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解甲
张棹歌要解甲归田, 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的是一直排挤她的两营副将和孟甲岁;愁的则是担忧她解甲除籍后会被人报复的崔筠与窦婴。
窦婴去营寨,却被告知张棹歌在除了军籍后便无甚留恋地离开了,连两营副将想找她说些酸话, 损一损她都没找到机会。
窦婴回到昭平别业,面露忧色地对崔筠说:“张大郎在汝州不曾置业, 他能去哪儿呢?”
崔筠思索了半秒, 道:“或许在广宁寺。”
二女又动身去广宁寺,果然在禅院里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张棹歌正靠坐在桃树下,一边吃冬枣, 一边翘着二郎腿欣赏缀满枝头的粉白桃花, 面上浑然不见被罢黜后的落寞。
崔筠觉得白担忧她了。
窦婴则先是一愣,旋即噗嗤笑了。
听到娇笑声, 张棹歌起身:“你们怎么来了,是专程来寻我的?”
她的幞头被低矮的桃枝勾住,不经意间就带走了几朵桃花,崔筠瞧着她的脸色比那桃花还要娇艳明媚几分。
窦婴说:“你同底下镇兵百人被贾使黜去的消息早已传遍鲁山县,多少人等着看你的笑话,你倒好,在此赏花吃枣, 好不快活, 叫我白担忧一场。”
张棹歌笑着将手里的枣递出去,说:“这有何好担心的?我只是被除籍了,又不是被处死了。”
窦婴轻嗔:“净将死字挂嘴边。”
张棹歌讪笑,解释说:“今天下太平,战事初定, 解甲归田正合我意。”
整天干自己不擅长的事,便是有系统外挂在身, 她也觉得无趣。
当初是为了温饱不得已才投军的,这一年时间里她攒了不少身家,哪怕接下来一年半载没有新工作,也不必担心会饿死。
唯一麻烦的是系统的签到打卡功能暂停了。已领取的奖励可以照常使用,但无法得到新的签到奖励,除非她再次找到工作。
至于刚穿越的那会儿为什么可以打卡签到,系统的说法是试用期,且仅可以试用那一次。
张棹歌被停职那次崔筠便觉得她是一个非常淡泊名利、无欲无求的人,今日一看,果真是非常豁达乐观。
窦婴见状,收起了那一丝忧虑,问:“怎么不见邱斛他们?”
“我让他们随大兄去隋州了。”
邱斛他们和张棹歌不同,他们是职业兵,又是从淮西过来的无地之人,一旦被裁军归农,便会陷入无以为继的困顿境况。
贾使还算聪明有良心,给了他们补偿,又给他们安排好了下家,他们才没有闹起来。
杜秉骞去隋州前曾来找过她,要带她一起去隋州。
她拒绝了,只吩咐邱斛等人跟他一块儿走。
杜秉骞和邱斛等人不理解:他们一起去隋州有刺史李惠登当靠山,日子一定会过得比现在好,且隋州的牙兵都是昔日的淮宁军战友,压根就不会有人排挤他们。
为何不愿意走?
张棹歌总不能解释她厌倦了混在男人堆里的生活。
——她想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恢复她的女儿身。
——不用时刻担心一掀开帘子就看到一些污染眼睛的画面,也不用被他们三邀五请一起洗澡、睡觉,更不用听他们说荤段子、讨论享用营妓后的心得。
也不能直言她就是不想当兵。真这么说,杜秉骞非得发扬老大哥精神,强迫她继续在从军这条路上走到黑不可。
这时,邱斛过来插科打诨:“还能为什么?为了美人呗!”
杜秉骞问:“什么美人?”
“有些美人只有汝州有,隋州没有。”邱斛朝张棹歌挤眉弄眼,“将军,头儿在汝州有心悦的女子。”
张棹歌:“?”
她有心悦的女子她怎么不知道,是她心动的时候心脏忘记通知她的大脑了吗?
杜秉骞沉思了一下,迷糊地问:“怎么是汝州,不是汴州吗?窦娘子理应在汴州。”
“窦娘子那都是老历书了,头儿如今心悦的是南阳丞的侄女崔七娘。”
张棹歌:呵,你可真是个大聪明。
她一巴掌呼邱斛的脑壳上,面无表情地说:“当我面瞎哔哔,真以为我不敢揍你是不是?”
邱斛急忙躲到杜秉骞的身后去寻求庇佑。
杜秉骞却没把张棹歌的态度当真,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又脑补了许多:“原来阿弟是有了新欢。是不是窦娘子家里头反对?”
“……”张棹歌一噎,“没有的事。”
杜秉骞不给她继续解释下去的机会,哄笑说:“那就是见异思迁了?我还琢磨你既然冒死救走窦娘子,为何要将她送回汴州而不直接带着在身边,原是看上了别的小娘子。”
这些男人有多自以为是,张棹歌是清楚的。
跟他们解释都是浪费口舌,因此她懒得再理会。
反正此次一别,以后见面的机会都不多了,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杜秉骞又说:“不过既然你心悦她那就快些找媒人说媒,你要是怕丑我出面替你张罗也成,得先把这终身大事给解决了,不然我这个当阿兄的无法放心将你一个人撇在这里。”
邱斛从他后面伸出脑袋说:“将军,这恐怕有些难。崔七娘出身博陵崔氏,崔家好像给她安排了两个门当户对的郎君相看,他们高门大户原本就瞧不起咱们头儿,如今头儿一介白身,他们只怕更瞧不上头儿了。”
杜秉骞想说什么,张棹歌见他们越说越离谱,赶忙制止他们,把他们给送走了。
“阿弟你放心,等我在隋州站稳脚跟,就派人来接你!”
张棹歌:“……”
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结果还不是沦落到要找下家?
总感觉杜秉骞这家伙人缘好,可运道着实有些差,换老板的频率比她还高。
但愿他的下一个老板活得/干得久一点。
——
听到张棹歌的说辞,崔筠、窦婴生出了和杜秉骞他们一样的疑问:她在汝州没有亲故,还跟孟甲岁、两营副将有龃龉,而隋州有她的弟兄和靠山,去隋州生活不比在汝州待着安逸?
张棹歌对她们倒无甚隐瞒,直言说:“反正都解甲归田了,在哪里生活区别都不大,我也懒得再跟他们到处奔波流浪。况且我只是暂时待在汝州,说不准哪天萌生去意就会离开。”
“那你打算一直住广宁寺吗?”
“只是暂住。这儿的住宿费太高了,我过两日就去找个隐居之所。”说到住宿费时,张棹歌不自觉地拧了拧眉头。
长期住这里生活成本会提高许多,还不如到山里找个临近水源的地方搭个木屋靠打猎为生。
她想到自己那些技能,顿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打猎应该也算一项工作吧?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崔筠忽然说:“张副、张郎君不必担忧费用之事。不管你是想继续住在广宁寺,还是想另择栖身之所,所需花销由我一力承担。”
张棹歌不在意旁的,她只关心崔筠对她的称呼:“你还是跟窦小小一样喊我张大郎,或者直呼我的名字吧。”
“蟑螂君”一听就很脏。
偏偏这会儿的蟑螂貌似叫蜚蠊,只有她一个人懂的梗和只有她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崔筠微愣,这是拒绝她的好意,还是暗示她的诚意不够?
张棹歌似是才想起崔筠的“赵公子买单”的发言,内心戏立马丰富起来:她为什么要承担我的花销?别是对我有意思……才怪!
把这可怕的念头甩出脑子,张棹歌急忙说:“我不喜欢住在人多的地方,所以不麻烦你了。”
她签到所得的物品很多都没法示人,之前在军营中就一直没法拿出来用,住在广宁寺或乡里也容易露馅,所以她注定是吃不成软饭的。
窦婴似乎是习惯了张棹歌的独来独往,帮着劝阻了执意要报恩的崔筠。
待她们离开广宁寺,张棹歌便开始琢磨哪里适合隐居。
当副将的这些日子里,她到过鲁山县不少地方,深山老林也没少钻,很清楚山上哪里合适隐居又能避开猛兽。
只是她不知道哪些山林是有主的,哪些是无主的。
她得挑个无主的山居住,省得哪天被人从山上赶下来。
为了弄清楚那些山的归属,张棹歌去找了里正齐适。
齐适也十分惊讶她居然没有去投奔隋州刺史李惠登。
张棹歌直奔主题,并无赘言。
虽然张棹歌已经被除籍归农,可齐适并不是那捧高踩低的人,对她的态度依旧。
——县镇演武试艺那次他也去围观了,他看得出张棹歌的底子很好,绝对称得上骁勇善战、武艺精熟。
让她解甲归田是朝廷的损失。且淮西吴诚一直都对陈、许、汴州虎视眈眈,指不定哪天战事再起,她会被朝廷召回去。
他们之间又无龃龉,没必要轻视怠慢她。
齐适告知哪些是无主的山林后,询问:“张大郎不从戎不事农桑,何以为生?”
一般士卒解甲除籍后都是返回原籍地自谋出路,但张棹歌投军时的身份是捏造的,淮西那边没办法给她提供她是关中人的户状,关中肯定也是查无此人。
好在贾使裁军之前考虑到了这群淮宁牙兵除籍后没法返回原籍的难处,允许他们在汝州立户。
入了编户、定了户等,代表往后得开始缴纳赋税,齐适身为里正,理应过问。
张棹歌不能直说靠打猎为生——朝廷律法规定只有冬天才允许狩猎,——于是说:“砍柴。”
齐适:“……”
砍柴能养活一家子吗?
哦不对,张棹歌孤家寡人,又身强体健,多砍一些柴来卖还是能养活自己的。
对比张棹歌的境遇,他突然觉得自己幸运。
他是十年前被兵募的,后来在守城中立了功被授勋官二转云骑尉,又去兵部番上(打杂)了六年,才回来当里正。
张棹歌是先成为了牙兵,后归降朝廷,但是未能获得勋官就被除籍了,连去兵部番上后铨选为官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开始同情张棹歌了。
后者并不清楚他的内心活动,离开后就去自己相中的地方考察环境。
这一考察竟然让她发现了峡谷深处有个温泉眼,里头冒出来的温泉水温并不高,以她的经验来看,水温在35℃左右,泉水较为清澈没什么气味,可见是不含硫磺等矿物质的普通温泉。
虽然没什么功效,但胜在水温合适。只要在这儿围个池子蓄水,她再也不用花钱去广宁寺的公共澡堂洗澡了。
……
崔筠和窦婴再去广宁寺时,小沙弥说张棹歌已经离开广宁寺,好些时日没出现了。
崔筠担忧,张棹歌该不会被孟甲岁报复谋害给抛尸荒野了吧?
窦婴笑她太过烦忧:“张大郎能从上千追兵中杀出重围,孟家区区几个部曲能奈他何?他就是一匹野马,从前有军规约束着,所以看起来温驯,可一旦解开他身上的缰绳,他就会可劲儿地撒欢。”
崔筠被自家阿姊的这个描述给逗乐了,旋即又说:“看来阿姊是没法亲自向他辞行了。”
窦婴决定回汴州找父兄想办法安置张棹歌,毕竟她欠张棹歌的恩情不能不报答,从前没有机会,眼下报恩的机会来了。
窦婴说:“找不到就算了,日后七娘见了他,再替我告知即可。”
不过张棹歌的行踪飘忽不定,崔筠又鲜少出门,说不上什么时候才会遇见。
她们托小沙弥帮忙留意,若张棹歌回来,便请她到昭平别业一趟。
窦婴回汴州后数日,崔筠依旧没有张棹歌的消息。
直到应四娘来租借崔家的耕牛,闲谈时提到张棹歌曾去找过里正齐适。
崔筠派青溪去找齐适了解情况,才知张棹歌这会儿估计已经在山中筑起木屋,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张棹歌选择的隐居之地离崔筠家那片山林并不远,于是她决定亲自进山去寻张棹歌。
峡谷温泉处,张棹歌脱掉衣服拆掉裹胸,也不管自动解除的时装效果,扑通一下就滚进了温泉池里。
这个用石头和泥沙围起来的温泉池子不大,纵横各两米,水深……她坐下来后,水刚没过她的胸部。
张棹歌打算修好木屋后,再用竹子造几面墙将这里围起来——虽然在她发现这里之前,周围并无人类踏足过的痕迹,可她最近已经开辟出了一条路。久而久之,难保不会有樵夫看见这儿有路就顺着路摸过来。
想到这里,她警觉地朝四周探了一眼,然后冷不丁地对上崔筠那双带着错愕的眼眸。
第32章 掉马
正值农事繁忙的时节, 山中的匪患又被张棹歌解决,崔筠便没喊部曲,只带上朝烟与四个仆役来到山林附近。
这儿有好几条进山的路, 都是乡民或樵夫走出来的较为安全的山路。
在山中骑马并不方便,崔筠便将让一个仆役留在这里看马, 其余人随她上山。
山路难行, 但好在她顺利找到了张棹歌的房子。
之所以能认出那是张棹歌的房子,是因为它并不是木结构的房屋,而是一顶行军途中将士常用到的毡帐。
崔筠:“……”
这不就是换个地方扎营吗?哪里像隐居了。
她开口唤道:“张郎、张大郎可在……家?”
说“家”字时她说得颇为艰难, 因为这个地方着实称不上是一个“家”。
她静候了片刻也没得到回应。这时, 掀开窗帘偷看的朝烟说:“小娘子,里边没人。”
崔筠不赞成地看向她:“非礼勿视, 非礼勿动。”
朝烟心虚地缩回来。
崔筠看着外面放置的一个陶锅,感受到上面的温度,说:“火已经灭了,但还很热,人刚离开没多久。闻其香理应是食物,他应该等会儿就回来了,再等等吧!”
他们等了会儿也没见张棹歌回来, 反而被周围的蚊虫搅得不堪其扰。
仆役不想继续在这里喂蚊子, 提议说:“小娘子,张郎君应该就在附近,我们去找一找他吧!”
崔筠应允:“也好,只是山中危险,你们小心行事, 要以自己的安危为上。”
仆役散去。崔筠打量四周意外发现往峡谷方向有一条不明显的小路……泥土松软,上面有新鲜的马粪和马蹄印, 周围则是被砍掉多余枝节后秃得十分明显的树和草。
想到张棹歌还有一匹马,她寻思张棹歌应该是往这边去了。
仆役们都已走远,她踌躇了下,认为张棹歌既然往那边去,还特意弄出一条路,料想那边没什么危险。
她吩咐朝烟:“他们若是回来了,便让他们沿着这条路过来。”
朝烟有意劝阻。崔筠安抚了朝烟后,拿出防身的短刀径直沿着那条新小路走去。
不知走了多远,她的脚被小路上的石子硌得有些生疼,才终于看到了一匹熟悉的马正在一旁的草丛里散漫地吃着草。
她知道张棹歌一定在前面,心下微松,快步走过去。
越过繁茂的林木和半人高的野草丛后,一处开阔的峡谷映入眼帘,崔筠还未来得及欣赏这峡谷的风光,便看到了峭壁下的一个简陋池子。
里面泡着一个人,微微卷曲的黑色秀发垂落在身后,露出了雪白的香肩,两条沾着泉水的胳膊搭在了池沿的石头上,肩胛骨与臂膀勾勒出肌肉的弧线。
就在崔筠的脑子反应过来她不该窥视别人沐浴而准备回避时,那池中之人却突然警觉地回头。
在她看清楚对方那张脸的瞬间,目光也落在池水下起伏的胸脯上。
崔筠的脑海中像是一段竹节被扔进烈火中,发出了“嘭”的脆响,而这样的脆响在她的脑中不断响起,竹节一段段地炸裂,她的某种认知也在逐渐崩塌。
张、张棹歌是——
女子?!
——
被窥见春/光的张棹歌本人也懵了一瞬。
崔七娘?
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旋即反应过来自己这马甲只怕是保不住了。
她内心有片刻的慌张,又突然反应过来,被崔筠发现了身份似乎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崔筠会明白她当初为什么拒绝入赘。
冷静下来后,她慢条斯理地扯过放在池边的衣服,在起身的一瞬间给穿上,遮住了剩余的春/光。
崔筠这时候再挪开眼已经来不及了,她看到了一具曼妙中又蕴藏着力量的精瘦身躯。
她情不自禁地拿自己的身材跟对方比较,发现自己太过纤弱,远不像张棹歌那么健康。正如她是被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危险来临时只能靠旁人相救,而张棹歌不仅能救人,还能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
张棹歌用换下来的脏衣服吸干身上的水珠,再换上干净的衣服。
本来还想洗头,既然出现了不速之客,还是下次吧。
她走到崔筠身后提醒:“我穿好衣服了。”
崔筠听着这话,不知道为何脸上一臊,忽然热起来。
戴着帷帽进山不方便,她今日便没戴,眼下这副羞耻的模样让张棹歌看了去,岂不尴尬?
好在她强装镇静的功夫早已修炼到家,只得硬着头皮转过身去面对张棹歌。
纵使她的脸颊已经降温,可耳尖却仍红得颇有渐变感。
张棹歌忽觉她可爱。
不过她今年虚岁才十八岁,搁现代还是个高中生,会有这样的反应实属正常。
崔筠的目光飞快地往张棹歌的胸前一扫,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上。
先前便觉得张棹歌貌若妇人,如今一看,可不就是妇人?!
声音也没有男子的低沉与粗犷……她之前为何没怀疑过张棹歌的身份?崔筠的脑海中闪过一丝困惑。
然而这会儿她顾不得琢磨这些,想起她叮嘱朝烟的事,忙对张棹歌说:“张大郎、呃张娘子,崔家的仆役有可能会往这边来,你——”
她想提醒张棹歌对自己的身份做一下遮掩,因为现在的她看起来女性特征特别明显。
张棹歌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原想着身份已被崔筠知晓便没有再隐藏的必要,可既然崔筠不想让她的身份暴露,那还是听崔筠的吧。
她说:“有劳崔七娘帮我把把风。”
说罢,回去穿上裹胸,再把<裹胸>的时装效果给开了。
崔筠依言帮她守着,也不敢再往她那边看上一眼,直到她捯饬好再出现,才松了口气。
崔家的仆役就是这时候找过来的。
看到自家小娘子竟然同男子在林中幽会,他们心中大骇,不知道该不该出现搅了她们的“好事”。
不管他们是怎么脑补她们这关系的,身为奴仆的他们生死都捏在崔筠的手中,因此他们并不敢多看,也不敢多言。
崔筠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张棹歌为何会女扮男装,为何又能从军而不被发现身份,丝毫没想过别人眼里的张棹歌依旧是男子,而她们此前独处时在做些什么、张棹歌衣冠不整的模样,会引起怎样的遐思。
张棹歌这个缺乏常识,又没受过“男女大防”思想熏陶的人就更没有这个觉悟了。
回去的路上,崔筠只顾着埋头赶路,浑然忘了过来时走得有多艰难和小心翼翼。
突然,她踩到一颗拦在小路中央的石头,脚下一滑,整个人便要直挺挺地摔下去。
山路不仅泥泞还有很多埋在土里的石头,这一摔下去软组织挫伤都算轻的,就怕骨头或内脏出问题。
侧后方牵着马的张棹歌想都没想就伸手将她拦腰接住。
“小娘——”仆役们的惊呼刚喊出口,就立马噤声,急忙扭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只要他们什么都没看见,小娘子就不算在跟男人幽会!
崔筠也是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一摔给吓得魂飞九天,直到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
对方怀中淡淡的馨香扑鼻,她那颗悬起的心才落下,旋即如小鹿乱撞般狂跳起来。
脸颊好不容易才消下去的热度再度烧上来,绯红的云霞从脖颈处蔓延上来。
张棹歌有些讶异:崔七娘可真轻,抱着似乎没有什么重量,嗯,这腰也细软……
“呸,我在想些什么,思想怎么如此肮脏!”
张棹歌急忙将脑海中轻浮的念头摘出去,心虚到不敢直视崔筠,也错过了崔筠这精彩的脸色。
待崔筠重新站稳,张棹歌说:“山路难行,你可能走不惯,还是上马吧。”
她这马其实不是战马,比起在战场,它更适合山路驮运。
可比起普通牙兵只能骑骡子,她能得到一匹马,全因她有一个会在陈仙面前替她争取好处的义兄。
崔筠在她的搀扶下上了马。
昔日她以为张棹歌是男子时,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不会有任何肢体触碰。如今知晓张棹歌的真实身份,心底彻底松懈,也不介意那些在别人看来极为暧昧的肢体接触。
众人心思各异地回到了张棹歌扎营之所。
朝烟先一步冲上来:“小娘子,你们可算回来了,婢子快被蚊子咬死了。”
在奴婢面前,崔筠恢复了她大家闺秀的从容与端庄,问:“能被蚊虫咬的地方也就这么点,你怎么不拍它们?”
朝烟的脖子被咬出了两个包,痒得她一直抓。
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蚊虫的活动相对没那么活跃,只是山里本就潮湿容易滋生蚊虫,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活人,它们自然肆无忌惮起来。
“张副将,你是怎么受得了这地方的?”朝烟问。
张棹歌心说:当然是因为我有蚊香和six god驱蚊水啦!
嘴上说:“我皮糙肉厚,蚊子叮不进来。”
“噗——”崔筠的笑点莫名其妙被击中,她偏过头,掩嘴轻笑。
朝烟却丝毫没有怀疑张棹歌是在忽悠她,毕竟是武人,看着白白净净,或许真的皮糙肉厚呢?
她对崔筠说:“小娘子,既然咱们找到了张副将,那还是请他到昭平别业,再同他谈事吧。”
崔筠迟疑了下。
比起旁的事,她现在更想解开张棹歌身份之谜。
昭平别业人多眼杂,也容易隔墙有耳,还不如遣散了仆役,直接在这里说。
可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张棹歌在别人的眼里依旧是男子身份,真让她们二人独处,还指不定会闹出她们在幽会的误会来呢。
第33章 兴奋(加更)
是继续留在山上还是去昭平别业都由不得崔筠做主, 朝烟已经将话题抛出,崔筠便不再赘言。她注视着张棹歌,等对方答复。
张棹歌看了眼自己的陶锅, 说:“我刚烧了饭。”她顿了下,补充, “一人份。”
崔筠:“……”
仆役侧目腹诽:刚跟小娘子幽会完, 连饭都不给小娘子吃,呸,渣男。
崔筠扶额无奈一笑, 说:“我不饿。”
张棹歌问:“那你找我是有急事么?不是急事的话, 等我吃过饭再去昭平别业寻你如何?”
崔筠有的是耐心,也不再那么迫切地想知道张棹歌的身世秘密, 说:“不是什么急事。”
她带着朝烟与仆役下山,骑上马后便不自觉地策马提速。
原本在理性下保持匀速的心跳随着马蹄声的节奏而加快,好似鼓点,咚、咚咚、咚咚咚……越来越密集。
夹着一丝寒意的春风刮着她的脸,却没有带走她脸上的热意。
在温差的对比下,脸颊愈发滚烫。
——她感到了兴奋。
这是一种陌生的情绪,然而又是那么真实和新颖。
仿佛为她开拓了一条新思路, 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她原以为自己为了夺回家业而与父族对抗已经足够胆大妄为与叛逆, 不曾想张棹歌比她更胆大妄为更叛逆。
崔筠想在马背上放声大笑,然而理智占据了上风,只能通过纵马狂奔的放肆来释放心口涌动的情绪。
只能靠双腿奔走的朝烟和仆役们追不上她,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朝烟从未见过这样恣意的崔筠,她不解地问:“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仆役:“……”
他们知道, 但不能说!
哎,憋得真难受。
其中一个仆役没忍住, 提示道:“你没发现小娘子出了一身汗么?估计是赶回去沐浴更衣吧。”
朝烟没听出来,点点头:“也是,小娘子哪里走过这么多山路,上下山可不得累出汗来?而且没戴帷帽,一路上沾了不少尘土,待会儿张副将还要来拜访,总不能以这失礼的模样会客。”
仆役:“……”
他们回到昭平别业时,崔筠果然已经去沐浴。
这一切似乎都印证了仆从们的猜想。但他们敬畏于崔筠拿回主家大权后的手段与威严,不敢将崔筠与张棹歌幽会之事往外说了。
……
其实崔筠也想不通自己为何要沐浴更衣……大概是看到张棹歌沐浴,她也被蛊惑了?
不得不说,张棹歌发育得似乎比她还好。
崔筠耳朵红得能滴出血来,她急忙往脸上泼了把水给自己降温。
沐浴更衣出来没多久,张棹歌便过来了。
她没有身份暴露后的不适与忸怩,更没有解甲归田后身份地位带来的落差,登门时依旧如从前那般从容自信。
崔筠早在前堂等候,看她走进来的身姿与仪态,脑中微微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她又下意识忽略了张棹歌的女子之身。
张棹歌的仪态并不像真正的男人那么粗鲁大喇喇,也不像一般女子那般弱柳扶风,英气中带着儒雅,从容中带着活泼。
是她走近了,那股沐浴过后才有的香味盖过了旁的气味,崔筠才清醒地认知张棹歌是女儿身。
“崔七娘。”张棹歌开口。
崔筠微微一笑,并不着急打听张棹歌的身世,而是先将窦婴嘱托之事告知。
想到这里,崔筠忽然生出一个疑问:阿姊知晓张棹歌的身世么?
大抵是不知道的,否则也不会提出招张棹歌为婿。
张棹歌说:“她如今的处境也不轻松,不必为我操心。”
“阿姊的处境……怎么了?”崔筠重心偏移。
张棹歌这时才想起她们姐妹俩似乎都喜欢报喜不报忧,估计窦婴没跟崔筠说自己在窦家的处境吧!
不过这是人家姐妹俩的事,她越俎代庖不太好。
“你可以问她。”
崔筠凝视她,她并不妥协。
崔筠道:“她不愿意主动告诉我的事,我再怎么问,她都不会说的。”
“你们姐妹俩这一点非常相似。”
崔筠一噎,想起自己当初的确不愿意提自己在崔家祖宅那些年的遭遇,是窦婴心细敏锐察觉出来的。
她跟阿姊算是扯平了。
崔筠说:“你的话我会写书信给阿姊转述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如何打听张棹歌的身世而又不会被人听去的办法了。
她问:“不知张大郎的字练得如何?可需我指点?”
张棹歌:“……”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自从解甲归田,她天天忙着在山中当野人,哪有空练字哦!
且从前练字都是用公廨的纸张,现在的纸那么贵,她可买不起。
“这次来得匆忙没有带字帖,下次吧,下次一定。”
恰巧婢女进来更换茶盏,崔筠微笑:“无妨,我这儿的字帖还有很多,基本都是我亲手写的。等会儿大郎走的时候再带一本离去吧。记得要练,下次见面时,希望大郎能有进步。”
从前她对张棹歌始终有一层戒备,因此并未让张棹歌知晓练习的字帖是她写的,如今倒不在意了。
张棹歌的眉峰微挑,会意:“我努力。”
崔筠又说:“我欠大郎的恩不能不报。既然大郎不想住在广宁寺,又不想住在乡里,不如住崔家炭窑附近的棚屋吧。虽然简陋了些,但足够大,也有炉灶和床。等天热了,那冰窖里的冰也可随意取用。”
炭窑附近的棚屋是去年冬天烧炭时搭建给需要值夜的部曲住的。
开春后,部曲们都回到了田里耕作,距离下次开窑烧炭还有半年,那棚屋自然是空了下来。
既然张棹歌也不确定自己会在汝州定居多久,住那边岂不合适?
张棹歌有一匹合适走山路的马,不管是到乡里还是去峡谷深处的温泉沐浴都不算遥远,偶尔想吃肉也能进山狩猎,还不容易被乡里人或官府发现。
张棹歌有些心动。
崔家的棚屋她是见过的,一共有三间,含三个房间、一间厨房、一个储藏木炭的大屋和一个储冰的冰窖,附带一个牛棚。
那儿的冰窖较小,算是昭平别业的三个冰窖之一。虽然锁着门又常派人过去巡视,但张棹歌若能住过去会更好。
至于张棹歌一个女子在那边独居会不会有危险?崔筠觉得担心她还不如担心歹人。
太坚持住山中倒显得有些矫情了,张棹歌愉快地应下。
临走前,崔筠给她拿了新的字帖,她回到山中的毡帐里展开,里面掉出一张信笺来。
似乎在等她回信,崔筠还附了张空白的信笺。
张棹歌翻出笔墨,却久久没法落笔。
不是她不知如何回信,而是她对自己的字没有信心。
自从知道她一直以来练字的字帖是崔筠所写的后,她下笔之前就会有一种要交作业的感觉,内心发憷、头皮发麻。
“哎,随便了,偶像包袱不要这么重。”张棹歌嘀咕着下笔。
涉及系统和穿越,她无法回应太多。
对于崔筠所问的窦婴是否知晓她的身份,张棹歌也无从回答,但她猜测理应是不清楚的。
写完信又摊开等墨迹干了,再塞进竹筒中用蜡封好,盖上自己的私印。
至于崔筠的信,字写得那么好看,烧了怪可惜的,她给扔进了芥子空间。
——
汴州,户曹参军窦宅。
得知宿在官署十几天的父亲回来后,窦婴便去寻他。
每年的二、三月是将各县呈交上来的“计帐”统计成册送到户部存档,好让朝廷确定各州税额的时期,身为户曹参军的窦良忙得连家都没空回,只能趁休沐回一趟家里。
见女儿来找他,他问:“小小何时回来的?”
“数日前。”窦婴回答了他,又关切一下他的身体,最后再切入主题,用询问的方式旁敲侧击窦家准备如何报答张棹歌对她的救命之恩。
窦良沉吟片刻,说:“你说的那个牙将不是在汝州为将吗?可惜阿耶是文臣而非武将,在军中也无甚势力与话语权。他喜不喜欢财物?家中有一斛东海采珠户采集送来的珍珠,可以匀出来半斛作为报答。”
张棹歌自然是喜欢财物的,可窦婴不能直言。
再说,再多的财物能比一官半职、一个好前途重要吗?
窦婴故意叹了口气,将张棹歌受到牵连被迫解甲归田的事娓娓道来。
窦良拧眉,他也觉得张棹歌倒霉,可是世道就是如此,否则那些党争之中,跟落败者没有直接关联的人一样被贬官是为什么?
他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窦婴如何能看不出父亲并不想为张棹歌抱不平?
忽然,窦良问:“他多少岁了?”
“二十有四。”
“可曾婚配?”
窦婴思绪一滞,不知想到了什么,敛眸:“不曾。”
窦良大喜,又问:“你从前与我说过,他凭一己之力将你从数百追兵的阻击中救出,可见他骁勇,且对你有情。我们窦家与他成为第二个张相与韦皋也不是没指望的。”
张相是指今年刚入朝为相的张延赏,当初他任河南尹,其妻相中了出身京兆韦氏,却家境贫寒的韦皋,将其招为赘婿。
如今韦皋已经接替张相,成为一方节度使(剑南西川节度使)。
窦婴心道:果然。
她就知道父亲打的是这个主意。
当初张棹歌将她送回来之时,父亲若是提出此建议,她未必会拒绝。
可她已经决定“让”出张棹歌给处境更加艰难的七娘,如何能反悔?
前不久她才提议让七娘招张棹歌为婿,窦家后脚就提出同样的想法,七娘会如何看她?张棹歌又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她虚伪做作,早就属意张棹歌却还装模作样地让张棹歌入赘崔家?
况且,她直觉张棹歌是不会答应的。
倘若张棹歌对她有意,绝不会等到今日。
第34章 聘书
万籁俱寂的深夜, 漏壶的水嘀嗒滴淌,刻线逐渐移到亥时末。
昭平别业各处的灯火已经熄灭,大门紧闭, 院落之中仅剩风声。
院中的树才长出新芽,嫩绿的芽在风中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倒是风从廊庑下穿过, 发出了呜声。
忽然,门口传来了一丝木框轻微碰撞的声音。
崔筠抓起放在一旁的短匕,注视着门口。
半晌, 房门被推开半扇, 一道身影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合上。
看到熟悉的脸庞,崔筠才重新放下手中的短匕。
“没睡呢?”一身夜行衣的张棹歌自来熟地问。
夜行衣属于武侠小说的产物了, 但它的作用是方便夜晚侦察,同样适用于斥候,因而她还在军中供职时就获得了这套衣服。
它也属时装,效果是有效削弱存在感,夜晚潜行动静更小,更不易被人察觉。
她穿这身衣服就算混入上千人驻扎的军营都不一定会引起注意,更别说守卫薄弱的昭平别业了。
崔筠夹起桌上的信笺, 说:“不是你说亥时会来拜访的吗?”
张棹歌说:“这信笺太限制我的发挥了, 我决定与你当面交流,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崔筠问:“难道不是因为不好意思展示自己的字?”
张棹歌:“……”
可恶,哪壶不开提哪壶。
瞧她吃瘪的神情,崔筠噗嗤乐出声。
她总算是明白阿姊为何喜欢逗张棹歌了。
张棹歌强行为自己挽尊:“人哪能什么都擅长?我都这么优秀了,还把字写得那么好, 又有文采的话,那别人还要不要活了?况且, 我这字是真的有进步了。”
崔筠不敢想象在练字之前,张棹歌的字得有多抽象。
不过她没资格笑话张棹歌,毕竟张棹歌的起点同她不一样——她从出生起所拥有的资源,便已经是世上八成人努力一辈子都未必能得到的。
她又有何资格站在高处指责别人不肯努力?
崔筠说:“你若还想更进一步,我可以教你。”
张棹歌问:“怎么教?每晚我偷摸过来,你偷摸教?”
“有一个不偷摸的方法。”
张棹歌静待崔筠的下文。
崔筠思忖片刻,微微一笑:“当我的赘婿,我们不管做什么就都不需要偷摸了。”
张棹歌吓得灵魂差点离家出走原地螺旋升天。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我是——”张棹歌还没说完,崔筠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虽说主屋只有她一个人居住,但为了方便照顾她的起居,朝烟和宿雨的小屋就在不远处,说话太大声是会引来她们的。
张棹歌压低了声音:“你明知道,为何还想让我当你的赘婿?”
为何?
自然是因为张棹歌无论是人品还是身世都令她放心。
她刚脱离崔氏父族的支配,但还未完全脱困,依旧是群狼环伺。
不管选择韦兆还是王贺骋,都无法令她摆脱这种困境,纵使他们答应和她居住在昭平别业,可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踏入另一个牢笼。
哪怕最终还是要踏进牢笼里,她也要选择一个能由她掌控门锁的牢笼。
从意外发现张棹歌的身份到萌生让她入赘的念头,崔筠只花了半天时间。
虽然这个决定有些匆忙,但崔筠确定自己不会后悔。
——这得益于她与张棹歌接触、相处已经有一段时日,对其为人、品性也有了大概的认知。
令她唯一不确定的是张棹歌是否愿意暂时舍弃女子之身助她一臂之力。
崔筠说:“因为……没有比你更好的选择。”
崔筠固然能说些好话,比如“我只信任你”“只有你能帮我”等,可她不愿意用虚假的话来欺骗张棹歌。
眼下的她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去应付这场危机,她能想到的人选里也没有比张棹歌更好的选择。
张棹歌毫不意外会得到这个答案,这也是除夕那天窦婴初次提出这个事时,她的猜测。
不过那时她拒绝的理由很多,其中之一是因为她的女子身份无法为崔筠带来子嗣与继承人方面的利益。眼下崔筠都不在意这一点,她拒绝的理由似乎少了一半。
剩下一半嘛……
崔筠看出她的迟疑,趁她没有一口回绝,趁热打铁:“当然,我不会叫你劳而无功的。我愿每个月给你五千月钱,不会将你当真正的赘婿来使唤,待我拿回一切,在昭平乡站稳脚跟,不管你是要与我和离还是继续当我的赘婿都可以。”
张棹歌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来。
对哦,这会儿离婚并非稀罕事,律法给予了女子提出离婚、再嫁的权利。
虽然主流的思想还是以要求女子从一而终为主,但只要不犯法就什么都好说。
而且,月钱有五千哎!
她从军后每个季度才六贯,即六千钱,加上粟米、例行的赏赐还有衣服才勉强达到每月五千。
如今她一不用打仗,二不用干活,只需当崔筠的冒牌赘婿,就能稳当领五千钱工资!
最重要的是,从她被裁军后就离线的系统闪了下,给她发来一封邮件提示目前有企业家正在向她抛出橄榄枝。
张棹歌:“……”
敢情在系统的眼里,今晚的谈话是一次招聘面试现场呗?
系统的判定很简单,只因这次的谈话满足了几个条件:
首先,崔筠是以聘用的方式跟张棹歌谈合作的。
其次,崔筠对发布的【赘婿】岗位提供了工作内容。
最后一点,崔筠给出的薪资待遇、福利等条件明确。
综合来看,这不就是一份招聘启事么!
张棹歌对这份工作有些动心了。
至于她先前说想和喜欢的人共度一生……她暂时没有喜欢的人,因此没必要为了等一个不知道何时才会出现的心动之人而拒绝一份能改善她目前生活水平的工作。
反正崔筠以后还会跟她离婚,到那时候她再去找喜欢的人共度一生也还来得及嘛!
崔筠知道这个抉择很艰难,因此她并没有催促张棹歌立马回答,说:“你可以先考虑一些时日,当然,不管你是否答应,我都不会将你的身世透露出去。”
张棹歌没说什么,如同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昭平别业,她离去时也未惊动任何人。
这一夜,崔筠房中的烛火燃至天明才熄灭。
……
张棹歌没有考虑太久就给崔筠答复了。
“如果这是你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并且不会变卦,那我可以答应你。”
——崔筠都不介意自己的夫婿是个女人,她一个只想混口饭吃的职场混子又在矫情什么呢。
崔筠脸上的笑容绽放,满是笑意的眸中透着坚定的目光:“我不会变卦,除非……”
和张棹歌谈妥只是这条路上所迈出的第一步,之后她还得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关,只有这样,她们才算合法夫妻。
张棹歌明白她的未尽之言,说:“我如今只是一个庶民,与你门不当户不对,你那些伯父们会极力反对。而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与我就只能算无媒苟合。”
崔筠无奈地说:“我会想办法争取的……而且如果能得到舅父的支持,有舅父出面,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张棹歌没说话。
主意是崔筠想出来的,困难自然也得她解决了,她们才能进行下一步合作。
暂时不担心工作没着落会饿死的张棹歌每天照旧在山里溜达,给自己囤点兔肉,偶尔在乡里晃荡,欣赏一下乡民们劳作的身姿,顺便丰富一下自己的农耕知识。
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在众人眼里就是标准的街溜子、浮浪户,这行为搁一般人身上,早就被里正逮起来给送去劳役了。
齐适知道她的情况,才对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昔日看她不顺眼的两营副将就没这么心宽了。
他们故意选择张棹歌常出没的地方巡逻,直到张棹歌出现,立马喝道:“站住!”
“有事?”张棹歌既知他们来者不善,便懒得给好脸色。
她这态度激怒了他们。
昔日她同他们平级又没有落人话柄,他们奈何不得她。如今她已经被除籍,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们岂会轻易放过她!
“有人告发你整日在乡里徘徊,鬼鬼祟祟、行为不端,我怀疑你是淮西派来的细作。来人,抓回去严加盘问!”
张棹歌冷眼看着他们,问:“你确定要以权谋私?”
“哼,这事你也没少干吧!”
张棹歌心知真的被他们带走,只怕少不了一顿毒打虐待。
她心想:“我又不是苦情剧女主,做什么要平白挨虐?看来我是等不到崔筠的聘书了。”
因为她要干掉这俩狗东西,然后按照她当初设想的最糟糕的一条退路,去投奔不听朝廷命令的藩镇。
就在她准备拔刀的那一刹那,崔筠骑着马赶来:“慢!”
两营副将认出崔筠,心底对出身崔氏的她还是比较忌惮的,便不敢轻举妄动。
崔筠勒住缰绳迫使骏马停在众人面前,她问一脸横肉的副将:“所谓‘告发之人’是谁?莫不是那孟老丈?”
胖副将被说中,下意识否认:“不是!”
崔筠并不在乎是真的有人告发还是这副将故意找个由头报复张棹歌,她说:“张大郎乃是受我所托,替我巡视监察田事,如何是鬼鬼祟祟?且淮西细作的事早已有结论,当初朝廷命她除籍归农也并非怀疑她是淮西细作,你质疑她,是否认为没有拿她问罪的朝廷糊涂、当初来问讯的监军也糊涂?”
这一大顶帽子扣下来,区区副将如何能受得住?
“你可别胡说八道,我没有!”
“你是否蔑视贾使与监军不重要,重要的是贾使和监军会不会相信你真的没有这么想。”
那胖副将脸色微白。
张棹歌等崔筠输出完了,才缓缓开口:“你也不要太自得意满,焉知下一个被除籍的不是你们?现在战事初定,朝廷不会继续供养这么多军士。我还能去隋州,你们呢?有什么出路?我孤身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们若是被除籍,身后那一大家子吃什么?我若是你们,就乖乖收起尾巴低调做人,省得太闹腾了,被新来的使君注意到给除籍了。”
“……”
她几句话把他们给整破防了,几十张嘴都憋不出一个屁来,最终面色铁青地离去。
张棹歌歪头看崔筠,眼里带着笑意:“七娘怎么来了?”
崔筠唇角微勾:“我如今在乡里也是有耳目的,听说有人要与你为难,便来了。”
她顿了下,目光从张棹歌的手上掠过,“再说,你若是跑了,我去哪儿再找一个合适的赘婿?”
张棹歌松开握刀的手。
崔筠心想,阿姊说得对,张棹歌就像一匹野马,没了缰绳的束缚,这小小的汝州困不住她。
张棹歌用局外人的口吻说:“崔七娘看到了,我麻烦缠身,你就不担心招我为婿是招了个麻烦回去?”
她得先跟崔筠说清楚,省得到时候崔筠后悔,心生怨怼。
崔筠眉眼弯弯,说:“我们有共同的麻烦,大厦之崩独木难支,唯有集思广益方有更多的力量去解决麻烦。”
张棹歌心下一松,有崔筠这句话,这份工作非她莫属了。
这时,官道上忽然出现几名穿着甲胄的兵士,他们骑着骡子从官道拐进村道往昭平别业的方向赶去,很快就消失在道上。
骑着骡子的兵士,这不禁令人想到淮宁军。
——淮西缺少马匹,普通牙兵只能骑骡子,因此淮宁军有个外号叫“骡军”。
崔筠跟张棹歌对视一眼,纷纷策马往回赶。
骡子的速度和普通马匹的速度差不多,她们回到昭平别业的时候,青溪正要派人出来寻崔筠。
“小娘子,有几位从隋州来的将士要找张副将。”
张棹歌问青溪:“可有你熟悉的面孔?”
青溪回答:“领头的瞧着面生,不过有一位兵士,小的曾在张副将率领的镇兵中见过。”
张棹歌对崔筠说:“先看看情况。”
领头的是杜秉骞的亲卫,名叫戚秧。
看到他,张棹歌知道杜秉骞在隋州算是站稳脚跟了。
——如果来的全是隋州刺史李惠登的人,那杜秉骞八成出事了。戚秧是杜秉骞的心腹,背叛杜秉骞的可能性不大,他亲自来说明带来的是好消息。
“张突将。”戚秧习惯性喊了张棹歌从前的军职(宅内突将)。
张棹歌没纠正他,问:“义兄让你带消息来了?”
戚秧递上密封好的信函。
第35章 说媒
张棹歌拆开看完, 又听戚秧口述他们一行人到达隋州后的遭遇:
隋州刺史李惠登十分欣喜他们的到来,特意为他们接风洗尘,并将杜秉骞提拔为隋州行营中军兵马使。
当初李惠登麾下的兵马有两千人, 分设左厢军和右厢军,每个兵马使各领一千兵马。
随着吴诚杀掉陈仙, 朝廷再度失去淮西的控制权, 与淮西毗邻的隋州就成了抵御淮西西进的第一道防线。
为此,朝廷特许李惠登再招一千兵马,设中军。
恰逢杜秉骞受汝州兵哗变的牵连被裁军, 李惠登深知他的骁勇善战, 果断派人去找贾使要人。
令李惠登惊喜的是杜秉骞还带了三百多人过来,这三百多人都是陈仙昔日的牙兵, 能当一千人用。再给杜秉骞七百人,他若能将这七百人训练出“以一敌二”的身手,那隋州就无所惧了。
杜秉骞带来的牙兵大部分都被安排了军职,如邱斛,领中军都虞侯,负责中军的军法、监察事务;戚秧任副兵马使——正兵马使的位子杜秉骞要给张棹歌留着。
戚秧这次过来就是请张棹歌去当正兵马使的。
张棹歌没有立马回应,一旁的崔筠倒是紧张地紧了紧藏在袖中的拳头。
哪怕只是一支州兵的正兵马使, 也是小小县镇副将所不能比的。坐上这个位子, 一州之内能辖制她的只有杜秉骞和刺史李惠登。
“正兵马使”带来的不仅是地位,还有那实打实的兵权。
让崔筠选,她会毫不犹豫地应下来,因此她不确定张棹歌是否会改变主意选择到隋州去。
张棹歌不动声色地偏头瞄了她一眼,嘴角微微翘起, 问戚秧:“在那之前,我想知道你们为何会来昭平别业寻我?”
崔筠和戚秧都怔了怔。后者回过神, 瞥了眼崔筠,说:“邱斛说来昭平别业或许能找到你。”
张棹歌心领神会,大抵是上次邱斛当着杜秉骞的面说她喜欢崔筠被当了真——以她跟崔筠的关系,与其去其他地方碰运气,还不如到昭平别业。
只有崔筠依旧在状况之外,她虽然聪慧心细,但也无法通过这句话推断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棹歌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对戚秧说:“你替我向义兄赔个不是,恕我不能答应他去隋州。”
戚秧并不意外,他问:“是为了崔七娘子吗?”
张棹歌点头:“如义兄所言,我今年二十有四,同龄人的孩子都可以准备议亲了,我却仍孤身一人。如今好不容易遇到心仪的女子,我实在不愿意错过。义兄一定会理解我的。”
崔筠扭头注视着她。
戚秧:“……”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旁边的牙兵目瞪口呆:正兵马使可是一军的大将,张棹歌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这大好的前程?!
以后立下军功当了大将军,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就吊死在一棵树上?
这是什么绝世恋爱脑?
张棹歌并不在意他们能否理解她为什么选择崔筠,也没必要跟他们解释。
她向崔筠借纸笔写了一封书信让戚秧代为交给杜秉骞。
戚秧没有歇息,匆匆地走了。
没有外人在,张棹歌才笑吟吟地看向崔筠:“七娘可放心,只要不是在危及性命的情况下,我答应了你的事便不会轻易食言。”
崔筠略不自在,张棹歌怎会知晓她的心事?是她方才的神情露出了破绽吗?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说:“那可是兵马使之职。”
“那又如何?”
张棹歌的轻描淡写叫崔筠微微发怔。
怔忪片刻,心底忽然酥酥麻麻,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崔筠垂眸敛下眼底流露的情绪,说:“我这便给舅父去信,向他表明我对你的心迹,争取让他同意。有了他的同意,大伯父那边就好办多了。”
张棹歌却说:“不着急,再等等。”
崔筠不解。
张棹歌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许尴尬地解释:“其实义兄会派人来这儿寻我,大概是误以为你是我的心仪之人。”
崔筠恍然大悟,旋即想起张棹歌那句“好不容易遇到心仪的女子,不愿错过”的话,脸颊微微发热。
张棹歌说:“方才我就在想,或许被这么误会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给杜秉骞的回信除了回绝担任“正兵马使”外,也想借此机会卖惨,利用杜秉骞对她的感激与关心,激发他的爱护之心。
——义弟我二十四岁了还没有解决终身大事,你忍心看义弟继续孤寡下去吗?你如今有了新的靠山,地位稳固,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让义弟如愿抱得美人归吗?
这一封信把杜秉骞看得心中大恸:“我可怜的阿弟,从小就过得清贫困苦——要不然也不会长得这么瘦弱,后又不幸失去双亲,成了孤家寡人。”
“都说长兄如父,我身为他的义兄,就是他的阿耶,是他今后唯一的亲人。如今他不过是想要一个美人罢了,不管对方是出身什么博陵崔氏的世家女,还是什么南阳丞之侄;不管门第是否相当,我都得帮他将人娶到手。”
左右亲卫:“……”
你不要太纵容了。张棹歌瘦归瘦,却不见得弱!
戚秧也说:“将军,属下去找突将时,还听说了一件事。自突将解甲归田,他在鲁山县的处境便不太好,那镇将竟当众为难他,若非崔七娘出现及时替他解了围,只怕我们得去牢中救他了。”
杜秉骞悲伤的表情一收,目露凶光:“竖子焉敢!”
张棹歌若肯来隋州,谁敢欺负“他”?
只是张棹歌宁愿被欺负也不愿意离开崔七娘来这儿,足可见“他”的决心。
没想到自己这位向来处事谨小慎微的义弟最大的软肋竟然是美色。
杜秉骞无奈地叹口气,转头去找李惠登。
他先是在李惠登面前佯装不经意地叹气,再让邱斛、戚秧等陪他演了一场戏。
等李惠登终于忍不住询问,杜秉骞再引出张棹歌,夸她是个将才,可惜未能随他过来,他每每想起都觉得遗憾。
杜秉骞还提及爱不释手的那张豹皮是张棹歌所获。
李惠登果然起了爱才之心,急忙问他:“此将才在哪里,为何未能随你过来?”
杜秉骞便说张棹歌受牵连被迫解甲归农,此时正闲赋在家。当初贾使只按普通士兵的标准给“他”发了粟米十二石、布十二匹,“他”被除籍前怎么说都是镇将,且在剿匪之事上立下过功劳,连个勋官都没得到,心灰意冷之下决定归隐山林。
且“他”年至二十四岁,终身大事一直未能解决,最近好不容易有了心仪的女子,却因对方是南阳丞之侄崔氏之女,门第的差距使得“他”失去了提亲的资格。
所以杜秉骞寻思,是不是替张棹歌解决了这桩心事,“他”就能来投奔李惠登了?
只可惜他能力有限,帮不了张棹歌。
李惠登和杜秉骞都不是出身世家大族的普通人,他们能有今日的地位靠的是武力,并不像文人那般需要世家大族的名望来经营人脉,因此他们并没有把博陵崔氏当回事。
既然张棹歌和崔筠是一对有情人,那管什么门第?成全了就是!
若博陵崔氏非得扯门第?
那也好办,张棹歌立有军功,本来就该请授勋官的。虽说如今的大唐勋官遍地,但它比普通老百姓拥有多一点特权。
有了勋官加身,张棹歌将来再混个里正来当,与崔筠的门第差距就不大了。
往后起战事,他们还能以军将的身份将张棹歌召回。
可问题是,李惠登一个隋州刺史管不到邓州和汝州的头上去,就算想以长官的身份为二人说媒也名不正言不顺。
不过,李惠登觉得这不算问题,他对杜秉骞说:“你们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淮西防秋兵事件后,朝廷开始加强对淮西的防范。
先是让贾使改任义成军节度使,以防止吴诚控制江淮漕运。
随后又让曹王改任山南东道节度使,并将汝州、隋州分割到山南东道,受他辖制,以震慑淮西。
曹王此人最是爱才,还知人善用,他提拔了许多骁勇善战的将士为大将——举荐李惠登为隋州刺史的南充郡王就是曹王一手提拔的上来的心腹大将。
让李惠登增兵一千勤加操练,也是曹王的意思。
有了这层关系,请求曹王做主替张棹歌与崔筠说媒并非难事。
——
操心张棹歌终身大事的除了杜秉骞,还有汴州的窦良。
他跟窦婴说要效仿张相与韦皋招张棹歌为婿绝非儿戏,跟妻子商议过后,便让自己的儿子代替他去汝州给张棹歌提亲。
窦良之子刚出汴州城,窦婴便匆匆赶来将他拦下。
兄妹俩回到窦家,窦良不解地问:“先前提及此事时,你并未反对,可见你对我的安排并无异议,今日为何匆匆拦下你阿兄?”
窦婴喉咙发苦。
今日之前,她确实没有异议,心中也存了一丝侥幸——万一张棹歌会同意呢?
直到她刚收到七娘的书信。
七娘在信中与她坦言,张棹歌改变主意答应入赘崔家了。
窦婴有一种所有的抉择都尘埃落定,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妄想也该掐灭的感觉。
恍惚间,她想起兄长今日似乎就要前往汴州找张棹歌。
——绝对不能让兄长见到张棹歌,否则这只会令她、张棹歌和七娘都陷入尴尬的境地。
她连信都没看完,就牵出家中仅剩的一匹老马追上了兄长。
被父兄问及缘由,窦婴却没法如实告知,只因这个节骨眼上,父兄一旦知晓七娘也想让张棹歌入赘,他们定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张棹歌品行不端故意勾搭她们姐妹俩。
届时他们不仅不会同意张棹歌入赘七娘,反而会帮着崔家阻拦她们。
话到嘴边,窦婴做了个决定,说:“因为女儿对张大郎无意,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报恩罢了。诚然,如父兄所言,招他为婿给他助力,他日他若登高位则可反哺窦家,这是双赢之事。奈何女儿想通了,父兄与其寄希望于一个外人,不如靠我。”
窦良父子丝毫不怀疑她这句话的含金量,毕竟她当初也是靠自己的才智助朝廷铲除了李贼。
只是她能做什么?
窦婴说:“嫂子说过,韩王正在寻觅一位妙通经史,兼善文才的老师为西河县主讲学。”
韩王是皇帝的异母弟弟,西河县主是他的独女,今年不过十岁,却已经在长安万年县的华阳观出家九载。
这源于十三年前,先帝最疼爱的华阳公主因病去世,不仅下令为其建造道观追福,等华阳观建好后,又让华阳公主的胞兄韩王将刚满周岁身子孱弱的女儿送去华阳观出家主持。
西河县主这一出家就是九年。
韩王见西河县主的身子渐渐好转,不必担心随时会早夭,这才开始为其四处寻找名师,为其讲学授书。
县主的老师并非是人人都能当的,首先得是女性,其次得按女官的标准来选拔,即出身好,有才能又有品德,更重要的是容姿要出色。
窦婴的嫂子李氏嘀咕,符合这些条件的女子早就入宫当女官了,谁会乐意去教导一个县主?
窦婴既想干出一番事业,为家里,为七娘和张棹歌提供一些助力,又不想入宫当女官,那么成为西河县主的老师就是她最好的选择。
——
邓州南阳县。
崔筠在邓州祖宅以雷霆手段拿回属于自己的家业后,崔氏族人一直盼着崔元峰能采取反制措施令崔筠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
崔元峰清楚眼下不是朝崔筠发作的好时机,且新任山南东道节度使到任发出的第一道使帖(节度使文书),便是要求各州县尽快登载手实、编制户籍、清点在籍军将士卒。
他身为县丞要亲自督办,以至于无暇对付崔筠。
就在这时,次子崔铎跑到南阳县告诉他:“阿耶,七娘想招一白身为婿。”
崔元峰处理公文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神情严肃:“从哪里打听到的,查实了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生怕这又是崔筠使出的障眼法。
崔铎露出一个得意又神秘的笑容,说:“阿耶放心,这个消息是我安插在七娘身边的眼线亲耳听到的,以对方的地位,七娘是不会有所提防的。”
崔元峰赞许地点点头,没追问他的眼线是谁,问:“那白身是什么身份?”
“阿耶你绝对会大吃一惊!对方竟然就是那个镇将张棹歌。他被除籍后,没了权势和兵权,便想攀附我们崔家。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叫七娘昏了头才放弃韦兆与王贺骋。”崔铎言语中对张棹歌颇为轻蔑。
崔元峰阖眼,半晌,问:“你怎知是那张棹歌手段高明取得了七娘的欢心,而不是七娘故意选择了他?”
崔铎一噎,显然不是很理解。
张棹歌若仍有军职在身,崔筠想嫁给“他”倒可以理解,可张棹歌已经是平民,崔筠嫁给“他”图什么?
崔元峰先前还觉得他聪明了一回,没想到又开始犯蠢,说:“七娘想要摆脱我们的掌控,需要的是韦家和王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当夫家吗?”
“韦家和王家与我们是姻亲,他们只会站在我们这边。七娘看得清楚,所以比起选择这两家,她宁愿选择一个白身。如此一来,既能摆脱我们的钳制,又能防止那赘婿反客为主欺负到她头上。”
崔铎恍然大悟,说:“阿耶,绝对不能让她如愿以偿。”
崔元峰淡漠地说:“我会让她知道她痴心妄想。”
没有他们这些家长的首肯,崔筠不可能自由选择夫婿,等他们找到她的把柄重新拿捏她,就轮不到她说不嫁了。
崔元峰准备让韦家和王家上门来提亲,就算不成功,也能给崔筠施加不少压力。
万一崔筠在压力之下做出一些私相授受的丑事,那便是意外之喜了。
然而比韦家和王家的人更早到来的是曹王的幕佐判官。
他是代曹王来为张棹歌与崔筠说媒的。
第36章 定婚
没有多少大唐生活常识的张棹歌, 之所以能想到绕过长辈让长官来安排婚姻的办法,是因她在给陈仙当宅内突将时,见过陈仙为牙兵亲卫中无父无母又家贫的人说媒。
底下的将士、百姓不仅不反对, 还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歌功颂德的政绩。
要不是陈仙倒台足够快,盲婚哑嫁的事迟早会落到张棹歌的头上。
直到确定崔筠的态度之前, 张棹歌都抱着一种“崔筠提出的主张由她自己实现”的想法来对待入赘之事。
看到崔筠的决心, 她才准备动真格,为此还利用了杜秉骞一把。
杜秉骞和那些骄纵的牙将不同,他善钻营, 有谋算——不提他投靠一位老板就倒台一位老板的坏运气, 从他到哪里都吃得开,足可窥见其经营人脉的手段之高明。
因此张棹歌并不关心杜秉骞要通过什么样的手段让她顺利跟崔筠成婚。
事实证明, 杜秉骞果然不会让她失望。
曹王到隋州点检兵将、巡查布防时,从李惠登、杜秉骞那儿听说了张棹歌的事迹,便派人将她召来。
这回张棹歌没有推搪。
她夜里偷偷潜入昭平别业安抚崔筠,说:“我此去会想办法请曹王为我们做媒,在那之前,不管旁人有何异动,你皆不必理会。”
崔筠知道“旁人”指的是崔家, 也指那些和她们不对付的小人。
崔筠淡定地说:“你且去, 这边有我。”
她又拿出一封信笺递给张棹歌,说:“这是阿姊让我交给你的。她说朝廷近来先后令多位节度使改任,必定是要在淮西四周布防,以牵制吴诚。而杜秉骞与吴诚有怨,也势必想报复吴诚, 或许你们可以借此机会立功。本来此事她应当与你当面详说的,但她不日便要赴长安为西河县主讲学, 只能寄语于信。”
张棹歌有些许吃惊,然而又觉得以窦婴的志向和心性会有此选择并不值得惊奇。
——她本就不该是驯鹰人锁链上的雌鹰。
张棹歌看完信,天一亮便奔赴隋州。
正值朝廷用人之际,曹王自从知道张棹歌后,便一直念叨她,今得见,有些不相信身形如此单薄之人会是杜秉骞口中的骁勇之辈,于是点了自己身边的几名精锐牙兵与她较量。
出乎意料的是几名牙兵都败于她的槊下。
便是舍了槊,改用刀近身搏斗,几名牙兵都没能讨到一丝便宜,反而被她击中了几个要害,维系甲片的绳带被悉数割开。
倘若此时所处为真正的战场,他们早就没命了。
曹王认为不必再比,他眼神里的欣赏已经不加掩饰,问:“我听闻你在镇时,常率领兵士进山畋猎?”
这事若不是派人去鲁山县向郑和义他们打听过,曹王绝对不会知晓。
张棹歌不慌不忙地说:“畋猎是为了训练士卒。”
她把山地作战的那一套训练方法告诉曹王。
曹王听完,久久不言。
杜秉骞不免有些着急,说到练兵之法,谁能比曹王更厉害呢?当初经他训练出来的兵士,五百人就能打败五倍于他们的敌人,他会不会认为张棹歌在狡辩?
杜秉骞刚要为张棹歌说话,曹王便哈哈大笑,说:“善!”
他对李惠登说:“往后每年冬季举行一次畋猎。”
竟是直接采纳了张棹歌的训练方法。
“喏。”李惠登和杜秉骞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张棹歌有真才实学,得到了曹王的认可。倘若张棹歌没有才能,他们反倒把张棹歌举荐上去,这不是在告诉曹王,他们滥竽充数、任人唯亲么。
曹王又询问张棹歌要如何防范吴诚。
张棹歌眼睛骨碌一转,说:“这是将军们才能探讨的机密,小民不敢妄议。”
曹王笑问:“你是在向我索要官职?”
张棹歌急忙否认:“小民只想归隐山林,因而觉得使君们不该再与小民谈论军机秘闻。”
“说得不错。”曹王点点头,很好,有身为军将的觉悟,也有保密意识。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之所以会被除籍,是因吴诚暗中离间。你难道不想‘回敬’他?”
张棹歌故作迟疑地说:“个人的恩怨岂能凌驾于家国大事之上?小民倒是不在意被除籍此事,只是吴诚素有反心,他三番五次挑衅朝廷、四处拱火扰乱时局,为了天下苍生,必须要予以制裁。”
我这都是为了大局,绝对不是我想报复吴诚。
曹王抿笑,问:“你有好办法?”
张棹歌说:“吴诚有一位从事,名为刘陟,他素来忠于朝廷,只要使君愿许以官职,可令他说服吴诚手下大将归降。”
其实她跟刘陟并不熟,了解其人的是窦婴。
据窦婴所说,刘陟是通过科举入仕的,但家世不显,只能来淮西给节度使当秘书。
但他清楚,比起继续当吴诚秘书,还是归降朝廷更有前程。之所以没有异动,是他还没找好下家。
张棹歌点到即止。
至于刘陟能否策反吴诚手下的大将,具体的计划又是什么,该曹王等人去操心。
曹王真心觉得张棹歌是个智勇双全的将才,有心提拔她,只可惜她一心解甲归田。
他不能强人所难,因此在听说了她被除籍后未能得到很好的安置,便做主为她请授勋官,重新将她编入军籍,授予军将职衔,但并不担任具体军职。
趁着曹王这会儿还惦念着她的好,张棹歌便请他为她跟崔筠说媒。
曹王自是应下,回到襄州后便派自己的判官跟张棹歌前去邓州崔家做媒提亲。
崔元峰被曹王判官和张棹歌的到来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在曹王没有强迫崔筠嫁给张棹歌,还知道来找他这位大家长“商议”,给了他思考应对之策的机会。
崔元峰先是以门第不对等为由相拒。
曹王判官不是很赞同地说:“张棹歌授勋飞骑尉,为节度押衙,特准穿青服,与崔氏女如何门不当户不对?”
崔元峰觉得自己需要先缓一缓。
不是说张棹歌已经被除籍归农,如今只是一介白身么?
是崔铎收集的消息有误,还是最近发生的事没能及时反馈过来?
被授予勋官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连不入流的里正都是勋官出身,勋官早就不值钱了。
偏偏张棹歌除了获授勋官,还带有军将职级,这高低是个职衔。
再看崔筠,虽然出身博陵崔氏,可她的父祖皆亡故,张棹歌配她着实算不上是高攀。
崔元峰只好说他已经为崔筠挑选了京兆韦氏和襄州王氏的才俊,暗示曹王不必插手崔筠的婚事。
曹王判官蹙眉,自言自语道:“如此倒有些难办。”
崔元峰心下一松。料想曹王也不会无视他们这些长辈的想法,擅自为张棹歌和崔筠定下婚事。
下一刻,曹王判官便想了个好办法,说:“如此,何不让崔七娘自己挑选如意郎君?”
言外之意是:虽说儿女婚姻皆由父母做主,可在男女双方都倾心对方的情况下,只要没有无媒苟合,身为长辈成全一下他们又何妨?
崔元峰的笑容一僵:“……”
那还挑什么,她直接就内定张棹歌了。
崔元峰阻止说:“她涉世未深容易受人蒙骗,让她自行择婿遇人不淑怎么是好?”
然而曹王判官觉得自己的主意非常不错,若崔筠没有选择张棹歌,曹王并不会怪他办事不利,张棹歌也无话可说;若崔筠选择了张棹歌,那就是郎情妾意皆大欢喜的好事。
恰巧崔元峰之前派人去王家与韦家让他们来提亲,经过这些时日不紧不慢的赶路,王贺骋与韦兆已经来到南阳县。
曹王判官说:“担心她遇人不淑,那我们这些为人长辈和父母官的帮她掌掌眼就是。”
崔元峰无法,只能让崔筠前来。
他知晓张棹歌目不识丁,所以准备在曹王判官面前设比试。等她文才出身输给韦兆,财富家世又输给王贺骋,他就有理由将她踢出局了。
崔筠到来后,曹王判官和崔元峰让她坐于屏风后观察竞争上位的三人,再从他们当中挑选她心仪之人。
张棹歌、王贺骋与韦兆一起进来入座。
张棹歌与韦兆是初次见面,但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无他,只因韦兆的性子跟王贺骋如出一辙,都是带着世家大族的清高与傲慢。
他甚至比王贺骋更自傲,开口闭口就是出身,连祖上那些风光过的祖先都要拎出来介绍一遍。
张棹歌说:“我的祖宗来头更大,乃黄帝之孙挥公。”
“大胆,你竟然假冒皇亲!”韦兆怒斥。
“噗。”屏风后的崔筠没忍住。
他一开口,崔元峰就知道让他们进行文采比试比到最后就是个笑话。
至于王贺骋,比韦兆更加不学无术。
曹王判官说:“张押衙所说的黄帝乃炎黄二帝中的黄帝,非当今圣上。你自诩自幼饱读诗书,又在长安游学多年,怎么连黄帝都不知道?”
王贺骋没憋住,大笑出声。
怼得好,韦兆往后还敢在他面前装文人雅客,他就用这事来反击!
韦兆面色涨红,说:“学生所涉猎的乃诗书经史,不是那些没有出处的神话传说。”他恨恨地瞪了张棹歌一眼,问:“你说的挥公跟你有何关系,如何证明他是黄帝之孙,可能说出个出处来?”
屏风后的崔筠替张棹歌捏了把汗。
崔元峰暗暗赞许韦兆的反击精准到位。
但他们并不清楚,张棹歌之所以会记得黄帝之孙叫挥公,就是在扒张姓起源时查过书,并记忆深刻。
她说:“《世本》所载:张氏,黄帝第五子青阳生挥,为‘弓正’。”注1
随着她话音落下,全场忽然寂静,落针可闻。
大抵是没有人能料到她还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韦兆嗤笑:“《世本》是什么书,闻所未闻。”
“你闻所未闻,说明你孤陋寡闻,该多读书。”
崔元峰急忙给韦兆找补,把矛盾转移:“《世本》诸多篇目早已散佚,如何能验证你所言?”
张棹歌说:“南阳丞想知道它出自《世本》哪里,可自行翻阅查证。”
崔筠不给崔元峰趁机纠缠张棹歌的机会,补充说:“大伯父,记载了此事的《世本》篇目可从《汉书》十志的《艺文志》中验证,我记得家中的藏书中便有《艺文志》,后来遭逢战乱,大伯父为保全这些书籍,给收进了祖宅的藏书馆。”
崔元峰眯了眯眼:她这是在讨还那些书籍?
旁人只看出崔筠对张棹歌的偏袒,曹王判官却注意到了崔筠的才学,眼中的惊艳一闪而过。
崔筠不管众人的反应,又对曹王判官说:“陆判,既是为我招婿,可否提一提我的择婿条件?”
崔元峰暗道不妙,然而比他回应更快的是曹王陆判官:“可。”
崔筠说:“我们成婚后,必须住在昭平乡。”
众人开口:“这不成了赘婿?”
王贺骋的家业都在襄州,无法在昭平乡常住。
“第二,在我生出嫡子前,夫婿绝对不准有外室子。”
这一条就直接将韦兆排除在外了。
大家都在等她说第三个条件,等了好会儿才意识到她说完了。
条件就两个,好像也不是那么苛刻。
“你怎么如此善妒?”韦兆心虚质问。
张棹歌反问:“你该不会是有了庶子吧?这可不是游学之人该有的求学态度。真正好学的人,必定是一心一意追求学问的,在事业未成之前,哪里会有心思去生孩子?”
众人:“……”
歪理,但没法反驳。
陆判官始终没忘记他过来的目的为了替一对大龄未婚男女解决婚姻大事,他直奔主题:“既然崔七娘的条件放出来了,你们愿意的就留下,不愿的就此退出吧。”
王贺骋犹豫了下,还是没走。
他想,万一崔筠会选他呢?
等他们成了亲,崔筠还能控制他去哪里住不成?
而韦兆也厚着脸皮留下,他有庶子又怎样,不会让区区庶子动摇正妻和嫡子的地位。而且以他的家世还有才名,崔筠有什么理由不选他?世上女子可是以嫁进士为荣的,虽然他现在还不是进士,但考中进士是迟早的事。
令他们俩失望的是崔筠亲自点选了张棹歌:“我想招张押衙为婿。”
韦兆急了:“论家世和才能,我哪比不上他了?”
王贺骋虽然也很懊恼崔筠不选他,可他更想嘲讽韦兆:“才能?连黄帝和《世本》都不知道的才能吗?”
“你——”
“你们闭嘴,净叫人看笑话!”崔元峰呵斥,二人吓了一跳,悻悻地住了嘴。
他转头对崔筠说:“七娘,你年少失怙失恃,无人教你辨识人心,才令你被有心之人用花言巧语哄骗了去。”
崔筠从容淡定地朝崔元峰一拜,起身后,说:“过去数年,承蒙大伯父教我辨识人心,七娘受益良多。虽未能学会大伯父十分之一的本事,但也略微能明辨孰是良人孰非良人。”
崔元峰的神情虽然依旧保持着尊长的严肃温和,眼神却带着鹰隼般锐利的锋芒:“你可别后悔。”
陆判官再糊涂也能看出这叔侄之间的不对付,可这是崔家的家事,他选择作壁上观。
张棹歌深知口头上的婚约可以随时反悔,她趁机说:“既然婚约已经定下,还是立婚书为约吧!”
崔元峰没想到张棹歌会如此警惕机敏。
陆判官颔首,好在他出发前就找张棹歌了解清楚她的家世和家底,也早备了一份通婚书。
——虽说张棹歌是要给崔筠当赘婿的,但赘婿只是世俗中的说法。唐律上依旧认定张棹歌娶、崔筠嫁,只是婚礼后住到女方家中去罢了。
故而这通婚书也是张棹歌这边出具,崔筠再回一份答婚书。
通婚书是为了在议婚阶段让女方家了解求亲者的条件,在双方都互相了解的情况下,也就是走个形式。答婚书同样如此。
婚书之间并不涉及聘礼和嫁妆,这是下一阶段商议的事情。
而当张棹歌拿到崔筠手写的“答婚书”时,已经休眠许久的系统终于重新上线。
【检测到通过合法途径签订的契约,符合旧社会新职场人系统规定的就业条件。】
【工作岗位:上门女婿(试用期阶段)】
【签到功能重新上线。】
签到的按钮恢复可签到的状态。
张棹歌瞄了眼左右。
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婚书上,她悄悄地打了个卡。
【签到成功(连续签到1天),获得麦当姬全家桶套餐(情趣内哔——*2、跳哔——*2、铃哔——*5、皮哔——*1)】
张棹歌连说明都没看就啪地关掉了。
她知道签到获得的奖励会跟当前的职业有一定关联,但为什么“上门女婿”这份工作的奖励会是这些21禁的东西啊?!
她这份工作需要用到这些东西吗?
第37章 小家
张棹歌与崔筠的婚事成定局, 剩下之事就不需要陆判官操心了。
陆判官返回襄州前,张棹歌在驿馆为其践行,又趁四下无人拿出一个小木盒塞给他。
陆判官没问是什么, 待她离开后才找机会打开瞧一眼,发现竟是一对晶莹剔透的玛瑙杯。
他眼里闪过一丝喜意, 这一趟总算是没白来。
玛瑙杯是张棹歌当初拥戴陈仙成为宅内突将后, 陈仙为嘉奖她,从李贼藏品里搜出来赏给她的。
张棹歌原想为崔筠撑一撑场面准备用作聘礼,但崔筠说所有的聘礼最终还是会落到崔元峰的手上, 而她的嫁妆却是她继承的父祖的田地资产, 变相将钱财给了崔元峰。
张棹歌瞬间改变主意。崔元峰可不会因为这一点聘礼就对她们改观,把玛瑙杯送给陆判官还能加深他们的交情。
而且她也是为自己跟崔筠多上一层保险。
——她们这次能顺利定下婚约, 是因为曹王刚到任没多久,崔元峰也没能想到她能找到曹王帮忙牵线保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他回过神来,摸清楚了曹王的为人,必然会有所动作。
曹王是个孝子,崔元峰若用崔筠冲撞长辈、忤逆长辈的不睦之事来构陷她,曹王必然会厌恶崔筠。
但曹王肯定不会听信崔元峰的片面之词, 陆判官这个接触过崔筠的人就会成为曹王了解事情真相的最佳人选。
张棹歌和崔筠的婚事是陆判官保的, 他又收了张棹歌的好处,想必知道怎么做。
仔细一想,张棹歌觉得还是不够保险,于是她又给杜秉骞去信,开启了激兄模式——你阿弟我和你未来弟媳群狼环伺, 连个小小镇将都敢搁我跟前耀武扬威,希望你能努力往上爬, 只有爬到足够高的位置,才能庇护我们呀!
杜秉骞收到信,十分感动地跟邱斛、戚秧说:“你们看,阿弟至今不忘鼓励我、劝诫我要走得更高更远。都说日久见人心,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我那些义弟中,只有他是真心为我好的。”
邱斛一脸赞同:“头儿他真的太替将军着想了!”
戚秧:“……”
你们是被张押衙喂了什么药吗?
杜秉骞又说:“阿弟的婚事虽然定下,但三书六礼缺一不可,下聘、过大礼、迎亲……也需要人替他操持。他只有我一个兄长,我不帮他谁能帮他?”
于是这个任务落到了戚秧头上。
杜秉骞还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这事交给别人去办我不放心,你是我的亲卫,我最信得过的人之一,只有你才能办好此事。而且正好你还未成婚,你可以当做提前练习如何成亲,等阿弟的婚事办完,我也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戚秧:“……”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一下子咽了回去。
什么亲事不亲事的,他才二十一岁,虽然大多数同龄人都已经成了家,但他也不是那么着急啦。
主要这是上峰交代的任务,不能推脱。
话虽如此,戚秧也不懂是什么个章程,他只能去问随军的女眷中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
众人七嘴八舌,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
有人问:“你说的男女双方都是什么家世、身份?这里面的文章大了去,可不能胡来。”
戚秧说:“是咱们将军的义弟,飞骑尉、节度押衙张大郎。他求娶的是博陵崔氏邓州房原汝州参军之女、现南阳县丞之侄崔氏。”
突然,有人失声询问:“是崔七娘吗?”
这么失态的举动引起了所有人的注视,戚秧看过去,发现是左厢兵马使姚实的妾李氏。
对方脸上是惊讶、愕然,又带着一丝欣喜和失落。
这么多复杂的情绪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只能说明对方不仅认识崔筠,她们之间还有复杂的关系。
戚秧问:“你认识崔七娘?”
李氏察觉周围众人的目光,忙收敛脸上的神情,说:“听说过。”
说完便退到众人身后去不再说话。
戚秧见她没有往下谈的意思,便不再关注她。
直到众人离开,李氏又悄悄地拦下他,恳求说:“军使若能见到崔七娘,可以帮奴转交一件信物吗?”
戚秧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氏垂泪说:“军使不知,奴乃是原汝州参军崔六郎,即崔七娘之父的媵妾。当年汝州失陷,崔六郎为淮宁军所杀,奴亦为淮宁军所掳,被李贼赏给了姚实,随其辗转至此。奴不为旁的,只想知道七娘是否安好。”
戚秧本不该多管闲事,但自从杜秉骞来了隋州,李惠登麾下原有的左右厢互相制衡的格局便被打破,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左厢兵马使姚实跟右厢兵马使明争暗斗之外,也没少在暗中排挤杜秉骞。
想到这里,戚秧便答应了李氏。
——
邓州。
张棹歌和崔筠原本在婚事议定后便准备回汝州昭平乡筹备婚礼,但崔元峰说这是全族的大事,正好让崔筠的亡父亡母及族人也见一见张棹歌这未来的崔家女婿。
张棹歌并不想让她跟崔筠的婚事出现什么变故,笑着应下:“很快便是一家人了,晚辈确实该去拜访一下七娘的亲族。”
崔元峰的次子崔铎不喜她以崔氏亲属的身份自居,却又奈何不得她,只能在一起回邓州祖宅的路上,跟同行的韦兆、王贺骋一起拿门第、才学和家财之事暗暗挤兑她。
崔筠在车内听到崔铎他们的挤兑话,掀开帘子准备替张棹歌解围,忽然发现张棹歌拿着一个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鲁班锁,一边放开手脚让马驮着她徐行,一边兴致勃勃地拆装鲁班锁,全然不在意那些挤兑之言的样子。
张棹歌似有所觉,扭头看她。见她把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不假思索地将鲁班锁递出去:“想玩?给。”
崔筠的目光在鲁班锁上停了一秒,旋即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鲁班锁,她五岁就不玩了。
张棹歌收起鲁班锁,思索了片刻,以为她坐在马车内感到无聊,就问:“可要出来骑马?”
崔筠眸光微亮,旋即又略遗憾地说:“眼下只怕没有多余的马匹。”
张棹歌笑说:“我给你找一匹骏马。”
说着,她来到了王贺骋身旁。
后者本来在嘀咕她,冷不丁看到她,吓得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张棹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又伸手牵制住了缰绳,避免他摔出个高位截瘫来。
“做、做什么?”上次被恐吓后,王贺骋对她产生了心理阴影,这次说她坏话又被她逮个正着,更是心虚。
“樗蒲吗?”张棹歌问。
“蛤?”
“以马为赌注。”
王贺骋:“……”
你想要我的马就直说!
他本不想答应,可想到自己最近赢的次数变多,大抵是赌技有所长进,运气也变好了,就想从张棹歌的身上验证一下。
正巧众人要停下来歇息、喂马,王贺骋闲着没事干就答应了。
他看到韦兆,决定把韦兆也拉下水:“我这表兄是樗蒲中的高手,你有能耐赢过他吗?”
韦兆虽然先前还跟王贺骋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但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刚才又一起挤兑了张棹歌一路,所以他没有反驳王贺骋的话,只说:“樗蒲不过是怡情之物,不能上瘾。”
张棹歌问他:“我们的赌注是马匹,你要跟我们较量一场吗?”
韦兆看到崔筠从马车上下来,新仇旧恨堆积在心头,他当即答应跟张棹歌比一场。
他要狠狠下张棹歌的面子,让崔筠知道她挑错了人!
两刻钟后。
张棹歌牵着两匹马来到崔筠面前,说:“随便挑一匹。”
崔筠瞥了眼目光锁着她们,眼里能喷出火来的韦兆,心底有些抵触坐他们坐过的马鞍,便说:“我要你那匹,它温顺。”
张棹歌爽快应下,转头挑了王贺骋这匹作为自己的座驾。
“多出来这匹呢?”崔筠又问。
韦兆眼睛一亮,可以还给他吧?
孰料张棹歌说:“咱们牵着呗,又不碍事。”
韦兆:“!!!”
王贺骋一听,忙过来跟张棹歌打商量:“你骑我表兄这匹,我那匹还……不,借给我骑可以吗?”
张棹歌说:“不行,你骑上它跑了怎么办?你想要,用钱来赎。”
一匹马是五万钱,这点钱对王贺骋来说不算什么。他从自己带过来的聘礼中挑出一块五两重的金饼,并附五匹绢,说:“这些可以赎回我的马了吗?”
这会儿的金银并不是货币,它们都只是昂贵的商品。黄金一两的售价是八千钱,而绢布一匹卖两千钱。这五两金饼和五匹绢布正好能换一匹马。
张棹歌收了金饼和绢布将马还给他,随后看向凑过来的韦兆,问:“你也要赎回你的马吗?”
韦兆压根就拿不出这么多钱!
他摆着一张臭脸离开了。
张棹歌翻身上马,和崔筠并驾齐驱。
选择骑马的崔筠此时戴上了帷帽防尘,她对张棹歌说:“韦兆有句话说得不错,小赌怡情。”
张棹歌理解为这是老板对员工的工作要求,于是点点头:“以后你说了算。”
崔筠有一瞬的怔愣。她的本意是劝诫张棹歌勿要像王贺骋一样沉迷樗蒲,从未想过限制张棹歌,但张棹歌不仅听劝,还把决定权交到她的手上。
崔筠心底又涌现了一股奇怪的情绪,她们仿佛是一对真正的夫妻,都在认真地为这个小家,为彼此付出、改变。
这股情绪让崔筠有些别扭,她说:“你做事本来就很有分寸,是我瞎操心了。”
张棹歌说:“你是一家之主,操心一些是应该的。”
以后她就能光明正大地上班摸鱼啦!
混日子的人自然不会主动包揽什么工作,可不得崔筠这个老板多操心!
崔筠扭头看她,心情都愉悦了几分。
虽隔着帷帽的薄纱,可张棹歌眼角的余光仍能窥见她的动作,便也回视过去。
崔筠脸颊一热,急忙摆正脑袋,目视前方。
张棹歌:“?”
……
出乎张棹歌和崔筠意料的是,她们这次见崔氏族人颇为顺利。
大抵是众人都知道她们的婚事已成既定事实,就算提出异议也迟了,干脆放弃做无用功,只旁敲侧击询问张棹歌要准备多少聘礼,毕竟这才是跟他们的利益相关之事。
张棹歌说:“当初我解甲归田时,贾使君发了粟米十二石、布十二匹为补偿。后来曹王又补了二十四石米、十二匹布给我。这已经是我所有的资产了,我愿意用全部身家来聘崔七娘。”
还好可以报销。
崔氏族人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神情。
这也太少了吧?
一名神策军一年所能领到的粮饷有三十六石米,和二十一匹布,她的聘礼只比神策军一年的待遇要多三匹布,算得上是寒酸。
再看王贺骋准备的聘礼,金器、银器、铜器各十两;锦缎绢布五十匹——要不是朝廷限制了陪门财,他还能给更多。——玉器和瓷器各八套;各种名贵药材堆了好几箱。
有王贺骋的聘礼做衬托,崔氏族人免不得要对比计较一番。
崔筠说:“张大郎所出的聘礼在叔伯们看来虽然不多,却已经是她所能给的全部,她真的很重视我。”
崔氏族人:“……”
你不要太恋爱脑!
韦兆不要脸地说:“我能给你的也是我的全部,并且为了求娶你,还去借了不少钱,我比他更看重你。”
崔筠未搭腔,张棹歌惊讶地问:“你居然还去借钱,你是打算婚后让七娘用嫁妆替你还债吗?”
韦兆一噎,说:“我是为了求娶她才欠下的债,难道不应该一起还债吗?”
约定俗成的婚俗中,聘礼是男方给女方家里头的,而女方带到男方家中的嫁妆却要用作夫妻生活开支,因此韦兆丝毫不认为婚后取用崔筠的嫁妆有什么问题。
张棹歌问:“你为何不说你是为了求娶她才出生的,她不嫁你,那你就完全没有往这世间走一遭的必要了是么?你这不是看重她,而是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又太不把别人当一回事了。”
崔筠险些被逗笑,她深知场合不对,便努力憋住了笑意。
崔元陟则没有这么多顾虑,他抚掌大笑:“妙呀!”
韦兆本就被张棹歌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如今崔元陟的赞赏之举像一根刺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同样曾经败在张棹歌这张嘴下的王贺骋摇头,同情地看着韦兆说:“你何必自取其辱?”
韦兆向崔氏族人揖了一礼后,羞愤难堪地甩袖离开。
王贺骋找了个探望他姐姐的理由开溜,省得张棹歌扫射崔氏族人时,把他也牵连进去。
张棹歌与崔筠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怼崔氏族人,没人刻意刁难,后面的交谈自然没再出现夹枪带棒的情况。
——主要是崔氏族人一提到陪门财,张棹歌就装聋作哑。
张棹歌是个武人,以后也只会走从军立功的武将升迁路子,完全不需要崔氏的教育资源。
崔氏族人拿她没办法,只能偃旗息鼓。
过了两日,汴州的窦良就收到了崔筠的书信,得知了此事。
他颇为失落地对儿子窦大郎说:“张棹歌能得曹王青睐,将来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李惠登或南充郡王,可惜了。”
若不是窦婴拒绝了他们的安排,这张棹歌估计就是他们窦家的乘龙快婿了。
不过崔筠是他的外甥女,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考虑到崔家那边可能不会尽心帮崔筠张罗婚事,窦良就让窦大郎替他走一趟。
隋州那边,戚秧也带着媒婆来替张棹歌走三书六礼的流程。
第38章 牵手
筹备婚礼是一个漫长且枯燥乏味的过程, 张棹歌是不可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的。
正好戚秧带了人来替她操办婚事,她就当起了甩手掌柜。
不过她也完全不是没事干,戚秧受人所托, 希望她能将一件信物转交给崔筠。
这是一枚私章,上面刻着“崔处贤印”四个字, 用的是行书体。
虽然张棹歌不认识崔处贤, 但从李氏的身份可猜出这枚是崔筠之父崔元枢的私章。
她将印章拿去昭平别业交给崔筠。
崔筠找来印泥在纸上盖了个章,随后将纸覆在一幅书轴上,直到印痕完全重合, 才确定说:“她是先父的媵妾李姨娘。”
张棹歌欣赏她的严谨, 又十分好奇:“如果没有这枚私章,你便不会相信她的话吗?”
崔筠说:“我会先去确认。”
媵妾不是普通小妾, 正妻死后,媵妾是有资格抬为正室的。
更何况李姨娘跟崔筠还沾了点亲戚关系。
——她是崔母的姨表妹,当初是作为媵妾陪嫁到崔家的。
汝州失陷那夜,李姨娘与崔元枢、内知、奴仆部曲十数人都在昭平别业。崔元枢被杀时,青溪之父等在昭平别业的仆役奴婢,或在抵抗破门劫掠的淮宁军时被杀,或在战乱后下落不明。
李姨娘就属于下落不明的那一拨。
崔筠后来回到这里寻找崔元枢的坟墓, 找到了当初侥幸逃过一劫的奴仆部曲, 又从他们的口中找到一部分人的尸骨。
能敛葬的她都敛葬了,那些尸骨无存生死未卜的失踪者,她无处找寻他们的下落,只能不了了之。
倘若回来认亲的当真是李姨娘,崔筠定会奉养对方, 因此在处理此事上必须慎重。
张棹歌说:“她如今是隋州行营左厢兵马使姚实的小妾。想必是当初淮宁军在这儿劫掠时,见她有些姿色就将她掳走, 赏赐给了部下。”
崔筠心有戚戚,当初若不是阿姊,她的下场会不会跟李姨娘一样呢?
想到这里,崔筠心中一软,说:“她随身携带着先父的私章,说明她一直都没忘记先父和崔家。”
“想与她相认,将她接回来?”张棹歌闻弦知雅意,歪头沉思片刻,说:“那就接,我跟你一块儿想办法。”
李姨娘是姚实的小妾,不是崔筠想就能认回来的,除非是上位者命令姚实放李姨娘归乡,否则只能等他主动放人。
能给姚实施压的上位者只有李惠登和曹王:李惠登要统帅三军就不可能强迫姚实放人,曹王也没有闲功夫去管这事。
崔筠不会为了李姨娘就让张棹歌再动用曹王或李惠登这两张底牌,所以只能想办法让姚实主动放人。
偏偏她们对姚实此人都不了解,暂时无从下手。
张棹歌说:“距离我们成亲还有一段时日,我去一趟隋州想办法见见她。”
崔筠下意识将手搭在张棹歌的腕上,眼眸都添了几分色彩:“棹歌,谢谢你。”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个肢体动作,很寻常的一个称呼,但张棹歌的心跳却莫名地漏了一拍。
她寻思,大抵是崔筠一直以来都跟她保持着熟人以上朋友未满的社交距离,除了在发现她的女儿身那次有过一两次肢体接触外,其余时候也都遵循着男女大防的那套礼节,并未有逾越的举动。
崔筠的改变说明她们的关系变得更亲近了,她由衷地感到高兴。
崔筠仿佛才意识到要解释称呼的问题,说:“私下喊你大郎有些不习惯,我可以喊你的名字吗?”
张棹歌曾允她直呼名字,因此她不知道此举算不算冒昧。
“我比较习惯别人喊我的名字,在我看来,这样更亲近……呃,我的意思是一听就知道是在唤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崔筠心中大定,脸上露出了一个得体又明媚的笑容:“嗯。”
明知张棹歌是女子却要喊她“张大郎”,崔筠心底也有些别扭,还不如顺着张棹歌的要求喊她的名讳。
张棹歌未在称呼上纠结太久,问:“将李姨娘接回来后该如何安置她呢?”
虽然这事八字都还没有一撇,但她已经开始做万全的准备。
崔筠说:“她若想再嫁,我便为她准备嫁妆;她若不想改嫁,家中多一张口罢了,我也是养得起的。”
张棹歌颔首,这行事作风很符合崔筠的性格,谨慎但也赤诚。
她转身准备走,崔筠又倏忽拉住她的手,说:“棹歌,凡事量力而行,我固然想将她接回来,可也不希望令你陷入危险的境地。”
崔筠并未用力紧握,只是轻轻拉了下,张棹歌的掌心却能感受到另一只柔软的手心传递过来的温热。
张棹歌的心神飘忽了一瞬,脸上并未露出一丝破绽。
她说:“临别立flag不是个好习惯,我就不说那么多了,你只管放心。”
崔筠拧眉:“佛勒格是什么?”
这可触及她的知识盲区了,她绞尽脑汁,妄图从浩瀚书海中找寻答案。
她这反应落在张棹歌的眼里,像极了一个学霸因为试卷印错了题,想破题却始终找不到对应公式,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怀疑自己知识储备不足还是该质疑题目有问题。
这是张棹歌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崔筠这个年纪在她那个时代,还只是一名高三学生。
这么想着,张棹歌抬起另一只手将掌心抵在崔筠的脑门上,揉了揉。——崔筠的头上盘着发髻,揉脑袋是不成的,只好揉脑门了。
崔筠翻阅脑海群书的思绪一顿,有些迷茫地看向张棹歌。
后者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收回手,阔步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掌心残留的余温也彻底消散,崔筠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整张脸轰地冒出热气。
——
张棹歌到达隋州时,淮西也在曹王的操纵下上演了一场叛乱大戏。
曹王从张棹歌这儿得知了刘陟的存在后,便让人暗中联系了他。
刘陟立马就向曹王投了诚,并在暗中联络和鼓动淮西节度使吴诚的判官郑常与大将杨冀学习陈仙与吴诚,发扬淮西以下犯上的传统精神,等杨冀上位再拿吴诚的项上人头投诚朝廷,还担心不会有好日子吗?
刘陟的口才非常好,且他很好地把握住了时机——淮西防秋兵因吴诚的骚操作而百不存一,唯一活着回来的四十多人也被吴诚杀死。
这次朝廷应对防秋兵变的举措震慑了淮西各牙将,且淮西最大的对手贾使与曹王也都一西一北,封锁了淮西发起进攻的可能,还对淮西形成了掎角之势。
杨冀对淮西的局势感到悲观,因此刘陟一番怂恿,他便动了反心。
不过到底是顾及吴诚昔日的恩情,杨冀只同意将他驱逐出蔡州,然后众人献上淮西的地盘。
经三人密谋,认为最好的下手时机是吴诚出城为中使践行的那天。
中使是皇帝派到淮西跟吴诚就淮西防秋兵一事交涉问责的宦官,也是曹王为了转移吴诚的注意力方便刘陟等人行事的幌子。
他们的计划是等吴诚出了城,刘陟这个当了多年秘书的人再伪造吴诚的手诏,令各牙将关闭城门,而郑常与杨冀则趁机掌控蔡州城。
计划非常出色,也很缜密,但他们错估了人心。
在吴诚出城,杨冀等人准备行动时,有人告发了他们。
吴诚反应迅速,立马派人去捉拿杨冀与郑常。
经过激烈的交战,二人被擒杀,其余得了刘陟的假手诏成了附逆的牙将们也纷纷来告罪。
吴诚的部将大半都掺和了进来,若都按附逆处置,他手底下将无牙将可用。
吴诚赦免了他们,不再追究他们的罪责。
只有大将宋炅、曹齐怕吴诚秋后算账,干脆学杜秉骞跑到了隋州来投奔李惠登。
虽说刘陟等人未能成功杀掉吴诚替朝廷解决此患,可此事过后,吴诚一改先前的张扬,行事变得低调了许多。
他这次伤筋动骨,不休养生息几年很难再成气候,届时,曹王已经厉兵秣马枕戈以待,再无惧淮西骡军。
因此曹王对此结果也颇为满意。
曹王将宋炅、曹齐都举荐给了朝廷,也给张棹歌记了一功,她的勋官从三转飞骑尉升为四转骁骑尉。
杜秉骞决定为她接风洗尘顺便替她祝贺一番。
张棹歌以答谢李惠登在曹王面前举荐了她为由,邀请李惠登赴宴。
她又说,只请李惠登,左右厢怕是会有想法。
杜秉骞也有意与同僚打好关系,就把左厢军兵马使姚实,右厢军兵马使张庭放一起邀请了。
不管是文人雅会,还是武将饮宴,宴席上总少不了饮妓陪饮、歌妓助兴。
杜秉骞初来乍到没什么根基,也没有几个能拿得出手的饮妓、歌妓,最后安排了几个牙兵出来演武试艺。
饮宴结束,李惠登一走,姚实便暗暗地嘲笑杜秉骞太丢份儿。
张棹歌替杜秉骞开解说:“阿兄是念我不日便要大婚,盼我能洁身自好,故而只安排了演武试艺。未能顾及诸位的心情,叫大家不能尽兴,这是我的过错,我在这儿给诸位赔个不是。”
杜秉骞暗自感动:阿弟真好!
姚实哂笑:“即将成婚又如何,难道你还要为一个妇人守贞不成?”
左右皆附和他哄笑。
张棹歌笑了笑,不卑不亢地说:“我既希望她能忠于我一人,那我自然也会忠于她一人。我办不到的事不会强求她办到,正如孔圣人所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这个理儿么?”
她只是在约束自己,但妻妾成群的众人莫名感觉被她打肿了脸。
姚实偏不相信世上真有这么专一的男人,他说:“明儿我设宴,你可一定要来。”
张棹歌佯装不清楚他这是在设套,爽快地应下。
翌日,姚实在家中设宴。
他在隋州经营了数年,宅子又大又奢华,酒宴也堪称盛宴,不仅有乐师奏乐、歌妓唱诗、营妓跳舞,还有饮妓陪酒。
与宴者们酒意上头,或凑在一起投壶射艺,或独坐一旁狎妓作乐。
“我这筵席如何?”姚实自豪地问张棹歌。
张棹歌说:“很热闹,菜肴也很丰盛。”
就这?姚实蹙眉:“这里边就没有能入你眼的美人吗?”
张棹歌的目光落在一位正在著辞的女子身上,如无意外,这位就是她此行的目标——李姨娘了。
之所以能认出她,是因为在宴席上只有她频频将目光投过来。
不过还是得确定一下。
张棹歌佯装在场上梭巡了一番,说:“没有。”
姚实没错过她之前的目光,哂笑她原来不是真的洁身自好,而是品味独特。
“那是我的姬妾。”他说完,命令那女子说:“你去为张押衙斟酒。”
女子的手一抖,走到张棹歌的身旁坐下。
张棹歌一开始没搭理她,后来喝了她煮热的酒,才闲聊:“你叫什么?”
“奴姓李,家中行三,人称李三娘,是汴州窦氏的表亲。”李姨娘说。
张棹歌故作沉思:“这么巧,我未婚妻的舅家就是汴州窦氏的。”
李姨娘有些激动,又隐晦地看了姚实一眼,低声问:“押衙的未婚妻可是博陵崔氏邓州房原汝州兵曹参军之女,崔七娘?”
张棹歌放下酒杯,神情严肃了几分:“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姨娘忙将自己的身世相告,担心她不相信,还道出曾委托戚秧送信物给崔筠,她只要找戚秧便能求证。
张棹歌又问她:“你怎么会流落到这儿?”
李姨娘说她当初被淮宁军掳走,被李贼当成战利品奖励给了部将,后部将又将她当成礼物送给了姚实。
她被掳走时已经二十有五,而今更是年过三十,年老色衰,姚实早就厌弃了她。
周围这些与宴者也都看不上她,所以每次姚实设宴,她都负责著辞和奏乐。
确定了她的身份,张棹歌不再隐瞒,问她是否想过离开这里。
李姨娘当然想,不然她也不会在得知崔筠的消息后,想办法联系上崔筠。
“那容我们想想法子,此事你需保密,万一让姚实知道了,他只怕不愿意就此放你离去。”
李姨娘面上一喜,旋即又郑重地点点头。
宴席结束,有不少与宴者都选择在姚实这儿留宿,他们拥着歌妓、营妓就走了。
张棹歌是少有的,来去皆清醒,不带一人来,也不带一人走的人。
她的另类叫姚实感到异样。
他把李姨娘喊过去问话,但没问出什么来。
李姨娘问他是否要在她这儿留宿。
他看着脸上已经出现皱纹,身材也不复年轻时窈窕的李姨娘,厌恶地转身找别的姬妾去了。
……
张棹歌离开姚实的宅邸很远,忽然勒马下来,走到坊墙边吐了。
要不说她宁愿在山里当野人也不想继续留在军帐中混日子,这种风气跟现代那些酒桌文化一样,叫人反胃。
但想到崔筠,想到未来的吃软饭生活,她的心里仿佛找到了一丝慰藉。
还好,这世间还是有净土的。
第39章 信物
下聘和送大礼的前一日, 在隋州游荡多日的张棹歌回了汝州。
她过了鲁阳关便直奔峡谷温泉,先美美地洗个澡,才悠哉地下山。
刚回到崔家的炭窑, 就看到崔筠在屋外散步。
她一手牵着马,一手抓着帷帽, 目光倏忽被一株野生棣棠所吸引, 于是驻足低头端详那开得正艳的黄色花朵。
听到动静,她偏过头对着张棹歌,眉眼一弯, 笑颜舒展。
刹那间, 野生棣棠仿佛失去了色彩,变得黯淡无光。
张棹歌不自觉地弯起唇角, 问:“七娘怎知我回来了?”
崔筠莞尔:“我说过我在乡里有耳目,棹歌莫非忘了?”
张棹歌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笑问:“那你等很久了?”
崔筠小幅度地摆了摆脑袋,说:“我猜你应该会先去沐浴,所以也才来不久。”
沐浴一词就像是触发某段记忆的关键词,崔筠两颊悄然爬上一丝红晕。
张棹歌也有些许尴尬,她镇定自若地将马拴在一旁, 一边把洗好的衣服挂绳上晾晒, 一边告知李姨娘的遭遇跟现状。
担心崔筠着急,又说:“经过这些时日的探查,我知道要从哪里下手了。”
说完,她好半晌都没等到崔筠的回应,扭头看去, 发现崔筠注视她,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又很快松开。
怎么了这是?张棹歌不解。
崔筠见她看过来,才问:“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我一个人就能应付得来。”晾晒好衣服,张棹歌转身进屋,“天儿还冷,喝碗热水暖暖身子吧,我去把水烧开。”
进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嘀咕:“我不全是为了姨娘之事才过来的。”
声音很轻,张棹歌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然而她如今的听力极好,这里又只有她们二人,她十分确定就是崔筠在嘟囔。
似乎明白了崔筠刚才为什么会露出郁闷的神情,张棹歌哭笑不得。
她提着水壶出来生火烧煮,开门见山地问:“你来寻我,还有别的事吗?”
崔筠轻咬下唇,说:“没了。”
张棹歌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我还以为我们都这么多天没见,作为你亲自挑选的夫婿,你会关心我是否缺胳膊少腿。”
崔筠:“……”
虽然她的确是抱着关心张棹歌的心情过来的,但被张棹歌直白地说出来,她哪里好意思承认。
她说:“你看起来很健全。”
张棹歌笑问:“那你最近如何?婚事筹备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烦心事?”
崔筠说:“我近来一切安好。”
顿了下,似乎是觉得这样回答未免太冷淡了些,又补充说:“寒食回了一趟邓州祭扫先人。婚事有表兄帮忙倒是不需要我操心。需要上心的是春耕之事……”
崔元峰虽然答应将那些田产作为崔筠的嫁妆让她带走,但被他安排来种崔筠祖产的部曲要如何安置成了一个难题。
在崔元峰有意无意的放任下,一下子失去生计的他们组成了一小股势力跟崔筠对抗,导致崔筠收回田地的过程十分艰辛。
最近她才将田地重新分配,安排好自家的部曲去耕种,想通过这种方式将田地的所有权一点点地夺回。
不过七百亩田地至少需要二十五个年轻力壮的劳力日夜不停地耕作,才能不误农时。
崔家原有的部曲,加上曾经为了生存不得不依附崔元峰的旧部曲,一共二十三人。
想让部曲可以得到充分的休息,就需要再补充多一些劳动力。
但是,崔家还有仆役、奴婢及部曲的家眷等二三十口人。
七百亩田要养五十多张嘴,一日两顿也只能吃个六七分饱……更多劳动力固然能分担旧部曲的劳作任务、提高效率,但同样会分走其余人的资源。
为此,权衡一番后,崔筠去贩卖人力的市场买了五个部曲回来。
崔筠叹气:“要是能有不增加人力也能提高耕作效率的方法就好了。”
说完,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话题扯远了。
这些农田生产之事她一般会跟青溪讨论,若在经营田产过程中遇到麻烦也只会向夕岚倾诉。
和张棹歌的相处轻松又自在,她不自觉就说了这么多。
但对张棹歌而言,被迫听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一定很枯燥乏味吧?
她歉然地说:“说起这些事便有些忘我,让棹歌见笑了。”
张棹歌想说没关系,但崔筠随口的一句话被系统当了真,并作为一项任务落到了她的头上,这关系就大了去了!
【接到老板派发的新工作任务。】
【职业任务:你所任职的企业发展正面临着困难和挑战,如何提高企业效益成了亟待解决的难题。虽然新入职的你还在试用期,但作为目标是优秀员工的新职场人,你喜欢挑战,也渴望施展抱负,为老板分忧!】
【说明:你的选择不会影响你的就业岗位,但企业效益不好会影响工作环境以及员工的薪资福利。】
张棹歌:“……”
我的工作宗旨是能混则混,谁要成为优秀员工了?!
对于系统发布的任务她其实不算陌生,之前从军时就接过不少职业任务,从而获得了诸如骑术、箭术、枪术等技能的机会。
但她万万没想到,上门女婿这个软饭职业居然还会触发这类任务。
她不是吃软饭就行了吗?
吐槽归吐槽,她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
系统说得对,企业经济效益不好,老板欠薪怎么办?
况且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解决崔筠的难题。
——提高生产技术就行了。
张棹歌之前在乡里闲逛,发现农户耕作多靠人力,像孟家和崔家这些有耕牛和耕犁的人家,所用的耕犁也都是直辕犁和长曲辕犁。
她依稀记得即便到了工业化的现代,部分山区也依旧在使用的曲辕犁是唐代后期才出现的,因最早使用的地方在江东一带,故而又称之为江东犁。
江东犁并不是直接从直辕犁变化来的,它是由长曲辕犁和短辕犁(蔚犁)逐渐改良后的产物。注1
长曲辕犁虽然也叫曲辕犁,但论轻便、灵巧肯定不如江东犁。
可惜从她初中开始,曲辕犁就逐渐被淘汰,到她上大学,村里种地的人家基本都用上了柴油耕地机。长时间没接触过曲辕犁,她一时半会儿很难完全想起它的构造。
不过没关系,崔筠养了这么多人,总得让他们发挥一下价值。
张棹歌说:“七娘想要提高耕作的效率,何不从农具下手,改进农具?”
崔筠此前只当张棹歌是倾听者,从未想过劳烦她什么,冷不丁得到她的回应,不禁微微发怔。
消化了张棹歌的话,崔筠眸光微亮,生出丝丝期盼:“是将直辕犁改为长曲辕犁的这种改进吗?可是如今的耕犁已经足够便捷了,还能如何改进?”
崔筠再次展现出她聪慧敏锐的一面,并不需要张棹歌举例说明,就想到了提高生产力的关键。
张棹歌端起一碗水温已经降下来的温开水给崔筠,说:“先喝水,喝完水我再跟你说。”
说完,她先行出去喂马。
崔筠乖乖喝过水,又等了会儿,张棹歌才得空带着她去到崔家的田里,让正在耕作的部曲将他们所用的长曲辕犁带过来。
张棹歌说:“长曲辕犁的辕太长了,不仅转向不方便,想要用犁铧翻更深层的土地时也会受到阻碍,所以可以将它的辕缩短一些。这样还有一个好处,需要两头牛才能拉动的犁只需一头牛就足够了,因为它的辕变短变得更曲后,牛可以更好地发力了……”
部曲们听得一头雾水,崔筠却认真专注。
“……这只是一些粗浅的想法,具体如何改进还得你找精通农具的人来研究。”
崔筠夸赞道:“我想应该没有人比大郎更精通这门学问了。”
“这都是我在淮西时,从江东过来的浮浪户那儿听说的。我并不懂这些。”
崔筠笑说:“知道这些就足够了,我会派人按照你的想法来改进的。”
系统的任务并未显示完成,张棹歌猜测要等改进后的耕犁问世并且真的能提高耕作效率才算完成任务。
任务没有时限,她能做的都做了,就没再操心这事。
夕岚来寻崔筠,看到她们蹲在地上研究耕犁,颇为无奈地说:“小娘子、张郎君,明日便是下聘日了,你们在此做甚?”
崔筠起身,拍了拍裙摆,说:“下聘不需要我们亲自到场,是今日还是明日有什么区别呢?”
夕岚无言以对。
她总觉得自家小娘子对待这门亲事的态度过于淡然,哪有一点待嫁女子的春闺萌动之心?
张棹歌亦是如此。
这不是她们主动求来的婚事么?
不过夕岚想到自己跟青溪成亲前后的那段日子里虽忐忑、彷徨和欢喜过,但随着二人婚后聚少离多,她的心思都在帮崔筠处理大小事务上,这种心情就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寡淡了。
她又怎好去说小娘子?
张棹歌被夕岚这么一提醒,也觉得自己的反应太平静了,倘若窦婴在这里,一定能看出她跟崔筠是假结婚的。
料想崔筠不会隐瞒窦婴她们假结婚这件事,可万一遇到跟窦婴一样聪明的人看穿了她们结婚的真相,跑去跟崔元峰告密呢?
张棹歌回到窑场后,看到林中的手指粗细的竹子,便砍了一段,做成一个精致小巧的占风铎。
想到芥子空间里还有五个精巧的铃铛,她面无表情地将它们都加到占风铎里面去。
看着新鲜出炉的手工艺品,她满意地点点头。
果然,世上没有21禁的物品,只有21禁的念头。
只要心无杂念,世界将处处是河蟹。
翌日,张棹歌将占风铎送到崔筠的手上。
崔筠怔然:“这是?”
张棹歌环顾四周,用确保旁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信物。当它发出声响的时候,是风在替我传达我的思念之情。”
崔筠的心扑通直跳。
这时,张棹歌又压低声音,用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如何,这样就不会惹人怀疑了吧?
崔筠:“……”
第40章 相思
“小娘子, 这占风铎可要挂起来?”
清脆的叮铃声和竹节敲击的丝竹之音交织,随着朝烟的声音响起,崔筠从思绪中抽离。
她伸手从朝烟那儿接过占风铎, 又细细地看了会儿。
占风铎的做工很粗糙,但是竹子长短不一, 碰撞间发出的音色也大为不同。
竹子是中空的, 每截竹子都穿了一条丝线,丝线下都挂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铃铛。
“发出声响时,是在思念……吗?”崔筠喃喃自语。
须臾, 她交给朝烟, 说:“挂在书斋的廊下。”
“哎。”朝烟掩笑。
崔筠困惑地看着她:“你怎笑得恁开心?”
朝烟说:“小娘子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书斋,将张郎君送的占风铎挂在书斋, 就是想要抬眼便能看到它吧?张郎君寄情思于此物,小娘子便睹物思人!”
崔筠:“?”
她心情复杂,却不好解释。
张棹歌赠她此信物就是为了迷惑别人,她若辩解,岂不是让张棹歌做了无用功?
可是以她的性格,不回应更显反常。
她轻嗔:“让你挂便挂,怎么恁多话?”
说着, 还恰到好处地露出三分掩饰不住的羞涩。
朝烟越发确定她家端庄矜持的小娘子就是不好意思承认。
待朝烟去挂占风铎, 崔筠倚在廊柱守了片刻,青溪与宿雨便先后出现。
青溪说:“小娘子,小的已经通知下去,凡是精通木工或有改进器具想法之人,皆可毛遂自荐, 倘若能完成小娘子交付的任务,重赏。”
崔筠说:“不错, 你办事,我越来越放心了。”
青溪面上一喜,说:“都是小娘子调+教得好。”
崔筠转头看宿雨,后者递上一封信函,说:“小娘子,是长安来的信。”
——
长安,万年县,华阳观。
静谧的屋内,案上的香炉袅袅升起一缕缕白烟,苏合香的气味弥漫。
风一吹,香气从被卷起的帘下溢了出去。
案上被镇纸压着的纸张发出了簌簌的声响。
其中一张未被镇压的纸险些被风带走,窦婴抬手将它拿住,发现是七娘一个月前写给她的书信。
信上说,张棹歌获得曹王赏识,授勋官,又挂上了军将职级。
还说,曹王为张棹歌与她说媒,崔元峰虽然试图阻拦,但二人还是顺利交换了婚书。
如此喜讯,窦婴本该及时回信予以道贺的,但下笔之时却总是被旁的事乱了心神,以至于信笺字句词不达意,颇为跳脱。
以七娘的细心敏锐必然会看出端倪。无奈之下,只能搁置回信,先处理眼下的事务。
她来华阳观教导西河县主时,恰逢薨逝三个月的昭德皇后不日便要下葬崇陵。
昭德皇后一国之母,又是西河县主的伯娘,作为晚辈和臣民,她理应表现自己的孝道。
为此,刚到华阳观,还未来得及熟悉新环境的窦婴就被赋予了教导西河县主撰写悼祭文的任务。昭德皇后下葬后还得设斋追福。
等忙完这一切,窦婴才得空回了封信,简要地概述近况,再关注一下张棹歌和七娘的婚事筹办进度。
“老师。”一道稚嫩的声音将窦婴的思绪唤回。
只见一个十岁左右,身穿羽帔青裙的女童抱着一只灰兔进门后,径直朝她走来。
“县主的功课可是做完了?”窦婴随手将信压在镇纸下,抬头向女童看去。
西河县主说:“老师给的《蒙求》一书皆已读完。”
她到窦婴面前时,怀中的灰兔忽然挣开,跳到桌上,又在窦婴抬手时,顺从地跳进了她的怀中。
西河县主见状,戳了戳灰兔,失意地说:“我喂了你这么多东西,你怎么都不亲近我?”
窦婴哑然失笑。
西河县主又说:“老师,它脖子上的哨子换成铃铛多好,这样它动的时候,就能发出叮铃的声响了。”
窦婴抚摸灰兔的动作一顿,旋即笑着说:“兔子本就好动,再挂一个铃铛,只怕没有清静的时候。”
西河县主颇为遗憾地收起给它换一个颈饰的念头。
师生二人正聊着,侍女端着一碗散发着浓浓草药味的汤药进来,说:“县主,该喝药了。”
西河县主的小脸顿时皱成一团。
她从小身体不好,担心她早夭,先帝才下令让她出家,并未限制她的吃穿用度,因此她在道观里与在王宅并无区别。
唯一令她叫苦的便是这药。
为了逃避喝药,西河县主说:“老师说,是药三分毒。往后我的药改为三日一碗。”
侍女:“……”
窦婴似笑非笑地看着西河县主:“我还说过良药苦口,县主怎么不听?”
西河县主拗不过二人,只好捏着鼻子喝了这药汤。
被迫喝了自己不喜欢的药,西河县主看到躺在窦婴怀中十分惬意的灰兔,孩子气地伸手揉了揉它,算是出了口气。
似是想起什么,西河县主说:“老师,后日我要去上善观拜访太姑祖母,你陪我去吧!”
窦婴一顿。
西河县主仍在世的太姑祖母有好几位,但从“上善观”来看,她指的大概是楚国公主。
楚国公主的来头可不小,她是玄宗第十六女,皇帝得喊她一声姑祖母,其子还娶了皇帝的妹妹普宁公主。
三年前,年过六十的她选择出家,筑“上善观”,跟华阳观仅隔一座坊。
楚国公主老来无事,因此特别关照小辈的西河县主,这三年的往来,让她们的关系变得十分亲近。
窦婴想了想,委婉地拒绝了西河县主。
她才刚来没多久,就借着西河县主的关系到处结交权贵,这对她经营名声没有太大的好处。
西河县主有些遗憾,却没有强迫她。
待西河县主离去,窦婴将灰兔关进笼中,临窗眺望东南方。
她的回信料想已经送到七娘的手上了。
——
张棹歌对崔筠与窦婴互通书信的内容一无所知。
自从她跟崔筠定了婚事,窦婴就再也没有给她寄过书信了——主要也是找不到她。——而穿越过来后才有写信习惯的她,即便没再收到过书信,也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甚至,她知道崔筠会跟窦婴保持通信,为图省事就让崔筠将她想告诉窦婴的事一并写在信中,代为传达。
比如她要感谢窦婴在“报复”吴诚一事上提供了不小的助力。
曹王在给她记功时,她不忘告诉曹王这其中有窦婴的功劳。
虽说碍于窦婴的女子身份,曹王未能给她什么实质性的赏赐,但让人记下了她的事迹。
有曹王背书,窦婴在长安要经营人脉想来也会容易一些。
更何况张棹歌近来要筹备婚事,又要想办法解救李姨娘,她常在隋州、邓州、汝州几地奔波,就算她寄了信给窦婴,窦婴的回信也未必可以及时送到她的手上。
如同前日还在汝州给崔筠送占风铎的她,此刻就已经跑来了隋州。
她跟崔筠说自己一个人就能将李姨娘解救出来并非是逞强,在隋州的那些日子她已经摸清楚了姚实的为人和喜好。
姚实喜欢饮宴,而且从他的宅邸与筵席的规格就能看出,他有些奢靡。
这样的人往往有一个特点——喜欢新奇和珍稀之物。
张棹歌以替杜秉骞慰劳中军部将为由,直接拿出她从系统那儿签到所得的大炒锅,让伙长炒菜给中军各部将品尝。
这个消息压根瞒不住,很快就被姚实的耳目打听了去。
姚实被勾起了兴趣,想从张棹歌的手中买下这口锅。
张棹歌表示这是她无意中得到的铁锅,为此她还研究出了炒、蒸、煮、焖、炖等十多种烹饪方式,用别的厨具基本不可能办到。
而且,这不是一般铁匠可以打造出来的。
姚实不信邪,真的命铁匠去筑锅,结果以现如今的冶铁技术,根本没法复刻一模一样的铁锅。
那些铁匠造出来的都是很厚,形状如鼎和镬的锅。
姚实这才相信张棹歌这口铁锅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对此锅,他志在必得:“你要什么才肯将它换给我?”
“我要你那身铠甲。”
姚实想都没想就拒绝:“不可能!”
没有什么比他那身铠甲更值钱,那上面的甲片都能做好几口这样的锅了。
张棹歌故意露出遗憾的神情,又换了个条件:“不如拿你的小妾来换?”
姚实竟没有拒绝,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朝张棹歌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容:“你不是说只忠于妻子一人吗?”
张棹歌懒得多费唇舌:“不换就算。”
她作势要走,姚实不了解她的为人,但观她之前在曹王面前与曹王的亲卫较量,丝毫不拖泥带水,就知她的作风必定是说一不二的。这次错过了,他往后未必可以再从她这儿得到那口锅。
于是急忙出言挽留:“慢!我换。”
姚实得了铁锅,立马邀请了众部将来饮宴,还去杜秉骞那儿炫耀了一番。
他的目的不仅在炫耀,也想离间杜秉骞跟张棹歌的关系——你义弟有这样的好东西都没有给你,就没有一点儿想法?
杜秉骞嗤笑,他跟义弟的关系岂是他人可以破坏的?
其实他不生气,一来是这锅虽然新鲜,但于他并无太大的价值。
二来,张棹歌给了他一个能辨明方位的司南,它只有巴掌大小,可以随身携带不怕丢失。
更令他叫绝的是,这司南用以指引方位的不是磁勺,而是一根针。
杜秉骞见过指南鱼,其制作工艺相较与磁勺已经算是精湛,但没想到竟能用更细小的磁针来辨别方位。
磁针位于中心,它外面一圈刻着四大方位,再外一圈则是更细分的八个方位,外面还刻了八卦、天干地支。
虽然张棹歌说它叫罗盘,是堪舆家们用来看风水的工具(注1),但对于一个需要行军打仗的将领来说,它是司南还是罗盘都不重要,只要它能正常使用,就没有什么比它更珍贵的了!
这个罗盘自然也是张棹歌以前签到领取的东西之一,它不仅能在开展军事行动时派上用场,日常生活中也用得上。
它固然珍贵稀有,可张棹歌并不觉得可惜。
这就像是炒股,杜秉骞这支股票的走势好,她多投一点本金,届时挣的才会更多。
……
将李姨娘救出后,张棹歌马不停蹄地将人送回了汝州。
早早得到消息的崔筠特意空出了这一天时间,一直在昭平别业等待。
而回到故土的李姨娘看到熟悉的别业,当场便落了泪。
相较于崔筠与窦婴重逢时催人泪下的画面,张棹歌此时已经有些麻木,她暗戳戳地问系统:“你说我是不是天生就该吃崔七娘的这碗软饭?你看,之前搭救她的表姐,然后搭救了她,现在又搭救了她的小妈,将来指不定还要搭救她那一家子亲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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