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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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门外市井很热闹。
时令瓜果蔬菜, 古玩字画,鱼鳖虾蟹,鸡兔鹿鹅, 天上飞的的,水里游的,只要想得到, 这里应有尽有。
宫里太监宫女在这里采买所需之物。若是遇上稀罕的, 他们的主子能花几百上千钱买下。
去年, 皇帝给顾平章赐了宅子, 他们二人和婶娘、衷哥儿如今住在那里。
国子街的宅子改为陶府, 陶家搬来京城也有一年了。
出了宣德楼, 一条宽二百来步的御街蜿蜒向南,直通南城门。
御街正中只供皇家车架通行, 用红漆木栅子围着, 他们的马车只在外围行驶。
陶姜掀着车帘看雪,冷风飕飕, 顾平章将她拉过来,将车帘放下。
他看着陶姜冻红的鼻子嘲笑:“冻成这样还要掀帘子。”
他将新的手炉扔她怀里, 将旧的拿走。
陶姜一把抓住这人的手,使劲搓了搓。
“你的手比我还冷,还嘲笑我!”
她原封不动地将他的手炉扔回去。
顾平章气笑了:“行。”
陶姜继续扒窗户上看雪了。
雪越下越大, 往上一看, 扑簌簌绵绵密密, 地上很快变白了。
街两边的御沟里种满了莲花荷花。夏天接天莲叶, 如今只剩残荷落雪。
两岸的桃树, 梨树,杏树, 李树如今还干枯着,待到春末,这些树都开满了花儿,全城都是花瓣纷飞的景象。
靠近皇宫这一片都是府衙官邸,马车依次经过枢密院,中书省。
旁边的景灵东宫里面供奉着先帝遗像,再往前他们经过大晟府,这里掌管乐律,旁边是太常寺。
到了州桥,拐过弯去,东西向大街上坐落着左藏库,再往东,就是他们家宅子了。
这宅子是前朝宰相住过的。
坐落在汴京城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跟大相国寺很近。附近商业发达,唐家金银铺啦,温州漆器杂物铺啦,遇仙酒楼啦,青鱼行市啦,全在这一片。
马车还没停稳,门口侍卫忙上前,“大人,各位大人等候已久。”
顾平章下车,伸手:“老实下来。”
陶姜看他一眼:“不用。”
她提起裙摆,摆好架势,往下一跳——
“顾平章!”
她被顾平章接住了。
顾平章将她拎到一边,淡淡道:“你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数?上次跳下来崴脚的是谁?”
陶姜理亏,忙催促他:“不是有人找你,还不快去。”
顾平章一进门,她便上了马车,兴奋道:“快走快走!去遇仙酒楼。”
车刚起步,只听“吁——”
马车晃了一下,停了下来。
陶姜心里一跳,车帘掀开,一个抱竹棍的少年跳上车,坐到车夫位置。
“顾剑!”陶姜喊了一声。
少年绷着脸回头:“去哪?”
陶姜讪讪,没好气道:“遇仙酒楼。”
顾剑有十八岁了,天天穿一身黑衣,陶姜怀疑是为了方便晚上飞檐走壁干坏事。
这小子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她想避开的时候,偏偏又跳出来。
到了酒楼,她戴上幕离下车,警告顾剑:“不许告诉顾平章。”
顾剑冷漠看她一眼,也不知道听没听。
遇仙酒楼分三层,坐满了客人,楼上楼下一片喧嚣。
陶姜在这里有一间包厢。
她坐下来,先点了一斛招牌玉液酒。
顾剑抱着竹棍站在临街窗前,听她点酒,看过来。
陶姜笑眯眯道:“你要不要来一杯?一般人我还不舍得呢。”
顾剑:“不要。”
说完扭头看窗外了。
这小子如今长大了,长高了,也生了一张俊脸。就是老板着脸,小古董一个,无趣得紧。
“你这样子,讨不到媳妇的哟。”
顾剑不理她。
陶姜自讨没趣,刚好隔壁来人,听见他们议论的话题,她立时来了精神。
一道男声说:“吴国公府抄家,抄出的黄金比宫里头还多。他们府上比先帝还富!说什么吴家乃第一皇商,富甲天下,哪比得上吴国公府。”
“吴国公老当益壮,后院里上百妾室,个个如花似玉,诸位可还记得满月楼、天香楼的头牌?当年我们都奇怪,她们挂牌那日到底被何人买去了,如今真相大白,原来在吴国公府!”
“还叫什么吴国公,如今全都是罪人,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
“哎你们说圣上会怎么判?这些年吴国公府已经收敛许多,没想到还是被圣上抄家了。”
“这事是顾大人带头,依我看——”
后面的话压低了声音。
陶姜的酒量总算好了一些,遇仙酒楼的玉液酒入口绵软,浓香醇厚,后味甘甜。
她存了一坛二十年份的,每次来都喝几杯。
这才是好酒嘛,跟那些辣嘴的假酒不一样。
吴国公府之事,还得从魏王入京后说起。
当时新帝登基才一年,新年号都没有捂热。
魏王以勤王之名入宫,次日便传出新帝失踪的消息。
魏王处死了很多人,新帝宋景辉下落不明,不能算驾崩,不能举行大丧。
国不可无君,高压手段下,群臣一致恳求魏王宋彧登基。
当时宋景辉后宫的妃子没有子嗣,孙皇后放她们出宫嫁人。
而孙皇后被妥善安置,住在西华门的静心宫。
名为休养生息,实为□□。
魏王登基后,改年号为嘉平。
当时吴国公府手中尚有军权,突然的改朝换代打了孙党一个措手不及,孙皇后被幽禁后,他们立即收敛,抓不到一丝把柄。
宋彧登基不久,北方蛮族趁朝中不稳,联合羌族南下,更不是处置吴国公的好时机。
他御驾亲征,将太子留在后方。
魏王是个很能打仗的皇帝,脾气也很大。
他誓要将蛮人驱赶至黄河以北,叫他们称臣纳贡。
这几年打了几十场仗,今冬,清平关大捷,蛮人投降称臣。
侵扰大业百年的蛮族,终于投降了!
战事一结束,皇帝立即命太子和顾平章将吴国公府下狱。
这几年顾平章一路从翰林院修攥,到户部员外郎,户部侍郎,户部尚书,可谓平步青云。
先帝奢侈享乐,国库空虚,皇帝打仗这几年军饷、粮草,后方补给,全是顾平章想办法。
陶姜知道他一直在搜集吴国公府罪证。
今年底,轰轰烈烈的吴国公府抄家案,持续了一个多月。
孙家人全都下狱,如今还在牢里。
皇帝还在行军路上,过几日便要到京师。
大家都在猜吴国公府要怎么判。
是流放,还是砍头?
这位皇帝的心思,猜不准。
当年消失在宫里的新帝,至今没有消息,民间私底下猜什么的都有。
她喝了没几杯,又听见右边包厢门打开,小二领着客人进门,“金大人,您请!”
她一顿,抬头。
顾剑听见,也回头看她。
陶姜不再听那边说吴国公府的,支起耳朵开始听这边动静。
但这边静悄悄的,小二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似乎又有人推门进去。
还是没有人说话。
陶姜纳了闷了。
顾剑嗤笑一声。
陶姜掐了他一把。
她靠到屏风上,想听得清楚一些。
二人压低了声音,跟左边比起来,简直听不见一点。
突然,隐隐约约听见她自己的名字。
陶姜不由紧紧贴上去。
顾剑嘴角抽抽,“小心——”
话音刚落,噼里啪啦一阵响,屏风整片倒下,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随着屏风扑到地上,简直摔了个狗吃屎。
她忙看向屋中。
看清坐着的是谁,她头皮发麻。
“顾,顾平章?!”
这怎么可能。
她再抬头看另一位。
两人气氛紧张,不知在谈何事。
她的出现显然出乎二人意料。
金溪云立即站了起来,“夫人,有没有事?”
顾平章看着她,好整以暇地坐着,声音不紧不慢,有股嘲讽劲儿:“这是在做什么?”
陶姜忙爬起来,冲金溪云笑:“我没事,没事!我瞧这屏风别致,就站那看屏风呢,谁料它倒了,吓我一跳!”
“顾平章,你为何在这里?府上那些人都打发走啦?”
她一边说,一边坐金溪云对面,冲他一笑:“金大人。”
金溪云如今在大理寺任职,担任大理寺右寺丞一职,是大理寺卿的左膀右臂。
金溪云拱手:“顾夫人。”
陶姜看了碍眼的顾平章一眼。
顾平章:“酒楼迎八方客,我在这里,与你在这里,原因是一样的。”
陶姜感觉他话里夹枪带棒,她有些生气。
但一看到对面的金溪云,压下了情绪。
“我刚才听见你们谈及我的名字。”
金溪云张口,清隽的脸上有些惭愧:“抱歉,寸心失礼,不该议论夫人。”
顾平章慢悠悠啜茶。
“说我什么呢?”
“没什么。”顾平章按下不提。
他不高兴。
金溪云看他二人似是有话要说,起身告辞:“顾大人,夫人,寸心告辞。”
陶姜挥手:“再见!”
门沉闷地关上,隔壁谈论吴国公府那帮人开始谈论顾平章。
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你喝酒了?”
“才一斛。”
顾剑到门外守着。
陶姜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一口气饮尽。
“顾魏陶姜,父母之姓而来?”顾平章慢悠悠说着,视线落在陶姜脸上。
陶姜去拿茶壶,顾平章摁住她,淡淡道:“你娘,姓吴,并非姜。”
陶姜以为他们说什么,原来是这个。
“金大人跟你说了这个?我骗他的。”
“陶姜。”顾平章如今位高权重,陶姜见过那些官员对他毕恭毕敬,很敬畏他。
但这人没发过火,不冷不热的,陶姜就并不很怕他。
她这人,说实话有点不见棺材不落泪。
“干嘛?”她咬着桃花糕抬头。她就不承认。
顾平章气息有点冷。
陶姜还有话跟金溪云说呢,被他打断了。下次不知何时能碰见。
最近在外碰上顾平章的频率未免太高了。
她哪有机会跟金溪云培养感情嘛。
五年前听到金溪云要考科举,她还道书中没有这个人。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此人字寸心,金溪云便是金寸心。
书里,他才是那一年的状元,比顾平章早了好几年。
后来顾平章病死,大业国破,百官出逃,是他以文弱书生之躯,带领城民,坚守汴京三月不降,最终弹尽粮绝,被蛮人万箭穿心,死在城门楼上。
死后枭首悬挂城门。
连一具全尸都没有。
看书的时候,顾平章和金寸心死时,她哭得稀里哗啦的。
顾平章要说什么,话还未出口,门外响起敲门声。
轻轻地敲。
“顾大人,小女庭湘,有事拜见。”
陶姜挑眉,哟。
顾平章视线在她兴奋的表情上掠过,脸色变冷。
陶姜做了个鬼脸。
“请进。”她道。
自吴国公府下狱以来,顾平章与孟庭湘经常遇到。
外边都有传言了。
前年陶姜随顾平章出席宫里的中秋宴后,顾夫人美貌的消息便长了翅膀飞遍了全城。
她的容貌被传得神乎其神,说是泗水神女,堪比西施。
提起顾夫人,大家便想起了她的美貌,每日有许多人偷偷等在顾府附近,就为了看一眼顾夫人到底有多美。
当然,都被顾平章派人抓起来了。
孟庭湘乃是京城第一美女,才貌双全,众人常见她与顾平章说话,一来二去便有了传言。
与孟庭湘比起来,陶姜出身乡土,除了美貌,实在无法与孟小娘子相比。
如今很多传言,都在猜顾大人什么时候娶孟氏女。
顾平章是太子和太孙的老师,皇帝的股肱之臣,这样的女子才能匹配他的身份。
陶姜在心里暗骂顾平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就能跟孟庭湘说话,她想找金溪云说两句还要被顾剑盯着。
顾剑也是个小兔崽子,白瞎了她那么多糖醋排骨。
孟庭湘穿着湘妃色衣衫,外披大氅,毛领雪白,衬得她明艳端庄。
她看见陶姜,视线微微一顿,继而上前:“顾大人。顾夫人。”
陶姜实在喜欢她的声音,真婉转到了骨子里。
是那种,一听,便让人骨头发软的声音。
“顾大人,方才庭湘进门,恰好看见大人上楼,正好这几日有一处学问不解,大着胆子前来讨教,不知大人与夫人在此,多有打扰,还请大人和夫人原谅小女无状。”说着,屈膝行了一礼。
“没事没事。”陶姜挥手。
这声音,哇!她眼睛都亮了。
多说,她爱听。
顾平章平日里待遇也太好了吧,她都要嫉妒了。
顾平章视线从她激动的小脸上掠过,冷漠:“讲。”
丫头替孟庭湘解了大氅,她坐到陶姜身边,轻声道:“《孟子》中有一则话,是这样的……”
陶姜支着耳朵,晕陶陶听着。
这两个聪明人打机锋,话里九拐十八弯。
陶姜听来听去,什么也没听明白。
最后孟庭湘咬了咬嘴唇,明艳的脸上笑容有几分勉强。
陶姜仔细看着这张脸,才发现并没有自己以为的完美。
或者说,她没有以前完美。
以前的孟庭湘,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无一处不完美。
现在,陶姜发现她额头有细汗,鬓角头发也有些乱了。
她脚上天青色鞋履,也与这一身湘妃色不搭配,根本不符合她往日作风。
应当是着急跑来的?
除此,她想不到其他原因。
难道是着急见顾平章?
陶姜眼神复杂,看来对顾平章情根深种了,这么急着见他。
她再回头看顾平章,这人脸上一片平静,看不出情绪。
按道理,两人接触了这么久,他不可能完全没有感情吧。不然也不会每次都跟孟庭湘说话。
像现在,孟庭湘很快恢复笑脸,明艳大方地告辞,看不出一点儿失望。
“她刚才求你什么了?你为何不答应?”
“你如何知道她求我?”
“我又不是傻子!她这样骄傲端庄的姑娘,何时那样说过话?还不是求你?”
顾平章:“我为何要答应?”
陶姜:“……”
她眼神复杂。
“你这样子,是讨不到心上人的哟。”
顾平章浑身气息冷下来,看着她:“我,心上人?谁?”
陶姜被他身上冷气笼罩,感觉触了逆鳞一般。
她有些生气,得,心上人说不得呗,白眼狼,可恶。
她气呼呼扭头:“谁知道!”
她跑出去,撞到顾剑,瞪他一眼,都是白眼狼!
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你跟你的女主发展感情,我也要给自己找心上人去。
哼!
092
092
“圣上入京了!”
自南熏门至宣德楼, 百里长街,人山人海。
御街两边店铺,但凡有二层三层的, 座无虚席,楼上窗户里全挤满了人。
陶姜坐在遇仙酒楼三楼,这里正对御街, 视野开阔, 一览无余。
御街两边摆满了黑漆木栅子, 阻拦行人。
五万禁军出动, 他们身穿黑甲, 手持长矛, 若遇到闹事者直接抓走。
街道两边屋檐上尚还残留未化尽的雪,乌鸦在枯木上盘旋, 天灰沉沉的。
冷风呼啸, 行人揣着手,缩了缩脖子。
人群伫立鹄望, 齐齐看向长街尽头。
就在大家快要冻僵的时候,
“啪!”
“啪!”
“啪!”
三道鞭声, 如平地惊雷,在耳边炸开。
安静的人群仿佛即将沸腾的水,开始呼啸。
低低的絮语愈来愈激烈, 直到轰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黑压压的军队自长街尽头涌现, 石破天惊, 人群沸腾了!
“圣上万岁!”
“圣上万岁!”
“圣上万岁!”
御街两边的百姓如潮水般拜倒, 山呼万岁,地动山摇, 地上灰尘都溅起三分!
陶姜坐在窗边,被这阵势惊到。
马蹄声震耳欲聋。
很快,一匹披着银甲的黑马如箭矢穿云而来!
马上之人,身穿黑甲,高大威武,纵马疾驰,铁甲破风,烈烈呼啸。
此人哈哈大笑,络腮胡,红脸,声如洪钟。
这便是圣人宋彧。
黑压压的军中有一抹银色,格外显眼。
那身披银甲、骑着白马的将领自黑压压的军中驱出,道:“陛下!”
皇帝看着匍匐拜倒的百姓们,满目豪情:“不愧是我大业子民!平身!”
“谢陛下!”数万人同时呐喊,喊声可震天地。
百姓起身,人如涨潮白浪,一层层起伏,蔓延数百里,“万岁”的呼声此起彼伏。
陶姜视线在那银甲将领脸上一顿,立即站起身,紧紧盯着。
那人似乎察觉,回头扫了一眼。
顾剑眼睛一眯,握紧手中竹棍。
“顾平章!”陶姜扯他袖子,“那小将——”
顾平章视线也在那人身上:“嗯。”
那是顾薇啊!
跑去边关七八年,她回来了!
他们都知道皇帝身边有一得力将领,此人身骑白马,一身银甲,力能扛鼎,战场上所向披靡,曾在蛮族包围中七进七出,立下战功无数。
这便是先帝封的宁远将军。
顾平章派人去边关,跟着顾薇,她总是不愿回来。家里人每年都惦记着,婶娘每年年节都送东西去。
婶娘热泪盈眶,挤到窗前死死盯着。
她长高了,英姿飒爽,目光坚毅,看不出一点儿小姑娘的影子。
婶娘抓着窗框,哽咽:“薇姐儿——”
*
此次蛮族称臣纳贡,皇帝龙心大悦,命百官携家眷出席,在集英殿大宴群臣。
陶姜作为顾平章夫人,自然出席。
衷哥儿过了年便十三岁了,一读书便浑身哪哪都不舒服,这两年给皇太孙当伴读,书没读多少,玩倒是花样繁多,将皇太孙哄得团团转。
顾平章没少罚他。
这小子见了哥哥绕着走。
白日进宫,这时候还没有回来,打发了人去,皇太子宫里回消息说太孙离不得衷哥儿,太子妃会安排好,叫他们放心便是。
陶姜也不知道太子妃是真心喜欢顾衷,还是为了拉拢顾平章。
时辰差不多,他们打扮好,要出发了。
顾平章穿裶绫袍,镶黑边,戴头冠,身姿颀长。
他从内室出来的时候,陶姜正穿着沉重的礼服咬牙皱眉。
她扶着头上花冠,苦着脸:“好重!”
顾平章伸手,替她正了正花冠,见陶姜垂着脑袋,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拔了簪子,将花冠取了下来。
“大人!”后头的丫鬟婆子惊了。
陶姜立即抬头,转了转脖子:“取下来做什么?快戴上吧,上次也忍过去了。”
话是这样说,一想到宴会上要顶着这二斤重的东西坐一晚上,简直是酷刑。
还有身上这件大礼服,七八层,华丽厚重,端庄大气,全是用金线和珍珠装饰的。
足有十斤重。
“无事,到宫门外再戴上便是。”
说着,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他垂眸看陶姜。
太阳掉下山,光线暗了一瞬。
烛火中,青年龙章凤姿,一双凤眼贵气逼人,气度内敛,比起前几年,越发吸引人了。
陶姜看了一眼,不敢多看,乖乖将手放他手上。
这身衣服,走着多累,顾平章肯承担,她求之不得。
他们一出来,门外等候的丫鬟婆子皆睁大眼睛,满脸惊叹。
“夫人好美!”
赞叹此起彼伏。
也有那看着顾平章的脸发呆的。
不过顾大人视线都在夫人身上,别人的,他从来看不见。
人群后面不乏失落不甘的神色。
顾平章走在前面,陶姜落后半步,忍不住偷偷瞥了几眼。
她捂着心口,扑通扑通直跳。
察觉她落后,顾平章放慢脚步,低声问:“重?”
陶姜耳朵有点红,心虚的,胡乱点头:“嗯嗯,重死了。”
不管什么时候,顾平章这张脸在她这儿的杀伤力都是巨大的。
到了马车前,陶姜提了几次脚,险些栽倒,顾剑瞧她的样子,刚准备伸手将她拎上去,另一只手先于她,抓着陶姜肩膀,将她放到了马车上。
陶姜还在懵逼,回头看,是顾平章,她挠挠头:“多谢多谢!”
顾平章上车,马车很快行驶起来。
另跟了一辆马车,带着梳头嬷嬷和两个小丫鬟,快到宫门,顾平章下车等,她们替陶姜将头发绾好,戴上花冠。
“小娘子真美!”丫鬟嬷嬷看着她的脸,真心赞美。
美人他们也见过,但他们家小娘子这张脸,美得脱俗,美得让人沉醉。
世间所有富贵堆在她身上都不显俗。
大礼服虽厚重,却极端庄华丽。
红色蟒袍,金色花冠,她的皮肤雪白,墨发乌黑,明眸皓齿,唇红齿白,真真仿佛仙女下凡。
陶姜不知她们所想,她伸出素手掀开车帘,顾平章抬头,视线一顿。
附近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陶姜循声望去,周围都是各官员及其家眷,他们掀着车帘,正望向她。
这会太阳刚落,晚霞残留一片橘红,晕染天边。
落在车沿站着的女子身上,仿佛身披晚霞,踏着流云,乘青鸾而来,欲乘风而去,飘飘欲仙,不似凡人。
更远处似乎还有小儿惊呼:“仙子!”
喧哗声更甚,陶姜听见很多人的声音,“顾夫人”三个字被反复提起。
顾平章看向四周,那些热切地盯着陶姜的人,与他视线对上,浑身一寒,忙放下帘子,缩回脑袋。
不一会儿,喧嚣如风过无痕,四下一片寂静。
顾平章伸手,看向陶姜,声音平静:“下来。”
陶姜抓着他的手,脚刚踏上台阶,身体陡地腾空,一只有力的手揽着她的腰,厚重的裙摆在空中划过好看的弧线,仿佛一朵花开。
她慌乱之中环住顾平章脖子,及至落地,还没反应过来。
“还不放?”顾平章声音里有笑意。
陶姜立即松手,脸色涨红,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跟他吵,只能瞪他。
顾平章牵着她的手入宫门。
所有官员退后,为他们让出路来。
宫门口,又遇到了上次那个小侍卫。
“顾大人!顾夫人!”
陶姜看他可爱,冲他笑了一下。
小侍卫脸色轰地变红,仿佛烫熟的虾子,从头红到尾。
他呆呆地站着,顾大人视线扫过,他浑身一冷,脸色发白,忙低下头。
宫里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见了他们都行礼问好。
待到他们走远,低头交耳:“顾夫人更美了!”
“顾大人气度非凡!”
“神仙眷侣。”
他们进了第二道宫门,穿过宣祐门,向西走,便到了集英殿。
集英殿前面已经搭好了彩楼。
天色渐暗,彩楼上挂满琉璃灯笼,彩带飞舞,煞是好看。
顾平章携着她出现,喧嚣的谈论声静了一瞬。
无数视线落在他们身上,热切的,嫉妒的,冷漠的,疯狂的……
陶姜能感受到女眷对顾平章的热切,火辣辣的视线,滚烫灼热。
她不由抬头看了眼顾平章。
这人不紧不慢向大殿里走去,别人的视线,他好像完全没有察觉。
只是抓着她的手,任她怎么挣,都没松开。
“老实一些。”
女眷们看她的视线快要将她点燃。
察觉她落后,顾平章停下,向她看来:“怎么?”
陶姜想摇头,想起来花冠重量,立即道:“没事。”
他也看了眼花冠,道:“很好看。”
陶姜:“……”
这是顾平章能说出来的话?
她嘴角一个劲扬起:“哼,用得着你说。”
顾平章笑了一声。
两边顿时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
陶姜看过去,才发现是一些小娘子对着顾平章笑容的惊呼。
瞧瞧,顾平章平日是多吝啬笑容啊!
她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声。
顾平章又看她。
两边的视线更灼热了。
“快走。”她推了推。
彩楼外面坐的是官级较低的人员。
集英殿两廊坐着六部、寺、局正副长官以及外国使臣的随从。
大殿里面坐皇亲国戚,使臣,——如这次蛮族的投降使臣二王子那木。
另外还有翰林学士等禁从,内阁官员,观察使以上的大员。
集英殿宴会的凳子都是红面青墩子和黑漆小矮凳,坐着一点也不舒服。
陶姜百无聊赖坐下,每人面前都有一个小盘子,盛着各色饼食,旁边摆有时令瓜果,另外还有装着葱,酒,蒜,醋的小碟子。
她抬头,座上很多人视线都朝她和顾平章看来,陶姜熄灭了偷吃的想法,老实坐着。
官员到齐,很快,皇帝来了。
百官向皇帝谢座,人群潮水般起落。
一开始,大殿内外肃穆无声,突然,空中响起百禽鸣叫,盘旋婉转,宛若鸾凤盘旋。
宴会开始了!
殿外乐工足有五百余人。
他们穿紫色、绯色、绿色衣衫,腰系五色彩带,坐在彩楼下。
最前面抱琵琶者五六十,跪坐在箜篌旁者五六十,再后面是大鼓,羯鼓,箫、笙、埙、篪、觱篥、龙笛等,两侧另有仗鼓两百面。
从大殿台阶直到乐棚,两列穿五彩衣衫者排成两列,如两条彩龙。
乐声齐响,音乐庄严平缓,皇帝举盏,敬第一盏御酒。
萧笙伴着笛声,歌者开始唱吟。
顾平章携陶姜向皇帝敬酒,乐工开始演奏倾杯曲。
顾平章敬完,百官敬酒,舞者开始跳舞。
先是群舞,穿着红色衫裙的教坊司舞者身段柔软,舞姿曼妙,一曲终了,只留下一个舞者独舞。
很快,皇帝敬第二盏、第三盏酒。每一次,都有一套乐队歌舞表演。
至第三盏酒时,坊市两厢表演百戏,如跳索、倒立、踢瓶、筋斗等等。
陶姜看得目不转睛。
最有意思的是敬第五盏和第七盏御酒时的表演。
敬第五盏御酒时,三百名十来岁的小童手拿花枝,身穿绿色、紫色、绯色花衫,边跳边唱,非常可爱。
结束时还有教坊使、教坊副使表演教坊杂剧。
敬完第五盏酒,皇帝便下去休息了,百官也退出大殿,在殿前帐幕中休息。
陶姜出去后与顾平章分开,随女眷走。
她基本不出现在京城各大宴会,大家若有似无打量她,陶姜只装作不知道。
皇后、太子妃坐在上首,皇后抱着太孙宋盈,小孩正在抽泣。
太子妃招手让陶姜上前。
“顾夫人,坐本宫下首吧。”
陶姜只得上前行礼参拜。
说来也奇怪,她坐下后,太孙便扭头盯着她看,也不哭了。
陶姜瞧这小孩怪可爱漂亮,忍不住笑了笑。
她一笑,太孙也笑了。
太子妃惊道:“瞧,我们太孙也知道顾夫人好看,你一来,他便不闹了。”
余下众人立即附和。
陶姜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太子妃谬赞。”
这么多人夸她,很多还不一定诚心,陶姜心里美滋滋,但总得来说怪不自在的。
幸好,前面很快有人通知休息结束了。
皇帝敬第六盏御酒时左右军表演蹴鞠。赢的那队得赏,输的,领头受一鞭。
敬第七盏御酒时,头戴花冠、梳着飞仙髻、身穿销金锦绣服饰的漂亮女童阵列入场。
女童亦三百人,她们由京城教坊司有名的舞者领着,手拿花枝,踮着脚尖,跳《采莲》舞。
大殿前开满了莲花,和着她们的舞蹈,美不胜收。
陶姜脖子都伸长了。
每敬一盏御酒,便会上一轮新的菜肴,皇帝敬了九盏御酒,菜肴轮换九次,从一开始的胡饼,到炊羊、炙金肠、假鳖鱼、蜜浮酥捺花、索粉、双下驼峰角子……陶姜吃得是肚皮溜圆,心满意足。
蛮人更是被大业的繁华景象震住。
皇帝震慑四方,展露大业国威的目的达到了。
宫宴结束已是三更天,陶姜脖子僵痛,困得只想打瞌睡。
宫人在前头提灯引路,陶姜几乎趴在顾平章身上。
蓦地,她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抬头张望。
很快,瞧见了站在西华门灯影中的金溪云。
她来了精神,从顾平章胳膊上站起来,理了理衣摆,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走向前。
甚至步伐稍快,将顾平章落在后面半步。
看见她,金溪云立即拱手:
“夫人。”
陶姜冲他笑:“金大人怎么在这儿站着?”
金溪云一怔:“不胜酒力,在下稍后便走。”
他说着,向陶姜身后拱手:“顾大人。”
“嗯。”顾平章冷漠,抓着陶姜,几乎将她拖走了。
陶姜咬牙,只能回头冲金溪云一笑,使劲挥手:“金大人再见!”
“顾平章!”
马车上,陶姜双手抱臂,盯着他。
顾平章也看着她,浑身冷气。
他揉了揉眉宇:“陶姜。”
他的嗓音低沉,今日喝了很多酒,白皙的耳廓泛起红晕,脖子上也泛了红。
陶姜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
她火气散了些,有些担忧地凑近:“你喝醉了?”
一上车,她便拆了花冠。
此时满头乌发披散下来,雪白的脸精致小巧,眼睛里含着担忧,甜甜的气息喷洒在脸上。
顾平章盯着她,呼吸渐重,蓦地,身体倒下来,砸在陶姜身上,完完全全将她压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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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平章!”陶姜给压了个结结实实, 鼻子都被砸疼了。
她喘不上气来,眼睛发红,疼的。
“你给我起开!”她伸手, 去推他胸膛。这一推,她才发现顾平章的肩膀不知何时,已经这样精壮了。
平日里冷淡出尘, 身板这么硬。
她使出吃奶的劲, 才将脑袋钻出来。
顾平章猛地收手, 将人圈住。
“哎?”陶姜给他狠狠圈在怀里, 满鼻子清冷气息。
一只冰凉的手伸来, 摸了摸她眼角, 嗓音嘶哑:“哭了?”
“谁哭了!你砸到我鼻子了!”
陶姜左右挣扎,这人一个文人, 手臂这么硬!简直跟铁箍一样。
“别动。”顾平章抿唇。
陶姜抬头瞪他。
顾平章盯着她的脸, 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喝醉了就乖乖躺下,别作妖。”陶姜举了举拳头, 以示威胁。
“好。”
“哎?”陶姜睁大眼睛,这么乖?
却见这人缓缓低下头, 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陶姜听到了他的呼吸,鼻端弥漫着淡淡酒香, 离得太近, 彼此呼吸相闻, 热气拂在脸上, 氤氲了眼前。
她心跳扑通扑通, 呼吸加快,空气热了许多, 浑身都冒了汗,脸上发烫,她有些晕乎乎的,似乎宴上喝的那许多酒,此时才有了醉意。
“顾,顾平章?”她听见自己疑惑的声音,她的声音是这样的吗?怎么跟孟庭湘似的,这么……软,这么……媚。
脸上烫得发疼,她忍不住伸手去摸。
却触到了顾平章硬挺的鼻子。
她触电似的拿开,猛地一推这人胸膛。
却被他抓住手,得寸进尺般凑近,看着她的眼睛。
车里挂着四盏羊角灯,随着颠簸晃动。
顾平章的脸映着昏黄的灯,每一处都似精雕玉琢。
陶姜看进那双琥珀色眼睛里,被那漂亮晶莹的眸子深深吸引。
此时,那双眸子里满是认真和执着。
陶姜脸快要烧起来了。
“你——”
顾平章突然低头,彼此间连唯一的空隙也没有了。
他的鼻子贴在陶姜脸上,带着一丝冰凉,缓解了她脸上滚烫的温度,让人贪恋,想要更多。
顾平章喝醉了是这样的?
陶姜晕陶陶地想着。
顾平章的手越收越紧,呼吸声也变重了。
蓦地,他松开手。
陶姜抬头,见他脸上平静,眼睛看向窗外,侧脸冷漠。
车帘掀开,冷风吹进来,陶姜打了个哆嗦,身上热意霎时散去,只余汗水黏腻。被冷风一吹,贴着衣衫,一下子冰凉,让人浑身难受。
“放下来,冷。”陶姜嘴唇发抖。
顾平章放下帘子,脱了大氅,将她揽过来,替她披上。
“抱歉。”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陶姜脑子混沌,麻木道:“我也喝醉了,扯平。”
马车里安静下来,车轮滚过青石板,马蹄“哒”“哒”“哒”跑过,伴着鞭子“啪”“啪”的声音。
蓦地,马车猛地一晃,陶姜整个人向另一边滚去,险些一头撞在马车壁上。
她猛地清醒,一双有力的手攥着她肩膀,将她转了个身。
紧接着,她被揽进了一个怀抱。
满鼻子清冷气息。
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偷偷抓紧了顾平章衣袖。
“别怕。”顾平章用很轻的声音说话,仿佛怕吓着她。
她感觉肩膀被轻轻拍了拍。
“何事?”他问外头,声音冷漠,无端令人觉得他生气了。
顾剑没有说话。
陶姜听见了拔剑的声音。
顾平章一动,外头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魏顾拜见顾大人!”
陶姜立即抬头,对上顾平章幽深的眸子。
是顾薇!
她当即推开顾平章,从马车里钻出去。
铁甲冰寒,冷夜凝霜。
顾薇一身银甲,骑在白马上,与顾剑对峙,剑拔弩张。
听见声音,她向陶姜看来:“顾夫人。果然是个大美人。”
陶姜扑哧笑了。
她伸出素白的手,蹲在车沿上,捏着她的下巴打量:“小将军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不遑多让。”
眼前的小将皮肤黝黑,眉眼漂亮,身子骨结实,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若是男子,当真是个好看的小将军。
今日宴会上,魏将军作为皇帝跟前的红人,赐座太子下首,与吴王同座。
太子与吴王皆对她客气至极,颇有拉拢之意。
席间小娘子也不时偷偷看他,看他年轻英俊,潇洒倜傥,被他视线扫过,无不红了脸。
她比陶姜高出一个头还多,得有一米七五以上。任谁也不会怀疑他不是男子,谁也想不到那里去。
顾剑看着陶姜的动作无语。
顾平章视线淡淡扫过,顾薇默默放下陶姜的手。
她张了张口,一声“哥哥”仿佛就在嘴边——
“天色已晚,将军截顾府马车,是何用意?”
顾薇敛了神色,抱拳:“末将久闻顾大人才名,这才迫不及待前来一见,打扰了大人,还请见谅。明日我正式登门,赔礼道歉。”
顾平章颔首,神色冷漠。
“在下告辞。”
青年调转马头,深深看了哥哥一眼,“驾——”扬鞭远去了。
陶姜回头,顾平章一身单衣。
她立即抓着人回车里,将大氅还给他。
“薇姐儿,长大了。”她道,“她这身份是个麻烦。”
如今魏顾得皇帝宠信,看这架势,以后是要统领禁军的。那可是实打实的军权。
这女子身份得死死捂着,否则就是欺君,全家都要牵连。
顾平章道:“别怕。”
“我才没害怕。这事也只有家里人知晓,薇姐儿与小时候差太多,她又改换了名姓,没人能想到那里去。”
顾薇走了没几年,她在军中升得太快,顾平章仿佛早料到今日,对外说她病死了。
人人都知道顾家有个病逝的小娘子。
连衷哥儿都以为姐姐真的病死了,还哭了好久。
这事只有顾平章,她,顾剑和婶娘知道。
唯一的隐患就是她和欧阳桐一事。
欧阳桐应当,认不出来吧?
陶姜有些心虚。
今日大宴,欧阳桐也在殿内,陶姜瞧见好几次他看向魏将军。
他如今在刑部任职,比起当初登临金田村顾家那个光风霁月的小少爷,如今的他依旧是温润如玉的世家子,却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沉郁。
他与孟庭湘的婚事,果然如书中所写那样,退了。
去年,欧阳家与孟家突然废除婚约,外人一片哗然。
京城子弟大都骂欧阳家背信弃义。
当时欧阳桐正在刑部任职,没少遭人议论。
孟庭湘这边多是同情。
退婚对女子声誉有损,欧阳和孟家门当户对,没有人觉得孟家会退婚。
女子怎么会这样做?那不是自毁前程?
大家只道怪不得这两人都二十多岁还不成亲,原来欧阳家一直打算退婚。
可惜了孟小娘子,耽搁了这几年。
陶姜却知道,婚是孟庭湘要退的。
她将这件事视为孟庭湘确定对顾平章的心意,欲要坐上顾夫人之位的信号。
恰好自那以后,孟庭湘常偶遇顾平章。
今年更甚。
如今京城里谣言四起,陶姜觉得是时候跟顾平章提离开之事了。
她是个洒脱的人,不会纠缠。
就算顾平章长得好看,全在她心坎上,她也不会自讨没趣。
脑子里蓦地闪过方才车里画面,她抿了抿唇。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不能再拖下去,不然难保有一日她被美色所迷,做出什么后悔的事。
就算做不成夫妻,亲情总是有的。
她能感觉到顾平章不讨厌她,有时候还有些纵容。
这些年总算没白干。
她日后出去了,左有薇姐儿这个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右有顾平章这个太子老师,完全可以横着走了!
唯一可惜的,就是金溪云,自从掉马之后,便不见她了。
也对,她还顶着顾夫人的身份,确实不好跟别人谈恋爱。
金溪云是个正直的人,肯定做不出与朋友之妻来往的事情。
等她先从顾府脱身,再考虑这些。
*
翌日。
魏将军登顾大人府上,为昨夜截车之事赔礼道歉。
魏将军在军中颇有威望,顾大人又炙手可热,这事第二天就传遍了。
顾府。
“哥哥,你要如何处置孙柳卿?”
顾平章写字的手一顿,看向她。
顾薇抿唇:“他替你做事,你要杀他?”
“他替我做事,我答应铲平吴国公府。交易而已,如今已两清。”
“我欠他一个人情,哥哥,我想去天牢。”
顾平章冷漠:“你想救他?”
顾薇黝黑的脸侧过去:“我不习惯欠人。”
“今上做事,你当心里有数。杀伐果断,不留余地。留他,是隐患,皇帝不会答应。”
“我知道。我还了他人情,就不管了。哥哥——”
“知道了。你与欧阳桐少见为好,他怕是认得你,免得横生事端。此事我会跟他说。”
“谢谢哥哥!抱歉,当时是我不懂事,我是真的一直想去打仗的,不光是欧阳桐的原因。如今我早忘了他了。”顾薇道。
“嗯。去看看婶娘和衷哥儿。”
顾薇眼睛一红:“嗯!”
*
刑部。
“大人,顾大人打招呼,说要派人提审孙柳卿。魏将军也去了。”
欧阳桐停下翻看卷宗的动作,抬头,声音不紧不慢:“魏将军?”
“是。”
欧阳桐半晌没说话。
“大人?”
欧阳桐放下案卷,站起身,“本官也去看看。”
下属摸了摸脑袋,之前顾大人提审,也不见大人去。怎地这次突然要去了?
他看了眼桌上案卷,这个案子送来好几日,大人已经连续几日不眠不休,晚上直接住在衙门,吃饭都没时间。
居然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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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 皇帝下旨,吴国公府诸犯,下月中旬问斩。
天牢里一片昏暗, 唯有入口处挂着一盏灯笼,烛火即将燃尽,灯光虚弱, 奄奄一息。
孙家上上下下几十口, 挤在两边牢房。女眷哀声戚戚, 恍若鬼哭, 男丁面色晦暗, 一片死寂。
吴国公恍然老了几十岁, 头发全白,他大马金刀坐在牢门前, 闭着眼睛。
孙学桉靠在墙上, 眉眼阴翳,“闭嘴!”
女眷抽泣声一顿, 渐渐低了下去。
孙柳卿笑容满面,揪着根稻草把玩:“哭吧, 不趁现在哭一哭,死了可就没人哭了哦。”
话落,女眷悲从中来, 嚎啕大哭。
孙学桉一把掐住孙柳卿脖颈, 笑:“找死?”
“世子爷, 都快死了, 别摆谱了吧。”孙柳卿斜倚着墙, 浑不在意。
突然,一道陈旧的“咯吱——”声打破了寂静。
狱卒提着油灯, 晃晃悠悠朝牢房走来。
女眷哭声更甚,夹杂着尖叫:“是不是要杀头了?!我不要!”
“孙柳卿。”
空气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向那个每天都在笑的疯子。
吴国公睁开了眼睛。
“出来。”狱卒打开锁。
孙柳卿乖乖走出去,镣铐沉重的声音响起,所有人紧紧盯着他,仿佛要将他吃了。
天牢建在地下,关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为防止越狱,层层守卫,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孙柳卿逛花园似的,表情惬意,面含微笑,清秀的脸绽放光彩,眼神兴奋。
若非全身那套镣铐,任谁也看不出这人生死未卜,身处天牢。
狱卒将他带出三层守卫,才走到审讯室。
石室中烛火惶惶,审讯刑具散发着血腥味,昏暗中越发阴森。
一个人正背对着,观察墙上刑具。
孙柳卿脚下一顿。
“进去。”狱卒将人一推。
铁链发出沉重的哗啦声响。
那人回过头来。
孙柳卿眼睛一眯。
狱卒压着他跪下,将他两手缚住。
顾薇打量着孙柳卿的模样。几年未见,依旧是弱不禁风的单薄模样,身板估计还没她结实。
“你下去吧。”
“是。”
顾薇走近:“孙柳卿?”
“魏将军?”孙柳卿笑眯眯的,“不知大人提我来,所为何事?”
“本将军昔日欠你一命,答应帮你一个忙,如今来问你,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孙柳卿扑哧笑了。
“做什么将军都答应?”
“当然是我力所能及之事。”
“我只有一事需要帮忙。”孙柳卿看着她,盯着她眼睛不放。
“我救不了你。”顾薇抿唇。
“救不了,还是不想救?”孙柳卿笑,“看来你们这些自诩正直的,也不过如此。既然这样,何必假惺惺来这里,令人恶心。”
他扭过头去,清秀的脸,漂亮的眼睛里映着烛火,一片讽笑。
“你!”顾薇有愧疚,她解释道,“并非我不想救,陛下恶吴国公府久矣,你想逃脱,除非——”
“除非劫狱。”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
顾薇吃了一惊,扭头。
一道人影站在阴影处,烛火照不清,她只觉得声音似曾相识。
“何人?”她沉下声。她的声音天生低沉,不用刻意,也很像男人的声音。
人影缓缓走出来,烛火照在那张脸上,顾薇视线一顿。
“原来是欧阳大人。”
欧阳桐拱手。
顾薇抱拳回了一礼。
想起昔日之事,她不由为当时自己的天真而惭愧。
“听闻顾大人要提审孙柳卿,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欧阳桐说着,目光却落在顾薇脸上,“魏将军初到京城,竟能让顾大人开口,本事不小。”
“惭愧惭愧。”顾薇微微一笑,毫无破绽。
她知道欧阳来凤在试探。
顾薇看着他的脸,恍惚想起那一年的事情。
那时候她晚上做噩梦,常梦见青浦县发生的事。
流民杀红了眼,见人就砍,见粮食就抢。
她看见每日哭着嚎着拽了娘亲来买炸鸡的小胖墩被一刀劈掉了脑袋。
就在大街上,店门前。
他娘亲直直站着,看着滚到自己跟前的脑袋,全是血的脸上,扭曲起来。
她喉咙里发出安静的嘶吼,呆呆弯下腰去抱儿子,手还没碰到,一柄刀劈过去——
顾薇看见她脖子上的血像掉进油锅溅起的水,从身体里喷射出来。
洒在小胖墩的脑袋上。
“砰”地一声,她倒下去,手却还伸着。
眼睛直勾勾瞪着,不能瞑目。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紧接着,那些人便冲店里奔来!
他们饥肠辘辘,杀红了眼,闻见炸鸡的味道,如同蚂蟥过境,疯了!
她不记得当时在想什么,只记得害怕,浑身都在抖。她手里抓住的门栓,抖得掉了两次。
婶娘和陈安脸色煞白扑在门板上。
刀劈在上面,一刀险些戳穿婶娘的脖子。
门板很快被他们劈开。
她什么也没想,死死咬牙,不能让大家死!不能让大家死!
“哐当——”门板被劈开,她抓着婶娘、陈安,还有陶婶他们,“快跑!”
“薇姐儿!”婶娘的声音满是惊恐。
顾薇听到了风声。是刀劈过空气的声音。
她死死抓着门插,以前跟着顾剑练过的招式从脑子里闪过。
她使劲抡出门插,低头,躲过一刀。
“砰!”流民被她劈得倒飞出去,撞在其他同伙身上。
她看着自己的手,又哭又笑。
她的力气是有用的。来不及反应,她抓住地上的刀,狠狠一抡。
血,热腾腾的血,喷在她脸上。
紧接着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她忍不住哭,“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他们红着眼睛,血让他们更加疯狂,连死都不怕了。
……
她听说蛮族人屠了两座城。
城里的人都跟小胖墩一样,被蛮人杀了。
蛮人。她握紧拳头。
后来他们到了华亭,华亭的店开起来后,婶娘要前往扬州。
她想到那个来金田村的少年,不由说:“我也去!”
他们村里除了哥哥,都是大字不识的人,每日下地,为填饱肚子奔忙。
她还是第一次见那般好看的人,不由多记惦几分。
他长得真好看!跟哥哥不一样的好看!比其他人都好看!
他们到了扬州,她揽下发传单、往外跑的活计,每日顶着大太阳在外面跑。
扬州的夏日真热。
不过,她打听到好些事情。
原来欧阳家这样厉害。
原来欧阳桐是这样出名的人物。
婶娘说她晒成黑炭了,让她别往外跑了。
她不听。
她越听那些对欧阳来凤的称赞,就越觉得他很厉害。
可惜,欧阳家的宅子占了一条街,每日进进出出上百人。
她蹲在街口,腿都蹲麻了,也没瞧见欧阳桐出来。
她就是说不出的敬佩,还有些羡慕。
她每日在店里帮忙,不饿肚子,也赚了钱。但她不开心。
她每晚都做噩梦。
小胖墩的和他娘亲的脑袋滚到她面前,问她:“为什么不救?为什么见死不救!”
她满头大汗醒来,抹了抹眼睛,推开门跑了出去。
晚上的风也带着燥热。
她提着竹棍,跑到后院,一跃跳上墙头,开始练武。
嫂嫂说她力气大,她要学会精细控制。
顾剑说她破绽百出,她出手要更快一点!比所有人都快!
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觉得胸中有股火,烧得她难受。
练功可以泄火。
每天晚上,噩梦惊醒后,她便去墙头练功。
顾剑说她根基浅,墙头可以控制力道。
她注意到每次她来的时候,隔壁人家的灯已经亮了。
一个身影坐在窗前看书。
真用功啊!她不由每天多练一个时辰。
这日,她天快亮才惊醒,不由多练了两个时辰,直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得脸上冒热气。
她正要收功跳回院里。
隔壁那道门“咯吱”一声开了。
出于好奇,她扭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她脚下没站稳,“扑通”一声,掉进隔壁草丛。
一双脚,出现在眼前。
她缓缓爬起,黝黑的脸涨红:“抱歉。”
面前的人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容貌昳丽,无端高贵,让人仰望。
“下次小心些。”对方温和道。
“快回去罢,被人看到,于女子名声有碍。”
“欧阳郎君!”顾薇没忍住,喊了一声。
“你认得我?”
“我是顾薇!你来过我家的!金田村顾家!”
“原来是平章兄的妹妹。”欧阳桐拱手,“我送你回去。”
“我可以翻墙的。不用麻烦!”顾薇脸色发红,“方才看见欧阳郎君太吃惊才没站稳。”
后面她落荒而逃,翻过墙就跑了。
她特意观察,发现隔壁院子,是欧阳桐专门读书的。
后来她白天也跑去练功。
欧阳桐则在窗前看书。
她每次停下,都能看见他。
有次欧阳桐招手,邀她喝茶。
她跳下去,毫无规矩,坐他对面,端起他精心烹煮的雪芽一口饮尽,牛嚼牡丹。
欧阳桐只是温和地笑,又替她倒了一杯。
“欧阳大哥,你读书好用功。”
“你哥哥不用功吗?”
“我哥没有你用功。”
“你哥哥比我聪慧,勤能补拙。”
“欧阳大哥,你读书是为了做官,做官是为了什么呢?”
“你哥哥呢?”
“我没问过。不过做官就有俸禄,不会受欺,不怕挨饿。能保护我们。”
欧阳桐想了一会儿,道:“我家中世代科举,家族荣耀,不能断在我这一代。这是长辈的期望。”
“那你喜欢看书吗?”
“喜欢。”
“喜欢做官吗?”
欧阳桐没说话,他一笑,恰如风吹皱一池春水,满树桃花盛开。
顾薇看呆了。
欧阳大哥可真好看啊。
“那你不喜欢做官?”她抓着不放。
“你练武是为了什么?”欧阳桐反过来问她。
“为了更厉害,为了保护别人。”
“很厉害。”欧阳桐夸她。
顾薇又涨红脸落荒而逃。
没过多久,蛮族又南下,侵扰边关百姓。
顾薇愁眉苦脸地跑到欧阳桐跟前。
“怎么了?”
“欧阳大哥,女人当真不能参军吗?”
“也不是。”欧阳桐眨了眨眼睛。
那是个很调皮的表情,他总是温和有礼,世家礼仪刻在骨子里,就连倒茶的角度,都不差一丝一毫。
顾薇还没见过他这样活泼呢。
“历史上,有一位女将军,叫花木兰。她扮作男子,替父从军,后来打了胜仗,成了将军。”
“好厉害!”
她盯着欧阳桐的脸,呆呆的:“欧阳大哥,我喜欢你!你娶我好不好?”
前两天婶娘说起她的婚事,她很慌,满脑子只有欧阳桐。
嫁给别人,她不愿意。
如果是欧阳桐,那才行。
欧阳桐脸上笑容缓缓消失,他看着顾薇,半晌,脸色苍白:“抱歉。我从小便订了婚约。”
这对顾薇是晴天霹雳。
“从小订了婚约?”
“嗯。”
“那——那你喜欢她——”
结结巴巴还没问出来,便被他打断了。
“薇姐儿,回去罢。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也该搬回府上去了。”
“欧阳大哥,你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你是平章兄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
……
后面她喝醉了抱着婶娘大哭一场,醒来便留书去从军了。
她也要做花木兰,她有力气,要打得蛮族再也不敢侵扰!
她不要再有小胖墩一样惨死的小孩了。
顾薇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当年那个傻样子,不由无语。
“不知魏将军如何欠了孙柳卿人情?如果我没记错,魏将军出身边关,第一次入京。”
“我替吴国公府办事,去过一趟燕然。那时候魏将军还不是将军呢。”孙柳卿笑眯眯看着他。
欧阳桐视线落在他脸上。
气氛僵持。
顾薇也不好再待下去,“人我已审完,多谢欧阳大人,本将军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看了孙柳卿一眼,对上孙柳卿似笑非笑的眼神,走了。
“魏将军。”
欧阳桐的声音传来,“本官对边关之事有些兴趣,正想请教将军。”
顾薇不得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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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欧阳大人想知道什么?”
魏顾是个英俊倜傥的小将军, 他年纪不过二十,却已经立下赫赫战功,深受皇帝宠信。他无亲无族, 在朝中没有根基,不属于任何一党,这样的人, 最是会成为皇帝心腹。
又兼之魏顾还未成亲, 世家蠢蠢欲动, 已经在打他的主意。
“讲一讲战场上的事吧?我只在书上看过。魏将军可有遇到过九死一生的时候?”
“有。战场上, 生死难料, 九死一生常有。”顾薇看着眼前这张脸, 当初的悸动不再,但也当他是哥哥一样的。
“魏将军习武打仗是为了什么?”
“驱逐蛮族, 保护百姓。”
欧阳桐看着他的背影, 他们一前一后,缓缓走出地牢, 外头寒风肆虐,带来冰雪的气息。
光明突然而至, 地上雪白,刺得人眼睛疼。
欧阳桐闭了闭眼,黑暗中待久了, 不习惯光亮, 眼睛酸涩。
顾薇负手而立, 感叹:”下雪了。京城的雪真多!”
“边关呢?边关苦寒, 诗中说‘燕山雪花大如席’, ‘胡天八月即飞雪’,‘阴山千里雪’……”
“边关的风跟刀子一样, 雪也是锋利的。”魏顾笑声爽朗,眼神豁达,“边关酒也烈,烧刀子,一路从喉咙烧到胃里,再冷的天,身子也热了!”
他拍拍欧阳桐的肩:“欧阳大人更适合京城。这里杨柳如烟,绣户珠帘,风绵雨细,比边关好多了!”
“禁军轮值,本将还有事,告辞!”魏顾抱拳转身,一身银甲,头盔上红缨在白茫茫中越走越远。
欧阳桐静静看着,一动不动。
顾薇则在想孙柳卿。
他只是吴国公府一个庶子。吴国公府这样的庶子有几十个。
皇帝虽信任他,吴国公府前车之鉴却在眼前。他若开口,必然引得皇帝不快。
让他去死——
顾薇脚下一顿。
她眼前浮现一片血雾。
欧阳大哥问她边关的雪。
边关的雪……一眼望不到边际,真冷。
当时她十四岁,已经升了百夫长。
朝廷连年打仗,官府到处抓壮丁征兵。她这样自己跑去的,问清户籍,谎报年龄就被收编了。
哪怕明明看着不可能十五,也没人管。
他们在一次运粮途中,遇到了蛮人骑兵。
一万人的队伍,全军覆没。
带领他们的都尉第一个死在蛮人箭下。
她一个人,杀了蛮人上千。
杀到最后,只有她一个人站着。
茫茫雪地,北风萧杀。
马长嘶,人哀鸣。
血沫子泼洒在雪地上,如一幅朱砂泼墨。
尸体横陈,一张张年轻脏污的脸,渐渐被冰雪覆盖。
她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
她劈断箭矢,温度随着血液流走,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眼睫,眉毛,头发上都冻结了冰。
她拄着长矛,一步步踩在及膝深的雪里。
血,点点滴滴洒在雪地上。像一串串梅花瓣。
她浑身发颤,冷得麻木,完全没有了知觉。
她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她还要回去见婶娘,见哥哥,还有衷哥儿。
她咬破舌头,汲取舌尖的热意。
风跟刀子一样,雪如石头拍打在脸上。
呼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她想,她是出现幻觉了。
不然,怎么看见了一个人呢?
还是认识的人。
嫂嫂说很危险的人。
那人携着风雪,戴着斗笠。满头满身都被雪覆盖了。
唯有那张脸,他拉下面罩,露出来秀丽的脸,脸上是看好戏的笑容。
“怎么弄成这副倒霉样?”
顾薇以为在做梦。
然后她便没有了知觉。
再醒来,她身处温暖之处,浑身都很舒服。雪地里踽踽独行,九死一生,倒像是一场梦。
“醒了?”戏谑的声音响起。
顾薇抬头,门边斜倚一道身影,单薄,满脸邪气。
“孙老板,你救了我?”她想起身,伤口猛烈疼了一下。
“你还是老实待着别动。花了我大价钱才捞回一条小命,以后要还我的。”
顾薇抿唇:“我欠孙老板一命,日后孙老板有事,我必全力以赴。”
“你说的哦。”孙柳卿笑眯眯道,“我记着了。”
他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一碗热腾腾的肉糜粥,打掉她想抬起来的手:“别动,乖乖张口。”
顾薇有些别扭。
“本少爷还是第一次伺候人,若非受你哥哥所托,还轮不到你。”
顾薇脸色涨红,乖乖张口吃下。
“这才对嘛!”
“我哥哥托你来?”
“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来?我忙得无暇分身,还得千里迢迢跑来边关抓你回去。”
顾薇抿唇。
“不过,若不是教我碰上,你可就死在雪里,变成一具硬邦邦的冻尸了。”
“谢谢孙老板。”
“你记着欠我一命就行,日后还我。”
顾薇不说话。
之后每次敷完药,孙柳卿便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她用了多贵的药。
她伤口一好,他便要带她回去,给哥哥交差。
临走,顾薇看见他笑眯眯地向茶壶里倒了一包药粉。
“做什么?”
“这间药铺之人见过我,此事不能让人知晓,否则你就是逃兵。只有死人不会泄露。”
“你要杀了他们?”顾薇不可置信。
孙柳卿百无聊赖摇晃着茶壶,眼神兴奋:“对。”
顾薇想到每日送药的小童,胡子花白的大夫老爷爷,还有想办法给她做吃食的老婆婆。
她恶狠狠地夺过茶壶,扔地上摔碎了。
“你走吧,我不会回去的!”
这人虽救了她,但太过邪恶。
嫂嫂说的对。
孙柳卿眼神一冷,突然出手,向她脖颈劈来!
顾薇立即后仰躲过。
他身手不弱,满是杀招,但投鼠忌器,她故意露出空子,趁机拧断了他胳膊。
他清秀的脸煞白,漂亮的眸子里满是阴翳。
顾薇:“我不是故意的。我力气大,控制不好。但你随意杀人便是不对。我要回军中去,你走吧,哥哥问,你便说我执意要留。”
“若是你不回去,你哥要杀了我呢?”孙柳卿额头冒汗,他偏偏忍着。
“不会的!我哥哥才不是那种人!”
孙柳卿嗤笑一声,“你哥可比我狠多了。”
他似是生气了,将屋中东西砸了一地,这才煞白着脸离开。
走到门口,他回头,笑容里满是恶意:“小丫头,你懂什么是大义?小小年纪,我等着你死在战场的消息。”
这个人真是邪恶。
顾薇摇摇头。
但她欠他一条命。
她大步走出天牢,侍卫牵出她的白马。
她一跃而上,“驾——”
*
顾平章近日很忙。
老首辅八十岁了,这个冬日病恹恹的,一直卧床不起。
一场大雪,老首辅家的仆人早上推开门,发现人一动不动。
消息很快报进宫里。
老首辅算顾平章半个老师。他帮着料理丧事,还要处理内阁事宜,每日早出晚归。
积雪融化,天气放晴,温度升了上来,鸟儿开始在枝头歌唱,春回大地,万物一起复苏了。
顾平章接任首辅之位,成了名副其实的内阁第一人。
其间经历了数不清的阴谋争斗,这些没有硝烟的斗争全都如同水下浪潮,天翻地覆,常人却难以知晓。
陶姜之所以察觉,是因为顾剑开始寸步不离。
顾平章也让她尽量不要出门。
偏吏部尚书府上举办赏梅宴,陶姜收到请帖。
府里憋闷久了,她忍不住出了一趟门。
返回的路上。
遇到了刺杀。
对方没料到她身边有顾剑这样的高手,除了一个活口,其余刺客全都死于他的剑下。
书中说,顾剑之剑,乃杀人的剑。
陶姜百般费心,才将小孩养得不那么凶残。
顾剑卸掉那人下巴,随行侍卫很快将人拖下去审问。
陶姜脸色煞白。
“没事了。”顾剑擦干竹剑上的血,归剑入鞘,看起来又是一根平平无奇的竹棍。
“为什么会有人刺杀我?”陶姜很快想到顾平章,惊道,“顾平章那边——”
“放心,没事。”
陶姜心却还是扑通扑通直跳。
这些搞政斗的,心真脏。
搞不过顾平章,就来搞她。
“快些回去。”她有些担心。
她不等马车停稳,跳下车就跑。
顾平章的马车停在院里。
她看见车沿上的血迹,心里咯噔一下。
“顾平章!”
她脸色煞白。
正往院里跑,突然,后颈被人抓住。
她猛地回头,看见顾平章完好无损的脸,“你没事吧?”
她抓着他上上下下摸来摸去:“哪里受伤了?我看到车上的血——”
“没事。”顾平章抱住她,拍了拍。
他语气温和,含有一丝笑意。
心情很好的样子。
陶姜一愣,挣了挣,“没事就好。”
她感觉自己反应过度。
人好好站着呢,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她脸烧得厉害,正想扭头,顾平章伸手抓住她下颌,眉头微蹙,“别动。”
陶姜被迫仰头:“怎,怎么啦?”
顾平章伸出食指,从她眼下抹下一抹殷红。
他身上气息发冷,掏出帕子,再次擦拭她眼下。
“脏了。”他抿唇。
“哦。”陶姜问他,“还没好吗?”
顾平章牵着她,吩咐丫头打水,低头仔细盯着那处,皱眉:“擦不干净。”
她眼下那一抹别人的血染红的地方,碍眼刺目。
丫鬟端来水,顾平章沾湿帕子,一直擦,擦得陶姜不耐烦了都。
“干净了吧?我脸都要擦破了。”
“好了。”顾平章将帕子扔进盆里,“连盆丢掉。”
“是。”
陶姜凑到镜子前:“什么东西那么脏?擦那么久?”
“不知道。”
陶姜问他:“你朝堂上得罪人啦?”
顾平章抿唇:“抱歉,不会有下次。”
陶姜拿了个梨,卡嚓卡嚓咬了两口,鼓着腮帮子摆手:“不怪你。”
她觑着顾平章,看他脸色平静,问他:“听说,昨日孟大人邀你去了府上?”
“嗯。国子监时,孟祭酒是我老师。”
“那你可有见着孟小娘子?”
“老师生病,孟姑娘在照料。”
陶姜点点头:“这样。”
“顾平章,我们认识也快十年啦。”
“嗯。”
顾平章倒了一杯茶,视线落在她脸上,情绪看不分明。
“我们都二十五岁啦!寻常人家,孩子都满地跑了。”
“你想说什么?”顾平章声音低沉。
“顾平章,你若是喜欢孟小娘子,你就娶了她吧。”陶姜双手托腮,眼神清澈。
“我想和离了。”
顾平章手指捏紧,茶水顺着杯壁流出,打湿了衣裳。
“为何?”他表情平静,仿佛酝酿风暴的海面,“因为金溪云?”
他轻笑了一声。
陶姜一怔,顺着他的话道:“你有心上人,我也有心上人,我们和离各自跟喜欢的人一起,不好吗?”
顾平章又笑了一声。
他看着陶姜:“我何时说过心悦他人?你知道金溪云是何人?你心悦他?”
他声音里的讽刺让陶姜如坐针毡,刺得她发疼。
“为何不能?”陶姜有些承受不住他眼睛里的漆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她弄错了。
“他是个好人。”陶姜挺起胸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和离。”
“我不会和离,你死了这条心。”顾平章拂袖而去。
他身上冷气四溢,丫鬟婆子撞上,吓得打了个寒颤,死死低头,不敢看他。
陶姜坐在桌前,注意到顾平章的茶盏“咔”地裂出无数纹路,碎开来,茶水四溅,一片狼藉。
丫鬟忙前来收拾。
她恼怒:“顾平章发什么疯!”
很快,她就发现顾平章居然禁了她的足。
她生气了!
“顾剑!”陶姜趴在窗口,喊住路过的顾剑。
“金溪云的事,你告诉顾平章的?”
顾剑板着小脸:“嗯。”
“你这小白眼狼。”陶姜气鼓鼓的,“白瞎了我的糖醋排骨。以后再也不给你做。”
顾剑:“你是有夫之妇。”
“那又怎么了?我们又不是真的。”
她招手:“你过来。”
顾剑抱剑不动。
陶姜:“你不过来,就永远失去我这个朋友了。”
顾剑犹豫了下,走到窗前。
“这是还你出卖我!”陶姜敲了敲他脑门,“当当当”三声。
顾剑抿唇,冷漠脸。
“顾平章这是限制人身自由,你让他给我过来!”陶姜双手叉腰。
顾剑扭头就走。
丫鬟们吓得要死,端着食物,站在窗前发抖。
“小娘子,吃一点吧。”
“不吃,拿走!”
“砰!”陶姜甩上窗子。
她觉得需要跟顾平章谈一谈。
这厮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
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万一顾平章不喜欢孟庭湘呢?
她摇摇头,自作多情要不得。
她忍不住想,顾平章若是喜欢上她呢?她这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有什么不可能?
她使劲摇头。不能想不能想。
一想就忍不住贪恋顾平章的脸。
她小脸通红,盘膝坐在床上臆想,手里拿着梨啃。
床底下还放着两箱点心零嘴。她才不会亏待自己。
门外,送饭的丫头们急得要哭了。
“怎么办?夫人闹绝食,饿坏了肚子怎么办?”
他们大人多重视夫人,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快去告诉大人!”
前院,丫头站在廊下,低着头,瑟瑟发抖将陶姜不吃饭的事说了。
书房里寂静无声。
丫头打了个寒颤。
“下去吧。”屋里传来冷漠的声音。
丫头咬牙走了。
*
翌日,散朝后。
金溪云与欧阳桐一边讨论手上的案子,一边走出大殿。
“金大人。”一道冷漠的声音传来。
两人皆是一顿。
金溪云回头,拱手:“首辅大人。”
“不知金大人可有空?”
金溪云看了欧阳桐一眼,欧阳桐识趣告辞:“来凤衙门有事,先行一步,告辞。”
顾平章走在前边,金溪云落后半步跟上。
天阴沉沉的。
沉默无声蔓延。
金溪云看了眼大殿屋檐上的鸟儿们,声音温润:“大人找我,是有关夫人。”
他语气温和,平静,笃定。
顾平章停下,回头,含笑道:“何以见得?”
“大人心情不好。”
顾平章挑眉,轻轻笑了一声。
“听说,金大人想从金府搬出去,令堂不同意。”
金溪云看向他,抿唇:“此乃下官家事,不牢大人操心。”
顾平章负手而立。他们面前是一汪大湖。
杨柳发新枝,娇嫩的绿芽在风中瑟瑟发抖。
“听闻屏南郡主性格娇纵,对府上妾室非打即骂,死在她手中者不知凡几,打残的,弄瞎的——”
“大人!”金溪云眼底涌出薄怒。
“金大人为何激动?本官陈述事实而已。”
他的声音淡漠,无情,凉薄。
带着看不见的刀锋,扎进人心中。
“大人若没有事,寸心告辞。”金溪云抿唇。
“你不想,从金府独立出去?带着你母亲,还有妹妹?”身后的声音充满诱惑,还有讽刺,仿佛笃定他不会拒绝。
金溪云攥紧手指,脸色煞白。
“你母亲在屏南郡主手下瞎了一双眼,你要看她后半生都在惊恐中度过?”
“我会好好考虑。”他脚下蹒跚,忘记自己如何走回去的。
顾平章淡漠地看着他走远。居高临下,如视蝼蚁。
“金大人?金大人?”
金溪云回过神,“何事?”
“大人今日精神恍惚,可是不舒服?”小二倒了杯茶,“您的牛肉羹好嘞,请慢用!”
“无事,只是没睡好罢了。”
他喝了一勺牛肉羹,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喉咙里堵得难受。
眼前闪过一张活泼带笑的脸:“这个很好喝的!全京城最好吃的牛肉羹!”
他放下勺子,看着大街上发呆。
“金大人?金大人!”
那张脸晃来晃去。
金溪云眼神一呆。
半晌,他回过神:“顾夫人?”
“我在大街上就瞧见你呢!怎么一个人坐这儿发呆?案子没进展?愁眉苦脸的。”
陶姜摆开茶碗,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一口气干完,“渴死我了!”
金溪云这才看见她乱糟糟的头发和衣衫,“夫人可是遇上了麻烦?怎么这般模样?”
“别提了!”陶姜摆手,“都是顾平章干的好事!”
“你还没说为什么事发愁呢?”
金溪云看着她,温和道:“无事,衙门的案子罢了。”
“顾大人看起来很在乎夫人。”
陶姜一口茶水喷出来,溅在金溪云身上。
她急急忙忙起来,拿出帕子:“抱歉,抱歉。”
“无事。”金溪云随意擦了擦,攥紧帕子。
陶姜坐回去,满脸心虚:“我不小心呛到了。”
“我请夫人吃一碗牛肉羹?”
“好呀好呀!”陶姜乖乖点头。
她摸了摸荷包,尴尬,跑出来得急,忘记装钱了。
有人请客再好不过了,嘿嘿。
等牛肉羹上来,她连吃了两碗。
金溪云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哭笑不得。
“小心噎着。”
“夫人跟顾大人可是吵架了?”
陶姜尴尬挠头:“嗯。”
金溪云垂眸,喝了一口茶,道:“今日皇上欲替顾大人赐婚。”
“什么?”陶姜睁大眼睛,好你个顾平章。
“顾大人道,糟糠之妻,于他恩情深重,这辈子,非卿不娶。”
金溪云看着陶姜:“顾大人,拒了公主婚事。”
“哦。”陶姜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金溪云看着她松了口气的样子,苦笑一声。
“若是我们——”他自知失言。
“我们什么?”陶姜摆弄着茶碗。
“没什么。”金溪云喝尽杯中茶。
“陶姜。”
陶姜睁大眼睛。金溪云很久没这么叫她了呢!
他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清隽的脸,映着烛火,说不出的好看。
他身上干净的气质仿佛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让人静下心来。
“怎么呢?”她心里也有事。顾平章不知道要做什么,她是跑出来了,还不知道顾平章发现会出什么事呢。
她可不会挨打的!
“我准备娶妻了。”
陶姜提高声音:“是谁?”
谁拱了她看着的白菜!
金溪云笑了笑,伸出手,忍不住想像以前一样揉揉她的头,到底还是忍住了。
“日后想必很难再见,今日便作道别。寸心在此,祝陶姜平顺一生。”
“你要娶谁?”
“等我离京,家人自会相看。寸心别无所求,只要孝顺母亲,心地善良便好。我会好好待她。”
“你在大理寺好好的,为何离京?”陶姜有些难过了。
“其他地方更需要我去。”
她看着眼前温和的青年,站起来,依依不舍,毕竟看了好久了,准备以后摘到自家的。没想到长了翅膀飞走了。
“好吧。那我祝你前途似锦——”
脚踩到裙摆,她整个人往前一扑。
金溪云忙伸手扶住:“小心!”
陶姜揪住他衣服,松了口气。
摔在这里也太丢脸了。
随即她意识到这个姿势,——金溪云抱着她,她抓着他腰间衣服,过于亲密了。
正要松开——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
陶姜猛地抬头,顾平章站在门口,背着光,情绪看不分明。
她猛地从金溪云怀里退出来,看看金溪云,再看看顾平章,不是,她慌什么?
顾平章见她半天不解释,不由笑了一声,侧头道:“我们夫妻说话,金大人还不走?”
金溪云解释道:“方才顾夫人不小心摔了,大人不要误会——”
“误会何事?”顾平章声音平静,但任谁也能感觉到平静下的汹涌。
“是下官的错。下官告退。”金溪云拱手告辞,最后看了陶姜一眼。
空气安静下来。
陶姜挣了挣,顾平章牢牢捏着她肩膀,挣不开。
“啊哈哈哈,顾平章——”陶姜露出个笑脸,准备糊弄自己为何在这里,却被猛地打横抱起。
她慌张了:“你做什么?”
“大老远从府里跑出来,将自己折腾得这副模样,就为了见金溪云?”
陶姜感觉他莫名其妙。
她开始算旧账:“谁允许你将我关起来的,我当然要跑了!你这是限制人身自由!”
“如果不将你关起来,你是不是就跟金溪云跑了?”顾平章抿唇。
“你怎么了?你扯金溪云做什么?我跟你说限制人身自由的事!”
顾平章脸上一片晦暗。
马车一路驶向顾府,陶姜手脚齐上,挣扎不休,牙齿都用上了,却无法撼动一丝一毫。
顾平章一个读书人,力气这样大,正常吗!
最后被扔进屋子里,她真的生气了。
“顾平章!你敢关我,我讨厌你。”
顾平章轻笑:“随你。”
他冷漠地关上了门,只留一室寂静。
陶姜满脸懵逼。她将枕头狠狠砸出去:“王八蛋!”
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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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姜郁闷得不行, 骂走了送饭的人,她从床下掏出一个梨,躺在榻上, 翘着腿,一边啃一边思考人生。
顾平章不肯和离?
为什么?
她猛地翻身坐起,掏出镜子, 盯着自己的脸。
小脸渐渐蔓延上红晕。
顾平章怕她跟金溪云跑了, 他喜欢她?
“咳咳咳咳!”她一口噎住, 呛得险些咳去半条命。
她抹了抹咳出来的眼泪, 吸了吸鼻子。
顾平章不喜欢孟庭湘了?
她心跳扑通扑通, 从榻上跳到地上, 忍不住走来走去。
天黑透了,屋子里没有人进来, 也没有点灯, 只有屋檐上昏黄的光隐隐透进来。
她能听见外头下人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春天的风声, 以及……
“下雨了?”
她闻见了泥土的气息,草木的芬芳, 还有股若有似无的……酒味儿?
她左右环顾,不可能啊,哪来的酒?
正疑惑, “哐当”一声, 屋门从外面推开。
浓郁的酒味涌进来, 迅速弥漫。
顾平章穿着月牙白道袍, 春雨打湿了肩头, 水汽扑面,精致的脸苍白, 冷冷盯着陶姜。
他伸手,握住陶姜后脑勺,手指抹过眼尾,指腹的茧子磨得皮肤发疼。
“哭了?”他声音沙哑。
陶姜摇头。她看出来这人喝酒了,喝得还挺多,简直像酒里泡过一样。
陶姜退了一步。
“你很想走?”他紧紧箍着陶姜,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
陶姜想试试他要干嘛,猛点头。
“我不许。”
青年浑身冷气,将她揽进怀里。
“可是——”
“除了我,你还想做谁的妻?”他目光发冷,一字一句,“金溪云吗?”
“你死了这条心。”
陶姜被他抱起来,放到床上,她感觉事情不太对劲。
玩笑开大了。
“顾平章!”
“等等!你给我等等!”
陶姜死死拉住他,“你发什么疯!”
她越是挣扎,顾平章抱得越紧。
陶姜立即停下,躺平不动了。
屋子里昏暗,屋檐上滴滴答答奏成一片,风轻轻吹打窗棂。
他们依偎在一起,呼吸相闻。
顾平章静静看着她,眸子漆黑,清冷如泉。
他莹白的脸上涌起潮热,酒气熏染,眉目漂亮,精致如画,不似凡人。陶姜总觉得他完美得跟假人一样。
“顾平章?”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眼睛。
掌心眼睫颤动,痒痒的,她忍不住笑。
“嗯?”
她不挣扎,顾平章就乖乖抱着不动。
“你怎么不喜欢孟庭湘了?”
“不喜欢。”顾平章皱眉,一脸厌恶。
“那你喜欢我呀?”
“嗯。”
陶姜吃了一惊。
他们相拥着侧躺在床上,她猛地翻身,跨坐在顾平章身上,抓着他领子,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嘴巴对着嘴巴,神情严肃:
“你喜欢我?”
“嗯。喜欢。”
“你说真的?”
他们离得极近。
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鼻尖轻轻碰到,像两只猫咪,试探着缓缓交贴。脸颊触碰,滚烫与清凉融合。
陶姜看着他琥珀色的漂亮眼睛,伸手轻轻抚过眉弓,低头,唇与唇贴在一起。
“喜欢陶姜。”呓语消散在唇齿交缠中。
陶姜脸色发红,手指有些抖,浑身烫得厉害。
她抱着顾平章脖子,轻轻亲吻他的唇:“顾平章。”
顾平章眸子一深,浑身绷紧,他收手,将人压在身下,仿佛雪原上的狼,牢牢禁锢自己的猎物。
两人唇齿交缠,水渍相闻。
陶姜抚摸他的脸,解开他的腰带,触碰她想触碰的。
朦胧的灯晕下,陶姜衣衫凌乱,满头墨发披散在枕间,雪白的脸晕出桃粉,薄唇沾满水渍,一双狐狸眼迷离娇媚,声音柔软,渗入骨髓。
顾平章浑身气息乱了。
他紧紧箍住眼前的人,箍得陶姜发疼。
她鬓角被汗打湿,额头上都是细汗,软软地喊疼。
顾平章将她揽进怀里,紧紧相贴。
陶姜迷迷糊糊中,感觉顾平章在亲自己的脸,没过一会儿,亲到了肩膀,然后是胳膊,手腕,指腹……锁骨,胸口,肚脐……一直到脚踝……甚至是脚。
意识到的时候,她迷蒙的脑子猛地一颤,倒吸一口气,羞耻得浑身发烫。
刚一挣扎,大腿那里疼得厉害。
她“嘶”了一声,抬头去看,脸色霎时涨红。
她一身雪白的皮肤,磕碰一下就青紫。
此时透过天光,浑身青紫可怕,尤其腿间……
顾平章蹙着眉,正抓住她的脚,冰冰凉凉的药膏抹上去。
“别动。”
陶姜咬牙,将脸埋进枕间,浑身发烫,如同烫熟的虾子,泛着红晕。
她难耐地哼了一声。
顾平章握了握她脚踝:“抱歉。”
他继续抹药,冰冰凉凉取代了红肿发烫。
陶姜咕哝:“也不怪你。”
她看见了顾平章身上的牙印,抓挠痕迹。她下手也不轻。
想起昨夜,她捂住脸。
一开始,她馋人家脸,馋人家身子,使劲浑身解数。
后面顾平章如同刚出笼的狼,任她怎么哭都不放过。
她没脸见人了。
“还难受?”顾平章将她捞起来,抱在腿上,亲密无间。
两人还没穿衣服。
陶姜感受着对方的体温,脸色羞红。
她奇怪:“什么时辰?你怎么还不去上朝?”
“今日休沐。”
顾平章抱着她不松手。
陶姜看了看天色,总觉得时间不早了:“下人怎么不来叫我起床?”
以前每日都要喊她起来吃饭的。
“昨晚叫水了。”顾平章道,“两次。”
陶姜眼睛睁大,脸色一下子涨红。
她想起来,昨晚在浴桶里……
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她扑进顾平章怀里,一动不动,装死。
等他们起床,时间又过去很久。
陶姜是被顾平章抱出去的。
她这人,人菜瘾大,还不服输。
现在连走路都疼。
下人眼观鼻鼻观心,松了口气。
终于和好了。
他们脚步轻快地送来各式吃食,看着他们家大人抱着夫人,非要一口一口喂。
夫人不愿意吧,他就蹙眉。
那张脸,蹙眉简直是要了命了。
陶姜:命都给他!
她还能怎么办?当然是乖乖接受投喂了。
下人们看着他俩黏在一起,一天就没分开过。
晚上的时候,顾平章涂完药,将浑身红成虾子的陶姜抱进怀里。
“顾平章?”
“嗯。我在。”
“你喜欢我?”
“喜欢。”
顾平章亲吻她的眼睛。
他低垂了眸子,吻她的时候,让她觉得很痴情。
“我要是不喜欢你怎么办?”
顾平章眼睫一颤,遮住疯狂的情绪,继续在唇上流连。
“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够了。”
陶姜觉得他手臂箍得发疼,不由好笑。
她揽住他的脖子,凑上去,亲了亲那双漂亮的眼睛:“我喜欢你。”
喜欢他的脸,他的身子。毕竟,这个世界里,没有人比顾平章更完美。
顾平章眸子一深,猛地将她压倒。
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梨花颤颤巍巍被雨吹打了一夜,终于耐不住从枝头掉落。
天黑麻麻的,陶姜脑子里一团浆糊,困得难受。
她浑身被车碾过一般,疼得厉害。
有人在替她涂药。
脚踝被握在手里,腿间抹上冰冰凉凉的药膏。
陶姜循着熟悉的味道,抱紧那个怀抱,哼哼撒娇。
“没事了。不疼了。”顾平章轻轻吹了吹。
陶姜睁开眼,吓了一跳。
顾平章表情严肃,蹙眉看着她身上青紫,凑近吹了吹。
“你,你在做什么?”陶姜嗓子哑得厉害。
“抱歉,吵醒你了。”顾平章将她抱进怀里,拿过一杯温水,凑到她唇边。
陶姜乖乖喝了下去。
“吹一吹就不疼了。”
“啊?”
“你说的。”
陶姜脸上一片恍惚。
她依稀想起来,第一次去牢里见顾平章,他浑身伤。奄奄一息。
她上完药,习惯性拿出哄侄子那一套,在他伤口上吹了吹。
“那是哄小孩的。”陶姜道。
顾平章看了她一眼。
“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呢。可怜巴巴的。”陶姜哈哈笑。
“没想到一眨眼十年都快过去了。”陶姜抚摸着青年的眉眼,怎么看都看不够。
顾平章看着她眼中迷恋,眸子里情绪深不见底。
他将陶姜放进被子里,亲了亲她的唇。
“你要去上朝?”陶姜瞧见他身上红色官袍。
“嗯。”顾平章戴上官帽,看了她一眼。
陶姜察觉他身上充满了不舍。
不想离开。
“等一下。”陶姜打了个哈欠,斜倚在褥子上,雪白的小脸,脖子上露出来的肌肤布满青紫。
她伸出柔软的手臂,手臂上也全是痕迹,甚至蔓延到手腕,到指尖。
顾平章回头。
“你过来。”陶姜笑眯眯招手。
门外传来小厮催促的提醒。
顾平章大步返回床边,低头看她:“怎么——”
陶姜伸出赤.裸的手臂,揽住他脖子,撬开唇齿,彼此纠缠。
顾平章呼吸一重。
门外催促愈急,呼吸愈沉。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陶姜脸色涨红,因缺氧而抱紧顾平章,眼睛里弥漫着水雾,春雨梨花,美得近乎妖。
顾平章抱住她,浑身肌肉用力到发疼,心跳鼓动,他眼睛里漆黑一片。
“等我回来。”
他将她放进被子里,起身大步离开。
陶姜眼神迷离,摸着心跳,半天才缓过来。
“可恶。”又输了!
她以后一定要勤练吻技,赢过顾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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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7
不知顾平章抹的什么药膏, 陶姜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的时候,浑身除了痕迹看着吓人, 倒是一点儿也不疼了。
腰和腿倒是还酸。
连着两日夜里偷偷下雨,外头天蓝云白。
陶姜推开窗户,下人正在清理满地梨花。
园子里土壤湿润, 花草一夜之间焕发新生, 借着春雨窜高了好几截, 陶姜都快不认识那株前两日还发枯的白玉兰。
只见满园绿色中, 白玉兰亭亭玉立, 开出莹白的花儿, 像是突然绽开的云朵。
每一朵花都白得纯粹、圣洁,温柔又平静。
“小娘子, 可要摘一瓶放屋子里?”
侍女见她盯着瞧了半天, 不由建议。
“不用。”陶姜摇着扇子,躺在摇椅上晒太阳。
风轻轻地拂过, 带着春的气息,泥土的味道, 草木的清香……
她深深吸了口气。
“小娘子,孟小娘子送了封请帖,邀娘子去参加赏花会。”
陶姜接过来, 就着仰躺的姿势, 举着请帖。
上头写着今日下午。
“何时送来的?”
“前日。”侍女低下头。
前天。陶姜心虚。
前天她被关了禁闭。昨天跟顾平章胡闹了一天。
今天才看到邀请。
忘记仔细问顾平章关于孟庭湘之事了。
她阖上请帖, 递给丫鬟:“收拾一下, 我去。”
明日吴国公府众人便要问斩, 顾平章今日去宫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正好去外头瞧瞧。
以她接触的孟庭湘来看, 是个很聪明,很有主见的女子。
跟书中没有什么差别。
她特意穿了身竖领对襟衫,遮住脖子。
侍女红着脸,低声道:“小娘子,耳朵——”
陶姜小脸一红,立即起身:“好了。”
孟庭湘约在城外,那处园林在城东南处。
请帖里写明了,从东边新郑门出,不要走南熏门,南熏门外通往园林的道路尚在修整,马车无法通过。
顾剑抱着竹剑跟上她。
陶姜登上马车,顾剑扬鞭,马车动了起来。
“你怎么还跟着我?”陶姜磕着瓜子。
“主子让我寸步不离。”
“还有什么危险?”
“防患于未然。”
“好吧。”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庄子前,陶姜远远便瞧见了站在园子门口的孟庭湘。
她看见顾府马车,紧走两步。
陶姜出来,她明艳的脸上才露出笑容:“顾夫人。”
“孟小娘子。”陶姜颔首。
孟庭湘穿桃粉色上衫,百蝶戏花织金缎面裙,头上应景地插了一朵粉牡丹,端的是明艳高贵,大方美丽。
陶姜也应景地簪了花,她簪的是白玉兰。
但她那张脸不知是受到了怎样的滋润,如果说原本美得令百花失色,今日则美得失魂夺魄,连她一个女子,都忍不住心惊。
“
依誮
顾夫人今日要艳压群芳了。”
“我来赏赏花,看看景,今日你们才是主角,别笑话我了。”
一行人进了园林,孟庭湘向她介绍园子里的景色。
这座园子确实修得漂亮,重楼雕刻,百花杂树,一步一景,陶姜看得津津有味。
正驻足欣赏框中海棠,一个小丫头莽莽撞撞,不小心将茶水打翻,湿了陶姜的裙子。
孟庭湘教训了小丫头一顿,忙让人带她去换衣裳。
陶姜出门至少带三套衣裳,为的便是这种意外。
当下也没说什么,让家里带来的丫头跟上。
她顾及身上的痕迹,让丫头将衣服放下,在外头等着。
顾剑非要寸步不离跟着,这下也跟小丫头一起等在外头。
陶姜的鼻子很灵敏。
她能闻见顾平章肌肤上淡得几乎闻不见的冷香,也能透过门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她拿起新衣物的时候,闻到屋子里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非常非常淡,常人根本闻不到。
她以为谁在这里受过伤,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蓦地,她突然觉得身后有什么。
非常奇怪的直觉,但她就是感觉到了。
刚回过头,脖子一疼,她眼前最后的景象,是太阳洒下门窗,屋子里一片春光灿烂。
*
陶姜醒来的时候,身处黑暗中,手脚被紧紧绑住,绳子嵌进肉里,血腥气涌满鼻腔,她疼得眼睛发红。
嘴也被塞住了,说不出话。
未知的恐惧令人害怕,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蛇,悬在头顶。
她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使劲转着眼睛,试图弄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身下是粗糙的砂砾,她脸颊贴在地上,能听到水流的声音。
在一个山洞里。
应当还在城外,离孟庭湘的庄子不远。
她的眼睛被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也没有人说话。
黑暗增加了恐惧,她呼吸不上来,额头满是冷汗。
她喉咙里发出嘶吼,因恐惧而颤抖。
压抑,害怕。
眼泪不停流下。
她像一只案板上的鱼,苟延残喘,不知道猎人的刀什么时候落下。
大脑混乱中,她仿佛看见了遥远的场景。
“救救我。”稚嫩的声音奄奄一息。
黑暗的柜子里,躺着一个小女孩。
她穿着粉色公主裙,头发不复整洁,乱糟糟的,躺着一动不动。
眼睛无力地翕合着,死亡爬上她的身体,凝视着她。
“救救我。”小女孩无力地呐喊。
然后,她听见柜子上的锁掉在地上的声音。
轰地一声,柜门打开,世界明亮灿烂。
陶姜猛地回过神来。
对黑暗的恐惧渐渐散去。
那个向她泼茶水的丫头是故意的,换衣服的房间也是刻意安排。
是孟庭湘吗?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这中间可以做的手脚太多。
在黑暗中等死的感觉很糟糕。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伤害。
如果有人要一刀一刀割她的肉,她也只能任人宰割。
害怕令她浑身发抖。
寒冷顺着冰冷的地面渗入肌肤,渗进骨髓。
她缩在地上,冷得打颤。
她醒来这么久,弄出了细碎的动静,却没有人出声。
她身上的血腥气太重,已经闻不到那个带着血腥气的人了。
陶姜有种直觉,那个人还在盯着她。
这让她脚底涌上寒意。
不知道顾剑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她不见了。
洞壁上水滴一滴一滴砸在石头上。
陶姜数着,数到了五千多下的时候,她已经冷得麻木,手指僵硬,快失去知觉。
一道脚步声,缓缓向她走来。
她没猜错,一直有人看着她。
她脸色煞白,不知道即将面对什么。
她被人抱了起来。
她害怕地打了个哆嗦。
这次,除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她终于闻到了屋子里那股血腥。
这个人一定杀过很多人,陶姜想。
他的血腥气不是衣服上沾染的。
而是从骨子里,从肌肤里透出来的。
就像顾平章身上那股带着冷意的清香。
这人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陶姜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什么地方去,带去做什么。
既然放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杀她,那说明她还有点用处。
她身上的好处,一是钱财,二是顾平章。
如果为钱,没道理不让她说话。
是冲顾平章来的。
她抿唇,心沉了下去。
山洞很深,抱着她的人每一步都很稳,仿佛丈量过脚步。
陶姜感觉到了一股近乎严苛的精准。
她有种直觉,这个人,是个很厉害的杀手。
突然,他停了下来。
陶姜感觉他身上肌肉紧绷,硌得骨头疼。
空气极静,水滴落在山石上,“滴答——”
突然,“仓啷——”一声!
长剑相交,寒气四溢,刀光剑影。
陶姜还没反应过来,又是极快的“当当当”刀剑相撞的声音。
她第一次感觉到杀手的心跳。
他在紧张。
对手很强。
是谁?顾剑吗?
顾剑不会不出声。
她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人质。脖子上随时会架上一把刀,威胁顾平章。
蓦地,漫天的寒意刺破空气,拂动碎发,光是剑气,便刺得人皮肤发疼,仿佛在流血。
“当啷——”杀手的剑脱了手。
电光火石之间,陶姜被人猛地挡在身前。
那柄刺来的剑丝毫没有改变方向。
陶姜只觉得寒气四溢,被杀意锁定,与死亡对峙。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会死吗?她眼前闪过顾平章的脸。
她听见长剑刺破血肉,鲜血喷涌的声音。
血腥气弥漫,令人窒息。
仿佛下了一场血雨。
她满脸温热,血,好多血。
腥臭发烫,冰冷的身体烫得发抖。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又因为嘴被封住,只能发出难听的嘶吼。
她落入一个坚硬的怀抱,熟悉的冷香扑鼻而来。
她死死贴在他身上,喉咙里尖叫不断。
“没事了。”顾平章带着焦急的声音贴在耳边。
他手忙脚乱抓着她的手,那双手颤了一下,仿佛对着伤口无措。
手脚得到自由,陶姜扑上去,紧紧抱住他脖颈不放。
她的眼睛看不见,嘴张不开,世界一片黑暗,脸上全是一个死人的血。
她能想象到,血从他的脖颈喷出,洒在她脸上。
他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顾平章,顾平章?是你吗?”嘴巴得到自由,她立即贴上去。
“是我。我来救你。”顾平章紧紧抱着她,脸贴着她的脸,仿佛看不见那些血,“抱歉,是我不好。”
他眼里闪过后悔。
方才不该急着杀他,让血溅在陶姜脸上。
陶姜吓到了。
他揭开陶姜眼睛上的布,撕下中衣,替她擦脸上的血。
她脸色惨白如纸,脆弱得仿佛一戳就破。
顾平章握着她的手,看见皮开肉绽的伤,眸子里一片漆黑,唇抿成一条直线。
她死死抓着他不放:“顾平章,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陶姜瑟瑟发抖,鼻子里全是血腥味,她紧紧贴着顾平章脖颈,汲取他肌肤上的味道。
“抱歉,下次不会了。”
顾平章抱起她,脸贴着她脸颊,伸手拂开她脸上碎发,轻轻拍她肩膀,在她耳边道:“睡一会儿罢,嘘,没事了。”
陶姜瞥见地上一具黑衣身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098
098
天牢。
灯火阴森, 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沉闷压抑。
头发花白的老者满脸灰暗,低着头,一声不吭。
“爹!爹, 我不想死!”狱卒摁住疯狂挣扎的青年,烧红的烙铁炙热滚烫,白烟缭绕。
“滋啦啦——”烙铁接触皮肉, 肉烤熟的味道传来。
“啊!”青年发出痛不欲生的哀嚎, 凄厉扭曲, 求死不能。
“顾大人!求求你, 饶了我吧!”
他满面脏污, 十指肿胀渗血, 浑身皮肉没一处完整。
“永安!我的永安!”旁边老妇人死死挣扎,涕泪满面, “饶了他吧, 他还是个孩子啊!”
“姓顾的!你有什么冲我来!”
国公夫人保养得宜的脸短短数日迅速枯槁,仿佛失去人气的精怪, 如今与国公一样头发花白,犹如疯子。
狱卒面无表情。
任由他们痛苦疯狂, 烙铁继续烫在孙永安心口。
“滋啦啦”的声音伴着痛苦至极的嘶吼,犹如阿鼻地狱。
角落里,灯火只照到一半, 烛光昏暗, 身穿红色官服的青年坐在那里。
他以手支颐, 闭着眼睛, 苍白的脸上一片平静。
“大人。”
孙永安奄奄一息躺在邢凳上。
“继续。”顾平章冷漠。
“是。”
狱卒提起一桶水, 泼到孙永安脸上。
他脸色因疼痛扭曲,浑身抽搐, 瞳孔微缩,抖如筛糠。满脸都是眼泪,鼻涕,血水。
“顾大人求求你饶了我,求求你,我错了!杀了我吧——”
顾平章揉了揉眉宇,起身。
孙永安眼里满是期翼。
“今晚,挡着国公爷的面,将他孙府男丁挨个审讯一遍。“他一字一句,声音如地狱修罗,“明日便要斩首,想必吴国公有很多话对子女交待。”
他居高临下,如视蝼蚁,扫了眼头发花白的老者。
“是。”狱卒躬身。
顾平章转身——
“顾大人。”孙麟声音如砂纸,粗粝沙哑。
顾平章脚步顿也未顿,淡漠道:“明日斩首本官便不送了,祝国公爷到了地狱好生受折磨。”
他告诉孙麟,企图让他疼,他便让他疼千倍万倍。
最疼爱的儿子在他面前受刑。这个礼物想必他很喜欢。
“都怪你!都怪你!你做什么招惹这个疯子!”孙夫人哭着抱住快没有气息的孙永安,“我可怜的永安,永安你醒醒呜呜呜——”
顾剑抱着竹中剑一直在外面候着,浑身落满了雨丝。
顾平章出来,他抿唇,脸色苍白。
“主子。”
天昏昏沉沉,雨丝如牛毛,绵绵密密,轻轻飘飘,大雾笼住了京城,一步外看不见人。
“回去。”顾平章牵过马,一跃而上,扬鞭疾驰,如离弦的箭。
到了府前,他飞身下马,立即往主院走。
官袍衣摆翻飞,下人看见他,立即屈膝,只觉一阵风过,人已经看不见了。
“大人!”
“夫人可有醒?”
“没有,喂了药,一直睡着。”
顾平章隔着帐子看了陶姜一眼,下去沐浴更衣。
牢狱中沾上的血腥,披了一身水汽,愈发腥臭。
洗干净,他才披上干净衣裳,缓缓靠近。
陶姜安安静静睡着,脸色雪白,毫无血色。
他伸手摸了摸她脖颈。
心跳滚烫,贴着指腹,烫得指尖发麻。
他掀开被褥,将人揽进怀里,唇轻轻触碰她额头。
陶姜醒来的时候,先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她忍不住贴上去,钻进顾平章领口,贴着他脖颈肌肤,细细地去闻。
“怎么跟猫儿似的?”顾平章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嗓音悦耳,如弦音。
陶姜抱紧他:“顾平章。”
“嗯。”
“顾平章。”
“嗯。”
陶姜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撒娇。
跟一只小狐狸一样。
顾平章忍不住亲了亲她娇俏的鼻子:“怎么?”
“顾平章。你怎么会武功啊?”陶姜从他脖颈里仰起头,眼睛清澈透明,满是疑惑。
她怎么回忆,顾平章都不该会武啊!
他明明是个体弱多病的文人!
顾平章替她顺了顺鬓边碎发:“我为何不能会武?”
“我为何不知道?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从没有见过你习武。”
“或许是上辈子学的。”
“!”
这也太离谱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阿姜很聪明,多亏了你。”顾平章将她抱在腿上,坐起来。
这种亲密无间……陶姜耳廓泛起红晕。顾平章好喜欢贴贴啊。
他果然很喜欢我。
她看着顾平章掌心的白玉兰花瓣,伸手捻起一片。
当时她感觉不对,只来得及抓下玉兰花,咬着舌尖保持迷迷糊糊的神志,也不知道花瓣是不是真的一片一片掉下去了。
顾平章拿起药膏,替她抹手腕的伤。
他半垂了眼睫,眸子认真,宁静,下颌精致,锋利。
陶姜不由盯着发呆。
她想起在山洞的时候,可能是对黑暗的恐惧,唤醒了她早已遗忘的一幕。
“我小时候——”
顾平章眼睫抬起,看向她,很专注,里面的情绪如流水。
陶姜的心被烫了一下。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睫毛,换来顾平章挑眉询问。
“我小时候,有个小孩嫉妒我,趁大人不在,将我关在柜子里,关了三天。”
顾平章手指一顿,看着她的眼睛:“所以你怕黑?”
“嗯。”陶姜换了个姿势,脑袋搭在他肩膀,整个人都缩在他怀中,鼻子里全都是他肌肤上的清冷气息。
很安心。
顾平章抱着她,手臂环紧,嗓音低哑:“没事了。”
“我好多年没有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在山洞里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真勇敢,到最后,也没忘记求救呢!”
“嗯,很厉害。”顾平章道。
陶姜脸有些红。
咳咳,多少是有些厚脸皮。
她也没想到顾平章这也能夸啊!
她摸了摸滚烫的脸。
“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坐起来,跟顾平章面对面。
“你说。”
顾平章认真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烛火,漂亮极了。
“你应该发现了吧,我不是原来的陶姜。”说完,她紧张地屏息。
“嗯。”顾平章忍不住亲亲她的嘴唇,爱怜不止。
“就‘嗯’?”
“嗯。”唇齿相依,水渍声蔓延。
陶姜涨红着脸,好不容易被放过,胸口起伏,大口喘息,眼睛里水雾迷离。
顾平章亲亲她的眼睛,带着凉意的唇辗转轻磨,陶姜浑身发烫。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抵着陶姜,眼神宁静,仿若幽泉。
“什么?”陶姜轻喘不止。
“我重新活过,才遇见你。”他浑身仿佛都在叫嚣着渴望,那些渴望被压抑在身体最深处,层层牢笼,不见天日。
那些黑暗的,肮脏的欲望,他不会让她知道。
她是太阳。
照亮了灰暗和肮脏。
他抱紧怀里柔软的身体,有多想将她揉进骨肉,融入骨血,就有多害怕伤害她,让她疼。
他小心翼翼克制力道,忍着那些露骨黑暗的欲望。
陶姜惊讶地瞪大眼睛:“什么?”
顾平章笑了一声,喉结颤动。
陶姜忍不住浑身发软。
嘴唇被带着凉意的柔软覆上,她看着眼前的脸,不由痴迷,轻启唇齿。
顾平章再克制,她也能察觉他忍得肌肉颤抖的力道。
他们像两只亲嘴鱼,密不可分,交颈相缠,怎么也亲不够。
心软成了水,身体里充满了泡沫,骨头仿佛都要融化。
陶姜脑子里晕乎乎的,勉强才分出一丝理智,思考顾平章说了怎样惊世骇俗的话。
他,是重生的?
顾平章伸手覆在她眼睛上:“三更了,再睡一觉?”
陶姜脑子本来就晕,在他轻轻的声音里,很快便睡着了。
直到醒过来,她还惦记着。
天晴了。
她趴在窗边桌上,仔细思考了一番这一路走来。
顾平章啊顾平章。
这么多年,她丝毫没有察觉不对。
不对!
她猛地警惕:“顾平章!”
她跑到内室,顾平章刚换下官袍出来,条件反射张开手臂接住她。
“跑什么?”他拧眉。
“你既然是重来的,那你刚醒来的时候,岂不是——”
岂不是恨不得宰了她?
她原来经历过那么惊险的事!
“不会。”
“嗯?”
“只要是你,就不会。”顾平章弯腰将她抱起,走到窗边坐下,“伤还没好,不要跑。”
“哦。”
“对了!”
“昨日是怎么回事?谁绑的我?跟孟庭湘有关?”
顾平章替她倒茶。
陶姜乖乖捧在手里,啜了一口,眼睛盯着他,催促。
“是吴国公。”
“咳咳!”陶姜呛了一下,她抬头看天色,“午时已过,孙府众人想必已经斩首了吧?”
“嗯。”
“至于孟庭湘——”
顾平章垂眸,似乎在想怎么说。
陶姜抓住他袖子。
“近些时日,她似乎在想办法救孙学桉。”他道。
“孙学桉?”
“嗯。”
“吴国公老奸巨猾,利用她将你邀到城外,绑你的杀手,出自吴国公府,此人从未显于人前,曾有不少吴国公的敌人死于其手。你在城外失踪,我便收到了信,要我放孙府一干人,帮他们逃离京城。”
“好脏的手段!”陶姜气愤!
“孟庭湘居然为了孙学桉——你近日总是遇见她,她是为孙学桉求你!”
“嗯。”
陶姜想不通。
一个是聪明有手段的贵女,不管她嫁给谁,都能经营一段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很好的婚姻。
一个是性情诡谲,甚至有点疯的吴国公府世子。母亲早亡,继母谋夺世子之位,复杂痛苦的环境养成了其残忍的性格。
孟庭湘为什么?
她想不通。
尤其几日后,发生了一件轰动京城的事,听到消息的人全往舟桥遇仙酒楼涌,一度造成街道拥堵。
而那日,陶姜就在三楼。
她看见一道红色的身影站在望仙阁上,衣袂飘飘,明艳美丽。
当时雨后初晴,一道虹横贯京城,在她背后架起彩桥。
她美得令人心惊,仿佛踏虹而来的仙子。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人影便如断线风筝,从望仙阁上坠了下去!
陶姜睁着眼睛没回过神,眼前被一只手蒙住了。
“孟庭湘?”
底下传来喧哗,人群沸腾,疯了一样向菜市口涌去。
当日,孟小娘子从望仙阁坠亡的消息传遍了。
流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
“那她上辈子——”
“嗯。一样。”顾平章淡淡道。
她想起来第一次见孟庭湘,是在扬州。当时孙学桉也出现在江南。
陶姜还是不明白。
只是这两个人的故事,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了。
099
099
三年前, 当今御驾亲征,誓要踏平蛮族,让其永世称臣, 遂改年号为嘉平。
如今天下已定,皇帝的身子却一日日显露疲态。
先帝朝时,外戚吴国公府把持后宫, 权势滔天, 尚还是小皇子的宋彧便已受到他们迫害, 日日胆战心惊, 后来熬到封王, 去了封地, 再回京城登基的时候,已有四十岁。
嘉平四年, 圣上病体沉疴, 没熬过春日,薨。
天下大恸。
太子宋熙即位, 是为仁帝,改年永昌。
宋熙登基前, 皇太子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子妃难产,生下小公主后与世长辞。
宋熙登基后, 为太子妃追封, 封号孝恭文皇后, 封侧妃冷氏为皇贵妃。
后位空悬, 朝中大臣, 家中有适龄女子者,皆蠢蠢欲动。
新帝颁布的第一道旨意, 乃是封皇后所出宋盈为太子。
先帝在时,膝下陪伴长大的乃是吴王,故对吴王多有偏爱。
宋熙从小在戏班子长大,喜好戏文,性格温和。又因戏班艰苦,身体亏损,体弱多病,不如吴王舞刀弄枪,随先帝打仗,像极了先帝。
先帝在时,他战战兢兢,如今,他不欲令自己的太子也像他一样。
新朝更替,朝中忙碌,顾平章每日早出晚归,如此,转眼已至秋。
顾平章如今为内阁首辅,户部尚书,太子太师。皇帝体弱多病,朝中之事多由他带着内阁大臣处理,还要培养六岁的太子,教导他治国之道。
显然,朝中,乃至皇帝自己,都知道未来的重担在太子身上。
以新帝如今三天两头上不了朝的状态,朝事繁重,根本无力躬亲。
永昌二年正逢三年大比,听闻今年江南人才鼎盛,秦岁安才名远扬,世人皆传有首辅当年风采。
八月金桂飘香,汴京城鼎沸繁盛,皇贵妃召陶姜进宫玩儿。
陶姜才二十八岁,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品诰命。命妇相聚,她坐上位。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
这些年,关于她的传闻不断,人人都说她貌美,狐媚,就连首辅大人都受她蛊惑,拒绝天子赐婚。
一个无知村妇,竟这般好运气,嫁给了未来首辅。
好些人冷眼相看,就等着她哪天被顾平章抛弃。
尤其嫁给顾平章十来年,她竟没有生下一子半女。
这些年,顾平章就像一块肥肉,谁都想来咬一口。给他塞女人的络绎不绝。
家里也曾有想要一步登天的侍女,被顾平章以残酷手段处理后,如今下人见了他便发抖。
顾平章喜欢他,陶姜是很高兴的。
可也太喜欢了点。
她雪白的小脸上露出愁思。
宫女瞧见她耳朵上、竖领也遮不住的印子,不由红了脸。
顾大人对夫人的喜爱她们有目共睹的。
甭管外头那些人如何揣测,如何酸,他们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顾夫人长什么样。
宫女偷偷看了眼陶姜的脸,被那眼波流转间的妩媚蛊惑,险些回不过神。
若说是人间的女子,长成这般模样,怕是千百年也难见。
怕不是神仙下了凡呢!
她瞪了眼故意从这条宫道上来来往往的侍女太监们,真是要死,长了几个脑袋,都跑来看顾夫人,不要命了!
陶姜也发觉了,每次进宫,这条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格外多。她只以为是巧合,哪里想到都是来瞧她的。
她这张脸,如今自己看习惯了,偶尔瞥到镜子,都要惊叹,更别提其他人。
顾平章更是别提了。她腿现在还打颤。
顾夫人的步撵从红墙中走过,宫女太监们眼神呆滞。
步撵上的美人,若说她才十六岁,也是有人信的。
她的肌肤雪一样白,晶莹饱满,乌发墨一样黑,眼波流转,美得不似凡人。
每次听闻顾夫人要入宫,他们抢着也要来这里走一走。
如今的宫里,除了太后,皇贵妃最大。自先帝走后,太皇太后去了积善寺修行,常年不在宫中。
冷凝儿虽然不是皇后,却掌后宫,除了没有皇后的名号,其他跟皇后也没差。
前朝为了皇帝立后的事情吵了好几回,可皇帝就是不松口。
这位皇帝命途多舛,经过很多事,心思深,旁人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宠爱皇贵妃,却好像对皇后之死悲伤不已,甚至因此伤了身。
到了裁云宫,陶姜扶着宫女的手,下了步撵。
腿微微不适,她咬了咬牙,该死的顾平章,都说了今日要进宫,他昨晚非要闹,一次还不行。
她忍着酸痛,暗暗懊恼,她也太容易上钩了,看着那张脸,就忍不住。
捂脸。
都怪顾平章太好看了。
春喜忙迎出来:“夫人。”
陶姜清了清嗓子:“春喜!”
裁云宫本是冷凝儿在皇太子宫中的殿名,她搬到后宫,仍坚持要用“裁云”,皇帝允了。
这是后宫里最好看的宫殿。
数不清的花草树木,集齐了天下奇珍,皇后的椒房殿端庄大气,却不如裁云宫自在繁华。
陶姜进去时,冷凝儿正在拨弄一朵绿菊。
她有满架子的菊花,如今开得正好,姹紫嫣红,花丝怒放,格外喜人。
“娘娘的花开得真好。”
冷凝儿回头,打量着她的脸,惊叹:“怎么才一月不见,你又美了这么多!你们顾府是有什么精气供你吸不成?”
一句话说得陶姜脸红:“说什么呢!”
冷凝儿扑哧笑了,拉着陶姜坐下,双手托腮,若有所思:“顾大人对你是真喜爱啊。”
陶姜龇牙笑。
“别管其他人说什么,我可是见过顾大人连我的醋都吃的。”
提到这个,陶姜就尴尬。
“咳咳。不说这个了,不是说有新奇的东西教我看?怎么不拿出来?”她张望。
“你什么新奇东西没见过,怕是我没见过的你都见过呢。我就是诓你陪我说说话,宫里太无聊,我骨头都软了。”
陶姜睁大眼睛瞪她。
“我昨日见到孟夫人。”冷凝儿掰了一半橘子给陶姜。
陶姜接过:“孟夫人?”
“庭湘姐姐的娘亲。”
“哦哦。”陶姜恍然大悟。
冷凝儿望着墙外头,她与陶姜同龄,看上去仍是个美人,但浑身冷清,与年轻时的活泼跳脱竟完全不同了。
“还记得当年我十六岁,不想嫁给李亭望,离家出走,庭湘姐姐陪母亲探望外祖,我们在扬州玩儿,那时候多开心。”
“是啊,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在扬州。她的声音是我听过最好听的。”
“不过十年,却已经物是人非了。”冷凝儿苦笑一声,“一个情字……”
她没说完,脸上神色不明。
陶姜不明白,她指着宫里那座高高的楼:“七星阁是皇上还是太子时便为你建的。世人都说他宠爱你,可我怎么觉得你不开心呢?”
“当年是谁害你,没有查到么?”陶姜问。
冷凝儿摇头:“宫里的事哪能都说得清。我自己选的路,也算得偿所愿,固有一二烦恼,都算不得什么。”
“那你后悔了吗?”陶姜吃着橘子,眼睛依然明亮。
冷凝儿看着她:“后悔了吗?”
她笑了笑,神情自若:“不后悔。”
三个字,利落,干脆。
陶姜笑了:“不后悔便好。”
“顾大人那样的人,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了。”冷凝儿眼里流露一丝难以察觉的羡慕,甚至内心里有一丝丝嫉妒。
她想,陶姜这样的人,世上也难有第二个。
她那样豁达,明亮,穷苦的时候犹如星辰,不堕其志,富贵的时候,一如往昔,不见改变。
人与人,便是这样不同。
她已经不是当年十六岁的小女孩了。
陶姜却依旧是往昔赤子之心的少女。
她笑了笑:“多少男人为了传宗接代,视女人为生养的母猪。我看你便是这辈子不生,他也守着你一个人。”
陶姜为她惊世骇俗的比喻惊叹。
她苦恼道:“我还不想生。”
想到她不想生,每次都要顾平章忍,便脸上发红。
心疼他每次忍得辛苦,所以便越发纵着。
她都有些怀疑顾平章是不是故意露出难受的表情,就是要她心软。
出了宫墙,看见外头的太阳,陶姜舒了口气。
天那样蓝,往来行人脸上洋溢的幸福那样灿烂。
大地那样辽阔,那样深远明亮。
晚上,一番纠缠,浑身汗水,陶姜浑身一颤,抱着顾平章,在他耳边哭泣。
顾平章紧紧箍着她,力气大到仿佛要将她揉碎。
“不要。”陶姜哭泣。
顾平章撞了几下,力道越来越大,陶姜经不住抖得厉害。
她软软地哀求:“别——我不想——在外面——”
顾平章嗓音沙哑,忍得浑身肌肉发颤:“好。”
他狠狠抱住陶姜,紧紧抱在一起,呼吸沉重,发出一声闷哼。
他这个人克制至极,唯有这时候,才会失控。
陶姜爱极了他脸上的汗水,以及那双染满情.欲的、发红的漂亮眼睛。
她浑身水一样软,蛇一样缠在顾平章身上,爬到他眼前,细细亲吻那双眼睛,眼神痴迷:“顾平章。”
“嗯。”
“我好喜欢你。”
腰间的手一紧,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又被压在身下。
夜一片漆黑,漫天星辰闪耀,偶有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坠落,坠进山边,坠进湖泊,湖水泛起涟漪,颤成一片,鱼儿慌忙逃窜,惊起水花不断。
月亮爬上枝头,悄悄掩进云后。
这一夜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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