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结解
或许在崔筠听来, 张棹歌的这份“誓言”太轻易说出了口,少了几分真诚。
只有张棹歌知道,她说的生生世世便是生生世世。
虽然心里仍存着一丝回到现代的期盼, 然而她连自己是怎么穿越过来的都没弄清楚,回去的办法自然也无从找起——她知道自己穿越是遭遇了泥石流, 可她总不能为了验证这个方法可否反穿越回去就去找死。
因此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寻死上, 还不如先把眼前这一世过好。
未来的事无法预料,她目前既喜欢崔筠,也很享受“赘婿”这份工作, 对自己不会中途变心这事自然是无比肯定的。
再说崔筠, 别看她平日运筹帷幄,从容自信, 实际上她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
许是少年时的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生活令她被迫挑起一家之主重任的同时,也带走了她的安全感。
又或许她曾经盼望过崔氏族人能为她带来安全感,然而他们的行为无疑加深了她内心的不安。
作为她的另一半,如果连能给她带去安全感的情话都吝啬说,那算什么合格的恋人呢?
……
崔筠听到想听的情话,心中安定了许多,也没有细究张棹歌这话是否发自真心——她听不到张棹歌的心声, 非要刨根问底压根就没有意义, 只要张棹歌提供了情绪价值就足够了。
当然,她也深谙“推己及人”的道理,翘着嘴角,说:“我也是,只要你不负我, 我也不负你,我希望我们能生生世世相识、相爱。”
婢女震惊, 这么缠绵肉麻,是她们家娘子会说出来的话?!
仆役:牙齿好酸!
众人:娘子和阿郎的感情这么好,一定很快就会有小郎君、小娘子的吧?!
既已安抚完彼此的情绪,便没有什么事不能说开了。
崔筠和张棹歌回到书房,关起门窗,把各自的想法坦白。
原来崔筠竟真的是因为对窦婴感到愧疚,每次和她有亲密之举就像是在做对不住窦婴的事,才回避了她的吻,张棹歌觉得又好气又无奈。
崔筠到底是读儒家经典长大的,又从小受世家大族的名望影响,这道德底线非常高。邓州崔氏这一支多数族人没继承的风骨,倒是都被她继承了去。
张棹歌问:“假设她真的心悦我,你会如何处理我们的这段感情?是在愧疚中一次次地将我推开冷处理我?还是准备将我拱手想让?”
崔筠哑然。
她喜欢张棹歌,若是旁人来抢,她必定不会撒手。可若来抢的人是窦婴,她虽然做不到干脆放手,却会有所顾忌。
张棹歌说:“我知道你同她的感情非同一般,可感情这事也是讲究两情相悦的,我不爱她,哪怕你把我让出来我也不会跟她在一起。”
崔筠问:“我阿姊有什么不好的?”
张棹歌:“……”
小丑竟是我自己!
崔筠收起小性子,说:“道理我明白,只是我心疼阿姊。”
张棹歌十分果决:“我过两日便赴京找她说清楚我的身世,她或许会怪我恼我恨我,但她在乎你,必然不会因为我是女子而告发我。”
崔筠被她吓到了,急忙捂住她的嘴巴,心头微乱。
这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可崔筠更担忧事态会失控,朝着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万一阿姊不支持她跟同为女子的棹歌在一起呢?阿姊爱护她,也希望她能觅得良人相伴相依一辈子,阿姊不会因为棹歌对她好就无视其余条件。阿姊必然会担忧她们没有子嗣该怎么办,会担忧棹歌的身份被拆穿怎么办,甚至可能不会理解两个女子之间的感情。
崔筠说:“再等等好吗?再等等……”
张棹歌这番话让崔筠的注意力从对窦婴的愧疚转移到了是否告知窦婴真相的纠结中。
别看崔筠平日做决定时果断决绝,在一些她认为会关乎未来和整体布局的事上,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果决的人。无人知晓她决定夺回家业前经过了怎样的煎熬和撕扯,也无人知晓她每做出一个决定前都会经过深思熟虑,衡量这么做自己是否能承担得起后果。
此次事关两个她最在乎的人,她不得不慎重。
张棹歌没有逼迫崔筠下决定,反正对她来说,只要崔筠不会再因对窦婴心怀愧疚而推开她,窦婴是否知道真相都无所谓。
对崔筠而言,这事也不是非得即刻处理,她选择先搁置,等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再做决定。
天上的乌云悄然聚拢,在傍晚时分猝然地下了一阵雨。
七月的下旬便在这样间或的小雨、阵雨中过去了。
许是已经到了初秋,白日的气温依旧颇高,夜里的温度却降至十几度。
张棹歌与崔筠房中的冰鉴早已撤下,换上了填充蒲绒的被褥。
白日也能看到乡里妇人三五作伴一起到长了芦苇、香蒲的河边采集芦花、蒲棒回来填充被褥、衣物,乡间屋舍的织布机更是吱呀响个不停。
忙完田里农活的乡民也没有闲着,跟家族内的叔伯兄弟商讨过后,从某家养的猪里抓一只准备宰杀,还有人则大老远跑去酤酒户那儿买了几坛子酒回来为几日后的社祭做准备。
昭平别业宰了一头猪和一只羊,羊羔与猪头留着祭祀,其余猪肉则分给了底下的仆役、部曲,让他们也能带着三牲去参加社祭。
鸡鸭也是要宰杀的,不过杀鸡的工序没有杀猪麻烦,提前一天再杀也来得及。
系统判定“社日”也算节日,因此大方地给张棹歌发了过节福利——一箱石榴、一盒蛋卷、一盒蛋黄酥、一盒糖果以及一桶花生油。
张棹歌:“……”
你们系统的策划该不会是个广东人吧?
不过她也不能说系统吝啬,除了石榴和糖果外,其余都是这时代所没有的食品、调料。
张棹歌进了一趟牛山,回昭平别业时,带回了一兜石榴,说是在山里摘的。随后又从怀中掏出一包用纸包裹着的糖果,说:“回来的时候在驿道遇上一支商队,对方看上了我手里的猎物,想打打牙祭,就用这一包石蜜换了我的猎物。”
“石蜜”是用甘蔗汁加牛乳后浓缩而成的乳糖,虽然现在的制蔗糖技术还不算高,但这类乳糖的制作工艺早在一百四十多年以前就已经传入。
市面上虽然依旧是以饴糖为主,可也有了石蜜和蔗糖的一席之位。
当然,系统奖励张棹歌的是牛奶糖,被她套了个“石蜜乳糖”的壳子来忽悠崔筠。
崔筠也没有怀疑,眉开眼笑地说:“正好可以用来祭祀。”
张棹歌拿出它就是给崔筠吃的,当即捻起一颗乳糖,说:“张嘴。”
崔筠闻弦知雅意,张嘴吃下了她投喂的糖果,等蔗糖的甜和牛乳的奶香在舌尖蔓延开来,崔筠眯了眯眼:“甜。”
张棹歌笑眯眯地说:“真的,让我尝尝。”
崔筠见她凑过来,猜测她这话的意思是要亲自己的嘴唇尝尝是不是真的甜。
又羞又无奈地剜了她一眼,拿了颗乳糖塞进了她的嘴里。
张棹歌久违地尝到了牛奶糖的滋味。
“这石蜜可真白,比我记忆中的石蜜要甜许多。”乳糖勾起了崔筠的记忆,“我上回吃石蜜是在八年前,那时候我在病中,不肯喝药,阿父便用石蜜哄我……”
由于甘蔗生长在长江以南的地区,而那边又缺少牛乳,所以往往要将蔗糖运到中原来,加水煮开,再加入牛乳,熬成胶状放凉形成固体……这使得石蜜的价格并不比用麦做成的饴糖便宜,崔筠在后来那五年的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中压根就没机会尝到它。
“喜欢吃就留着慢慢吃,吃完了我再给你买。”那一盒糖果,张棹歌只拿出来三分之一。
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得到,大不了她不吃,都留给崔筠。
社日前一日,乡里就热闹了起来,齐适组织了人手到乡里的广场进行打扫,要参加祭祀的崔筠在张棹歌的陪伴下来到峡谷温泉处进行了沐浴。
气温降下来后,为了节省木柴,崔筠都会来这儿沐浴。
许是她们进出这儿频繁,原本狭窄的山路也被拓宽至一米左右,乡里进山砍柴的樵夫顺着这条路发现了此处的温泉,但这里早就被崔筠买了去,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来这儿泡汤,只敢偷偷来。
崔筠每次过来都有张棹歌和朝烟、宿雨等婢女为伴,倒不担心会在泡汤的过程中被乡民闯入,泄了春光。
沐浴完,正是飞鸟投林的时分,一行人又慢悠悠地回到昭平别业去。
翌日一早,崔筠便去参加社祭了,张棹歌则依旧在床上睡懒觉。
倒不是她不稀罕凑热闹,而是上午的仪式大多枯燥乏味,还得祭拜社祭的两大神“社神”与“稷神”,感谢祂们赐予丰收,并希望来年继续保佑风调雨顺。
张棹歌睡到听见外头响起了锣鼓笙箫的声音,才懒洋洋地起床梳洗更衣出门去。
祭拜完神主后,往往会开展“赛神”的活动,具体是将神主像放在轿辇上抬着,沿着乡里大小村子游行,前后有舞龙杂耍等。
后世东南沿海地区的游神就是沿袭了这一习俗。
张棹歌找到崔筠时,后者正在和孟甲岁虚与委蛇。
张棹歌默不做声地听了一会儿,发现无非是孟甲岁知道崔筠的造纸作坊能生产出好纸后,也想来分一杯羹,并且言辞里藏着威胁,倘若崔筠不让他分一杯羹,他就会给崔筠捣乱。
造纸工序中的浸沤一般是将其放到溪水和河流里让流水冲刷掉树皮的虫卵与胶质,属于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而崔筠无法二十四小时都让人守在溪边河边,孟甲岁要想动手脚很方便。
他正是想以此拿捏崔筠。
崔筠说:“不劳孟老丈操心,正是考虑到在外浸泡树皮会影响乡民取用流水,故而我已经在作坊挖了水池,往后会在水池中干活,不影响乡民取水。”
张棹歌说过,往水里加入石灰,充分搅拌再浸沤树皮也是一样的,甚至效率还会更高一些。唯一的问题是,买石灰会增加制作成本。
但和造纸的利润相比,这点成本根本算不了什么。
孟甲岁算计不成,一张老脸拉得老长,暗骂崔筠不识好歹。
这时,张棹歌说:“孟老丈,你与其天天操心我们家里头的事,还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家的窑场。上回我去捕雁,看到周围一堆破碎废弃的瓷片,看起来烧得不是很好。你天天挖昭平湖的土,又把废水与垃圾倒进湖里,哪儿来的脸怪我们影响了水质?”
第62章 买铺
在张棹歌与孟甲岁唇枪舌战时, 九百里外的长安也不太安宁,先是当初告密说郜国大长公主与禁卫将军往来密切的张相在七月病逝。
郜国大长公主的这口恶气还没出完,她跟多个男人□□的事就被人告发了, 这几个男人既有先前就被从禁卫将军贬为太子詹事的李昇,也有同为李氏宗亲的李万, 还有她的小叔子萧鼎与另一位官员。
李万与郜国大长公主的关系虽然已经出了五服, 可同为高祖皇帝的子孙,他们的关系在世人看来就是乱|伦,是朝廷律令严厉禁止的行为之一。
当初李昇被张相告发他出入公主府, 和郜国大长公主私交甚笃, 皇帝被李相一番劝解后没有迁怒太子。如今又被人捅出这等秽乱之事,便不再给郜国长公主机会, 直接召她进宫后将其软禁。又杖杀了李万,把李昇在内的另外三名“情夫”贬到岭南。
西河县主见郜国大长公主果然出事,心中忧戚之余,对窦婴也十分钦佩:“老师当真是料事如神。”
谁能想到,昔日门庭若市的郜国大长公主府会在一夕之间沦落至门可罗雀的境地?
窦婴与西河县主三个多月前去参加宴会时目睹的宾客盈门景象还历历在目,如今谁不感慨一句世事难料!
窦婴更是再次认识到帝王猜忌与无情的残酷。
郜国大长公主已经五十多岁了,她就算再怎么荒淫也不至于跟小她三十多岁的李昇眉来眼去。况且张相之前告密时, 皇帝就已经就此事征询过李相的看法, 该说已经盖棺定论,而此时重提显然是皇帝想让她的罪名加深一些。
哪怕郜国大长公主还年轻,以她寡妇的身份地位,她要养情夫何至于被怪罪呢?
根源还是出在她是太子丈母娘这重身份上。
而且她的“情夫”里,李万是宗室子弟;萧鼎出身兰陵萧氏, 背后有世家大族的势力支撑;至于李昇,他的父亲是已逝的蓟国公、东川节度使, 去年刚去世;还有一个韦恪,出身京兆韦氏。
如此交际关系,很难打消皇帝对太子的猜忌疑虑。
因此,皇帝借口此事,果断处理了这些“情夫”,软禁了郜国大长公主。
也不是没人向皇帝求情,但嫉妒郜国大长公主能使用超规格仪仗出行的宗室更多,她平日行事处处打压他们这些皇亲国戚一头,还跟同为公主的姐妹、侄女们别苗头,早就让宗亲们嫉恨了。
至于太子,他早就吓成鹌鹑,对此没有任何表示。
太子妃萧氏求助无门,也只能惶惶度日。
此案发生后不久,宜都公主来华阳观寻窦婴,叹气说:“我本打算让阿耶嘉奖女师的义行,可惜出了这档子事,阿耶心情不佳,我若贸然开口,阿耶必定认为是女师故意交好我,好博取财位。”
窦婴没想到宜都公主原来还有这个打算,她顿了下,说:“婴谢过公主好意。”
她没有说什么她不需要嘉奖这类话,她诛杀李贼的目的在与宜都公主叙述起因经过时就已经阐明,无需再三强调。
况且她来长安本就是奔着扬名来的,一直表现得十分淡泊名利,瞧着未免有些虚伪。
宜都公主性情率真,最是看不惯那些装腔作势,自恃身份就假清高的人,她适当展露自己的野心,才会让宜都公主认为她为人真实不做作。
宜都公主说完事,没有立刻回公主府去,她说现在各公主府办宴会、组织仕女们出门游玩都得再三掂量,拘谨极了。
在这里,好歹还能跟窦婴、西河县主说说话,回了公主府,就只有一干奴婢和没有什么实权只能天天唠叨她的属官们。
宜都公主说:“女师忙自己的事去,不用管我。”
窦婴无语,只能由她去,自己拿出崔筠寄过来纸张,抄起了道家的经书。
这些只有在京师才有的藏书,统统抄一份给七娘!
宜都公主清闲,看到她养在笼中的灰兔,过去将它抱出来玩。
她早就注意到灰兔脖子上的鹅形哨,便摘下来,往衣服上擦了擦,旋即吹出响亮清脆的哨声。
突然响起的哨声令窦婴的手一抖,好好的一个字就这么毁了。
当然,纸张珍贵,即便一个字毁了,她也没有扔掉这张纸重写。
她搁下毛笔,看到宜都公主手上熟悉的,被她摩挲到有些油光发亮的鹅形哨,垂了垂眼帘。
“吵到你了吗?我以为这哨子是坏的,吹不响,不然你没有道理系在兔子的脖子上。”宜都公主攥着哨子解释。
窦婴说:“这哨子让兔子长时间戴着,里面怕是有不少兔毛与灰尘,公主要谨防病从口入。”
“哦。”宜都公主将哨子重新戴回兔子的脖子上,又问,“女师能割爱将这哨子让给我吗?我给它重新打造一只金哨子。”
窦婴有些讶异,也有些不理解:“公主何以钟爱这个鹅形哨?”
“大抵是这个哨子很合我眼缘。”
窦婴:“……”
“这是一位友人所赠,请恕婴不能割爱。”
“谁送礼会送这么个小玩意?”宜都公主嘟囔,更叫她无法理解的是窦婴将它挂在宠物脖子上的行为,若十分珍重,不应该珍藏起来么?若不重要,为何又不肯割让?
不过想到自己讨要这个哨子的目的,她心里酸酸的,道:“莫不是什么定情信物?”
窦婴整肃面容,说:“公主多心了,没有这回事。”
宜都公主见她不高兴,忙转移话题不再瞎打听,说:“八月十五是天长节,宫门前有乐舞表演,妹妹必然是要陪着韩王叔和王妃婶婶的,女师不妨跟我一块儿参加宴会。”
天长节是玄宗为自己的生日所设的节日,初时是八月初五,后来因为和肃宗的“天平地成节”很接近,于是把日子改在八月十五,两任皇帝一起过节。注1
后来的皇帝没有特意将自己的生日设为节日,但都沿袭这个习俗,在八月十五这天过天长节。
窦婴本来想回绝宜都公主,后者说:“你乞巧节可是陪妹妹一块儿过的,这回可不能再拒绝我了。”
宜都公主的话稍微唤醒了窦婴的某段记忆,那是上个月乞巧节与西河县主回韩王宅的事,当时韩王喝多了酒,径直来到女孩子们乞巧的后院,对窦婴的言辞间颇有些冒昧,王妃的脸色也有些不虞。虽说韩王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窦婴却提出了告辞。
第二天,韩王来道歉,窦婴避开了他。
此后他又来了好几次,或被刚好来寻窦婴的宜都公主挡开,又或是他知晓了窦婴不会见他而悻悻离去。
窦婴不会一直当西河县主的老师,她迟早要另寻出路,只好答应了宜都公主。
——
社日过后,崔筠回到了阔别已经的汝州城。
昔日的崔宅已经被她抵卖了出去,又无旁的资产在城内,她便没有再踏入这里半步。
这次进城主要是为了寻找合适的铺子,若是价格合适,地段也不错就可以买下来。
同时,她还准备去拜访一下父亲的故交,他们曾从汝州城赶到昭平乡参加她跟张棹歌的婚礼,她进城来却不去拜访,着实有些失礼。
既然要登门造访,自然不能空手上门。
崔筠根据这些故交家里的情况,带了两卷佛经给一位对母亲十分孝顺,而其母又是虔诚的佛教徒的故交。
又带了两卷孩童启蒙所读的蒙学书籍,给家中刚好有要启蒙的孩子的故交。
还带了一坛子蒲黄酒给嗜酒的故交,蒲黄酒有养生治病之效,给从战场上退下来曾有旧伤的人喝再好不过。
余下故交也各有薄礼。
她的礼送到了这些人的心坎上,听说她准备在城里买一间铺子,纷纷表示会帮她留意。
崔筠自然不敢真的麻烦他们,因此还是凭着过去在这里生活的记忆到两市去转了圈。
其实也不必到两市,因为如今的坊内已经有不少人将宅子分成两大功能区,前面作为铺子出租、卖东西,后面则是生活居住的区域,因此坊内的百姓不出坊门也可以购买到一些生活所需的物品。
纸张的客户群必然是那些家底不错的富户,因此不挑两市铺子的话,首选是富户士人云集的弘宝坊。
崔筠和张棹歌转悠到弘宝坊时,遇上了许久未见的王贺骋。
王贺骋正在指挥仆役将东西搬出来,阵仗很大。
他也十分意外会在这里看到她们,主动冲崔筠打招呼:“崔七娘,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张棹歌的脸一黑。这家伙,竟还觊觎七娘!
王贺骋偏偏不觉得自己的言语轻佻,他的目光往崔筠的肚子上掠过,说:“你们成婚也有四个月了,你这肚子却没有消息,可见张棹歌那家伙不行。你把他休了吧,再招婿的话不妨考虑一下我,我不介意你嫁过人,还会明媒正娶你为妻。”
崔筠无语,几个月不见,他脑子又开始抽筋了?
看到张棹歌黑了脸,崔筠忍俊不禁地按住她,对王贺骋说:“王郎君听说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么?”
“听过,不过这和我的建议有什么关系吗?”王贺骋不解。
“我招大郎为婿,她能授我以渔。嫁与你,便是王家再富有,也只能给我鱼。不思进取、挥金如土,是竭泽而渔的做法,这池塘里的鱼早晚会吃完。王郎君凭什么认为我会舍弃大郎而选择你?”
王贺骋挖墙脚失败,并不气馁。对他来说,他还未成婚,偶尔见到这面墙,顺手就撬一撬,撬不动也没关系。哪天这堵墙成了危墙,他再撬就不用费多大功夫了不是?
“哎,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他才想起打听这事。
崔筠微微一笑:“不劳王郎君挂念,这跟王郎君没什么关系。”
张棹歌却说:“七娘,或许跟王郎君有点关系。”
她示意崔筠看王贺骋身后挂着的幡,上面写着“出售”二字。
再看宅邸的门匾——王宅。
这里八成是王家在汝州城置办的宅子,不过从仆役将里面的东西搬运出来的行为来看,大概是王家要把宅子清空变卖。
王贺骋这会儿想收起那幡已经来不及了,他故作淡定地说:“王家的根基毕竟在襄阳,这里打理起来很不方便,所以要卖掉这儿的产业,把重心放在主业上。”
张棹歌说:“我以为你是樗蒲输了钱,不得不变卖这边的家产来抵债。”
王贺骋恼羞成怒:“你放屁!”
他的态度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崔筠也明白了张棹歌的意思,既然她们想要在这儿开纸铺,可以买下这里的宅子。
因为往后她们不仅要在这里卖纸,还会印刷书籍来售卖,正好需要这么大的地方。前进院子改为铺子,两厢做仓库和印刷间,后院则住人。
往后她们进城来,也有个地方落脚。
第63章 砍价
崔筠无视王贺骋懊恼的神情, 给了他一个从未有过的好脸色,问:“王郎君这宅子怎么卖?”
王贺骋下意识说:“不卖。”
崔筠扭头对张棹歌说:“那我们到别处去看看。”
偌大的汝州城,出售宅子的又不止王贺骋这一处, 就算她们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也可以多花一点钱找牙侩代劳。
见她们要走, 王贺骋又后悔刚才逞口舌之快了。
事实上张棹歌猜的没错, 他是因为樗蒲输了近十万钱,把汝州的三分之一田产都抵了出去,王家在汝州有田地百亩, 价值五十万钱, 哪怕抵出去三分之一,也值十七八万钱。
当时他也是被众多狐朋狗友撺掇上了头, 用低于田地价值一半的价格将田抵了出去。
为了尽快筹到钱将田产赎回,他只能变卖这处不常住的宅子——这处宅子不像田地会有粮食产出,租佃给庄客、佃户能获得收益,宅子主要是给王家人过来这边查账时短暂落脚的,不出租不产生收益,反而还常常需要花钱维修,只要父亲不过来, 他将其变卖很难被父亲察觉。
倘若他筹不够钱赎田, 就得动用家中的存款,必然会让他父亲察觉。
宅子里也有不少值钱的物件,他都找到了买家,把能变卖的都变卖了,但还差几万钱。
他清楚崔筠从崔家那儿夺回了那几顷田地, 她说要买宅子,必然是真的买, 不是在忽悠他。
错过了崔筠这个买家,他还真的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将宅子卖出去。
想到这里,他开口将二人留下:“你们不是在昭平乡住得好好的吗?是昭平别业住不好,所以又想回到城中来了?”
张棹歌说:“如果你只是为了打听这些事,那请恕我们没有时间与你闲聊。”
王贺骋说:“哎,你们还想不想买宅子了?”
崔筠嘴唇微勾:“王郎君不是说不卖宅子吗?”
王贺骋:“……”
明知故问,就不能让他挽一下尊吗?!
“别人想买我是不卖的,但你们的话……谁让崔七娘你一直是我想要求娶的人呢?你想买,我便卖。”王贺骋没忘记挑衅一下张棹歌。
张棹歌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浪费时间,只说:“那你有本事替我家七娘守一辈子寡。”
王贺骋嘴上说一说罢了,他刚及弱冠还不着急成婚,再过两年,家里头就该为他张罗婚事了。虽然他娶高门第妻子的心一直不死,但不可能真的为了崔筠而守身如玉一辈子。
正好崔筠提出要进宅子看一看再决定是否购买,王贺骋便让众人先去搬东西,他亲自带着崔筠、张棹歌二人看房。
汝州城前几年的战乱,各大豪族富户或多或少都被淮宁军搜刮过,甚至有不少人家低价变卖房产出逃。
后来汝州城被收复,但元气还是未完全恢复,有不少空置的房子出售,王贺骋的父亲就趁机在这里买了一座三进的宅子。——买大了担心被贼军惦记,买小了也不顶用,三进刚好合适。
虽说有三进,但不算大,东西十步(15.14米)宽,南北二十五步(37.85米)长。是标准的一进门带屋舍,二进后是廊庑、前堂带东西附厢,三进则是后院正屋。
大抵是城坊的土地有限,没有多余的地建花园,因而宅内的花草树木少得可怜。
好在崔筠买宅子也不为居住。
她跟张棹歌对视一眼,默契地开始打配合。
“这里没什么绿植,住久了会憋得慌。”张棹歌说。
王贺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你们还真的打算搬到汝州城住?”
“是有此打算。”张棹歌说,“城内要买什么都方便,安全,还能多结识一些朋友。往后有什么事,也能多一个落脚的地方,哪怕不住也能出租,稳赚不赔的买卖。”
她说的每一个理由都十分合情合理,王贺骋没有怀疑。
张棹歌说:“你这宅子……出个价吧,我看看合不合适,合适的话就买,不合适就到别处去看看。”
王贺骋难得有机会让张棹歌大出血,他自然不会错过,立马狮子大开口:“十万钱!”
张棹歌和崔筠立马就出了门。
王贺骋跟出去:“哎,你们怎么开不起玩笑?”
崔筠说:“王郎君,天色不早了,我们真的没空在这儿陪你玩闹。”
王贺骋撇撇嘴,坦诚了些:“至少得七万钱。”
坦诚了,但不多。
“一万钱。”张棹歌使出了砍价大绝招。
王贺骋惊得跳脚:“一万钱,买个阴宅都不止这个价。”
“我不介意你把这儿当成阴宅来卖。”
“呸!”王贺骋觉得晦气,“五万钱。”
“你这里要花园没花园,要花草没花草,连家当都搬空了,就一座空宅子,而且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买了还得再添钱装修,压根不值这么多钱。我最多只能给你两万钱。”
“你们去打听打听,这弘宝坊的宅子,哪有这么便宜的!”王贺骋龇牙,五万钱真的是低价了,再低他就凑不齐钱赎回那些田产了。
崔筠说:“王郎君,我们打听过了,西南角有一处宅子出售,才三万钱。”
她没说的是那宅子地段不好,王贺骋这里地段还不错,距离四个坊门的街道交汇处不远。
王贺骋:“……”
他想起当初输给张棹歌的十万钱(将马换回来所花的钱),顿时后悔当初跟她樗蒲。
不过赌徒就是这般,哪怕事后后悔输光了身家,也仍旧戒不了赌,反而相信迟早能回本,然后一次次沉沦。
突然,王贺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将张棹歌招到一边。
如此鬼鬼祟祟,张棹歌着实不想理他,但又想看他会耍什么花样,最终还是走了过去:“怎么?”
“我把宅子连同我身边的婢女卖给你了,你给我五万钱。如何?”王贺骋压低了声音。
张棹歌的目光在他那些婢女的身上一扫,只在一众仆役奴婢的身影中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
张棹歌:“……”
拳头硬了。
第64章 家规
张棹歌问他:“你樗蒲输了多少钱?”
王贺骋一噎, 下意识不想承认:“我哪有樗蒲输钱,我说过是因为……”
知道他好面子,张棹歌也敷衍地配合着说:“家产太多管不过来, 所以决定卖掉这里的产业,把重心放在襄阳那边的家业上是吧?好好好, 我知道了。”
王贺骋眼睛骨碌一转, 生出一个主意,他说:“你若肯帮我一个忙,我这宅子不要五万, 也不要四万, 直接三万钱卖给你。”
“你当我傻?”
王贺骋直起腰板:“那你也别当我傻,西南那边的宅子能有我这儿好?你看这大门口就是弘宝坊的东大街, 往后是三米宽的巷道,再往西五十步就是南北大街交汇处,这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多好的地方。”
虽然他不清楚崔筠和张棹歌买宅子的真实目的,但他知道以她们绝不吃亏的性子,她们把价格压到三万,说明她们心里的底价是四万。
张棹歌挑了挑眉, 这王贺骋没沾赌的时候, 看起来智商还在线的嘛。
她故作沉思,半晌后,问:“帮什么忙?我得先知道这个忙值不值一万钱。”
她大概猜到了这个忙是什么,毕竟王贺骋办不到而她却有可能办到的事,除了樗蒲外, 她暂时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王贺骋尽管先前还为了保全面子而一直遮遮掩掩,但这会儿已经决定找张棹歌帮忙, 就没再藏着掖着,提出请张棹歌去帮他把田契赢回来。
当然,如果张棹歌输了,他也绝不会让她出钱。
张棹歌“啧”了声,说:“田契到了别人的手上,想要回来可就难了。”
好在王贺骋也没有彻底赌昏头,说:“我知道,所以我暂时抵给西市的柜坊了,只要把钱还上,这田契就能要回来。”
大多数柜坊的信誉还是不错的,像崔铎的云月馆那种涉赌性质的柜坊才是少之又少的情况。
张棹歌说:“你也知道,七娘不喜欢我樗蒲,所以我得先经过她的同意。”
王贺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走向崔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
看到崔筠递过来的眼神,王贺骋感觉自己这脸面丢大了。
可想到那些田产,他觉得为了挽回十几万损失,丢一丢脸没有关系,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在崔筠面前丢脸了,面子在这个时候并不值钱。
随即,他看到张棹歌向他耸耸肩,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崔筠对他说:“我不同意王郎君将大郎牵扯进你与旁人的赌局中。这宅子不买也罢。”
说完,她就带着张棹歌离开了。
崔筠这回是真的要走,她宁愿多花一万钱去另寻一座宅子,也不想为了买到低价的房子而让张棹歌去樗蒲。
她这次会为了逐利而舍弃原则,往后自然会为了旁的利益再一次次拉低底线,这么做跟那些赌徒又有什么区别呢?
王贺骋傻眼了,他十分不理解:“输了算我的都不行?”
她们走远了,张棹歌觑了崔筠的神色一眼,说:“我觉得这笔买卖划得来。”
崔筠脸上不见愠怒,只是淡淡地说:“可是大郎想过没有,哪怕他说输了算他的,事后他也认账,但他会甘心吗?他那些田产价值近二十万钱,能赢回来自然是皆大欢喜,一旦输了,他损失的就会是更多钱。眼下他拍着胸口说不妨事,等他哪天落魄了,回头想起此事,必然要怨恨你。”
张棹歌浑然不觉被小她六岁的崔筠“教育”是什么丢份的事,她欣然接受了对方的说辞,也听出了言外之意。
“所以,做到既不让他怨恨,又让他欠我一个大人情……就可以了吧?”
若她接受了王贺骋以三万钱卖掉房子的条件,即默认在帮王贺骋赢回田产后,双方互不相欠。但想要赢回田产,所承担的风险岂是那区区一万钱就能抵消的?
王贺骋的田产价值十八万钱,扣掉他抵出去所得的九万钱,也仍有九万钱的价值。他想用一万钱让她赚回九万钱,这如意算盘太响了。
崔筠幽幽地看了张棹歌一眼,说:“纵使你是我的夫婿,我也没有约束你做事的道理。”
这是她一开始就跟张棹歌谈妥的。
不过从恋人的角度来说,即便她清楚张棹歌逢赌必赢,心理上也依旧希望不希望张棹歌去赌。
张棹歌笑问:“倘若我不是你的夫婿,而是你心爱的棹歌呢?”
崔筠被她这句“心爱的棹歌”给唬得一愣,旋即嗔道:“你心有成算,自己拿主意。”
“让我拿主意,你可不要不高兴。”
崔筠说:“我高不高兴也影响不了你的决定。”
张棹歌顿时觉得棘手,这不是已经开始不高兴了么?
“我是觉得要么把王家的人彻底从汝州城里弄出去,要么让常来这里这边资产的王贺骋拉到我们这边来,否则我们在这儿卖纸的事,很快就会通过王家传到崔家的耳中。”张棹歌解释说,“还有,王家在襄州好歹算是富族大户,倘若有人在曹王面前给你我穿小鞋,王家或许能派得上用场。”
虽然她先前已经收买了曹王陆判官,但只有一个人还是有些不保险。
王贺骋跟王翊虽然是姐弟,但他们未必是一条心的,就好比王贺骋跟韦兆是表兄弟,却处处针锋相对。
崔筠叹气,说:“你看,你本就无需我替你拿主意。我既知道你不是冲动行事的人,不管私心如何,都会尊重你的决定。”
她大抵是第一次因为这事而陷入两难,不管张棹歌,会显得不够关心对方,若管,张棹歌又是一个颇有主见的人,就怕管得太宽叫对方厌烦。
她意识到原来喜欢一个人,快乐会持续,但也会有阵痛,会经历各种烦恼、顾虑和矛盾。
可要是连这点阵痛都不想面对,那又谈何真心地去爱。
张棹歌忽然抬手按住她的脑袋,说:“我好像看到你长白头发了,你别动,我帮你拔了。”
崔筠一怔,有些怀疑人生,她才十八岁,便已经芳华不再了吗?
她浑然没意识到张棹歌凑得太近,下一秒,一个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崔筠定定地看着张棹歌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半晌,留意到四周的目光,她顿时没心思再去纠结那些有的没的,羞恼地瞪了眼前人一眼:“这是在大街上,小心被说有伤风化。”
“那我们快跑,不能让人记住我们的脸!”张棹歌拉着崔筠跑了,夕岚一行人在后面牵着马跟也跟不上。
跑出坊门,崔筠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张棹歌担心她累着,便牵着她的手慢慢走。
崔筠好不容易缓过气,听到张棹歌说:“你我其实都不必纠结,以后我们立个家规,若没有违反家规,那不管结果如何,都不必为对方过度烦忧。若是违反了家规,则按家规处置。”
崔筠眼前一亮。
这真是一个好办法。
崔家其实有家训,但远没有《颜氏家训》这么详尽,且近些年,崔氏的礼法门风早已经不如当初。
她跟张棹歌组成的小家之间也没必要用崔氏的家规,根据她们的性格和底线,商量着制定规则,往后能省心许多。
张棹歌见状,也笑了:“回去就立。”
——
回到邸店没多久,王贺骋就找了过来。
他这回倒不是来请张棹歌替他把田产赢回来的,而是想找崔筠借钱,让他先把那些田从柜坊那儿赎回——柜坊有利息,越久不赎回,这利息便越高。
崔筠不必担心他不肯还钱,他们王家注重名声,他还不上还有崔铎之妻王翊呢!
王翊在崔筠面前向来骄傲,倘若崔筠去向她讨债,她为了面子必然不会赖账。
崔筠:“……”
第一次见如此坑姐的纨绔子弟。
借钱是不可能借的,不是她吝啬,而是她这次出来只带了四万钱。她跟王贺骋的关系也没好到愿意为他耽误置办宅铺开纸行。
通过提出立家规获得崔筠同意的张棹歌说:“行了,你也甭借钱了,去把那些赢你钱的家伙再组起来。”
王贺骋一喜,说:“好咧!”
和他樗蒲的基本都是汝州城的富家子弟们,他这个年前才第一次来汝州巡视家业的纨绔之所以会跟这些富家子弟混在一起,是他在汝州这边查账时有些无聊,经底下的小管事引荐,与他们结识。
他们都是富家子弟,身份相近,他跟他们有非常多共同话题,很快就混熟了,平常聚会时就会趁机樗蒲。
这次输钱也是在几天前的社日宴席上。
张棹歌问:“你这管事是什么来历?”
“哦,他叫高承明,是汝州人士,当初读过书,可惜后来跛了脚,绝了科举路。落魄之时,恰逢家父在这边广置田宅,需要一个帮忙打理的人,他毛遂自荐……帮我们王家打理资产已有多年。”
张棹歌:“……”
以她看电视剧多年的经验,这个高承明很有问题。
不过在这个奴仆的身家性命都拿捏在主人家手中的时代,大概率是她多心了。
张棹歌对他说:“你不能让人察觉到你有把握赢回钱,连你身边的人都不能透露。你要继续装出一副你渴望赢回钱,为此不惜花更多钱的样子。”
这话听起来很矛盾,实则很好理解:
除了那些十分自信的人在输了几局后依旧相信自己能赢的人,一般赌徒看到某人信心满满,一定会心生警惕,这时候要想把输掉的钱再从他们手中赢回来就很难了。
而如果装出一副非常渴望翻盘的样子,对方就会放心地抛出更多饵料。
届时是鱼先上钩,还是饵料先喂饱鱼,就未可说了。
第65章 拧巴
汝州城西南, 崇让坊一隅。
王贺骋带着张棹歌进入一间三面环林的宅邸,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正在饮宴游乐,从外头看, 一点儿都看不出这里这么闹腾。
“怎么样,这宅子大吧?不过我们王家在襄州的宅邸更大!”王贺骋说。
张棹歌不予置评, 心下一直在观察四周。
她问:“如此有钱的人家, 为何不在弘宝坊置办家业,选择崇让坊?”
崇让坊位置偏僻,既不靠近东西两市, 离衙署也远, 周围开了很多邸店,聚集了不少帮闲。
从安全的角度来说, 这儿肯定不是非富即贵人群的首选。
王贺骋说:“这贾郎君是江南茶商之子,住这儿方便。”
“原来对方不是出身汝州的富户?”
王贺骋一顿,过去这些事都被他下意识忽略了,今日被张棹歌一番盘问,他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来不及多想,宅子内正在欢饮的众人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
王贺骋冲他们打招呼,他们自然无法忽视他身边容貌清俊秀丽的张棹歌。
“这位是?”
“邓州南阳丞的侄女婿, 张棹歌。”王贺骋说。
在场的人显然知道张棹歌, 眼神闪了闪,心思各异。
“南阳丞的侄女就是那个你曾想求娶的崔七娘?”贾郎君问。
王贺骋点头:“对。”
众人的脸色更古怪了,他们二人不是情敌么,怎么会凑到一起?
王贺骋半真半假地说着:“你们别小瞧他,他可是打败了我, 赢得崔七娘芳心的人,能耐大着呢!”
他又说到张棹歌的樗蒲很有一手, 今天特意带了十万钱来“找回场子”。
原本众人听说张棹歌是来帮他的,当即打了退堂鼓,准备找个说辞拒绝樗蒲。可看到他说带了十万钱过来,那颗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们决定再观察观察,将张棹歌和王贺骋拉过来给他们灌酒。
王贺骋的酒量虽然还不错,但他喝多了就容易上头,而张棹歌配合着他,一改来时的低调与淡定,变得张扬起来,当着众人的面跟王贺骋清算旧账,王贺骋也要跟张棹歌一较高下。
贾郎君等人对视一眼,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开始搬出赌具拉他们下场。
第一局众人的注不多,张棹歌赢了,王贺骋不服气,嚷着再来。
众人的心里有些谨慎,觉得张棹歌果然有实力,但因为王贺骋也输了,他们并没有防备太多。
第二局,张棹歌跟王贺骋都输了。
众人松了口气,这才是正常的嘛。
第三局,张棹歌又输了,面对她开始出现怀疑人生的表情,众人心知是时候下钩子了。
于是接下来两句,众人下注越来越多,而头两局他们让张棹歌赢了,准备后面再赢回来。
张棹歌向王贺骋使了个眼色,王贺骋便发脾气,说不跟张棹歌赌了,每次都是他输。
众人没把他的态度当回事,毕竟他们今夜要对付的主角是张棹歌。
他们从白天赌到坊门关闭,又从天黑赌到天灰蒙蒙亮。
这期间王贺骋和一些富家子弟已经轮流休息过了。
张棹歌有输有赢,但只要仔细算一笔账就会发现,张棹歌已经把王贺骋输掉的钱都赢了回来,还赚了两万钱。
“不来了,太困了。”张棹歌看着已经玩到眼睛通红的贾郎君,微笑着推掉了下一局的邀请。
“不行,你赢了就想走,哪有这样的道理!”贾郎君大喝一声,把昏昏欲睡的众人给吓清醒了。
张棹歌笑意愈发深了:“哦?那你们赢了王贺骋的钱就走,就有道理了吗?”
贾郎君这下看明白了,张棹歌就是王贺骋找来把他们从他那儿赢走的钱都连本带利收回来的帮手!
终日打雁终被雁啄。
当真是叫他看走了眼。
可是他不能对他们动手,至少在这座宅子里不能动手。
“贾郎君不会是不认账吧?”王贺骋吆喝了声,王家的仆役便气势汹汹地上前来。
贾郎君及其余输了钱的富家子弟一脸不甘和怨怼地瞪着他们,或让人去取钱,或以物相抵。
王贺骋只拿了他输掉的那部分,直奔柜坊将田产都赎了回来,至于产生的利息,也是他自己付。
田产重新回到自己的手上,王贺骋心情大好,当即表示要设宴感谢张棹歌和崔筠。
“这份恩情算我欠你的。”王贺骋由衷地对张棹歌说。
他原以为,他们的立场是对立的,当时找张棹歌帮忙也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但没想到张棹歌真的帮了他。
崔筠已经另外买了一座宅子,所以算下来,他欠了张棹歌一个大人情。
张棹歌实话实说:“我不会白帮你的忙,且仅限这一次,不会再帮你第二回了。”
王贺骋早有预料,坦然地点点头:“你需要我做什么,说句话,我肯定帮你办妥。”
张棹歌想了想,说:“远的不提,近的有件事你肯定能做到。”
“什么?”
“别再惦记我家七娘。”
王贺骋一怔,旋即哈哈大笑:“换个条件,这太难了,你知道我一直都十分仰慕崔七娘。”
张棹歌面无表情地拆穿他:“你看中的只是崔氏‘天下第一高门,北方豪族之首’的门第名望。”
王贺骋的笑容淡了些,说:“哪个想让家族走得更远的男人不重视门第?你去参加一次雅集就知道了,在那里,哪怕你腰缠万贯、良田万亩,也依旧连张坐席都不配得到。”
正是过去那些屈辱的经历,令他执拗地想要娶一高门大户的女子为妻,对方嫁过人又如何?他不在乎贞洁这些东西。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娶崔筠的可能性为零,至于崔氏其余女儿……崔七娘是最小的,其余的也都嫁了人、生了子,或者像崔四娘那般进了宫为女官。
且崔氏女郎们的夫婿貌似都挺健康的,不知何时才能盼到她们守寡。
因此王家已经把目光放到了崔家、韦家之外的杜、裴、薛等郡姓分支上。
临别,张棹歌说:“对了,我建议你留意一下自家的小管事,还有彻查一下贾郎君与其他人的身份。”
王贺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张棹歌到崔筠新买的宅邸与之汇合。
这处宅子在兴化坊,距离西市只有六百五十步(约984米),也属于富户商贾较多的坊里。
相较于王家完全住宅式的宅子,这处宅子的格局已经颇具宅铺一体的雏形。
且它比王家的宅邸多了一处门口对着街道开的杂院,倘若有人骑马或驱车来买纸、书卷,就可以把车马停放在杂院。
面积比王家宅邸大,却只需三万六千钱,十分划算。
去官府办好手续,交付了一些税后,这宅子就完全属于张棹歌的了。
——崔筠将宅子记在了张棹歌的名下,主要为了合理避税。张棹歌的户籍和她不在一块儿,官府收税时也只按户籍下的资产来计算,资产越多,交的税自然就越多。张棹歌的名下什么都没有,加上她是勋官,又有军将职级在身,苛捐杂税都交的比旁人少一些。
还有就是为了防止她出什么意外,崔家将所有的产业都被充为族产,届时张棹歌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看到张棹歌安然无恙地回来,崔筠悬了一天一夜的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
“七娘,我回来了。”张棹歌主动将赢的钱拿出来,这宅子虽然买了,但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有些地方还得再装修,开铺子所需要的器物工具也得找人定制……
崔筠说:“这钱你收着吧,我不会用樗蒲赢回来的钱。”
张棹歌:“……”
知道崔筠在这方面的拧巴,她说:“我们成婚四个月,你给我的月钱也刚好两万,那些钱我没带在身上,你就当这些是我攒的那两万钱吧。你给我的钱,总该是干净得来的吧?”
崔筠语塞。
张棹歌放下钱,又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筋骨:“我去沐浴,然后睡一觉。”
崔筠察觉到张棹歌有些不高兴,心里一下子慌了神,有些局促不安。
她问夕岚:“大郎是在生我的气?”
夕岚有些闹不懂这俩小夫妻,而她虽然已经成婚,但没有多少经验可以教崔筠,便说:“阿郎或许只是累了。”
……
张棹歌的确又累又困,她觉得迎亲那会儿都没有这么累人,毕竟那时候有体力就足够,这次通宵达旦的樗蒲耗费了她不少脑力,要不是惦记着自己还没签到,她早就在泡澡的时候睡着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旁人,都是她自己做的选择。
洗完澡,她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夕岚,夕岚说:“娘子让婢子给阿郎送些解酒的汤来。”
这解酒汤看起来就跟疙瘩汤似的,张棹歌正好饿了,就端起来吃了,她顺口问:“七娘呢?”
夕岚说:“阿郎昨夜没回来,娘子担忧你赢了钱,那群人不肯放你回来,一整宿没睡,这会儿见你安然归来,盯着厨房煮好解酒汤后便去小憩了。”
张棹歌勺解酒汤的动作一顿,旋即大口将剩余的汤扒拉完,就去找崔筠。
新宅子还没有装修,但房内有卖家留下的一些老旧的家具,崔筠正半躺在一张胡床上阖眼小憩着。
所谓胡床,并非是一张床,而是一张可以折叠的交椅。
这张胡床有靠背,崔筠便伏在靠背上。
想到近来天气转凉,担心她着凉,张棹歌拿来披风轻轻地盖在崔筠的身上。
崔筠并没有睡着,立马就睁开了眼,问:“解酒汤吃了吗?”
张棹歌笑说:“吃了。”
崔筠嘴唇嗫喏,又闭上了。
半晌,嘟哝:“笑什么?”
张棹歌蹲下来,握着她的手亲了亲,说:“让你担忧了一宿,是我的错。”
崔筠心头悸动,也放下身段道歉说:“早前是我说错了话。”
“嗯?”
“……那些钱。”
张棹歌恍然大悟,也认错说:“我也不该说后面那句气话。”
说完,二人对视了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对方的身影,忽然就默契地笑了。
张棹歌说:“我也困了,借我睡一下。”
崔筠问:“那我呢?”
张棹歌思索片刻,说:“睡我怀里?”
“这张胡床这么小,经不起两个人的重量。”
“我很轻的,你也不重。”
“那也不行。”
“压坏了就扔掉再买新的吧。”
“到榻上去……你刚吃完解酒汤,不许亲我。”
“我漱了口,也含了丁香,不信你亲亲看。”
“……”
屋外,打算来告诉她们,王贺骋送了请帖邀请她们饮宴的夕岚,听到屋内传出来的动静,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第66章 飞醋
张棹歌和崔筠前往王宅赴宴时, 发现王宅换了不少新面孔。
不待她们问起,王贺骋就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个吃里扒外的高承明!”
那天从贾郎君家回来后,他立马就让人去调查高承明和贾郎君他们。
结果调查发现, 贾郎君并不是什么江南茶商之子,而是高承明的表弟, 一个整日混迹市井的帮闲!
跟贾郎君往来的那些汝州富家子弟倒的确是汝州人, 不过他们要么跟贾郎君一样只是帮闲,要么是一些家境小康,有几百亩良田的小富之户, 压根就不是能轻易拿出几万钱跟他樗蒲的大户人家的子弟。
尽管如此, 他们跟贾郎君这样的帮闲也是两个世界的人,之所以会玩到一块儿, 是因为他们也是高承明和贾郎君联手诈骗的受害人。
当初贾郎君将自己包装为富家子弟的身份接近他们,取得他们的信任后,又开始花样骗他们的钱。
等他们知道自己被骗的时候,又因为害怕家里追责而不敢声张,甚至被迫跟贾郎君狼狈为奸。
而贾郎君伪装富家子弟没有露馅,全因高承明打配合。
王宅闲置多年,在王贺骋过来之前, 只有王家的内知会每季从襄州过来查账, 这给了高承明极大的空子。
他让贾郎君住进这里来,这里很多仆役都是他找的,压根就不会出卖他。在外人面前,他们便喊贾郎君为“郎君”,这样就没有人会怀疑贾郎君的身份。
但贾郎君毕竟不是真的出身富族的富家子弟, 他的外表一看就不是自幼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很容易穿帮。
为此, 高承明又捏造了他是茶商之子,常年替父走商卖茶,所以不仅是外貌,连举止都不像那种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的形象。
这群汝州的小富户子弟果然没有怀疑,就这么踩进了他们的陷阱,不仅输了钱,还留了把柄在贾郎君的手上。
他们的羊毛被薅完后,贾郎君又把目光放到了那些要去洛阳但是会途径汝州在汝州歇脚的商贾们。
为此他特意在崇让坊租了一座宅子,以便他更好地接近行商们。
至于高承明帮助贾郎君能获得什么好处?
王贺骋查明他在汝州打理家业这么多年,私吞了不少公款,还造了假账。
因王贺骋近一年来过好几趟,还险些撞破贾郎君冒充宅子主人的行为,引起了高承明的警惕,他担心是不是自己的行为被王贺骋发现了。
为此,高承明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知道王贺骋好樗蒲,就和贾郎君设圈套让他输光在汝州的田宅。
如此一来,王家必然不会发现他干过的那些事,他们还能用低于市价的价格拿下王贺骋的宅子和田产。
只是高承明没想到会杀出一个来买宅子的崔筠与张棹歌。
“我信任他,从未怀疑过他介绍的那些富家子弟的来历,没想到他居然……太可恶了!”王贺骋气得捶桌。
张棹歌神情麻木。
这种骗局她见过不少,街道里每年都有一百多个被诈骗的受害人,被骗的方式和途径多种多样。
派出所和街道办天天宣传,还强制要求家家户户都得下载反诈APP,但是依旧会有人受骗。
不过连企鹅这样大企业都被自称老G妈员工的骗子骗着帮忙打了几年的广告,更别说普通人了。
“报官了吗?”崔筠问。
王贺骋说:“报了,若不是官府出动调查,我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清楚这些。”
他举起酒盏,“我在这儿郑重地向你们道谢,还有想托你们再帮我一个忙……”
张棹歌拒绝:“这种麻烦事我可不想来第二次了,天知道我那天回去后睡了多长时间。”
“哎,不是什么麻烦的事,就希望你们能帮我保密,不要对外透露此事,尤其是不要告诉家姐。”
张棹歌:“……”
崔筠:“……”
懂了,要面子。
张棹歌勾唇,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是你被骗了。”
崔筠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目光瞥向她,恰巧她也转过来眨了眨眼睛,不由得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王贺骋也不在意张棹歌的言外之意,只要这件事传不出汝州,他的面子就保住了。
正巧一个婢女过来送酒,王贺骋对张棹歌说:“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不能没有一点表示。这样,我把这个丫头送你了,但区区婢女抵不过这份恩情,所以往后你有什么需要也尽管向我提,我必不推拒。”
张棹歌:“……”
她扭头去看崔筠的脸色,虽然没看到什么冷脸,可这温柔得体的笑容、端庄从容的神情看起来更有杀气。
那十四五岁的婢女显然也吓了一跳,看着她们有些无措。
张棹歌问他:“你这是要报恩还是恩将仇报?”
王贺骋反问:“送婢女怎么了?又不是妾,崔七娘应该没这么小气吧?”
张棹歌哪敢表态,崔筠微笑着说:“我做主替大郎收下这丫头了,多谢王郎君。”
王贺骋面色古怪,转头对那茫然的婢女说:“愣着做什么,回去收拾行囊,跟崔七娘走吧。”
婢女没有拒绝的余地,只是突然被送人,她心头不免感到彷徨不安。
张棹歌越发看王贺骋不顺眼了,问他:“你何时回襄州?”
“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回,得到九月份了吧。”
张棹歌点点头,打定主意跟崔筠提议九月份之后再开张纸行,省得王贺骋跑来眼前晃悠,发现这事给说出去了。
……
待二人饮完宴回到兴化坊时,坊门正要关闭。
知道她们此去必定要喝酒,所以夕岚早就煮好了解酒汤给她们送来。
没有去赴宴的夕岚看到跟着她们回来的小丫头,问:“娘子,这是谁?”
“这是王郎君送给大郎的婢女。”崔筠说。
夕岚睨了张棹歌一眼。
张棹歌莫名背锅,冷笑了声:“我拒了,是你家娘子乐呵呵收下的。”
夕岚:?
察觉到气氛微妙,她忙不迭问崔筠:“那要如何安置她呢?”
崔筠问那婢女:“你叫什么?”
“婢子名双燕。”
“你先跟着夕岚吧,明日再做安排。”
夕岚知道不能打搅小夫妻解决夫妻矛盾,收拾了碗勺,带着双燕先行去忙了。
二人终于独处,张棹歌未开口,崔筠先声夺人:“大郎这桃花就是多,先是五桃,而后又是双燕。”
哦,还有她阿姊。
想到这里,崔筠又酸了。
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张棹歌自知这种情况下讲道理是不行的,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你还跟韦兆、王贺骋相过亲呢!”
崔筠:“……”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哼。”她轻哼。
张棹歌好气又好笑:“你还好意思哼,收下她的不是你吗?”
崔筠言简意赅:“家里缺人手。”
“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你吃这莫名其妙的飞醋做什么?”
“突然想起你身上有勋官,是允许纳妾的呢。就算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上门婿,可也挡不住他们给你送美人。今日只是送婢女,指不定哪天就开始送姬妾了。还不允许我先吃一吃醋?”
“哪有人提前把醋吃了的?”张棹歌又嘀咕,“吃醋就吃醋吧,哪天连醋都不吃了,那才叫我不安。”
崔筠噗嗤笑了声,跟她商量起装修宅子和开铺子的正事。
她们是要回昭平别业坐镇的,不然肯定会有宵小钻空子对造纸作坊下手。
而汝州这边也得派一个能担事的人坐镇。
崔筠想将青溪调过来,可昭平乡那边又得找一个能暂时顶替他的人。
到了用人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底下到底还是差了些能担大任的人。因此王贺骋给张棹歌送人时,她就做主收下了……总得要补充些人进来,那些被她调|教多年的人,如夕岚、宿雨等,才能安排去主事。
崔筠不是没想过让张棹歌坐镇汝州或昭平乡,可张棹歌的性子显然不乐意处理这些事。
征询了夕岚的意见后,崔筠最终决定让夕岚留下来主事,负责装修宅子铺面,招人、培训上岗,以及纸行的经营。
这边有崔筠之父的故交,相信以夕岚的能力能妥善利用这层关系将这儿经营好。
双燕对汝州的环境比较熟悉,崔筠一并将她留下协助夕岚。
处理完这些事,张棹歌和崔筠就回了昭平乡。
青溪来汇报她们不在的这些天里,昭平别业大小事、作坊运作情况和印刷雕板的制作进度。
对于他的办事能力,崔筠是越发认可和信任了,因此没有为了彰显存在感而鸡蛋里挑骨头。
见青溪汇报完事情就准备离开,崔筠才问:“你不好奇夕岚为何没有跟着回来么?”
青溪一愣,旋即说:“小的斗胆猜测,汝州城的纸行需要一位能主事之人,娘子应该是将她留在了州城主事。这是她的福气,也说明她的能力得到了娘子的认可,小的与有荣焉。”
事实上,崔筠此番去汝州城,特意把夕岚带上,就足以说明她想把夕岚留在那儿主事的。
这是聪明人的默契,无需点明。
崔筠微笑颔首,说:“等纸行的经营稳定下来,我便让她回来与你团聚。”
“多谢娘子。”
青溪离开后,崔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良久,才起身去找张棹歌。
张棹歌不知道在伏案写些什么,想到她近来疏于练字,还以为她正在勤加练习,走近一看,发现书案摊开的一张纸上写着硕大的“汝州见闻录”。
崔筠:“……”
虽然家里是造纸的,但一张纸就写五个字,是不是太铺张浪费了些?
她到底没有说什么,直到张棹歌将裁剪成原纸三分之一大小的纸张晾干了墨迹的叠在一起。
她忍不住开口询问:“棹歌这是在做什么?”
张棹歌早就注意到她过来了,见她没有开口,便也装没发现。
“做书。”张棹歌说。
现在的书籍装帧方法几乎都是卷轴装,不管是书写还是阅读都非常不方便,还有一种流行于抄写佛经的经折装,也是将长长的纸折叠。
张棹歌常在电视上看皇帝批阅奏折,就是采用的经折装装帧方式。
至于后世的线装书,张棹歌穿越至今一本都没看过,所以她打算按照自己的阅读习惯弄线装书。
“……将纸裁成这么小张,写错字要废弃纸张时,才不会造成更大的浪费……而且线装书翻阅起来很方便,看到哪里就塞一枚书签,无需从头看起……”
崔筠恍然大悟,发现这线装的书籍果然优点多多。
就是张棹歌这手字……还是有些惨不忍睹。
第67章 情动
张棹歌对自己的毛笔书法还是有点数的, 她说:“我只是起个稿,等我编纂成册,还得靠七娘你帮我抄一份留存。”
“写的什么见闻?”崔筠饶有兴致地问。
张棹歌把这本《汝州见闻录》给她看。
崔筠发现张棹歌写的是小故事, 有“王生”遭遇赌博诈骗的遭遇,也有汝州那群富家子弟深陷泥潭狼狈为奸的经历, 这其中不乏那些市井小民的生活剪影, 读起来比那些传奇文集更通俗易懂。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本书没什么文学性, 都是大白话, 编成杂戏“说话”(类似说书),老百姓或许会喜欢听, 但文人是肯定瞧不上的。
张棹歌写这个的目的不在于混进文人阶层,她就是要向老百姓宣传,培养他们的反诈意识。
张棹歌放下这沓纸,将她圈进怀中,问:“你那边的事忙完了?”
“堆积了半个月,岂是这半天就能处理完的?得慢慢来。”
“嗯,注意劳逸结合。”
崔筠想起她过来的目的, 说:“有件事我思来想去, 觉得只有找你说最合适。”
“什么事?”
“我看青溪和夕岚成婚已有六载,只是这夫妻感情真是淡薄,我将夕岚安排去汝州,她十分积极,青溪对此也毫无眷恋……从前我总想着长时间让他们分离是不是不太好, 哪知就算让他们朝夕相处,他们这关系也古怪别扭得很。”
崔筠成婚前没有多少经验, 但也看过别的夫妻相处,总觉得青溪和夕岚不像夫妻,更像是一起共事的同事。
如今身边有了张棹歌,也初尝情滋味,更能察觉出他们二人连相敬如宾都不算。
她不禁怀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倘若你未曾知晓我的身世,又被迫与我成了婚,你还会同我如此亲近腻歪么?”
张棹歌一语中的。
连人身自由权都没有的奴婢,谈何婚姻自主权?他们的婚事都由主人掌控。
朝廷还规定良贱不得通婚,奴婢属于贱籍,和良民通婚要杖责一百,只能杂户内部消化。
尽管如此,也不是每个奴婢都有机会被配婚,那些没有能力也得不到赏识的奴婢只能孤寡一生。
因此,站在上位者的立场,崔筠从前理所当然地认为青溪和夕岚会珍惜这段婚姻。
崔筠瞥了张棹歌一眼,说:“可能不会如此亲密,但相敬如宾还是能做到的。”
张棹歌有些郁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很符合崔筠的行事作风。
在这时代,像她这样追求自由恋爱的才是异类。
张棹歌把话题转回到青溪与夕岚的身上,说:“你要不直接问他们,他们若是不在意对方,就让他们和离算了。”
“哪能这么直接,他们也未必会说实话。”
“那先随他们去吧,你又不是他们的父母,哪操得了这么多心。”
张棹歌这对旁人的事丝毫不上心的态度真叫人手痒。
崔筠这么想着,抬手弹了张棹歌近在咫尺的耳朵一下。
张棹歌脸皮抽了抽,向崔筠投去困惑的目光。
“?”
“痛吗?”崔筠问。
张棹歌抬手:“你试一试?”
崔筠才不会这么傻,当即就要起身。
张棹歌哪能让她如愿,借着方才姿势的便利,将人禁锢在怀中,试图找到一个突破口。
崔筠挡不住她试图报复的手,干脆捂着她的眼,让她视线受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七娘太狡猾了。”张棹歌说。
她不是找不到崔筠的耳朵,只是不会真的报复崔筠,干脆装失去了行动能力。
崔筠吃吃地笑了声,没有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而是就这么亲了上去。
嘴唇触碰的瞬间,崔筠的手掌被睫毛扫了扫,她能感觉到张棹歌大抵是有些出乎意料。
想到掌心下的眼睛此刻微愣的模样,崔筠的心情愈发愉悦。
张棹歌的猝不及防只是片刻,很快就仰着头予以回应。
在秋日的寒凉反衬下,逐渐攀升的体温像沸腾的火舌,舔舐着彼此的理智,连呼出来的气都能灼烧对方的肌肤。
崔筠不知何时坐在了张棹歌的腿上,整个人都靠在了那个温暖的怀中。
捂着张棹歌眼睛的手已经松开,正攀在张棹歌的肩头,腰背隔着衣衫感觉到了张棹歌掌心传来的温度。
情动之时,下颌忽然被柔软的唇轻轻地触碰,崔筠嘤咛了声,闭上眼,身上冒出了鸡皮疙瘩。
她这个姿势、角度,似乎给了张棹歌进一步的便利。
又一个吻落在了她细长的脖颈上。
她几乎要沉溺进去,直到微微掀开的眼缝里挤进了一抹光,让她意识到现在还是白天,且门窗大开,随便来一个人都会看见她们的举动。
理智瞬间被拉回。
崔筠的身子微微向后仰,气息紊乱地唤了声:“棹歌。”
“嗯。”张棹歌抬眸看她,桃腮粉脸,媚眼如丝,眼波轻轻一勾,心儿便跟着颤了下。
崔筠被她炽热的目光盯着,只觉得脸上更是滚烫,匆匆地从她身上下来,发现自己的衣衫尽乱。羞臊地瞪了张棹歌一眼,忙绕到屏风后去整理衣衫。
张棹歌也假装低头整理衣服,崔筠走出来时,又佯装口渴喝水。
“不妨碍你记录汝州见闻了,我回去把剩下的事处理了。”崔筠说。
“嗯,去吧。”
崔筠走后,张棹歌既松了口气,又隐隐感到了一丝失落。
多好的氛围和机会,就差那么一点点。
她却不知,崔筠走后并未去处理堆积了半个月的事务,而是先回房中换了件小衣。
……
张棹歌静不下心来继续写《汝州见闻录》,干脆去造纸作坊找故林看看印刷刊刻的进度。
经过大半年的浸沤、阴干、刨平处理,最早的一批板材已经可以投入雕刻阶段了。
雕刻十分考验雕工,同时也需要先用一份稿反过来贴在板材面上,通过阳刻的雕刻手法将字体刻出来。
而眼下有一道难题,那就是纸稿正面贴在板材上后,背面有些难以看清上面的字,倘若沾湿,又容易洇墨。
故林询问张棹歌该如何处理。
对此,张棹歌的建议是:“听说反写是雕工的基本功,找一个会反写的雕工,如此一来,就不用再浪费纸稿了。”
故林有些苦恼,有这样能耐的人可不容易找。
“印刷之事不着急,先找找看吧。”
交代完,张棹歌就准备回昭平别业,在经过一片长了许多野生苎麻的坡地时,她看到正在收苎麻的妇人和男孩。
男孩还没有苎麻高,妇人每割好一茬苎麻,他就帮忙捆起来。
疑似母子的一大一小忙得晕头转向,压根就没发现张棹歌的存在。
张棹歌隐约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们,但想不起来了。
不过她本来也只是路过,想不起来就作罢。
这时,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对他们喊:“阿娘、阿兄,回家吃饭啦!崔管事送了鸡蛋来,阿娘,晚上能吃鸡蛋羹吗?”
妇人说:“鸡蛋羹哪是这么好做的,烫两个鸡蛋,你们一人一个。”
她看太阳已经西斜,便拿起扁担准备把收到的苎麻给挑回去,结果她刚走出苎麻地,就看到了马背上的张棹歌。
这个形象,妇人记忆再深刻不过了,忐忑不安地开口:“张、张将军。”
张棹歌终于记起她是谁。
当初窦婴和崔筠重逢没多久,出门时遇到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向杜媪讨要钱粮,她当时还用弓箭吓唬了杜媪来着。
这一大两小 ,可不就是那母子三人么!
“你是?”张棹歌并不清楚妇人的名字。
“妾林春,是崔家已故部曲李十二之妻。”
“哦。”张棹歌应了声,并未有什么表示,她走了几步,又问林春之女,“崔管事是谁?”
她虽是问小女孩,但目光却落在了林春的身上,后者的神情明显有些紧张,说:“崔管事是内知崔青溪,妾以为将军知晓。”
张棹歌还真不知道原来青溪姓崔。
不过这不是重点。
她说:“我已经解甲归田了。”
林春这才反应过来,说:“嗐,瞧妾这脑子,让阿郎见笑了。”
张棹歌见识过她讨要钱粮时的撒泼打滚劲,笑了笑,问:“李十二故去后,你们便是以此为生?”
林春说:“不是,娘子仁厚心善,佃了几亩田给妾,每年的夏秋只要收成的一成,余下的都给我们母子三人。”
崔筠对她们母子算得上是优待,很多部曲因此对她死心塌地,他们若是为了崔筠而献出生命,崔筠一样会如此优待他们的妻儿。
不过几亩田的产出只能让孤儿寡母三人勉强维持温饱,想要让日子过得更好,只能多谋一些出路。
比如农闲时就来这里收野生的苎麻,可以自己制作衣服,也可以卖给崔家换取别的生活物资。
张棹歌说:“生活可有难处?我可以帮你们转述给七娘。”
“多谢阿郎,暂时没什么难处。”
张棹歌不再多言,骑着马回了昭平别业。
在门口,她刚好遇上回来的青溪,问了个意味深长的问题:“刚回来?路上怎么没遇上你?”
青溪一怔,说:“阿郎是去作坊寻故林了吗?那与小的不同路。小的拿了些鸡蛋去给去年亡故的部曲家里,娘子曾嘱咐要优待抚恤他们的遗孀、孤儿。”
“嗯,还是我家七娘有人文关怀精神。”张棹歌说着,溜达去找崔筠了。
她一见到崔筠便说:“我知道青溪与夕岚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崔筠茫然又好奇,见她不说,便放下笔,略无奈:“棹歌,你就别卖关子了,快些说。”
张棹歌附耳悄声将青溪与林春之间的苗头告知。
崔筠说:“我的确嘱咐过青溪,这有什么不妥吗?”
张棹歌说:“不妥之处就在于,林春没有坦白。林春是什么人?当初杜媪拖着一点钱粮没发,她便火急火燎上门索要,还不畏杜媪强势与之扭打撕扯到一块儿,她不是会吃亏的性子。但我问她有没有什么难处时,她只说没有难处,却丝毫不提你嘱咐青溪要优待她们母子的事。”
“难道她是什么薄情寡义的人?非也,既然她感恩你佃良田给她却只收一成收成,便不会不提你逢年过节让人给她送东西的善举。更何况,今日非年非节,青溪忽然给她送鸡蛋,总得有个名目吧?没有名目,而她又对青溪送去的东西照收不误,说明她知道这鸡蛋不是你吩咐送的。”
崔筠给底下的人发福利,总不会发几枚鸡蛋。
这鸡蛋显然是青溪自己的东西,要么是底下的人孝敬给他,而他转头拿去补贴林春了。
崔筠垂眸沉思,须臾,发现张棹歌分析得颇为在理。
她叹气。
都说人无完人,她没指望机敏精干的青溪成为一个挑不出一点错处的圣人,但她没想过青溪最大的问题竟然出在感情上。
至于林春,崔筠倒也能理解,毕竟李十二死后,她在不改嫁的情况下想要靠自己把两个孩子拉扯成人着实有些艰难。
张棹歌说:“不过凡事不可妄下判断,我这只是推测。”
没有证据的事她一般不会说出来,可操心青溪和夕岚之事的人是崔筠,她总得跟崔筠说一声,至于真伪,就让崔筠去查证吧。
崔筠目光幽怨地看着她:“棹歌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张棹歌毫无负担:“你是一家之主嘛。”
“听这话,你想当这一家之主?”
意识到崔筠又要“找茬”,张棹歌脚底抹油,开溜了。
第68章 夜听
眼下昭平别业的事情多——九月汝州纸行开张, 重阳需要回邓州祭拜先祖,停了一年的炭窑也得重新开工烧炭……
崔筠暂时未能腾出时间来处理青溪和夕岚之间的事,只能先压下。
另一边, 张棹歌重拾被她荒废了好些时日的医书继续温习起来。
等她把《补养方》三卷全部看完,并消化掉, 高挂在系统任务列表的【掌握一定的医学知识(养生学)】突然显示已完成。
【任务完成, 奖励技能:医术精通。】
【请从以下学科中选择精通方向:方剂学、妇科学、儿科学、外科学、骨伤学、养生学。】
张棹歌:“……”
她猜到这个任务的奖励估计是医学方面的技能,但没想到竟然还要选择进修方向!
方剂学是目前时代医学的热门学科,比如她之前看的《千金翼方》就属于方剂学, 这也是所有医官必须掌握的基础医学知识。
妇科学包含了妇科疾病、孕产方面的医理知识, 近些年也愈发受到重视,出了十几种专门写妇科的著作, 不过还未正式建科,它仍作为一门医官的“选修”学科存在。
儿科和外科的地位跟妇科一样。受限于医疗条件,此外科非后世的外科,它也不像华佗创制麻沸散给病人开膛破肚治疗那么大胆,一般是处理一下不伤及性命的外伤、破伤风、动物咬伤和皮肤病,治疗手法多是针灸、按摩和吃药等。
骨伤学的话基本是治跌打损伤、骨折、关节错位等方面的医理,是游方医必掌握的技能之一。
至于养生学, 那是张棹歌已经半只脚跨进去的领域了。
张棹歌啧了声, 说:“我不能全都学吗?”
系统当然不会给她占便宜的机会。
张棹歌认真思考进修方向:医术对她而言,应该只是生活中的一些预防疾病、应急的手段,方剂学应用最广,但她并不想从医。所以,可以从妇科学、外科学与养生学中选择。
不过, 养生学方面,她完全可以找崔元陟请教, 没必要浪费系统给的技能奖励。
最终她在妇科与外科之间选择了妇科。
无他,在医生多数是男人的时代,妇人对妇科疾病还是比较讳疾忌医的,她不敢保证自己学成后会主动去救治所有女性,至少她眼前出现了饱受妇科疾病折磨的女性时,她能予以一点帮助。
【是否学习医术精通(妇科学)?】
“是。”
在张棹歌做出选择后,她的脑海中突然灌入了许多妇科方面的医理知识。
尽管之前已经有了很多次相关的经验,可她仍旧会为系统能在短时间内往她脑袋里塞这么多知识的能力而感到惊奇。
她甚至会怀疑自己身处的世界是虚构的,或者系统是更高维度的存在,因为只有这样,这种瞬间植入知识、篡改别人对她性别的认知的技术才有可能实现。
但她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真实的也好,虚构的也罢,就算她怀疑这一切都是虚假的,现在的她就有能力摆脱吗?
先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往后总会找到答案的。
完成任务后,系统除了让她掌握一些妇科(含产科)方面的医学知识外,还占用签到的奖励名额,给她发了一套《中医妇科学》医书合集。
合集里面共有四十多部妇科、产科医学著作,系统贴心地转换为楷书竖写的线装书。
受篇幅影响,一部著作分册装订的册数从一册到十册不等,整个合集多达百余册。据说这还是把医学著作里一些不科学,以及没有辨证过的内容删减后的字数。
张棹歌:“……”
你是要学死我吗?
鉴于芥子空间塞不下这么多书了,她将书装进箱子放到自己的私库中。
第二天,张棹歌签到获得了一个声学听诊器。
想起崔筠经期的不适,她决定给崔筠做个检查。
这听诊器自然不能堂而皇之地拿出来,所以她挑了晚上准备就寝的时间,询问崔筠:“七娘,你最近月事正常吗?”
崔筠一愣,脸颊微热,说:“会推迟一些。”
“那来月事前,胸部还会痛得厉害吗?”
崔筠琢磨过味来,问:“棹歌想问什么?”
“我最近学了一些妇科方面的医理,想帮你检查一下。”
崔筠:“……”
她的眸子略暗了暗,如实地将自己来月经前后的身体状况一一告知。
张棹歌这才拿出听诊器。
崔筠的目光一下子幽暗深邃起来,也不主动询问,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等她找托辞。
张棹歌坦荡地迎上她的目光,说:“这是我新得的听诊器,能辨听身体内的声音,如心跳、呼吸等,从是否有啰音、杂音等来判断是否生了病。”
她解释了,又没完全解释。
实际上她知道只要将听诊器拿出来,崔筠就会起疑,但她已经做好了跟对方过下去的准备,就没想过要瞒枕边人一辈子。
只不过崔筠不问,她便不说。
崔筠眸光流转,到底是没有深扒听诊器的来源,而是颇为好奇地问:“这东西要如何使用?”
张棹歌笑了笑,说:“等我给你看完,再告诉你。”
她戴上耳塞,拿起听诊头,然后下一刻就有些为难地顿住了。
“怎么了?”崔筠好奇她怎么一动不动了。
张棹歌顶着会被骂流氓的风险说:“这个隔着太多衣裳的效果不好,需要尽可能地贴着胸口听。”
崔筠当即明白了她刚才的顾虑,面上一臊,背过身去解下了衣裙。
就在她要解开里面那件诃子时,张棹歌忙说:“够了,这就够了。”
崔筠神色复杂地转回来。
张棹歌摒弃杂念,听了一下她的心肺,顺便检查肚腹,又沿着□□的周围按了按,根据崔筠的反馈来判断乳痛症的情况。
“你的饮食规律,不应是脾胃有痰所导致的乳痛,但你劳倦思虑,应是肝郁气滞导致的。”
崔筠这毛病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生成的,张棹歌推测理应是过去那些年的经历令她忧思过重,又因崔家之事而积郁,平常隐忍不发,时间久了,哪怕她只有十八岁,身体也早早地出现了这方面的毛病。
好在不是很严重。
诊断出来后,如何用药调理,她也有了很清晰的念头。
先是疏肝解郁,再理气消滞,最后通络止痛。
“我去写个药方,明日让人照方抓药。”张棹歌正要去找纸笔,衣袖却突然被人一拽。
她回过头。崔筠抿着唇,目光落在挂在她脖子上的听诊器上,说:“我也想听一听棹歌的心音。”
张棹歌自然会满足她的好奇心,把听诊器给她,又教她如何正确戴上耳塞。
崔筠戴上听诊器后,一脸跃跃欲试地盯着张棹歌。
作为一个很少生病,但每次去看病都少不了被听诊器听上一听的人,张棹歌并没有崔筠这么忸怩,反正她睡觉也是要脱掉衣袍的,就把裹胸也脱了,只剩那件T恤。
崔筠听不出什么干湿啰音,她发现戴上这个器具后,居然可以在不用耳朵贴近张棹歌胸膛的情况下,把她的心跳听得一清二楚,眼里顿时充满了惊叹。
她问:“若是不隔着衣物,会听得更清楚吗?”
张棹歌说:“……会。”
崔筠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问完便将听诊器摘下,挂回张棹歌的脖子上。
张棹歌准备收起听诊器睡觉,却见崔筠背过身去,又稍稍偏过身子和脸颊,轻启薄唇:“棹歌能帮我解下诃子吗?”
……
长安。
距离天长节过去已有几日,长安城内的欢腾喜悦气息已经消散了不少。
只有见识过开元盛世的天长节的老臣子会颇为怀念地感慨上一句:“天长节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
这些日子,窦婴被宜都公主邀请留住公主府。
在宜都公主的宣传下,公主圈都知晓了她的义举。
这事自然也传进了皇帝的耳中。
生性多疑的皇帝少不得派人去查窦婴的来历,这一查发现曹王李皋也提过她的事迹。再看她的家世,出身扶风世家窦氏,其祖父与朝中的御史中丞窦参为堂兄弟,和皇帝甚至还沾点亲戚关系——皇帝的妹婿为光禄少卿窦克良,跟窦参也是亲族。
只不过窦婴的曾祖那一代开始便迁居洛阳,其子孙后又遭安史之乱,迁到了汴州、宋州一带生活,跟扶风本家的往来少了。
许是有了这些滤镜在,再得知窦婴自上京便一直老实本分地教西河县主读书,除了主动找她的宜都公主外,便是连韩王的面都很少见。
皇帝便召中书舍人陆贽,询问当初李贼被陈仙所杀,后来论功行赏时是否奖励了窦婴。
陆贽思考了一下,说:“当初臣起草的赏赐文诏中并无窦氏。”
皇帝又问,他要奖赏窦婴的话,该按什么标准来执行。
陆贽翻出了好几起先例,说窦婴此举堪为贞烈,可以封县君。
贞当然不是指贞操,而是夸赞她对朝廷的忠贞,烈,自然则是夸奖她忍辱负重,始终没有从心底屈服李贼,而是伺机策反陈仙,使得朝廷除掉了一大患。
县君为外命妇六等中的第五等,一般只封给品官的母亲与妻子,但也会作为特别的恩典封给于国有功的女子。
曾有武将之妻率城内女子守城而获封夫人、县君,安史之乱时,也有女子到军营中毛遂自荐,得补官果毅都尉。
因此,皇帝真心要嘉奖窦婴的话,可以封她为县君或更低一等的乡君。
陆贽都提到了被封县君的例子,皇帝也不好意思降低档次,便同意封窦婴为慈丘县君。
第69章 释怀
窦婴被封县君, 连带着她的父亲窦良也跟着受益,得以迁郑州中牟县令,官阶从六品上, 比他当户曹参军时还高一阶。
中牟县在郑州与汴州的交界处,不过郑州与滑州的军州事皆归义成军节度使贾使节制。
窦良刚到中牟县赴任, 便拿出崔筠送给他的曲辕犁图纸, 让木匠赶在来年开春前打造一批耕犁出来。
窦良的调任并未影响到他的儿子窦泚,后者并无官职在身,便与李平陆在汴州经营家产与侍奉没有跟去中牟县的母亲。
这一切, 崔筠皆在窦泚派来采购纸张的仆役那儿听说了。
“慈丘在哪儿呢?”崔筠已经替窦婴高兴到要去翻书了, 可惜记载了诸道各州县的书籍仅有朝廷组织翰林院、史馆修撰的《隋书》中的《地理志》,这样的书籍自然不会在民间流传。
张棹歌告诉她:“在唐州, 毗邻蔡州。慈丘与蔡州的交界处,北有嵖岈山,南是马鞍山与朗陵山,因此成为了淮西防范朝廷进攻的军事重镇文城栅。”
崔筠神情微妙。尽管只是虚封,但朝廷将她阿姊封在这里,是在挑衅吴诚吗?
不管怎么说,朝廷总算是承认阿姊在诛杀李贼这事上所付出的心血了。
不久, 窦婴的书信也到了。
她如同往常一般, 多是在话家常交代近来的读书心得,顺便写一两首诗表达对远方妹妹的思念,只略微地提及了此事,颇为荣辱不惊。
崔筠只念了几遍窦婴的诗,便立马提笔在特制的诗笺纸上写了两首唱和的诗文。
被冷落在一旁的张棹歌看那通篇透着“思念妹妹的第N天”“妹妹最近怎么样”“妹妹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等腻歪之意的诗, 心酸牙也酸,可气她不会作诗, 不然她可以给崔筠写情诗!
不对,崔筠都给窦婴写诗了,为什么不能给她写情诗?!
看崔筠的诗,只要会诗词鉴赏的都能看出它在说:“姐姐不在的第N天感觉好寂寞,只能天天翻看姐姐摘抄的文章,这样好像姐姐就在我的眼前。”
果然,骨科才是真的,她只是个意外。
崔筠写完诗,因暂时未想到要回的书信里还可以写什么,便搁下了笔。
这时,她才感觉身边少了点什么,抬头搜寻,原来是少了张棹歌的身影。
她好气又好笑,自己还没吃醋,这人倒是先胡乱吃醋了。她跟阿姊是亲人,是姐妹,阿姊还能取代这人的地位不成?
不知想到了什么,崔筠的笑容微敛,拿过另一张纸,再度提笔。
……
张棹歌一个人消化完那满满一大缸的醋,溜达回来时,桌面上已经摆了一封密封好的信函。
崔筠趴在窗台上,欣赏着墙角花圃处种着的迎着秋日盛放的秋菊。
“这是写了什么不能让我看的情话吗?”张棹歌瞥了那信函一眼,径直走向崔筠。
崔筠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她,被她温柔又透着一丝霸道地搂进怀中。
崔筠说:“棹歌想看可以拆。”
张棹歌撇撇嘴,私拆人家信函这种事,她干不出来。
她堵着崔筠的嘴,鼻息纠缠了一个来回,才餍足地舔了舔嘴唇:“罢了,左右你是我的了,不怕旁人抢走。”
崔筠见不得她这自大的模样,哼了哼,说:“话说得这么满?我们可是能和离的。”
张棹歌眯了眯眼,眼神颇为危险:“你若与我和离……”
崔筠的心微微一提,不由得紧张起来:“你会怎样?”
“我会远走他乡,离你远远的,然后努力忘了你,嘶——”张棹歌话没说完,肩颈的痛令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在她肩颈留下一道咬痕的崔筠恶狠狠地说:“我不准。”
“只许州官放火吗?”
“这是何意?”崔筠好奇。
张棹歌:“……”
以崔筠的才识是毋庸置疑了,只能说明这个典故还未出现。
于是张棹歌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典故告诉了崔筠。
“倒是有趣。”崔筠抬手揉她留下的牙印,体贴地问:“是不是很疼?”
被这么一打岔,刚才的话题算是彻底歪了,谁都没有再揪着那没有结论以及没有实际意义的拌嘴不放。
张棹歌说:“现在不疼了。”
崔筠接话:“那给阿姊的书信,棹歌亲自帮我送去如何?”
此言一出,气氛凝滞了半秒。
张棹歌讶异地看着崔筠,崔筠也抬眸对上她的目光。
半晌,张棹歌说:“你想开了。”
她的平静反叫崔筠吃惊:“你看起来并不意外。”
“我知道先前我的解释虽然叫你释怀了许多,但你终究无法做到在心底不留痕迹。直到那一晚……我知道你是真正释怀了。”
张棹歌说的是崔筠以为自己“抢”了窦婴好亲事这件事。
虽然崔筠在她的开导下解开了心结,也少了诸多顾虑,可实际上到了关键时候,总是会因为此事而感到困扰。
她能做的也不多,只能尊重崔筠,慢慢等待崔筠往前迈出这一步。
而崔筠也没叫她失望,不管是书房那忘我的一吻,还是那晚的主动相邀,都说明崔筠已经下定决心要坦诚地接纳与她的这一份感情。
崔筠凝望着张棹歌的双眸,那深褐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自己的面容,里面的脸仿佛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浅笑。
她说:“我不想让自己后悔,也不希望阿姊替我操心为难。”
她将自己的身心都交付给张棹歌,便是要绝了窦婴知晓张棹歌的身世后为了她而令她们分开这种事情出现的可能性。
她也知道一旦自己在窦婴面前显露摇摆不定的态度,窦婴必定会认为她对张棹歌的感情并没有她所说的那么深,从而在是否要令她们分开之间为难和煎熬。
因此她要让窦婴看到她坚定的态度。
以窦婴的性情,哪怕无法理解她们的感情,也必然会尊重她的选择。
她唯一感到愧对窦婴的是,张棹歌的身世曝光,可能会让窦婴过去寄托在张棹歌身上的感情破灭。
如果窦婴从未喜欢过张棹歌,那自然是好。
张棹歌缄默片刻,应她:“好。”
崔筠叮嘱:“那是长安,不是我们这乡里地方,你要谨慎行事。”
“好。”
“你再帮我看看阿姊是不是真的如她信上所说的那样好。”
“我会的。”
“如果阿姊并未心悦你,一切只是我想多了,你……”
“我会看着处理的。”
崔筠还想再叮嘱些什么,可一时半会儿又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张棹歌处理不好需要她叮嘱的。
“光说我了?不需要我跟你回邓州吗?”张棹歌问。
“邓州非是什么龙潭虎穴,我都能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崔筠说完,觉着这话有些熟悉……这不是张棹歌方才说过的话嘛!
她与张棹歌对视了一眼,眼里皆看到了笑意。
张棹歌有些臭屁地说:“我俩真不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话都说到一块儿去了。不过,我还是把你送到邓州再赴长安吧。”
崔筠想着从邓州走“商邓驿路”的话会更快到达长安,便默许了。
再思及张棹歌不日便要出远门,便勾着她的手,耳根泛红地说了许多从前羞于说出口的话:“年前要回来,不然入冬后,只有一个人的被窝太冷了。”
“好。不过我也一个人睡,被窝冷了怎么办?不如你给我写情诗吧,我要很肉麻的那种,这样我想起你的时候,就会觉得浑身暖洋洋的,睡觉的时候就像你睡在我身边一样。”
崔筠耳根的红蔓延至脸颊,嗔她:你要的是情诗吗?你要的是艳诗、淫诗!
……
九月初。
天气秋高气爽。
张棹歌带着一包社日发的糖果和一坛子酒来找胖副将仇果。
正值仇果休沐,他看到张棹歌登门,满脸戒备:“张棹歌,你来做什么?”
妻子于春娘一把搡开他,热情地邀请张棹歌进门:“张押衙,稀客!快请进。”
仇果一脸不悦:“……”
张棹歌进了门,将礼物放桌上,说:“突然登门,也没事先准备拜帖什么的,冒昧打扰,特意带了坛酒和乳糖来赔罪。”
仇果说:“这娶了个大家闺秀就是不一样,说话都带了文人的酸臭气味。”
于春娘端着加了蜂蜜的水进来,闻言,白了他一眼:“娶我很委屈你了是不是?”
“没有……”仇果对张棹歌说:“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张棹歌却没有跟仇果一般见识,毕竟仇果这大半年来都没有给她找事,她也没必要再揪着过去的那点恩怨不放。
“行吧,我也不喜欢浪费时间。”她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来想托你在重阳节前后加强一下古鸦路的治安,多拍派些人手巡视。”
“这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用不着你说。”仇果说。
张棹歌走后,于春娘才再度走出来拆开她用纸包着带来的乳糖:“奶香味很浓,这乳糖真精品。”
仇果扔了一颗进嘴里,说:“这样的好东西肯定是他那个义兄给他的。这乳糖只有用蔗糖和牛乳熬煮才能做出来,蔗糖又只有江南才有。”
于春娘要将糖都收起来招待客人,仇果并不馋糖果,他感兴趣的是那坛子酒。
不过张棹歌没说这是什么酒,想来不是什么好酒,毕竟以他跟张棹歌的关系,对方怎么可能会给他送好酒?
他漫不经心地揭开坛口的布和软塞,突然,一股醇厚霸道的酒香涌出,立刻飘满整间屋子。
“嚯,好酒!”仇果眼睛亮得能发光。
于春娘分辨不出好酒差酒,但这样浓郁的香味却是她从前没闻过的。
以前的酒味带着一点点发酵过后的酸味,偏偏这酒味只剩香与烈,仅仅是闻着,都叫她脑袋微微发晕。
“这酒到底是哪里来的?!”仇果恨不得跑出去追问张棹歌。
于春娘说:“他送你这样的好酒,托你办的事必然不简单。”
仇果沉思了一番,说:“他只是让我在重阳前后加强巡检。”
于春娘说:“若事情真这么简单,何至于专程上门找你?!他为何提重阳前后,你就不会仔细想一下这背后的用意?我猜,大抵是崔七娘重阳要回邓州祭拜先人,但张押衙可能不会同行……你也知道古鸦路曾经有盗贼横行,崔七娘险些被劫,许是如此,张押衙才会来找你。”
仇果恍然大悟。
他说:“这张棹歌说话从来都不说个明白,他就没想过万一我领悟不了他的意思怎么办?”
于春娘说:“你若是领悟不了他的意思,那这坛子酒就会是你喝到的最后一坛如此好的酒了。”
仇果突然拍了一下大腿,骂道:“好他个张棹歌,故意拿出这酒来,以后岂非轻易就能拿捏住我了!”
“那你别喝,给人家送回去。”
“那可不行……”就算知道自己被张棹歌拿捏,仇果也认命了。
第70章 赴京
张棹歌为了防止有人趁她不在对崔筠下手, 除了嘱托仇果加强巡视古鸦路之外,并没有声张。就连崔筠要给她准备行囊都被她拒绝了,因此昭平别业内的人都不清楚她即将远行。
直到快到南阳县, 众人在路边休息,张棹歌钻上马车压着崔筠索吻。
不多时, 她便出来, 骑着马朝西北方向走了。
崔筠下马车目送她远去。
听到方才马车内动静的朝烟红着脸颊,问:“娘子,阿郎做什么去呀?去提前知会南阳丞么?可县城不是那个方向呀。”
崔筠严肃地说:“她的事不是我们可以瞎打听的, 她的踪迹你们也要守口如瓶, 不准泄露。有人问起便说她仍在昭平乡。”
朝烟以为是军中交给了张棹歌什么秘密任务,自然不敢多嘴:“喏。”
回到邓州, 崔筠循例先去见三伯父崔元陟。才碰上面,后者的眼睛便频频往她身后瞄,她忍俊不禁地说:“大郎她此番没有跟着回来,但是借三伯父的书都嘱托我带回来了。”
崔元陟板着脸:“半途而废。”
“她还在研读《千金翼方》呢,《千金翼方》不易消化,因此她攒了许多问题要向三伯父请教。”
崔元陟的态度又好了许多:“那是自然,《千金翼方》岂是一年半载就能学完的!”
在这儿待了半日, 崔筠才回祖宅那边。
令她意外的是, 崔镇之妻韦伏迦竟然还在邓州。
照理说,韦燕娘五十岁大庆过后,韦伏迦就该返回襄州谷城了,以往重阳祭祀先祖,她也从不会代替崔镇回来。
崔筠觉得她从韦燕娘五十岁大庆后, 便一直没有回去。
王翊无意中透露的信息则证实了崔筠的猜测,因为韦伏迦已经怀有四个多月的身孕, 发现的时候正好是在韦燕娘五十岁大庆后,她不方便赶路,就被韦燕娘留在了祖宅养胎。
崔筠蹙眉,韦伏迦已经三十岁,这些年陆续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也有五岁,这般年纪生孩子,只怕要遭不少罪。
她问王翊:“可有请郎中来诊过?”
“请三叔来看过,开了些保胎养胎的方子。”
崔筠去关心了一下韦伏迦,但没有对其养胎事宜发表任何意见。
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崔铎身边的五桃。
崔筠本不打算理会,可对方偏过来打听:“七娘子,怎么不见张郎君?”
“你找她做什么?”
五桃故作娇羞心虚:“没、没什么,婢子先告退了。”
不知内情的人见她这般作态,肯定会怀疑是不是这两人背着她私通。崔筠却觉得对方在做无用功——她跟张棹歌岂是对方这点小手段就能离间得了的?!
祭扫完父母,崔筠又受齐娘子所邀去了云月馆一叙。
自从崔筠以香会友以来,齐娘子可算是找到了一个能聊志趣又能话家常的知心好友,这次邀请崔筠,未再隐瞒云月馆内养着不少仆役随从的事实。
看着那些走动的仆役部曲,崔筠佯装讶异,但保持自己从不多管闲事的人设,并未多问。
齐娘子很喜欢崔筠恪谨奉礼的性子,拿出她平常给自己的信笺,说:“我总是十分期盼你的来信,因为你的信笺总是带着一股独特的香味,展信后数日才变淡,至今闻着仍有香气。这般持久又独特的香气是怎么调制出来的呢?”
崔筠说:“说来让人见笑,我当初在染纸时,尝试按齐娘子提及的配方添加到纸上,怎料外子童心未泯,趁我没有察觉,往里头撒了不少槐花。”
又说:“齐娘子调配的香粉那才独特,若能开香药行、香粉行,必定能蔚然成风。”
她所构建的未来太有画面感,齐娘子遐想了片刻,回过神来,颇为遗憾地说:“怕是不成。”
“是齐娘子的夫君不许吗?”
齐娘子颔首。
她那些年心里装着的都是崔铎,只求跟崔铎在一起,无论崔铎怎样安排她,她都无怨无悔。
如今她愈发看清崔铎的为人,发现他并不像她初时那般风光霁月。纵使他比普通出身的士子有才华、学识,谈吐也颇为不凡,可当他将云月馆变为藏污纳垢之地开始,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逐渐崩塌了。
她已经逐渐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也曾构想过可以做什么营生,然而崔铎不允许她脱离他的掌控,所以她对生活感到乏味,对人对事也逐渐麻木。
唯有这香粉还能稍微让她愿意花费心思,也唯有崔筠还能勾起她的兴趣。
“……”崔筠没再往下说。
她跟齐娘子的关系还没到可以鼓动她去反抗崔铎的地步,冒进的结果可能是齐娘子不仅不会听,反而会怪她不安好心。
齐娘子显然不打算继续讨论这个话题,问崔筠:“今日怎的不是张郎君陪你过来?”
崔筠微微一笑:“她有事处理,此行只有我回来。”
她扭头望着西北方向,眸光潋滟,心不在焉地想:也不知她到哪儿了。
……
从邓州至长安近七百里。
传说关公的赤兔马能日行千里,张棹歌骑的只是普通马,极限是日行三百里,况且马不需要休息,她长时间骑马也受不了,因此她花了三天时间才来到蓝田关。
过了关还得再走上八十里才到长安城。
半天就能走完的路程,并不急于这一时,张棹歌决定先在蓝田县休整一番再去找窦婴。
要说这蓝田县,也是历史名县,它出名的除了蓝田玉和温泉,还有就是各种文人雅士、达官显贵建造的别墅。
比如王维的辋川别业、钱起的蓝溪别业,还有什么东山草堂、南山书斋、蓝田别业……
张棹歌之所以对这些别业如数家珍,只因她穿越前的老家就在隔壁县,不过这会儿她的老家还没建县呢。
她打算去辋川别业看看。
王维已经去世二十六年,她是没机会遇到王维了。据说他生前的时候上表在辋川别业建寺,后来又遭遇战乱,因此这会儿还能不能看到辋川别业的“二十景”也未可知。
路上,张棹歌遇到了五位头戴帷帽骑着骡的女子,她们的身旁有几名侍从,曾经从军的张棹歌一眼便看出这些侍从都出身行伍。
这时,有一位女子吟唱道:“宦游非吏隐,心事好幽偏。考室先依地,为农且用天。辋川朝伐木,蓝水暮浇田。独与秦山老,相欢春酒前。”注1
又有一位女子跟着吟诵:“宋公旧池馆,零落首阳阿。枉道秖从入,吟诗许更过。淹留问耆老,寂寞向山河。更识将军树,悲风日暮多。”注2
张棹歌:“……”
欺负现代人?
走在倒数第二的少女吟声:“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注3
这首诗张棹歌熟,崔筠的藏书中就有一卷《辋川集》,这首是王维的《辋川别业》。
张棹歌弄明白了她们的目的地原来和自己一样,当即开口:“诸位也是要去辋川别业?”
五女转头看她,为首的笑问:“何以见得?”
“这位小娘子念的诗出自摩诘居士的《辋川别业》。”
“原来郎君也识得摩诘居士的诗。”少女说。
“内子非常喜欢摩诘居士的诗文,我不过是在她吟诵时,稍稍记住了这一首罢了。”
为首的女子自报家门:“妾清阳宋若莘,这几位是妾妹若昭、若伦、若宪、若荀。不知令妻是何人,能否有机会结识?”
“她姓名崔筠,家中行七。”张棹歌顿了下,想起这会儿的人貌似挺重视门第的,于是补了句:“出身博陵崔氏,曾祖时迁居邓州,她眼下也正在邓州。至于我,姓张,粗人一个。”
宋氏五女恍然大悟,出身高门,才学自然不低,可惜对方不在长安。
至于张棹歌,没有才学的人,她们连跟她聊天的兴趣都无。
张棹歌:“……”
歧视现代人?
张棹歌也不管她们,策马提速,找到了鹿苑寺投宿。
有“骑术精通”的技能加持,连日赶路,她的两腿虽然遭了很大的罪,但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不过休息一宿后,她这长时间骑马的后遗症就显现了。
无奈之下,她找了一个僧人,帮她去华阳观给窦婴送信。
僧人去要半日,窦婴不可能收到信就赶过来,于是张棹歌做好了窦婴第二天才会出现的准备。
没曾想,太阳还没完全落山,窦婴就出现在寺外了。
张棹歌的心咯噔了下,强忍着痛意下榻出门去见她。
窦婴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是朝她身后探头看去:“七娘呢?”
张棹歌稍稍松了口气,说:“只有我来了,她没来。”
窦婴神色古怪,问:“大郎怎的忽然跑来长安了?”
张棹歌拿出崔筠的书信,说:“帮七娘送信。”
窦婴沉默了一瞬,伸手接过信,旋即忧心忡忡:“是不是七娘……出什么事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的光芒都不一样了,“还是她有了喜讯?”
张棹歌一怔,哭笑不得:“她……没有怀孕,身子也好得很,重阳的前一日,我还送她回邓州祭扫先人了。要不是家中还有造纸、印刷、烧炭以及开纸行这些事要忙,她肯定会亲自来见你。”
她的话没法说服窦婴,但窦婴没有再追问。
此时天色不早,长安城门早已关闭,窦婴便在寺中住下。
张棹歌不知崔筠的信中写了什么,第二天一早,再见到窦婴时,窦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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