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什么?”
沈昭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 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眼神也望进了帐中,可层层逶迤垂下的幔帐,他只能隐约看清李思筠略垂着头的身影, 见不清她的表情。
还是年轻的疾医又重复了一遍, “夫人是有孕了, 但是脉象不稳, 容易滑胎, 需要喝药,好好静养一阵儿, 才算稳妥。”
疾医站起身来, 准备去开药了, 沈昭坐在床凳上取而代之,握住她露出账外的那只手。
李思筠疑惑转头向外,看他的手稍略微有些颤抖。
沈昭虽然心不定,坐在李思筠旁边, 却压下了心中的激动, 转过头, 锐利的视线盯上了年轻的疾医, 他问:“这位疾医,方才为何总盯着我?”
疾医不观察李思筠, 视线反而总落在他身上, 他总觉这个新来的疾医鬼鬼祟祟,十分可疑。
李思筠睫毛颤了颤,满心担忧, 但此刻她也不好出声,只能往外看两个熟悉的身影对峙着。
气氛有些凝滞, 在沈昭探究的目光中,年轻疾医似笑非笑,缓缓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下颌,提醒道:“郎君注意节制,以后要禁一段时日房事了。”
沈昭闻言面色一僵,被人一提,那处又开始酥酥麻麻的痒,带着点微弱的痛,转瞬想起了她昨晚是怎么咬的,他抬头掩唇,尴尬地轻咳了几声,“知道了。”
他早上起来时,在镜中也见到了那块明显的红痕,恐怕没有十天半个月不会消下去。他回京时,应当还在,她定是故意的。
“嗯。”
年轻疾医收拾好药箱,在沈昭没注意到的地方,这才往帐中望了一眼,心中不是滋味,为他们公主难过,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才能离开。
“那我下去写药方了。”年轻疾医叹气转身,跟着罗南走远了。
他们都走了,幔帐被沈昭拉开,他忙不迭地双手去握李思筠的手,可她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垂下的长睫遮挡住那双好看的眸。
他心中一沉,方才的喜意霎时没了大半,他试探地问:“伊伊是不喜欢这个孩子么?”
“嗯?”李思筠没想到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她抬眸望进他满是伤感,有点脆弱的眸,觉得他眼中似乎有泪意,但或许是她看错了。
她没直接回答,每一瞬对沈昭而言都是折磨,他忙说:“没关系,确实来的早了些,也不是一个好的时候,”他说得滞涩且艰难,明显是违心的话,“等你以后愿意,再——”
李思筠不知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回握住他的手,拦住了他自伤的话,她说:“郎君,我很喜欢,所以……你们先走吧,我在此处静养一阵。”
沈昭许久都没出声,李思筠等得有点忐忑,但也没抬头看他,怕露馅了,她没想到他反应会这样大,她只是想离开而已。
“可是伊伊,我不放心。”
李思筠说:“郎君不是要回去夺家产么?那便早些回去吧,也是……为了孩子好。”她勉强挤出来一个笑,沈昭伸手捧着她的脸,端详了她一会儿,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李思筠顿时如释重负,但又听他说:“让子弦留下来陪着你吧,他与你关系不错。”
“不要。”她也知道,此刻不应再拒绝,但她不想连累子弦,上次是临时遇见赵净君,事急从权,这回细细筹谋,不想将子弦拖下水。
她宁愿让罗南留着,但是两人关系差极了,她主动提出太反常了。
李思筠缓了缓,才对着沈昭解释道:“静养一月也就够了,你的手下也会隔远保护我。子弦就算了,让他跟你回去吧,我近日应该总去找赵家阿姊和玉扶,带着子弦也不方便。”
李思筠知道不论她怎么说,第一句话就已经让他起了疑心。果然,他片刻之后笑了一声,“子弦听你这么说,应当会伤心。”
没说拒绝,却是变相的不同意,但李思筠真的不想将子弦牵扯进来,一直没应声。
但他向来有耐心,这点李思筠比不过,所以她退步,抿了抿唇,装弱道:“我不喜欢,时时刻刻被人看着。”
“……那听你的。”沈昭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同她争执,有许多人在附近看着。她走不掉的,即使趁人不备,她跑了,那他不到半日也能收到消息。
她也不一定会跑……可沈昭还是不放心,他伸手抚着她脸庞,又道:“伊伊,你再在这里呆半月,明日我必须要走了,半月后,不用旁人,我亲自回来接你。”
李思筠点了点头。
沈昭又道:“别跑。”
她抬眸望他,微微睁圆的眼眸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讶然,似是不懂他为何会怀疑她要跑。
但他只是顿了顿,手轻轻描着她脸上的轮廓,语气温柔,“若你跑了,不管跑了多远,我都会把你抓回来,之后关在小室里,用金链锁着,不让你见任何人,只有你我二人。”
“哦……还有孩子,跑了便是你一直在骗我,心悦和愿意都是假的,那么孩子必须留着……但我不会让你养他,在他长大之前,你见不到。”
在李思筠变得惊恐的眼神中,已经达到威胁的目的,他又笑了,轻轻说:“所以,伊伊,不要想着逃走。”
“……郎君说笑了。”李思筠面色更不好,即使没露出特别怪异的表情,但她手脚却开始发凉,控制不住的惶恐。
沈昭察觉了,这样的话总会吓到她,但她之前也不大听话,不说些后果,他怕她离开,但又握紧她的手,想把她的手捂暖。
他说:“伊伊,对我来说,你很重要。所以,别走,乖乖在这等我。”
李思筠点头,只能点头。若说话,她怕自己声音是颤抖的,寒意从心底漫上来。
若她真的无权无势,真的没有一点退路,那无论她喜不喜欢他,这辈子都要呆在他身边,与他纠缠至深了。
若她真是郑伊伊,那永远都逃不掉了。
晚上他仍然抱着她,却很小心翼翼,就连手都不敢碰到她平坦的小腹,有点无处安放的茫然。
李思筠知道初为人父人母是会欣喜的,像郑后,亲自养大她,对她比阿浓好很多。甚至,郑后不经常单独见小儿子,阿浓黏着姐姐,沾姐姐的光才能见到母亲一面,或许因此阿浓才特别依赖她。
若不是郑后临终前的话,李思筠一直暗中怀疑阿浓是捡来的孩子,郑后生前对她很偏心,对阿浓,她有点愧疚,所以之后,情愿多照顾阿浓些。
姜国皇帝也是这样,对长女的态度比两个儿子好上太多,李思筠认为,这都因为她是第一个孩子。
但沈昭明显不一样,他对此太过珍重了,甚至都不敢用力抱她。李思筠握紧他的手,什么都没说,却让沈昭很安心。
李思筠睡熟了,而他一夜未眠。
他想了很多,最后决定将她直接放在身边,有了子嗣,那么两个人的关系就扯不断了。
和从前的打算不一样,从前他想,将她送去京郊,那么若他败了,他没来得及让她陪葬的话,她还有活路。
但她如今有孕,即使她在京郊别院,他死了,沈鄞也会对她赶尽杀绝。
沈昭便决定,直接娶她。虽毁了和罗氏的约,但罗家只为权,罗氏长女也是,只许以重利,都能解决。
天刚透个亮,隐隐约约泛起灰边的鱼肚白,沈昭先起身,他用被子给她裹好,思及几月前她生病,他又将被子缠得松了些。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她。最后一切都准备好了,他立于床前,看着她乖巧的睡颜,有几分希望她醒过来,甚至在想要不要叫醒她,但昨日疾医的话浮现,她需要静养。
沈昭还是走近,低下头,唇贴上她的额头,起身后温柔地帮她理了理鬓旁的几络碎发。
随后,他将腰间那羊脂白玉的韘形佩摘了下来,他手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这是郭后留给他的。
郭后留给他的东西很少,甚至对他说的话都很少,其中大多还是咒骂,难得温情,玉佩还有君安二字,算是母亲对他极少的爱护。
郭后发疯时,说他不会爱人,咒他这辈子孤寡一生。清醒时,给了他玉佩,告诉他对心悦的女子,要温柔,不要强迫她。
他将其放在她枕边,如今,他也有了很重要的人。
极轻,刻意放低的关门声响起。床上的李思筠睁开眼,听着逐渐变得模糊,他走远的脚步声,又缓缓闭上了眼。她不愿在这时醒来,睫毛沾湿,从眼角滑下一滴泪来。
她原本没想这样骗他的,但谁让他有即将过门的妻子,还要招惹她,困着她不让走。
走投无路的郑伊伊会一直当他的外室,但李思筠不会,她有权势,有部下,不会任人欺辱。
今日以后,这世间再无郑氏伊伊。
*
东淮的皇宫格外肃廖巍峨,宫人皆俯首小步而行,时刻警惕着。毕竟有个阴晴不定,时常发怒的皇帝,还有个更残暴,稍有不快便明目张胆提剑杀人的大皇子,当然要珍惜着小命。
一排宫人垂首而过,远远路过未央宫,便听得一声钟鼓鸣,惊起飞鸟几只。
正殿宣室两列黑色禅衣的王公大臣鱼贯而出,殿前负责护卫的车骑步卒着戎服外罩铁甲,放眼望去,秩序井然,却黑压压一片,压抑得很。
其中一人从正殿缓步走出,未与朝臣一同,格外明显。他一袭华贵的玄色太子朝服,金线暗绣出日月星辰山龙共九章,白玉冕冠,闲庭漫步般走近。
其后一人衣着与其相似,华丽不足,冕冠也略差一些,却大步赶上来,面容带怒,削瘦的脸,配着上挑的眼梢显得格外刻薄,他大声斥:“沈昭,你真是卑鄙!自己偷懒不想回来,竟将责任全推到我身上!”
皇家内斗,朝臣不敢多听,步伐都暗暗加快些许,走远了。
沈昭转过头,看着气得面目狰狞的沈鄞,笑得敷衍,“有空来寻我,不如去哭着跪在父皇面前求情……哦对,父慈子孝的戏,你也演不出来。”
朝臣都已走远,沈昭冷下脸,对沈鄞寒声道:“觊觎别人位置前,也要先看看自己配不配。”
他满不在乎地瞥了沈鄞一眼,转身走了,沈鄞烦他人前人后两种面貌,大骂:“你又是什么干净东西!”
沈昭嗤笑一声,步子稍停,都没回头理他,看着旁边垂着头,恨不得埋到地下的小内侍,有些好笑,想起了某人,他问:“听清了么?”
小内侍疑惑抬头,之后又慌张垂头,颤抖地答应了一声。沈昭说:“去陛下面前告状,就说—— 大皇子诋毁先后。”
沈鄞知父皇最恨别人提起已逝的郭后,明明没有那么情深,却不许旁人提。但沈昭这个小人,逮着便告状,小儿举动,当真无耻。
即使小内侍不敢去说,但皇帝的眼线到处都是,这事皇帝定会知道了,沈鄞气得怒视沈昭,却只能看着他走远,与皇宫谨小慎微的众人格格不入。
沈鄞眯眼,远远见太子侍中罗南快步走来,面色焦急,附耳沈昭几句。之后,他那个好命,人前总是一副笑脸的皇弟顿时脸色阴郁,大步离开。
他好奇极了,对后面的近臣小声说:“去查,东宫怎么了。”
…
从沈昭收到李思筠丢了的消息起,仅仅过了三日,他便回了漕县,到了那个后搬去的偏僻院落。
见他来了,院前跪了浩浩荡荡二十余人,都是留下负责看李思筠的人,却连她人影都没见到,直接让人跑了。
沈昭不相信,她就这样离开了,所以冒着皇帝不悦的风险,也要匆匆赶回来看看。因为她说过,不会直接离开的。
来的路上,他心急如焚,怀疑罗家知晓她的存在,罗南从中作梗,暗中下手。甚至怀疑冯后和沈鄞在他身边放了细作,将她掳走了。
但当他到了,见内室空空荡荡,一点女子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他转头问,“有人动过这里么?”
罗南摇摇头,沈昭走近,床榻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案桌小几上也是,一点儿东西都没有,“她没留下信笺之类的么?”
他得到的只有否认。
此刻,他才真的意识到,她是真的跑了,顺便把玉佩也带走了。那玉佩不光是郭后留下的,也是调动一队卫兵的信物,罗家不敢动。
他怒极,“为何她丢了一日才传信京中!?”
罗南上前将暗卫这几日查清的消息告诉沈昭,“小夫人并未去过宋家,殿下离开后,她一整日一整日的呆在房内,起初暗卫也敲门问过,可她都在,几次无果,就放松了警惕。”
沈昭往外走,厉斥,“当真一群废物!一个有孕体弱的女子都看不住。”
罗南听到这里,犹疑但还是道:“那个诊出有孕的疾医也不见了,应该同小夫人是一伙的,”他说的委婉,“身孕静养一事,不知真假。”
沈昭猛然停住脚步,回想起当日种种,确实存疑。他脸色铁青,这么多年,他头一次被人欺骗至如此狼狈的境地。
他双手攥紧,浑身发抖,回想起她往日笑靥甜言,只觉是毒药。
怒气在胸膛翻涌,他神态也变得阴沉可怖,他遏制不住,倏然伸手掩唇,心如刀绞,咳出一口鲜血来。
“殿下!”身旁是担忧的惊呼,但沈昭恍若不觉,抬头,抹去了嘴边余血,恶狠狠道:“郑伊伊,做得好、做得好。”
“但最好别让我找到。”
他警告过她了。
故国
窗外雨打桂花, 簌簌作响,带着凉意的风从狭隘的窗缝挤着进来,将紫檀荷花卧榻旁垂着的销金帐吹得浮动,翩翩似幻境。
李思筠被冻醒了, 她睁眼, 见陌生的环境, 有点迷茫, 不知她怎么到了这里。她身上只着素白小衣, 外披雪絮绛纱,她从床上起身, 拨开了帐子。
是她根本没来过的地方, 室内豪奢, 白玉为地,旁边一面大铜镜,完全倒映出室内摆设与卧榻销金账,却因着封了的窗子没透进来什么亮儿, 显得莫名阴森。
她未着鞋袜, 赤脚走在白玉地上, 很冰, 对此境遇,她似懂非懂走到紧闭的门前, 伸手去推, 却推不开,她再往前迈步,却脚上一痛。
李思筠这才低头望去, 见她右足踝上系着金链,她慌乱地蹲下身, 身上春光乍露,那金链小巧华丽,看着易断,却怎么扯都扯不开。
屈辱不堪,她焦急,用尽全力去拽,足踝都红了一圈,金链依旧结结实实地系着。
正当她无措时,面前有人影罩住她,她抬头去看,沈昭冷面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面无表情阴恻恻地看着她。
他开口:“跑啊?怎么不跑了?”
李思筠愕然,她不是回国很久了么,怎么会突然见到他,昭阳殿外许多侍卫把守着,她怎会被他悄无声息地绑走?
在她愣神时,沈昭俯身,伸手扼住她喉咙,指节用力,她顿时呼吸困难,伸手去掰开他的手,他也顺势松开,却低下头,开始吻她。
李思筠觉得他有病,但嘴被堵住说不出来话,呼吸费力,用力推也挣扎不开,险些窒息。
“公主!公主——”
熟悉的软糯女声此刻带着几分焦急,隐约从身侧传来。李思筠恍然间意识到自己身处梦魇,刹那便惊醒过来。
她面有薄汗,呼吸剧烈,睫毛颤抖着睁开,瞧见了黄花梨月洞式门罩架子床上顶浮雕的莲花,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弦松懈下来,这是她在姜国的寝殿。
昨晚,她又梦见去岁春时,又梦见他了。
“公主最近总是魇着,要不等会唤太医来看看。”贴身宫女曲蝶俯身扶着李思筠坐起,看见了李思筠额头侧的冷汗,担忧地问道。
“无碍。”李思筠脸色苍白,还未完全缓过神来。
她知这是心结,无药可医。
回国日,她以为在东淮的日子都会变成一场梦,梦醒便彻底结束。但她却忘不掉,临别前,他那句若她跑了,一定会抓她回去,成了她挣脱不了的梦魇。
梦中的恐惧仍让李思筠心有余悸,回过神来,她觉得好笑,她为何要怕他?
若是再相遇,她必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还敢威胁她,说将她关起来,不让她见人?她关他还差不多。
曲蝶拿着温湿的手帕,擦拭着李思筠的额角,瞧着她咬牙切齿的生动表情,更加担心公主身体,想到去请太医,她突然“诶呀”一声。
李思筠的思绪被打断,望过去,“怎么了?”
“阿姊早上遣人来,想要请公主过去一趟呢。”曲蝶笑得甜甜,一提起姐姐,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开心。
曲蝶年纪小,一惊一乍的,李思筠也不怪她。她姐姐曲素才是李思筠的贴身宫女,两人一同长大,曲素如今成了新帝的嫔妃,也算是关系更加亲近了。
曲素放心不下公主,所以让自己妹妹来陪着她。李思筠对这对姐妹向来亲近,但她头略有些痛,伸出手轻按眉骨,微微阖眼,“几时了?”
自打半月前父皇病逝,阿浓继位后,她便一直忙于处理前朝后宫各种琐事,少得安眠。
“公主,才刚至辰时呢。”
今日还有东淮到来,庆祝姜国新皇登基的使臣,李思筠只觉麻烦,但也打起精神应付着。她抬眸,瞥了一眼窗外刚有一丝亮光的天色,按眉的动作顿住,实在太早了。
曲蝶向外轻喊了一声,四个专门负责服侍洗漱更衣的宫女便走了进来,洗漱、梳发、更衣。
即使天还未亮,但公主的仪态不可有损,净面、搽膏、涂胭脂、注唇、最后眉间贴上了金灿的梅花钿。
片刻回宫后,还要准备接见东淮的使臣,重新上妆更衣,所以李思筠示意专负责梳头的宫女只梳一简单垂髻便可。
听到妆奁间钗环簪戴的碰撞声,梳妆台前的李思筠睁眼,昏黄的铜镜上映出了宫女的身影,小宫女正拿着一剔透温白的玉簪子往她头上比。
“换成那个。”她随便指了一下,艳红蔻丹所指之处是专门放置金簪的匣子。
“喏。”琯阳长公主向来脾气不定,宫女垂首应下,不敢再问,只在心中暗暗猜想,公主可能是觉这个簪子过素了,所以取了一个掐丝凤形长簪给李思筠簪上。
李思筠抬眼看了一眼,并未言语,视线却停顿在玉簪之上,略微愣神。
片刻之后,李思筠穿了身淡黄色软云罗的襦裙,虽然样式简单,但裙上刻丝浮金的菡萏,衬得她原本明艳的容貌更加秾丽华贵。
曲蝶才跟了李思筠一年,知道自家公主极其讨厌素色,原本素色的衣裙全丢了,寝衣也需做成旁的颜色的,如今这点可能更甚。
收拾完,李思筠坐上步撵,曲蝶在侧,宫女嬷嬷们随行其后,向着曲素暂居云光殿而行。
步撵的前后都有罗纱,四周垂有珠帘,另有镶着金边的扇子遮着,步撵的梁架都是朱红色。李思筠昨夜处理宗室事,睡得极迟,如今倚着一侧,闭目休息。
所到之处宫人皆行礼避让,见这步撵便知是琯阳长公主的仪仗。如今宫中,如此阵仗,别无她人,就连即将成为皇后的阮氏女也比不得。
先帝临终前,嘱琯阳公主以辅佐之责。少帝刚登基,便册其为长公主,以示亲厚。如今后宫空荡,这琯阳长公主是姜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步撵到了云光殿,宫门前的小太监细声传唱着长公主到了。
闻声,殿中迎出来一位粉色宫装的丽人,眉眼柔软,瞧着便是个极其温柔的性子。
跟着李思筠的侍从皆俯首问礼,“曲美人安。”
曲素见了李思筠还要弯腰行礼,却被刚下步撵的李思筠扶着起来,“你我之间,何必讲究这些。”她是舍不得曲素进后宫的,又问了句,“在这住的还习惯么?”
见清了李思筠眸中的心疼,曲素笑了,嘴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显得她愈发温婉,“公主,不要担忧妾,陛下待妾很好,这云光殿也住得也好。”
李思筠点头,却不减担忧,阮家阿姊不日便会进宫为阿浓正妻,曲素的日子又能如何好。
曲素不想让她如此挂心,“公主还未用膳吧?膳房今早准备了鱼糜粥,很是鲜甜软烂,妾给公主备了。”
李思筠随着她往殿内走,却拒绝了,“不必了,鱼糜粥……我已不再食。”
曲素稍稍愣怔,这是从前她侍奉时,李思筠最喜的早膳,但公主从回宫后便有很多不同,曲素不再问。
而李思筠微蹙眉,今日总接二连三地想起那人,面见完东淮使臣,稍有闲暇时,她给去占一卦,虽然她不信,但安安心也是好的,当真是晦气。
…
“公主,尝尝这羹汤。”
食案旁,两人相对跪坐,曲素揽着衣袖,给李思筠递过去一盏鹿肉笋白羹。
曲素已为妃嫔,是宫中的主子了,不必再做这些,但她将李思筠当成亲妹,甚至比多年不见的曲蝶感情更深些,习惯了无微不至地照顾李思筠。
李思筠没再拒绝,拿起银勺,盛起来,心不在焉地小口抿着喝。
曲素在李思筠宫中多年,当然是自己人。屏退左右,就连曲蝶也被曲素赶下去用晨食了,讲话不必避讳。
曲素这么早请李思筠过来,当然有事要说,她犹豫许久,看着用膳时亦在发呆的李思筠,缓缓开口,“公主的婚事,到该如何是好?”
姜国人口少,故而婚嫁律法严明,女子过十五未嫁而税,寻常人家倒还好,若不舍嫁女儿,交些银钱便可。
但皇家向来为万民之表率,李思筠早就应该议亲了,如今将满十七,却连门正经亲事都没定,这点被宗室那群人诟病至深,近日又以此为由,迫公主择亲。
当然宗室也是打着小算盘,万一公主能选中自家远房儿郎,那满门富贵,岂不是唾手可得?
一提起这事,李思筠觉得烦,她倒不是怕了宗室那群人,主要一群长辈整日在她耳边念叨,属实聒噪,“任他们说去罢。”
“公主不如择了温郎君,虽然他未言明,但倾慕公主之心众人皆知。一年前,公主归国时,温郎君更是赴边相接,公主当真不应允?”曲素揶揄道。
温氏郎君景予,相国独子,与李思筠自小相识。有匪君子,性情纯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是成亲的上好人选。
更何况,李思筠亲母郑后在世时,十分期盼看好这桩婚事。本是两小无猜的姻缘,可公主一年前归国后,有些躲着温郎君。不知为何,议亲之事也一拖再拖。
李思筠未答,却笑道:“你来当景予说客?”
曲素是希望这桩婚事能成的。不论旁的,这是目前,公主最好的选择,所以她点头。
李思筠放下手中的银勺,不是温景予有何不好,他实在是个太过周到的郎君,但总觉不适合当夫君。虽未答,但对此不可置否。
见公主如此不愿细说,曲素又提起了另外一事,如今姜国皇室只有李思筠一个公主,她问:“听凌徵说,东淮此行还打着求亲的算盘,公主怎么办?”
重逢
百年前, 姜国一小国耳,皇室嫡公主没少送出去和亲。
幸而,后来多位姜国国君谋略出众,谋生于大国间, 一改民生凋敝, 孱弱无能。许多小国被灭, 姜国却已与两淮成鼎立之势。
如今和亲对姜国而言, 不再是屈辱苟安之策, 送去的姜国公主定然被尊待。
一听东淮两字,李思筠下意识又想起某人, 她闭眼将其忘掉, 复又打起精神, 美眸中略有几丝嘲讽,“东淮想要求亲?从前世仇忘了么?若来使态度诚恳,便告知宗室,本宫的叔父们应当很乐意送女儿去, 随便册个公主便好。”
这便是琯阳长公主的权势。曲素能想到那时的宗室有多热闹。
往日宗室对公主诸多挑剔, 女子摄政被怒骂。但一到有好处瓜分时, 公主的昭阳殿又要被各种礼堆满了, 甚至还有送一堆玉面清秀郎君来的,她用帕子掩唇轻笑起来。
李思筠却没有胃口。刚回国时, 她愤懑, 一心要报仇,让赵姬血债血偿。如今赵姬给先帝殉葬,无人再与她作对, 倒也有点无趣。
她用了几口便放下碗筷,曲素既然提起, 她便讲起了暗卫昨日报上来的事,“东淮亦是有趣,来的人呢,是太子。要求亲的人,却是大皇子。”
知曲素了解得不多,李思筠开始解释,“两人都是嫡子,太子为幼,先后之子,刚出生便被册为太子。大皇子是继后冯氏之子,占长又是嫡。而且听闻东淮太子并不得帝心,恐怕之后少不了折腾。”
曲素辨出求亲的用意,无非是东淮大皇子想得到姜国支持。这算盘便打错了,新帝和公主与宗室没有感情,宗室上赶着送个假公主去,也不会拒绝。
这姐弟二人惯喜欢浑水摸鱼了。
曲素:“东淮倒是乱,想必皇室以后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此话一出,两人都想到了姜国。姜国后宫,如今最棘手的,便是梅太妃及其幼子。
先帝子嗣不丰,公主只李思筠一个,皇子有三位,大皇子便是新帝,二皇子是赵姬之子,与新帝同岁,已经死在新帝继位前,和他母亲一起。
曲素心肠软,却不对这对母子有丝丝同情。若不是赵姬作祟,公主怎会丢在东淮,吃了那么多苦头,为了扳倒赵姬,公主说了几分实情,清誉有毁,赵姬殉葬也是应当的。
小皇子呢,他生母梅姬从前是公主殿内末等的洒扫宫女,后来得了机遇,成了嫔妇,三月前才生下小皇子,但新帝见这个孩子碍眼。
李思筠对此亦是无奈,“我当真不知,阿浓为何要如此针对梅姬……明惟只一小儿,还是与我俩都有血脉联系的弟弟,何至于此?”
此事忌讳颇多,曲素道:“我去寻陛下,劝一劝。”
曲素年长新帝李元颢三岁,替李思筠照顾弟弟多年,新帝也信任她,在李思筠归宫后,又求着李思筠将曲素给他。
李思筠不愿,阿浓早已与阮氏女定下婚约,曲素只能为妾。但曲素不愿姐弟二人因她生隙,自请入宫。
“算了,”李思筠不想曲素沾染这些事,阿浓对此事偏执,不能连累到她,“我晚些去寻阿浓讲,将梅姬和小皇子送到行宫,满十六给一封地便可。”
曲素言诺,又替李思筠布了几道菜。
片刻后,李思筠回到她的宫殿,再次更衣,着绛玄蚕衣,深衣袍服,自腰间以下缀玉组佩。
她发髻高挽,云鬓巧梳,淡扫蛾眉,面似芙蓉,又簪珥,加长公主礼制步摇,金步摇花坠以美玉,流悬黎夜光。
李思筠看着镜中女子,琼鼻瑶唇,繁丽雍容,她甚是满意。
这才是公主应有的待遇。
六个大宫女随其后,李思筠着赤履,缓步到了准备接待东淮使臣的未央宫大殿。
鸿胪寺的官员们已经在此等待许久,三位年轻官员围上李思筠,有条不紊地向她讲述流程。
这三人,对李思筠会见来使表示赞同,更有甚者认为这是巾帼须眉之举。
而鸿胪寺卿陈顺站在门侧,见此冷哼一声,他已年逾半百,一身正气,就是有些迂腐。
他认定李尔鸾牝鸡司晨,干扰朝政,丢了女子的脸。可身为忠臣,新帝之命,他不能不从,便索性耿着脑袋偏向殿外,不瞅那边,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小太监垂首从殿门旁快步走了进来,到李思筠面前,问安后道,“长公主殿下,东淮的人已进了宫。”
接见来使的大殿壮阔,李思筠登殿高坐,于主位旁,此时少帝不会来。曲蝶替她正步摇,摊平衣袍,她端庄正坐,只待来人。
宫殿两侧郎中执戟肃立,气氛森严。顷刻,大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东淮使臣来见。”
东淮众人被礼官引着,鱼贯进殿,映入群臣眼帘。
李思筠循声随意地向门口瞥了一眼。
只一眼,她全身的血液都好似被冻住,整个人愣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为首之人镶银玉冠高束,身着浅色锦袍,身如玉树,腰佩长剑。他脚踩一双墨色长靴,上面绣着暗金流云纹。
再往上,五官隽秀分明,似玉琢般隐有光泽,温和的面庞因此刻淡然的表情而格外矜贵,姿容昳丽。
整个人……熟悉得让李思筠心惊!
她与这人纠缠三月,见过他冷言、动怒或欣喜亦或是眼尾殷红的模样……
大太监还在接着通传,声音皆不入她耳。李思筠伸出僵硬的手揉了揉眼睛,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她轻声唤着,“曲蝶……”
“公主,怎么了?”曲蝶不解地看向李尔鸾,却发现她脸色煞白,满脸无措。
一切没有变化,那人依旧,甚至将至近处。
“曲蝶,他是谁?”李思筠握紧曲蝶的手,曲蝶也抬头看,见到了那位清贵温雅的郎君。
今日面见东淮使臣,而且来使是东淮太子的事,最全支援裙易巫贰貮柒雾儿叭衣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姜国上下人尽皆知。曲蝶被李思筠弄得有点糊涂,这个太子,看模样应当合公主心意啊,她惑然开口,“这是……东淮太子?”
李思筠猛然站起身,髻上垂珠步步摇颤,腰间玉组叮当作响,她来不及反应,拽起裙角,绕过宴几,快步离开。
“公主!”曲蝶赶紧跟上,只留那三位鸿胪寺的官员面面相觑,满是茫然。
叮咚的声响亦吸引了刚进殿内之人注意,沈昭不自觉抬眸向那处看去,只见一角绛玄色女子衣袍,还有……侧脸。
仅一眼,他眸色停驻在宫殿空荡荡的角落几瞬,便神色如常地继续往前。
待入大殿,见过礼后,沈昭全然没有被姜国皇室慢待的不快,反倒与迎接他的陈顺客套寒暄起来。
话过一轮,沈昭状似不经意间提起,“适才孤见殿中似有一女子,冒昧发问,
不知是姜国哪位贵人……?”
陈顺与东淮太子交谈几句便被其风度折服,明明身份尊贵,却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温润如玉,真应让任性刁蛮的长公主好好学一学。
见其问起不知为何突然失礼离席的李思筠,陈顺面色有些勉强,但还是说:“是琯阳长公主,当今圣上亲姐。”
他就说,女子不应参与朝中大事。长公主却非看文来南极生物群遗物而而齐舞尔吧衣要来掺一脚,到了关键时刻还避而不见,反倒被客人问起,当真是失礼至极!
沈昭却笑得愈发温和,瞧着十分和善无害,很快便与陈望之谈论起别的话题,引得陈望之连连赞叹。
…
李思筠拖着裙角,往寝宫跑着,高耸的云髻坠下,连带着步摇垂珠相缠歪倒。
他为何会在这里?他为何会是东淮的太子?一切实在太过荒诞,她满心震惊,惊愕万分。
见琯阳长公主失态而过,过往宫人皆立于原地,问安后不敢抬头。
“长公主殿下!不好了!”
李思筠站住,回头见一个后宫内侍风风火火,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她看着有几分眼熟,但思绪太乱,只是站在原地,并未出声询问。
内侍跪倒在地,叩头悲恸,颤抖道:“梅太妃方才殁了……自绞殿内,留下血书,说是要追先帝而去。”
李思筠和梅姬的关系一般,但毕竟是从她宫中出来的,而且没少帮她对付赵姬,如今尚有未满周岁的小皇子,梅姬怎会抛下亲子?
她深呼吸,在宫中就要习惯这些,听到琐碎事很少,动辄便是人命。
她转身往梅姬的宫殿走,内侍却未起身跟上,曲蝶这时也追了上来,见状立于原地。内侍便是梅姬宫中的,又哭着道:“陛下已经去过了,夫人尸首被内官们带走了。”
阿浓针对梅姬,她向来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往日怯懦仁善的阿浓一朝上位,就要对无辜之人如此赶尽杀绝,还趁着她不在的时候动手,“陛下呢?”
内侍答:“去曲美人那儿了。”
李思筠没再去寻,阿浓是弟弟如今也是君主,此刻再去质问无用,只会伤了姐弟情分,她又问:“小皇子在哪儿?”
“还在梅太妃宫中。”
“先送去朝阳殿罢。”她没办法,扔一个幼儿在那儿,也只剩死路。
内侍感恩戴德地应是,冒死来寻长公主,也是听梅太妃生前吩咐,为小皇子寻一个活路。陛下的意思是,梅太妃母子都给死。
还未等她歇歇思绪,又有小宫女小步而来,垂首问安后,焦急道:“长公主,前面的宴要开了,陛下还未至。”
“知道了。”李思筠按了按眉心,顾不得旧事如何,远方来客,皇室无主接待便是失礼,她只能简单整理着装后回宴上。
她到的晚了,群臣都已至,只等她与阿浓了。
门前内侍传着琯阳长公主到了,众臣见礼,在陈顺埋怨不争气的眼神中,李思筠目视前方,僵着身子走到前方,她的食案处。
李思筠始终觉得有危险的眼神紧紧盯着她,黏在她身上,令人不寒而栗。
匆忙坐下,又听旁边有人唤她,“伊伊妹妹,可还安好?”
李思筠转头,见她旁边食案坐的那人是温景予,他一袭窃蓝长袍,眉眼弯出月牙模样,容止端正,温润细腻,浑身书生气,笑起来是真的和善,让人心中轻松。
他与大权在握,气势摄人的父亲温相不同,仍带着几分少年稚气,单纯而热烈。
她一瞬就放松下来,回以一个浅淡却真诚的笑,摇摇头示意无碍。
明显是有人暗中撮合,将两人的食案故意凑在一起,不知情的人看来,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温郎君很快便是明正言顺的驸马了。
想到此处,李思筠心中突兀咯噔一下,旁边温景予的询问声都模糊不清,她转过头,向沈昭的方向望去。
沈昭也正好掀起眼帘,抬起头,不冷不热的视线扫向李思筠这边,两人隔着大殿相望。
他神情平淡如水,寡淡疏离,一瞬便移开视线,毫不在意,风雪俱灭。
知道他的身份后,来的路上,李思筠想过许多种重逢的场景,他怒视她,对她冷冰冰的,或是根本不屑看她。
但她从未想到过,两人遥遥对坐,他瞥过来的眼神没有一点情绪。
就连掩饰的笑也没有,移开视线后,他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茶沫,随后抿了一口,几丝氤氲雾气遮挡住他面容。
他一点儿也没生气,似乎根本不认识她。
威胁
李思筠心中倏然不是滋味, 他生气才是常理,他若厉声质问她为何跑了,她正好毫不在意地顺着回答,指责他从前对她有多么无理, 做的事到底有多过分。
最后, 她再恶狠狠地放一句狠话, 不想被她报复的话, 以后绕着她走, 两人装作不认识,以后便两清了。
但他实在太过风轻云淡, 都吝啬于往她这边看, 俨然是没把她当回事。
李思筠顿时一口气哽在喉间, 上不来下不去的,她只得端起茶盏,小口抿着茶水,压下那点郁闷。
喝了几口茶, 她也想明白了, 对他来说确实没有什么损失, 只跑了一个外室而已。虽然外室改头换面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可那都是一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怨了,人家如今说不定一堆外室。
李思筠深呼吸, 极力说服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装作不认识,还省了争吵。不过,她从前的仇也没法报了, 他身份太高,她也只能吃了这个暗亏。
太监的再次尖声通传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阿浓和曲素到了,她也顺着群臣的目光,向门口看去。
她看着长大的阿浓,如今少年戴旈珠冕冠,上玄下纁的帝王冕服,腰间佩宝剑,与她三分相似仍略微稚嫩的娃娃脸,即使板着脸,也溢出稚气来。
他身后的曲素虽然出身不高,但众人皆知这是长公主的人,作为新帝唯一的嫔妇便也尊贵起来,头戴步摇,藕荷色曲踞,显得格外温婉。
定是被阿浓拽来的,曲素不喜出这样的风头。
李思筠往下方下首阮家那边望了一眼,瞧见了阮子姁有点苍白的面色,她父亲阮御史倒还好,知道曲美人跟在少帝三步远处,衣冠也并未逾矩,没觊觎皇后之位。
为了威严,少帝假装严肃,却在路过李思筠时,转头朝着姐姐眨眼,小孩子般顽皮笑了一下,怕旁人看见,很快又恢复了正色。
李思筠心中一软,但因为梅姬母子的缘故,仍没回好脸色。
少帝些许失落,但如此多人,也不好与姐姐太过亲近。他坐于上首龙案,下首群臣按照身份所坐,更有东淮远道而来的尊客,如此壮大的场面,少帝还不大习惯。
皇帝身边的内官传语平身,俯首的群臣这才起身,分排宴席。这显然不适用于沈昭,若论身份,东淮的储君和姜国皇帝身份差不多尊贵,但客敬主,他只淡淡颔首,算是以示敬意。
少帝轻咳一声,只有离他最近的曲素听到,之后他才开口:“东淮太子远道而来,朕甚欣喜,不妨多住几日,顺便赏姜国之景……方才来迟,朕自罚一杯。”
沈昭抬头,看着主位上的少帝,脸庞轮廓略微熟悉,确实与李思筠相像,这便是他早就知晓的阿浓了,他笑得更加和善,夸赞少帝龙章凤采。
李思筠扶额,并未开口多言,她与阿浓两个人一起都比不过沈昭的心眼。她还是不说话的好,多说多错,就让老奸巨猾的温相和阮御史去应付吧。
她今日当真是心累,许多事都堆到一起,尤其是又遇见了对面那个姓沈的,一点儿胃口都没了。食案上鲜美的肉炙,羹汤未动,她就连糕点也没吃一口,只勉强喝了几口茶水压惊。
旁边的温景予注意到了李思筠今日异常,往日她闲不下来,与赵净君一唱一和的参与朝政,如今异国来使也算是重要事,她如此消极,确实不大正常。
他刚侧探过去半个身子,想要问下李思筠怎么了,突然察觉对面有灼灼的视线盯着这边。他转头,便见传闻中为人和善,举止有度的东淮太子笑吟吟地望着他。
温景予心觉异样,但不知其中缘故为何,心中还担忧那边默不作声,埋头当不存在的李思筠,只颔首回了一礼。
见他如此有风度,沈昭笑意愈深。
那边聊得主客皆欣喜,只是不论少帝和温相如何打探,沈昭仍没说出来此目的,似乎只是前来庆贺。李思筠知道他才没那么好心,但她不好出面,只能无奈等着。
她余光时刻瞄着那边,偶然一瞥,见沈昭的位置上空了,她视线匆匆扫向门口,正好又见刚走到殿外的沈昭回头,看她一眼。
四目相对后,他便转身离开了,后面跟着个她不认识的内侍。
其余的东淮使臣还在与温相他们相互奉承,李思筠站起身来,趁着没人注意她,从宫殿角落快步走了。
发觉李思筠不见了,温景予也起身跟上,想去问问李思筠是否身体不适。
虽然沈昭是东淮来使,但也有姜国的侍卫远远跟在暗处,毕竟异族人大多不安好心,后花园浩浩大大,侍卫见公主皆垂首问安。
李思筠偏头小声问:“人呢?”
守着的机灵的侍卫虽然不知公主为何要找一个异国人,但方才来往的只有东淮太子一个,所以往右比了比,也小声回道:“往莲花池那边去了。”
李思筠淡淡嗯了一声,提起裙角,接着从小路往上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曲蝶跟上,开始警告侍卫:“不许往出说。”
假山于莲池旁,秋末萧瑟,晚风有凉意,拐入小路中,两面皆假山,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适合私会。
沈昭停下,已在此等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焦急还带着慌乱的稀碎脚步声,他轻勾唇。
“喂——”李思筠一路小跑着追上来,此刻有些岔气,匆忙喊住他。
“姜国的长公主,就是这般无礼的么?”他转过头,方才的笑意隐下,冷冷清清的面容,又变得无情极了。
李思筠被他这话噎了一下,也万万没想到他还讲究上礼节了,她冷哼一声,随后道:“你也没好到哪去。”
沈昭淡淡瞥她一眼,“那我如何称呼公主?琯阳长公主、琯阳、李思筠、还是……郑伊伊?”说到郑伊伊时,他黑眸停驻在她面容上,沉沉带着侵略意味的目光,让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小步。
但李思筠即刻便反应过来,从前在东淮没有办法,异国他乡,她谨小慎微,但如今这处是她的地盘,怕什么?
她往前走了一步,仰着头不服输地看着他,“那你没骗我么?”
一句话就让沈昭没法反驳,但李思筠也没想和他深究这个,她接着问,语气带点不耐烦,“找我来什么事?快说。”
沈昭闻言笑了,那轻笑声在李思筠听来十分刺耳,像是讽刺,他说:“我何时找你了?”
李思筠:“你方才走时,看我的那个眼神,不是在叫我出来么?”
“公主太过自作多情,萍水相逢而已,何足记在心上?我只是四处看看,并未刻意看看公主。”沈昭淡淡道。
李思筠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就走,没叫她最好,算她多心误会了。
但手腕却被大力攥住,她回头怒视。
沈昭这才说了正事,“公主牺牲真是大,为了斗倒曾经的赵姬,连名声都不要了,受辱之事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当真是,不择手段。”
想来,他已经查清了她去东淮的前因后果,如今转头讽刺她为了夺权不择手段。
在东淮过得那般惨,也让李思筠知晓,若无权势,名声也算不得什么。所以用受辱之事卖惨,父皇愧对于她,才纵容她联络朝臣,针对赵姬。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公主沦落异国受辱的传闻还是散了出去,她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李思筠甩开他的手,转过身来,冷笑道:“那又如何,我愿意。你莫不是对我有情,才会如此纠缠?”
“怎会?”沈昭缓缓道:“我又不吃亏,与公主互相骗过,算是两清了,我不与公主计较,公主也莫要纠缠我。”
不吃亏三字听得李思筠心中怒气更甚,他确实没什么损失,是她耿耿于怀许久,自讨苦吃。
还有,两清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让她格外不舒服。她当初回国也不轻松,被赵姬的人一路追杀至姜国境内,可谓九死一生,狼狈至极。
她强压怒气,冷声:“如此甚好,太子既无事,那本宫便先走了,以后当做不认识就好。”
沈昭警惕抬眸,见远方山壁边隐隐有一角蓝色衣袍,人刚至,格外眼熟。他眼疾手快地伸手,抱住了即将转身的李思筠,大手扶住她后颈,低头,重重地亲在她额发上。
吧嗒一声响起,李思筠懵掉了,眸中有了一瞬呆滞,两清不纠缠是他方才说的吧,下一瞬就亲她!?
李思筠反应过来,猛然推开了她,一手捂住额头,一手气愤地指着他,“你疯了么?”
话音落下,她只觉被他气得失了理智,本就是密会,不能如此大声说话,万一被人听见情况很糟糕。
她连忙转头,四处去看,幸亏四周黑黢黢的,此处也偏僻,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转过头,气愤地盯着沈昭,势必要他一个解释。
沈昭却面色如常,冷静不心虚的样子让李思筠有一瞬怀疑方才是她幻觉,但她很快就不这样想了,因为他说:“只是回忆一下旧事。”
回忆旧事用这么不要脸么!?
李思筠还没问出口,沈昭紧接着,伸出手,手心向上,“公主把玉佩还我。”
李思筠偏了目光,微仰着的头满是骄矜,眼神虽然没躲闪,但也没直视他,明显的理亏,“什么玉佩?”
“别说你不知道,既然两清,就把玉佩还回来,”在李思筠说出反驳的话前,沈昭道:“那是我母亲留下,给我未来夫人的。”
不知道三个字被李思筠咽回去,她也不知道当初走时,为何要鬼使神差地带走玉佩。
既然这么重要,她留着也没用,嗯了一声,答应还回去。
沈昭却不依不饶,“我虽与公主再无干系,但若让朝臣、众人得知,当初在东淮,与公主有干系是我,恐怕会有不少人怀疑公主……”
“公主,你也不想……对吧?”
李思筠已经能确定,他就是来克她的。最可恶的是,他说的很有道理,若朝臣得知两人有关系,那么她去东淮就变成与东淮皇室暗中勾结,居心不良了。
她抬头质问,“你想怎样?”
沈昭笑得温和,“公主,等我消息吧。”语毕,他便走了,离宴太久不好。
只留李思筠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的背景,心中愤恨,恨不得一把将他推进莲池里,让他如此嚣张。
方才两人离开的时辰便接近,绝不能再接连回去。所以李思筠站在于原地未动,曲蝶走上前,虽然对此好奇,但也并未张口问。
“先去陛下宫中吧。”李思筠没再回去,宴上她也没什么用处,便先去皇帝寝宫等阿浓。听闻她在,阿浓一定会来寻她的。
*
酉时三刻,金乌西沉,宴方散。
少帝穿过议事的正殿,绕过堂子,到了后殿,便见他长姊坐在浮雕山水纹的交椅上,面色不大好。少帝是真心依赖姐姐,走过去时,凑过去讨好地笑了,“长姊莫要生气。”
虽然并未问责,但李思筠觉得阿浓做的当真不对,幼子何辜,她看向少帝的眼神没有笑意。少帝见此干脆坐在姐姐旁边,撒娇靠在了李思筠身上,“长姊,我真没说什么,我走后,她才自尽的。”
李思筠叹了一口气,当然不用阿浓说什么,梅姬那般聪慧的女子,她说:“明惟不可再动,知道了么?那是我们弟弟,不管旁人如何拿他当筏子,那都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儿……我会养他一阵儿。”
少帝闻言,眸子暗了下来,不大高兴,“我看,她就是故意的。”知道自己护不住,就让他长姊帮养。
李思筠没说话。少帝又仰着头问她,“那长姊,以后会更喜欢他么?”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李思筠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像从前郑后那样,“我们才是亲姐弟,长姊当然会更向着你。”
少帝这才高兴起来,李思筠又说:“以后对明惟好些?我会常带他来找你,也算是你养大的,兄弟间不要生怨,知道了么?”
少帝敷衍着应下了。
*
外面天色已晚,李思筠起身离开,路过鎏金兽纹香炉时,发现香炉后方多了个楠木束腰高花几,花几上面摆着一盆栩栩如生的玉雕梅花。
她脚步停顿,问一旁侍奉的宫女,“原来这处摆着的红木嵌玉屏风呢?”她记得挺大一扇的。
一旁的宫女垂首,“禀公主,陛下说有些碍眼,几日前挪走了。”
李思筠点点头,带着等候在外面许久的曲蝶,一同走了。
一日疲累,在汤池沐浴后,又覆面、擦膏,李思筠半倚在美人榻上,曲蝶帮她擦干梳顺头发,她昏昏欲睡,曲蝶的动作也愈发轻。
偏殿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啼哭声,李思筠一瞬惊醒,头险些落下去,她坐起来,手扶在桌上,蹙眉道:“怎么回事,小殿下为何一直哭?乳母呢?”
内侍答话:“乳母一直陪着呢,还是原来梅太妃宫中的。”
李思筠怕乳母被人收买,欲对幼儿不利,吩咐人将小皇子抱了过来。
乳母看起来稳妥憨厚,小心地抱着小皇子过来了,李思筠问为何哭,乳母回道:“这都是常事,小孩子一晚要醒许多次,吃饱了就睡了。”
李思筠还是不放心,让乳母抱过来,乳母抱着已经快睡熟的小皇子过去,让李思筠看得清楚些。
李明惟刚出生的时候,李思筠去看过一次,红彤彤皱巴巴的,她十分嫌弃,看过一眼便走了,没想到三月后,长得水灵灵了,小脸粉白。
乳母小心窥了几眼李思筠,又垂下头看了看小皇子,为了小皇子,她斟酌着开口,“这么仔细看,小殿下和长公主还挺像呢。”
没追究乳母的不敬之罪,李思筠有时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此刻讶然,单纯地反问道:“真的么?”
曲蝶没大没小惯了,凑上前去左看看,右看看,也惊讶道:“公主,是真的,小殿下眉眼和您都有几分像,眼睛都是圆圆的,眼尾还有点往上。”
李思筠这才坐直去看,确实感觉同她有点像,她好奇地伸手,用指尖轻轻戳了戳小孩子的脸。
乳母不敢制止,长公主也没有恶意,指腹轻轻点几下,应该也没什么事,小皇子醒了,反而咯咯笑了起来。
李思筠叹了一口气,“要是个小公主就好了。”
要是个小公主的话,不会被拖下水,不会被那些反对阿浓继位的人盯上,阿浓也不会这样偏执,梅姬也不会为护他而死了。
宫人不敢多言,李思筠倦了,挥了挥手,让乳母抱着小殿下退下了。她也安寝了,只不过偶尔有小孩子的哭声传来,她睡得也不大安稳。
夜色正浓,昭阳殿的大门被急促叩响,外面吵闹,好不容易熟睡的李思筠坐起来,曲蝶给她披上外衣。
她散发,坐在床榻正中央,阖目,心情十分糟糕。
内侍引着一个慌张的小宫女进了内殿,就在屏风外,不会直接面见李思筠。
内侍为难道:“公主,这宫女说有天大的要紧事,让她说,她也不肯,非要亲自见公主才说,奴怕误了正事,只得带她进来。”
“嗯,”李思筠站起来,绕过屏风,“如今说吧,有何事?”
小宫女颤颤巍巍地抬头,未直视李思筠,四处望了望。
李思筠说:“都下去吧。”
就连带她来的内侍都下去了,只余曲蝶在李思筠身后。
小宫女还是害怕,知晓如此的私密事后,她不一定能活到几时,但不说更会死,叩首颤抖道:“公主,奴是驿站的宫女,东淮太子说、说……”
“说什么?”李思筠蹙眉问。
“他说,此刻让公主带着玉佩,去、去房中寻他。”小宫女将头埋得更低,不知怎么摊上了这样的倒霉事。
蛊惑
李思筠扶额的手顿住, 头却开始微微的痛,一瞬就清醒过来,她抬眸看去,地下的小宫女还因知晓此事而害怕得发抖, 明显知道这是何等荒谬的事。
她不知他为何如此大胆, 光明正大地传出如此让人误会的暧昧消息, 曲蝶瞅瞅地上的小宫女, 又抬头看看并不意外的李思筠, 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李思筠:“然后,若我说不去, 他又让你传什么?”
这两人果然是认识的, 如此了解对方, 小宫女又答道:“东淮太子说,如果公主拒绝……他就亲自来。”
李思筠头更痛了,原本各种琐事烦人也就罢了,起码还能有空闲时候。但如今仿若一遇见他, 各种麻烦事一齐来, 她伸手按了按眉心, “你留在此处侍奉吧。”
这样的消息, 李思筠当然不想传出去,小宫女听了连忙答应下来, 有了生路。曲蝶吩咐了嬷嬷几句, 明日天亮就去将小宫女调过来。
李思筠已经重新往回内殿走,回了寝宫,曲蝶跟上, 疑惑道:“公主真去么?”
“还能怎么办?”她踱步至妆奁前,没用旁人, 稍微弯下腰,青丝散落遮挡住她一侧面容,她伸手在最底下的小抽屉拽了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中间摆的正正当当的玉佩。
她拿起来,韘形玉佩上刻着古朴的纹路,玉的质地上好,细腻温润。她望着玉佩想起了离开时,她一开始没打算带着,只打算留给他一封书信,放些狠话。
如各不相欠、劝他以后善良点这种,因为她从前说过,不会直接悄无声息离开。
但最后还是算了,她一直避免在他面前提起故乡,她回国一阵儿后,也明白了当初那个方士为何会将她与赵净君骗得团团转。
因为口音,听闻她丢后赵净君才去东淮,所以赵净君的口音稍微浓厚些,被方士听出来了。两人一块,也就都被认了出来。
她走后,他一定会派人来找她,她若留了书信,虽然几国文字大同小异,但落笔的细节有差异。
他若根据这个猜出她是姜国人,得不偿失,故而,她最后未留只字片语。
或许是不想她东淮一行惨兮兮,孤零零来,也孤零零走,所以她带走了这枚玉佩。但如今既然他要,那她送回去便好了,她说:“去吧,很快,片刻就回来。曲蝶帮我束个发吧。”
夜已深,宫道上人很少,李思筠想着快去快回,也没有心思庄重打扮,仅仅用金簪简单束发,一身蚕衣,秋末寒凉,外面加了件狐狸毛滚边的八宝璎珞纹斗篷,就出了门。
招待异国来使的驿站就在皇宫边上,虽然以驿站为名头,实际也在宫内,就是离得远。驿站前有侍卫守着,李思筠戴上兜帽,让人见不清脸。
侍卫阻拦,她只伸手,拿出的令牌却是帝王所用,侍卫并未认出这是公主,只以为这是少帝之人,来此或有要事,立刻便让出路来。
方才来寻李思筠的小宫女已经变成了李思筠的人,小心谨慎地在前方引路。到了驿站二楼,过了漆黑的廊道,廊道里的侍卫已经被沈昭支走了,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到了最里面那扇门,李思筠毫不客气地直接伸手推开,众人都安寝了,可他好似没有一点困意,立在窗前,看外面簌簌叶落。
曲蝶和小宫女都被留在外面,李思筠一人进来,她关好门,转过身,眉心紧缩,“找我又做什么?”
要玉佩就要玉佩,非让她来送。
沈昭回头笑了,“睡不着而已。”
简直就是仗着手里有她的把柄,故意如此威胁、折腾她,李思筠顺嘴嘲讽道:“看见我就能睡着了么?”
“嗯。”他在屏风外的案桌旁坐下,太过坦然,李思筠反而无话可说,走近几步,坐在他对面。
他也不说话,李思筠望过去,他垂着头,桌上烛火赫然,他睫毛下压,在眼睑处落出一小片阴影来,几分柔软又温柔。
他似乎刚沐浴过,发尾微湿,中衣外面披着一件外袍,系得并不严实。因为并未关窗,秋风袭进来,他衣摆荡起,素色单衣衬出胸膛锁骨的轮廓,似露非露的。
李思筠觉得他与从前不太一样了,也只能将此归咎于太久没见了。他如此平淡,想来应当是真不在意了。
这么晚让她来,或许也只是在试探她对此有多重视。像他这样的人,最看重利益,或许只是想以此威胁她不要帮东淮的大皇子,也许还要姜国帮他……这些她都能接受。
但她视线落在他稍微敞开的胸膛,隐隐有未擦拭的水珠,他从前向来衣冠整齐,鲜少有这般松散的时候……
她面上一热,又连忙移开,感觉他居心不良,想要质问,但转瞬又想起这是在他房中,他当然可以随意了。
“深夜让我来,就不怕被人发觉么?”李思筠随后正襟危坐,即使看他,但眼神绝不偏离他的脸。
她一边说话,一边将玉佩从袖中拿出,放在案桌上,向他那边推过去一些。她面容肃然,态度冰冷,明显是想将玉佩还回去,之后,两人再也不要有交集了。
沈昭未答,但见他伸手,将玉佩拿了起来,李思筠立刻站起身,“既然见过了,玉佩也还你了,想好要求再传信给我,我要成亲了,不会再单独见你。”
他的视线停在玉佩上,听到成亲二字,眼神明显沉了些,但抬起头时,又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那我与公主最后一次单独见了,要不要共饮几杯?”
“不要。”他有病,李思筠觉得她也有病,才会留下来,闲着没事与他共饮。他认为她负了他,她还一直记恨他困着她的仇呢,两两有怨,早断早干净。
她方转身,朝着门口,外面突然雷声大作,秋末的雨来的急且凉,她瞥了一眼窗外,大雨倾盆般砸下来,将满树槐叶打得零落。
“此刻离开,到你宫中,裙摆鞋袜都会湿透,公主还要重新沐浴更衣,不如再留一会儿……等雨过后再走。外面的宫女让她们去旁边客房等等,再说……公主不想知道我为何来么?”
前面几句没什么诱惑力,她怕麻烦,但在他身边,恐怕会有更大的麻烦。只有他此行前来的目的值得她转身,李思筠再次不情不愿地坐在他对面,“你都未同阿浓和温相说,为何会与我说?”
沈昭取过一旁早就准备好的酒,早热过了。他揽起袖子,右手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温白线条流畅的手臂,执着酒杯,白皙修长的指骨格外勾人。
他轻轻咬着字,说得极缓、极慢,“因为我与公主关系好呀。”说到最后一字时,话音断得急促,让人心痒。
他说话时,还将已经倒好半杯酒水的杯盏递到李思筠面前。李思筠心觉异样,倏地感觉他这个暧昧语气很熟悉,就连往这边递酒杯的动作都格外眼熟。
她伸手接过,鎏金镶嵌宝石的酒盏格外华丽,手指触碰到不平杯壁,传来的温热,让她一瞬间记起来,这不是她从前骗他,给他下药时候的语气和动作么?
李思筠一瞬就将酒杯放下,之后抬头警惕地看着周身闲适的沈昭,“你不会,在酒里下药了吧?”
极有可能!她从前如何骗他,他就用同样的手段来蛊惑她,从进门起,她就感觉他今日处处怪异,没想到在这等着她呢。
沈昭掀起眼帘,笑着看她,“怎会?在公主心中,我就是那般眦睚必报之人么?”
李思筠盯着他的眼神没有一点松懈,下意识抿着唇,手提防地抬起,置在桌上,是一个防御,时刻准备往出跑的姿态。
沉默良久,沈昭突兀笑了,“对公主,我没有那么卑鄙,公主多心了。”说罢,为了李思筠的信任,他拿起面前那杯酒,抬头,喉结滚动,一饮而尽,示意没毒。
当真是说着不在意她当初所为,但是句句都暗戳戳地骂她,又将她下药一举归作卑鄙,李思筠端起杯盏,却没动,“说吧,你为何会来?”
“来找你。”
李思筠心神一滞,难以置信地抬头望他,他是查清、知晓她的身份后,故意来寻的么?
“也可以说,是来寻长公主,”假装没看出李思筠的误解,沈昭接着说,“去年,长公主在东淮境内失踪,不光是赵姬所为,更有沈鄞的手笔,不然……”他轻笑了一声,“公主早就被人找到……也不会与我纠缠三月了。”
他说的这件事很合理,她丢了那么久,明明离得那般近,赵净君却迟迟没找到她,其中确实有人阻挠。
但李思筠只是淡淡应下,表示她知晓了。不论旧事,他此行前来的目的明显,不想姜国帮沈鄞,搅合求亲一事。
果然是一心为权势,是她误会了。李思筠垂眸,也端起酒杯,全饮尽,没什么再与他说的必要了,顺他的意便好,她当初被赵姬害的那般惨,如今绝对不会帮扶同谋的沈鄞。
沈昭又道:“还有便是,当初骗你的方士,我捉到了。他说,你是姜国人。”
“沈鄞的事,不值得我亲自来,我是想来找长公主,托她帮我寻你的……伊伊。”
烈酒入喉满是辛辣,呛得人想咳,可伊伊二字太过熟悉,李思筠抬起眸子,愣愣地看着他,为了寻她么?
沈昭起身,走到她旁边,俯身捧住她的脸,语气温柔,“伊伊留下一晚,好么?……明日过后我再也不会提从前事了。”
避嫌
这应当算是威胁, 李思筠想。
但她还没回答时,他便俯身,双手捧着她脸,开始轻轻地, 温柔地亲她脸颊, 似乎从前的欺骗隔阂都不曾有。
李思筠觉得不能同意, 于情于理都不能。
可他太温柔了, 对她似乎很珍惜。两人之间再也没什么可能, 都已经说好了今晚是单独见的最后一面,留下也不是不行……外面雨又这么大, 路上一定不好走。
因为那杯酒, 她脑子晕乎乎的, 还未等她权衡完利弊,他伸手扶住她后颈,鼻尖贴近她脸颊,浅浅气息萦上她, 是刚沐浴完的干净皂角味, 还有他身上她一向很熟悉的味道。
她垂下眼, 这个角度能看清他脸庞的轮廓, 凌厉却隽秀流畅,再下方是欣长的脖颈, 因他俯身过来, 能看清衣衫中的明显锁骨凸起。
她伸手,指尖掠过他下落微微敞开的素白衣衫,轻轻碰了下他锁骨。
她睫毛翕动间也扫过他脸上, 他喉间无声地滚动,思及从前她那个矫情的劲头, 没再接着问,刚饮过酒,微湿柔软的唇擦过她眉间。
果然给她递酒就是没安好心,醉意涌起,他靠得近一些,李思筠有点热,被撩拨得思绪也乱,也觉算了。于此事,他向来对她温柔,最后一晚,不是不行。
但她突然轻声问了句,“是故意的么?”故意这时候叫她来,被大雨阻了回去的路。
鼻尖相对,沈昭突兀笑了一声,眼睛弯弯无害,“公主,我可没那么神机妙算。”说完,便贴上了她的唇瓣,轻轻啃咬。
窗外蓄谋已久的秋雨连绵不绝,急雨霏霏,声音却泠泠。
沈昭没松手,一直揽着她腰肢,抱着她起来去床榻那边前,先伸手把窗子关上了,但雨声如碎玉,并未断绝。
唇齿辗转间换地方,她被压着在床上,原本还有许多问题,但此刻明显问不出口,她稍仰着头,感受到炽热的呼吸又洒落在脖颈上,被他薄唇触碰过的地方酥酥麻麻。
在思绪尚有几分清醒时,她轻推着他,要问个明白,“方才你说……再也不提、是真是假?”
沈昭抬起头,远了桌几,床榻这边的光线格外昏暗,他说:“真。”
似乎不适合提这些,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眼神,更有暧昧危险的气氛,尤其在她问过后,他抬起头,开始同她争夺起呼吸。
他确实许久都未见她,如梦般醉人,刚开始的吻很轻,浅尝截止的与她接吻,满是柔情缱绻。
李思筠只想着一件事,既然再也不提,那也挺好。素手攀上他的肩膀,他回应,大手紧紧揽住她的腰,几乎将她的腰拢住。
她外面的那件厚实披风不知被他丢去了何处,如今只着单薄的衣裙,香肩半露,他的手并不安分,隔着单薄的衣裙在她腰后若即若离。
李思筠还是不大放心,看着他眼中有欲色,又确定地提了一遍,“你别骗我,我不好惹的。”
如此的温情时分,她还一遍遍地问,沈昭便知晓,她还是那个目的性极强的郑伊伊。他从鼻腔中嗯了一声,明显比方才更加敷衍。
李思筠疑惑,怎么感觉他像是在忽悠她,可下一瞬便被耳垂上轻轻的痛意唤回,他轻轻地咬了她一口。
罗裙轻解,她也紧紧抿唇,咬着牙关刻意压制着声儿,怕被旁人听见。只偶然仰起的玉颈沁着薄汗,白里透粉,揉碎鬓边春。
窗外雨势过猛,而后渐停,歇了片刻,沈昭才伏在她颈侧,呼吸略微急促,问她:“当初为何骗我?”
李思筠浑身黏腻又怠倦,不大想回答,伸手推他胸膛,想侧过身,避开这个问题,却没被应允。
按照她从前所想,在他问的时候,直接指责他,可目前的状况明显不大适合,所以她敷衍着道:“若一见面,我就说了身份,你会救我,还是害我?”
只余呼吸声,他没说话。如果一见面,她就单纯地毫无隐瞒,那么他会利用她是姜国公主这点……或许也会同她最恨的那个赵姬合谋。
若她之后,在他对她有情时说,那他估计还会关着她,而且不让她有逃走之机。
他披上外衣起身,李思筠察觉,但没理会,直接侧身眯着。她肯定要趁夜走的,但此刻不大想动,再等一会儿。
可下一瞬,眸上微凉,被他不知从哪儿弄出来的纱覆住,烛火本就暗,又覆纱,她睁眼,什么都看不清了,转头只能依稀见得床边站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这种看不见的感觉令人十分害怕,她质问,“你作甚?”说着,她亦抬手,想将纱扯下来。
可刚碰到纱的手被轻攥住,他说:“公主若自己摘下,今晚的话就不作数了。”
“你!”李思筠恼怒,但已经吃了亏,半途而废更是亏大了,所以放下了手,但气鼓鼓,抿紧唇,不说话。
但他也不说话,良久,气氛沉默到压抑,她又看不见,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声,心中那点恐慌被不断放大。
终于等到他开口,问出的话却尖锐,“公主有心悦的人了?才会想着嫁人?”
“同你有什么干系?”她下意识回嘴。
上方有笑声,轻松愉悦的笑,李思筠却听得有些怕,他伸手,温热的指腹贴在她唇边,一下又一下的摩挲着,“伊伊当真绝情啊。”
李思筠又扭过头,不让他碰,也不理他。但沈昭真站起来,脚步声渐远。
她不知他去做了什么,沉默等着,窗外雨声停了,风声便格外明显,似鬼魅的哀嚎,吹得槐树枝不停作响。
月黑风高夜,向来是杀人的好时机,他不会走了,将她自己扔在这儿吧,李思筠真有点害怕,“喂——”
没人理她,她想扯下纱,却又怕他就在远处看着,之后无赖地说今夜不作数,继续纠缠她。
“沈昭?”她犹疑着第一次喊出他真名,听到案桌处有杯盏碰撞的清脆声,但转瞬又没了动静。
她实在害怕,犹豫许久才喊出,“……郎君。”
酒水倾倒的声音,他依旧不说话,李思筠咬牙,最终委屈求全地问,“君安,你还在么?”
沈昭笑了,这回是真的高兴,走近床边,伸手与她十指相扣,熟悉的手和温度让她心安下来,他没走。
随后他俯身,将酒渡过去几口,唇齿之间呢喃着,“伊伊还是醉些,说话才好听。”
沈昭又压了上来,这次在她迷糊时,便开始问:“伊伊,他这样亲过你么?”
李思筠思绪乱,认真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理,又被缠得难忍,最后含糊摇头。
然后他又问,“更喜欢谁些?我还是他?”
“没想过我么?”
“从前心悦……当真一点都无?”
……
每个问题他都要仔仔细细地问,而且要得到他满意的回答,才肯放过她。
天边隐隐透进来几分亮,他亲了亲她额头。李思筠酒醒,也有几分彻底清醒了,伸手无情地推开他,坐起来,拿过外衣披在身上。
沈昭反而拽住她的衣袖,拖着长音问:“干嘛去?”
李思筠未看他,就连声音都恢复了常态,可以冷冰冰,可明显有些沙哑,“当然要回去。”
夜深来,夜深再回去,是最稳妥的,既然已经完了,她也没有再与他同榻而眠的必要。
却被拽了回来,她瞪他,“那你还要怎样?”她只脸侧还有些红晕,他却也坐了起来,重新吻了吻她的唇。
李思筠睁着眼,有点呆地望着他,察觉到或许又不妙了,又被他缠了一阵儿。
她困得不行,总觉下一瞬就能睡着,懒洋洋的,根本不想动。但绝对不能让人发觉她在这儿,所以又用胳膊强撑着疲累的身子,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下一瞬又被拉了回去。
她稍掀开眼皮,又沉沉阖上,只有稍微抬起的手彰显了她绝不在此过夜的决心,但手也被紧紧握住。
最后她放弃了,想着早些起来,避开洒扫的宫人。她很快睡熟,之后无意识、乖巧地窝在他怀里。
还是睡着比较听话,沈昭这样想,目光眷恋地凝在她的面容上许久,手轻轻抚上她脸颊,温软的触觉,让他心中踏实下来。
一年又余两月,他才再次见到她。
…
李思筠许久都没睡得这么沉了,所以即使梦中时不时感觉有人在烦她一下,她也能忽略过去。
外面天色过亮了,雨后葱茏,或许已经很晚了,她刚有起身的动作,门口就传来曲蝶的敲门声,“公主?醒了么?”
身侧早已没了人,她坐起来,有些疲惫地嗯了一声,门前有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
她抬眼去看,进来的人却不是曲蝶,沈昭换了一身崭新的月白长袍,青丝用玉冠高束起来,浑身上下衣袍没有一丝褶皱,端得便是个正人君子的矜贵模样。
李思筠移开眼,绝对不会再被他这副皮囊蛊惑,骨子里是个十分恶劣的人,逮到她理亏,就紧紧咬住她不松口,她说:“曲蝶呢,让她送衣裙给我。”
沈昭神清气爽,笑得满面春风,“伊伊叫她作甚?”在李思筠反问之前,他便从屏风后的案桌上拿着早就准备好衣裙过来,并未直接递给她,反倒像要帮她更衣。
李思筠一把抢了过来,她一直未曾直视沈昭的眼,反而说:“你应当避嫌。”
沈昭格外好说话,听话地走远了,在屏风后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应当换好了,他没直接走过来,反而将窗子推开了,雨后带着凉意清爽的风吹散了满室味道。
李思筠有些诧异,但很快掩饰起尴尬,也懂了方才为何没让曲蝶进来。她跻着鞋子,站起身,身上异样不提,腿侧凉意,让她面色一僵,随后假装从容地往前走。
路过遮挡床榻的屏风前,她还特意回头望了一眼,床上乱七八糟却空无一物。她满头青丝散下,昨日束发的金簪不见了,但此刻并不重要,趁宫中众人发觉前,赶紧回去才是要紧事。
走到门口,那便要路过窗前的沈昭,她并未言语,他却主动迎上来,用一支玉簪,给她束了个不伦不类的发,又拿过她昨晚来时的那个披风给她罩上,这才道:“好了,伊伊。”
虽然很亲昵,但李思筠也没反抗,犯不着和他在这些小事上计较,嗯了一声便要走,但他在身后轻轻揽住了她,亲了一口她脑后青丝。
这也罢了,很快就要走了,她都能忍,关键是沈昭在她耳边说:“伊伊,明日等我去找你。”
李思筠猛然回头,狠狠将他推开,气愤地伸手指着他,控制不住地喊出了声,“你说过,不再提从前事了!”
沈昭乖巧地点头,无辜道:“对啊,既往不咎,就当我们从前不认识。”他笑得粲然,“但我在宫宴上对伊伊一见钟情,特来求娶。”
李思筠感觉她被气得喉间一甜,没想到他竟然能这么不要脸,指着他的手都气得发抖,随后瞪着他,恶狠狠道:“你做梦!”
没等沈昭再说什么,她推门而走,一旁等了许久的曲蝶连忙跟上。已经到了正午,人多眼杂,曲蝶不敢大声喊公主,怕被人听见,故而快步赶上去,提醒李思筠将斗篷后的兜帽拉起来。
帝王令牌格外好用,两人避着人走小路,才惊险地回到了昭阳殿。
遣退了内殿所有侍女,李思筠一下瘫软在床上,曲蝶也不笨,昨晚和方才的事足够让她猜出个大概。她看着不说话的公主,还是觉得应当稍微提一下,她凑近,对着李思筠道:“公主,咱们是不是要遮一下啊?”
“什么?”李思筠艰难地抬起头,疑惑看她。
曲蝶也不好说,脸红得不行,拿过一旁的铜镜递给了李思筠。
李思筠随便看了一眼,镜中女子面容有些许憔悴,这也当然,但她恍然见下颌一处红,她凑上前,仔细去看。
她更生气,伸手遮挡住下颌处的吻痕,闭目深呼吸才能压制住派人去暗杀他的冲动。
若他不睚眦必报,那她就成了大圣人了。
惹不起,她总躲得起。
琯阳长公主偶感风寒,搬出昭阳殿,暂居宫外的长公主府。这消息一日便传了出去,虽然按照宗法,尚未出嫁的公主不得居于宫外的公主府。
但如今谁也不会拿这件事去少帝面前告状,少帝若告诉了长公主,告状计较的人没有好果子吃。
李思筠不光自己走了,还把小明惟也带走了,正好昭阳殿不够大,小孩子住在偏殿半夜哭闹,她都能听见微弱的声。
如今长公主府完全够大,她晚上就不会被小孩子吵醒了。但嬷嬷总是抱着小明惟去寻她,笑了什么的都要给她看。
后来,嬷嬷更是说,长公主和小皇子有缘,她一抱小明惟,他便不哭了。
李思筠有兴致时,便也抱抱这个便宜弟弟。
次日,秋色澄明,万物清丽。公主府来人都会通传,而且府内都是她的人,不会传去风声,时刻带着帷帽太累,她便索性着常服。
被人看见也没什么,公主在公主府养个面首,亲近一下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她坐在新移过来,叶如春云的丹桂树下,小憩片刻,嬷嬷又抱着哭闹的小明惟来。
李思筠想告诉嬷嬷不必这样,但小明惟被她一抱,就真的不哭了,小孩子还不沉,她也就抱一会儿。
门房此刻前来通传,“长公主,东淮太子求见。”
李思筠一瞬便想起昨日他说的,要来寻她,还真是守约,但一回想起他做的事,李思筠就止不住地生气,没克制住怒意,“让他滚!”
门房不知长公主为何突发这样大的火,立刻便离开去回话了。
李思筠还未平息住怒气,她怀里的小明惟被吓到了,咧嘴大哭起来,这是个向来乖巧的孩子,李思筠心觉对不住,便轻声细气地哄起来。
“公主,孤来还此——”沈昭不顾前方阻拦的侍卫,往前走去,他是姜国的贵客,侍卫也不敢动真格地拦,竟真让他寻到了。
沈昭拐过曲廊,抬起了手,手中是李思筠昨日束发的金簪。但他视线却盯在树下美人榻上的李思筠,还有她怀里的幼儿面上。
同她几分像,又是襁褓小儿——
他心中大震,一时眼眶都红了,张口却嗫喏、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只得暂时转身,先大步离开此地。
侍卫们被不知所措,为难地抬头看向李思筠,“公主,这……”
李思筠也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何如此异常,但她最后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他有病,不用管。”
避子
侍卫们也都下去了。
小明惟真的被李思筠吓到了, 止不住地哭,李思筠哄也哄不好,最后递给了担忧的嬷嬷,她看着嬷嬷将小明惟哄好后带下去, 这才放下心来。
她躺在美人榻上晒太阳, 因为沈昭而起的烦躁也有些消散。还是宫外好, 偌大的公主府都是她的, 举止也不必避着人, 就是容易被谏官逮住不放。
明知告状或许会被她记恨上,但有些高风亮节、不畏强权的谏官可不怕这些。她倒无所谓, 主要是怕有损阿浓的名声。
李思筠也很喜欢这个长公主府, 但是不能总住, 除非,她嫁人搬出宫。想到此处,李思筠更是长叹一口气。
午后的阳光透过桂花叶照在她面上,李思筠昏昏欲睡, 寻了个合适的位置侧躺着。
她刚要睡着, 廊下又传来脚步声, 曲蝶慌张地跑过来, 大声嚷着,“公主, 不好了, 不好了!”
李思筠睁开眼,眸中无神,总是听到不好了的消息, 任谁也高兴不起来,曲蝶到李思筠身边便道:“公主, 是卫姆回来了!”
李思筠惊讶,赶快起身坐好,曲蝶也忙着过来帮她整理着装,每位贵族女子都有傅母,负责平常教□□,李思筠的傅母姓卫,便被尊称为卫姆。
卫姆从前是郑后身边的医女,后来做了李思筠的傅母,和对待女儿和善仁慈的郑后相比,李思筠更怕这个一丝不苟的傅母。
李思筠一边整理衣袍,一边小声问曲蝶,“傅母不是归乡含饴弄孙了么?怎么才几年就突然回来了?”
大概两年前,李思筠即将及笄时,卫姆就辞别归乡去了。李思筠当时真的很不舍,对她来说,卫姆虽然比不上母亲,但平常也关照着她,更是教她言行之人。
但再如何不舍,也都会过去。如今有事忙一忙,无事便闲散的李思筠回想起原本举止都被束缚的日子,更是不愿。
“是听说公主丢了一阵,不放心……”曲蝶思索着,还未说完,便有位年逾半百的妇人走了过来。
她青白搀半的丝全都一丝不落的梳在脑后,盘成一个油亮利落的髻。即使做了多年公主傅母,积蓄甚多,但卫氏头上也仅仅有一只木簪,穿一袭朴素的暗棕袍子,她过于削瘦,面上褶皱沟壑格外明显。
卫姆走近,先俯身也给李思筠行了个礼,这对李思筠来说是长者般的人物,当然不好受其的礼,所以过去扶住她瘦弱胳膊,又关切地问:“卫姆不必如此多礼,许久未见,身体可好?”
卫姆这才抬头看李思筠,她笑了便显得和善一些,又说:“家中一切都好,呆久了,倒是想念公主,公主——”她笑容突然停住,转瞬消失,眯着眼打量李思筠。
李思筠惑然,但她顺着卫姆的目光抬手抚上脸侧,一顿,倏地想起,她心虚地用手遮住。她也知卫姆精通医术,在其面前撒谎无用,只含糊道:“……意外而已。”
卫姆这才仔仔细细去打量李思筠,她离开时,公主还不大,面容青涩,时不时会被赵姬气得晚上偷偷哭。如今瞧着性子沉稳多了,容貌也张开不少,愈发标志,柳夭桃艳,多些媚气。
卫姆移开视线,十分冷淡道:“从前是奴自私,皇后曾让奴看护到公主嫁进温家。但奴多年未曾归家,太过思念家中幼孙才离开,如今回来,奉皇后遗愿,在公主身边——直到公主嫁人。”
“嗯,劳烦卫姆了。”李思筠知道躲不过去,卫姆大老远来,又有郑后从前的吩咐,拒绝不了。但她随意惯了,只能过阵子再找由头,将卫姆支走。
“公主,请伸出手。”卫姆将李思筠拉到了榻上,让她坐好准备给她把脉。
李思筠知晓这脉一把,就什么都露馅了,她眸子弯起,十分俏丽,笑嘻嘻的,但卫姆面无表情直直望着她,她搪塞不过去,只得扭捏不情愿地抬起手。
卫姆一把拽过,干枯瘦小的手指停在她手腕间。
过了一会儿,李思筠大气都不敢喘,小心地等着。卫姆面色愈发不好,反问道:“公主怎可如此纵欲?”
李思筠心虚地没反驳,只心中腹诽,哪里是她纵欲,纵欲的另有其人,她是无辜的。
卫姆又问:“公主可曾喝避子汤?”
李思筠轻声“啊?”了一下,她哪里能想得到这茬。见她这个反应,卫姆便知她没有,起身,不容拒绝道:“奴去给公主煎药。”
“卫姆……”在卫姆转过来,锐利的注视下,李思筠垂下眼,说得极缓,但她真不愿,“我不想喝。”
周围的人早就被遣了下去。
“公主!”卫姆大惊,面上满是愕然,张开的嘴满是震骇,她缓了缓,之后厉声道:“公主在成婚前失了清白,这点尚且不算,如若有个万一,难不成,公主还要生下个孽种吗!?”
其实,李思筠只是觉得没必要,她又没定下成亲的人选,不知道多久后才会成亲。而且若有了孩子,无论父亲是谁,生母都是她,为何孩子要被称作孽种?
“卫姆!”她制止卫姆接着往下说,心中非常不适,下意识蹙眉,面色也冷。她没像从前那般对卫姆言听计从,沉默着,并没答话。
卫姆方从惊愕中缓过来,垂在身侧的手无端有几分颤抖,似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大好的事情,愈发觉得李思筠有时像极了郑后。
她见李思筠如此强硬的态度,也知这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助、听话的公主。
她叹了口气,坐在李思筠旁边,语气也软了几分,只道:“公主,奴没有坏心,此时不是有孕的好时机,若让温家知晓,又是件麻烦事。奴知公主怕苦,不喜喝药,公主还不信奴么?定会选个不伤身子,也不苦的药来……皇后娘娘也想公主婚事顺遂。”
卫姆一提起皇后,李思筠就想起郑后临终前的惨状,心中不好受,怏怏地应了一声。
卫姆忙不迭夸了几句好公主,又摸了摸她的头,包袱都没来得及放,卫姆便匆匆下去抓药、熬药。
李思筠也没了晒太阳的好心情,索性回房去。
卫姆熬药很快,还未等李思筠睡熟,她便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走了进来,见李思筠在床内躺着,床帐都拉上了。
但她侧身朝着里面应当没睡,所以卫姆道:“公主,药放在这处了,等会要记得喝,奴会来收碗的。”
李思筠应了一声,很久都没动静,等卫姆走后,她才坐起身来。
曲蝶听了卫姆的吩咐,将那碗仍然热的汤药递到李思筠面前,知道李思筠心情不好,她声音也弱,“公主,此刻喝正好。”
李思筠接过来,汤药尚且热,浮起几丝氤氲热气,她看着升起的白气发呆。
*
李思筠以伤寒为缘故避着人,给公主府递拜贴说要来探望的人,大多都被李思筠拒了,以她现下的状态还是不见人的好。
但有的人,不得不见。
卫姆和温家相识,早些年是温家举荐的。多年前,若论关系,温家和郑家还曾是邻居,卫姆最开始是温家的医女,后来才到了郑后身边,陪着郑后入宫。
温、郑两家关系错综复杂,温景予来探望公主,顺便也说要拜访卫姆。
这个李思筠没法直接拒绝。万一温景予是真的想见卫姆呢。故而,她同意了。
温景予是继沈昭后,第二个进长公主府的客人,但待遇明显不同。
听闻温氏子要来,卫姆一大早便高兴起来。李思筠总觉得,卫姆对温景予要更亲厚些,老人家带着侍从早早便在公主府的前厅等着。
叙旧后,卫姆也带着温景予去了后院去寻李思筠,却说这是公主的意思。
李思筠很无奈,但卫姆照顾了年幼丧母的她,郑后也曾让她善待、尊敬卫姆。所以她当面没反驳,只想着,等温景予走后再与卫姆好好说说此事。
在温景予来之前,卫姆给李思筠好好打扮了一番,还给她用了很重的胭脂水粉,尤其将下颌处的痕迹遮了遮。
以防万一,卫姆还找出一条覆面的薄纱给李思筠戴上了,俨然不想被人发觉。
会面之地在花厅旁的小室,这处有许多珍稀的花草,李思筠并不喜欢这些,但郑后从前甚喜侍弄花草。故而,那些活下来的花草,她便命人搬去了公主府。
虽已至深秋,但此处仍有花香萦绕,李思筠端坐着,卫姆将温景予迎过来,便站在李思筠身后,看着两人笑而不语。
温景予从未在李思筠面前提起过这桩不清的婚事,所以,两人相处时更像是好友。李思筠还因卫姆的安排有点不悦,笑得勉强。
温景予一身石青色锦袍,他还未行冠礼,青丝用发带高高束起来,在李思筠对面跪坐下。
他见李思筠表情,便知她所想,抬头朝着卫姆,温声笑道:“卫姆,我想与公主说些事。”
卫姆主要不放心李思筠,但她一般不会拒绝温景予的请求,她希望两人好,内心只盼着李思筠是一时不懂事。年轻人的事,她也不好掺和,“那你们好好说。”
卫姆走出花厅后,李思筠才一瞬放松下来,她叹了一口气。
“卫姆也是挂心你。”
李思筠没反应,温景予又伸手,将掌心中一个小巧的木制鸠车放在桌上。
是幼时的小玩意儿,李思筠许多年都没见过了,她惊喜地拿了起来,“在哪儿寻到的!我还记得,”她在案桌上摆弄着,“幼时,我出宫,总是带这个回去与阿浓一起玩。”
“对,还是从我手中抢走的。”温景予笑着,又将他带来的食盒打开,拿出一盘糕点来。
李思筠一点儿都没客气,将面纱扯了下来,拿过一块牛乳糕,咬了一口。味道很熟悉,是温家厨娘做的糕点。郑后也会,味道同这个差不多,她幼时总吃。
温景予见清,他垂下眸,掩饰住几分失落,但他很快又道:“既然喜欢,伊伊妹妹无事便去温府坐坐吧。”
李思筠笑了笑,没应话,温夫人深居简出,不常见外人。但她总觉,每次遇见温夫人,温夫人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其中隐约有恨意,但又看透一切的淡然。
幼时不懂,她喜欢去温府,因为温夫人性子举止同郑后有些像。但长大后,她看出了温夫人的不待见,便不总去了。
温景予说着,还从匣子里拿出许多种吃食,都是些李思筠喜欢用的,“你近日总闷在府上不出去,挑些喜欢的尝尝。”
“……小殿下呢,听阿父说,伊伊妹妹将小殿下接过来了,正巧家中有许多咱们幼时的小玩意儿,我今日都带来了。”
李思筠点头,喊了曲蝶,让嬷嬷把小明惟抱过来。
温景予抱着小明惟,逗着他。李思筠吃糕点,有时笑得乐不可支,不知他人缘怎么这样好,小孩子都喜欢。
室内和睦,卫姆也满意地走了。门房却又紧张兮兮地过来禀告:“公主……昨日的贵客又来了。”
李思筠脸色转瞬便不好,笑不出来了,昨日不知沈昭发什么神经,直接走掉了,可这才过了一天并不算安稳的日子,他就又来了。
温景予将小明惟递给了嬷嬷,很有眼色地说:“伊伊妹妹,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和小殿下。”
李思筠点点头,目睹温景予出了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对门房说:“让他进来吧。”
温景予虽然有所猜测,但见到公主府的侍从引着东淮太子往花厅这边走时,他心中还是不好受。但沈昭却对他颔首,以表礼节。
温景予回礼,总觉对方今日心情甚好,比宫宴上的笑真诚多了,嘴角翘起几分,难以掩饰的愉悦,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沈昭原本确实将其看做情敌,可昨日过后,这已经不算什么大事了。
但两人擦肩而过时,他突然闻到对方身上飘过来了几丝奶香气,明显是小孩子的。
他面色倏然冷下来,回头,对着温景予背影,问道:“温郎君,是家中有子嗣么?”
温景予停住脚步,转身摇了摇头,但见对方疑惑的目光,想起方才事,明悟过来,所以他解释道:“应当是小殿下,方才在伊伊……”他改了说辞,“在长公主那遇见,便抱了一会儿,或许沾染上了味道。”
沈昭冷笑一声,“孤曾听过民间传闻,总抱旁人家孩子,易损自身福气,温郎君还是早日成亲吧。”
省的总惦记别人夫人和孩子。
说罢,他便抬头,没管身后困惑的温景予,轻哼一声,随后大步向花厅走去。
说清
沈昭走进小室时, 室内只余李思筠一人,曲蝶候在门口,在沈昭走进后,将小室的门紧紧关上。之后, 她走几步, 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人, 不让旁人走近。
李思筠仍然坐在案桌旁, 端坐了许久有点累, 此刻也稍稍松懈下来。她抬眸,看着走进来的沈昭, 和往日差不多的打扮, 但今日似乎格外端正, 一袭象牙白滚边银丝的锦袍,金玉尊贵。
她腹诽,或许是因为心黑不要脸,所以他才更喜欢月白这类素雅、干净的颜色, 她就被这无害的皮囊骗过许多次。
今日也是, 让她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甚至他腰间又挂上了那枚从她这儿要走的玉佩。
她扫了眼笑容满面的沈昭, 总觉他今日没安好心,所以, 故意没看着他, 直接问:“寻我又有何事?”
沈昭对李思筠笑了笑,之后四周望了望,案桌上有食盒, 还摆着许多只吃了几口的小食,有各式糕点、一碟石蜜糖块, 豆面饴糖、荤的还有鲤鱼片。
而一旁的地上放着个大箱子,完全大敞着,里面满是幼童的物件,拨浪鼓、孔明锁、双陆一大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见到这些,才让他感觉昨日不是梦。但直到此刻,他心中还有不真切之感。昨日,他回去想了一整日,才接受这件事。
沈昭也是深思熟虑后才来的,已经想好了说辞,俨然不能直接说来找孩子,他朝着李思筠笑了,“想伊伊才来的。”
李思筠抿了抿唇,也知道赶也赶不走他,她没再说话,逐客的意思格外明显。
但沈昭恍若不觉,走到那个大箱子面前,拿起最上方一个拨浪鼓,轻轻晃了一下。
被声音吸引过视线,李思筠转头看他,便听沈昭道:“小殿下呢?方才遇见温家郎君,他说伊伊方才和小殿下在一起。”
当然让嬷嬷带下去了,他们非亲非故,甚至还有点仇,她为何要将弟弟留下来给他看?
但李思筠一直想着两清,总觉对他发火似乎更亲昵,所以她客气却敷衍着道:“知你不喜,抱下去了。”
他看起来就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估计和温景予不同,不会喜欢抱着小孩子玩。
“怎会?”沈昭惊讶看她,笑得温和,说话也轻,“我最喜欢小孩子了,伊伊,让人抱来吧,我想看看。”
李思筠微蹙眉,望着他,眼里满是疑惑。但他提出来的要求也不过分,那便看看吧。
她起身,没喊嬷嬷过来,她反正也会抱了,走去后面偏室,过会儿便将小明惟抱了过来。
她不大喜欢一直抱着孩子,要时刻警惕着,不能将孩子摔下去。所以,她将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小明惟放在了小榻上,“喏,你看吧,看完赶紧走。”
沈昭点点头,以为她是怕他把孩子抢走,才赶他走。但孩子和她,他都要,所以还需从长计议,慢慢来。
他昨晚,还曾想过将孩子直接偷走,威胁她和他一起走。但今日见她这个不冷不热的态度,他便知,此事行不通。
她或许不会为孩子妥协,对这个孩子也不太热络,都不想亲自抱久,直接放榻上了。
想到什么,他心头一痛,估计是因为他,才连累了孩子,两人都不受她待见。
李思筠就坐在榻的最边上,侧倚着小几。沈昭的视线都黏在了那个蓝色襁褓上,心中激动,近乡情怯,走得也极缓。
他伸出手,拨开了襁褓,看着小孩子白嫩的肌肤,此刻酣睡着,小小的手抬着,鼻子和眼睛真的像她,但……
他说服自己这只是小孩子没张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还有耳朵呢,以后总会像他的地方。若细细去看,也是同他有半分像的。
李思筠用胳膊支着小几,闭目养神,她连着应付来客,属实是有些倦了,所以她并没看见沈昭眼中盈起的泪意,只听他问:“他……有名吗?”
“嗯。”答应下来后,李思筠觉得她太过敷衍了,问个名字也算礼节,所以又补充了,“明惟。”
明惟,明惟……沈昭伸手,食指被小明惟的小拳头握住了,温热的触觉,很新奇,是他和她的孩子。他哽咽问:“是澄明的明。惟,思也,这个惟么?”
“嗯。”
“昭昭之明,明德惟馨,很好的名字,是你起的么?”
李思筠睫毛颤动,犹豫了几瞬。是也不是,皇子名讳也轮不到她一个公主来起,但小明惟出生时,她父皇就已经病重了,也无心为小皇子起名字。
那日,下面的人拟好了名册,呈上来让父皇选时,她正好在。父皇看都没看,就将名册递给她,让她随便念一个就好。
但如此重要的事,怎能随便,李思筠还是第一次给人选名,斟酌了一晚,次日才圈定此名。
所以,她道:“勉强算吧……下面的人拟好了,我选的。”
指责的话刚要出口,沈昭又闭嘴,将其咽下了。她确实不重视这个孩子,但她也不容易,一个人将他生下来,还要养大,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他母后生他,都被楚人谩骂,她都一个人扛着,甚至没选一个假的驸马,他心疼地道:“伊伊……你受苦了。”
从前是他对不住,以为她不光跑了,还假孕骗他。他记恨她至深,甚至在东宫寝殿内备好了密室,金玉做成的牢笼,打算抓到她之后,便一直关着她。
“我为何会——”李思筠话说一半,后面受苦两字被她咽下去。
一个弟弟而已,她接到身边看着,已经算她良善。一是因为父皇临终前嘱托,二是梅姬之前帮过她不少忙,三便是,从前对同父异母的李真,她态度一向不好,甚至不许父皇总去看他。
如今想想,幼时的她简直过分得紧,大人的事与小儿无关。
而小明惟,她只是接过来暂时护一段时日。等阿浓的皇位稳固,小明惟不构成威胁,便送走他。最近几日,有兴致时,她逗一逗,又不亲自养,她有什么可受苦的?
她睁眼,眸中满是狐疑,稍偏头,这才正色看沈昭。
他站在小明惟旁边,伸出手,又不敢触碰小孩子稚嫩的脸,只扣qun:一乌尔而七五耳吧以拿着拨浪鼓在小明惟脸前绕啊绕,将刚醒过来的的小明惟逗得咯咯笑,挥舞着小胖手去抓。
他眼眶微红,甚至眸中带着点点泪意,是那么的温和慈爱。
……慈爱?
李思筠喉间一哽,看着两人互动,她突然想起,从前她为了离开,忽悠他,说她有孕了。
重逢后,他没提,她便也没主动找麻烦。小明惟才三个月大,她掰着手指算了算,随后一惊,他该不会是误会什么了吧!?
“伊伊,我能抱抱他么?昨日已经寻嬷嬷学过了,也用襁褓练过了,绝对不会摔到他。”沈昭问。
他都说成这样了,李思筠当然没法拒绝,应了一声。她心中怀疑,但此话决不能贸然出口,万一他不是这么想的,她这一问,岂不是很尴尬。
两人都达成一致,不再提从前了,总不能她先反悔吧?
沈昭抱得动作很笨拙,其实他想多练练,再抱孩子的。但方才听到温景予抱了,他便心头有郁气,他都没见过的孩子,那个姓温的都上手抱了,他当然不能再拖。
见他如此珍重的模样,李思筠几乎确定了,她略一思索后,便开始解释道:“沈昭,其实,他——”
她话还没说完时,沈昭不放心,就又将小明惟放回榻上。儿子已经抱了,下面应该哄夫人了,他对着李思筠道:“伊伊,是我的错。”
两人同时开头,李思筠先停下了,沈昭觉得此刻她说什么都不重要,她同他置气也是应当的。
他将腰间的玉佩解下,缓声说:“伊伊,你应当也知晓我身世了。”
这点李思筠反驳不了,事实如此,亦没想到,她口中那个可怜的东淮太子是他,从前在漕县的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沈昭又接着道:“我母后曾经说过,我不会爱人,注定孤寡。漕县时,伊伊,我便已经心悦你。那日,你问我是否会娶你,我确实犹豫了。”
‘’你也知道,我地位不稳,罗氏是一个很好的助力。但我与罗氏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包括罗氏长女。”
他头一次对她说这些,用一个示弱的姿态。漕县时,他护着她的时候,李思筠不是一点都没动心,只是她后来告诫自己,不要沦陷。
如今又听他提起漕县,她抚着袖中金线纹路,视线下压,没说话。
沈昭走近,俯身将玉佩系在她腰间,在李思筠伸手阻拦时,他握住了她的手,“将这个要回来也是气话,我只想试探你的心。从来没打算与你两清,那时也在骗你。”
“这是我母后留给我,让我送给妻子的。漕县一别时,我便打算娶你了。这不只是一枚玉佩,是京中能调动卫兵的信物,也是能打开我私库的钥匙。”
李思筠看过去,他专注地望着她,眸中有毫不掩饰的情愫,似乎盛满了深情,几欲溢来,是他少有的柔软神色。
冷情之人的片刻柔情,更让人心折。
他又道:“其实伊伊你说得对,我不喜孩子,因为从小受到的责骂,也厌恶子嗣。但伊伊,我很喜欢他,因为是你我二人的——”
“弟弟,小明惟是我亲弟。”没等他说完,李思筠突然将真相说了出来。虽然这样澄清,好像对他很残忍,但总比他将一切都说清,她再否认的好。
沈昭明显一怔,随后面上血色尽褪,攥紧她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勉强开口,不敢置信地问了句,“什么?”
李思筠垂眸,未看他,接着道:“其实,这是我弟弟……我以为你知道的。是梅太妃的孩子,父皇不重视,我也怕这个幼弟会动摇阿浓的位置,所以并未声张他的存在。故而,小皇子的事,鲜有人知。梅太妃前几日过世了,我才接过来养的。”
“当初是真的在骗你,有孕、静养都是假的。漕县时,对你……我没有一点真心。每日、一举一动都是为了逃走……”
她一点点掰开了沈昭的手,也将玉佩的结解开,毫不犹豫地将玉佩塞进他手中,她说得极缓,“你方才的那些话,我就当没听过。”
“我都解释清了。所以,沈昭,你别再一直缠着、纠缠我。我们也别见面了,在,”她抬眸望进他红着的眼,决绝地,一字一句道:“在彻底反目成仇,之前。”
秋弥
李思筠在长公主府闷了好几日。
面上的痕迹消了, 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出门了。但她也没出去,只偶尔允几个来探望她的人,听来人说东淮使臣今日去了何处,宫中昨晚又有了宴饮。
嬷嬷依旧每日都要抱小明惟来她面前转转, 但都挑小孩子乖巧的时候。
每次李思筠见到小明惟时, 他要么吃饱了, 吧唧嘴吐泡泡, 要不便是笑得憨憨。几日下来, 在李思筠心中,小孩子都像小明惟这样乖。
她坐在榻上, 曲蝶在一旁叽叽喳喳, “许多日都没出去了, 好久没见到姐姐了,公主咱们何时回宫啊? ”
李思筠百无聊赖,托腮看着嬷嬷怀中吧唧着奶味儿的小明惟,脑海中都是沈昭上次抱着小孩子, 对她示弱求和的模样。
她不是一点都没心软, 只是两个人真没法在一起。她是个很清醒的人, 对他的一点情, 不足以让她放弃在姜国的一切。
或者,若等阿浓安稳下来, 她也是可以嫁出去的, 但他会一直不变心么?
离了姜国,她的优势会一点点消失,恐怕最后会变成一个无权无势的和亲公主。她姑祖母的尸骨还没找回来, 她怕重蹈覆辙。
她长叹了一口气,垂眼便见案桌上平稳放着的玉佩。他什么都没说, 只在她说,让他把玉佩拿走时,冷漠地说了句,“送人的,我便不会再拿回来,扔掉或是摔碎,随意。 ”
李思筠一想他说的话,心就堵得慌,对他这么重要的东西,她又狠不下心,能直接摔碎,就只能像烫手山芋那样,一直摆在那里。
卫姆只盯着李思筠出去时的举止,还有接触的人,平日不会紧看着她,此刻不在。
曲蝶见方才李思筠没听见,而且卫姆不在,无人会责怪她,她便又问了一次,“ 公主,咱们回宫一趟吧?我好想姐姐啊。 ”
李思筠最后点了头,也确实不能总窝在这里,也有许多日都没见阿浓了。
她换上件庄周的绛紫色直裾深衣,裙摆宽大,只带了曲蝶和几个宫女。卫姆似乎不大喜宫中,听闻她要去见曲姬,便没跟着。
李思筠到曲素宫中时,少帝也在,宫人早就被遣退下去,两人像是夫妻般对坐,没讲究规矩,谈笑着用午膳。
见李思筠来了,少帝吩咐人添了碗筷,笑意更甚,“ 长姊来得真巧,方才我还同素姐姐提你呢。 ”
李思筠也坐下,问:“ 提我什么?”
少帝和曲素又相视一笑,就连往日腼腆的曲素都掩唇轻笑出声。李思筠好奇之余,又想着,还是姜国好,偌大的皇宫,主子却没几个。
没有太皇太后,就连皇太后也没有,勾心斗角的女人少,是非也少,在阮子姁嫁进来前,曲素的日子都不会差。
不像东淮,有皇太后也就罢了,还有冯后和一大堆嫔妇,乱得不行。
她心里想着那边,恍惚间又听的东淮二字,她抬头,正好对上曲素打趣的眼神。
少帝凑近她,问:“ 长姊,你怎么心不在焉的?”见李思筠摇摇头,少帝又接着笑道:“我觉得东淮那个太子,一定心悦长姊! ”
李思筠也知,这都是沈昭从前做的好事。他从不避讳两人间的事,大大方方地就去公主府找她,有如此传闻,也在情理之中。
她模模糊糊的态度,少帝也想起这些时日,他长姊都带着小皇子在公主府养病,当然不知情。
想到被长姊护着的小儿,他心中不悦,但很快遮掩住,“ 上回宫宴,我便发觉,他总是看长姊,前些时日还打听过长姊的事。每次我同他说到长姊时,他对我的态度都要更好点,也爱搭我的话。”
同他彻底一刀两断后,再次听到这些,李思筠心中不大是滋味,笑得也勉强,“或许是误会呢?近日没有了吧? ”
“ ……好像是。这几天不大提长姊了,我主动提时,他反应也淡淡……听闻那个太子已经有未过门的太子妃了, ”那就不是想求娶他长姊。
少帝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道:“ 那应当是长姊容貌过盛,东淮太子或许好女色,要不然咱们送几个歌姬去?”
听到歌姬,李思筠面色更不好,还是曲素有眼色,制止了喋喋不休的少帝,“这不太妥当。”
少帝反驳,“素姐姐,这有何不妥的?好多朝臣都送了……”
曲素忙换了个话题,掀过了这茬,她问李思筠,“东淮使臣快走了,后日要去上林苑围猎,公主去么? ”
李思筠其实不大想,躲着沈昭直到他们离开姜国最好,再无交集。但是少帝劝她,“ 长姊也一起去吧,幼时长姊答应过阿浓,每次都会陪阿浓一起去南山的。“
曲素也道:“ 公主去散散心吧,小殿下我照看两天。”她话音刚落,便被少帝哀怨地望了一眼。
每次都陪阿浓去南山,是郑后刚去世时,李思筠哄他的话,她只得点头。
…
上林苑不远,最近的南山就在皇宫后方几里地。围猎的日子是早就定好的了,还要住上一晚,营帐都是准备好了的。
唯一计划外的是,东淮的使臣逗留这么久,但也正好带着一起去。
李思筠极力避免与朝臣接触,她就在女眷中央。夫人们虽然有心奉承,但李思筠年纪小,还是个没成亲的小丫头,和她们不是一辈的,大多数夫人都觉得亲自凑上去,未免太过掉价,便让女儿去。
翠微亭中,坐在李思筠身旁的是阮子姁,她今日一身火红的骑装,洒脱利落,谈吐大方,不像是御史的女儿,笑着与李思筠讲着近日事。
一堆贵族少女凑到一起,逮到个话题便叽叽喳喳地唠了起来,亭子下方不远处便是主营账,暗红的旌旗被山间风扯得飘飞。
皇室大臣都看倦了,好不容易见到异国使臣,少女间讨论的最多其中那位玄色袍衫便服,绛带束腰的东淮太子。
“长得忒俊,他后院嫔妇多不多啊?”
“俊又有啥用,两国不通姻亲,想也白想。”
李思筠也随着往下瞅一眼,这回他倒是真的,一眼都没多看她。方才从她身边走过时,他目不斜视,是她说的那样,彻底断了。
阮子姁见李思筠一直怏怏不乐,而且也拒了少帝,没跟着去围猎。她便提议道:“ 公主,他们都在东边兽场围猎,咱们去西边跑马,如何?”
她此话一出,也有许多贵族少女点头应和。这些少女被家中长者吩咐着跟在长公主身边,可好不容易到了上林苑,不想在此干坐着。
李思筠没兴致,但觉得不能因为他,一直心情落寞,所以她点点头,又允了。
她的赭白马一直养在上林苑,马是先帝挑的。少帝与长公主年龄相仿,少年郎君的胆子又大上一些,但先帝只亲自教了长女骑射,更曾当着群臣面说过,若长女为子,必传位于她的话。
先帝对长女的偏爱,可见一斑。
暮秋萧瑟,一叶惊秋,一溜儿骏马高抬起蹄,先后向西奔去。
为了不遇见沈昭,李思筠特意指了西边最偏远的道。从前跑马时,都是赵净君在她前面,如今赵净君不在,便是她在前面,后面半步远处是阮子姁。
阮御史向来骄纵这个女儿,阮子姁也要强,样样都是拔尖的。有了比较,李思筠才有了较真的心思,用力夹紧马腹,又冲出一步远。
可原本一向听她话的马匹,却突然嘶鸣一声,发了疯般直直向着密林最深处跑去。
这只马一向温顺,不会轻易如此癫狂。李思筠一边紧勒缰绳,一边大声呵斥着马停下,身后是阮子姁的惊呼,可赭白马太快,撵不上。
为了万全起见,李思筠亦随身带着匕首,此刻高举起,却不忍下手。她已经失了双亲,父皇母后给她留下的东西很少,活物更少。
在她思索犹豫时,流矢从她耳边擦过,她为了躲避,落下马,重重地摔在地下。摔得她全身都麻痛,赭白马从她身上跃过,幸而没踩到她这个主人。
李思筠也知是有人算计,强撑着站起身来。正巧见到四个蒙面人从密林深处走出来,她转头,大声喊,“侍卫!侍卫都在何处!”
可无人应答,对面都是男子,她腿仿若伤到了,跑也没法跑远,来者身上带剑却并未拿出。
李思筠尽力转身跑,却被一人拽着胳膊,抓了回来。她仰头怒视着最前面的人,“何故引我到此处?又要杀我。”
为首之人没说话,挥了挥手,他身后走出一人,不由分说地将一粒药塞进她嘴里。她紧闭着嘴,挣扎着,却无济于事,药在她口中转瞬化成了苦水,吐不出来。
若说是刺杀,对面带剑却并未杀她。但若不是,却喂了她药。
李思筠倒在地上,身上愈发无力,肺腑都开始灼痛。对面的人虽然蒙面,没开口,但她总感觉很熟悉,她突然想起,“你是赵家人!是……赵敬。”
赵将军和赵姬的弟弟,那便能解释,他为何要杀她了。
“公主敏锐。”赵敬扯下面罩。
李思筠怒喊,“解药给我,认出了你,若我死了,那么整个赵家都要陪葬。”
赵敬却道:“今日过后,我也没想再活。苦等一月,才得与公主相见之机。我只想问公主一件事,我阿姊确实错了,也与你有仇,但真儿何辜?”
此话一出,李思筠面色也变了,真儿便是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赵敬看出她的变化,笑得悲切,“我阿姊有罪、有罪。她妄图夺位,从来都没安分过。可真儿呢,他一向敬重你这个姐姐,也从来没有觊觎过太子的位置。都是公主的弟弟,可公主为了守护亲弟,杀了另一个。”
“我没有……”李思筠回道,可下一瞬就呕出一口血来,她伸手捂住,喉间疼痛让她没法说出下一句解释的话。
赵敬道:“先帝薨逝时,只有长公主在身侧,之后赵姬随葬……这便罢了。长公主为何要借诏书逼杀二皇子?此事天下、朝臣皆知!”
看着倒在地上的,狼狈的李思筠,赵敬扔下一颗药在她身边,“我不敢杀长公主,连累整个赵家。这是蛊毒,这颗和公主方才用的一样,公主吃不得。”
“我只是想让公主知道,像公主这般、如此心狠绝情之人,也不配得到旁人的真心。”
人都走了,风一吹,林中的叶子便哗哗落了一地。
李思筠身上痛,此刻五感格外清晰,她不知赵敬是否在骗她,但很怕下一瞬就死掉。
她不后悔直到今日的所做所为。只是赵敬方才一提,她又想起了李真,他同阿浓差不多大,总是跟在她和阿浓身后,她牵着阿浓的手,却吝啬给李真一个眼神。
他幼时总声声、怯怯地学着阿浓唤她,长姊,可她不允、不许他喊。到最后,即使分为两派,见面便是剑拔弩张,可他还礼貌地唤她,公主姐姐。
她眼角落下一滴泪,她确实有愧于李真,或许护着小明惟,也是因为这点愧疚。
落叶被踩实,发出细微清脆的咔嚓响声,李思筠睁开眼,艰难地转头,见墨色的云纹长靴由远及近。
她仰头,见来人面色极冷,明明这边无旁人,只有她一个。他径直走了过来,却像是路过般,仿若下一瞬就从她身边而过。
她伸出的手上全是血,抓住沈昭玄色衣袍边缘,笑了下,嘴边又咳出血来,“我、我不想死……”
“要我怎么求你?”
同生
沈昭垂眸, 李思筠咳得面上都有血迹,仰头看他,脖颈颤抖,呼吸艰难, 柔弱而破碎的美, 神色却笃定, 似乎知晓他一定会救她。
李思筠确实是这样想的, 她只是不知他会提出什么要求。他非善人, 前几日还被她狠狠拒绝过,说不定会怎么报复她。
但不论他提什么, 她都给答应。
他俯身伸手, 揽腰将她抱了起来。她也没客气, 直接揽上他脖颈,其中一只手攥着赵敬扔下来的药,藏了下来。
沈昭问:“疼得厉害么?”
李思筠伏在他肩上,小幅度摇了摇头, 又说:“还好。”不知是否错觉, 见到他之后, 好像也不太疼了。
他抱着她, 往营帐的方向走,“不用你求我。”
“嗯?”李思筠因为方才疼痛, 额间都是薄汗, 意识也模糊,此刻稍仰头,盯着他瞧。
沈昭便又说了一遍, “不用你求我,也没有任何要你做的事。因为你是郑伊伊, 所以救你。”
李思筠稍怔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好心,还顾念那点旧情。
她仍记得,雨夜,她第一次求他救时,他还口口声声冷漠问,凭什么要救她?
前几日还用从前事威胁她。他好像变了,但李思筠笑了,虽然笑得有点艰难,但她揶揄道:“那方才,你怎么、像不认识我一样?”
说得好听,但她出声喊他之前,他可没直接将她抱起来,像路过似的。
沈昭没想到这时候她还记仇的,停滞了一会儿,才道:“……没看见。”他又接着说:“伊伊再忍一会儿,我走来的,马还在营帐那边。”
“嗯。”围猎前相遇,李思筠见他着常服,显然是没想掺和进秋弥这个热闹。
虽然他来得太巧,但李思筠也认为,他还是没死心,把玉佩留下,也是变相留了个和好的机会。
她觉得呼吸都有点疼,下意识便紧紧靠在他脖侧,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鼻尖在他脖侧蹭了蹭,像回到了漕县,她心安道:“……郎君真好。”
“你……”沈昭说话,但只开了个头,接下来便不知该如何形容她,往日辩口利辞之人,如今竟有一瞬的言辞匮乏。
他亦怀疑,她是怕被他丢下,才又说这些甜言蜜语来哄他。
可沈昭一瞬就忘了前几日她有多可恶,心软得不行。他心里想,她要是一直都这么乖就好了。
*
主营帐那边早就炸了锅,提前准备了这么久的秋弥,竟然生了事端。
此行还有异国来使,没让其见识一番姜国武力的雄厚也就罢了,倒先传出了长公主被贼人暗害的丢人消息。
专责秋弥皇家狩猎一事的期门仆射,一直在长公主营帐前侯着,见东淮太子抱着琯阳长公主往这边走,便已经够让人惊诧的了。
他更是眼尖地瞄见李思筠面白如纸,两人身上还有血迹,他慌了神,急急忙忙地大喊疾医,将随行秋弥的疾医全喊了过来,跟着进了营帐。
他这才颤巍巍地跪在营帐前请罪,内心祈祷长公主千万别出事。
沈昭将李思筠放在四面无围的简单木床上,之后,他便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但随后,在疾医们一拥而进时,李思筠松开了他的手。
两人如今便是这般见不得人、亦说不清的关系,沈昭未言,便走开,远远站在营帐角落。
门口的卫兵拦了一窝蜂来探望的人,但未来的皇后无人敢硬拦,阮子姁直接提着裙角快步走进,她知自己今日也会担责,毕竟跑马一事是她提出来的。
她是真的焦灼,急得满脸是泪,忙挤到了最前面,低头见李思筠面上有血,她吓得不行,声音都发颤,“公主,您没事吧?”若李思筠死了,她的婚事恐怕就要黄了,少帝一向依赖这个姐姐。
李思筠觉得此刻是真的不疼了,但身上很无力,撑着摇了摇头。
少帝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见到了被疾医一众人围着的李思筠,着急地喊了一声,“长姊!”
疾医闻声辨来人,连忙让出个位置,阮子姁还沉浸在怕被牵连的恐惧中,没及时躲开,少帝大力将她一把推开,同时皱眉斥道:“就怪你,害得长姊受伤!”
“阿浓,”李思筠见状连忙制止,可说的太急,又开始咳。
少帝没空闲再去指责旁人,忙着过去握住李思筠的手,落下泪来,“长姊,长姊,你别死,阿浓只有你了……”
李思筠下意识便松开了另一只手,伸出去,安抚般摸了摸少帝的头。
她手中紧攥一路的药丸也随之落在床边上,疾医们问清来由。除了两个年长、医术高明的疾医还围着李思筠,剩下的疾医便都去研究药丸了。
此处太过杂乱,沈昭目光略一停在药上,随后他走了出去,却未走远,在营帐前面等,一旁仍然跪着的仆射还时不时偷瞄他一眼。
另外负责随行的侍卫统领也两股打颤地走了过来,他与仆射一起,今日都恨死了赵家人。
赵姬从前野心勃勃,还有传闻,言她与郑后的死有关。成王败寇,长公主最后也只是让赵姬陪葬,赵家无恙,已算仁善。
更何况,身为家主的赵将军都没说什么,也从未明面支持过妹妹,少帝继位没牵连到他,只是闲赋在家而已,此刻听闻消息,亲自绑了弟弟过来,等着发落。
营帐内,疾医给李思筠把过脉后,面色为难,感觉这脉象也怪,但在宫中做疾医,讲究得便是一个稳妥,都只含糊道:“这药应当是无毒,只略微伤了身子,或许修养一阵儿便无恙了……贼人可曾说什么?”
李思筠回道:“说是蛊毒。”
疾医们都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琢磨,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急得少帝连斥废物。最后为首的疾医道:“蛊毒千变万化,还是要下毒之人问清,或是寻方士来看……”
最后还是被关押的赵敬亲口道,这是从一位方士那得来的,名为同生蛊,顾名思义食者同生,其中一方身亡,另一方也会即刻死掉。
共生是一个很微妙的说辞,两颗药有没有毒,疾医都说不清。若像李思筠这般,吃下去只是疼一阵儿也好。但若真是验不出来的蛊毒,何时死的都不知道。
时人信巫蛊,惧鬼神,无人敢确凿道,这是假的。
而且,万一这蛊无毒,但若同生为真,谁敢与长公主性命相系?
少帝犹豫,话几番在喉间,但见李思筠还时不时咳血,他有点害怕,没看她的眼,只垂眸道:“长姊放心,我一定会彻查赵家的。”
李思筠却摇了摇头,说:“算了……赵将军是不知情的,赵敬先关着吧,别杀他。”
“长姊?”少帝惊愕,但李思筠坚决,也得作罢,留她一人静养。
少帝出营帐时,脸色有些白,只剩他和阿姊两人,另一颗应当是他来用的,可……
“陛下?”沈昭笑吟吟唤了一声,将少帝的思绪喊了回来,随后他犹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方才,阿姊她……”
“孤见长公主时,她身旁都是血,想来是极其凶险的,孤险些以为长公主……对了,长公主可还好?”沈昭问道。
少帝脸色更不好,他方才也见到了血,此刻心中纠结,手有些抖,也无心再应付这个疑似心悦他长姊的太子,只敷衍道:“长姊好多了,只是她心软,不让杀那贼人……”
他说话声音愈发小,俨然没了主意,准备回主营帐去寻温相商议。
沈昭状若无意,“孤不知贼人是谁,也无权置喙,只是,”他失了笑意,话却只说一半,“今日,那些人敢对长公主下手,明日便会有更大的胆子……”
他们敢威胁长姊,那就是对皇室不满,以后便敢来杀他,少帝心中大震,他比谁都怕丢了性命,故而,李思筠方才说的话,他霎时全忘了。
只余沈昭看着少帝走远的背影,目光沉沉。
…
主营帐中,少帝不安,他思索过后,最后还是对一内官小声吩咐几句。内官颔首领命,向着关押赵敬的地方去了。
温樊走了进来,虽已坐到相国的位置,但他也才年逾四十,儒雅面容,冷面时却不威自怒。
他进门后遣退了营帐的内侍,但没行礼。
奇怪的是,少帝仿若已经习惯了,并未问责,反倒在殿中来回踱步。温樊稳稳坐在扑了毛毡的太师椅上,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少帝面带怒气,一遍遍道:“赵家,赵家简直太过分!李真死了就死了,非要将这都推到长姊身上。长姊心善,但不能简单这么放过赵家,还有长姊,她……我应当去用了那颗药的,长姊一直爱护我……”
温樊听到此处,才抬眼,随意道:“陛下怎可如此冒险,疾医不是说无事?安心便好。”
少帝抿唇,嗫喏着,“可赵敬说,若无人用另一颗,长姊会性命垂危……”
“赵敬?”温樊冷淡道:“无非在哄骗陛下,万一有毒,长公主和陛下全死了,他们赵家正好报了仇。既然无毒,陛下不用太过忧心。”
“况且,长公主若薨了……”
温樊抬头望少帝,似笑非笑,“陛下不应该更放心么?”
深秋的雷声毫不收敛,轰隆而下,带着肃杀之意。一瞬将少帝面容晃得煞白,他愣愣地站在原地,随后睁圆了眼,伸出手怒指着温樊,“你闭嘴!不许再提!不许再提!”
温樊冷下脸,反问,“阿浓,序儿便是如此教养你的么?”
序儿、序儿,少帝鲜少听到这个名字,怒气上涌的脑子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母后姓郑名序儿。
那是他母后的闺名。
少帝非但没有消气,反倒像是一瞬被激怒,少年的稚气不再,猩红的眼失了理智,他大喊着:“滚,你滚出去!别提我母后!”
温樊并未生气,从容站起身来,“那臣先退下了。”他走到门口时,甫一回头,又劝道:“阿浓,好好想想罢。”
空荡的营帐只留少帝一人,他像是幼兽般,蹲下身,呜咽着哭了起来。他想装做无事,可总被提醒,他与长姊不同。
*
曲蝶总念叨着姐姐,李思筠便让她留在宫中陪曲素了,她将所有宫人都赶了出去,也不想见任何人。
外面雷声阵阵,她自己闷在被子里,虽然疾医说着无毒,但她总觉心口疼。听过一声惊雷,她又开始疼了,捂住腹部蜷缩成一团,闷得浑身是汗。
直到此刻,她才有点明悟赵敬的意思,身居高位,但她身边其实并无一人。
她回想起从前,许多人都死在她面前,不知被谁毒死的母后,突然重病而亡的父皇,饮了毒酒含恨而终的赵姬。
她好像赢得彻底。
但救她回国,算得上挚友的赵净君因为阿浓的事同她吵架,离家出走,几月没踪迹。阿浓因为她护小明惟同她生隙。她明明看出沈昭的真心,却狠狠拒绝他。
赵敬斥她绝情,似乎也有道理。
她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哭,没听见来人的脚步声,直到被子被掀开。
沈昭换了身干净的衣袍来,垂头看她,她如今可谓狼狈至极,贵为公主,却一个人偷偷哭,他面无表情地问:“怎么?害怕死?”
李思筠扭头,不想理他,但下一瞬,沈昭拿过旁边案桌上的药,放进口中。
李思筠惊到坐起来,青丝未束,因方才窝在被里,有些凌乱地散下来,她质问他,“你做什么!?”
沈昭淡然,“你不是因为没人吃这个,所以伤心?那我吃掉好了。”
“你到底知不知这是什么?这是和我在林中时、用的一样的毒,吃下去,很快便会全身无力,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炙着……”
她仰头望他,本来在很大声地喊,但视线却逐渐模糊起来,又惊又怒,最后生气,哽咽着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沈昭道:“我知晓,传闻是同生的蛊毒,真的最好,若是假的,我也愿意与你一起死。”
李思筠失神,丢了魂般望着他,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砸下来。
果然是一样的药,下一瞬,沈昭也呕出一大口血来,但他好像一点都没疼,只是伸出手捂住,血却从他掌缝溢出。
可李思筠深知,他如今是什么样的感觉,痛得都要死掉了。她唇都是抖着,“你、你怎么,怎么敢的啊……”
她能理解位高权重人面对死的恐惧,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若一朝死掉,从前的全部算计隐忍就都白费了。
所以她一点儿都没埋怨阿浓的害怕。
但此刻,她哭得不能自己,被轻轻拥了过去,埋头在他怀里哭。他轻轻道:“对不起。”
沈昭深呼吸,压抑着痛意,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理顺。他亦垂眸,遮挡住眼中几分深色,他不是故意让她这么伤心的,只是不想看她傻乎乎、被完全蒙在鼓里。
他也想让她知道,她牺牲自己,苦守的一切——
根本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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