行人风餐露宿, 日夜不歇。
李思筠晕过去一整日才醒, 外面天寒地冻之时, 她周身却暖意盈盈。五感渐渐清晰, 头却似久睡般昏沉。
睁眼便是昏昏暗暗的光, 李思筠眯了眯眼,又缓了几瞬, 才适应光亮, 依稀看清了眼前。
是在一个马车, 瞧着内里摆设简陋,入目皆为灰褐色。但她却不冷,周身盖着厚重的被,脚下也暖乎, 似乎有个汤婆子。
旁边车壁上挂着个烛油灯, 透着昏暗黄的光, 她喉间干涩, 想抬起手,却倏然清醒, 她的手被绑起来了!
她开始挣扎, 这才发觉她被绑得严严实实,腿都被捆了起来,她开口, 发出略哑的声响,“……有人么?”
李思筠话音刚落, 眼前便倏地冒出一个苍苍青白的头,老者眯着细长的眼,眼神黑黢黢的,她被吓得喊了一大声,一瞬以为她死了,到了地府。
老媪伸出干枯的手,将烛灯拿了下来,在李思筠眼前晃了晃。
光晕打在老媪面上,李思筠才发觉这不是鬼魂。不过她颧骨很高,下垂的眼,过薄而压成一条的唇,看着不慈善,但是个活生生的人。
李思筠松了一口气,但又想起她明明在去上林苑行宫的路上,身旁陪着的是曲蝶,她往后挪了挪,试探性地开口问:“你是何人?这是哪里?”
老媪放下灯,伸出手探上李思筠的额头。李思筠本能想躲,但全身都被束缚着,也躲不开,只能由着她去摸,静观其变。
没发热,老媪看了她一眼,指着了下嗓子,对着李思筠摇了摇头。李思筠懂了,她不会说话。
她便换了个方式问:“媪妪,我是被绑了么?”
老媪犹豫,最后还是点点头。
李思筠的心悬起来,落不下去。车马急着赶路,故而遇到或碾在石子上,便会剧烈地颠簸。
因她身下的垫子足够厚,李思筠不算难受,但也明显知道她在路上。她虽然名声不大好,但也没有几个人同她有这么大的仇,能将她绑成这样。
李思筠一瞬便猜到,定是沈昭怀恨在心,才会来绑她。她便又问老媪,“是沈昭绑了我?”
老媪眼神躲闪,不再看李思筠,靠着车壁隐入黑暗中,闭上了眼,不再搭话,像方才那般。虽然没得到确切的回答,但李思筠已经能确定就是他了。
李思筠便开始喊:“沈昭!沈昭,你在哪呢,出来!”
老媪睁眼,听到这个名字反应不及,也不知为何这个女娘如此大胆,直呼殿下名讳,连忙伸出去手去捂李思筠的嘴。
李思筠当然挣扎不过,老媪力气也大,她嘴被挡住,根本发不出来声。
但马车变缓,马蹄声“噼啪——”,近了,羊毡的厚帘被长剑挑开,狂风裹挟着碎雪砸进来,李思筠被吹得一激灵。
月光凄清,也随着照了进来,沈昭侧头瞥进来,看了眼仍然团子模样,动弹不得的李思筠,薄唇紧抿,之后不耐烦地问:“何事?”
他还有脸问!?
老妪见沈昭开口,才松开了捂着李思筠的手,李思筠先大口呼吸,透过来几口气,这才仰着头,瞪着他问:“都说清了,你还绑我作甚!?”
沈昭一言未发,脸侧轮廓被冷寒渲染得疏离,他目光微敛,之后抬手,给老媪比了手势。
老媪年纪大了,但手脚却麻利,从旁边拿出一块布来,直接塞进了气鼓鼓的李思筠嘴里。
李思筠挣扎着,脸都因气怒而涨红,却只能身子扭来扭去,在被子里挣扎,也不太明显。
沈昭一手扶着缰绳,淡淡的视线又扫在李思筠面上,见她气色蛮好,没因马车剧烈的颠簸而有不适。
风雪呛面而来,他扭头,连着咳了几声,李思筠挣扎停住,抬眼看他。但沈昭却挪开了剑,羊毛毡子一瞬便落了下来,他不再看她。
之后稍松缰绳,他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后,向东而驰,卷起雪尘纷纷。
到京中前,他不想与她说话,怕被气到,直接将她丢下去。
此后一连五六日,李思筠大多都和老媪在一处。而且她都被绑着,老媪时刻看着她,形影不离。
她有许多事都想问沈昭,但他每日只在休息或在驿站更换马匹时,才会来看她一眼。
只不过老媪似是得了沈昭的吩咐,在马车有停下的势头时,便找一块布塞进李思筠嘴里。
所以,李思筠每次都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沈昭,用眼神沟通,威胁他快些放了她,但他根本不理,只是为了看她还在不在。
没人同她说话。老媪陪着她,但不会再用手势回答她的问题,只坐在她身旁闭目养神,可若她有一点异动,老媪很快便会睁眼盯着她。
每日都会有人送来热乎乎的饵饼和热汤。她不吃,反抗没有用,沈昭也不会来看她。天寒地冻,实在太冷了,她只好吃一点御寒。
如此发疯般的拼命赶路,一行人很快便赶上了已经在路上一月多的东淮使臣,可依旧没停下,过漕县,几日后便到了阙城。
…
东淮的雪比姜国落得晚一些,点点雪花飘落下,新移的桂花树上一片白,风寒挤在窗缝旁,却被死死堵住,进不去一丝。
新建的暗室,墙被花椒之花刷过一遍,透着层粉,室内融融。
李思筠睫毛颤了颤,睁眼时还有点茫然,记忆停留在她喝完热汤后发晕,想来是沈昭又给她下了一次药。
她坐起,云纹祥瑞的鸳鸯被滑落下来,内室不冷,她上身只着一件娇媚的桃红色抱腹,外披着一件浮金菡萏的纱衣。
如此艳俗,定不是她的衣物。
李思筠环顾四周,内室摆设,还有床边的铜镜都格外眼熟。思绪飘飞间,她想起来了,这是梦中之景。
只不过白玉地上多了层绒毛垫子,她赤脚走下,也不觉冷。
但与梦中又有不同,她刚走几步,便立刻听得脚下有稀碎声响,一圈冰凉。
她低头,见脚踝上挂着熟悉的金锁链,又低下身去解着。
门被推开,连带着些许光亮照进来,李思筠略一抬头,便见沈昭走近,他身上只着素白的中衣,青丝半束,落下几络。
如此慵懒随意之态,好似这处是他寝宫。
场景太过眼熟,眼熟到李思筠有点恍惚,又许久未用膳,她腹中饥饿,没什么力气。
见他走近,她抬头,迷迷糊糊地问:“我是在做梦么?”
前些日子都是噩梦,接连的噩梦,最可怕的便是被他抓到了这里。但醒过来,她还在去上林苑的路上。
沈昭走过来,也俯下身,与她同齐,缓缓抬起手。
李思筠更是肯定,上次的梦就是他伸手掐她,又发疯吻她,之后她就醒过来了。这次应当也一样,所以她光滑白皙的脖子稍仰起。
沈昭觉得她莫名其妙,但依旧板着脸,伸出的手掠过她脖颈,视线往下瞥见半抹浑圆,又很快移开,手抬到她脸颊旁。
之后狠狠掐了一下。
李思筠痛得“嘶”了一声,下意识便抬手捂住红了一片的右脸,眼中有了丝丝因痛而盈出的泪,怒视他。
但她也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梦里不会这么疼,她真的被他绑了,还关到了这里。
见她清醒,沈昭站起身来,李思筠也毫不示弱地随着站起来。但他穿得多且整齐,又卑鄙无耻地没给她衣裙穿,所以她只能往后退了退。
金链碰撞的声音又入耳中,她面带怒气,开始质问他,“这是阙城,你的寝宫?”
“嗯。”沈昭敷衍地应下了。
李思筠扭过头,坚定道:“即使将我绑过来,我也不会屈服的。我不会嫁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呵……”沈昭笑了下,风寒刚好,笑后嗓间有些痒,他又抬手掩着,咳了几声。在李思筠疑惑的目光中,启唇,说得极缓,带点嘲讽,“谁说要娶你了?”
李思筠盯着他,因为惊讶眸子睁圆几分,既然不娶,那还绑她!?
“为了报复我,你……算了,”她深呼吸几口气,才压下怒气,“那便快点将我送回去罢。”
沈昭打断了她,“伊伊,你好似还没弄清状况。如今,你在我手上,生死都由我说了算,故而……不要这么理直气壮。”
“我说过的,如果你跑了,我定会将你捉回来,之后关着。”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李思筠突然发觉他始终记着仇,她说:“和从前不同了,如今,你绑架的是姜国的长公主,若被人发觉,你就完了。”
“姜国的长公主?长公主不是即将成婚,如今暂居行宫么?”沈昭笑着,又从袖中扔出一张纸。
李思筠当然不会直接去捡,但沈昭有恃无恐,就静站着。
她实在不解,所以还是走过去几步,拿了起来,那是张泛黄的文书,虽然两国文字不大同,但李思筠也能看出大概。
这是一份记载详细的户籍文书,上面的名头是郑氏伊伊,家住青州南阳郡,家中人口都有记载,最下方是官署红印。
沈昭道:“不管何人来寻,你都是郑氏伊伊,正如你从前所言。”
李思筠闻言,气得拿着文书的手发抖,“你想怎样?”大费周章地绑她来,显然没安好心,不会要一直关着她吧?
“可以放你出去,两个条件,你满足一个便可。一是答应当三年外室。”
“……二是留下子嗣。”
过分
泛黄的户籍文书从手中掉落, 李思筠伸手指着他,气到话都说得断断续续,“孩子?外室!?你、你简直在做梦!”
沈昭压根没理会李思筠的气怒,反而平静地将文书捡了起来, 却道:“这张伊伊撕了也没关系, 我那处多得是。”
“阿浓会来寻我的, 还有温景予, 等到他们发觉我丢了, 一定会找我的!”李思筠一连串地嚷了出来,她还是不明白, 他怎么能悄无声息地把她绑走。
即使他是一国太子, 但在姜国, 他也不能如此为所欲为,一点没惊动旁人,直接将她掳走了。
“那你便等着吧。”沈昭冷笑道。
他没说出旁的,她弟弟暂时是不会寻她了, 至于她口中那个姓温的, 想起梅园所见, 两人携手而立, 她又让旁人背着她走,他便觉心中有遏制不住的怒气。
闹崩的前几日, 她还同他在一起, 转眼便能也与旁人你侬我侬,当真是个谎话连篇、毫无真心之人。
而李思筠打量了他几眼,见他似乎真的有恃无恐, 那她恐怕暂时回不去了。阿浓便算了,他已经长大了, 即使一段时日见不到也没关系。可是小明惟还在长公主府。
因为阿浓的猜忌,她有意疏远小明惟一点,即使他养在长公主府,也不常抱过来看了。去行宫时,为了避嫌,更是将他留在了公主府。
若她不在,虽然留了人,但那些对皇室不满,或阿浓对其下手该如何是好?
她转头看别处,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后冷静质问他,“你如此行事,考虑过我么?我不是毫无顾虑的郑伊伊,我有家人,有我要做的事。即使从前答应嫁你,也要将一切收拾好再名正言顺地来,而不是如今这样被毫无防备地强绑过来,还要被迫接受你那些无耻的要求。”
她歇息底里地喊了一大通,对面的沈昭只是冷眼看她。
而李思筠真被那什么外室和子嗣气到了,越说越控制不住情绪。说完,她气急败坏地扶着一侧壁桌,捂住胸前平息着怒气。
场面停滞了片刻,沈昭才反问,语气平静,其中却似裹挟着暗涌,莫名危险,“收拾好再名正言顺地嫁我?你不是欢天喜地的,准备嫁人了么?”
李思筠抿唇未答,她确实不打算再嫁,已经接受永远留在姜国的日子了。但他不光绑她过来,还折辱她,所以此刻格外生气。
而沈昭又转过身,将小室的门掩好,这才重新一步步走近。
李思筠看出不太妙,往后退,质问道:“你做什么?”他没说话,她被迫着一点点后退,最后一下坐在了床上。
在她半步远处,沈昭停下脚步,眉眼下压,垂眸睨着李思筠,扯动嘴角,克制问:“所以,为何要背叛我?”
李思筠蹙眉望着他,下意识反问道:“你没事吧?”在姜国时,她去官驿找他时,就已经说清了,他还提,这不是无理取闹,在翻旧账么?
沈昭没说话,眸子只沉沉地盯着她的脸。
算上最开始相遇的漕县,两人确实相识已久。李思筠也一直觉得,即使把她绑了,他也不会对她如何。
但此刻,见他略有阴郁,幽深不可测的模样,她略微有点点怕。
她的手攥紧被子边缘,“我们从前都说了的,你也答应下来,还让我滚出去了。可你紧接着却突然反悔了……再说,是我不对,虽然反悔了,但也算不上背叛吧,我们还没成亲呢。”
“还狡辩,不算背叛……”沈昭如今面前全是她与旁人耳鬓厮磨的模样,她总对旁人笑得温温柔柔,可一到他面前就伶牙俐齿。
他问:“是我从前态度太好了么?才会任由你如此戏弄。”
李思筠从未觉得他这般固执过,同他实在说不清,便索性直接换了话题,“反正那两个过分的要求,我一个都不会答应的。劝你尽早把我放回去,不然等我回去——”
沈昭直接打断了她,怒极反笑,“你现在还有胆子威胁我,难不成你真的笃定,我不忍对你做些别的么?”
室内华丽豪奢,窗子被封了,大片亮堂的光透不进,但墙壁四周缀着夜明珠,泛着如月般皎洁柔和的光。
场面却压抑到极点,两人都不服输。李思筠扭头,明显的不理睬态度,再如何说,她都绝不可能同意那样的无理要求。
沈昭俯身,李思筠往后退也无处可退,却见他拿出一把小巧的金钥匙,将她脚踝上的金锁链解下来。
李思筠稍有放松之意,却被他拖着腰,一把捞了起来。她立即便挣扎,可天生的体型悬殊,她根本抵抗不过男子,直接被他凌空抱了起来。
“你疯了么?要做什么!?带我去哪里?”她捶打着他后背,他却像根本感受不到一般,直接揽腰抱着她走。
过了白玉珠帘,听得几声脆响,转瞬便到了浴池前,沈昭直接松手,将她丢了进去。
小室后面的浴池虽然不算大,但水却有些深,水花迸溅开,温热的水一瞬包裹住李思筠身体。不冷,但她却害怕,连着呛了好几口水。
沈昭也随之下来,顺手将她捞了起来。
李思筠浑身都湿透了,本来便遮挡不住的纱衣抱腹,如今更是明明白白的透出来,身上的曲线能令人看得一清二楚。
她顾不上这些,忙不迭扶着池边,伸手将面上的湿乎乎的发丝弄开,又咳嗽起来,“你、你是要、淹死我么?”
水汽氤氲在半空中,李思筠站稳后,水位差不多到她肩膀处,刚好稍没过胸前。
沈昭未答,水波荡漾开层层涟漪,他走过去,伸手扶住她颈后,挡住了后面的壁角,另一只手紧紧按在她腰上,将她牢牢地禁锢住。
沈昭俯身吻下来,但李思筠侧头躲,这个吻便只落在她嘴角。而他固执,又对她道:“有了孩子,便放你走,让你回去。”
心中却想,她不是顾念亲情,故而愿意放弃他么?那若她有了和他的孩子,他不相信她还会直接离开,为了弟弟都能放弃一切,又何况亲子。
“你不要太卑鄙!”闻言,李思筠转头气愤地盯着他,一点儿都没被他蛊惑。他没少骗她,她已经学聪明了,他的话压根就不能相信。
“信不信,随你。”他没法一直强迫她,只想有个孩子来牵住她。若到时,她还能狠心抛下他和孩子,那他再想别的办法就好了。
距离过近,李思筠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耳畔灼热的呼吸,但她依旧不理,扭头闭眼,是一个非常抗拒的姿态。
而沈昭轻轻亲上她紧闭的眼角,见她如此抗拒,又想起他走后半月,她一直过得不错,想来是真的变心了。
沈昭望着她,眼中带着眷恋的深情,却痛恨她变心得如此快,如今都不愿被他亲吻。他眼尾泛起薄薄的红,失了些理智,手上用力,压着她,两人一起没入水中。
李思筠不会水,不会换气,下意识便反抗,想要站起来,但脖后一只手紧紧锢住,她起不来,而沈昭俯身,适时将唇贴过去。
李思筠不想被淹死,便只能任由他攫取,虽然没回应,但也微张着嘴,抗拒不了,也试着从他口中夺过些气。
在他略微松手之时,她寻机,猛然站起来,捂着胸前往出咳着水,又伸出手指着他,斥道:“沈昭,你真的太过分了!”
话音刚落,沈昭伸手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压在浴池壁上。
他又过来啄她唇角,吻得温柔,但李思筠仍倔强地不配合,便又被拉着到了水中。
她被他扯着,反复纠缠,险些于水中窒息,又被拉起来被迫承受他过于猛烈的吻,一点柔情都没有,让人唇齿都痛。
她只好反抗得弱了些,对面一顿,便也开始对她温柔。
被吻得快要喘不上气时,李思筠终于被放开了。她顾不得有多狼狈,衣不蔽体也无暇整理,只想赶紧离他远些,匆忙出了浴池。
她长发沾湿,湿淋淋地坠在脑后,身上纱衣紧紧贴着,若隐若现,膝盖以下□□露着,骨肉亭匀,挂着点点水珠,令人心生热潮。
李思筠已经知晓了,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和善,而且记仇至极,对她一直怀恨在心。
她费力站起,在一旁的架子上随便扯了件袍子,披着便跑出去了。
冷不防从温水中出来,李思筠被冻得有点发抖,但很快便适应了,她简单擦了发,趁着沈昭没出来她又想换身寝衣。
她想找件寻常的寝衣,便披着外袍,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最后,她却发觉,女子的衣裙是有,但没有严实保守的,不是水红便是桃红。
只得作罢,她随便寻了一身换上。
沈昭出来时,瞥了眼蒙着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的李思筠,他冷冰冰地问:“饿不饿,用膳么?”
被子里的李思筠一直在小声嘟囔着骂他,此刻闻言,她也冷笑,“我是绝对不会吃任何东西的。若我死了,那个什么蛊是真的,你也跟着死掉算了。”
服软
“你不吃, 我也不能如何。但是伊伊,送膳人的生死就在你一念之间。”沈昭说话虽然轻柔,但想起她那心软,对旁人的同情时, 他语气难免带上点讽刺。
李思筠听出来了, 但不想被如此胁迫, 以后莫不是每天他都要这么威胁她?那她永远都会被关着, 没法反抗。
她在被子里面, 传出来的声音也模模糊糊,但沈昭听她道:“不用这么威胁我, 反正不是我的宫人, 我也不识得, 若你能下得去手,便杀吧。”
她扭头转身朝着里面,不看沈昭,也不看即将来送膳的宫女。
沈昭瞥了她一眼, 未与她接着争论, 反而往门前走了几步, 叩了下门, 唤了一声,“传膳来。”
即使在被子里, 李思筠也闭上眼睛, 方才是无奈,如今她是绝对不会屈服的。
很快食桌上便摆上了几道清淡的菜,牛白羹、鲜汤饼、熬鹌鹑、菽乳还有些清蒸的青蔬。一行人在路上折腾许久, 吃不好睡不好的,只能先吃些养胃的东西。
沈昭坐在对面, 抬手示意,让宫女去叫李思筠。
李思筠闻到了食物的诱人味道,但她忍着腹中饿意,不理会,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近。想来这个小宫女也倒霉,摊上了沈昭当她主子。
她听着小宫女犹豫,发出含糊声音,最后还是唤她了,声音虽然清脆,但因从前嗓子受过伤而有点点嘶哑,“……女娘,先用些东西吧。”
李思筠错愕不已,掀开被子回头看,见到熟悉面容那一瞬,她很是惊讶。面前人穿着翠色端正的宫女服饰,面容清丽,和从前相比,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李思筠喃喃问道:“是玉扶么?”
玉扶眼中带泪,点了点头。
“你怎么到这来了?”李思筠刚问完,沈昭便紧接道:“过来用膳。”
玉扶闻言便垂头,不与李思筠对视,也不再说话,显然是被吩咐过,不让她同李思筠说话。
沈昭又问:“她的性命,你也无所谓么?”
李思筠只好气鼓鼓地起来,坐在了离他最远的位置上,低着头,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勺子,光用着面前的羹汤。
沈昭瞧了下,之后抬眼看了下玉扶。玉扶便走上前,给她布着膳。
虽然不愿屈服,但她确实很饿,有玉扶给她夹菜,李思筠只顾着埋头吃便好。一眼都不多看沈昭,匆匆吃着,很快便用完了。
沈昭要关着她,当然不让她与旁人见面。用完膳后,宫女收拾好后便都下去了,小室内又只余两人。
李思筠始终不看他,吵不过就不与他说话。
沈昭问:“不饿了?”
她不答,他便一直看着她,方才水中感受实在不太好,所以李思筠勉强从鼻腔中应了一声。
下一瞬,李思筠又被他揽腰抱了起来,怕他再将她扔水里,所以她没挣扎,只是蹙眉问:“这回又做什么?”
“生孩子。”
李思筠冷冷道:“我不同意。”
她被扔在床上,对面也学她的语气,“不同意,有用么?”
李思筠没法反驳,只能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但也确实没用。被他压在身下,吻落下时,她仍然想躲。
但她不想被扔水里。她想,被狗咬了一次也是咬,多咬几次也是咬,没亏太多,便索性由他。
满室的漆黑,只隐约晃着点夜明珠的微弱光亮,她察觉耳后凑过来温热的气息,稀碎的吻从那处一点点落下。
另一只手从衣摆下方探入,他的手一向炽热,略有薄茧的指腹,在腰间摩挲画过后,又不断微微往上延伸,之后罩住圆润。
手掌和指尖动作都带着温情,令人浑身都酥麻,李思筠气息渐渐急促起来,伸出手去推着他胸膛,亦无用,吻也逐渐下落。
李思筠便紧紧闭着嘴,死死咬住下唇,不发出一点声音,只喉间偶尔发出略微滞涩似哽咽的声响。
他今日虽然还与以往一样温柔,但却多带了些强势,更过分了。
无处去抓,若是从前两人关系尚好时,李思筠此时定会伸手揽住他。但此刻意识虽渐渐昏沉,但不愿直接服输,她伸手抓住了床边帷帐。
沈昭稍微起身,见她虽然没拒绝,但依旧偏头向一旁,泛着红晕的一侧脸庞,小巧而精致。
他伸手抓住她脚踝。
李思筠察觉到,以为他是要给她重新束上锁链。即使如此,她此刻也不会说话,生怕一开口便是克制不住的羞人声响。
故而,她没理,但下一瞬,与想象中的触觉不同,腿间温温热热,酥麻自下而上,情欲猛然席卷而来,让她再也压抑不住,一点呻1吟从唇间溢出。
她转过头,见他跪坐于床尾,半垂头,眼睫也垂下,遮住严重神色。
沈昭亦抬头,见她因为震惊而睁大的眼,脸颊红晕遍布,眸中隐隐泛着水光,似乎对此不敢置信。两人视线相对,一个太过吃惊,只微张着唇,呆愣愣地盯着他,一个不言。
短暂却又暧昧氛围散开,原本的对峙已经变了味道。但还是他先移开视线,俯身,李思筠挣扎,可也挣脱不掉,脚腕被紧紧攥住。
舌尖和唇齿探索每处,小心翼翼、潮湿而缠绵缱绻的触碰,泛起难耐的痒,她觉得心跳愈发不稳,理智被他一点点蚕食殆尽。
他总有千万种法子,将她拖入沉沦的深渊。
在他重新俯身过亲她时,李思筠稍微偏了头,不愿让他亲,和前一阵子的恼怒不同,耳边响起沉哑哑的笑声,让她脸上热得发涨。
可他鼻尖轻蹭上了她脸侧,和方才相似,一点点心痒。见她害羞得根本不说话,沈昭偏偏又坏心地问:“伊伊好受么?”
李思筠瞪着他,虽然恼怒,可眼尾红红,媚气横生,一点威胁都没有,便是彻底底的娇嗔。他眼中戏谑的意味更浓,但最终还追着问,知晓她一会儿又要生气了。
他伸手扣住她脑后,压抑已久,再也没有忍着的耐心,带着比从前更浓烈的情愫。
彭拜潮涌渐渐浮起,李思筠原本的不情愿被一点点碾碎,冲撞为粉末。
她被缠得没了法子,身处云端,漂浮无依,只能伸手攀上他,也觉他今日与往常不一样,她筋疲力尽,可他还不知疲倦。
自从被绑来,李思筠第一次服了软,手落在他脖后,委屈说着:“好累,歇一会儿好么?”
“孩子?”
这个李思筠没法答应,其他的糊弄他还行,若真在此生了孩子才走,那两人这辈子关系都扯不断了。
故而她未答,那便无休止。
直到她沉沉睡去,沈昭才抱起她,将她青丝都束了起来,给她简单沐浴,换了干净的寝衣。
他这才在她身边躺下,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起睡去。
…
次日,李思筠是被饿醒的,天色大亮,才有点微弱的光照进来。不过她醒后,发现的第一件事,便是沈昭也在,不过应当早就起了。
他衣冠整齐,坐在床位,接着问她:“饿不饿?”
李思筠咽了咽嗓间哑意,试探性问:“饿又如何?不饿又如何?”她下意识感觉,他问她饿不饿就是没安好心。
果然,沈昭侧头瞄了眼李思筠,她看他的目光都变得怪异,他也略有尴尬,但尽力忽略这个,解释道:“饿了便用膳,不饿便生孩子。”
李思筠无言,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沈昭,你一直守在这儿,没有政事要处理么?”
“在你晕着的时候,已经理完了。”
李思筠被堵了一下,她有点服软了,昨晚过后,她发觉这人好像还是很喜欢她的。
再加上在漕县成功出逃的经验,她肯定,沈昭还是吃软不吃硬。
若她依旧不理他,他总守着她,迟早能怀上孩子。说不定真要有个孩子,他才能放她走,那她始终处于弱势。
当务之急,是先出去。
她坐起来,撒娇道:“那你总会有不在的时候,我自己留着,也没个说话的人,实在太孤单了。”
沈昭冷嘲:“与我有何关系?”
李思筠看着他侧脸,咬牙切齿,昨日还对她黏黏糊糊,今日就与他无关了。她攥紧双手,豁出去,捧着他的脸,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如此的手段使多了,沈昭毫无动容,依旧没理。
李思筠便又过去“吧嗒”又亲了一口,看他紧抿着唇,便知他心中动容,又使出了绝招,“郎君最好了。”
沈昭冷冷瞥她一眼,“不要再这般糊弄我,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话。”
他已经被她骗过两次,再一再二绝对不会有再三,但在她又一次缠过来要亲时,他将她推开,并起身道:“先用早膳,晚上再议。”
隐隐约约的暗示意思,傍晚时李思筠笑盈盈的,和昨日相比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一点仇都没记。
她又满心期待着次日,以为沈昭会放她出去,再不济,她都这么听话了,他也会允玉扶进来陪着她。
她独自在房中呆了一日,她踮着脚,够着窗子看才见到昏暗的光,才知晓到晚上了。
沈昭回来了,但身后空空,顺手又关上了门,根本没有要放她出去的意思。
但他走进,从袖中拿出一个黑漆漆的东西,递给了李思筠,“喏,与你作伴的。”
李思筠见是一只长毛浑身漆黑的猫崽,有绿油油的眼,到了陌生的环境却一点也不怕人。
蹦到地上,警惕地抬高尾巴,在绒毯上四处逛着,一个眼神都没多给李思筠。
李思筠:“……”
她面上无光,看着大摇大摆带着点高傲神情的小猫崽,总觉有点像他,失落问道:“为何要寻个猫给我?”
“伊伊,我被你骗过,不论你如何乖巧,我都不会再信。你有孕便让你出去,”
他又嘴犟道:“还有,不要自作多情,不是特意寻的,是有人送来东宫的波斯猫。你若不喜,便罢了。”
实在太孤独了,李思筠虽然没养过这些,但也勉强接受了。
小室昏暗,难分昼夜,李思筠刚开始还在室内四处寻有没有能逃出去的地方。却发现白玉为砖,连个地洞都挖不了。
他一向周密,玉扶来送膳时,还有旁的宫女看着两人,不允玉扶与她交谈。她只能凭着每日送膳来的次数算着时辰。
李思筠连着许多日都被困着,她掰着手算着,起码已有七八日了,只觉如此下去有孕是必然事。可对他,强硬或是柔和都无用,他铁了心不放她出去。
她迫切地想见人,渐渐泄了气,竟有些真的动摇了。
李思筠仰躺在床上,身上无力,回想着从前,卫姆还说她纵欲,和现在比起来,从前算什么?
她恍惚间也想起从前子弦和她说的,他似乎真的一个嫔妇都没有,有空闲时便来寻她,缠她。
也不知他将她关在了何处,白日阒静,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她似乎能听到窗外枝桠上,雪落下的声音。
一人一猫静静呆着,她又要睡着了,却隐约听见外面有争吵声。
李思筠忙不迭坐起来,一瞬心中激动,莫不是有人来救她了!?
她匆匆起身,趿着履快走,同时,也听外面脚步声愈发近了。
李思筠刚走到门口,“哐当”一声,门被大力推开,门外站着一位着织金百蝴穿花云缎宫装的女子 ,后面是一群垂头瑟缩不敢言的宫人。
那女子高梳飞云髻,上缀掐丝金凤步摇,珠圆玉润,容貌动人,眼尾细长用红勾得细长,自有威仪。
李思筠在对方眼中见到了衣衫不整,锁骨上带着点点红痕的自己。
而见里面真藏了人,宫装女子先是愕然,之后脸色骤变,又惊又怒。
惊怒
沈昭在宫中时闻讯, 他立刻寻了说辞,急匆匆出宫,去了娥阴公主府。
他不在时,旁人是进不去他寝宫的, 唯独他阿姊, 东宫下面的侍卫不敢阻拦太甚, 不敢动手, 被她找到了李思筠。
公主今日怒气冲冲去东宫, 又带着一个女子回来,府上人得了吩咐, 知晓太子很快便会来, 直接引着沈昭到了客堂。
堂内满是富丽, 四周挂着高山流水的锦绣壁障,入目便是几大扇连着的隔扇屏风。
宫女俯首掀开帘子,深色胡桃木的罗汉榻上铺着细织蓉覃,沈昭便见李思筠乖巧地坐在一侧。
她换上一身素白的云纹曲裾, 下搭了嫩粉的裙摆, 此刻抬眸看他, 温婉可人。前几日她都是披发或随意束起, 如今她青丝半挽,正梳着精致的辫发, 发尾还在沈漾君手中。
沈漾君一手扶着发尾辫子, 另一手拿起簪子,她给小女儿梳过,便也轻车熟路, 用簪子固定住。
她动作十分温柔,随后又道:“伊伊, 你先等一会儿。”
李思筠拘谨地点点头。方才冷不防见到一个不认识的人,她先是被吓到,但对面女子惊怒过后,却解下自己身上厚重的披风罩住她。
之后,沈漾君直接带着她上了马车。虽然没见过,但李思筠之前查清了东淮皇室,知道沈昭是有个姐姐的,所以主动问:“是公主殿下么?”
沈漾君与沈昭长得不大像,但若是仔细去瞧,偶尔神态还是相似的,尤其是生气时。
沈漾君细长的眼抬起,才正色去看这位被她弟弟金屋藏娇的女子,明眸若秋水,比花娇,她笑问:“怎么猜出来的?”
“公主对我,没有嘲讽和恶意。”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李思筠垂眸道。若是与沈昭有关的其他人,如罗氏女,见到这种场面,定会气怒,或许还会迁怒她也。
但沈漾君没有,那时的气愤似乎不是因为她。
到公主府后,沈漾君又让侍女帮李思筠沐浴,还给她准备好衣裙,在谈心时,还像长姊般给李思筠束着发。
李思筠做惯了长姊,却被人当做妹妹般照顾,心中生暖意,所以此刻端坐着,格外乖巧听话。
见李思筠无恙,好好地呆在此处,沈昭放下了心,唤了一声,“阿姊。”
沈漾君站了起来,左右打量了李思筠一番,见她梳起的发髻正正当当,这才放心。
随后,她才转身看向弟弟,方才对李思筠的那些和善全都没了,冷下脸,大步走过去。
她猛然抬高手,“啪——”重重的巴掌声响彻室内,沈昭脸上倏然显现清晰的指印。宫人都将头垂得低低的,全都退下了。
李思筠惊到直接站起来,完全没想到姐弟见面会是如此场面。方才五六岁的小郡主还来找了一趟阿母,沈漾君一直笑盈盈的。
李思筠以为她是个温柔的人,全然没想到对沈昭会这么凶。
沈昭依旧站着,脊背挺拔,一动未动,沈漾君是用了真力气的,李思筠眼瞧着他脸上迅速红起一片,但他连个表情都没有。
沈漾君怒斥:“这便是你做出来的好事么?强抢民女,若不被人发觉,你要一直关着她到何时?”
沈昭动了动唇,他只想将她永远留在身边,也不知道要这么关到何时。或许有了孩子便会将她放出去,那时如果她仍不愿,他还会接着关着她。
故而,他说:“不知——”
他话音未落,沈漾君又抬手,狠狠又给了他一个巴掌。这回她用了全部的力气,打完垂落在身旁的手也瞬间红肿起来,止不住地颤抖。
李思筠被惊得目瞪口呆。前一个巴掌她看得还有点解气,沈昭关着她,她毫无办法,如今总算有人能治他了。也好让他知道,囚禁她错得有多离谱。
但看着沈昭嘴角冒出血,他对面的沈漾君气到浑身发抖时,她才知,好似不是这么一回事。
“你若纳妾、置外室,有多荒唐我都不会管,”沈漾君失望至极,痛心疾首地看着弟弟,“可你为何、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错事?”
沈昭视线低垂着,姐弟之前气氛太过僵硬,李思筠想过去劝劝。
但她刚走了一步,又听沈漾君质问他,“母后生养你我的艰辛,受了多少折磨,你都忘了?母后生你,就是让你学父皇所为吗,沈昭!?”
沈昭眼眶一瞬便红了,他看了眼愣愣的李思筠,随后对着沈漾君,喃喃但坚定道:“不一样的。”
“没什么不一样的!”沈漾君身为长女,是陪在郭后身边最久的孩子。她是女儿,不会让郭后想起那个没了的长子,得了母亲的爱护。
直到沈昭出生,沈漾君亲眼见证,郭被一点点逼迫得疯掉,逐渐连大女儿都记不清了,一生被关在殿里,最后带着小妹,一起死了。
她哽咽,对着沈昭道:“同样以爱为名,实则囚禁束缚,行苟且之事。只不过,一个在宫殿内,一个在小室里。”
“沈昭,你和父皇一样卑劣。”
沈昭大步走到了李思筠身边,紧紧握住了她手腕,带着她便往外走。沈漾君立刻去拦,“若她愿意,可为姬妾,但她不愿,放她走。我身为阿姊,不许你关着她 。”
李思筠听到离开,想要往沈漾君身后躲一躲,但沈昭攥着她手腕,将她拽了过来,一字一句争论道:“她会愿意的。”
沈漾君气急,伸手便想接着去打他,但这回沈昭没挨着,他抬手阻了下来,甩开了她的手,同时冷冷道:“阿姊既然从前没管过我,那么以后也不要管我的事。”
“哇——”一声孩童哭声响起,小郡主没睡着,被乳母抱着来找阿母,被争吵的舅父和阿母吓到了。
沈漾君匆忙抱起小郡主,气得不行,却只能看着沈昭扯着李思筠走到堂下,虽然是公主府,但下面的人也不敢拦着他。
“沈昭你别忘了,当初母后为何要带着小妹一起死,若不是你,小妹不会死!”
沈漾君以为沈昭毫无愧疚,毫无反应,但他身旁的李思筠却见到了,在沈漾君提起母后和小妹时,他喉间哽咽滚动,眼底有剧烈的情绪波动。
见沈昭没停下,沈漾君又道:“你执迷不悟,她也会和母后一样被逼死。”
沈昭脚步稍停,随后攥着李思筠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但他不断重复着,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旁人。
他说:“不会的……不一样的。”
金丝楠乌木制成的马车,内里十分宽敞,添了厚厚一层绒毯。沈昭松开了手,下望才发觉李思筠手腕一圈都红了,他顿了顿,“怎么不同我说?”
见证了姐弟争吵的李思筠格外安静,轻声说:“无事的。”
李思筠的手一到冬日便总是凉,他坐在她身边,像往常那样给她暖着手,拇指轻按在那一圈红上,缓缓揉着。
不知在思索什么,几瞬过后,他说了句,“伊伊,对不起。”
或许是因为方才握她的手太用力,也可能是因为关着她。
李思筠轻轻“嗯”了一声,方才沈漾君与他说的大部分她都能听明白,只有些不懂,她问:“娥阴公主为何说你害死了小公主啊?”
沈昭沉默,沉默到李思筠以为他不会回答。
才听他道:“小时幼稚至极,都是孩子,不解为何母后可以养阿姊,也亲自照顾小妹,却要对我动辄辱骂,极尽恶毒地咒骂。”
“所以,在她又一次骂我,说我不配做储君时,”沈昭稍顿,“我指着还在襁褓里的小妹,质问她,若我是孽畜,那这个也是父皇的孩子,为何偏偏只针对我?”
“母后愣愣地看着我,之后坐在地上大哭,让我滚,我憎恨她的苛待,所以冷眼未管,直接走了……再见便是尸骨了。”
“……你那时也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不怪你。”李思筠只能如此安慰。
沈昭其实已经不在意这些,过去太久。而且如今回想起,当初实在太过凑巧,皇后的宫殿起火,宫人却迟迟才发觉。
他现下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沈漾君的话。他看着李思筠,她如今是厌恶他至极的么?
他心中升起铺天盖地的苦涩无力感。放她回去,俨然不能,他没有那么大度,能看着她嫁给旁人。留着她,又怕沈漾君一语成谶。
沈昭心中自嘲,望着她的眸光暗淡,没了强势,勉强扯起嘴角,声音低哑,“你如今,恨我么?”
李思筠心绪复杂至极。
恨倒是谈不上,只是讨厌他直接将她绑回来,还关着不让出去。但除了生孩子,他也没对她做什么恶毒的事。
她说:“你确实很过分,关着我、不许旁人同我说话、威胁我、还整日说,非要有孩子才放我出去。”
沈昭便知,她定是怨他的,喉间涌起苦意,但他仍不冷不热道:“那也不会放你走的。”
李思筠不理会他,“但确实不一样。”
沈昭稍有些恍惚,缓缓抬头看她,下意识重复问着:“什么不一样?”
虽然不愿承认,但她还是说:“我们已经说好了要在一处,是我放心不下阿浓,反悔了,而且说了不好听的话来气你,你才生气。”
“但我心悦你,所以不一样。你生怨也是应当的,可你确实过分,虽然好像也没特别特别过分——”
她越说越迷糊,将自己绕进去了。话音稍落,她就被沈昭抱进了怀里,他力道很重,似乎要将她整个嵌进怀里。
他被心悦二字暂时冲昏了头脑,原来她还没变心。之后他发觉,她会疼,所以稍松手,但下颌搭在她颈窝里,闻着她身上味道。
李思筠面上空茫茫的,不知他怎么突然这么依赖地抱她。
但趁此良机,她凑近他耳朵,贴得极近,放软了语气,试探地提议道:“所以郎君……别关着我了?”
和好
“不行。”沈昭如此说。
李思筠眼中一瞬就没了光彩, 撇着嘴,恨不得立刻将他推过去。她刚伸出手,又听他改了说法:“……晚上再议吧。”
她的动作立马放缓,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停顿片刻, 之后轻轻拍了下他肩膀, 意为安抚。
即使车窗厚实, 但此刻路过闹市, 嘈杂的人声传进来。沈昭起身, 又恢复了淡然模样。
之后他仔细看李思筠,许多日都没出过门, 面色白皙得过了, 反倒失了点血色。他心中涌起愧疚, 道:“过几日,便带你出来逛逛。”
李思筠点点头,看他的眼神变得亮了点,答应带她出去, 那么便也不会一直关着她了。
但到了门口, 沈昭直接将她抱起来, 大氅遮挡住她的脸。东宫侍从见不清她, 但李思筠觉得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不想让她知道被关着的地方。
果然, 李思筠被安稳放在床上时, 一睁眼便又是小室。趁着沈昭这时候心神不定,她打定主意要尽快哄着他,把她放出去, 伸手牵住了他衣角,“郎君, 我今日便想出去。”
沈昭已经清醒了许多,转头看着李思筠,等着她接着说。
李思筠缓了缓,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说:“我虽然情愿与你一同,但也要名正言顺对吧?既然你如此深爱我,那要不然……我先回去,退掉原本的婚事,再嫁你?”
“那万一你直接跑了怎么办?”沈昭又不傻,万一她又糊弄他,等她回去,他再将她绑来,岂会容易?
李思筠道:“我心悦你,当然愿意与你一同,怎会跑?”
见他不相信,她还将走到两人身旁,嗅着她新衣裙的黑猫崽抱了过来,塞进了沈昭怀里,同时保证道:“我绝对不会跑的,放我和小黑出去吧。”
小黑想往外跑,知道沈昭不喜它,但又被李思筠抱了回来,这可是关乎她俩的大事,不能她自己努力。
沈昭垂头,见李思筠抱着小黑猫崽,笑嘻嘻地看着他。他略感无语,但心中软得一塌糊涂。
但想起以往,他实在被她骗怕了,她总说心悦他。
他手指抚上她的唇,慢慢摩挲着,叹了一口气,“伊伊,不能怪我不信你,实在是……你这张嘴,惯会说谎了。”
…
太子抱着一女子回来,这个传闻很快散开了。两人归时是正午,里面又叫了几次水,黄昏时才出来。
膳堂的宫人按照吩咐在食桌上摆好了膳,便见往日独行的太子,如今身后跟了个女子。
已经有消息灵通的从上头那处打听到清楚了,在太子和那女子走过来时,行礼问安道:“殿下、郑夫人金安。”
虽然如此无名无分直接就唤夫人,违了规矩,但东宫后院没有主子,上面提点都说此女万万不能怠慢,便都唤了夫人。
胆子稍大,太过好奇的宫人抬头悄悄偷瞄了一眼,往日寡言冷淡的太子倒是慵懒随意地应了一声,虽未笑,但心情似乎格外好。就是脸侧有些红肿,稍损了气度。
而他身旁便是今日东宫流言的正主,郑夫人外面披着粉缎子狐毛披风,内里是绣金素白拖地烟笼梅花的曳地裙,抱着一只漆黑的猫崽。
衣着虽简单,但风姿却绰约,娉娉袅袅,迈着步子走得不快,似乎是个不爱理人的高傲性子。
见人问安,她也只是淡淡颔首受礼,一个音都没发出来。
有前些时日随沈昭一同进宫的侍从,见那只黑猫很眼熟。各地进贡来的珍宝不少见,但活物难得。太子从大皇子手中抢过来的猫,似乎就是这只。
李思筠跟沈昭往出走时,也四处打量,记着路。
她心中暗恨,原来沈昭如此狡猾,没将她放在后院阁楼之类,竟直接在他寝宫后方,挖了一半,建了个半地下的小室。亏他还有那么一点良心,没将她直接丢到地牢里。
东宫内不知住过多少朝的太子,自是庄重肃廖,内里陈设颇多,却都是贵重之物。只不过通室暗红玄黑,箱奁之物上皆描金兽纹,瞧着压抑。
李思筠也发觉沈昭给她布置小室是费了点心思,比他这处舒服多了。但转瞬又改了想法,关着她便是不对。
这回的食桌更大,姜国那边的各类饼子,饵饼汤饼烤饼皆有,只不过落座于沈昭旁的李思筠却没动筷。
小黑在她坐下时,便一溜烟儿跑走了。没用玉扶来,这回给李思筠布膳的变成了心情不错的沈昭。
但她未动,面色一般。
沈昭挥了挥手,宫人们都退下了,他走到李思筠旁边,“怎么没胃口?”
李思筠抬头,抬头瞥了他一眼,她出来也没特别高兴。他总用旁的威胁她,在房事上愈发胡来。
沈昭伸手,轻轻掐了她的脸,见她仍然没什么表情时,俯身去吻了吻她。
李思筠犹豫着没反应,嘴角又被咬了一口,这才慢慢地回应着,一个很短暂的吻,似乎只是为了更亲密些。
之后,沈昭伸手帮她擦了擦唇边,认了错,“是我不对,伊伊莫生气了,先用些东西?”
但李思筠也没有胃口,简单吃了几口后便放下了。沈昭瞧着她好像瘦了些,近些日子吃得一直不多,面色又太白了。
他吩咐人唤了疾医来,疾医到时,李思筠也没说什么,她被关着时都鲜少见人,当然也没把过脉,从容地伸出手去。
沈昭站在一旁等着,给疾医看得压力甚大,细细地把着脉。
但沈昭见疾医这么久都没说话,他想起漕县时也是这般 ,猜想着莫不是有孕了?
李思筠虽然没想到这茬,但是见他那个表情,便知他所想。
她心中咯噔一声,她到这处,也没几日,不会这般快吧?但在姜国时也没少胡闹,她也开始想,若是真有孩子了,该如何是好?
两人胡思乱想之际,疾医终于找到了个稳妥的说话,“欢迎 加入 要无尔而七屋耳爸一 Qqun夫人没有大碍,只是近日忧思过度,气血虚弱。”
“气血为何会虚?”沈昭追着问。
疾医有些尴尬,诊脉过后松开了手,手下意识放在了白胡须上,对着沈昭提议道:“……殿下也应节制房事。”
李思筠:“……”她便知晓,就他那个折腾她的劲头,准没好事,但最该亏气血是他。
沈昭掩唇,轻咳一声道了句,“孤知道了。”
疾医去开补药前,收拾药箱的动作慢下来。心中犹豫,但见方才太子如此关切,他还是觉得应当提一句,“殿下,臣有一事,不知——”
“你快说。”沈昭直接打断了疾医为了撇开关系,避免多言之罪的话。
疾医知殿下嫌他废话太多了,但在皇家做事,首要便是谨慎。若不是怕改日其他疾医先将此事说出来,他也不想多言,惹上麻烦。
于是,他斟酌着,小心开口道:“夫人前些日子、大概月余前,应当用过许多避子药,寒性伤身,需好好将养,那药近日也不可再用……否则以后子嗣艰难。”
沈昭转头,看李思筠的眼神满是愕然,月余……那便是还在姜国时。那时一切还未说准,可他早已认定她,虽然知晓情理之上不能怪她,但心中滋味难言。
李思筠闻言也是惊愕,她坐直了身子,闻言细细想着,是否是她记错了。但她真没用过卫姆送来的药。
她抬头望进了沈昭眸中,他睁大眼,满是不敢置信,莫名可怜巴巴的。
李思筠知道孩子对他而言有多重要。虽然若真喝了避子汤,她也无错,但此刻见到他如此目光,她竟有点心虚。
但没做过的事情,她立刻否认,“我没喝过。”
“这……”疾医惊讶,“到了寒冬,夫人手脚皆凉,也有寒药毒性所致……”
沈昭过去,握住了李思筠的手,果然很凉,便又捂着。
疾医边说边想,起初是怀疑这位郑夫人在说谎,但也没有必要。太子还未有子嗣,若有了孩子,母凭子贵是必然之事。
确实没必要,那便是……想到更可怕的可能,在那边两人灼灼的目光下,疾医额间沁出冷汗。
他大惊失色,也压低了声音,“殿下,夫人,避子药或许也不是汤药,混在膳食中,或是闻了有毒的香……皆有可能。”
沈昭察觉到李思筠的失神,握紧她的手,却对着疾医道:“以后便由你负责郑夫人的脉象,先下去吧。”
疾医退下了。
李思筠心中乱糟糟的,沈昭也不便多说她府中事,只道:“伊伊,你身边不干净。”
“卫姆、只有卫姆,她说尚未成婚,不可有子嗣。她端给我的药,我都让曲蝶偷偷倒了……但她精通医理,发觉之后在旁处动手也能说得通。”李思筠猜出了大概,但她还是不解,只是避子,不用做到这个地步,甚至如今她体内仍余药毒。
她觉得背后定然有更大的事,但却想不明白,到底为何。
“伊伊,别太忧心,”沈昭道:“我会派人回去查的。”李思筠只得点点头,他如今不可能让她回去的。
寝宫的床更大,有了疾医叮嘱,要养身体。可沈昭也要轻轻揽着李思筠睡,她一动,他便会醒。
被他看着,李思筠一整晚都没睡好。可次日一早,沈昭离开前却叫醒了她。
他说:“伊伊,我已经同罗氏长辈提了退婚。但昨日阿姊一闹,许多人都会知晓你的存在,罗氏女今日或许会来寻你。我不在时,你见不见都可。”
李思筠应了一声,想要再睡一会儿,却发觉身前的人一直站着没走,她又睁眼。
沈昭这才犹疑道:“若你要见的话……伊伊,她有病,别同她计较。”
李思筠转身朝着里面,闭眼假寐,不想理会他,但他迟迟没走,她才又敷衍地应了一声。
不想让她让见,便说不让见,偏偏这么说……让她别计较,倒像在护着对方,听起来关系很好。
在沈昭走后,李思筠直接坐了起来,根本睡不着了。他不想让她见,那她偏要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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