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相亲
张棹歌为了憋回那即将喷出来的酒, 愣是呛得面红耳赤。
崔筠和窦婴还当她是不好意思谈及终身大事,窦婴道:“大郎真是纯情,每每谈及此事, 总是比我们女儿家还要容易害羞。”
张棹歌:“……”
她心想,你们自个的终身大事都没解决, 好意思来催我嘛?
可考虑到她们的处境与她并不相同, 她到底没能吐槽出来。
说:“我说不准哪天就马革裹尸了,没必要耽误好女儿家的后半辈子。”
她这话一出,崔筠和窦婴都缄默了片刻。
的确, 张棹歌虽是副将, 但到底不是那种坐镇后方不用上战场的大将,所以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窦婴眼尾一挑, 睨了她一眼,说:“真有那一天,大郎莫不是认为她一定得为你守寡一辈子?”
崔筠有些担忧窦婴这话会惹怒张棹歌,心里还纳闷她阿姊向来稳重,不该是这么口无遮拦的人。
正当她准备说点什么替窦婴兜一下底时,张棹歌哈哈大笑,说:“对耶, 我都忘了寡妇可以自由改嫁。”
崔筠:“?”
张棹歌为什么不生气?
她看得出张棹歌不是故作风轻云淡实则心生芥蒂, 那轻松散漫浑不在意的姿态是装不出来的。
张棹歌的脾气原来这么好的吗?
窦婴又扔下一道惊雷:“大郎要不考虑一下我家七娘?”
张棹歌这下是真没经受住惊吓,手中的酒盏一个打滑险些摔落,她眼疾手快地接住,里面的酒却都洒了出来。
她没想到窦婴不是催婚,是想当月老。
这顿饭也不是普通的年夜饭, 而是相亲宴!
“窦婴你——”张棹歌一边掸去衣服上的酒水,一边说:“大过年的别拿我们打趣。再说, 崔七娘本就不缺相看的人选。”
她又看了眼崔筠。
后者坐在月牙凳上,垂着眼帘,叫人看不清神情。
但她这个反应过于平静,显然早已知晓了窦婴会说这话。
张棹歌很快就猜到了她们的用意——崔七娘想要对抗世俗,与其听从崔元峰的安排,挑选一个不靠谱的夫婿,还不如挑选一个她认为靠得住的合伙人,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是的,张棹歌已经认定了她在她们心目中只是一个婚姻的合作者。
她们在婚姻当中首先要思考的是利益的得与失,而不是爱与不爱。
张棹歌很欣慰她们能有如此勇气,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前提是被衡量得与失的合作对象不是她。
她私心还是想跟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共度余生的。
当然,她也清楚身处在这个时代,她的私心只能成为奢望。
可退一步来说,就算她不奢望一份爱情,她也没法让崔筠在这个婚姻当中得到更长远的利益——崔筠宁愿跟整个崔氏对抗也要守住属于自己的家业,那必然很在意传承。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没法跟崔筠生孩子,没有子嗣,崔筠可能又得面临同样的困境,还不如一开始就找个真男人。
都是朋友,张棹歌对崔筠自然是能帮则帮,可这婚姻大事真帮不了。
崔筠观张棹歌神色便知“他”并无想法,于是赶在窦婴开口之前,悄悄捏了捏窦婴的手。
窦婴转头看她,见她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才眸光微敛,略有些俏皮地问张棹歌:“我这说笑的本事是学大郎的,奴家学得像吗?”
张棹歌:“……”
学得很好,下次别学了。
气氛仍有些尴尬,崔筠便扯了个旁的话题:“好香,不知是不是炙羊排好了。”
张棹歌沿着幞头包边挠了挠头皮,说:“我去看看。”
说罢,逃似的起身出去了。
……
窦婴那句话仿佛真的只是一句玩笑话,之后谁都没有再提。
张棹歌认为这件事过去了,就没再将它放在心上。
待吃完年夜饭,距离天黑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张棹歌问姐妹俩:“听闻乡里晚上有驱傩,你们可要去凑这个热闹?”
驱傩就是跳大神,会有专门的人员扮邪祟、年兽等寓意不好的角色,然后由巫觋主持仪式,家家户户会冲他们撒豆子或铜钱,寓意将一年的霉运都驱散。
这个习俗一直流传至张棹歌所生活的年代,这大概也是她穿越以来,唯一能令她产生归属感的地方。
吃饱喝足的窦婴一脸餍足,她慵懒闲适地问:“大郎可是要去?”
张棹歌自然是要去的,她最爱凑热闹,不是,对传统习俗最感兴趣了,且多见识一些当地的活动,有助于丰富她的大唐生活常识。
窦婴仿佛早就看穿了她的本性,眉眼一弯,说:“我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年年看也看腻了。但听闻这是孟家牵头办的驱傩游神活动,七娘可以去看看,只是别忘了带上部曲、女使。”
突然被自家阿姊撇下,崔筠懵了一瞬,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一次很好的观察孟家行事的机会,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拉近跟部曲、乡民的关系,便点了点头。
张棹歌本来觉得这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直到窦婴再度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如此,还望大郎可以帮忙护卫我家七娘一二。”
张棹歌难得迟疑了下,有些自作多情地想窦婴是不是当月老之心未死。然而她跟崔筠的行程本就一样,照拂崔筠也是顺便的事,况且崔筠还会带上仆从婢女,不是她俩单独出门。
这么一想,她瞬间就没负担了,点头应下:“行,顺带的事。”
崔筠的神色倒是如常,对窦婴略带小心机的安排也没有异议。
因为等会儿要出门,崔筠不能带着一身炭烤羊排的味道去参加驱傩,就先回到后院洗漱更衣。
张棹歌在等人的时候,嚼了几片薄荷叶去一去吃羊留下的膻味。
她眼角的余光一瞥,发现窦婴将从她手里抢去的鹅形哨给绑在了灰兔脖子的红绳上,像极了那些给宠物猫狗系铃铛的铲屎官们。
张棹歌问:“你真打算养着它?我看它挺肥的了,宰了做红烧最好。”
窦婴抚摸兔毛的动作一顿,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无语,还有些防备,似乎真的担心它被吃了。
“它比一般的野兔要乖巧,先养着吧。”
张棹歌刚想问一句兔子不臭么,崔筠便已经洗漱更衣出来了。
此时天色微暗,昭平别业的灯盏都被点亮,乡里平常舍不得点灯的人家也都点亮了家中为数不多的油灯,还有些人小心翼翼地提着灯笼出门,朝着广场走去。
星光从四面八方汇聚,遥遥看去,像是星河坠入人间。
张棹歌和崔筠到达乡里打麦晒粮的广场时,驱傩庆典已经开始了。戴着丑陋面具的巫觋手舞足蹈地跳着舞,嘴里念着驱傩的词,而扮演邪祟的人则配合着演出。
这热闹的场面一年难得遇到几回,乡民们的情绪很快就被挑起,也加入到了驱邪酬神的队伍中去。
广场北边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被众人簇拥着。
即便没跟他打过照面,张棹歌和崔筠都知道他就是昭平乡乃至鲁山县最豪横的乡绅孟甲岁。
里正齐适和几个村正都以他为中心跟他站在一块儿。
令崔筠不解的是,王贺骋竟也在其中。
张棹歌和崔筠的身形即便是在黑夜中也颇为显眼,王贺骋很快就发现了她们。
见二人同游,他的心中蓦的生出一丝危机感,顾不得看热闹,挤开人群来到崔筠的面前,说:“崔七娘,你也来驱傩吗?早说嘛!走,到那边的棚子去,比较暖和,也不用跟这些贱民站一块儿。”
“贱民”二字被他咬的极重,指向性明显。
崔筠冷淡地道:“不必了,我也是你口中的贱民之一。”
“你何必自贬身价?”王贺骋自顾自地说,“这次的傩戏,我以你的名义出了钱。”
崔筠颇感无语,谁要他自作主张了?
察觉到崔筠的情绪,夕岚主动转移了话题:“王郎君不回襄州过节吗?”
“在哪过节不是过?在这儿也挺热闹的。而且我总得先熟悉一下这儿的风土人情,将来我们成了亲,我陪你回来就能同乡里的人多些走动了。”
崔筠怒极反笑:“王郎君很自信我一定会嫁给你?”
王贺骋睨了张棹歌一眼,自信地拈掇下巴经过精心修理还抹了香须药的小丁胡须,说:“不选我,难道选韦表兄吗?”
崔元峰为崔筠挑选的另一个相看对象韦兆正是他的表兄。
王贺骋和韦兆虽是表兄弟,关系却并不亲近,只因襄阳韦氏人丁凋零,这么多年来也无人入仕,成了空有世家之名实则穷酸落魄的破落户。
韦兆之父娶了王贺骋的姑母,一家子靠着王氏的嫁妆过了几年逍遥的日子。
然而再丰厚的嫁妆也禁不住他们这么挥霍,韦兆之父干脆就随王氏搬回了王家,靠王家养着。
韦兆明明需要依附王家过日子,偏偏常将世家门第挂在嘴边,和王贺骋去赴文人雅会也以门第压王贺骋一头。
后来韦兆的姐姐嫁给了崔元峰的长子,他在王贺骋的面前就更得意了。
这也刺激了王贺骋发誓要娶一位门第比韦氏还高的世家女为妻。
崔筠知道逞口舌之快并不能解决王贺骋这些个麻烦,因此她并不搭腔。
孰料王贺骋话锋一转,将一旁正在吃瓜的张棹歌给牵扯了进来:“还是选这位庶族出身的武将?”
崔筠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庄子里有王贺骋的眼线,尔后想起王贺骋似乎一直都以为张棹歌也是竞争者。
“真酸。”张棹歌冷不丁开口。
王贺骋愣了下:“什么?”
“我说你真酸,拈酸吃醋的样子真难看。”
张棹歌骂起人来不留情面。
崔筠顿时理解了为何会有她跟王贺骋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传言。
就这拱火的措辞,很难不打起来。
不过他们打不起来,因为王贺骋自知打不过张棹歌。
于是他又提出了要跟张棹歌在赌桌上较量。
“你不是自诩樗蒲从不失手吗?我们来较量一番。你若是输了就给我道歉,别再肖想你配不上的女人。”
张棹歌本不想理会他的挑衅,但看到目光投向这边的孟甲岁等人,她改变了主意:“行呀,不过你输了怎么办?你的赌注是什么?”
王贺骋蹙眉,他没想过自己会输。
可他若真输了,难道要承认张棹歌的情敌身份?
他试探:“你想如何?”
张棹歌说:“很简单,我想知道你跟孟甲岁的事。”
王贺骋面色古怪:就这?相比孟甲岁,难道不应该更在意崔筠和崔家?
原本被王贺骋气得不轻的崔筠倏忽冷静下来,她突然明白张棹歌是想借机套取关于孟甲岁的情报。
这正好也是她想知道的,所以内心纠结了片刻,还是选择放任他们的行为。
第27章 威慑
过年时候很多乡民会聚在一起玩樗蒲、双陆与叶子戏, 王贺骋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场地。
他自信满满地选择了叶子戏。因为邱斛说张棹歌樗蒲从未失手,谨慎起见,他先排除了樗蒲。
至于叶子戏, 韦氏各宗子弟都擅长,他的姑父在王家吃白食的那些年就手把手教过他, 他自诩自己的叶子戏玩得最好。
然而一局过后, 王贺骋傻眼了。
他甚至都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输的。
到了赌桌上,王贺骋仿佛理智全无,他叫嚷着:“是我没准备好轻敌了。不作数, 再来!”
张棹歌淡定从容地又陪他玩了两局, 结果还是将他杀了个落花流水。
不仅是叶子戏,王贺骋在樗蒲和双陆上都输了个彻底。
如果他们的赌注是钱, 王贺骋大抵已经输掉了近万钱,而这仅是几局的赌注。
这大概是王贺骋接触博戏以来,输得最惨烈的一次。
俗话说十赌九输,以往还有一点赢的概率,使得他抱着侥幸的心理被人一忽悠就押了赌注,然而跟张棹歌对赌却连那一点赢的希望都给抹去了。
王贺骋不禁质疑:“你用了千术?”
张棹歌无语:“嚯,输了就污蔑人出千, 你的赌品这么差的啊!”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这么输不起的吗?”
王贺骋面色涨红, 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但比起这些,还是输给张棹歌更为丢脸。
他心下微愠,转身就想走。
张棹歌拦下他:“哎,我们的赌约还没兑现呢, 你不仅输不起,还想食言?”
王贺骋恼羞成怒:“谁要食言了?说吧, 你想知道什么!”
张棹歌环顾四周,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着将他带往人少的地方。
崔筠主仆几人也跟了上来。
左右没有乡里人,张棹歌开门见山地问:“你跟孟甲岁相熟?”
王贺骋说:“熟倒是不熟,只是暂住在孟家罢了。”
王家在汝州的田产在州城附近,并未在鲁山县置办产业,因此王贺骋来鲁山县后,只能去寺院或别人家投宿。
相较于寺院的环境,王贺骋更喜欢孟家的大宅子。
大抵是富族大户之间的臭味相投,王贺骋去孟家受到了礼遇,于是就一直住在那里了。
张棹歌说:“这么说来,孟甲岁也知道你跟崔七娘的关系了?”
王贺骋仿佛智商突然上线,他敏锐地问:“怎么?孟家跟崔七娘之间有龃龉?”
崔筠神色如常。她不会让王贺骋从她这儿看出一点端倪。
张棹歌不答反问:“今晚的这出驱傩大戏,你代替崔七娘出了多少钱?”
“两万钱。”王贺骋骄傲地扬了扬下巴。
张棹歌嘴角抽搐,请那些巫觋哪里需要这么多钱?她可以很肯定,孟甲岁在知道了王贺骋与崔七娘的关系后,特意坑他的钱,还令他被坑完后觉得特有成就感。
孟甲岁这超厚的脸皮和心理素质,搁现代也必然是搞电诈的好料子。
她说:“孟甲岁该不会告诉你,你这么做,崔七娘就会觉得你十分贴心,会对你另眼相待吧?”
王贺骋瞳孔一缩:“你怎么知道的?”
青溪没忍住,将孟甲岁曾经暗中给崔筠使绊子的事告诉了王贺骋,并说:“乡里谁不知道他跟小娘子有龃龉?说不定他还会利用此事做文章,说小娘子想要向孟家服软示弱,所以特意让王郎君上门与之攀交,为表诚意还豪掷万钱办驱傩。到时候,乡民更加以他马首是瞻,小娘子再与他交锋就会落了下乘。”
“嘿,他敢?!”王贺骋拒绝接受自己被人当冤大头的事实。
“如何不敢?王郎君又不会一直待在这儿,等你一走,谁能替小娘子解释清楚?”
王贺骋很是生气,可他看着一直以来对他十分冷淡的崔筠,心中生出了一丝阴暗的念头:或许这是一个让崔七娘依赖仰仗他的好机会?
他对崔筠说:“没必要同他计较,你我成亲后一直生活的地方是襄州,孟家再如何也影响不到你。”
崔筠反应平淡。她对王贺骋的态度早有预料,因为这并未触及他的利益,相反,他还可以利用孟甲岁给她施压,将她逼得不得不选择他。
呵。
崔筠垂眸,内心忽然有一丝悲哀,也愈发明白,她要走的这条路是不会有人与她并肩作战的。
张棹歌突然说:“行了,你可以走了。”
崔筠与王贺骋都看向她,不确定她说的是谁。
下一刻,王贺骋对上了她的双眸。
王贺骋难以置信:“你让我走?”
“自然是你。赌约兑现了,你还在这里干嘛?跟你站一块儿,呼吸同一片天空的天气,我都觉得要窒息。你这人没脑子、赌技差、牌品还不好,偏偏会打算盘,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
王贺骋暴怒:“张棹歌,你别以为你赌赢了我,我就不会计较你如此羞辱我的事!”
在他下令让仆从围殴张棹歌之前,锋利森寒的短刀就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紧贴着他的肌肤。
仆人手里的灯笼散发出的昏黄的光芒在她的眼眸里燃烧起了熊熊的冷焰,与她的眸光对上的那一瞬间,凛然的杀气扑面,王贺骋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钉住了。
“郎君!”王家的仆从如临大敌。
崔筠主仆虽然未曾预料到这一幕,但在经历过被劫杀后形成了条件反射,瞬间就将崔筠护了起来,防止她被误伤。
张棹歌说:“离开这里。我不管你是要到汝州去还是回襄州,总之我不希望再在鲁山县看到你。”
王贺骋的身子早就僵住了。
他的脑海中突然涌现一段记忆,好像有人跟他说过张棹歌出身淮宁军。
此前他一直没放在心上,不管是淮宁军还是县镇兵,在他的眼里都只是一个贫民出身的、没有势力与背景的低级武将罢了。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淮宁军”代表着什么。
骁勇矫健、战力彪悍,同时矜功恃众、桀骜难制。
说白了就是不好惹。
……
王贺骋是被仆役扶走的。
张棹歌收起短刀时,一身的煞气也随之消散,同先前判若两人。
她歪头看了眼崔筠,问:“吓到崔七娘了?”
崔筠回过神,又摇摇头:“阿姊说你不是嗜杀之人,也有分寸。”
张棹歌面上从容镇静,实则悄悄关掉时装附带的“威慑+1”效果。
这个效果逼格拉满,但还是别吓唬人家小姑娘了。
“走罢,热闹看完了,我送你回去。”她转身走了两步发现崔筠没跟上来,回首投以困惑的目光,“怎么了?”
崔筠说:“没什么。只是想到张副将又因我而树敌,心中愧疚难当。”
张棹歌寻思崔筠这小姑娘聪明心细,可也有精神内耗的倾向,久而久之,心理压力一定会非常大。
对此,她说:“我若说你这是往自个脸上贴金,你会不会不高兴?”
崔筠:“……”
这张嘴可比那些大老粗武将毒多了!
张棹歌哈哈一笑,说:“我只是看不惯他趁人之危。至于后果是什么……我也能承担得起。”
孑然一身的好处就是她可以随时跑路,在朝廷这里混不下去,淮西那边也回不去的情况下,她还可以去河朔三镇。
那里跟淮西一样属于朝廷想把手伸过去,手都给砍断的那种叛逆藩镇,她在淮西已经有一份相对不错的履历,到了那边再不济也能安身。
崔筠自然不知道她随时都准备跑路,原本沉甸甸的心情也被她三言两语开释了。
此时的她们尚不知,热闹喜乐的表象之下,一场危机正在悄然酝酿。
第28章 维护
正旦, 鄜州。
一支从长安出发北上出塞的商队在鄜州经过休整后,于鄜州城的北门而出。
在人烟罕至的峪口,一个身强体健的部曲悄然脱离了队伍。
他是淮西节度使吴诚的亲兵, 一个多月前,他奉吴诚之命来鄜州联络淮西部将吴法超。
吴法超跟吴诚一样, 都曾是李贼的牙将, 二人多次并肩作战。
只不过和忠心于李贼的吴诚不同,吴法超是陈仙阵营的。
而身为淮西的部将为何会出现在长安北边的关塞之城鄜州?
这还得从陈仙杀李贼自立后说起——
陈仙献上李贼一家老小十几口人的人头后,皇帝龙颜大悦, 承认了他接替李贼成为淮西节度使。
然而朝廷对曾经割据一方、祸乱中原的淮宁军还是有那么一些防备的。
正巧西北的吐蕃常在秋冬来犯劫掠, 只有边疆藩镇兵马和驻守在边塞的神策军不足以阻挡,所以先帝时期就开始从中原藩镇征召防秋兵防边。
陈仙归顺朝廷后, 朝廷也顺理成章地命令他派出五千淮宁军去京西防秋。
陈仙派出了自己手下大将苏浦和统领骑兵的门枪兵马使吴法超,率领五千精兵去了鄜州。
——正因陈仙麾下的精锐去了不少,才给了吴诚可趁之机。
而吴诚上位后,整个淮西留给他的兵马比李贼在世时少了许多。这五千防秋兵就像一块从他身上割出去的肥肉,不吃回来着实有些不甘心。
于是他派出了自己的亲兵去联络吴法超,想从他这边下手,让他将这五千精兵给带回淮西。
从淮西蔡州去鄜州要经过汝州, 这亲兵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去凑个热闹, 就被昔日的队友给认了出来。他不敢赌对方会看在昔日的情谊上替他遮掩,于是连夜跑出了汝州。
可他到底是惊动了东都防御使贾使,使得汝州、东都洛阳等地都加强了警戒。
为了顺利到达鄜州,他不得不将自己卖给一支要出塞外的商队当部曲。
他身强体健,正是商队所需的打手, 而他跟吴诚一样是幽州人,说得一口地道的幽州话, 商队的领队便没将他往淮西细作上面想。
期间商队也经过了多次盘查,幸好临近年关,各关隘的守卫都没有那么森严了,他顺利地来到了鄜州。
至于如何相劝吴法超,他也有计策。
这五千精锐淮宁军在淮西时的日子非常好,毕竟节度使还得仰仗他们打仗,对他们的赏赐颇多。而到了鄜州这苦寒之地,吃的不如从前,天气还比淮西寒冷,他们肯定十分思念故土。
至于吴法超,陈仙死后他的立场就变得有些尴尬了,且当初他被陈仙当成弃子一般派来这边防边,他未必没有怨言,只要稍加挑唆,吴法超必然能归附吴诚。
……
张棹歌这边自然不清楚他们日夜搜寻的细作早就逃到八百里开外的京西去了。
驱傩的庆典还在继续,不过天色已晚,凑热闹的人少了大半。
张棹歌将崔筠安全地送回昭平别业后,提着崔筠回赠的节礼回了营寨。
崔筠走进后宅,发现窦婴房中还亮着光,就径直来到她的门前。
“阿姊,你还没歇息吗?”
片刻后,窦婴开门邀她进来:“今晚收获如何?”
崔筠感慨:“此行受益良多,但险些被王贺骋误了我的事。”
她缓缓叙说完王贺骋被孟甲岁忽悠利用之事,又表示自己从孟甲岁的行事中获得了启示:
豪绅之所以能驱策乡民为其办事,除了有权势和金钱外,少不得利用各种机会壮大自己的声势、提高在乡里的威望。
像孟甲岁这般在正旦牵头举办驱傩庆典,令乡民参与其中,久而久之,乡民便会养成事事由他牵头,遇事不决找他拿主意,请他主持公道的习惯。
她要想真正地令乡民们信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听她发表完心得,窦婴一脸哭笑不得。
崔筠不解自家阿姊为何是这副表情,问:“怎么了阿姊?”
窦婴摇摇头:“你又有长进了,这很好。”
她本来想问的是跟张棹歌有没有进展,但崔筠显然没有意会她的意思,只顾着从孟甲岁那儿学习经验,半点不考虑终身大事。
既然二人皆无意,还是先作罢吧!
窦婴心情复杂,替崔筠发愁之余,又隐隐生出一丝松快。
……
正旦过后,窦家又来人了。他们不是来催窦婴回去的,而是来协助崔筠为亡父亡母迁坟。
崔母是窦良的亲妹妹,他没法亲至祭奠也总得表示一下,光有窦婴在场还不够,得多派些人来为崔筠撑腰,好叫崔元峰不敢借迁坟之事拿捏崔筠。
崔家这边也派了杜媪与儿子林长风过来。
双方一碰面,那都是一团和气的模样,瞧不出半点龃龉来。
广宁寺定的开棺日子在元宵之后。
挖坟开棺之前,崔筠要先宴请亲友及送葬的仪仗队。
张棹歌原也受邀来吃席,只是那一天她并没有出现。
直到酒席结束,众人开始挖坟之际,邱斛才来告知:“鄜州防秋兵叛归淮西,头儿军务繁忙,便不来吃酒了。崔七娘子和窦娘子也早些回邓州吧。”
他来去匆匆,没有给崔筠了解详细情况的机会。
崔筠心中乱糟糟的。窦婴眉头微蹙,显然意识到事态严重。
窦婴对崔筠解释了鄜州防秋兵的来历,又道:“率领五千淮宁军赴鄜州防秋的是陈仙底下的都知兵马使苏浦,陈仙已经被吴诚所杀,他是不可能叛归淮西的。且若没有吴诚在背后挑唆,那淮宁防秋兵也不敢如此莽撞行事。”
崔筠很快就想到了前阵子汝州四处搜捕的淮西细作。
她的预感变为现实,那淮西的动作果然不小。
鄜州离淮西的蔡州有八百多里,归途必定经过洛阳。洛阳一带皆是军事重镇,有重兵把守,这些淮宁防秋兵指不定会从汝州择道襄城回蔡州。他们没有粮草补给,必然会沿途劫掠,到时候又免不得一阵兵荒马乱。
窦婴想了想,做出一个决定:“七娘,你们明早便启程返回汝州,不要耽搁。”
崔筠听出了不对,问:“阿姊,你呢?”
“你们此番回邓州带不走太多东西,我留下来帮你处理好资产。你不必担忧我,那防秋兵一时半会儿来不到这边,且朝廷必定会派兵拦阻,我有足够的时间离开。”
将崔父崔母的尸骨重新装殓后,抬棺回邓州是既定的行程,崔筠没必要耽搁。
只是一旦防秋兵杀到这边来,崔筠在昭平别业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就会再度毁于一旦。
窦婴不忍,决定留在此地替她收拾安排妥当。有她坐镇,那些仆役、部曲也不至于乱了方寸。
“不行,阿姊得同我一起回邓州!”崔筠紧紧地抓住窦婴的手。
如果保住家业的方式是要牺牲她的阿姊,那她宁可不要这些身外之物——她不能再让窦婴为她做出任何牺牲。
当年她年幼,又没有保护窦婴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窦婴被李贼带走。
如今,她们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她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窦婴说:“七娘,听话。”
崔筠直视窦婴的眼睛,毫不退让。
半晌,窦婴败下阵来,叮咛留在昭平别业的青溪随机应变,情况危急就去找张棹歌。
许是被这则消息闹得心慌,广宁寺的僧人和送葬的人都加快了动作,才半日便结束了法事,重新将崔父崔母的遗骸装殓起来,只等明日一早就启程到邓州。
翌日,送葬途中,崔筠发现送葬队伍后多了一条尾巴——杜媪坐在牛车上,后面堆着几个箱子,用草席铺盖遮掩着,周围有早已投靠崔元峰的部曲护卫。
崔筠知道,这都是杜媪这些年打理昭平别业时,从她被侵占的那几顷良田中获得的款物。
这些钱被杜媪藏得很深,若不是得知汝州可能不安全了,她也不会冒着被崔筠发现的风险,将之悉数带走。
崔筠将夕岚招来,附耳低声交代了些事——等她料理完迁坟之事,也该收拾杜媪了。
鲁阳关城寨上,张棹歌目送崔家的送葬队伍远去,心中想着她在崔筠招婿一事上帮不了什么忙,那就助她在夺回家业的道路上少些障碍吧!
她吩咐邱斛:“崔七娘和大半部曲一走,孟家必然有小动作,你平日帮看一些。还有,我瞧那老仆妇已将全部身家带走,对崔七娘而言,这正是一个可以全面接管昭平别业及名下田产的好机会。她留下的青溪日后必会前来求助,你……”
邱斛应道:“我会看着办的。”
旋即又打趣张棹歌:“头儿,你到底是属意崔七娘子还是窦娘子呀?”
“你胡咧咧什么?”
邱斛促狭一笑:“除夕那晚,我可是亲眼看到头儿你为崔七娘冲冠一怒,吓退王家郎君的。”
他没好意思提当时的自己明明隔着十几米远,也能感受到张棹歌的气势,吓得不敢靠近。
张棹歌眼睛一瞪,没好气地问:“我的表现看起来像是对她有意思?”
邱斛看她的反应,心里也瞬间没底了,只挠头说:“可你也没对别的女人这般维护过呀!”
“那你说说,我一共认识几个女人?”
邱斛刚想掰手指数,不知想到什么,又默默地把手收回去:“貌似就俩,一个窦娘子,一个崔七娘子。”
至于从前在淮西时遇到的那些基本都是陈仙及其部将家的女眷,并不能算在内。
张棹歌问他:“所以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这般维护别的女人?你无法证明我是因为对她有意思才这么做的,那么你认为我属意她的结论便是错的。懂吗?”
邱斛感觉脑子要打结了。
张棹歌不再跟他掰扯,转过头却在心底暗暗祈求崔筠千万别产生这样的误会,否则日后见了面得多尴尬啊!
第29章 叫板
淮西防秋兵叛归的消息不仅让东都一带人心惶惶, 连在长安的皇帝都吓得坐不住,急忙派与鄜州隔着一条黄河的陕虢节度使派兵阻拦。
三年前的泾原兵变仍历历在目,皇帝当时就是被五千泾原镇兵吓得从长安逃到关中, 当了九个月的外逃天子。因此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样的事再度上演,淮西防秋兵绝不能活着回到淮西。
消息传到邓州, 崔家上下便忙着整训部曲, 无暇催婚崔筠,更没空搭理崔钧的过继请求,崔筠得以顺利将父母葬回祖坟。
崔筠和窦婴虽在崔家祖宅安置了下来, 却没有断掉跟青溪的书信往来, 她们时常能通过青溪从张棹歌那儿了解到淮西防秋兵的最新动向。
当得知淮西防秋兵已经渡过了黄河,并且到达了距离洛阳一百五十里、汝州两百里的长水时, 崔筠以昭平别业失窃为由,让人将杜媪给擒住了。
在崔家上下都无暇关注崔筠的间隙里,她突然发难,动作又过于-迅速,杜媪都没反应过来就被抓了,那些依附她的仆役婢女也都被关了起来。
为避免夜长梦多,崔筠连夜审讯了杜媪和那些仆役婢女。
不过, 在杜媪被抓后的第二天, 崔铎还是得到了消息,带着人撞开了崔筠院子的门。
崔筠的部曲和崔铎的部曲各为其主,一碰面都亮出了手中的刀刃。
双方剑拔弩张,一场源于家族内部的厮杀正在酝酿。
看到被捆着挨打的杜媪,崔铎愤怒得失去了世家子弟惯有的霁月光风, 冲着屋里喊:“崔七娘、崔筠!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想干什么?”
崔筠从屋内出来,夕岚放了张月牙凳在她身后, 她就这么坐在门前的廊下,面色淡然地看着崔铎:“抓奸仆。”
“谁是奸仆?嗯?你的意思是杜媪是奸仆?她可是阿娘的陪嫁女使,在我们崔家兢兢业业伺候了数十载,你说她是奸仆?!是谁给你的胆子污蔑她为奸仆的?”
崔铎愤怒,不仅因为杜媪是他们的人,听从他们的吩咐侵吞崔父留下的遗产,更因为崔筠在挑战他们的威严,是将他们这一房的脸搁在地上踩!
杜媪呜呜地朝崔铎叫,想让崔铎救她。
然而崔筠这次回来带了许多部曲,而崔元峰一房的部曲都在整训,崔铎只来得及调动祖宅这边的七八个部曲。
和崔筠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他要做的就是给崔筠施压,让她主动放了杜媪。
其次是拖延时间,让崔氏族人一起批判崔筠。
崔筠自然清楚他的算盘,不然也不会特意挑在崔氏族人都无暇关注她的时候行事。
只是崔铎来得比她预料中要快。
她的目光在众多仆从、婢女和部曲的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了崔铎的身上。
“杜媪代我打理昭平别业期间,私吞款物共计十二万钱、珠宝玉器二十三件,绢帛两车,还有藏书、墨宝等不可估价之宝物……二哥,如此行径,难道不是奸仆、恶仆、贼仆?”
这些年杜媪为崔元峰一房私吞的自然不止这个数,这些赃款都是今年的收成中杜媪没来得及移交给崔元峰的那部分。
崔筠不能直接指责崔元峰侵吞她的资产,只能以杜媪贪污私吞之名尽可能地收回一些款物。而且还能借此机会清理崔元峰安插在昭平别业的势力。
“你——”崔铎没想到崔筠竟是有备而来。
他想说,她不是早就知道昭平别业八成的收成都会经由杜媪之手交到他们这儿来?
可他没法说出口,因为一旦说出来就等于承认了他们这些年一直在侵吞崔筠父祖留下的家业和资产。
他们这些年之所以如此明目张胆,是因为崔筠一直寄人篱下,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而今他才意识到崔筠翅膀硬了,要脱离他们的掌控了。
“奴仆私吞主家的财物,按唐律该处以怎样的刑罚,二哥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崔筠幽幽地说,“不过杜媪是二哥家的奴婢,本该由二哥来处置的……”
崔铎见缝插针地开口:“你既然知道,那就放了她,我自会替你惩处她。”
崔筠唇角一勾,道:“此事若传出去,别人会认为是这个奴婢擅自盗窃呢,还是会猜测她受了主家的指使?”
崔铎一噎,一张俊脸气成了猪肝色。
半晌,他见来硬的不行,就开始打感情牌:“七娘,这会不会是误会呢?都是一家人,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了。”
夕岚拿出从杜媪那边搜出的账簿等,昭平别业这些年的收成都详细地记录在了上面。
杜媪将所有的款物都带回邓州,因事发突然,没来得及藏起来就落到了崔筠的手上。毕竟她从未设想过崔筠敢在崔元峰的眼皮子底下对她动手。这不是公然跟崔元峰叫板么!
崔筠是小辈,婚姻大事乃至生杀大权都被崔元峰掌控着,她是怎么敢的?!
崔铎原还抱着侥幸的心理,不曾想崔筠真的将证据拿到了手里。
这一刻,他开始恼杜媪办事不利,才会给崔筠如此可趁之机。
他也想不明白崔筠是如何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积攒了如此力量的。
——他们自然不知,这些部曲里一半是窦家的,他们混在了送葬的队伍里,崔筠办完迁坟之事后,又以招待为名将他们藏在了祖宅附近。
这次的行动,崔筠跟窦婴部署了两个月,并为此制定了缜密的计划。
崔筠知道王贺骋跟块狗皮膏药一样跟过来后,就故意利用他来降低崔元峰等人的戒心,让他们以为她正疲于应对王贺骋。
包括她被王贺骋逼急了在大庭广众之下怒斥王贺骋,其实都是她演出来给崔元峰看的。
崔元峰以为她被他安排的婚事及王贺骋打乱了阵脚,便不会再有心思去管昭平别业的事。
她将计就计,反过来迷惑崔元峰。
同时,她得罪孟甲岁、交好张棹歌,营造出一种她在昭平乡腹背受敌只能靠张棹歌的假象。
此次她启程回邓州,张棹歌并未出现,崔元峰就会认为,失去了张棹歌庇佑的她将毫无威胁。
之后,她利用这次淮西防秋兵的威胁,让崔元峰无暇他顾。
实际有张棹歌的通风报信,她十分清楚淮西防秋兵已经构不成威胁,因为他们在太原仓关隘时就已经被伏击,损兵折将,只能逃入山林奔逃至长水一带。
可崔元峰不清楚。
邓州属山南东道,跟东都、汝州那边不是同一个节度使,且得知有朝廷兵马追击淮西防秋兵,也没有自己出马的机会后,山南东道节度使就不再过多的关注此事。
崔元峰所能得到的消息都是从汝州那边传来的,但他看不到详细的军报。
青溪给崔筠传信时也没有避开崔家人,于是崔家人只知道淮西防秋兵到哪里了,并不清楚淮西防秋兵被击败、溃逃,以及五千兵员所剩无几。
清楚这一切的崔筠自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等淮西防秋兵败的消息传来,她就没有机会动手了。
——
仅半日,崔筠拿下杜媪的事就传到了南阳县崔元峰的耳中。
他愣了一下,也没料到崔筠竟然有胆子向他发起挑战。只是他的心机比崔铎更深沉,此刻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震惊或愤怒。
倒是他妻子韦燕娘气得拍桌摔杯:“她是怎么敢的?!”
崔筠一个孤女,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崔家这边,崔元峰是县丞,崔镇也是新晋的主簿,他们的官阶虽然不高,但在邓州的根基颇深,崔筠凭什么认为他们会受她威胁?
哪怕他们直接抢了崔筠的那些家业,旁人也绝对不会多说什么!
——要不是为了那丁点名声,他们还真的干得出来这事。
崔元峰无视骂骂咧咧的韦燕娘,心中计较了一番,终于下了决定招来杜媪的丈夫林祺盛,说:“你替我去找七娘谈一谈,看她想要什么。”
杜媪虽然是奴婢,但也不是崔元峰可以随意舍弃的。
林祺盛是他的心腹,又管着崔家的大小杂事,这么多年来替他办过不少不光彩的事,是他手里头最重要的一把刀。
他随时都可以舍弃这把刀,但用久了也用顺手了,终归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因此,如不是走投无路,他必然不会轻易舍弃这把刀。
杜媪是林祺盛的妻子,也是受了他的命令去接管昭平别业的,不管是为了这几十年的主仆之情,还是为了崔家的颜面,他都可以向崔筠做出让步。
林祺盛暗暗松了口气。
等他一走,韦燕娘还有些不忿。
她不是舍不得救杜媪,只是不甘心让崔筠得逞。
没有外人在,崔元峰才露出阴鸷的神情。
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
崔筠可真是给他上了一课。
这些年来,崔筠在人前一直都是一副隐忍可怜的模样,即便秋税一事上表露出了自己的野心,却没有表现出足以匹配她野心的能力,因此他只当她是想急于摆脱钳制却没有能力展翅高飞的雏鹰。
但崔筠若认为他会就此妥协,那就大错特错了!
——
崔筠这一举动险些将崔氏族人的下巴惊掉,等他们都赶回到祖宅时,崔筠和崔元峰的谈判已经结束。
首先,杜媪私吞的赃款需还给崔筠,崔筠释放杜媪将其交给崔元峰处理。——早已落入崔元峰一房口袋的过去那三年的收成,就当是崔筠感谢他这三年多的关照。
其次,崔元峰将“代崔筠打理”的田产还给崔筠,条件是只能作为她的嫁妆带走。也就是说,崔筠一日不嫁,这些田地就一直不会归还。
最后,崔筠的婚事不能由崔元峰一人决定,她可以自主选择自己的夫婿,并且婚后夫婿必须同她住在昭平乡。对此,崔元峰死咬着一个条件——她不能无媒苟合。
“媒”是指媒妁之言,亦指父母之命。
而“父母之命”并不仅限于父母、祖父母,它是建立在尊卑等级之上的,故而父母、长辈、长官及皇命都算“父母之命”。
崔筠已经没了父母、祖父母,她的婚事只能长辈做主。
她若想自择夫婿,最终也得崔家长辈或窦良这个舅舅点头同意。
崔筠眼下没有更多筹码,只能先答应下来。
……
双方虽然达成共识,可余波未平。
崔锡与崔钧不愿崔筠将所有的资产作为嫁妆带走,他们却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崔筠。
指责她什么?
大家对崔元峰的所作所为都心知肚明,她抓杜媪是证据确凿的。
唯一能抨击的地方是她不该自作主张,而应该请家长们来主持此事。
对此,崔筠也有理由——淮西防秋兵使得崔家上下自顾不暇,她找不到家长主持公道,只好自己动手了。
崔氏族人万分尴尬。
当初李贼也曾攻下邓州,崔家作为世家大族没少受李贼的骚扰,因此听到跟淮西有关的兵变,他们都如惊弓之鸟。
崔筠还留了个心眼,没有因为崔元峰的妥协就把账簿等证据呈上,等族人气势汹汹来找茬,她才拿出一些不太重要的证物递上去。
——没有这些证据,日后崔元峰言而无信不兑现跟她约定好的条件怎么办?
至于这些目无尊长的骂名,还有要将她逐出崔家的恐吓,早在她谋划这一切时,就已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况且她在处理杜媪的过程中,既没有侵害亲属,也没有谩骂尊长,不给任何人冠以“十恶”之罪中的“恶逆”及“不睦”罪名的机会。
“够了。”
在众多指责批评的声音中,突然传出了一声不满的呵斥。
场上顿时一片寂静。
崔筠抬眸,发现是她的三伯父邓州医博士崔元陟。
她对这位伯父的记忆不多,但印象却颇为深刻。
听闻在他十二岁那年,遭逢安史之乱,他便被送到汝州伊阳山上避难,顺便向孟诜的曾孙学习医术。
这场长达七年半的战乱平息后,他下山四处游历验证各种医方,直到他被邓州刺史举荐为医博士。
崔筠随父在汝州生活那些年倒是偶尔能看见他,后来他回邓州当医博士,一年也见不了几回面,她的记忆就淡化了。
他的存在感不强,如今这一开口却叫人无法忽视。
崔元陟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问:“你们如此相逼,到底是想得到些什么?”
众人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崔筠在挑战他们的权威,如不给她教训,族中小辈们都有样学样,他们哪里还有威严!
崔元陟一声冷哼:“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嘴脸难看不难看!”
“三叔。”崔锡讪讪开口。
崔元陟照样不给好脸色:“你们兄弟今日安的什么心思还用我戳穿吗?”
崔锡与崔钧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十分精彩。
崔元陟十二岁便离了家,只有在汝州习医那些年同崔元枢的往来多一些,跟崔元峰、崔元翎这俩兄弟的感情并不深,因此他不想插手崔家这些事,却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没有底线地逼迫崔筠。
他一开口,崔家众人便知道他们已经奈何不得崔筠了。
倒不是崔元陟在崔家的地位有多高。
他们今日朝崔筠发难,目的就是让崔筠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如今这个铁桶被崔元陟扯开了一道口子,他们对崔筠的围堵也就无用了。
崔氏族人散去。
崔筠向崔元陟道谢,后者打量了她几眼,说:“从前让你随我学医你不愿意,原来你感兴趣的是律学。”
崔筠说:“七娘在藏书楼找书时无意中看到了五叔父的律学书籍,便看了几眼,谈不上兴趣。”
二房崔游的次子,在元字辈中行五的崔元礼是国子监律学博士,因此崔家的律学书籍并不少。只是崔家子弟中对律学感兴趣的人并不多,只有崔筠好学,在祖宅守孝的这些年里也没有停止过学习。
崔筠也是在告诉崔元陟,她行这步棋是被逼的,并非从一开始就在谋划这一切。
崔元陟留下一句“勇气可嘉,只可惜……”的未尽之言就离开了。
窦婴来寻崔筠,入门便看到她独坐在近门处,神情似乎有些凝重。
从堂上那些东倒西歪的凳子可看出,此前发生在这里的“战况”有多激烈。
崔筠的左右没有坐席,如同她孤立无援的处境。
窦婴唤她:“七娘。”
崔筠回过神,见阿姊面露担忧,便扬起一个笑脸,说:“阿姊,我办到了。”
窦婴知道此路还很长,路上的障碍也只会越来越多。
只是,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七娘亲自开拓出来的道路,纵使前方是悬崖峭壁,也绝不是毫无意义的。
第30章 哗变
二月春来, 冻土渐融。
已至春耕的时节,田里要靠部曲耕种,崔筠不能在邓州耽搁太久。
因此淮西防秋兵在长水被伏击, 吴法超被杀,只有两三百残兵还在溃逃的消息传到邓州时, 她已经收拾了全部的行囊, 带着父母的牌位回了昭平乡。
春寒料峭,她的心窝却是暖洋洋的。
过鲁阳关时,崔筠特意撩起帘子探了眼。对上张棹歌的目光, 她眉眼一弯, 心情是压不住的松快。
张棹歌有些意外。
崔筠竟然会主动向她展露如此明媚的笑容。
这代表什么?
代表崔七娘爱笑。张棹歌默默地想。
张棹歌问:“崔七娘子,诸事可顺利?”
“托张副将的福, 一切顺利。”
张棹歌认为这只是客套话。没有她,崔筠或许要花很多年走很长的路,但最终必能凭借自己的能耐达成所愿。
窦婴也稍稍探出半个脑袋来:“大郎,空了来庄上吃酒。”
见是她,张棹歌直白了些:“鸿门宴吗?”
窦婴噗嗤笑了声,说:“只吃酒。且是七娘三伯父特酿的酒。”
张棹歌这才爽快地应下。
回到昭平别业,崔筠马不停蹄地安排好手头上的事, 又将所有部曲仆役喊来, 该敲打的敲打,该处理的处理。
虽说那部分田地得在她出嫁的时候才能作为她的嫁妆带走,但崔元峰已经释放了一个信号,这些名义上仍属她,实际却投靠了崔元峰的部曲若不想将来被舍弃, 唯有重新向她投诚。
俗话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可眼下还不到崔筠大刀阔斧整改的时候, 所以除了那部分听从崔铎的命令举刀对着她的部曲外,剩余的部曲都被崔筠留了下来。
之前一直留在祖宅的女使宿雨也跟着崔筠过来了,如今正好可以帮夕岚分担一部分内宅事务。
待内宅逐渐安定,崔筠和窦婴就准备宴请张棹歌,以答谢她的配合。
只是淮西防秋兵叛归所引起的动荡,并没有随着溃逃的残兵被息数斩杀而平息。
当初吴法超在长水被斩杀后,只有两三百残兵逃走,他们有的劫掠沿途百姓被百姓反杀,有的被汴州刺史诱降后全部杀死,只有四十余人逃回到淮西蔡州。
五千精锐百不存一,主要将领要么死在朝廷追击中,要么被朝廷俘获回鄜州杀鸡儆猴。
淮西节度使吴诚震怒,将这仅存的四十余人全部杀死尤不解恨,想到若不是他的亲兵被杜秉骞的心腹认出,使得东都戒防,他何至于损失如此惨重!?
杜秉骞不除,他难解心头之恨。
所以吴诚派了细作潜入汝州军营,四处散播朝廷诱杀降兵的消息。
又造谣说朝廷怀疑去岁冬月出现在汝州的细作是淮宁军出身的牙兵放跑的,朝廷要清算这些牙兵。
最后派人在军营外叫卖淮西的特产,在淮宁军面前说淮西俚语,勾起他们的思乡之情。
这些投奔了贾使的淮宁军本就因被分散安排到支郡、县镇而忐忑不安,这些日子以来被排挤和忽视更是加深了他们的疑虑。谣言一出,直接动摇了他们的军心。
向来骄纵的淮西牙兵直接冲去找都知兵马使解释,却因言语冲突和细作的煽风点火引发骚乱,最后演变为哗变。
贾使下令将带头哗变的将士都抓起来,又派人彻查这些谣言是如何传出来的。
鲁山县这边有张棹歌镇着,手下的镇兵并不敢闹事,但她能感觉到镇兵们的焦虑。
邱斛愤懑地说:“他们防贼一般防着我们,太憋屈了。”
张棹歌气定神闲地说:“越是这时候就越得冷静,谁动就给了细作可趁之机。”
“可头儿,使君派人彻查细作,不就是怀疑我们有背叛之心吗?”
张棹歌蹙眉,说:“此细作非彼细作。这次的谣言纯粹是空穴来风,偏偏在极短的时间内四处传开,肯定是有人在推波助澜,否则军心很难动摇。上面要查的是捏造这则谣言动摇军心的细作,而不是先前的细作,所以淡定一些,不要自乱阵脚。”
话刚落音,就有人来传张棹歌:“监军传张副将前去问话。”
节度使身边的监军都来了,可见事态确实严峻。不过张棹歌心里一点儿都不慌,她吩咐邱斛稳住底下的人后,去了公廨。
公廨里不仅有郑和义、两营副将,还有一名宦官和一支装备精良的神策军。
作为朝廷的中央禁军,仅有少数人能调动得了他们,而眼前的宦官监军就是其中之一——毕竟统领神策军的正是皇帝身边的宦官。
监军来盘问只是走个过场,但他听到了一些传闻,说当初在抓淮西细作时,张棹歌不在营中,有玩忽职守、消极懈怠之嫌。
好在张棹歌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她拿出当初郑和义让她休假的军文,表示自己正在尽职尽责地搜捕淮西细作,但上头强令她停职,她总不能违抗命令。
监军睨了郑和义一眼,后者冷汗涔涔,心中大骂张棹歌狡猾。又骂孟甲岁,要不是对方怂恿,他至于给张棹歌留下把柄吗?!
郑和义不想被卷入这桩事里面去,只能帮张棹歌开释。
他搬出当初让张棹歌休息的那套说辞,监军自然没有抓着不放的道理。
这事跟张棹歌的关系的确不大。
朝廷派兵在追击淮西防秋兵时,抓到了去岁搜捕的那个细作。据他供述,他是从襄城潜入的,直接到了汝州城,后又跟随一支商队北上到达鄜州,由始至终没有经过汝州南边的鲁山县。
而最近发生的骚乱也没有蔓延到这儿来,监军来之前就让人暗中观察过,无人传谣也没有逃兵,可见张棹歌治军严明。
监军嘉奖张棹歌两句就走了。
没能看到她倒霉,两营副将颇有些失望。
张棹歌笑眯眯地对郑和义说:“多谢什将替我说话。”
郑和义瞪了她一眼:你还有脸说,险些被你给连累了!
从这事中脱身后,张棹歌才抽空去昭平别业赴宴。
崔筠与窦婴已经知晓洛阳那边派了监军来的事,见她还能来赴约便知晓她没有受到牵连。
不过窦婴在李贼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也颇为熟悉吴诚的为人,她总觉得此事是吴诚一手策划的。
可她想不明白吴诚的目的。
跟随杜秉骞投奔汝州的前淮宁军只有五百人,就算他们叛归,对吴诚来说也过于鸡肋。
难道他想除掉这些前淮宁军?
如何不费一兵一卒就灭掉一支精锐的牙兵?
借刀杀人。
窦婴提醒张棹歌:“大郎,吴诚的目的或许是想离间使君与杜副使。”
士兵哗变向来是军中大忌,且事情就发生在汝州军营,杜秉骞虽不直接统率支郡兵却负责军务,这是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他必然会受到牵连。
张棹歌亦有此猜测,所以她早就派了人去汝州探听杜秉骞的状况。
……
杜秉骞的处境的确不太妙。那群参与了哗变的将士,不管是主动抑或是被迫的,都逃不开被处死的下场。
尤其是发生在淮西防秋兵叛归事件后,朝廷最是敏感的时期,一旦抓到决不轻饶。
这些都是跟着他从淮西过来的弟兄,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杀,他如何忍心?
可是再不忍心又能如何,他现在都自身难保了。
杜秉骞被关在州府军事院中的廨舍里,军事院本就是重兵把守的官署,廨舍外还有十几名神策军轮番看守,纵使他有飞天遁地之术都逃不出去。
他之所以没被关进牢里,一是没有证据证明他有叛归淮西的心思,二是无法确定是他指使了麾下的部将、士卒哗变。
但为了防止他心虚潜逃,只能让他先待在军事院,等待处理结果。
杜秉骞没等太久便等来了张棹歌。
看到这张曾经被他嘀咕了无数遍不够阳刚的脸,他第一次觉得没有哪个男人能比张棹歌更阳刚了!
“大兄。”没有因他出事而轻慢他,张棹歌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杜秉骞原想直接上去牵她的手以示亲近,然而想到她不喜欢与人有肢体接触,就做了个虚扶的动作:“阿弟,你怎么来了?”
张棹歌说:“担心大兄就过来了。”
幸好杜秉骞不是被羁押,除了限制他的活动范围之外,并不禁止旁人来见他与他交谈,否则张棹歌来了也见不着他的面。
杜秉骞十分感动,那些跟了他多年的弟兄就只会给他找事添麻烦、连累他被囚禁,哪像张棹歌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年的义弟,有好东西不忘给他,见他有麻烦了也丝毫不避嫌来探望他。
倘若他这次能脱身,一定要对义弟更好才是。
嗯,义弟都二十有四了,也还没有解决终身大事,或许可以给“他”谋划一门好亲事。
当然,眼下他还是先顾着自身吧!
杜秉骞委托张棹歌替他去办一件事——将她送给他的豹皮送到隋州给刺史李惠登。
隋州刺史李惠登原也是李贼的部将,被派到隋州镇守,后来李贼被陈仙毒杀,他便在南充郡王伊慎的招降下举城投降,又被举荐当了隋州刺史。
杜秉骞与他同为营州柳城人,当初杜秉骞从蔡州出逃时不是没想过到隋州投奔李惠登,只是想从蔡州去隋州还得经过申州。申州也是吴少诚的地盘,一路上都有追兵,杜秉骞只能往北逃到汝州来。
杜秉骞选择投奔贾使还有一个理由:
陈仙杀死李贼后,就派他带人去献人头,当时与他接洽的就是贾使。
贾使因平定李贼叛乱有功,加官东都留守、东都畿都唐、汝州防御使,之后又升任宰相。
因此,杜秉骞认为投奔贾使的前途比投奔李惠登更好。
“听闻使君将改任义成军节度使。”杜秉骞低声道。
张棹歌恍然大悟。
贾使肯定不会带走非心腹的他,眼下又出了这事,难逃被革职或贬职的命运。
没有靠山,将来想要爬上来就更难了,还不如去老乡李惠登那儿搏一个前程。
不过李惠登现在不一定会理他,所以让张棹歌先去试探一下他的态度,看看有没有机会直接将他从这里解救出去。
张棹歌到杜秉骞家拿了豹皮和一些钱,派邱斛快马加鞭送到隋州刺史府去。至于这事成不成,就看杜秉骞的人缘了。
比隋州那边的消息更早传来的是这次州兵哗变的处理结果。
参与哗变的士兵们全部斩杀于军门,那些疏于治军,令军纪松弛,给了细作可乘之机的部将或被贬,或被军法处置。
随同这份军报传来的还有一道消兵的敕令。
所谓“消兵”其实就是裁军。
安史之乱以来,中原各地兵祸频发。为了平定各地的叛乱,朝廷和一些藩镇不得不征募更多兵员。
这使得军费开支越来越大,国库日渐空虚。
后来平定叛乱的藩镇拥兵自重,用朝廷的钱养自己的私兵,朝廷早就有意裁军了。
只是边防兵不能动,神策军等中央禁军要保卫整个大唐也不能动。至于朝廷最想动的藩镇牙兵——上一次大规模的裁掉牙兵间接导致了五镇叛乱的发生,故而朝廷只能对各州府的州兵、镇兵下手。
这次被裁的正是淮宁军出身的镇兵们。
杜秉骞带来的淮宁军有五百人,参与这次哗变或连坐被处死的有一百多人,只剩包括张棹歌麾下一百镇兵在内的三百多人。
裁掉这三百多人并不会影响汝州的军事布防,也能防止他们再次被利用,生出叛逆之心。
还有一个原因是贾使出任义成军节度使后,这东都畿、唐、汝州防御使就换成了中书侍郎崔纵。
崔纵任御史中丞时便倡议朝廷上下节俭,同时认为战事已经平定,五镇之乱的罪魁祸首们或归顺朝廷如田悦,或被杀如李贼,朝廷就该弭兵让百姓休养生息。
裁军、减少军饷支出,便是减轻百姓的负担的方式。
恰巧这时,隋州刺史李惠登来问贾使要人(杜秉骞)。
贾使对杜秉骞仍有一丝情谊,即便无法带走他,也想在赴滑州就任前将他安排妥当了。
李惠登的人来得正好,贾使愿意卖李惠登一个面子将杜秉骞放了,好叫杜秉骞记住李惠登的恩情,往后便对他更加效忠。
又把杜秉骞带来的淮宁军给裁了,方便他带去投奔李惠登。
而为了安抚这些只能靠打仗为生的牙兵们,贾使给每个人发了十二石米、十二匹布,令各归家。
于是人在营中坐的张棹歌接到了一份新鲜出炉的,叫她解甲归田的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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