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捉奸
察觉到张棹歌身上的香味不对劲是在韦燕娘的寿宴过后的第二天。
被派来偷师的那些仆役都已经随主人家离开, 林长风也终于受不了张棹歌的“折辱”,换了另一个仆役来学艺。
大抵是张棹歌玩够了,又或者是这个仆役比较有悟性没让张棹歌费什么口舌, 张棹歌就回到崔筠的身边摸鱼。
虽然这几天都算不务正业,可骂人也是很累的好伐, 能休息她为什么要加班呢?
崔筠拿出一块青黑色的纱罗软巾给她, 说:“昨日在坊市看到这块纱罗料子不错,柔软透气,这种天儿正合适用来软裹。”
张棹歌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突然想起因为天气太热, 她的幞头巾子又太厚,容易吸汗后发臭, 干脆什么巾子都不裹,就这么顶着一个丸子头到处晃悠。
看来在崔筠的心中,她这个形象属于“不修边幅”。
不过崔筠能给她买东西,她还是很高兴的。
刚要接过它,崔筠说:“我替你裹上吧。”
张棹歌找了张席盘腿坐下。
崔筠刚凑近她,就闻到了她身上不同于往常的香粉味,而且这味道很熟悉……毕竟昨天才从齐娘子的身上闻到过, 并且还跟齐娘子讨论了一番。
心中生出丝丝疑惑, 但崔筠没说什么,帮张棹歌将软巾裹成幞头,才不动声色地问:“棹歌换香粉了?”
张棹歌刚要找镜子欣赏自己的新形象,忽然一顿,不解:“什么香粉?”
崔筠见她装傻充愣, 凑过去嗅了嗅,确定这不是她的错觉, 语气都带上了三分幽怨:“还能是什么香粉?”
她这个凑到脖颈处近距离嗅闻的动作让张棹歌的心猛然一跳,气血涌上大脑炸出一些21禁的废料。
“你身上的脂粉味与你平日沐浴过后的香味不同。”崔筠说。
张棹歌感觉半边脑子被酥麻得转不动了,另一边脑子则在运转后,弄清楚了崔筠在意的是什么。
她解释说:“这个香粉不是我的,大抵是刚才被人撞到后不小心沾上的。”
崔筠蹙眉:“你出去了?”还这么巧就遇到齐娘子?
张棹歌把废料倾倒出去后,思考能力逐渐恢复正常:“没有。这么热的天出门找罪受么?”
又说:“刚才在回来的路上被一个婢女给撞了,这粉估计就是她身上涂的。不过话说回来,她这粉怎么涂得这么厚,只是撞一下就簌簌地掉我身上来了?不然怎么会留有味道。”
还嫌弃地掸了掸自己的衣服。
崔筠:“……”
她那一丝委屈幽怨全无,还颇有些懊恼自责。
棹歌是女子,就算跟齐娘子接触过又能说明什么?
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嘴:“哪个婢女?”
张棹歌觉得有些反常,崔筠可不是那种会揪住一件小事就盘根问底的个性。
“她说她叫五桃。”
崔筠恍然:“是二哥身边的婢女。”
只是崔铎身边的婢女怎么会用和齐娘子一模一样的香粉呢?
她没记错的话,齐娘子所用的香粉都是她自个儿调制,独一无二的。
思忖片刻,她将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忽然对那个帮齐娘子脱离贱籍后又将其养在云月馆的“世家郎君”的真实身份有了一个新的猜测。
——齐娘子是襄阳人,却被人安置到邓州来,说明那个“世家郎君”是邓州人。也有可能是经常在邓州生活的襄阳人,但襄阳人隔三差五组织朋友到云月馆游玩,动静太大、路途也遥远。
其次,掌柜说是“世家郎君”,在襄阳、邓州能称得上是世家的可不多,便是王家这样的富族也不敢往脸上贴金,说自家是世家。
因此除了韦、杜、裴、薛等郡姓分支外,只剩崔家。
如果仅以这两点推断,自然无法确定“世家郎君”的身份,可五桃的身份为崔铎是“世家郎君”的猜测增添了一丝合理性。
在祖宅生活过三载的崔筠很清楚,五桃不仅仅是崔铎的婢女,也是崔铎红袖添香中的“红袖”。
她跟崔铎关系亲近紧密,所用的香粉只能来源于崔铎。
而崔铎的香粉为何跟齐娘子的香粉一模一样,答案呼之欲出。
以王翊霸道的性子,她若是知道崔铎在外面养了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崔铎跟齐娘子频繁往来却不会被王翊发现,或许正是因为五桃用了齐娘子的香粉,王翊在崔铎身上闻到脂粉味时只会往五桃身上想,而不会怀疑他养了外室。
至于他是那个“世家郎君”,还是受“世家郎君”所邀时常出入云月馆的人之一,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崔铎跟齐娘子的关系之前,崔筠不会轻易下结论。
张棹歌不知这么多弯弯绕绕,她惋惜地拍了拍膝盖:“早知道就不该这么轻易地放过她,得让她赔误工费。”
崔筠勾唇:“现在追责也还来得及。”
说罢,让朝烟去把五桃找来,还特意叮嘱:“别提我,就说是大郎让你去喊她过来的。”
张棹歌:“?”
怎么感觉是在捉奸,找小三来当场对质?
她觉得自己多心了。
崔筠不是不清楚她的身份,再说,她们之间又不是二本吻痕的关系,何来的小三?
朝烟很快就将五桃带来。
崔筠已经提前躲到隔间的纸门后去,让张棹歌独自应付五桃。
张棹歌:“……”
五桃似乎有些警惕,左右看了下。
张棹歌不给五桃看穿她真实意图的机会,问:“你知道我为何要将你喊过来吗?”
五桃睁着一双秋水剪眸说:“婢子不知,还请张郎君明示。”
张棹歌其实也不知道,但崔筠肯定有用意。
于是她眯了眯眼,眼神迸出狠厉的目光:“虽然你撞了我后说是在太阳底下久晒中暑,没注意到前方有人,非是有意的。可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五桃留意到隔间纸门后的阴影,脑中的弦猛地拉紧,立马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又楚楚可怜地叫了声:“张郎~~”
然后扑上前试图投怀送抱。
张棹歌反手将她的双手反剪擒获,按在地上,又用膝盖重重地顶住:“你还想偷袭不成?!”
没有人能骂她蟑螂!
五桃的眼泪要掉不掉:“……”
哪个正常男人看到美人投怀送抱会以为想要偷袭啊?!
这个武夫压根就不知道“怜香惜玉”怎么写的吧?
“婢子没有,张郎误会了。”
“你还骂!”张棹歌手中发力,五桃疼得眼泪直流,“啊……婢子没骂,婢子错了,不要!”
崔筠都开始同情五桃了。她走出来,嗔道:“好了大郎,我相信你跟她真的没什么了。”
张棹歌虽然不知道她演的是哪一出,但还是十分配合地接话:“七娘你愿意相信我就好,我这身上的脂粉味真是她不小心撞了我后留下的。”
说着松开了五桃。
五桃如蒙大赦,爬起来急忙躲到崔筠的身后,不住地揉着自己的肩关节。
她故作委屈地问:“七娘子是以为婢子跟张郎君有私情,才设局想要捉奸的吗?”
崔筠看着她,嘴角虽然挂着笑容,但是笑意不达眼底。
“我不许任何人打我家大郎的主意。她是我的,知道了吗?”
眼神里透出的威胁让五桃瑟缩了下,她忙说:“婢子不敢。”
说完,匆匆里逃离了这里。
张棹歌看着五桃走远,才跌坐回席上,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七娘在打什么算盘了吧?”
崔筠的脸上恢复了优雅温和的笑容,她说:“确定她是不是真正的五桃以及她身上的脂粉味。”
刚才她已经确定对方的确就是崔铎身边的婢女五桃,而她身上扑的香粉也确实跟齐娘子所用的香粉一样。
当然,她还有一个目的……
五桃回到房中,看到屋内熟悉的身影,欢喜地唤了声:“郎君。”
崔铎从阴暗处走出来,问:“真是那赘婿找你过去的,还是七娘在怀疑什么?”
崔筠让他们一大家子吃了瘪后,她的一举一动都令他们提防和戒备。
尤其是昨天盯崔筠的人说她和齐娘子接触过,所以朝烟忽然以张棹歌的名义来找五桃,崔铎猜测肯定是崔筠在背后指使,就让五桃过去试探一二。
“郎君料事如神,真正找奴的是七娘子,因奴今日与那赘婿接触时留下了脂粉味,她以为那赘婿背着她偷吃才设了这一局。奴将计就计,故意亲近那赘婿,看看能不能离间他们二人。”五桃说。
她眼眶微红,委屈地说:“只可惜那赘婿知道七娘子在,假装坐怀不乱,还险些将奴的手臂都卸下来了。”
崔铎松了口气,还好崔筠不是冲齐娘子去的。
是他多虑了,连王翊都不曾知晓他在城郊养了外室,崔筠一个常年不出门,出门就直接回昭平乡生活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疼不疼?我给你揉揉。”崔铎将她拉到怀中揉着她的肩膀,一双手逐渐不老实起来。
五桃犹豫地问:“郎君,七娘子管那赘婿管得严,奴恐怕无法再轻易近那赘婿的身,还要继续勾引他吗?”
崔铎冷笑:“呵,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狸奴。不过他们新婚燕尔,贸然去勾引那赘婿的确存在不小的风险,你最近就先在他面前多露脸,让他记住你。七娘心机深沉又个性好强,那赘婿压不住她,早晚会厌弃她。等他们反目,你自然就能趁虚而入了。”
五桃嘟着嘴:“奴被别的男人惦记,郎君就不在意吗?”
“我当然不舍得让别的男人碰你,可你也知道我身边最值得信任,能委以重任的女人就只有你了。你放心,等那赘婿上钩,将把柄主动送到我的手上,我就再也不用牺牲和委屈你了。”
……
客厢房中。
“你知道她是故意在你面前勾引我,所以也将计就计,让她以为你由始至终在意的只有捉奸这一点?”张棹歌听完了崔筠的推断,心中只剩敬佩之情。
崔筠叹了口气,情绪低落起来:“棹歌会不会认为我们本是一家人,却要这般算计来算计去,实在是太……”
“他们不算计你,你又岂会活得这么累?”张棹歌的家族、宗族观念淡薄,父母之外,谁对她好就是她的亲人,谁要算计她,亲戚都没得做。
崔筠笑着,倾身抱住了张棹歌。
张棹歌正纠结着要不要抱回去的时候,崔筠说:“换身衣裳去。”
张棹歌“啊”了下。
“这身衣服有五桃的味道。”崔筠说,“我不喜欢。”
张棹歌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第52章 把戏
崔筠让朝烟将张棹歌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了, 还嘱咐用皂荚多搓几遍。
张棹歌压根不敢吱声,因为她觉得崔筠的态度怪怪的,像是占有欲发作开始吃醋。
可这可能吗?
或许没有吃醋, 只是单纯的占有欲吧。张棹歌想。
有占有欲并不能说明什么,就好比感情很好的闺蜜看到另一方还有一个好朋友也会介怀和生气。
张棹歌告诫自己, 都是直女的小把戏, 不能深陷,谁先沦陷谁就是小丑。
她为了遏制那些旖旎的念头,换上了谈正事专用脑, 问:“咳, 七娘认为齐娘子和崔铎的关系值得深挖?”
“我们总不能一直等对方先出招再被动地接招应对。”崔筠说。
张棹歌认同这句话,从这次崔家想让崔筠交出曲辕犁的做法就能看出, 崔家并没有放弃从崔筠的身上压榨剩余的价值,此前是崔筠父母留下的遗产,如今是曲辕犁,往后会不会又盯上造纸术和印刷的利润?
明知他们一直都想方设法地在她们中安排耳目,她们却不加以提防,不积极掌握主动权,不去了解对方的把柄, 这不是自大傲慢就是在等死。
或许崔铎和齐娘子只是经典的“有钱男人背着妻子在外头养小的”这种关系, 并不能作为反击的有效手段,可多掌握一点此类信息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好。
张棹歌说:“那我夜探云月馆,调查线索。”
崔筠一口否决:“不可。夜里城门关闭,你要如何解释自己不在城中?再说,万一你被人当成形迹可疑的细作给抓起来了呢?我们先了解清楚云月馆在哪儿, 再找个去寺院祈福的幌子,佯装回来太晚错过了城门关闭的时间, 只能去云月馆借宿。”
这的确是在无法开挂的情况下,最正常且合理又不容易引起别人怀疑的打入敌人内部刺探敌情的方式。
张棹歌想了想,虽然有外挂不用太浪费,但她不能养成事事依赖外挂的习惯。还是将之作为备选方案,哪天崔筠的法子行不通再派上用场。
六月十九是观音成道日,各地供奉观音的寺院都会组织举办香会诵经,信众也会在这一天吃斋念佛、放生祈福。
崔筠跟张棹歌准备前往邓州城外的观音禅寺。
韦燕娘等人不解,城内的开元寺香火最旺,为何不选择开元寺?
对此,崔筠拿出了一部佛经,故作羞涩地说:“有人说观音禅寺求子比较灵验,在观世音菩萨面前诵此经才显诚意。”
韦燕娘等女眷瞬间就释疑了。
说起来张棹歌和崔筠成婚已有两三个月,崔筠的肚子还没有动静,确实该去拜一拜观音。
不过李彩翠一个寡妇没必要跟去求子,所以她跟韦燕娘、韦伏迦与王翊等人去了开元寺。
观音禅寺在邓州城东二十里外的湍河边,附近有一个渡口,往来的百姓非常多,因此此处的香火也颇为旺盛。
崔筠跟张棹歌先是为崔父崔母诵经祈福,然后到寺院外的湍河放生龟和鱼,再回到寺里避暑顺便诵求子佛经。
为表示虔诚,愣是从天亮待到太阳下山,邓州城上鼓楼的暮鼓传出鼓声才离开。
当卫士敲到第八百下时,鼓声戛然而止,也代表城门已经关闭。凡是没有传符,即非紧急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得进出城。
除了崔筠与张棹歌等人,路上还有一些商队与外出营生同样没来得及进城的老百姓。
“看来只能找个邸店投宿了。”张棹歌颇为遗憾地对崔筠说。
崔筠点点头。
在找邸店的时候,她“意外”看到一座门口挂着灯笼写着“云月”的别馆,说:“云月馆,这不是齐娘子的住处吗?”
于是让朝烟去敲门。
来开门的正是齐娘子去买香粉时带在身边的婢女。
崔筠自报家门,又道出来打扰的缘由。
齐娘子的婢女认出她,又听说了她的身份,忙回去禀告齐娘子。
齐娘子也没想到那天偶遇的女子竟然是崔铎口中那个忘恩负义的妹妹。
对方登门莫非是有什么阴谋?
很快她就否了这个念头。
她跟崔筠萍水相逢,崔筠哪里知道她跟崔铎的关系?
且崔筠是去观音禅寺诵经礼佛没赶上城门关闭的时辰,不得已才过来借宿的。
再者,对方是不是冲她来的,她等会儿试探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齐娘子的婢女将崔筠等人迎入了馆内。
云月馆不是宅邸,且分内院和外院。外院的庭院很宽敞,东北没有围墙,只有一条建在河边的廊庑。这条河有五六米宽,河的对岸是广袤的农田。
这样的格局既能欣赏景致,又不容易让宵小之徒潜伏进来,是文人雅客最喜欢的环境。可此时天色已暗,只能看到一片叫人心底发凉的幽深漆黑。
虽然它不是住宅,可里面也有不少屋舍,齐娘子的婢女为她们安排了外院中安全系数相对较高的西厢房。
崔筠想当面向齐娘子道谢,婢女却说天色已暗,有张棹歌这个外男在,齐娘子不便与崔筠相见。
崔筠没有勉强。
第二天,她以为齐娘子也不会出现,准备让婢女代她传达辞别之意时,齐娘子终于出面挽留她在云月馆多待半日。
崔筠说:“也好,我不日便要启程回汝州鲁山,下次来邓州也不知是何年月,难得遇到如此投契的好友,就与齐娘子再说说话吧。”
齐娘子故作讶异:“崔家不是在邓州吗?”
崔筠说:“我成婚后便与良人定居鲁山县昭平乡,此番回来是为大伯娘祝寿,因一些事多留了几日。”
齐娘子自然知道韦燕娘五十岁大庆之事,甚至清楚崔筠跟崔家大房的那些恩恩怨怨。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尽管崔氏族人都很恼崔筠的叛逆,却没人会主动对外承认。
齐娘子会知晓这些内讳,只因崔铎数月前来云月馆喝酒时,几乎是喝一口酒就放下酒盏骂一句崔筠。
她一开始听得云里雾里,后来从崔铎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全貌,心中对崔筠是欣赏钦佩多于厌恶憎恨。
不过,她的身处的环境不允许她的立场偏向崔筠。
因此崔筠对她来说,既是一个有共同话题能聊得来的朋友,又是立场对立需要提防的敌人。
好在崔筠不清楚她跟崔铎的关系,此时此刻她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鉴于她们这次是袒露身份后的初次交往,崔筠并不着急从齐娘子这儿套出什么信息,晌午过后,她就提出告辞了。
回到邓州城,张棹歌问:“七娘可有收获?”
“收获不小。”崔筠勾唇,“我在云月馆的厅堂看到了不少熟悉的物件,而且屋外的河流经崔家的田庄。”
基本可以断定云月馆是崔铎金屋藏娇的地方了。
张棹歌唇角高高翘起,却未发一言。
崔筠看了她几眼,她依旧是这副“我有更多发现但我就是不说”的姿态,无奈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大郎有别的发现不能同我说吗?别卖关子了好不好嘛~”她硬着头皮学五桃将嗓子夹起来,软软地撒了个娇。
张棹歌立马丢盔弃甲,说:“云月馆可能是个供人博戏的柜坊。”
所谓“柜坊”是替走商的商贾存放、抵押钱财货物的地方,也会放高利贷。注1
当然,因为在柜坊存放贵重物品、钱财的人多了,想要在此处取用钱财也方便,很多富家子弟便会在此组局樗蒲博戏,输钱的人还可以在此借高利贷继续参与博戏。
出于安全的考虑,它往往会开在两市,开在城郊还是比较少见的。
但这种涉赌性质的柜坊跟一般合法的柜坊不一样,它若是开在闹市,随时都有可能被人举报。
官府下过禁令,赌博的都要挨板子——私人聚会那种不算,专指这类开设赌坊聚众赌博的。——崔铎既然要维持崔氏的名声,自然不会大张旗鼓。
“这么大的云月馆不太可能只有主仆三人生活,我观察过,那些人大抵在藏着财物的内院活动。”
除了齐娘子和其婢女,第三人是一名并不起眼的杂役。
崔筠讶异:“大郎是如何看出来的?”
“马的数量不对。昨晚我去喂马时发现马厩有三匹马和两头驴,今早只剩两匹马和两头驴,齐娘子主仆和那洒扫的杂役都在,应该是有人骑走了一匹马。说不准是想赶在城门开启前回去给崔铎通风报信的,她将你我挽留了半日,许是不希望我们回去太早,撞破了此事。”
又说:“至于如何看出有人在此博戏,那是因为她这儿樗蒲、双陆的赌具超过了正常的数量。从前在淮西有个柜坊给牙兵提供地方博戏,陈仙让我将他们一锅端了……总而言之,云月馆里面有太多抹不掉的痕迹了。”
就好比哪个正常人家里会放四五张麻将桌啊?
平常朋友聚会饮宴可能需要打麻将过过瘾,那准备一两张就足够了,再多,派出所很难不怀疑是不是在开赌场。
“那我们且回去看看二哥是否坐得住。”崔筠眨了眨眼,眼神狡黠。
她们回去之后,李彩翠问她们昨晚怎么没有回来。
正好韦燕娘也让人来找崔筠,后者说:“等会儿一起说吧,大伯娘肯定也是来关心我昨夜为何没能赶回来的。”
到了内堂,韦燕娘和韦伏迦、王翊都在,她们也如崔筠所猜测的那般,好奇她跟张棹歌昨夜去了哪里。
她们倒不是真的关心她,只是为了装装样子。
崔筠将她们昨晚回来太晚,城门关闭不得不在郊外借宿一事相告。
崔铎匆匆赶来,听了个正着。
见众人不关心崔筠借宿一事,他只好开口:“七娘住的莫非是城东的赵家邸店?”
崔筠假装不清楚他跟云月馆和齐娘子的关系,十分坦荡地说:“这倒不是,是一处名为‘云月’的馆苑,那女主人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我们一见如故,再见投契……”
崔铎脸色微微缓和,说:“那云月馆是个风月之所,七娘往后还是少去为妙。那齐娘子也不是什么好女人,你跟她往来,名声只会受其牵连。”
崔筠心中嗤笑,她这位二哥可算是露出马脚了。
越是着急阻止她去云月馆,阻止她跟齐娘子往来,说明云月馆藏着的秘密越多。
或许正如棹歌所言,那里不仅仅是他金屋藏娇之处,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他害怕她去得多了会发现那里的秘密。
崔筠故作不悦地说:“二哥何至于污人清白?那齐娘子清清白白做人,怎么就不是好女人了?还有那云月馆,我瞧那儿风景优美、环境清幽,也未有外男进出,只有齐娘子主仆三人,如何就是风月之所了?”
崔铎见她为齐娘子和云月馆开释,心里既为她没发现他跟云月馆、齐娘子的关系而松口气,又有些头疼她的胡搅蛮缠。
而且他说这些就已经引起王翊的怀疑,再说下去恐怕不好解释了。
好在崔筠明天就回汝州,他说:“我也是听说的,算我失言。七娘你们明日就要回昭平乡了,今日还是早些歇息吧!”
崔筠还没开口,韦燕娘就问:“你们明日回去?”
崔铎一愣,旋即惊出一身冷汗:崔筠明日回去的决定原来没有跟家里人提过吗?
“是,我已经让底下的人做好准备,本想等会儿就向大伯娘辞行的,没想到二哥先知道了。”
崔铎说佯装镇静地说:“她们的动静如此大,我又没眼瞎。”
好在崔筠没察觉到异常。
直到第二天把崔筠、张棹歌一行人送走,又以没学会曲辕犁的工艺及使用方法为由派林长风跟上后,崔铎那悬了一天一夜的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
刚过鲁阳关便看到故林在关口等待。
张棹歌对林长风说:“喏,这位就是你的师兄故林,你这么愚钝,就该多向他学习。好了,先喊一声师兄吧。”
林长风比故林大了近十岁,却要喊对方师兄,他满脸屈辱。
故林并没有因为自己年少,又比对方瘦小、地位低下而畏惧对方,反而一脸期待地等着林长风喊自己。
“你不想学啦?那回去吧,原路返回你应该会的吧。”张棹歌指着身后的古鸦路。
林长风咬牙切齿地朝故林喊:“师兄!”
“哎,林师弟。”故林笑呵呵地应。
崔筠开口为此事做了个决断:“这段时间你就跟故林一起住吧,在他身边好好学。”
故林率先骑着驴离开,林长风跟上去后发现这不是去昭平别业的方向,最终故林将他带去了林子附近烧炭时搭建的居所。
故林说他一直住这里,林长风想到自己的任务,把骂人的话给咽了回去。
另一边。
张棹歌与崔筠等人回到昭平别业。
李彩翠回了屋歇息,崔筠让朝烟先去整理打扫多日未住的房间,之后跟夕岚、青溪来到了辟出来给张棹歌当私库的地方。
青溪打开没有上锁的门,崔筠走入内,看到了坐在地上无聊地数着米粒的宿雨。
宿雨数米的动作一顿,目光朝崔筠的身上掠过,又迅速避开,然后改坐姿为跪姿。
“没有畏罪自杀,不错。”崔筠说。
宿雨说:“婢子这条命是娘子的,婢子不敢自戕。”
夕岚讥讽说:“不过是贪生怕死的借口。”
宿雨没说话,只是等待崔筠的发落。
崔筠看到有一个木箱,过去掸了掸上面薄薄的一层灰,然后坐下,气定神闲地问:“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在被关押的这些日子里——其实也不完全算关押,毕竟门没有上锁,饭食也会准时送来。可她没想过逃跑,因为她知道逃不掉,也不想逃。——她想说的太多了。
如今看到崔筠,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崔筠已经不是四五年前那个没有一点自保能力,软弱可欺的小可怜了。
她的成长是迅速的,也悄无声息,连自己只是在她的身边少待了半年,便已经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了。
不,或许早在汝州失陷、汴州被占据,而窦婴被迫为贼妾……那种种遭遇过后,她就已经觉醒了。只是她自知势弱,只能以弱示人。
宿雨跟崔筠同龄,虽然在这些劫难的面前也有所成长,却始终没能达到崔筠的高度,因此她自以为了解崔筠,才发现她了解的崔筠只是崔筠让她了解的。
宿雨的心头生出莫大的悲哀,说:“婢子自知背主的下场,请娘子动手吧。”
崔筠凝视着她,眼前尽是她们这十几年来的相伴画面。
怎么就变了呢?
良久,崔筠叹息:“宿雨,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第53章 驱逐
兴元元年。
崔筠十五岁, 及笄。
在崔元峰的安排下,崔筠回到了邓州祖宅。
韦燕娘对她说:“原本你及笄是大事,合该为你举行及笄礼, 可你有孝在身,不能枉顾人伦孝道, 及笄礼便等你除孝后再办吧。”
崔母亡故未满三月, 崔筠正伤心,哪有心思举行及笄礼?韦燕娘此提议正合心意。
知道崔筠要守孝,崔元峰下了命令不让任何人来打扰她, 她也一直深居简出。
直到秋收后的一天, 夕岚拿着收支历进来,对崔筠欲言又止。
“怎么了吗?”年少的崔筠眼神清澈, 似是有些不谙世事。
夕岚调整了情绪,缓缓说道:“小娘子,这是今秋的收成。”
崔筠看着收支历上的进项比她随母前往汴州前少了大半,不理解:“今年是歉收了吗?”
夕岚说:“不曾歉收,只是这里有好些田的收成都被杜媪划走了。”
崔筠的目光凝固了一瞬,未发一言。
一旁的宿雨虽然有些懵懂,但很快就拼凑出了详情。
当初崔母带着崔筠去汴州投奔窦家, 将一部分部曲留下来继续打理耕作, 但因战乱以及路途遥远等缘故,这些收成从未落到崔家母女的手中。
崔母病故,崔筠回汝州找寻崔父的坟墓与亡母合葬,前前后后奔忙了半年时间。
等她终于安定下来,学着打理家业才发现那些田和部曲不是没有了——田契还在她的手上。——而是崔元峰派人接管了这一切。
崔筠以为崔元峰只是代她打理, 并未多想。
这次的收成是崔筠当家后,崔元峰给她上的第一堂课。
宿雨说:“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不如去问一问大娘子?”
崔筠认为有道理,于是找了个机会委婉地询问韦燕娘。
韦燕娘没有直面这个问题,反而跟崔筠开始算她住在祖宅的这些日子开销如何,把崔筠堵了回去。
由此,崔筠便知道就算她把这件事摊开来说,也绝对不得到一个理想的答案。
不仅如此,崔家上下在无形中给她施加了不少压力,乃至崔镇和崔铎的孩子们,都认为她只是一个在崔家白吃白住的穷亲戚。
每当他们询问崔筠“七姑姑为何一直住在我家”,崔筠都难堪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崔筠这个主子的处境尚且如此艰难,更遑论宿雨这些当奴婢的了。
崔筠的彷徨挣扎、忍耐退让令宿雨看不到前路,她同样也陷入了迷茫。
贞元二年。
崔筠十七岁,守了三年孝的她正式除孝,并在一众族老长辈的主持下完成了推迟数年的及笄礼。
九月,崔筠回昭平乡祭拜亡父亡母。
宿雨被崔筠安排留下来打理菜园子和磨坊,以及看管崔筠没带去昭平乡的财帛器具。
而她独立处理这些事务的第三天,磨坊就出了事。
先是有磨坊的仆役手脚不干净,悄悄扣下了来磨面的百姓手中的一部分面粉。
有百姓察觉到不对劲,偷溜进磨坊内院,看到磨坊的人从每斛米面中就偷走一升。
对方就威胁宿雨,一旦他去报官,磨坊失去信誉,往后就不会有人再来这儿磨面了。
若要平息此事,必须赔他十倍损失。
宿雨本想彻查,奈何对方闹到了崔家那边去。
崔铎找到宿雨对她说:“为了七娘的名声,我将此事压了下来,没有让更多人知晓。但此事总得要有一个解决办法,你也不想让七娘对你失望吧?”
他的话勾起了宿雨的记忆,崔筠在回昭平乡之前对她寄予了厚望,也有意栽培她,因此她不想因为这件事而让崔筠对她失望,或觉得她不堪大任。
最终,她同意了崔铎的解决方案,对方的损失由崔铎这边填补,如此磨坊的账目就不会因为突然支出一笔数对不上,从而被崔筠察觉。
同时,她再找一个理由把那个手脚不干净的磨坊仆役处理了,只要理由合理又恰当,崔筠不会过问和在意。
做这些事时宿雨心里有些忐忑,总想找机会向崔筠坦白。
这时,她“意外”发现了那个被处理的仆役竟然是听命于林长风的,甚至那个被手脚不干净的仆役克扣了面粉的百姓也是林长风找人假扮的。
他们做这一切就是为了给宿雨挖一个大坑。
如今事情败露也是他们故意让宿雨知道的,为的就是将她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崔铎说:“你可以将事情都告诉七娘。可你想过没有,七娘问你事情发生时为何没有第一时间上报,你要如何解释?她会相信你是清白的,还是会认为你我早就勾结?而你又如何解释你做假账来掩盖这桩事的行径?”
他软硬兼施。
威胁完她,又说软话:“我不会让你去做一些对七娘不利的事。”
宿雨冷笑:“二郎君说得好听,若真为小娘子着想,就该将田产归还。”
崔铎笑说:“我跟七娘是一家人,帮她打理田地是应当的,她该感谢我才对。她想要什么,自己来找我们就是,用不着你一个婢女操心。”
宿雨沉默。
一步错,步步错。
她落了把柄在崔铎的手上,又被迫上了他这艘贼船,往后的事皆由不得她。
于是问他:“你要我做什么?”
“七娘对我们可能存在一些误会,你身为她的心腹近婢,肯定能知晓她的一些想法。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不想因为误会而闹僵,因此有必要知道她的心事和想法,从而对症下药。总之,你把她的想法告诉我就行。”
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让她监视崔筠。
崔铎没有采取强硬的手段逼迫她透露崔筠的秘密,毕竟昭平别业那边还有杜媪在。直到秋税的事让崔铎看到了崔筠逐渐崭露头角的“叛逆”,他不得不正视崔筠所带来的威胁。
崔筠捉拿杜媪的行动非常迅速隐秘,连宿雨都是杜媪被抓起来审问后才知道崔筠的谋划。
为此,她一直坚守的信念产生了动摇——崔筠是否不信任她,所以将她排除在了计划之外?
又有些惶惑,是否她做过的事被人告发,崔筠才不再信任她的?
她的理智被种种负面情绪击垮,冲动之下,找机会向崔铎的人传递了这个信息。
当崔铎带着部曲赶来,险些跟崔筠刀剑相向,宿雨便已经后悔。
可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次的告密行为才是她对崔筠真正的背叛。
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就这样,杜媪的事告一段落后,她跟崔筠返回昭平乡。
由于邓州那些产业仍旧由她打理着,每个月磨坊的小管事都会带着钱与账簿等来昭平乡汇报核算,她正是利用这个机会向崔铎传递崔筠在昭平乡的一举一动。
她其实不清楚崔筠是怎么发现她的。
这次崔筠回邓州给韦燕娘祝寿,她特意等了好几天,见昭平乡没有任何异动才找机会去接近故林,想要查探清楚崔筠和张棹歌到底在做什么的。
不过故林的嘴巴太紧了,她撬不开,只能进入崔筠的书房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信息。
最终她找到了,但也被青溪抓了个正着。
青溪说:“解释的话等娘子回来再当面说。”
这一刻,宿雨醍醐灌顶,顿悟了。
崔筠早有布控,甚至带走夕岚、朝烟,把库房的钥匙交给她代管都只是为了麻痹她,让她放松警惕,然后自投罗网。
正如崔铎所言,她所做的事并未危机崔筠的性命,甚至不会对崔筠造成很大的损失。可她最不能被原谅的是背叛崔筠的行为。
任何叛主的奴婢被处死了也是活该,崔筠却不想要她的性命。
宿雨是家生子,也就是说,她一出生就在崔家生活、成长。
她跟崔筠的年岁一般大,小时候陪着崔筠读书、玩耍、嬉闹,长大后一起经历家破人亡的不幸,一起遭遇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她是崔筠最亲近、信任的婢女,也是几近朋友的存在。
夕岚之所以能最受重用,是因为她年长,性格沉稳,又能识文断字,还算得一手好账,并不代表她能取代宿雨在崔筠那儿的地位。
最初意识到身边出了叛徒时,崔筠并不愿意往宿雨的身上想,所以她依旧会让宿雨帮忙处理一些文书的工作。
开始怀疑宿雨是在她跟张棹歌定下婚约的当天。
在戚秧带着牙兵来请张棹歌到隋州之前,崔筠跟张棹歌谁都没有向旁人透露过她们的计划。
张棹歌说自己是为了崔筠才留在汝州的时候,周围也只有她们、戚秧及几个牙兵。
门外有牙兵守着,她们跟戚秧之间的对话被窃听的概率很小。
不过,在戚秧他们离开后,宿雨和朝烟曾进来收拾过茶具。
随后崔筠表示要写信告知崔元峰,被张棹歌劝阻,就改主意给窦婴写信透露了此事。
事情发展至此似乎都跟崔元峰没什么关系。然而曹王判官去南阳县找崔元峰提亲那次,王贺骋与韦兆“刚好”同时来提亲,还无意中透露是崔元峰先提出来的。
算算日子,崔元峰让王贺骋与韦兆开始着手准备提亲,恰巧是崔筠透露要招张棹歌为婿之后的几天里。
这件事背后看似没问题,只是巧合。
但,这正是问题的所在。
首先,崔筠和崔元峰宣战,逼得崔元峰将田产作为她的嫁妆返还后,崔元峰便不着急为她操持婚事了。
其次,哪怕崔元峰想通过左右她的婚事来间接控制她那些田产,也不会突然让他们同时上门提亲。
他这么做除了给她增加压力外,就是想逼她从二人中做一个抉择。
至于她选的是王贺骋还是韦兆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她挑选二人之外的人。
这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崔元峰知道崔筠准备另外择一良婿,所以先下手为强。
张棹歌提过,曹王判官跟她去提亲的当天,崔元峰只惊讶她竟然能找到曹王判官来说媒,对她想要求娶崔筠一事并不惊讶。
可见他在此之前早就知道了崔筠的计划,却不清楚张棹歌不仅被授勋官,还保留军将职级,以为张棹歌仍只是一介白身。
整件事的关键就在于,是谁泄露了她准备招张棹歌为婿的秘密?
窦婴和张棹歌可以排除。
戚秧和杜秉骞?他们跟崔元峰没有往来,消息也不可能短时间内从隋州传到邓州南阳县。
崔筠倾向于戚秧来找张棹歌那天,有人听到了她跟张棹歌的对话。
又许是她跟窦婴互通的书信被人偷看过——宿雨是替她管文书的,收到书信后也会转交给她。在这个过程中,宿雨有机会看到信件的内容。
综合这两点,朝烟和宿雨的嫌疑很大。
毕竟有十几年的感情,崔筠并不想就此认定背叛她的人是宿雨,因此她将朝烟放到身边,有时候会在朝烟的面前跟张棹歌聊一些比较隐秘的事。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别看朝烟这丫头平常冒冒失失,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这嘴倒是挺紧的——张棹歌和她成婚这么久,俩人不睡一张床这事除了当事人,就只有收拾床褥的朝烟清楚,然而宅内所有人都不曾知晓此事,说明朝烟没有对外透露过她房内的事。
加上她有时候会犯迷糊和犯蠢,遇事又容易惊慌失措,崔家大房那边将这样的人安插到她身边,只会弄巧成拙。
反观宿雨这边,宿雨仍旧在代为处理邓州的资产,每个月都能跟邓州那边联络一遍。
因此,尽管崔筠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面对宿雨是叛徒这个事实。
这次韦燕娘给崔筠发了寿宴请柬,崔筠正好想看看对方是出于亲族之情才邀请她的,还是有别的图谋。
结合她跟张棹歌最近闹出来的动静。如果是前者,说明是她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了;若是后者,则坐实了大房有耳目在她的身边。
……
得知崔筠这么早就察觉到身边出了叛徒,宿雨面如死灰。
夕岚骂她:“你怎的如此糊涂!不过是磨坊有人动了手脚,严惩他以儆效尤就是,为何要畏缩怕事?哪怕你做错了事,娘子也不会因此就怪罪你。”
宿雨掩面流泪:“我后来想通了,也迟了。”
崔筠淡淡地说:“现在想通也不迟。我这次去邓州,到磨坊走了一趟,查出二哥曾与人联手设套陷害你一事。好在你刚才主动坦白了。”
宿雨说:“娘子目光如炬、洞察秋毫,婢子再瞒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崔筠相信宿雨已经没有隐瞒。
“不过……在你接触故林,又进我书房之前,你难道真的没有察觉到我跟大郎在谋划些什么吗?”崔筠好整以暇地看着宿雨。
宿雨一愣。
“你是我身边的人,只要你去找那些去砍楮树,将树皮剥出来放到河里浸泡的部曲,他们对你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们或许未必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可你帮我处理过文书不会不知道我买了很多白灰,只要再观察一下那些部曲的行为,很容易就可以发现他们是在造纸,但你没有告诉二哥。”
宿雨别过脸,说:“婢子愚钝,此前并未发现娘子是在造纸。”
“不,你聪明,但错在自作聪明。”
崔筠凝视着她,半晌,吩咐青溪和夕岚:“今晚给她准备盘缠,明天一早就让她离开。从今往后,她便不再是昭平别业的人,是要去邓州还是要逃去哪里都自便。宿雨这名字是我起的,我也将收回它,此后世间再无‘宿雨’。”
说完,崔筠走了出去。
宿雨的脸上不见被放良的喜悦,只剩错愕和被舍弃的惊慌失措:“娘子……”
从她背叛崔筠的那天开始,她对自己的下场便已经有所预料,哪怕崔筠要杖杀她,她也认了。
她唯独没想过崔筠会赶她走。
没了名字,又被赶出崔家,这比杀了她还残忍。
崔筠没有回头,更没有再见她。
第二天一早,崔筠仍在房中梳妆,夕岚就来复命说已经将人赶出昭平别业。
崔筠淡淡地应了句:“知道了。”
她低头端看妆奁中的几支簪子,久久都没能下定决心要戴哪根。
这哪里是在挑簪子,分明是乱了心神。张棹歌看得清楚,从袖中抽出一根鎏金打造,簪首镶着花和两颗琉璃珠子的簪子,直接给她簪上。
“不用纠结了,戴新簪子吧。”
崔筠透过铜镜,目光往这个刚起床的人身上一扫,随后才落到发髻间的新簪子上。
“这是鎏金打造的?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张棹歌说:“你赠我纱罗巾子,我赠你簪子,这叫礼尚往来,不能以礼物的价值来衡量心意。”
其实这簪子是刚才签到得的,她一分钱没花。
不过想到当初王贺骋想给崔筠送梅花玉镯子的事,她又补充说:“你要是不喜欢,就当是帮我收着,哪天我或许用得着。”
“噗——”崔筠被逗笑,“棹歌所言甚是合理,那我便先帮你收着。”
嘴上这么说着,却没有将簪子拔下来。
打扮完跟张棹歌走出房间,崔筠望着外头阴沉沉似要下大雨的天,眉头微蹙,呆站了几秒,抬腿朝书房走去。
张棹歌站在原地,问她:“你要是担心她,舍不得她,干嘛赶她走?”
崔筠答:“我们之间十几年的感情,我不会因为这些事就要她的命,但也无法轻易原谅她。况且她的心不在这里,没必要强留。”
张棹歌嘀咕:“这是什么虐恋情深小说里的分手桥段?”
不知想到什么,她自言自语:看吧,她心里这么重要的女人这么多,对我并不是特殊的。
第54章 好热
风雨来得突然, 仿佛乌云刚沉沉聚拢,大雨就滂沱砸下。
宿雨来不及躲避,被淋成了落汤鸡。
她刚找到一个树可以躲雨, 那雷声又滚滚而来。
附近一个妇人看到,忙招呼她:“离开那儿, 快过来!”
雨幕将一切都模糊了, 宿雨看不清妇人的脸,她匆匆跑过去才发现是乡里的寡妇应四娘。
“这不是崔七娘子家的宿雨女使吗?”应四娘也才认出她来,“出来替崔七娘子办事吗?”
宿雨抿唇, 又摇摇头。
应四娘见她不愿意开口, 又带着行囊,便不再多问, 给她拿来擦头发的巾帕。
宿雨说:“多谢收留,等雨停我便走。”
“不用着急,我那两个小叔子不在家,只剩我与公婆和三个孩子。崔七娘子是好人,你就是要在这儿住上几日也没问题。”
宿雨有些恍惚,心里也空落落的。
崔筠是好人,她不是。
她不该继续占着崔家女使的身份所带来的好处。
想到这里, 她仅剩的尊严催促着她离开。
原本想问应四娘借把伞, 可看应四娘家条件也不宽裕,应该没有伞……就算有也未必肯借,她又何必叫人为难。
忽然,应四娘的孩子来告诉她,说是养蚕的屋里漏水了, 应四娘匆匆跑去处理。
宿雨一个人待在人家的屋里有些局促,干脆也过去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漏雨那块区域的蚕架转移, 又仔细检查哪些蚕匾里的蚕、桑叶被雨水打湿。
忙活下来,宿雨已经忘了要冒雨离开的决定。
应四娘的公婆留她下来吃早饭,她盛情难却。
跟应四娘的孩子闲聊时,他们忽然说:“那这场雨是宿雨女使带来的吗?宿雨姐姐一来,就下雨了。”
应四娘敲他们的脑袋:“胡说,是先下的雨,宿雨女使才过来的。”
“那宿雨女使一定是在下雨天出生的吧?因为我出生的时候月亮很大很圆,所以我阿耶给我取名大圆。”应四娘的长子说。
“我出生的时候是弯月,所以叫二牙!”
年仅四岁的小女儿不清楚自己的名字含义,只能迷茫地看着应四娘。
应四娘笑说:“这都是他们的乳名,这孩子叫三花,她出生时家里的枣树开了花。”
宿雨说:“我不知道我出生的那天有没有下雨,不过娘子给我取名的那天下雨了。”
宿雨不是她的本名,是五岁那年,崔筠开始接触诗词,她很喜欢摩诘居士的诗,恰巧朝烟刚到崔家,崔筠便给她们都取了名字: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往后你叫宿雨,你叫朝烟。”
“……”
风雨将停。
宿雨向应四娘辞行。
应四娘问:“女使要去何处?”
宿雨摇头,最终还是决定坦诚相告:“我已经不是崔七娘的女使了。我做错事被逐出了别业。我要去哪里,哪里又是我的容身之处,我也不知道。”
向来搜集八卦十分有一手的应四娘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宿雨离开没多久,应四娘便追上了她,说:“你若暂时没有去处,可以先留在我家。不过我也不白留你。我的两个小叔子不在家,家里和田里的事不少,又得养蚕织布,你得帮我的忙。”
无缘无故的善意和不求回报的示好,往往背后充斥着更大的利益需求。
好在应四娘列出收留她的条件和要求,宿雨思忖片刻,应了下来。
应四娘的公婆疑惑宿雨怎么不在昭平别业待着,被应四娘以崔筠让宿雨来向她讨教如何养蚕的借口给忽悠了过去。
三天后,应四娘的小叔子回来了。
家里多了个陌生的妙龄少女,两个还未成家的男子立马心猿意马,频频在宿雨面前搔首弄姿。
应四娘的公婆也有意撮合宿雨跟自己的次子。
宿雨无奈之下只好再次提出告辞。
这回应四娘没有挽留。
宿雨这次离开就真的想不到还能去哪儿了。
崔铎那边她是不可能去的,因为她对崔铎的价值是监视崔筠,一旦失去这个价值,以崔铎的为人必定会将她弃之如履。
再者,她曾经是受崔铎威逼利诱才背叛崔筠的,如今主动去投靠他,那不是纯粹恶心崔筠吗?跟背刺崔筠又有什么区别?
这些日子里,她跟崔筠过去十几年相伴的点点滴滴都浮上心头。
虽然她也曾不忿,为什么同样的年纪,崔筠是主子而她只是伺候崔筠的婢女?
可对比别的奴婢以及在底层苦苦挣扎、面对铁骑一样只能沦为鱼肉的老百姓,她发现自己比他们还要幸运一些。
她遇到了一个脾气很好的小主人,那些被动辄打骂的事情没有发生在她的身上,她还因为给崔筠陪读而获得了很多出身贫寒的男子都没有的读书识字的机会。
在乡里晃悠许久,连昭平乡都没能走出去的宿雨最终还是回到了昭平别业。
她决定争取留下来,哪怕崔筠不原谅她,不再当她是近婢、心腹,她也想再帮崔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她连措辞都想好了——崔铎忽然得不到她这儿传去的消息,又知道她被赶走,必定知道她已经暴露。往后崔铎只会更加提防崔筠。与其处处被动,还不如掌握主动权。通过她,崔铎知道的都是崔筠让他知道的。
宿雨见到夕岚,话还没说出来,夕岚便蹙着眉头说:“你舍得回来了?”
宿雨的脑子像是被砸了一下,晕晕的,也空了一瞬。
旋即,夕岚的脸色有所缓和:“才几日不见,脑子便迟钝了?是那日淋雨,脑子里进了水?”
虽然夕岚的话很难听,也很扎心,可也向宿雨透露了一个信息——崔筠一直都在关注她的去向,并不是真的对她不闻不问。
或许应四娘会提出收留她,也是崔筠的安排。
仔细一想,青溪虽然将她抓了个现行,又将她关在张棹歌的私库里,却没有声张。
每天来送饭食的人也是青溪,不曾经第三个人的手。
崔筠审问她的时候,身边只跟着青溪与夕岚夫妻。
夕岚将她赶出昭平别业的时辰,也挑的天灰蒙蒙亮,还未有什么人出来活动的大清晨。
乃至她在应四娘家待着的那几天,乡里人也只当她是被崔筠派出来学习养蚕的。
崔筠为她的回来铺了后路——倘若当初崔筠是大张旗鼓地处罚她,让其余仆役知道背叛的下场,纵使崔筠舍不得她,也不能再允许她回来。因为这无疑是告诉别的仆役,哪怕背叛了主子也不会受到严惩,往后生出二心的人会越来越多。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背叛,自然也不会去试探背叛的底线。
被赶走时没有流出来的眼泪,顷刻间如泉水般涌出。
半个时辰后,崔筠见到了眼睛红肿的宿雨。
宿雨真情实感地悔过:“娘子,是婢子辜负了你的信任,对不住你。”
崔筠冷酷地说:“我虽然允许你回来,但我们过去的那十八载情谊都已经随着你的出卖与背叛而终结了,你懂吗?”
这是在告诉宿雨,她的免死铁券已经用掉了。
“婢子……明白。”
“从今往后,你只要再出卖我半次,就不再是将你驱逐出去这么简单了。即便如此,你还想留下来吗?”
宿雨又哭又笑:“余生愿为娘子驱策。”
裂痕已经存在,再怎么样也无法修补,宿雨能做的只有不再让这道裂痕扩大。
她坦然地接受了崔筠让她更换住处的安排,文书的工作也重新回到了夕岚的手上。她依旧负责邓州那边的磨坊和菜园子,顺便充当给崔铎假情报、反向崔铎套取情报的反间者。
林长风这些日子跟着故林一直待在外面,并不清楚昭平别业发生的事。
待他“学有所成”才暗中联系宿雨,带着宿雨的假情报回了邓州。
朝烟也不清楚内情,只能察觉到崔筠跟宿雨之间的气氛怪怪的。
但看张棹歌每天依旧那么悠哉,不像是发生过什么事的样子,——崔筠若有难事,张棹歌这个赘婿绝对不会悠闲。——就没再多心。
况且她一个当奴婢的,真发生什么事也帮不上忙,瞎操心什么呢?
唯一让她稍微操心的大概就是崔筠跟张棹歌的感情状况。
怎么就一点儿进展都没有呢?
这么热的天,每天收拾一张床就已经汗流浃背了,她得收拾两张床!
身体累心也好累。
其实她要收拾的并非床褥,毕竟三伏天里,多盖一块布都是对这个酷暑的不尊重,只因天气炎热也代表着蚊虫的活跃,哪怕每晚都会提前熏艾草,后半夜也总会有一堆蚊子飞进来。
——要不是张棹歌的毡帐不透气,她都想给搬到屋内来了。
为此,崔筠让朝烟多准备了一顶纱帐,每晚给张棹歌睡觉的榻挂上,第二天再撤下来。
朝烟真的非常想问:你们就不能睡一块儿吗?
张棹歌无意中听到她的嘀咕,给出分床睡的理由:“这么热的天睡一块儿,是想热死谁呢?”
在她那个有风扇没空调的童年里,她都是睡在父母的中间,床的左右各一台风扇,父母完美地把风扇吹过来的风给挡住了,热得她半夜从床中间爬到床头又滚到床尾。
打那以后,才四岁大,因怕鬼不敢一个人睡觉的她愣是勇敢地宣布她长大了,要一个人睡觉,并成功独占了一台风扇。
现在,要空调没有,风扇也没。
冰块倒是有,但它带来的降温效果不明显。尤其是在张棹歌发现崔筠把衣物褪去,上身只留一件诃子刚好将胸口遮住,下边穿着小衣(贴身短裤),以如此清凉的打扮睡觉后,她感觉屋内的气温好似突破了40℃。
她承认,她下贱,她馋崔筠的身子。
为了不在睡梦中做出什么丑态,张棹歌顶着崔筠不理解的目光坚持分床睡。
又是一个给张棹歌挂纱帐的夜晚,朝烟看着围在冰鉴旁边纳凉的崔筠和张棹歌,吐槽说:“娘子、阿郎,你们这样下去,便是天天诵《观世音经》天天往观音禅寺跑也没用吧?”
崔筠:“……”
那是她为了留宿在云月馆找的借口,还真信了她们是去求子的啊?
张棹歌:“……”
就算她俩天天睡一张床,观世音菩萨也会表示爱莫能助呢。
二人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未能说出口之言。
崔筠:继续分床睡?这么下去,朝烟迟早会怀疑你是不是真的该服楮实子了。
张棹歌:……
最终,张棹歌开了口:“咳,朝烟,今晚就不用忙活了,你先去休息吧。”
朝烟一脸惊喜,生怕她们改变主意,立马撤了。
光人撤不够,她把纱帐也撤走了:你们最好是真的同床,别自己偷偷挂纱帐。
张棹歌没想到朝烟居然会看穿她的算盘,心里嘀咕:要不今晚忍一忍,被蚊子叮醒了就起来喷花露水。
哦不对,花露水快用完了,目前签到的物品里暂时没开出新的来,剩下一点她准备哪天跟崔筠外出,或者应急用。
她踟蹰着要怎么跟崔筠说自己想爬床,啊不是,想打消朝烟的疑虑,忽见崔筠望过来,眸光熠熠,又善解人意:“棹歌怕热,那就睡外侧吧,近着冰鉴会比较凉快。”
“那你呢?”张棹歌问。
“我没那么怕热,不打紧。”
见张棹歌没有异议,崔筠便去宽衣准备睡觉。
脱下衣衫上了床,崔筠看到张棹歌有些僵直的背影,问:“棹歌何时对冰鉴如此感兴趣了?”
张棹歌转头看她。
油灯的光从不远处照过来,额上沁着一层薄汗的崔筠只穿着诃子与小衣,手上团扇轻摇,张棹歌的心就跟那纱帐一样,被轻风拂动。
过去将几盏油灯的灯芯剪掉,屋内瞬间陷入昏暗。
崔筠借着朦胧月色,看到张棹歌在宽衣。
她不知怎的,脸颊滚烫起来,如同她心口的温度。
张棹歌穿着T恤和短裤上床,俩人各自躺下后,中间仿佛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突如其来的夜风,拨弄响了屋檐下挂着的占风铎。
这个占风铎是崔筠不小心摔碎了孟甲岁送的瓷器后,张棹歌用瓷片做的,因此发出来的声响十分清凉脆响,一下子就驱散了夏夜带来的闷热。
也让张棹歌的灵台清明了许多,不再想东想西。
她问:“宿雨主动回来,你其实是高兴的吧?毕竟你说过宿雨的心不在这里的话,你留她也没用,既然她主动回来,说明她的心还是在这里的,你自然就有理由留下她了。”
崔筠说:“我只是担心二哥那边察觉到异常。而且我跟她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背叛我的,背叛了就是背叛了,那十八年的情谊就此了断。”
她顿了下,不知不觉变得有点在意张棹歌对自己的看法:“棹歌会觉得我绝情吗?”
“你的处理方法很理智,但又有人情味。不铁石心肠,也不过分仁慈。”张棹歌说,“而且,我不在意你做的是对是错,只要你的心情不受影响,或者能从悲伤愤怒的负面情绪里走出来就行。”
“棹歌若是有孩子,必定会把孩子给娇宠坏的吧?”
张棹歌心想:崔筠这是已经开始考虑孩子的教育问题了?果然,她是想要一个孩子的。
或许等崔筠靠着造纸术与印刷术在汝州站稳脚跟,又有了跟崔家叫板和对抗的能力,她们和离的那一天也就到来了。
崔筠发现张棹歌面对自己的试探并无反应,心中不禁有些失落。
她很难想象张棹歌嫁人生子后教养孩子的画面,但总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阻拦张棹歌走想走的路。
可是好不甘啊!
想到这里,她郁闷地大力摇起团扇。
张棹歌回过神,问:“是不是里边太热了,你不习惯,要不还是睡外边来?”
“……没有。”崔筠放下团扇。
摇这么久,手臂好累。
“那我帮你摇扇。我现在还没有睡意,等你睡着了我再睡。”张棹歌伸手去摸崔筠的团扇,不出意料摸到了她的手。
崔筠忽然朝张棹歌这边翻了个身侧躺着,她们中间的楚河汉界立马随着这个动作而消失。
下一秒,张棹歌的T恤被崔筠轻轻拽住研究起来:“棹歌穿的衣衫真特别,像圆领袍又找不到襟钮和开襟处,袖子也是短的。”
张棹歌早就想好措辞:“我特意叫人缝制的,不用襟钮,直接一套就穿上。”
崔筠又问:“棹歌如此怕热,为何还要穿这么多睡觉呢?若我没记错,棹歌里面还有一件诃子吧?”
张棹歌:“……”
再脱就剩一件裹胸了!
突然,她的身子一僵。
脑中警铃大作:等一下,研究T恤就好了,为什么突然研究到那里去了啊?!
“瞧,棹歌的汗都将诃子沾湿了。”崔筠的话音在张棹歌的耳边响起。
第55章 乞巧
张棹歌的呼吸一滞, 大脑仿佛陷入了缺氧的状态,只能勉强运转:“我这不是诃子,是裹胸。穿这件改良的衣衫也是为了隐藏身份。”
闻言, 崔筠心生怜惜:“长久勒着不闷吗?”
“还好。”毕竟是系统出品的,不会给身体造成什么负担。
“夜里房中只有我们二人, 往后你便解了它睡吧。”崔筠从自己的经验出发, 嘀咕,“尤其是来月事的前两日,本就不适, 被它缠裹岂不更难受?”
张棹歌问:“你来月事前, 那儿很难受吗?”
她下意识思考崔筠是不是乳腺增生。
崔筠小小年纪却经历了诸多波折,吃过不少苦头, 性格也有些内耗。心中郁结久而不散很容易乳腺增生,可能会逐渐变成结节,等再过二十几年会恶化为乳腺癌。
没有科技的手段去治疗癌症,只能从现在开始预防。
张棹歌瞬间切换医学健康科普脑,开始给崔筠上课,教她每天按摩,保持好心情等。
崔筠:“……”
她说:“看来棹歌的医书没白看。”
张棹歌说:“我既然花时间去看去学, 不把它们学到脑子里, 那时间不就浪费了吗?”
崔筠“哦~”了声,又问:“那如棹歌所言,长时间束着裹胸是否对身体不利呢?”
张棹歌:“……”
糟糕,回旋镖扎自己身上了。
没法解释系统出品的裹胸的特殊之处,只能用实际行动来为自己的言论增加说服力。
如此, 她爬起来解下了裹胸。
刚躺回去,还没说话, 崔筠便更靠近了她一些,还将手横过来,搭在了她的腰上,好似在抱着她入睡。
张棹歌感觉更热了。
不是身体上的热,而是灵魂深处的升温。
“棹歌不是说两个人睡一块儿会很热吗?为何我觉得刚好,不冷也不热?”崔筠不解地问。
这倒不是她故意在逗张棹歌,而是真心实意地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炎炎夏夜流出一身汗后,肌肤会变得黏糊糊,本就很容易热得心烦气躁,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就像是两个热源的交融升温,更是要被热得融化了般。
以往避之而无不及的状态,此刻在崔筠看来却没有重现。
明明张棹歌的身子也很热,但这么贴过去后,却没有感觉到热意,反而还因为冰鉴散出来的凉意而浑身舒畅通透。
张棹歌无从解释,只得说:“不冷也不热就刚好,早些睡吧。”
再不睡,她只怕按捺不住对崔筠做同样的事了。
今日的种种都还没触及棹歌的底线,看来还能再进一步,只不过不可操之过急。崔筠勾着唇,将这份心情偷偷地藏在心底。
月光皎洁,洒落在长安万年县华阳观的一隅。
窦婴在庭院中负手散步,她左手拿着一沓折起来的纸,右手食指勾着一个香囊,里面装着能驱蚊的香草,所过之处,蚊虫皆因那香囊的气味不敢近身。
“倘若顺利,再过月余大抵就能用上大郎和七娘所造的纸了,届时遇上乡贡,可趁机提高纸的知名度……不过,生纸到底不及熟纸好用,也不知她们是否知晓熟纸的工序……”
正自言自语,忽有光从角落亮起。
巡夜的侍女看到窦婴,先是吓了一跳,待稳定了心跳,才好奇地问:“已经快三更了,女师怎的还没歇息?”
窦婴说:“月色正好,起来作诗。”
侍女知道她的才情,并未质疑,只带着仰慕地问:“那些是女师所作的诗吗?”
窦婴面不改色地撒谎:“不是,这些是家里寄过来的家书。”
又说:“我这儿没有什么事,你巡完就回去歇息吧。”
第二天,窦婴去给西河县主上课。
西河县主说起下个月的乞巧节,韩王及王妃想邀她到王宅去。
窦婴还没应下,宜都公主便跑来邀她到公主府跟一众公主一同穿针乞巧。
西河县主的小脸气鼓鼓:“十姐姐怎么可以跟我抢老师呢!”
宜都公主掐了掐她的脸蛋,说:“你也可以跟我一块儿去呀。”
窦婴最终还是拒绝了宜都公主的邀请,答应了西河县主到韩王宅去过乞巧节。
一来,公主圈的牵扯甚广,说不定会跟郜国公主扯上关系。
二是韩王这些年没有什么在朝施展抱负的机会,是个闲王,跟西河县主到王宅去拜访并不算惹眼。况且她给西河县主当老师这么久,还没有正式跟韩王妃见过面呢。
没多久,京中的动向印证了窦婴当初的猜测。
因前阵子在朝堂搅风搅雨,想要裁撤一千多位官员而引起众怒的张相病重,而他在家养病期间也没有闲着,向皇帝告发了禁卫将军、左神武卫大将军之妻出入郜国大长公主府的事。
多疑的皇帝立马就怀疑到太子的头上去,得李相为太子说话,最终只是将跟郜国大长公主往来的两位禁卫将军给调职了。
禁军将军改任太子詹事,朝臣们猜测皇帝是这个意思:你不是爱往太子跟前凑吗?眼下满足你。
左神武卫将军只是妻子跟郜国大长公主往来,因而处罚没有那么严重,只改任骁卫大将军。
此事过后,长安的宗亲权贵们往来都谨慎了许多。
好在这次乞巧节韩王及王妃并没有邀请什么文武官员及其家眷,只把西河县主带回来团聚,还有见一见身为她女师的窦婴。
……
没有窦婴的传信,身在汝州的崔筠自然无法知晓京中事宜。
眼下她也无暇留心朝中发生的事,只因造纸的进度并不算顺利。
以如今的造纸技术,一张纸从剥皮到加工为熟纸,大抵需要一年时间,因为很多工序都需要时间来使楮皮的纤维充分分解。有些对颜色有要求的纸更是在漂白这一工序上耗费更多时间——没有化学漂白药剂,只能通过不断地捶打、暴晒,靠日光来漂白。注1
而张棹歌带来的造纸技术则缩短了不少工序的耗时,加上崔筠这次造纸的目的十分明确,——印刷佛经来试探市场。——因此没有特意去漂白纸张。
佛经用纸的颜色必须要淡黄色,如果是白纸也得在施蜡加工为熟纸前先将它染成黄色,又称之为“染潢”。
没有经过二次加工成为熟纸的楮皮纸,生产出来的生纸只能用于祭祀、酬神。注2
只要在“揭纸”这道工序前给它砑光,或施蜡,或涂胶,生产出来的熟纸既可以用于抄写佛经,也能用于印刷。
从五月初开始砍伐楮树、剥皮造纸,至今已经两个多月,其中一个月时间都花在用石灰浆腌沤树皮上。
腌沤过后还得放到河里自然清洗石灰浆和杂质,然后切成小料开始舂成泥状,最后再放入水中搅拌,静置一夜后开始抄纸。
只是故林拿过来的纸并不能叫张棹歌和崔筠满意,这些纸要么又厚又硬十分粗糙,要么纸料分布不均匀,显然是抄纸的时候手法有问题。
毕竟大部分参与造纸的工人都是昭平别业的仆役,他们手法生疏情有可原。
张棹歌唯有让他们多加练习,并亲自抄纸示范。
虽然多年没沾过这活了,但张棹歌在这方面显然是有天赋的,抄出来的纸比完全新手的故林等人抄的纸平整匀称了许多。
崔筠喜上眉梢:“大体方向是对的,只要个中工序再细细打磨,必能造出质量上乘的纸来。”
故林他们也十分高兴。
不过张棹歌没有说话,众人的喜悦之情就稍稍淡了些。
“大郎?”崔筠看着她。
张棹歌在将已经压榨掉多余水分的湿纸垛中的纸张一张张剥离掀开时,突然说:“不对劲。”
怎么没有她记忆中那么丝滑了呢?
关注着这一切的崔筠询问:“哪儿不对劲?”
至少在她看来,一百张纸中最后品相完好的能有六七张就算不错了。
“哪儿都不对。这纸的厚度、硬度……都不对。”张棹歌绞尽脑汁地回忆还有哪儿不对劲。
虽说她当初只是口头指挥众人干活,但走到这一步,她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就出来了。
既然能提高纸张的质量,她为什么要将就用这些粗糙的纸?
这些粗糙的纸用来做杂用纸并不能提升它的价值,也无法为她们带来更大的利润,所以她要找出问题的所在。
见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崔筠就对故林说:“你继续安排人干活。”
“造出来的纸……”故林等她拿主意。
“虽然质量一般,但不是不能用,也不是无法出售。”
崔筠鼓励完故林他们,又对张棹歌说:“大郎,造纸的技术我们已经大体掌握了,并不急于这一时,我们可以慢慢来。”
张棹歌并没有听到这话,她灵光一闪,说:“嗐,我想起来漏了啥,我漏了加纸药。”
所谓纸药就是造纸的关键秘方,加入它后,能让纸张的韧性得到提升,抄出来的纸也能防黏连。
就以现在的情况来举例,虽然没有纸药依旧能把纸造出来,可浆料会下沉,因此在抄纸的过程中极容易出现不均匀的情况,纸张的质量也不符合张棹歌的预想。注3
张棹歌所熟悉的造纸工艺中一开始是没有加入纸药的,后来她那个发小对造纸工艺进行了改革与创新,使用了纸药,她才知道纸药的配方。
“纸药,那是什么?”崔筠和故林等人投以好奇的目光。
张棹歌忽然意识到这会儿的造纸业估计还没有大范围使用纸药,之所以能造出质量上乘的纸张,全因在制作的过程中精益求精。
造纸成本高,纸价自然就高了。
崔筠平日用来造账册、书写的纸一张约十五文钱,那些用来书法、绘画的纸张更是高达三十文一张,就连给张棹歌练字的纸也得十文一张。
而昭平别业眼下生产出来的纸张只要经过加工,卖十文钱一张不成问题。
当然,这里的纸张因书籍包装形式为卷轴和经折,故而一般用纸的大小约是五十厘米长、二十五厘米宽(注4)。写一封书信绰绰有余,一卷书籍的用纸少则两三张纸,多则十几张。
另外,书画用纸的规格会更大一些,造纸的工艺要求也更高一些,因此三十文一张纸都算低价了。
张棹歌说:“秘方。”
要确保一门工艺能给自己带来更多利益,不会轻易被人夺走劳动果实,怎么可以没有一点核心技术呢!
现在没有专利,所以她不打算公开纸药的秘方。
故林也十分识相没有追问。
倒是张棹歌去找制作纸药的材料时,把崔筠给带上了。
崔筠说:“既然是秘方,棹歌自己掌握不好吗?”
这人还真是不担心她掌握了所有技术后,把她踢出局。
“我不准备开造纸作坊,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你实在过意不去,那就给我分红吧,将卖纸后所得的利润分我三成就行。”
崔筠笑吟吟地说:“你我是夫妻,分你五成又何妨。”
张棹歌丝毫不意外她会这么大气,毕竟崔筠很清楚掌握造纸术和印刷术的好处不仅能挣钱,还能助她提高在读书人心中的威望地位,那可是用钱都换不来的。
她带着崔筠往山里钻,顺手抓了一只野鸡准备回去加餐。
崔筠似有些无奈,又有些新奇:“这还是我初次以在山里抓野鸡此等方式度过乞巧节。”
张棹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七夕。
她问:“乞巧节要做些什么?”
崔筠沉吟片刻,说:“有些是为了展示女子的女红,有些则是为了祈福讨点好运,还有放飞大雁、结彩缕,以祈求能幸福。”
张棹歌说:“大雁找不到,就以野鸡代替吧,毕竟都是禽类。”
崔筠看着她认真的脸色,弯了眉眼,说:“好呀。”
张棹歌顿了下,总觉得崔筠这个笑容的背后还有旁的意思,但她猜不透,干脆不猜了,直接把这只顺手抓的野鸡给放生了。
找到制作纸药所需的原材料后,俩人回到后院悄悄地捣鼓起来。
第56章 香味
加入了纸药的浆料不再跟之前一样下沉, 抄纸工们不必再为难以掌控抄纸的厚薄而发愁。
故林还发现,使用纸药后,湿纸垛间的纸张剥离竟然顺滑了许多, 避免出现两张纸粘在一起,暴力揭开又会造成纸张的破损这种事发生。
将晾晒好的纸揭下来后, 他立马就送到崔筠那里:“娘子、阿郎, 这是最新做出来的一刀纸。”
崔筠也想见证使用纸药后的纸到底有什么不同,刚上手一摸,她的眼里就闪过诧异和惊喜:“薄了, 韧性也不错, 只要加以打磨,用来书写也不成问题。”
张棹歌见崔筠高兴, 也笑了,连眉梢都带了几分喜色,说:“虽然这还不是我见识过的最好的纸,不过先这样吧,等工坊的效益好了,有更多的成本再来精益求精,尽量造出白纸来。”
也不枉费她跟崔筠把本该乞巧的时间花在找纸药原材料上面。
崔筠让夕岚带故林去库房领五石米和两匹布, 四石米分给其余仆役, 两匹布和剩余一石米则是故林的。
故林诚惶诚恐:“纸药是大郎和娘子拿出来的,小的们不敢贪功。”
崔筠说:“奖励你们是因为你们这些日子以来都尽心尽力地完成大郎安排的任务,不是因为纸药。”
故林虽然心中已经接受了这些奖赏,但嘴上还是得谦虚一下:“这是小的们分内之事。”
张棹歌开口:“拿着吧,再从我的私库里出一点, 你去给这些日子跟着你干活的人分一分。”
崔筠拿出的奖励是为了让干活的人知道他们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往后会更加认真地为她卖命。张棹歌从私库里拿给故林的奖赏就纯粹是在给故林做人情。
故林今年才十七岁, 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在他手底下干杂活的仆役从十几岁到二三十岁都有,他们或许会因为崔筠现在特别重视造纸,不敢跟故林唱反调。
可一旦造纸工坊的运作进入常态化,崔筠不会再天天盯着工坊,他们如何还会服从没有根基、威望又不足的故林?
因此必要的时候得收买一下人心。
但不能一直靠收买,该立威的时候立威,该拉拢的时候拉拢。
至于这个时机如何把握,端看故林的领悟能力。
张棹歌相信,就算没有她的提点,故林也会这么做的。
果不其然,故林高高兴兴地从她这儿领了奖励后,自己留了三成,剩下的七成都分给了这些日子被他使唤的仆役们。
不过他没说这是张棹歌赏给他,他大发慈悲分给他们的,而是说:“这些日子,大家的辛苦付出娘子和阿郎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底,他们赏罚分明,所以想通过这次的赏赐告诉大家,谁干活最认真卖力,谁就能获得更多的奖励。”
崔筠知道后,笑着点评:“他这做法倒还算聪明。”
就算他按张棹歌的说法去收买人心,本就不服从他的人也未必会领情,所以干脆抬出崔筠跟张棹歌来。
以她们的名义给众人分发奖励,既能向她们二人表忠心,又在对众人强调他是她们挑选出来管他们的小管事,他的背后是她们,众人就算不服他,也无法动摇他在她们那儿的地位。相反,不服从他的安排,罚的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张棹歌不由得想,得亏崔筠深谙厚黑学精髓,不然还真镇不住这些心眼也多的仆役。
崔筠忽然说:“棹歌,有一事我想向你讨些主意。”
张棹歌:“……”
怎么有种系统即将发布新任务的不祥预感?
说到任务。
【提高企业效益】的任务她似乎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就剩雕版印刷了。
现在刊刻印刷用的木材还在阴干处理——传统工序中,锯好的木材需要先放到溪流里浸泡一两个月(夏季),使其更加耐虫蛀、质地更便于雕刻,之后还得阴干半年,避免它产生变形。
张棹歌用石灰水蒸煮这些木材,不仅省略了浸沤这个过程,也能杀虫、溶解木材的胶质,还能减少木材的变形,缩短木材的阴干时间。注1
进展顺利的话,再过一两个月就能开始刊刻了。
这边,崔筠似乎没发现张棹歌在走神,询问:“棹歌可了解香粉?”
张棹歌回过神,又等了片刻,没等到系统发布任务。
她无奈地摇摇头,说:“这是我的知识盲区。”
崔筠并未因此而对张棹歌感到失望,她微笑说:“你每次沐浴过后,身上总会有一股特别的香味,我以为你傅了什么香粉。不过是我想岔了,就像我,也用香粉,但我同样不了解香粉。”
张棹歌压根就没想过掩饰自己身上的沐浴露和洗发水香味,毕竟佩戴香囊、使用香粉,乃至用带有香味的洁净护理用品的人很多,不会有人觉得她身上有香味就怀疑她的来历。
只有了解香粉,或对香粉有极大兴趣的人才会去研究这样的气味。
比如此时此刻的崔筠。
在真话与谎言中纠结了半秒,张棹歌说:“我没傅粉,只是沐浴时使用了一些澡豆,澡豆的配方都在《千金翼方》里写着。”
她这话七分真三分假:她没有傅粉是真的,《千金翼方》也的确有很多制作澡豆的配方,就算崔筠去翻阅,也毫无破绽。
况且《千金翼方》里面的澡豆配方使用了很多香料与中药,她不认为崔筠会有时间去研究比对她身上的气味是否一致。
至于《千金翼方》的来历,自然是从崔元陟那儿薅的。
她的谎言也有很明显的漏洞——她先用的沐浴露,后借的《千金翼方》。
不过这一点也不是没法解释,《千金翼方》毕竟是一百多年前就流传于世的医书,肯定会有人按照上面的配方来制作澡豆,她可以说是在外面买的。
只要崔筠没有去刨根问底,就暂时不会有露馅的风险。
崔筠果然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反而笑逐颜开地说:“棹歌又帮我大忙了。”
张棹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想知道她又从自己这儿获得了什么启发。
崔筠解释:“要想从齐娘子那儿探听到更多二哥的秘密,就得拉近与齐娘子的关系,令其放下对我的防备。她喜欢香粉脂粉,我便投其所好;她研究香粉,那我便让她有施展所长的机会。这些能持久留香的澡豆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崔筠当真去翻阅《千金翼方》,从里面抄录了“澡豆方”和“香身方”各一首,都只写所用的中药、香料,不提具体的用量和制作方法,然后将之夹在她写给齐娘子的信中。
张棹歌发现了崔筠的小心机——她在信中提及澡豆香身的方法,又不泄露的配方,便是要勾起齐娘子的兴趣。
书信能加深亲友之间的羁绊,也能缩短陌生人的距离。
齐娘子果真回信同崔筠探讨。
她不知道崔筠已经知晓了她跟崔铎的关系,随着二人的书信往来愈发频繁,她放松了对崔筠的防备,在书信中无意透露了自己的身世以及遭遇。
原来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仕女,但在她十一岁那年,因其父阿附的宰相被处死,其父也受到牵连被贬,第二年便死于贬所。她无以为继,为了奉养母亲而入了贱籍,从此成为襄阳城中的一名伶人。
环境迫使她放下仕女的尊严,学着去以色悦人,久而久之,她就对那些能让女子变得更美更香更受欢迎的脂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她成为襄阳城内最有名的伶人,无数男人捧着金子来求见她一面后,她的吃穿用度也逐渐奢靡。
所用的脂粉,从面脂到手药,都由她自己调制。为此,她添加了各种能让她变得更香的药材、香料。
等她到了二十岁,门庭逐渐稀落,这时,一直同她往来的世家子弟提出要帮她脱离贱籍,询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世家”这层身份就是天然的优势,齐娘子欣赏对方的才识,又感动于对方不嫌自己“色衰”,还看中了对方的出身,于是答应了他。
只可惜对方已有家室,带走她到邓州后将她安置在了云月馆,而她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也只能这么无名无分地跟着他。
好在对方从不在吃穿用度上苛待她,而她闲暇无事就会继续捣鼓脂粉香药。
和她志同道合的人不多,遇上崔筠这个虽然对这些并不了解,却愿意花时间去了解的人,她也予以了极大的耐心。
在她看来,崔筠对脂粉香药的知识从无到有,这都是她调|教出来的,因此有时候她早就忘了崔筠是崔铎的妹妹这事,很多无法对旁人说的话,那些无法发泄的倾诉欲,也在不知不觉中通过书信透露了出去。
虽然她始终没有提及云月馆内藏着的污垢,但她的心防已经打开,反倒叫崔筠有些不好意思,询问张棹歌,她利用齐娘子的真心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张棹歌听闻,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崔筠不解:“棹歌这是在做什么?”
张棹歌一板一眼地说:“把你的道德感暂时存放在我这里,正好我缺德。”
“噗哈哈……”崔筠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
半晌,她顺了口气,说:“哪有人说自己缺德的。”
张棹歌歪了歪脑袋:“嘎,我不是人?”
崔筠回想张棹歌往日说过的词汇,并学以致用:“你是一个有趣的灵魂。”
张棹歌抿笑:“承蒙夸奖?”
崔筠笑着,向距离她只有半步的张棹歌迈进了半步。张棹歌下意识后退,腰带被崔筠勾住,不仅后退的动作被截住,身子也僵了一些。
“棹歌身上的香味变了。”崔筠近距离闻了闻。
张棹歌唇角一勾,说:“因为我换了澡豆的配方。”
之前她在崔筠面前撒了个谎,说自己所用的沐浴露是出自《千金翼方》的澡豆。
虽然崔筠没有多问,可她事后还是买了一些香药回来捣成粉,再把签到所得的香皂也捣烂,加入混淆视听用的猪油,跟香药粉末混在一起充分糅合,最后搓成几十颗麦丽素大小的澡豆。
她试用了,香气没有沐浴露浓郁,但香皂的效果也不差。
崔筠问:“从前的香味挺好闻的,棹歌怎么忽然换了澡豆的配方?”
“你……不喜欢这个味道啊?”张棹歌原本想把剩下那些澡豆送给崔筠的,没想到崔筠不喜欢。
她庆幸,还好没送出去。
崔筠笑吟吟地说:“我没说不喜欢。”
她没想到聪明如张棹歌,也会露出如此大的破绽来。
张棹歌突然换澡豆的配方,说明她先前所用的澡豆压根就不是出自《千金翼方》的,她怕自己起疑才换了澡豆。
崔筠其实想跟张棹歌说,不管她有怎样的秘密,她都会替她保密,也绝对不会在她不想说的情况下逼问她的秘密。
不过她不能说,一旦戳破,就是变相逼迫张棹歌。
崔筠这话又给了张棹歌信心,她问:“那你要用吗?”
“能染上棹歌的气味,也很不错。”
张棹歌在沉默中红了脸颊。
这话太有歧义,太色气了吧?!
第57章 索吻
凑在张棹歌脖颈边辨别香气的崔筠稍微偏了偏头, 便看到了张棹歌的喉咙有细微的滚动,那细长的脖颈似乎染上了一丝绯红。
目光再往上挪,便是张棹歌那张明艳又英气的脸颊, 此时也肉眼可见地红起来,显然被她的举动和话语撩拨得有些羞赧。
似乎只有这种时候, 崔筠才能从张棹歌的身上看到一丝女儿家的青涩娇羞。
崔筠抬手, 指尖轻抚张棹歌的脸颊。
张棹歌犹如一尊雕塑,定定地站着,任由崔筠“轻薄”。
当那食指指尖轻触下唇, 张棹歌终于解除了入定状态, 她偏过脸,目光灼灼地将崔筠锁定, 说:“七娘,不要轻易抚弄别人的唇,这是在索吻。”
再这么下去,她真的忍不住要强吻崔筠,到时候肯定会把崔筠吓坏,然后收获一句:“你让我觉得恶心。”
崔筠从张棹歌克制冷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委屈,就差没有红着眼眶, 我见犹怜地喊“不要~”了。
不知为何, 脑中光是浮现那个画面,就刺激得崔筠心底一阵悸动,连呼出来的气都灼热许多。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子晕乎乎的,自幼就被灌输贞静自守行止有耻的教条轰然崩塌, 她问:“棹歌是在教导我不要向别人索吻,还是在拒绝我向你索吻?”
张棹歌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险些崩断, 她想要亲下去时,又猛地被理智拽住。
而察觉到张棹歌的意图,已经做好了准备的崔筠发现她凑过来的动作戛然而止,当即不给彼此再三思考反悔的机会,一手拽着张棹歌的腰带,一手攀着她的肩,吻了上去。
张棹歌在她的唇贴上来的瞬间就把种种顾虑、犹豫给抛之脑后了。她不去思考崔筠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和目的吻她的,也不想知道这个吻结束后她们要如何相处,更不会去为那些世俗伦理观念而背上心理负担。
崔筠的吻和她的处事风格完全相反,青涩稚嫩,毫无章法。
尽管张棹歌正沉沦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欢愉当中,可她到底没有崔筠那么毛躁。她抬手搂住崔筠的腰,予以耐心的引导。
很快,主动权便来到了张棹歌这儿。
原本只想亲一下就迅速抽离的崔筠忽然发现自己成了蛛网上的猎物,编织情丝的是她,被困住的也是她。
好在张棹歌不是什么会吻上头的人,在她的引导下,一个从试探变成热切最后又归于若有似无的亲昵的吻在缠绵中结束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整理着思绪,思索着要如何捅破这层窗户纸。
哪怕到了这个地步,张棹歌也不敢确定崔筠是基于对她的喜欢才想亲她的,尤其是崔筠现在这个年龄段的青春期少年少女,最容易陷入迷茫,也会对性产生好奇和冲动,从而偷尝禁果。
等她们长大,思想更成熟了,或许会认为这一段经历是难以启齿的黑历史。
张棹歌的行事作风素来无拘无束,唯独在情爱之事上,她有顾虑也有底线,做不到像少年时那般恣意洒脱、不计后果。
这时,青溪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娘子,齐里正送转帖来了。”
这道声音将二人的思绪打断,屋内暧昧的气氛也随之消散。
张棹歌先一步松开崔筠,又后退半步,转过头去不看崔筠的表情。
崔筠抬眸望了她一眼,迅速稳住心神调整好神态走出去。
张棹歌没有留在原地当木头,恰好她也需要找点事转移注意力,让自己有充分的时间去思考该如何应对和她亲吻后的崔筠。
青溪看到二人一前一后地出来,目光迅速地从她们身上扫过,感觉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二人来到前堂,齐适先向张棹歌行了个叉手礼。
——他与张棹歌同样有勋官在身,不过张棹歌的勋官级别比他高,他是二转云骑尉,正七品上;张棹歌为四转骁骑尉,正六品上。兼之张棹歌有军将职级,齐适就不能再按从前的礼仪来对待她了。
张棹歌回了一礼,他才转向崔筠,微微颔首致意,并递上一份转帖。
所谓“转帖”其实就是乡里决定在社日举行祭祀活动庆祝丰收,由社司,即里正、村正等构成的乡村组织通知乡里各家各户所写的帖子。
由于纸张珍贵,社司无法给每家每户都单独发帖通知,故而会在帖子上写下每一家的名字,先通知一家,再由这家传到下一家。
收到帖子的人家得及时回复,否则要受到处罚——一般是罚款。注1
昭平乡的社日定在半个月后的八月初五,那时候乡民刚收完粟米,又还没种下小麦,正是清闲的时候。
等转帖被送回到社司里正的手上,齐适忽然发现少了崔筠家。
崔筠此前从未参加过昭平乡的社祭,而乡民给下一家转帖又是根据帖子上的名字,这上面没出现崔筠,最后转帖的人家自然而然地将帖子转回到了齐适的手上。
要不是齐适发现遗漏了她,等到了社日,大家都出来祭祀祝贺,唯独没看到她出现,那事情就麻烦了。
不过,社司再怎么样也不该遗漏了崔筠才对。
张棹歌看了眼转帖,在孟甲岁与下一家之间看到了一块很突兀的墨渍。很显然,这里原是有名字的,但被墨渍给遮住了原本的字迹。
社司写名字都是按户等、资产等来罗列的,孟甲岁的后面明显是崔筠。
“这做法未免太幼稚了。”张棹歌轻嗤。
齐适笑了笑,并不插话。
他也问过孟甲岁,对方理直气壮地说这都是内知办的事,而内知则辩称他在回复的时候不小心滴了墨上去,但因为事先没有仔细看名单,所以并不清楚那上面是谁,只能按往年的习惯转帖到下一家。
这话忽悠三岁小孩也就算了,齐适又不是傻子。
不过张棹歌和崔筠没有询问这些细节,他便保持缄默。把这些狡辩之言转告给她们,只会令他卷入两家的纠纷之中。
崔筠知道在她新婚日送了贺礼来的孟甲岁为何忽然故态复萌开始搞这些小动作,想来是崔家拿出的曲辕犁提高了崔家在乡民心目中的地位,动摇了孟家在乡县的地位。
崔筠大方出借和租赁耕牛、曲辕犁给乡民,又允许乡民效仿曲辕犁的形制来打造新的耕犁,给以种田为生的他们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大大地减轻了他们的负担。
比起只会压榨他们,靠暴力胁迫他们的孟甲岁,他们自然更加亲近信赖崔筠。
齐适说:“县里也知道了曲辕犁,托崔七娘子的福,我在县司上直时还受到了佐官们的礼遇。”
县令重视农桑,知道了曲辕犁的存在必然会加以推广,而眼下只有崔筠家和昭平乡使用曲辕犁,县里别的乡想要使用曲辕犁得先去取经,齐适自然就成了他们取经的对象。
崔筠微微一笑:“齐里正客气了,外子改进耕犁是为了满足我的私心,但看到大家都能用上新耕犁,真是皆大欢喜。”
齐适又说:“今年县佐许会来参加社祭,所以我准备在今年的社祭增加献曲辕犁的仪式环节,不知崔七娘子可否出借一具曲辕犁?”
“只是出借用于社祭,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齐适摸了摸鼻尖,神情讪讪:“县佐的意思是……想多借一段时日。”
按照县里那些佐官的意思,这曲辕犁是要带到县里研究的,等各乡都用上了曲辕犁才会归还。
耕犁是农事生产中最重要的农具之一,造价并不低,犁铧所用的铁就得700文钱左右,其余部件虽然是木制的,但是木材费用,及找木匠打造也得花一两百文钱。
加上耕犁出借后耽误部曲干农活所造成的损失,少说得四千钱。
寻常人家必然是不肯轻易出借的,眼下拥有最多曲辕犁,又有出借条件的人家只有崔家。
要不是肩负县里交给他的任务,齐适是开不了这个口的。
张棹歌说:“齐兄,我知晓县佐给你施压了,你是迫不得已才向我们开这个口,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还请你谅解。”
齐适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对这个答复仍有些不满意。
张棹歌又说:“这样,这曲辕犁毕竟是我们的人改进了,就这么借给县里,县里必然要走一些弯路。何不让他们从各乡里挑选出一人来参加我们的社祭,等献曲辕犁的仪式结束,再让他们留下来学习如何制造和使用曲辕犁?”
她的态度是——你们这些佐官不能“既要又要”,不付出任何代价就想借走曲辕犁,并当成自己的功劳,往脸上贴金也太不要脸了些。
今日崔筠将曲辕犁借出去了,他日他们会记得崔筠的好吗?
崔筠缺的就是提高声望的机会。
哪怕会让佐官们不高兴,也得先在县里扬名。
齐适看了看崔筠,见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默认了张棹歌的话,他便明白这也是崔筠的意思。
于是点了点头:“那我再去上直时,便这般转告县佐们。”
他正准备告辞,崔筠忽然将他留下,然后拿出半刀纸,说:“我观此纸质量不佳,容易洇墨,想来里正在造籍计帐时没少为此烦恼,这些纸或能帮你解决这些烦恼。”
齐适初时不太明白崔筠为什么要给他送纸,等他入手了这些纸才发现它的表面光滑,放在阳光下迎光看,能看到抄纸时竹帘留下的水纹,而且纸张韧性好,薄厚均匀,透光性都差不多。
县里造籍计帐所用的纸张都是官用公文纸,一般是黄麻纸。
乡里的用纸就没有这么好了。不管是每年进行一次人口大盘查的手实攒造,还是夏秋两季收税后统计的账簿,所用的纸往往需要他们这些当里正的自掏腰包购买。
齐适家底再好也舍不得用上好的纸,因此只要纸张的质量还过得去就行。
崔筠给他的这半刀纸可以媲美官府所用的黄纸!
原本心底对崔筠还有些许意见,这些纸在手,他哪里还好意思对崔筠不满?
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推说:“这纸怕是不便宜吧?我哪里好意思。”
崔筠微笑说:“自家造的,虽然算不上好,但书写公文应该勉强过得去。”
齐适手中的纸险些散落,他一边捏紧这些纸张,一边努力压下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这些居然是崔家自己做的纸?!
崔筠会造纸?!
一旦形成规模,无法想象会有所少钱流入崔筠的口袋。
齐适羡慕归羡慕,却没有生出什么嫉妒的心思。
主要是崔筠有这个本事造纸,那人家发财是正常的,没本事的人才会去嫉妒别人的本事。
他隐约有些不安,总觉得孟甲岁知道这事后必然会有大动作,恐怕以后昭平乡难有安宁之日了。
眼下叫他放弃这些纸也是不可能的,他收下这些纸,脸上的笑容都灿烂了许多:“那齐某就在这里谢过张贤弟和弟妹了。”
崔筠:“……”
瞧瞧,收了好处,称呼都亲近了许多,这就是现实。
不过她不用担心出借曲辕犁的事会叫那些县佐不高兴了,为了以后能得到便宜纸用,齐适必然会倒向她,替她处理好此事。
齐适走后,崔筠便让青溪去准备社日所需的东西。
首先,社祭的开支会均摊到各家各户,所以需要交多少钱,得跟社司那边确定。
其次,社祭要准备三牲祭品,包括鸡、猪、羊,还有酒水。
最后,社日还有一个穿新衣的风俗。
崔筠记得上次给窦婴寄衣袜,张棹歌似乎有些羡慕。她们成婚这么久,张棹歌似乎还没有裁剪过新衣,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让人给张棹歌做一套秋衣。
第58章 填满
思及此, 关于那个吻的记忆又猝然浮现。
崔筠也红了脸颊。
她从前竟不知自己是如此大胆孟浪的人。
不过张棹歌也回吻了她,是否可以说明张棹歌心中也是有她的?
崔筠满心欢喜。
初尝情滋味的她没有任何经验,也无人可以教导她接下来要如何处理跟张棹歌的关系。
因为她对张棹歌的感情是不同于世俗的, 那些流传千百年的爱情故事也无法作为参考给她任何指引。
若让她顺从自己的心意,义无反顾地和张棹歌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绝恋, 冷静下来的她只怕也不能完全做到。
但瞻前顾后也不符合她的性子。
正要开口, 张棹歌却先一步提起了这桩事。
“你亲我……是好奇亲嘴的滋味吗?”
崔筠雀跃的心陡然一坠。
张棹歌怎么能这般看轻她?
她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困恼,反问:“那大郎亲我,是因为好奇亲嘴的滋味吗?”
这话问得张棹歌哑口无言, 不知该如何作答。
回答不好奇亲嘴的滋味, 纯粹是想亲崔筠?
那崔筠势必会问她“想亲”是出于什么情感,喜欢、爱意, 还是出自生理本能的欲望?
一个问题的背后是无数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
看张棹歌满脸纠结,崔筠的心如坠冰窖。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了。
这一瞬间,她委屈、懊恼、不甘又难受,却始终没想过去怨恨张棹歌。
本就是她主动的,苦果总得自己尝,不怨张棹歌。
崔筠眼里的光悄然湮灭,张棹歌的心就像被突然攥紧, 狠狠地捏了一把, 不禁想:“我到底在踌躇害怕些什么?担心崔筠只是少年人没有定性,担心她分辨不清爱情与憧憬,担心我错付真心?”
她仿佛看到了那些熟悉她性情的朋友笑她,说:“张棹歌,这可真不像你的作风。”
张棹歌从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别看父母给她起了这么一个文艺的名字, 她为人可跟文艺沾不上半点关系。从小聊猫逗狗,干的事那叫一个恣意妄为, 如,拿爆竹炸粪坑、跟两个月大的奶狗打架、联合小伙伴将邻居家追着她啄的大鹅制服,把鹅毛拔了并卖了八块八……是村子里有名的熊孩子。
父母三天两头就收到村里的邻居投诉,把她给揍皮实后,她自觉更抗揍,于是行事更加张扬。
村里人总以为她会误入歧途,结果她一毕业上了岸入了编,连她父母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又是什么时候参加的考试。
对此,张棹歌说:“有天在路上被人塞了张卖课的传单。”
她爸:“???”
她妈:“所以你就去买课、上课、报名考试?”
“昂。”
父母:“……”
昂你个头啊,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家里商量一下?!
虽然他们也备有面儿,但总得给他们一点心理准备好吧!
不过他们和张棹歌的朋友、同学也都习惯了她这种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的行事作风。
恐怕他们都想不到,她也会有踌躇的一天。
在无声的纠缠中,崔筠忽觉难堪,正要逃离,张棹歌猛地拽住她的手腕,说:“不是你先亲我的么,怎的,不想负责任还要赖我?”
崔筠眉心突地一跳,抬头看她,似在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随便的人,亲了我就得对我负责。”
崔筠脸蛋轰地发涨发红。
听这话,像是对她做了什么羞羞的事,明明她们只是……亲了亲嘴。
崔筠问:“若是别人亲了你,你也这样吗?”
“怎么可能,且不说我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哪怕不设防被亲了,他们的下场也只有一个。”张棹歌笑眯眯地,崔筠仿佛看到了那个面带微笑轻松杀死贼寇的牙将。
她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张棹歌反问:“所以,七娘也会这般随便亲别人吗?”
有了张棹歌的表态,崔筠也大胆了许多,说:“我不好奇别人的嘴亲起来是何种滋味,只好奇你的。”
“所以……你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了吗?”
“没有,好像更好奇了,心如沟壑,怎么都填不满。”
张棹歌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世贤和艾莉的经典对白。注1
只一瞬,她就把这不合时宜的念头给拍散,欺身上前,仗着身高优势将崔筠禁锢在这寸步的小空间里。
“要有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的精神,多尝试,总有一天会填满的。”张棹歌说罢,噙住崔筠的唇。
方才招待齐适时喝的茶所留有的茶香瞬间溢出。
一吻终了,崔筠伏在张棹歌的肩头,问:“填满了,不就没有兴趣了吗?”
“七娘没听说过一句话吗?”
“嗯?”
“生命有限,欲望无穷。”
“听着不像是什么好事。”崔筠说,“不过,能控制住欲望,知足常乐,应该就算圆满了吧?”
这些充满哲学的话题自然是讨论不出个是非曲直的。
张棹歌笑了笑,将最后一丝顾虑打消。
既然已经给了崔筠希望,就不能这么残酷地剥夺。往后的事谁能预料得到?先顾着当下吧!
——
崔筠的造纸作坊眼下有两个抄纸工,因技艺还不够熟练,每人每日能抄纸从两百到五百张不等。
有时遇到雨天没法晒纸,还会停工等天晴,因此作坊的楮皮纸产出不算很高。
可尽管如此,先进的造纸技术带来的生产效益是肉眼可见的好。仅每日千张纸的产出,就已经超过了绝大部分造纸作坊。
更何况,现在常见的藤纸所用的原料生产基本在淮河以南,中原生产的多是麻纸,而麻的产量低,很多麻纸还需要用破烂的麻布来当造纸的原料,故而中原地区仅有少数作坊的纸张生产情况能赶超崔筠这边的造纸作坊。
自从齐适回家试用了楮皮纸,他知道崔筠的纸张一定可以远销洛阳,甚至长安,到时候再向她买纸就晚了。于是很快就去找崔筠,用每刀(一百张)一千文的价格囤了三刀。
等纸张的储备和产量稳定下来,崔筠就需要琢磨如何卖出去了。
还好她早就想到了将纸售往哪里——汝州、汴州、邓州。
汝州便不必提了,汴州是因为她的舅家在那儿,而汴州有位处江淮漕运往来水路的关键位置,商贸往来逐渐繁荣。
冒着与崔家产生纠葛也要选择邓州的原因同样是考虑到了邓州的地理位置。它位处“商邓驿路”,是江汉地区通往关中的最重要的驿道——从邓州过武关到达商州,再过蓝田关便是长安了。
至于她为何不考虑长安,一是长安遍地权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挡了哪个权贵的财路;二是她在长安没势力没资产,长安什么都贵,铺租也贵,不一定能挣回本;三是长安的纸普遍是各地上贡的贡纸,同时那儿的用纸需求多,但同样卖纸的人也多,在她的楮皮纸还没传出名气之前轮不到她过去分蛋糕。
不过,送纸的时候,崔筠没有忘记身在长安的窦婴。
为了取得舅父的帮助,崔筠也给汴州的窦家送了一刀纸。
汴州,窦宅。
窦良收到崔筠的纸,十分高兴,令他意外的是这些纸竟是崔筠造的!
他怎么不知道崔筠还会造纸?
莫不是去哪家造纸作坊挖了什么造纸匠回来?
再看崔筠的信,他恍然大悟,原来是张棹歌会造纸。
看到这里,窦良的心头再次生出一丝懊悔遗憾,对窦大郎说:“真是可惜了,小小当初若不准备到长安去当女师,让这张姓小将入赘我们家,那掌握造纸技艺的就是我们家了。”
窦大郎也觉得遗憾,虽说崔筠是他的表妹,但终究不是姓窦的。
他们知道自己再遗憾也无济于事,张棹歌早已入赘崔家。
窦良说:“七娘想在汴州的物色一家铺子卖纸,我们家有铺子在西市吗?没有的话你去帮她物色,张罗一下吧。”
窦大郎想到他的妻子李氏在西市有几间铺子,可以李氏的性子未必肯出租给七娘,就算租给七娘,租赁费也不好压低价,往后李氏想涨租,他也难以向七娘开这个口。
为了往后少起龃龉,他还是去找外头的铺子吧。
不过,他没想过找李氏,李氏却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事,主动找到他:“我在西市有一家铺子已经空了两个月还未出赁,七娘若有需要,我可以租赁给她。”
窦大郎大喜:“真的?那太好了。不过这租金……”
李氏说:“租金自然可以便宜一些。”
窦大郎还没来得及高兴,李氏话锋一转,问:“不过,七娘远在汝州,她要如何打理这儿的铺子?”
窦大郎说:“这是七娘的事,她必然会考虑到这些。”
李氏说:“考虑是一回事,实际运作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她若是派仆役或安排管事来打理,谁能保证那管事不会生出贪念,私吞了钱财?我们作为她的亲人,不帮着看又说不过去,帮着看嘛,又挺麻烦我们的。”
窦大郎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底气不足地说:“毕竟是一家人……”
“你说得对,正因为是一家人,她何不将纸卖给我,然后由我放到铺子里去卖呢?”
窦大郎:“?!”
“你想想,她把纸卖给我,最多是少赚一点,但不必操心铺子里的事。而我有铺子,不必担心铺子哪天就被人收回去了,还得另外择址开张,同时,我们窦家在此地经营了十数载,知道哪些人家需要纸,也不必担心会有人到铺子里找事,重要的是我们还能有一些进项……”
窦大郎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在李氏的怂恿下,窦大郎把她的想法跟窦良说了。
窦良沉默许久,说:“还是得问问七娘的想法。”
李氏说:“书信一来一回太麻烦了,干脆我们亲自到汝州去见她,找她面谈,顺便看看那造纸的作坊。”
窦良和窦大郎最终同意了。
于是中元节过后,夫妻俩挑了个合适出远门的日子前往汝州昭平乡。
……
对于窦大郎和李氏的到来,崔筠甚感意外,但更多的是见到亲人的喜悦。
她迎笑说:“不知兄嫂千里迢迢从汴州赶来,有失远迎。兄嫂舟车劳顿,快些进来歇息一下,我这便让人去备酒食为你们接风洗尘。”
窦大郎和李氏是在两年前成婚的,那时候崔筠已经回乡守孝,未能参加他们的婚事,与李氏是初次相见。
崔筠的好话张口就来:“常听阿姊提起嫂嫂是位仙姿玉貌的美人,今日一见,靡颜腻理、出落大方,真大家闺秀也。”
好话谁都爱听,在窦家向来直来直去的李氏果然被崔筠夸得有些飘飘然,不由自主地夹起了嗓子,生怕一开口就会露馅,破坏自己的大家闺秀形象。
她主动挽着崔筠的手臂,说:“七娘说笑了,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窦大郎的目光在场梭巡了番,问:“妹婿呢?”
提及张棹歌,崔筠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说:“最近有不少大雁南下经过在昭平湖附近逗留,她去捕雁了。”
张棹歌去捕雁是假,实际上她是去捣乱的。
她听说每年的秋冬,孟甲岁都会组织人手大肆捕杀路过在湖泊草地休憩的大雁,因他的窑场就在昭平湖附近,故而以捕雁为名,去给孟甲岁添堵。
崔筠虽然没有参与这么幼稚的行动,但也随她去,没有横加阻拦。
“他这赘婿当的倒是悠哉。”李氏再开口,就暴露了本性。
“话不能这么说,七娘说过能造出这么好的纸全因妹婿。”窦大郎说。
崔筠的目光在他们二人的身上一掠,笑吟吟地带他们进别业里头去了。
李氏的性子藏不住事,跟崔筠聊熟悉后,便直奔主题。
窦大郎频频给她使眼色,她都当看不见。
崔筠恍然大悟,对这位表嫂的性情也有了更深的认知。
她之前夸李氏的话并非真的出自窦婴之口。事实上窦婴很少提家里的事,她也不清楚这位表嫂的脾气,今日一相处,倒是摸透了七分。
崔筠在思考李氏提议的可行性,倘若李氏肯派人来这儿收纸,她的确不必费心跑去汴州开铺子。不过跟亲戚做生意最头疼,一不小心就会因利益而起冲突,所以此事还得再三考虑。
好在李氏没有步步紧逼,又转头聊起了家常。
李氏在窦家的时候,就很少会顾及窦家人的脸面,到了崔筠这儿,她更是本性难移,忽然对崔筠说:“你是个有福气的。”
崔筠不解。
她又说:“你这赘婿呀,当初窦家也相中了,准备替小小提亲,招他为婿。窦郎都带着婚书出汴州了,小小愣是改变了注意,说不招婿了,要到长安去当女师。”
窦大郎没想到李氏会突然说这个,他忙喝住她:“你快别说了!”
此时,崔筠已经无暇顾及兄嫂了,她被李氏刚才的话炸得脑子轰一下空了。
第59章 顾忌
在发觉自己对张棹歌心动前, 崔筠并不识情滋味,更不会分出心神去留心那些年轻男女之间的眉目传情。
今日听表嫂的闲聊之言,冷不丁地想起窦婴提议崔筠招张棹歌为婿时说过的话, 还有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失落。
霎时间,崔筠心底的某个角落, 迷雾被层层拨开。
她似乎看到了答案。
原来……如此。
阿姊心悦棹歌。
这一刻, 崔筠的心头忽地涌出浓浓的复杂情绪,她愧疚自己没能早点看出来,明明之前差点就察觉到了, 可她只顾着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不去琢磨阿姊失落的原因。
如果不是为了她,或许阿姊就不会离乡别井远赴长安了吧?
她又深感无力, 因为棹歌是女子,阿姊的心意注定要错付。
令她纠结的是,她并不确定阿姊是否知晓棹歌是女子,万一阿姊和她一样,明知棹歌是女子也心悦她呢?
理智上又觉得不可能,若阿姊当真知晓棹歌是女子,便不会提议让棹歌当她的赘婿。
在那个时候, 谁都有可能基于利益才对她好, 只有阿姊是真心实意为她的。
不过这一切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给阿姊的书信中提到过不少同棹歌的事,这无疑是在阿姊的刀口上撒盐。她对此一无所知,还仗着这份无知,肆无忌惮地伤害阿姊。
或许让阿姊知晓棹歌的女子身份就能解决此事, 可即便那个人是她的阿姊,她也不可能不管不顾地将棹歌的身世泄露出去。
……
张棹歌捣乱回来才从青溪那儿知晓了窦大郎和李氏到来的事。
她在前堂没看到人, 问:“七娘没有招待他们吗?”
青溪说:“娘子已经吩咐了后厨准备酒食,不过阿郎还没回来,就让他们先到厢房歇息了。”
张棹歌点点头,一边将弓上的弦松了,一边往主屋走去。
没看到崔筠,她估摸人在书房,也没在意,直接让朝烟帮她备水沐浴更衣。
她打着捕雁的幌子去给孟家捕雁人捣乱,免不得要装装样子,因此这身上沾了不少泥巴草木屑,这副尊容去见客人太过失礼。
等她洗完澡,朝烟说酒食已经准备好,崔筠和窦大郎、李氏已经在等她。
张棹歌有些纳罕崔筠竟然不等她,但想到对方是她的亲人,又觉得可以理解。
她来到设宴的偏厅时,有好几道目光都投了过来。
窦大郎率先跟她寒暄:“妹婿,别来无恙。”
张棹歌回了一礼:“劳窦兄挂念,棹歌甚好。”
她也跟李氏打了招呼。
当初她将窦婴送回窦家时见过李氏一面,虽然不太喜欢李氏,但今日的场合还是得顾全崔筠的面子。
由于今日是家宴,对宴席的规格和座次都没有太多讲究,所以将两张板足案并在了一起。
不过酒食还是分开的,每个人就吃眼前的菜肴。
张棹歌见崔筠吃得少,好奇地往她那儿夹了一筷子菜。
崔筠向她投去复杂的目光。
张棹歌误解了她眼神的意思,说:“味道一样,也不是很难吃呀,你今晚怎么吃这么少?”
崔筠的眸光微闪,似湖水般平静,又似浪涛般汹涌。
最终,她别过了脸去,神色恹恹:“吃多了酒,有些饱。”
“那便少喝些。”张棹歌让正在煮酒的朝烟不要再给崔筠添酒。
李氏见状想说些什么,但被窦大郎使了个眼神,只好悻悻地把话给咽了回去。
众人心思各异,一场家宴吃得索然无味,草草撤席,又各自回屋歇息去。
待到独处,张棹歌才问崔筠:“你有心事?可是你表兄表嫂的来意不善?”
崔筠强打起精神把李氏的想法说了。
“这也值得你为难?”张棹歌觉得,这不符合崔筠的行事作风。
崔筠忽然想问张棹歌是否知晓阿姊对她的情意。可就算她知道又能如何?她从未忘记自己的女儿身,不可能会给予阿姊回应,阿姊才会落寞地说出那番话来。
——缺点也有,就是有些冷情,你在“他”的眼中看不出“他”的心里是否有你。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崔筠看得出张棹歌心里是有她的,说明张棹歌不是对所有人都像对她这般上心的,这更加坐实张棹歌的心里没有阿姊。
而今,她却要以此事来逼问张棹歌,张棹歌又何其无辜?
崔筠扶额。
自从知道自己无意中“抢”了阿姊的心上人后,她这脑子就乱糟糟的。
她需要再缓一缓。
崔筠说:“毕竟是亲人,处理不好可能连亲人都没得做。”
张棹歌认同地点点头。
虽然她想为崔筠分忧,可这事显然不是她擅长的,干脆留给崔筠自个处理。
崔筠忽然问:“棹歌在遇到我之前,可有心仪的女子?”
张棹歌:“……”
突然觉得一点儿都不意外呢,毕竟情侣之间难免要翻一翻过往的情史。
只是她并没有什么准备。
要说过去那二十四年的人生里没有对别人动过心,那是不可能的。
可毕竟那都是另一个时空的事了,她要怎么跟崔筠解释?
于是说:“在这世间,只你一人。”
崔筠松了口气。
又问:“你觉得阿姊怎么样?”
张棹歌忽然觉得这些问题串联起来后有些微妙。
“你问的是哪方面?”
崔筠:“……”
“所有方面。”
张棹歌说:“她挺好的啊,是我见过的人里,唯一一个护你跟护犊子似的人。虽然平常很爱开玩笑捉弄人,但心地不坏,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崔筠心说:难怪阿姊会如此神伤,原来在这人心中,阿姊始终只是朋友。
随即又有些蛮不讲理地想,阿姊这么好,这人凭什么看不上阿姊?
张棹歌没想到这话不仅没能安抚崔筠,反而收到了一记眼刀。
张棹歌:“???”
七娘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为什么?
七娘这么讲理的人,怎么在这个问题上如此没道理?
她说:“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对窦小小真的没有那方面的心思,我们就只是朋友。”
崔筠从魔怔中恢复了理智,叹气说:“我知道。”
“那你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你表兄表嫂同你说了什么?”
崔筠顿了下,摇头:“没说什么。”
这事跟张棹歌说了也只会多一个人感到不自在。
更何况事情已经发生,又暂时找不到能令大家都坦然面对的解决办法,只能先冷处理。
许是知道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会让张棹歌起疑,崔筠又补充:“其实没什么事,就是兄嫂今日提到了阿姊,说了许多我从前都不知道的事,所以多愁善感了些。”
张棹歌猜,许是崔筠终于知晓了窦婴重返窦家后的辛酸,以她对窦婴的在乎,情绪上肯定会有波动的。
原来如此。
她劝慰:“已经过去了,窦小小都不放在心上,你也不要多想。”
崔筠神情愈发微妙:“你怎么知道阿姊放下了?”
张棹歌更觉莫名:“她给你的书信字里行间处处透着自信,看着不是挺好的吗?可见她的心里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东西。她那么豁达的人,又怎么会沉湎在过去呢?”
崔筠说:“你说得对。”
掀过这个话题,崔筠准备让张棹歌去跟李氏谈纸张的生意。
“你同意将纸卖给她,而不是在汴州租铺子了?”张棹歌问。
崔筠颔首。
仔细算一笔账后,她发现把纸卖给李氏比较划算。
首先造纸成本约三文钱一张,加工为熟纸的成本得增至四五文钱。
崔筠直接卖纸,可按纸张质量定价十至十五文。
她在汴州没有铺子,租铺子的支出每月约两千钱,还要额外缴纳十税一的关课商税,将纸运送到汴州也还得一笔开支。
把纸价定在十五文以下,必然会亏本,哪怕定价十五文,也只能从中获取很微薄的利润。
但直接将纸卖给李氏就不一样了。
她以十文一张纸的价格卖给李氏,也仍有一半利润。
而李氏名下的铺子本就在两税的缴纳范围之内,不用再额外缴纳关课商税。她每个月只需花费一笔运纸的费用,余下收益就是纯利润了。
当然,朝廷是严禁官员及大功以上亲属经商的,但这些禁令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在天子脚下的长安权贵们广置商铺、开邸店客舍、磨坊,朝廷尚且管不住,更别提汴州这些由节度使管控的地方官了。
更何况,李氏可以以旁人的名义做这笔买卖,而窦家在汴州人脉广,深知哪些地方对纸的需求量多,即便不通过纸铺,李氏也能卖纸。
正因如此,窦良才没有拒绝李氏的提议。
至于崔筠为什么要让张棹歌出面谈条件。
一言以蔽之——张棹歌克李氏,能争取最大的利益。
翌日,李氏催促崔筠早些做决定。
崔筠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张棹歌。
张棹歌立马接戏:“这个家是七娘做主的,但造纸的事归我管。”
李氏觉得换个人来谈也一样。
孰料张棹歌丝毫不顾及亲戚情面,一口咬定一张纸十二文,生纸可以便宜点只收十文。十刀起卖,看在两家是亲戚的份上可以打九折。
第一轮谈判没谈妥,双方吃饭去了。
李氏恼窦大郎没有帮忙压价。
窦大郎苦笑:“这怎么好压,妹婿救过小小,我们还欠着这份恩情没还呢!”
李氏动了动嘴唇,到底没说出什么薄情寡义的话来。
第二轮谈判,崔筠开始“帮”舅家说话,张棹歌终于有所松动,说:“既然七娘这么说,那打了九折后,每一刀再便宜八十文。”
李氏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浑然不知崔筠一开始准备给她的价格便是这个数。
窦大郎没有经商,更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见崔筠的心里还是向着自家人的,非常高兴。
李氏询问过造纸作坊的纸张存量后,一下子就订了三十刀。要不是他们这次过来只带了三万钱,他们还会买更多。
三千张纸可抄书一百多卷,数量已经相当可观。
不过纸张不像生鲜,即便存放个几年也没有问题,不用担心会砸在手里。
关于虫蛀的问题,张棹歌也有售后保证。她采用的造纸工艺,以及加工为熟纸的工序很大程度上可以防蛀。如果真的出现虫蛀的情况,也可以将纸送回来,包换。
把窦大郎和李氏送走后,崔筠脸上的神情松快了些。
有了这三万钱,她就可以开始在汝州买铺子开纸铺了。
且她发现驿道递铺附近的草市越发热闹,不少豪强、商贾在那儿买了地来建邸店和草棚,她也想在那里建一些邸店铺子。
崔筠一边思索着事一边往书房走,等她发现身后跟着张棹歌时,有些困惑:“?”
张棹歌努努嘴:“我如此卖力演出,还颇费了一番唇舌,说得口干舌燥,七娘不打算弥补一下我?”
崔筠说:“卖纸所得利润是分你一半的,你不全是在替我干活。”
“这笔钱我不要了。”
崔筠一顿,颇有些好笑地问她:“那你想要我怎么弥补你?”
“我说了,我口干舌燥。”
崔筠突然明白了她这句话背后的意图,羞得别过脸去:“我让人给你准备蜂蜜水。”
张棹歌拉住她:“你最近几日怎么不亲我了?难道是心中的沟壑被填满了,没兴趣了?”
崔筠正要亲她,脑海中又闪过窦婴落寞的身影,倏忽咬了咬下嘴唇,说:“哪能天天亲,我怕亲多了,你就不稀罕了。”
她又生硬地转移话题,“既然你不准备要这笔钱,那我做主替你在附近的草市建邸店吧,哪怕自己没东西卖也可以出租给那些商贾……”
若是以前,张棹歌能加薪领奖金,她早就高兴得心花怒放了,这会儿反倒有些提不起劲。
趁着窦大郎和李氏刚离开不久,他们的车还装着纸,想必车程不会太快,于是她从杂院牵出自己的马,快马加鞭追上了他们。
第60章 剑舞
窦泚和李平陆归心似箭, 生怕在路上耽搁久一点会被盗匪盯上,他们只带了六个部曲过来,真遇到盘踞在驿道的强盗劫匪也只有被劫掠的份。
路上, 李平陆还有些后知后觉,颇为懊恼地对窦泚说:“我们应该再多要三十刀纸的, 钱没带够就先赊账, 下回来拿纸再一次性补上,都是一家人,七娘应该不会斤斤计较的。”
窦泚说:“这事做主的可不是七娘。”
李平陆刚要说话, 一阵清晰的马蹄声传来, 众人立马竖起耳朵。
这马蹄声十分急促,窦泚担忧是有紧急军情要传递的驿使, 准备让众人让一让路。
待看到是张棹歌,不禁松了口气。
张棹歌从马上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窦泚、李平陆夫妻俩面前。
窦泚讶异地问:“可是七娘有什么要紧的事托你赶来交代与我们?”
“和她无关。”张棹歌说,“我就想知道,昨日你们与她说的话可是真的?”
她当然不清楚夫妻二人昨天跟崔筠说了什么,但从昨天开始崔筠的态度就怪怪的,张棹歌疑心是这对夫妻无意中说了什么, 令崔筠对她们这段感情产生了疑虑。
之所以说是无意中, 而非夫妻俩刻意挑拨,是因为崔筠不是这么容易受挑拨的人,必然是夫妻二人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事令崔筠介怀。
再细想那天崔筠先是询问她从前有没有心仪的女子,又打听窦婴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她已经猜到了夫妻二人说的事情定然与窦婴、她、崔筠都有关。
因此她决定来诈一诈窦泚和李平陆。
窦泚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 询问她:“我们说了很多事,妹婿指的是哪一件事?”
张棹歌也不清楚自己的推断正不正确, 她决定赌一把,说:“我与窦婴的事。”
窦泚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他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感到了压力,说:“既然七娘已经与你说了,我也不妨承认,的确是真的。”
张棹歌问:“可以与我细说吗?”
窦泚有一丝犹豫,李平陆说:“这本就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他已经知晓,如实相告又有什么关系?”
她不认为把窦家曾经想招张棹歌为婿的事说出来有什么不对,当时的张棹歌与窦婴男未婚女未嫁,倘若婚事成了,说不定也会成就一段佳话。事情没成,她说出来,于她们的名声也不会有碍。
至于张棹歌会不会后悔选择了孤女崔筠?
会后悔说明“他”也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早日让大家看清“他”的真面目也好。
窦泚对张棹歌说:“家父颇为欣赏你的为人与才能,得知你解甲归田后,十分替你惋惜,恰逢家中在张罗小小的终身大事,家父便想招你为婿,让我带上草帖婚书出发来汝州提亲,孰料小小说她并不愿意嫁人,她准备赴长安给西河县主当女师。家父见状,只好作罢。”
窦泚说得委婉,也没提窦婴事先默许后来才反悔,但张棹歌还是察觉到了一丝端倪,询问是哪一天发生的事。
稍稍推算一下就知道窦婴拒婚是在她答应崔筠入赘为婿之后的几天,以崔筠的性子,在将这么重要的事定下来后,必定会去信与窦婴说。
窦家要替窦婴招她为婿这事不可能是静悄悄进行的,窦婴或许是知情的,但没有反对,直到收到崔筠的信……
张棹歌一阵头疼。
窦婴喜欢她?她怎么觉得那么不真实呢!
窦婴如果喜欢她,又怎么会在过年的时候试图撮合她跟崔筠?
窦婴如果心系她,又怎么会对她若即若离?
曾经她也一度苦恼自己女扮男装太成功,被窦婴喜欢上了怎么办。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窦婴是基于处境才不得不装出对她感兴趣的样子。
知道这事是她成为陈仙的宅内突将后的端午那日。
陈仙为了稳定自己的地位,特意在宅邸摆宴款待诸多李贼的旧部将。
窦婴来陪陈仙的妻子,被李贼昔日的旧部看见,不仅冷言冷语,还在宴席上仗着酒意要求陈仙让窦婴出来表演或陪酒。
陪酒是饮妓做的事,他们这分明是在羞辱窦婴。
陈仙虽然感激窦婴帮忙除掉李贼,让他上位,可比起一个女人,还是这些手握兵权的部将更重要。
于是假意为窦婴推脱,不成,只好让人去找窦婴。
这般情况,窦婴大可以挥袖而去,最多是让陈仙也假模假样地训斥一下她就得了,并不会真的拿她怎么样,可她还是迤迤然地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不见被羞辱后的愤怒与气急败坏,反而颇为从容镇静。面对那有心叫她难堪的部将提出的“不表演就来陪饮”的要求,她的目光在场上梭巡一圈,悠悠地说:“在场诸位多是武将,舞文弄墨有卖弄之嫌,奴还是为诸位献上一舞吧!”
众人兴致高涨,以为她要跟场上的舞姬一样,跳那些香艳的舞蹈。
孰料她走向张棹歌,询问:“能否借剑一使?”
张棹歌刚要把装饰用的短剑给她,想起自己的职责,就转头去看首座的陈仙。
陈仙不知道窦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想到现场有那么多武将和牙兵保护他,谅窦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干不出什么令现场血溅三尺的事情来,就放心地允了。
窦婴借了剑回到场上,气势倏然一变,忽然有人明白了她要表演什么——剑器舞。
剑器舞即舞剑,属于武舞。典故“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中,项庄便是想借舞剑来刺杀刘邦,足可见舞剑历史悠久。
远的不提,近的舞剑名人有公孙大娘。
她是大唐开元盛世享负盛名的舞剑艺术家,她的剑器舞风靡一时。注1
诗圣杜甫童年时曾见过她舞剑,五十年后在川蜀白帝城又看到她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因此作了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注2
公孙大娘与李十二娘之后当然还有舞剑,只是能舞出色的人已经不多。
场上众人都是没经历过开元盛世的,也没人去过白帝城。没有珠玉在前,自然无法去挑剔窦婴的舞艺。
窦婴的舞姿凌厉,把剑舞出了凛凛杀气,几度将短剑刺到了众人面前,偏偏舞剑的精髓就在于它的活动范围极大,还有这猛厉的气势,众武将只得提心吊胆地防着她。
一舞下来,窦婴已经大汗淋漓,体力也有些不支。
而满场寂静,气氛诡谲,直到张棹歌率先鼓掌,陈仙才反应过来夸赞窦婴这剑舞得极为出色。
窦婴将剑还给张棹歌,却因体力不支险些摔倒。
张棹歌将她扶住,向陈仙投去等待指示的目光。陈仙趁机让她带窦婴退场,避免继续被李贼的旧部羞辱。
张棹歌将窦婴送回了节度使宅附近的宅院。
李贼被杀后,陈仙住进了李贼的豪宅,窦婴自然不合适继续住在那儿,陈仙就在附近辟了个两进的宅院给她住着,并派了几个牙兵守着。这里离节度使宅很近,意味着窦婴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被传到陈仙的耳中,她行事不得不谨慎。
然而她当着众多牙兵的面,借口报答,将本欲回到陈仙身边去复命的张棹歌给邀进了内宅。
大门一关,阻绝了众多八卦的目光。
窦婴又让女使镜颜帮忙看守房门,不让别人来窥探。
她先是感谢张棹歌借剑,随后才迤迤然地向张棹歌赔罪,说明自己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与之做出亲昵之举,并非有意戏弄。
张棹歌恍然大悟,那一瞬间,什么“她会不会喜欢上我”的纠结顿时就没了。
许是看出了她的好奇,窦婴解释自己是观察她跟李贼其余牙兵行事不一样,不会真的对她产生淫|邪之心,这才决定挑她下手的。
张棹歌:“……”
打这以后,她就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窦婴会喜欢她了。
哪怕现在听了窦泚的话,她猜测大概是窦婴被家里逼婚逼急了,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一个如意郎君,所以勉强答应了父兄的招婿安排。
毕竟比起嫁给一个陌生人,她更能让窦婴感到安心吧。
窦泚担心张棹歌会因此而对崔筠不好,又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既然你已经成为了七娘的夫婿,那就好好待她。”
张棹歌回过神,点头说:“我会的。”
她骑着马回去了。
昭平别业门口,崔筠立在门口远眺,看到她的身影才收回目光。
“在等我?”张棹歌下马后,阔步来到崔筠面前,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往里走。
崔筠睨她一眼:“去哪儿了?”
张棹歌说:“想起还有些防蛀虫防潮手段没告诉大舅子他们,就追过去了。”
崔筠从她的脸上看不出真伪。
张棹歌反问:“你不是在忙么,怎么知道我出门了?”
崔筠以为她不高兴被掌控动向,解释说:“有人看到你匆匆出门,以为出了什么事才来向我禀报的。”
“如果是急事,或者要出远门,我肯定会给你留个口信,好叫你安心的。”
崔筠顿了几秒,嘟囔:“谁知道你会不会为了一个吻而与我置气呢?”
她不提还好,一提张棹歌就想起自己被拒绝亲亲的事,害得她有些忐忑是不是崔筠真的新鲜劲过去后,就直回去了。
想到这里,张棹歌突然吻上崔筠的唇。
崔筠有些猝不及防,怔了怔,正要挣开,被张棹歌钳制住,只能放弃挣扎。
往来的婢女仆役看到她们如此亲密的举动,要么低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只是过路的路人,要么直接转过身去,扫地的仆役恨不得把石砖缝隙的泥沙都抠干净。
“张棹歌!”一吻终了,崔筠意识到被这么多人围观,脸上又羞又臊,嗔怨地瞪了张棹歌一眼。
张棹歌想到崔筠心里憋着那些事不跟她说,反而一个人瞎琢磨,心里也来了气,说:“你下次不愿意让我亲你便早些说,世上这么多人,我也不是非得亲你。”
崔筠立马就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眼里也冒了火:“不亲我,你想亲谁?”
“你不要蛮不讲理,是谁不让我亲在先的?”
“我何曾说过不让你亲?”
“你没说,但你做过什么忘记了吗?”
崔筠没忘,但她这会儿也争执上了头,说:“我只说不能天天亲,怕你不稀罕了。”
“眼下哪里是我不稀罕,分明是你不稀罕。”
“那你能保证爱我十年如一日?”
“我说爱你生生世世,你便会感到安心了吗?”
崔筠一噎。
旋即镇静下来,剜了她一眼,说:“会呀。”
张棹歌见她恢复淡定,也哑火了。半晌,说:“我爱你,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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