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包
“这么一点小事也值得你哭, ”沈昭走到她身边,修长的是手抚上她脸颊,语气无奈。
但李思筠沉浸在悲伤中,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从前与阿浓相处的情景。阿浓算是个寡言少语的孩子, 但也会应答着她的话, 会害羞但小声, 一句句地给她讲学堂发生了何事。
即使算上出使那次, 李思筠都没与他分开过这么久。她也知晓定是他心中有怨, 不然,即使长久不见有些生疏, 阿浓也不会恭敬但疏离地道一声, 一切皆好。
眼前只有这一个撒气的, 而且还在笑着说风凉话,李思筠抬手,“啪”一声便将沈昭的手打了下去。
沈昭手背上霎时红了一片,她自己的手都疼得慌, 打完便发觉用的力气太大了, 但她心中气愤更多些, 如今也变得愈发娇气不讲理。
“什么叫小事?”, 她哭着道,“都怪你、若不是你, 我根本不会和阿浓分开, 上次我和阿浓吵架还没彻底和好,就被你绑了……”
“你是长姊,不是阿母, 他也不是无知幼童,你有了夫君和孩子, 也不能一直陪着他的。”沈昭同她讲着道理,但因为她的话也不大高兴,想起她那个极易被人撺掇的软弱弟弟,语气也带着点嘲讽。
李思筠当然听出来了,哭得更厉害了,却嘴硬道:“你什么都不知晓,阿浓于我而言,很重要……”
因为这件事,已经吵了许多次,沈昭不知以后还要再吵多少回。而且这样的话,也让沈昭会想起从前在姜国,她因为弟弟而狠心抛弃他。
他是没让过人的,略微生起气来,言辞也刻薄,“我当然不知晓,你们姐弟情深,我是多余,比不得的。恐怕肚子里的孩子,在你看来,也是没有弟弟重要的。”
李思筠知道是她失言,说出来的话不算恰当,但他说得也太过分,对她来说,都是亲人,怎能这样比较?
好好的一事,说吵起来便吵起来,两人都是不肯先低头的性子,一点小事就能僵持住。
此处不冷,但李思筠写久了字,手上也是寒凉的,玉扶方回去将暖手的小炉拿过来,隔远便见那边的两人吵了起来,而且李思筠还抽抽噎噎,哭得很伤心。
相处久了,在玉扶心中,最重要的成了李思筠,也顾不上冷脸的沈昭了。
她快步走了上来,将暖炉塞进了李思筠怀里,还拿过一旁的缂丝云锦斗篷给趴在案桌上闷头哭的李思筠盖住,挡着风。
看不见冷面的沈昭,加之对李思筠的担忧,玉扶一边给李思筠围好,一边抱怨道:“殿下怎能惹夫人生气?就算夫人有不对的地方,可还有孩子在,殿下整日在外,是见不到夫人平日里有多护着这个孩子的……”
玉扶这话是劝架,李思筠听着心酸,沈昭态度也缓和了些,是怕她再次抛下他,一时才幼稚计较起来。
他想和好,但李思筠如今的样子,不像一时半会能好的,八成还会接着怼他的话,他便道:“……你先缓缓,等会再一同用膳。”
说完,他便走了。玉扶弯腰,沈昭走了,她便也没了方才义正严辞的模样,温声问着:“夫人,回去坐着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外面太冷了。”
而李思筠却未动,知道她如今狼狈得很,不想走回去,让旁人看笑话。
心中也难受,她从前一直没刻意去想与阿浓的关系,或许是她太过自大,以为吵过便无事了。
直到今日,看着那封信笺,她才明白隔阂一旦有了,复原就很难。那个一直黏着她,与她作伴的弟弟,似乎再也回不来了。
面前除了玉扶苦口婆心的劝说,又多了脚步声,沈昭只走了几步远,不放心回头一看,李思筠仍在闷着啜泣。
他走了回来,视线向下望,看她肩头颤抖,埋头在胳膊间哭着,发出伤心的呜呜声。
沈昭道:“你再哭,小心生出个和你一样的哭包。”
李思筠这才抬头,脸上全是泪,今日好不容易描好的妆容全都毁了,就连眉间桃花都晕在袖子上了,像是个小花猫。
沈昭看着,皱眉道:“哭得太难看了。”
今日李思筠发觉自己胖了一点儿,还有点难过,又听沈昭如此说,她更不好受了,却还要先大声反驳道:“难看就难看,关你什么事!”
沈昭二话没说,直接上前将李思筠抱了起来,带着她往寝殿中走,同时道:“你是我孩子的娘亲,你的事当然就是我的事。”
“你这么说,对我好,原来全是因为孩子……”李思筠又道,虽然还在闹别扭,但她却很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沈昭肩头,也将面上的泪全都蹭到了他衣襟上。
闻言,沈昭恨不得堵着她的嘴,实在太过难做。不论他如何做,在她看来都是不对的。
他也恍然明悟,在李思筠开始委屈矫情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会她,全当她是个哑巴。
这样便也吵不起来架。
但显然,这招对待李思筠来说是没有用处的,见沈昭板着脸,都走出一段路了,他一直没说话。
她便又伸出手去推了他一下,仰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声音因哭过而有点含糊,“……你怎么不说话?”
沈昭:“……”
…
殿门和遮挡内室的帘子自然不用沈昭亲自开的,但宫女们都谨小慎微,从前还总是偷看一番两人,这回便彻底不敢了,低垂着头,很快都下去了。
天色尚未晚,沈昭将李思筠抱到了榻上,她在外面坐了许久,他便把她外衣脱掉,将染尘的外衣扔到了一旁。
玉扶端着匜盆进来,沈昭将巾子浸在温热的水中,之后攥了一下,弄开后放在李思筠面上。
他站在榻旁,没伺候过人,下手也不知轻重。他不说话,李思筠也不同他说话,沈昭三两下将她的脸擦完,也不嫌弃她,就着水,又净过手。
沈昭掸了掸手上水,转头,看着面容白皙但透着层粉的李思筠,他道:“看见书信,便是好事,写的字少了便少了,也值得你怀着身子,撒一场气。”
李思筠脸上干净了,心也仿若透亮了点,她想起方才也有点不解为何她会生那么大的气。
但是此刻她嘴也没落下,“这是你的地盘,我人生地不熟的,当然想念从前。”
“人生地不熟?给罗婳说媒,搅合崔家的婚事,你同她好不好?阿姊一见我便问你,再过半年,孩子都有了,还算什么人生地不熟。”
沈昭觉得有必要改变一下李思筠的想法。她所作所为,全然是将此处当陌生地,才会句句都是你的地盘。
李思筠冷哼了一声,“当然不熟,若是公主府,有个风吹草动,我都会知晓,也没人敢瞒着我什么宫女的事。”
沈昭闻言倒是笑了,也不同她气了,“整个屋子都泛着酸味儿。”
沈昭挥退了玉扶,只剩下个卧在窗户边打盹的小黑。他坐在她旁边,又帮她擦着手,道:“都是不要紧的事,怕吵醒你。”
仍想立威,但大早上的,万一有个动静太过吵闹,也算为孩子积德,这才打发出去了。若真想瞒她,她如今也不会知晓。
李思筠手被牵着,无意地问了句,“那前几日送走的那个呢?最后去了哪里?”
“下了毒,送进宫了。”沈昭说完,见李思筠仍瞅着他,也接着说了起来,“从前本是歇了再送人进宫的心思,但她没有自知之明,也怪不得旁人。”沈昭说话时仍没有一点儿表情。
每次听到他算计旁人时,李思筠都会觉得他狠心,但转念一想,如果他不狠心下手,那么最后遭殃的就会是她了,此事这才掀了过去。
但她视线向下瞧,不知是心中想的还是怎样,总觉她就连手指都是胖了一点的,不复纤细,可他一点儿都没变化。
“你方才还说我难看,是不是觉我胖了?”李思筠问。
“怎么?”先前一句,沈昭只是见她胡闹着哭,哭得妆都花了,远远瞅着,像只花猫,倒是从未注意过她胖了。
问出口的同时,他也伸手,将李思筠揽过来,让她坐在他身上,手护着她腰后,视线上下扫了几遍,仔细看她。
她确实多了点肉,他端详了一阵儿,在李思筠好奇的目光中道:“比之前略微圆了一点,但这样更好些。”
“好到何处了?”她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沈昭打掌按在她腰上,又慢慢往上移了移,笑道:“都长在该长的地方了。”
李思筠红着脸骂了他一句不要脸,又听他期盼道:“再长些一点,便更好了。”
最后沈昭晚上又被李思筠赶了出去。若放任他在此处,说不定晚上又要缠着她,她也耳根子软,总是被忽悠着便默许了,还不如分着住,落个清净。
这般清净过了几日,李思筠却仍因为阿浓事情而有点失落,她只盼着肚子里的孩子能快点长大,快点生出来。
归期
春来的悄无声息, 院中的桂花树焕然一新,嫩枝婆娑,李思筠盼着盼着,肚中的孩子也一点点大了。
但并没遂了某人的愿, 四个月以后, 李思筠大的只有肚子, 就连脸都还是那般巴掌大。
许是孩子知晓阿父不大喜欢他, 甚至还说过险些不要, 故而,孩子很是乖巧, 一点儿都不闹腾。
可因为李思筠刚怀时曾生了场大病, 孩子小些, 五六月都不大显怀。她常着齐胸的广袖襦裙,腰间不再系绦带,端雅坐着时,瞧不出是个有身子的人。
为了生产容易, 孕中确实应当多走动些。但李思筠不大放心, 来东淮呆了这么久, 她发觉此处疯子有点多。
她还是得小心些, 万一有真不要命的,宁愿自己死也要拉着她和孩子一起死, 那便糟了。
故而, 她很少再出去,尤其不再进宫。但在这处新结识的人,也总来探望她, 其中沈漾君来的最多,隔几日便来看看。
寻常一般都带着冯后女儿和小郡主, 这日却带了稀客来。
赵蔼抱剑站在轩外,也不倚着柱子,就直直地站着,周身仿若凝了一层冰霜,似是谁欠了他八百两。
正说着话,李思筠的眼神时不时就要往外飘一下,沈漾君嘴里的话头先停住,笑道:“说好要看你的,他却站在外面不进来……都是沈昭的不是。”
这话倒是没错,也没白冤枉沈昭。赵蔼要带李思筠走,却被沈昭亲眼见到,从那以后,这东宫的门,赵蔼就进不来了。
即使是李思筠去娥阴公主府,明明是自己亲姐府上,沈昭也要跟着,生怕一个不注意,这两人又将李思筠拐走了。
李思筠起身走过去,拽住了赵蔼的衣袖,带着他往轩中走,幼时都吵闹惯了,因沈昭而失了好友,她不想那样。
赵蔼蹙眉,他若笑,便是个比女娘风头还足的俊俏郎君,但可惜总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说话也粗声粗气,“你拽我作甚?快些松手。”
“我可是有身孕的,你不许反抗。”李思筠笑着道,每次这种时候都会让她想起幼时,两人还打过架呢,就连笑都生动多了。
赵蔼闻言,不再用她费力去拽,但蛮不情愿地坐下,在离李思筠和沈漾君都很远的位置上,而且正襟危坐着。
李思筠也重新坐下,转头见沈漾君眼神还停在她面上,睁大的眼睛透出些惊讶,欲言又止的模样,十分微妙。
她恍然反应过来,在沈漾君看来,她是弟媳,但她从未将赵蔼当成过外人。
“公主莫怪,她如同我亲妹。”赵蔼快嘴道。李思筠略微吃惊,赵蔼不是一个多言的人,怎得今日解释得如此及时。
沈漾君很快收回了面上的异样,转头望着李思筠,缓了缓,接着方才的话头道:“……季蓉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高蕙儿是个顶难缠的人。”
怕李思筠无聊,也怕她对京中一无所知,故而沈漾君总与李思筠讲各家发生的事,大事如贬谪流放,小事如内宅吵架,皇子府的事当然也同她说。
沈漾君以为李思筠不知晓,方才给李思筠讲了一遍高蕙儿同沈鄞私会之事,她还提了一句,这么隐秘的事却被人发现,想来是被算计了。
李思筠听得心虚,一时不知沈漾君是在敲打她,还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而听沈漾君怒道,两人不知廉耻,私会之地是佛塔时,李思筠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向外去望,将赵蔼拉了进来。
多了个男子,沈漾君讲话变得含蓄许多,李思筠便也自在了。不然,听沈漾君说偷情的男女时,她总会想起一些不大好的回忆。
都是两月前发生的事了,也不是将旧事拿出来反复说。那晚被季蓉抓到,回了宫中,不知两人是如何辩解的,次日就像没发生过这回事。
宫中主子无人再提,但京中众人消息多灵通,没发生也只是没人当高蕙儿面说而已。
而高蕙儿前几日进了大皇子府,听闻成了侧妃。李思筠问道:“怎么拖了两月?”
沈漾君嗤了一声,“还不是有了身子,没瞒住消息,被高家长辈得知了,这才委委屈屈做了个侧妃。”
“也不知怎么的想开了,以她的手段,几日就将沈鄞笼络住了。”沈漾君的语气满是嘲讽。
这件事,李思筠怕说多露馅,就只附和着沈漾君说了几句。
被带着去逛院子的小郡主回来了,她被叮嘱过不能去扑她喜欢的小舅母,也没去寻沈漾君,反而一下抱住了赵蔼的腿。
小郡主咯咯笑着,眼睛都眯着了一条缝,“要抱。”赵蔼很自然地将小郡主抱了起来,坐在他膝上。
任哪个熟悉赵蔼的人见了这幕不惊讶,李思筠觉得赵净君都能惊掉下巴,他对亲妹都没这么温和过,她道:“真没看出来,你还挺喜欢小孩子的。”
沈漾君说多了话,喉间干渴,端起青瓷的小盏,内里盛着刚烹过的苦茶,她轻抿了一小口,之后附和道:“他是个真好脾气的,和沈昭不一样。”
李思筠闻言险些笑出来,说沈漾君不在乎沈昭吧,她又总是提起这个弟弟,但真一点不护着,说着不好听的大实话。
可这么一说,她想起赵蔼似乎比沈昭还大上两岁。他同龄的好友,再过几年,孩子都能娶亲了。
可赵蔼却因为她留在此处,亲事都没着落,李思筠便紧接着道:“赵蔼,我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回去,你先回去吧。不用——”
“等我”二字还没说出来,青瓷碎裂于地上,清脆得让人心中一惊。
李思筠话音止住,转头望去见到沈漾君手中杯摔落,茶水沾满沈漾君的手与衣袖。
沈漾君身旁的侍女忙上前查看着公主是否被烫伤,李思筠也起身过去,幸好只是手腕连带胳膊红了一片,没什么大事。
李思筠道:“我陪公主换身衣裙,再唤疾医来瞧瞧吧,伤虽小,也得及时上药。”
沈漾君笑得勉强些,“劳烦伊伊了,我想着旁事,一时失手了。”
…
劝赵蔼回去的话没能接上,沈漾君刚换衣回来,小郡主就困倦了,嚷着要回府。
出了东宫,赵蔼抱着小郡主走在前面,看着前面人宽阔坚实的腰背,他肩头还露出半个小脑袋,是小郡主睡得憨憨。
不知为何,沈漾君心中倏然有了踏实有着落的感觉。小郡主喜欢被人抱着走,下人抱却不愿意,只缠着她,小郡主越来越大,她抱一会儿便胳膊酸痛难忍。
想来,那都是许久前的事了,她突然出声喊了一句,“赵蔼。”
赵蔼停下脚步,爬在他肩头的小郡主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顺便嘟囔了一声阿母,眼皮就又沉下去,接着打盹。
赵蔼尽力轻声,但说出的声音还是厚重,“公主,怎么了?”
沈漾君其实说完便后悔了,但对方站在原地回头望着她,他又向来是严肃的神情,她此时若说无事,像是在平白无故与他开玩笑。
她走上前,问:“方才伊伊让你回去,你怎么没同意?”
“我答应了净君,要带她的公主一起回国。”等沈漾君赶了上来,赵蔼便接着往前走,正色道:“我要是独自回去,那个不省心的,就要自己来了。”
他提到妹妹时,虽说
殪崋
着嫌弃的话,但神色偶尔透露出点温和来。沈漾君点头,偶然侧眸一瞥,见青石砖上,两人影子紧紧挨在一起。
影子拉长,他高出她许多,似乎被她靠着,他肩头一个小脑袋也格外明显。
沈漾君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心中泛起骇浪足够让她整个人定在原地,今日种种异样,心酸或是欣喜都有了解释。
两人同行走着,旁边一下没了身影,赵蔼莫名其妙地回头,见沈漾君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蹙眉,十分不解,“我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吗?”
沈漾君怔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竟然有些不敢直视对面人的眼神。
她思绪也乱,顺口道:“……你久不回去,可以给家中寄封信。”
自从到了东淮,赵蔼确实还没给家中写过信,他也没几句想说的,李思筠给赵净君写信时,让她添一句两人都好便可。
但他被沈漾君提醒后,闲时便写了一封,但男子心思少细腻,又何况是赵蔼这等人物,故而这封信极为简短。
信笺随飞鸟,掠过起伏连绵的群山,于微风中过,不留痕迹,待信到姜国,已然是人间芳菲尽时了。
皇后爱热闹,宫中宴总是办着,赵净君嫌烦得慌,从未去过。她一心盼着李思筠早日回来,给李思筠写的每封信都在催其速归。
她觉得十分奇怪,能收到李思筠的信,可李思筠却像是没看过她的信般,从未回答归期,也未说过离开的缘故。
这种有去无回的信笺,让赵净君窝火极了,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每次都劫下她给李思筠的信,她气得恨不得亲自去一趟。
但正如她不能亲自去东淮找李思筠的缘故,离家出走过一次,阿父看她太严,哪儿也去不得。
她就较着劲儿,写了一封又一封催李思筠快点回来的信。
赵净君盼来盼去,好不容易才收到一封脏兮兮的信,看这单薄的信笺,她就知道是赵蔼的,一时失望但还是拆开了。
她很着急,为何他们还没回来,信上只有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有孕,归期不定,勿念
赵净君一时还有点不明白,有孕,谁有孕?她哥哥也不能吧,只有两人,那……
明悟后,她拿着信的手都在颤抖,眼睛瞪得都要出来了,怒火中烧,拿起剑,背起包袱,要再次出发东淮。
但她当晚就被捉了回来,被罚跪在祠堂中,但她十分不服气。
赵将军身高八尺,但他对小辈一向和蔼,也好说话,今日却罕见生了气,要动家法。
可问赵净君缘故,她也不言,他拿这个女儿毫无办法,真罚了她,妻又要忧心。
他眼皮沉厚搭着,久经沙场,眼睛却尖得狠,一眼便扫到了她袖中露出一角的信。
赵净君不想将信拿出去,最终还是被迫递了出去,但她感觉也没什么,阿父对伊伊一向也不错。
但赵将军看了许久,都未言,沉着的脸让赵净君有些不安。
“不必担心,公主快回来了。”他只说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顿了下,才安慰女儿道:“蔼儿都去了,你等着便好。”
赵净君小声嘟囔着:“都等了多久了,如今更是回不来了。”却没再反驳阿父的话。
赵将军只当没听到,“早些回去,回房前再去看看你阿母,她身体不好,却总惦记着你。”
“知道了……”赵净君答应下来,赵夫人也让她冷静下来点,若她再走,阿母定会担心。
祠堂外,姜国的天色发沉发暗,赵将军将手中书信递给了一旁的随将。
他平淡道:“送去温相国府上,明日上朝前,务必让其见到。”
栽赃
艳阳如炽, 蝉声扰人,李思筠倚着凭几,略有困意,天热得心也躁。殿内摆着几大盏冰鉴, 散去些许暑气。
李思筠仍素手执团扇, 白玉为柄, 拿在手中清清凉凉, 胳膊拄在凭几上, 露出的一截手腕细腻如凝脂,透着光都能发出亮, 瞧着柔润。
她轻挥着扇子, 挥出的丝丝风也惠及对面坐着的那个。
即使是夫妻也该有自己的事做, 方有人送了信来,沈昭修长的手将前一张信笺捻边拿起,发出酥响,随后被他置于一旁, 正落在李思筠倚着的凭几上。
说好不猜忌, 但好奇还是有的。李思筠悄然坐直了身子, 手仍徐徐挥着, 但鸦青长睫却垂下,眼眸动了动, 往侧边瞥, 视线瞄着上头。
身旁笑声响起,李思筠转过头去,又正色坐着, 挥扇的手都动得快了些。
沈昭但笑不语,将两页书信都塞到她怀中, 他道:“看看吧,你独自留在府中时,也要当心些。”
既然他主动给,李思筠便接过,垂眸瞧着信纸上娉婷整齐的小字。方才光线透过纸张,映照出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她看出八成是女子写的,还写了这么多,她这多瞥了几眼。
信中多是沈鄞事,写信的人定是沈鄞府上的,其中多是后宅事,也有朝中近些日何人去了沈鄞府上,因知晓得不多,只能一笔带过。
看过几句,李思筠便知晓,写信的人是沈鄞的侧妃,那个清清冷冷的美人,沈昭安排过去的细作。
读后,她又将信放回了凭几上,沈昭才道:“无需太过担忧,他向来掀不起什么风浪。”
“还是注意些好,”李思筠道。沈鄞的侧妃信尾提了几句,只道近日要格外小心外来人,多看顾府内的东西。
东宫森严,能进来的人也不多,李思筠身子又重了,不好待客,以后多注意来拜访的人便好了。
晚上安寝时,沈昭从容留在此处,睡在偏殿已经是几月前的事了。他若想达到目的,自是不择手段,又何况对方是嘴硬心软李思筠,只缠了半月,当然得偿所愿,又搬了回来。
李思筠迷糊着睡,却突然“呀”了一声,惊醒了。
沈昭忙着坐起身来,得过疾医的嘱咐,月份大了要格外小心,他已经规规矩矩了许久,自打显了怀,就是让他做什么,他也是不敢的,搬来也只是想更安心。
他亦时刻听着身边的动静,总是提着一颗心,此刻急切问:“伊伊,怎么了?肚子疼?”
李思筠面上呆呆的,沈昭看得心急,连着问也没得到回应,反倒是先听了李思筠的话,将她扶着坐起来,又往后挪了挪,靠着织云锦的软腰枕。
李思筠坐好后,又转头望着沈昭,眸子微睁,透出几分不可思议来。她依旧没说话,却拉过了沈昭的手,让他的手掌放在隆起的腹上。
沈昭起初也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手不敢在她小腹上放实压着,半停在空中,他刚想再开口问问,便觉得手下一动。
他僵硬地垂头,隔着单薄顺滑的寝衣,便觉手下又动了一下,而且这下比方才动静得更大些。
沈昭张开嘴,嗓间却一下哽住,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能说些什么,也说不出。
孩子的存在如此真切,让他觉得若梦境,他一抬起头,便对上了李思筠弯成月牙,浸满笑意的眸子。
她说:“我们的孩子,竟然在动诶。”
沈昭从前只盼孩子来,有了孩子她便不会再抛下他。可知晓了女子生产的艰难,身边好友妻却难产而亡,他只怕她出事,可以没有孩子,但她不能再丢下他。
他伸手揽住了李思筠,如今却又不敢抱她太紧,另一只手也紧紧握住她的手,道:“别再弃我。”
“知道啦。”李思筠笑着答应下来,当真是做了一回亏心事,要被念叨一辈子。
时日久了,从前在姜国时的记忆变得朦胧模糊,似乎都蒙上了薄纱,只记得他们神色与骨相,却忘了具体容貌。
伤心与失落也一并忘却了,李思筠还是很喜欢往回写信,告诉赵净君与阿浓,她将有孩子,到时会带回去让他们瞧的。
以后的日子似乎简单而明确,生下孩子养一养,之后她带着孩子回去一趟,名正言顺地嫁过来。
…
白日无事,李思筠正在沈昭书房内写着信,却突然听见殿外似在吵闹,东宫整日都是肃静的,很少有这么乱遭的声响。
她疑惑起身,玉扶搀着她,先出了隐蔽的书房,还未等走出内室,便先与一群宫人迎面撞见。
对面清一色的深褐衣裳,都是侍奉在皇宫的宫人,领头的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太监。
不光李思筠惊住,在太子寝宫见到个女子,其中领头一个高而肥硕的太监没见过李思筠,吃了一惊。
他侍奉在御前,是皇帝旁边的大太监,能做到这份上也是极其会做人的。他明知东宫表面上没有女主子,但瞥了一眼快要生产的美艳女子,最后弯腰行了礼,道:“夫人金安。”
即使李思筠身份尊贵可也是知晓在皇宫中,这样的太监都是人精,若遇上乱世叱咤风云,玩弄皇权也是有可能的。
她没责怪对方的不敬,反而先问:“这是怎么了?乱到了东宫里头。”虽问着,但她想起了前些日两人提过的沈鄞,应当是他在背后捣鬼。
大太监也是领了命,有皇帝的懿旨在,才敢带着人直接进到太子的寝宫。在皇帝跟前,再被看重,也是无人想得罪未来的皇帝的。
他道:“大皇子告发太子包藏祸心,欲对陛下……不利啊,奴不得已,才来走这么一趟。”
大太监又小声同李思筠道:“奴也就是白来走一趟儿。”
李思筠点点头,侧开了身子,后面一众的宫人才往里走,她稍微攥了攥玉扶的手,耳语道:“寻几个人来,看着他们找。”
玉扶郑重应下,喊了几个眼尖的宫女来,她也盯着那些四处翻找的宫人。防着其中混进居心叵测的人,打着搜查的名义却从袖中拿出东西栽赃。
太监见此,也是多看了李思筠几眼,倒是个得宠又能看明白眼色的,他摆出一副笑脸,又道:“夫人,您放心罢。”
应当是如此,这寝宫能进来的全是亲信,李思筠又常常呆在此处,若有外人来过,或是被动了手脚,总会察觉的。
但她想着,心中总有些不对劲。今日告发沈昭谋反,欲对皇帝不利的是沈昭。可若是没个什么把柄在,沈鄞怎敢说出这样的话。
都到了东宫寝殿来寻,那定然是已经闹大了,最后毫无所得,那诬陷太子的沈鄞也没好果子吃。她又细细思索着,是不是忽略了何事。
即使被泼上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脏水,但宫人也是不敢在东宫放肆的。
故而,即使是搜查,宫人们也都是轻拿轻放,东宫整齐庄重不改,只有翻动的声响在,无人说话。
“找到了……”一个小太监颤抖却喊了一声,空气都仿若凝滞了一瞬。李思筠循声望去。
是从兽纹衣箱下方拿出来的,遥遥见是一个寸长的布人,上面贴着鲜红似弯弯绕绕血迹的符纸,依稀写着名讳与生辰,更可怖的是其上扎满粗针。
“太子绝未弄过如此腌臜的东西!”李思筠蹙眉斥了一声,见到那人偶便知大事不妙,时人多信巫蛊,也忌巫蛊。
皇室更是讲究这些东西,沈昭却压根不信这等荒诞的东西。说他谋反,欲不轨,她信,但也是直接夺,绝不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
同行来的还有太后身边的人,另一个太监见过李思筠一面,眯眼睨着她,讽刺道:“一个无知妇人,也敢在此大放厥词?既也住在此处,一齐带回宫!”
“这不妥。”方才还同李思筠说无事的大太监此刻面色微妙,找到了确确实实的罪证,但栽赃陷害皆有可能。
这时落井下石会不会太早了点?两个太监早有积怨,你一言我一语因为李思筠同去否吵了起来。
李思筠转头去寻玉扶,玉扶慌了神,但对她摇了摇头。
那便是当真是小太监在衣箱下翻到的,而且若没看错,那个衣箱还是她的。她极力猜想着到底是何人放的,又道:“我同你们进宫去。”
…
东淮皇室不和睦,各有各的心思,除了宫宴团圆坐在一起意思一番,平日很少在一块呆着,可今日人难得齐了,却都静默无声。
沈漾君往日对沈鄞态度还好,今日却怒视着沈鄞,横眉冷对,看了一眼沈鄞,之后率先开口,对上首皇帝道:“若是没寻到,父皇定要还阿弟一个公道。”
这是要沈鄞付出些代价来,沈鄞却毫不在乎,吊儿郎当地等着。
沈漾君气得不行,又往身旁扫了一眼,见沈昭面无表情,冷冷坐着,仿若今日事与他无关。
太后听闻也只派了人来,并未亲自来。
冯后看着皇帝阴沉的脸,亲手端了羹汤而来,道:“陛下先用些粥。”她也埋怨沈鄞来的时机不对,正好赶在午膳时,还没用上几口。
护着李思筠的那个太监从殿门旁快步走了进来,皇帝拒了冯后的好意,那大太监走到皇帝身边前,还提前给沈昭使了眼色。
皇帝听后,也没什么反应,未像旁人猜想的那般惊怒,只沉声道:“都带上来。”
沈昭稍掀眼帘,眼神落在先前的托盘上的人偶时,也只停了一眼,不看这些东西。可李思筠被扶着缓缓走进殿内,他才惊愕地站起来。
“沈昭,你有什么想说的?”皇帝问道。他同沈昭一般,也只扫了一眼人偶,之后犀利的目光却移向沈昭。
惊变
众目睽睽之下, 沈昭越是焦心李思筠,那她日后越容易成为旁人攻击东宫的靶子,沈漾君比沈昭走得更快,也无人敢拦她。
李思筠便被她护在身后, 连请安都免了, 直接带到了一旁。
沈昭目睹着她坐下, 这才回头, 迎上皇帝的眼神, 道:“……儿臣无话可说,若父皇相信此事是我所为, 莫须有之事, 亦无从辩解。”
他一时疏忽中了旁人的圈套, 即使只是一件小事,洗不清嫌疑,信不信全在皇帝一念,若有心废他, 辩解也无用。
“沈昭!”即使常常与沈昭吵, 可沈漾君更是知晓他不会费这么多心思来弄这些。幼年丧母, 直至今日, 姐弟俩无人可依靠,若是他寄希望于巫蛊事, 那早就死八百遍了。
皇帝无声而沉沉地望着懒得多费口舌的沈昭, 倔强连话都不愿说的样子,让他熟悉得很,倒是像他母亲。
家丑不可外扬, 皇家事也不例外,殿内没有外人, 察言观色,都见清了皇帝的不悦。
沈鄞眼底满是幸灾乐祸,来迟的嘉荣在冯后后边坐着,垂着头一言不发。
殿旁还未走出来人影,众人倒是先听到了女子的娇笑声,“妾到处都寻不到陛下,只能斗胆来此了。”
李思筠光听声音,就觉得有点熟悉,似乎听过。她稍转头望去,见一后妃缓步而来,一袭嫩菱红的滚金边的深衣,衬得面容比花娇,可面上妆容过浓,妖艳有余,不复清丽。
沈漾君紧抿着唇,偏头移开了目光,嫌弃溢于言表,看都不想看。
这些沈家人都是特立独行带点狂傲,个个身份都不低,便只有宫人稍行了礼,请安声虽然小,但李思筠听清了。
宫人们皆唤她,姚贵嫔。
似乎有何事连上了,沈漾君强压着隐忍不发的情绪,对面沈鄞面上的不屑,还有看见姚贵嫔后一瞬便冷面的冯后。
此刻,李思筠再转头,正好与姚姬视线相对,姚姬眸中似笑非笑,意味颇深。
透过姚姬熟悉的轮廓,让她恍然想起,后院阁楼中住着的那个清秀少女,转念又想起几月前,沈昭提过的,那个没有自知之明,被送进宫中的女子……那便真是同一人了。
姚姬变化极大,眼尾描得细长而嫣红,唇色也浓,若血,她毫无眼色地直接站在皇帝身侧,伸手就拿起托盘上的人偶,指节轻点着,“粗制滥造之物,拿出来真是丢人现眼。”
“滚下去,此处岂是你能来的?”方才下方如何议论,冯后都不在意,见到姚姬那个狐媚样子,她气得不打一处来。
“莫管她了。”皇帝打断了冯后,其中偏袒意味谁能都看出来。
后妃众多,能得皇帝青眼的却没有几个,巧的是,都或多或少像已逝的郭后。
不光冯后被膈应到了,就连沈漾君都开始迁怒沈昭,不再说话。众人都这边僵持作一团,等着皇帝开口。
皇帝未言,一转眼见太后身边的太监又溜了回来,他嘴角扬起丝丝嘲讽,问:“母后又有何高见?”
“高见”二字都出来了,太监额头霎时便冒满冷汗,低声下气的模样与半个时辰前完全不同。
但太后亲口说出的话,还是要传达的。他缓缓道:“太后说……太子是被狐媚迷惑心智,一时不察,才有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但心性纯良,不如……”
他越说感觉越不对,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道:“杀了蛊惑人心的妖孽,以正风气。”
李思筠来这一趟,当真是什么都见识过了。被骂过贱婢、如今又成了蛊惑人心的妖孽。
沈昭当真是给太后气惨了。如今,自证清白已是不能,可顺其所言是李思筠之过,再不然,一个干脆利落的法子,直接言明她是姜国公主,保准在皇宫中掀起波澜。
李思筠之后再来,那时即使被认出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一句长相相似便能糊弄过去许多人。
但今日,这么多人都在,当面说出,倒也不能将李思筠如何。但她一个异国人却以太子侍妾的身份出现,居心叵测先不提,威严名声先毁了大半。
想来太后也知晓,杀李思筠是不能的,旁人说她身份也无法证实,不如落井下石,迫她亲自说出口。
沈昭提高声音,冷目斥道:“一派胡言。”
皇帝睨着下方,未理闹剧,反倒是一旁的姚姬“诶呀”一声,吸引了满室目光。冯后只觉她矫揉做作,不耐道:“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姚姬手指都染了艳色蔻丹,此刻拿着人偶,红白交映,更显骇人,她指着符纸上弯弯绕绕的字迹处,“妾怎么看,这咒的不是陛下呢?”
方才以为胜券在握的沈鄞这才开口,太过心急容易露馅,他道:“姚姬慎言,胡说八道,倒不如舍了这张嘴。”
“都闭嘴。”皇帝蹙眉,这才开口止了不休的争论,他先看了眼下方站着的沈昭。
虽然父子关系不亲近,皇帝也知晓沈昭对他的仇视,这是她生的孩子,即使是他亲子,也理应恨他。
所以,即使真是沈昭做的,也无所谓。
皇帝只借此看看众人反应,再一个个清理,此刻先道:“太后上了年纪,害怕的东西倒是更多了,不如去皇寺长久清修,想来更有裨益。”
众人沉默不言,谁也不愿意和太后一齐被赶出皇宫,在皇寺苦住。
皇帝从鼻腔中嗤了一声,随后抬起手,扳指一晃而过,对着一旁,“你说。”
姚姬快嘴道:“这上面写的不是陛下诞辰,妾记得是八月初九,而上面自己模糊,但也能看出写的是八月初八,就连名讳,”
她说着,又伸手细细指了出来,“此处都少了一横。”
沈鄞闻言,望着冯后,眼含着怒气,此等蠢事,除了他母后,没人做得出来。眼瞧着沈昭百口莫辩,人赃俱获,声誉有毁,却得了个这样的结果。
“若是阿弟所为……他岂会不知父皇名讳生辰?而且两处皆错,总不会是凑巧。”沈漾君虽不满沈昭所为,但此刻还是开口替他说话。只不过她未给姚姬一个眼神,只望着皇帝说。
“也或许是他怕丑事败露,刻意如此。”沈鄞不甘道。
“你句句道我所为,为何如此笃定?如此隐蔽的东西,你又怎会知晓?上面字迹因何而错,恐怕只有栽赃陷害之人明白。”沈昭不冷不热说了一句。
冯后并未直视儿子愤愤满是埋怨的眼神,她也感觉遗憾,却不后悔,巫蛊术邪门玄乎,万一是真的……她不敢冒险。
此事做的隐秘,都处理干净了。冯后肯定,此时失败也查不到她们头上,她拍了拍嘉荣的手,示意别怕。
随即,冯后起身,走上前道:“误会一场,鄞儿也只是听了些风声,最近东宫也是乱,闲杂人也多,忧心陛下才道了这么一句。”
“妾必定查清此事,到底是何人构陷太子,还连累这个……郑氏?”
冯后瞧着李思筠的肚子,转头对皇帝道:“太子膝下无子,她孕育皇嗣有功,今日又入宫来了,不然顺便封个侧妃吧?”
若按明面上郑氏的身份,就连个太子良娣都勉强,冯后或许也是做个顺水的人情,提了位份,这事便算了。
“不必,”沈昭冷漠道:“她身份不够,生了孩子也不能僭越。”
他说得冠冕堂皇,是怕以后麻烦,侧妃可是要上玉碟的。李思筠也适时垂头做失落状,尽力扮演着谨小慎微什么都不懂得,也不敢在这种场合说话的小侍妾。
皇帝道:“随他。”
冯后一愣,没想到沈家的男子一个比一个狠心。她在宫中这么久,捧出一颗真心来,也没将皇帝这块石头捂热。
她自己的儿子就不说什么了,多情又浪荡,后院闹得不可开交。这个沈昭也薄情寡义,她一时又觉得是合理。
“闹够便罢了,”皇帝站起身来,“沈鄞罚俸半年,禁足半月,不必再出来丢人现眼。”久在上位,说话自有威严,沈鄞愤愤也不敢反驳。
“至于——”皇帝的视线又落在沈昭身上,又瞥了一眼垂头谨慎的李思筠。
沈昭察觉了皇帝的目光,神色变得警惕,也稍挪了步子往李思筠身前,将她略微挡住些。
“昭儿,同朕来。”皇帝起身便走,父命又是皇命,沈昭也只得跟上。但他走前,在衣袖相接之处轻轻握了李思筠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
沈鄞被罚对冯后也有怨,话都没便走了。
殿内地主子只剩几位女眷,姚姬细眉微挑,对着冯后微微俯身,袅袅行了个礼,却敷衍极了,“妾也倦了,陛下同太子叙话,娘娘珍重……午膳便自己用吧。”
姚姬走得妖妖娆娆,冯后盯着姚姬的背影变得阴狠,心中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杀掉这个碍眼的女人。
沈漾君稍扯住李思筠的衣袖,告退后,又带着李思筠离开了。
嘉荣才抬起头,身旁是她母后对姚姬喋喋不休的咒骂,她云锦绣如意的袖被攥扯得发皱。
听见离去的脚步声,嘉荣心中不安,下意识抬头,见到了恰巧回头的李思筠。李思筠的眼神很透亮,只看了一眼嘉荣,便与沈漾君一同走出殿外。
沈昭既有事,送李思筠回去的活自然而然落到了沈漾君头上,她自己就是生产过的妇人,晓是怀着孩子,走动有多费劲。
她陪着李思筠慢慢走,心中一想起方才事还觉惊险,“当真过分,一个男子,竟使出深宫阴损的招数,真是无耻。”
前朝有位极得宠的后妃,被人告发用巫蛊咒人,宗室不顾其有子嗣,直接处死了。就连她儿子也受牵连,最终自戕才算了事。
做了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生杀予夺的滋味儿一但沾上了,极难放手,怎能不惜命,就更忌讳此事。
“不过,你同沈昭也是,住的地方怎能如此不小心,混进了细作。”沈漾君向来心直口快,想到说,若是两人谨慎些,今日的事也是不会发生的。
李思筠缓了缓,犹豫着思索良久,还是问了出来,“最近嘉荣常出宫么?”
“前几日她说身子不好,但今个儿……”沈漾君顺嘴便答,刚说了一句却停住了,脚下的步子也停住了,她转过身来,问李思筠:“你怀疑嘉荣?”
不是平白无故说,李思筠也随着停下脚步,道:“来前匆匆审过宫女,其中一个说,前日曾见到嘉荣曾带着侍女进去过。”
招待客人也不能在寝殿里头,都是在客堂或是厢房。若是姚姬没出来,这件疑事也是会被拿出来说的。
李思筠知晓,沈漾君小嘉荣的爱护,就连沈昭,往日或许也没太防着小妹。既然事已了,又不是确切看到,大殿上就没提到此事。
但那毕竟是冯后的女儿,大是大非面前,也会选亲母与兄长的,平白也要提防些。
“宫女亲眼看见嘉荣放的?”沈漾君蹙眉问。
李思筠道:“没有。”
沈漾君深呼了一口气,今日接连的事,让她焦头烂额,尽量冷静道:“……我说过,嘉荣同旁人不同,我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她从来都不掺和进这些事,皇后也是心疼这个女儿的。”
“还有……东淮与姜国不同,”沈漾君接着说:“莫要将从前事带到此处来……嘉荣,以后我不会再带她去东宫了,省的平白惹人怀疑。”
沈漾君本是好心,怕她一人离了故乡,有孕在身,日子无趣,才带着嘉荣一同,也让她们相处相处。有说话的人,日子也好过些,却没想到会被如此怀疑。
只是去寝宫而已,寝宫前殿后殿,左右厢房,只是走近便要被怀疑。即使沈昭对嘉荣本无疑心,但枕边人有疑,他也会渐渐远了亲妹。
已至宫门口,东宫的侍从等在外面,沈漾君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她冷面走了,上了回公主府的马车。
独留李思筠一人,她站在宫门壮阔的高耸的双阙前,宫门后是巍峨深宫。夏日暖风掠过,吹起她素白的裙裾。
她却很冷,冷得想发抖,脑子空茫茫的,是因为她么?因为她从来没相信过李真,耳濡目染,阿浓才如此怨恨他,最后非要他死不可。
不是阿浓多疑,是她多疑,最后才会成了死局,她困于其中,左右为难。
候在马车旁的玉扶走过来,给她披上了外衣,看着愣怔无神的李思筠,问:“夫人,可是宫中不好?”
李思筠摇了摇头,心间苦涩难言语,但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下,“……走吧,先回去吧。”
从前记忆纷至沓来……赵姬死前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李真无罪,言自己只是有野心,但从未毒害过郑后,求她不要计较到李真身上,李真也是她的弟弟,最后有个封地,无忧活着便好。
她其实也可以遂了赵姬的意,将李真驱逐去偏远之地,阿浓执意要他死。她或许也是担心,因为赵姬旧部,李真会东山再起。
她不想杀了亲弟,听闻让他假死,再无尊贵的身份,需如平民般度日,李真未反驳一句,临别前道:“盼……长姊安好。”
他向来憨厚,最后也没有不情愿的意思。但如今,李思筠不知去了何处,是否还活着。
她整个人浑浑噩噩,回了东宫前也未缓过来,只麻木地往回走,远远有个侍卫跪倒在她面前,急着道:“夫人,有姜国的消息传来。”
信往日都是玉扶转手,李思筠不认识,她却是见过的,虽都是东宫信使,但这个不是往日送信、传消息的人,她阻拦道:“夫人,这人眼生。”
消息而已,不是书信,不必太过担忧。而且姜国……熟悉的二字让李思筠有了点真切感,她道:“说吧。”
信使叩首,快声道:“姜国皇帝病重,生死不明。”
“什么?”李思筠脸色一瞬煞白,不敢相信听到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整颗心搅在一起。气血翻涌,随之而来的是小腹沉沉的坠感,还有剧烈的疼痛,她耳边亦嗡鸣不止,众人的惊呼声都变得模糊不清。
产子
如今初至七月兰秋, 若按疾医曾经的嘱咐,这孩子或许会在月末时发动。但这是定不准的事,故而东宫早就备了稳婆,疾医也候着, 产后调理的医女也有。
便也因此, 近些日东宫的人添了许久, 时刻看着东宫的人当然有所发觉, 人来人往, 冯后口中才有了杂乱人多这句话。
沈昭还在御书房中,父子僵持沉默着, 是至亲, 但也极尽疏离。
来送消息来的罗南心急如焚, 在门口犹豫几瞬后,还是斗胆进去了。
而沈昭听后急急起身,皇帝扫了他面上掩饰不住的焦急与慌乱,他才道:“……先回去吧。”
…
沈昭回去时, 前院虽然仍有条不紊, 但来来往往的宫人步子却都焦急得很。在门口时。李思筠的羊水就破了, 走不到寝殿, 就在前面就近寻了个干净的厢房。
房门紧紧关着,能进去的早就进去了, 沈昭只能听见里面声声焦急喊着夫人, 给她鼓气。
时而有宫女端着铜盆往出走,日头太大,亮得晃眼睛, 照在水上,随着匆忙的步伐, 映出盆中浮动的血色来。
沈昭脸色变得青白,五脏六腑都疼似被人紧紧揪着,呼吸难以平稳,房外还有围着的宫人,玉扶在里面陪着。
总有几个看清形式的,宁嬷嬷守在门口,女子生产时最是脆弱,她在防着面生的人溜进去。
此刻,她上前同沈昭禀告着:“殿下,夫人刚见红,进去有一阵儿了,妇人生产都走这么一遭的,有的时辰长,有的时辰短,还有力气就行。”
听到旁人都是这样的,沈昭稍微放下了一点心,但仍不相信,看着又一个宫女端出血水来,心不安定,若真的无事,为何有一盆接着一盆的水送出来?
他抬步直接往房中走,宫人们也只是惊愕了几瞬,之后象征性地拦了一下,言不可,其中有忌讳不吉利云云。
外头人不知晓,但东宫里,尤其是在内院伺候的,对这位郑夫人受宠程度很清楚,也知道殿下不会听她们的。
室外喧闹,屋内人却不多,怕惊扰了产妇安稳,一盆盆淡血色的水端出去,又有一盆盆热水端着进来,窗子都紧紧关着,室内如同闷炉。
拉上了厚重帘子,防着尘污,沈昭方才离远时只能听见稳婆七嘴八舌围在床边,走近几步,他才听见了李思筠的声音,是含在口中,含糊不清的痛苦哽咽声。
李思筠额间满是汗,却不是热的,而是痛的,天热,她却被热浪蒸得更痛了。沁出的细密汗珠将睫毛打湿,似是大哭了一场,她眼前都是模糊的,只依稀见到了沈昭的身影。
她右手原本紧紧攥着身上的薄被,但见到沈昭后,她伸出了手,攥住了他的衣袖一角,张口便是无法控制住疼痛的喘息,又带着哭音,“……阿浓,阿浓他……”
一个稳婆年龄最大,不知帮着京中多少户的夫人接过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差别了。
她诶呦一声,急着道:“夫人啊,这时那还有功夫想着别的事,快些别说话了,多使点力气,孩子快出来了。”
“夫人使劲儿!孩子这还没足月,提前发动,可不能拖久了。”站在床尾,看着她身下的稳婆也急得不行。
疼痛来得突如其来,孩子来得也突然,李思筠不是不想生,可她已经听了稳婆的话,用力了许久,此刻连呼吸都勉强。
她也尽力去使劲儿,可都过了这么久,仍看不到希望,又一阵儿剧烈的痛意袭来,她恨不得直接晕过去。
但李思筠攥着沈昭衣袖的手从未放手,疾医已经给李思君把过了脉,此刻熬来一碗浓稠的催产药,站在帘外焦急道:“殿下,千万不能让夫人晕过去,也需给快些,不然不管是孩子,就连夫人也不好了!“
李思筠也不想,但耳边全是姜国皇帝生死不明,姜国离这处如此远,消息传到这里不知要多久,如今的情况她不敢想。
她半睁着眼,眼前半明半暗,直直望着沈昭,眸中满是恳求意味。
沈昭袖中垂落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地颤抖,整颗心慌得不行。如此时刻,她还记挂着那个什么浓,不顾着自己的安危。
晓是记挂,也合该有个分寸,他又气又心疼,恨她无情,似乎将所有的念想都寄托在此事上。
他有种错觉,他若是真给李思君讲了,她下一瞬就要放心地闭上眼,抛了他。
沈昭走近,反着紧紧握住她的手,却冷冰冰道:“你不将孩子生出来,我就不会告诉你阿浓的消息。而且,若你死了,我会给孩子找八九个温柔貌美的养母,也不告诉他谁是生母。”
“殿下!”玉扶听后大吃一惊,看着床上难熬的李思筠,她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夫人还在受苦,殿下怎可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思筠也不是没顾着自己和孩子,她也想赶快生完,但孩子与她作对,迟迟不出来。沈昭来了,她当然要问问,总要先将心放下点。
但她却听到沈昭如此说,她气得想要起身,稳婆却以为她在用力,还激动喊了声,”对,夫人!就是如此。”
李思筠痛得都发昏,余下的精力全都紧紧盯着沈昭,眸中一半疼出来的水光,另一半是不敢置信。
四位稳婆一开始也是不解,如此的话……即使心中有这个念头,也该藏着不说出来的。虽然这是皇亲,但怎能……如此畜生,当着辛苦怀子,正在鬼门关前的夫人说这么狠心的话 。
但她们见到被刺激得精神了许多的李思筠,也便明白了用意,这时她们的作用也不大,方才摸过李思筠小腹,胎位都是正的。
只是母亲没了力气,才迟迟没生出来,也是她头一次生孩子,没个经验阅历不会使劲儿,才会拖得这么久。
于是,虽然还在教着李思筠如何巧用劲儿,方才嫌沈昭碍事的嬷嬷们,稍稍挪了个位置,让沈昭能在李思筠耳边说话。
玉扶也被另外一个侍女拉着往后拉了拉,示意她先别说话。
此刻,他还要威胁她,李思筠一时心酸委屈难以自抑,又觉如今她狼狈至极,不想见他,即使死也不要死他面前,攥着他衣袖松开。
沈昭亲眼见着,心仿若倏然沉了一沉,但他又俯身,在李思筠耳边道:“半月前,我就知晓姜国发生的事了,想要困住你,怕你反悔,才故意没同你说。”
之前养母那话虽然难听,但是还好,李思筠也不傻,倒也能明白沈昭是在故意刺激她,才说出那样的话。
但听到这句后,她当真无法冷静下来,半月……她竟然一直被瞒着,若是因此错过什么,她要一辈子恨死他了。
于是,李思筠看他的目光愤恨,又因为痛意只能仰起脖子,说不出来话,齿紧紧咬着下唇,将唇边缘咬得发白,她缓了缓,才发出来一个音,”你……”
瞧着她有所好转,稳婆又趁机上前,喂了她几口用人参熬出来热汤,让她多撑着点精气神。
李思筠咽下喉间的苦汁,还未等她说话,沈昭又接着道:“既已说出口,我就不会告诉你。”
他又伸手到她面前,不用他说,李思筠直接就咬了过去,但硬邦邦的,就又咬住他胳膊,能稍微好受一些。
因为生气,她也多用了点力气。可听着听着稳婆的喊声,她仍是力不从心,不知是丧气,还是如何,她脑中竟然想着,算了,算了,不告诉她便罢了。
沈昭还是舍不得,俯身过去,贴上她的湿漉漉的额头,挺拔的鼻梁也靠在她脸颊上 ,道:“……方才是在骗你,求你别弃我……要好好的。”
当真不是个好人。李思筠只顾着多用力,不想搭理他,但觉得他触碰她脸颊处冰凉一点,过了会儿才发觉,好像是他的眼泪啊。
她有孩子,有阿浓,还有他……虽然总欺负她。
李思筠缓了一会儿,又有了点力气,也深呼吸一口,使出全身的劲儿。身下倏然温热,痛意还未停止,她眼前便黑了过去。
…
夜半时分,蝉偶尔鸣一声,宫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寝殿又恢复了静谧。
内殿中,只有一旁壁桌上放着的灯盏中烛火摇曳着,偶尔燃尽一点蜡油滴下,发出灯花噼啪的响声。
李思筠很清醒,但就是醒不过来,似乎被困在了某处,不知在浑噩中熬了多久,才终于能动了动身体。
她整个人被围的严严实实,手也被攥着,床旁坐着的人声音哑得很,见她醒了,唤着:“伊伊……”
李思筠强撑开酸乏的眼,看着面前的沈昭,抬手纤细此刻白得失了血色的手,指尖抚上他面容,似有柔情缱绻。
沈昭眼中酸涩,再次也抬手去握她的手。可还未等握住,下一瞬,“啪——”一声,他面上被狠狠打了一下,李思筠虽无力但尽力,咬着牙,坚持着先报了仇,“……叫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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