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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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金溪云所说, 忙着读书,并不经常有时间出来。
陶姜一连半月没再见到人。
她也没空琢磨此事。
因为钟水他们出海回来了,给她运回来上千斤土豆。
华亭气候更适合栽培水稻, 吴均留在庄子上。
这些土豆一到,翎儿便按照陶姜提前交代的,让吴均挑选, 在庄子附近全都种下去。
吴均挑完, 还剩千斤余。
孙家的船正好要运粮到京城, 钟水便带着剩下的土豆来了京城。
此事, 顾平章竟比她先收到消息。
陶姜刚收到华亭送来的信, 顾平章踏着晚霞走进院子。
不过半月未见, 陶姜惊觉这人高了,轮廓更利落, 少年气不知何时褪去, 竟气势逼人。
陶姜正坐在天井中,躺在摇椅上看信。
杏花梨花开满枝头, 一朵娇嫩小花掉在她发髻间。
她晃着摇椅,两条腿不安分地荡来荡去。
裙摆如涟漪, 荡起一圈美丽的花纹。
顾平章缓缓走来,夕阳为他披上橘色的光。
陶姜拿信遮了遮眼睛,惊奇道:“你怎么回来了?”
顾平章看了一眼她手上信件, 道:“钟水随孙家出海的船回来, 带回上千斤土豆。”
陶姜立即坐起来, 扬了扬手中信, 不可置信:“你哪来的消息?我才收到信。”
“我已托人安排了庄子。那些土豆过于显眼, 未免招惹嫌疑,已就近安排人种植。”
陶姜睁大眼睛:“你哪来的庄子?”
顾平章:“同窗帮忙。”
陶姜站起来, 围着他走了一圈,不可思议:“谁这么人傻钱多?又帮你出海运回土豆,又帮忙出地出人种植。”
“你不会被人骗了吧?!”
顾平章淡淡看她。
怎么说呢,那一眼有三分凉薄四分不屑五分看傻子的意思。
陶姜恼了:“反正,那土豆有我一份,我下半年的新品全靠它们了。你要是被人骗了,到时候得赔给我!”
顾平章好整以暇:“好算盘。”
陶姜清了清嗓子,略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脸皮厚惯了,道:“好吧,你安排好了就行。我相信你,夫君,你是最厉害的!”
她以利诱之,拍着胸脯道:“届时卖薯条的红利给你分三成!”
“三成?”顾平章挑眉,“奸商不过如此。”
“你小子怕不是没见过奸商,一碗面多少铜板,一斤粮才多少铜板?自古以来,种地的都是赚不了钱的。”
她没有道理也能占三分理,别说还占着一点理。
“行。”顾平章看起来被她说服了。
陶姜美滋滋地打起了算盘,喜笑颜开。
那些土豆全都种下去,收获得有十来万斤。
大部分还是要留种的。
不过物以稀为贵。只卖一个月薯条,她也要卖出噱头,卖出天价。
她仿佛看到大把金钱哗啦啦向自己流来,正美得不行。
顾平章冷不丁道:“听说你整日在店里盯着男子看?”
陶姜张大嘴巴,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胡说!”
“我,我哪有!”
顾平章抿唇,静静看着她。
气息有点冷。
陶姜感觉一股凉气顺着脚底窜上来。
她扭头,看头顶的杏花,心里暗骂顾剑,好啊你小子,通风报信。
可她一想,她跟顾平章就是协议夫妻,他管这么多干嘛!
气氛正紧张,一个门上的小厮跑进来,满头大汗:“郎,郎君,外头催您,说该回国子监了,若画酉不到,点闸不在,会影响学业。”
顾平章对陶姜招手:“过来。”
陶姜:“干嘛?”
她警惕地盯着他,不肯过去。
顾平章只得向她走来。
太阳一下子从山头掉下去,天倏地暗沉。
他越走越近,陶姜明明只是看了几个美男,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心虚的,但她就是忍不住往后退。
最后退到了树干前,无路可退。
她仰头,梗着脖子:“干,干嘛呀?”
顾平章伸手。
陶姜吓得缩了缩脖子。
顾平章抿唇,手轻轻从她鬓边拂过。
像一阵清风,带着若有似无的幽香。
陶姜始终搞不懂,顾平章的衣裳都是她看着家里人洗的,这人从不用熏香。为何身上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冷香?
仔细去闻,却好像又闻不到。
不经意间,总觉得好似从他皮肤散发出来。
好几次,她都想凑到他皮肤上闻个清楚。可实在不合适。
他们这关系,那也太冒昧。
她怕顾平章将她打一顿。
她抬头一看,顾平章手里掐了一朵白色小花。
花瓣娇嫩,花蕊是淡淡的黄,风一吹,瘦弱得要命。
她感觉头上多了一点重量,不由伸手去摸。
“什么东西?”
顾平章抿唇:“陶姜,跟其他男子保持距离。”
他交代完这句,在小厮着急的视线中走了。
短短一段时间,顾平章长高了一截,身姿颀长、挺拔,已经是青年模样了。
精致的脸上多了锐气,他好看,但是带着锋利,叫人不敢靠近。
陶姜嘀咕:“那哪行!”
完全没将顾平章的话放在心上。
她好奇顾平章给她头上插了什么,正要找个水缸照一照,婶娘挎着篮子走来,“哎这国子监要求忒严,平章连饭也没吃就得赶回去。他这般急急忙忙跑来见你,看来是想你了——咦——”
她盯着陶姜的头上:“好别致的步摇!”
陶姜晃了晃脑袋,听到流苏晃动的声音。
她也很疑惑:“顾平章□□头上的。”
她找不到水缸,索性从头上拔下来,拿到手里。
“顾平章怎么了?”她惊讶地盯着手上的步摇。
这是一支金步摇,不是寻常的花、草样式,而是一只可爱的猫儿,横卧在花丛中,流苏是织金缠丝的蝴蝶。
这是一只猫扑蝴蝶金步摇。
婶娘忍不住凑近,抓着她的手,啧啧赞叹:“真是难为它怎么想到的,这也太好看、太别致了!”
陶姜一见就爱不释手。
首饰她并不偏爱,但这支格外可爱。简直像写了她的名字。
她有点心虚,顾平章给她送簪子做什么?
她明明还宰了他来着。
婶娘瞥她一眼:“这下知道了吧。”
陶姜疑惑:“什么?”
“平章对你的心意啊!傻孩子!”
陶姜尬笑,也不能反驳,只得糊弄:“婶娘,饭好了吧,咱们吃饭去!”
“你这丫头,一说到自己身上居然还害羞!”
陶姜:“……”
害羞个鬼啊。
她跟顾平章不是那种关系。
不过,她盯着手里的步摇发呆。
顾平章送她步摇做什么?以前从来没有送过她东西啊。
她转眼一想,不由一乐。
顾平章一定是很满意她!
噢耶!抱大腿很成功!很快就能脱离打工人身份啦!
晚上,她在自己的大床上滚来滚去,抱着猫咪步摇畅想未来美好生活。
最后笑着睡着了。
梦里都笑出了声。
第二日,她心情很好地醒来,戴上猫咪步摇,觉得老板对自己这么好,她却对老板有些怠慢,这样不好,不好。
她决定趁最后好好在顾平章面前表现一波。
礼尚往来嘛。
婶娘见她一大早在厨房叮叮咚咚忙,惊讶:“陶姜,做什么呢?”
陶姜笑得见牙不见眼:“我给顾平章做点吃的送去!”
闻言,大家都笑了,意味深长:“哦~小娘子是心疼郎君在国子监吃不好呢。”
陶姜还能说什么,她尬笑两声:“啊哈哈哈哈。”
婶娘声音都柔和下来:“我早让你去,你这丫头不开窍。送个衣服都打发小厮去,真是心大!平章喜欢你,但你也要防着别人!”
陶姜:“啥玩意儿?”
婶娘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拉着她:“你给我来。”
“婶娘?怎么呢?”
婶娘将她拉到屋子里,将人打发出去,点了点她额头:“你知道平章在国子监很出风头吧?”
陶姜点点头,国子监那些学生成日来店里八卦,把顾平章说得天上有地上无,跟神仙一样,简直无所不能。顾平章但凡在国子监做了什么,店里谁都知道,都不用去外面打听。
“我前两日给平章送东西,看到他身边跟着好些人。我看,咱们平章,将来必定不俗,明年若是金榜题名,以他那样的长相,那样的才情,又前途无量,你知道会有多少人看上他?”
陶姜狠狠点头:“很多。”
婶娘急死了:“你还知道!你跟平章一路扶持过来,你得笼络住他的心!傻姑娘!”
陶姜觑着她:“婶娘,你居然觉得顾平章会是陈世美?”
我滴乖乖。
婶娘思想很前卫啊。
婶娘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听我的,没错。”
陶姜只能点头:“我知道的,你放心!”
“这才好,你可不能让别人钻了空子。”
陶姜握拳:“知道了!”
表演到位。
她心里想的是:婶娘不知道故事的结局,恐怕要失望。
“哎呀我该出门了!”她急忙挥手,“婶娘我走了!”
沈三娘大嗓门:“记住我说的!”
陶姜赶紧跑了,假装没听见。
她挎着篮子,篮子里是她精心做的糕点和吃食。
她沿着青砖墙,一路哼着歌儿,高高兴兴往国子监走。
汴京城正是杏花梨花开满枝头的时候,青砖墙,白色的花,画船楼阁,很漂亮。
国子监还是老样子。
她说明顾平章家人的身份,门口值守检查了她携带的东西,放她进去。
来来往往的学生。
陶姜径直往六堂走。
途中经过一大片竹林,竹林后面有假山,假山上又有八角亭。
这里很安静,平日没什么人来。
陶姜揪着一根树枝,一路走一路不安分地踢着脚下石子,脑袋四处张望,看什么都新奇,都跟第一次见似的。
她瞧见八角亭里站着一男一女。
男的穿月牙白道袍,气质出尘,小娘子身披肩帛,背影亭亭玉立。
好一对璧人。
陶姜盯着男子看了半天。
不为其他的,男子身上穿的衣服有些眼熟。
脚下越走越近,衣裳是越看越熟悉。
她从亭子底下过,突然惊醒,那不是她给顾平章做的道袍吗!
袍子上的竹子,全是她一针一针绣上去的。
她绣竹子跟别人不同,她用更细的线,好几个颜色,绣得栩栩如生。
她回头一看,惊觉,这人就是顾平章啊!
再一看,那气质高贵的小娘子不是孟庭湘是谁?
我滴乖乖!男女主什么时候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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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姜立即往假山后面一藏。
藏完, 她嘀咕,她又没做亏心事,心虚什么。
她探头, 向亭子里看去,眼睛里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貌似孟庭湘问了一句什么,顾平章答了。
两人一来一回, 有问有答。
没说几句, 孟庭湘行了一礼, 陶姜这才瞧见亭子下面还有两个丫鬟。
她就说嘛, 孟庭湘这么守礼的人, 怎么可能跟顾平章孤男寡女见面。
她仔细打量顾平章神情, 很平静,看不出什么。
她正鬼鬼祟祟观察呢, 顾平章倏地看了过来!
好敏锐!
陶姜吓得忙往后一缩。
不是, 她到底心虚啥呢?
她郁闷地踢了一脚石子。
“出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陶姜吓得一个激灵。
是顾平章。
她懊悔死了,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看的!
不过她也不带害怕的!说起来, 还是顾平章没理吧。
这样想着,她昂起脖子, 挺了挺胸脯,趾高气昂地走出去。
像一只准备战斗的公鸡。
顾平章静静站在杏树下,衣襟上沾满了杏花。
见她出来, 视线落在她身上, 没有丝毫意外。
陶姜别别扭扭走过去:“你看见我啦?”
“嗯。”
“咳咳。那啥, 我给你送东西。”陶姜将篮子往前一递, “诺。”
顾平章接过来。
陶姜拉了一把他袖子, 往前面亭子里走,她走进去坐下, 示意顾平章将篮子放桌上。
顾平章将食盒放下。
陶姜掀开盖子,满脸得意:“看我做的糕点!”
“好看吧!”
顾平章扫了一眼,篮子里整整齐齐,摆着粉的,白的,绿的,黑的各色糕点,皆是花瓣状,精致小巧,别具心思。
“嗯。”他道。
陶姜拿起一枚桃花糕。
糕点呈桃花形状,粉色的酥皮,绿色的叶子点缀,内里是玫瑰花瓣做的馅儿。
她自己吃了一口,惊叹:“真好吃!”
顾平章拿起一枚,放到嘴里轻咬。
外皮层层起酥,渗着桃花香气。
内里玫瑰花蜜清香,带着丝丝甜,却不腻。
“好吃不?”陶姜盯着他,满脸求夸奖。
顾平章:“嗯。”
陶姜一共带了三包糕点。
她本意是一样尝一口就行。
但实在太好吃,她跟只小仓鼠一样,吃个不停。
顾平章没吃多少,全进她肚子里了。
食盒见底,她才后知后觉,不由脸红。
顾平章懒洋洋道:“家里不让你吃饭?”
陶姜恼了:“我做的太好吃了,我就爱吃,你管得着吗。”
顾平章拉长了声音:“哦。”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栏杆上,“你方才鬼鬼祟祟躲在假山后作什么?”
陶姜一下子炸毛:“我哪里鬼鬼祟祟了!”
她蹭地站起来,踮起脚也只到顾平章下巴,气势上实在不够有逼格。
她讪讪退后,拉开距离。
“你又为何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与小娘子鬼鬼祟祟见面?”
话一出口,她感觉有歧义,她的本意是压倒顾平章,她才没有做亏心事,才不心虚。
怎么此话一说,像是抓到丈夫偷腥的原配,拈酸吃醋。
她不自在道:“你爱跟谁见面跟谁见面。”
她往嘴里塞了块糕点,腮帮子鼓鼓的。
顾平章喉咙里笑了一声。
他一副心情甚好的样子,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小心噎死。”
陶姜瞪他,接过水一口喝完。
“没有鬼鬼祟祟见面。”顾平章看着她,认真道。
陶姜正举着茶盏,闻言,没反应过来:“啊?”
顾平章伸手,轻轻将她鬓角乱七八糟的头发拨到耳后。
陶姜呆呆地看着他。
“只是恰好遇到,她有些学问不懂,向我请教。”
顾平章看着面前竹林,淡淡道:“光天化日,没有鬼鬼祟祟。”
风轻轻吹动竹林,草木清香飘过,春笋破土而出,泥土的气息若有似无。
陶姜脑子晕乎乎的。
她:“哦。没有就没有呗!”
顾平章在跟她解释?
为什么?
她感觉心跳有点快,怎么回事儿。
她抓住食盒一番整理,抓起来要走:“我,我走了!”
手却被人抓住。
她条件反射挣了挣:“干什么?”
顾平章道:“顾剑为何没跟着?”
陶姜:“哦,他在外头呢!”
顾平章:“下次不要离开顾剑身边。”
“知道了!”陶姜扯了两下,将他手甩开,一溜烟跑了,跟后面有鬼在追似的。
她没发现,顾平章随她走过竹林,看到她跟顾剑汇合,一大一小远远消失在辟雍后,才转身离开。
顾剑看见了顾平章离开的背影,欲言又止。
“你跑什么?”他问陶姜。
“我就愿意跑两步。”陶姜搪塞。
她也不知道为啥跑。就觉得怪怪的。
哎怪她心血来潮给顾平章送什么糕点,撞见他跟女主见面。
下次打死不来了。
这样也好,顾平章跟女主开始发展了,她也可以安安心心看帅哥。
主打一个互不干扰,到时候好聚好散。
*
陶姜在店里听说顾平章考核又拿了最优,他写的文章,写的字帖又被人争相传抄,戴兴山清谈会,顾平章一篇春日赋,孟庭湘一曲流水引,引得所有人赞叹……店里的人也知道他们主家郎君在国子监是个很有名的人物,文章学问人品才貌皆出挑。
陶姜每日忙着赚钱。
京城的店稳定下来后,陶水和陶山又去胶州开了新的分店。
紧接着又在岳阳开了第六家分店。
每家店生意兴隆,陶姜每日数钱都数不过来。
大业朝最大的钱庄,是冷凝儿母亲外家,皇商吴家的兴业钱庄。
陶姜的钱都存在那里。
日后走到哪里都可以去兑换。
京城里这些权贵人家通过联姻,势力盘根错节。
皇商吴家更是与许多勋贵结亲,稳坐第一皇商的位置。
冷凝儿母亲,吴家大小姐吴静娴,嫁的是承恩伯府嫡次子冷霜。
承恩伯的爷爷,也就是承恩公,当年随着太祖皇帝打天下,承恩公乃太祖所封四大国公之一,与吴国公并列。
爵位每袭一代,便降一等。
至冷凝儿大伯袭爵,便是伯爵了。
若非吴国公府每朝都送女儿入宫,讨得皇帝欢心,爵位不降反升,承恩伯府上不见得比不上吴国公府。
冷凝儿的小姨,也就是嫁给青浦县新上任于县令的吴静语,也算不得下嫁。
这于县令,大名于智明,乃吴国公继室夫人于氏外家,义勇侯府于家的嫡次子,于氏的弟弟。
义勇侯府还有个郡主,传言年轻时骄纵跋扈,榜下捉婿,嫁给了清平六年的状元郎,现任刑部尚书的金瑞安,生有一子,金宵,——便是陶姜第一次去国子监,带人企图调戏自己的纨绔。
就这么盘根错节,因结亲而扭结起来的关系,互为血肉,牵扯颇深。
他们深知联姻的重要性,孩子一生下来,便订好了亲事。
冷凝儿与忠勇伯府世子李亭望的亲事便是爷爷那辈就定好的。
当时的承恩公府与忠勇公府,同为四大国公,手掌兵权,颇受太祖信任,权势极盛。
及至太祖仙逝,高祖即位,两位国公相继去世,兵权收归皇家,爵位降一等。
承恩公府子弟荫蔽入监,勤奋好学,陆续入朝为官。
忠勇伯府盛产纨绔。不事生产,懒怠读书,浪费荫蔽名额,入了国子监就毕不了业。人才凋零,兼之子孙不旺,到了如今的忠勇伯这一代,已经是朝中无人了。
官家子弟背后称其为“破落户”,顶着空架子,内里其实已经腐朽崩塌。
冷凝儿当然不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人。
她是家中唯一女儿,上有父母哥哥疼爱,下有弟弟捧着,养尊处优,从小拿玛瑙当石子丢着玩。
就因为当年爷爷跟忠勇公的约定,她就要嫁过去,不管她怎么闹,家中长辈不允许毁约。
这涉及承恩伯冷府信誉。
自古结为姻亲者,从未有悔婚的先例。
如果冷府开了这个先河,谁还与冷府结亲?
冷府若是被这几家排挤在外,势力势必要削弱。这是大伯决不允许出现的。
一个小丫头的婚事,换他冷府壮大,何乐而不为?
如今冷府做主的是大伯,冷凝儿每日打砸摔,气得不行。
自从及笄后,家里开始准备将她嫁出去,她便没有一日开心的。
开春后,冷知府铨选调入户部,任员外郎。
冷府阖家搬到京城承恩伯府。
老太太也住回了自己的春晖园。
“姑娘!你猜猜!我发现了什么?”春喜兴奋地跑来,双手背在身后。
冷凝儿将屋里东西砸了个精光,拿着剪子将新送来的衣裳全都剪了。
春喜看着一地好料子,不由心疼:“宫里赏下来的软烟罗,姑娘就这样剪了!”
冷凝儿冷笑:“有什么稀罕。”
春喜知道姑娘不高兴,不欲让她难过,她笑了起来,圆脸喜庆:“姑娘还没猜呢,你猜我碰见谁了?”
冷凝儿吸了吸鼻子:“怎么有炸鸡的味道?”
“姑娘的鼻子真灵!我就知道骗不过姑娘!”
春喜将背后的手伸出来,一杯奶茶,一包炸鸡。
“你去将陶姜请来。”冷凝儿狼吞虎咽,拿着鸡腿啃,扯一口鸡肉,再狠狠吸一口奶茶。
春喜:“祖宗哎,在夫人面前可不能这样吃。被夫人瞧见,我们都要吃挂落的。”
“还不快去!就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找她!”
春喜一肚子疑问去了。
陶姜正趴在窗边发呆呢……
春喜说明来意,她不想去。
承恩伯府听着就规矩森严,她最怕被人管束。
“小娘子你就行行好,我们姑娘难过得要死了。”
“发生什么事了?”
春喜拉着她:“小娘子跟我去了便知。此处不宜说。”
陶姜心里的八卦因子作祟,不由跟着人走了。
到了承恩伯府,好不容易见到了冷凝儿,陶姜一看,好家伙,整个人瘦了得有一圈儿。
她摸了摸肚子上圆起来的肉。
再一听,冷凝儿竟让她想法子帮她毁了婚事。
她险些没晕过去。
我的大小姐,你可真是看得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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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姜一脸懵逼, 立即捂住冷凝儿嘴巴:“姑奶奶你可别害我。”
春喜站在门口放风。
冷凝儿:“你当真没法子?”
陶姜:“我一介平民,我敢帮你,承恩伯能扒了我的皮, 你饶了我吧。”
“哼!亏我拿你当朋友,你连这点忙也不肯帮。”冷凝儿气呼呼地抱着枕头捶打。
“你问问你哥哥,你们身处高位都没办法的事, 我怎会有法子呢!”
“我哥哥说除非我逃跑。但他不会帮我。”
陶姜瞥了她一眼。
“那你跑不跑?”
“我跑不掉。”冷凝儿沮丧。
陶姜清了清嗓子:“那你接受事实嫁了?”
“我绝不要嫁给那个混账!”
春喜忙提醒她们小点声:“嘘!”
冷凝儿气愤道:“你不知道, 他们忠勇伯府, 上梁不正下梁歪。”
陶姜看她脸都气白了, 不由拍拍她的背:“别把身子气坏了。”
冷凝儿气得嘴唇发青, 她满面憎恶道:“你不知道, 他们府上,老爷的妾室少爷用, 少爷的妾室老爷用, 丧尽天良,毫无人性, 恶心!”
陶姜张大嘴巴,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你,你如何知道的?”
这种丑闻,肯定是死死摁在府中, 绝不会外传的。
“哼, 我有的是钱, 花点钱, 四时棺材铺什么消息都能买到!”
我滴乖乖。陶姜五味陈杂。
这份行动力, 她自愧不如。
这姑娘有这心性,干什么不成?
“你跟父母说了?”
“说了。”
“他们——”
冷凝儿红了眼眶:“他们说勋贵人家, 腌臜之事不少,都怪他们将我养得无法无天。他们说我嫁过去生个世子,将爵位承袭过来,日后母凭子贵,什么都不用愁。”
“他们还说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凭什么我要跟大家一样,我嫌李家恶心!”
“那,那你——”
“打死我也不嫁!我就是死在这儿,我也不嫁!”
陶姜:“不嫁就不嫁,你找爹娘哭求,以死相逼,他们还能逼死女儿不成?”
“没用的。”冷凝儿红着眼睛冷笑,“他们怕冷府声誉受损,大伯母怕两位表姐的婚事受影响,我就算死了,也要把牌位嫁过去!”
陶姜不由同情这小姑娘。
唉。
陶姜嘀咕:“不嫁就不嫁吧。你找个比你大伯有权势的,让他不敢不答应不就行了?”
冷凝儿眼睛倏地亮了。
她死死盯着陶姜。
陶姜心虚:“那啥,我瞎说的啊!我可什么都没说!”
冷凝儿小脸焕发光彩,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嘴里念叨着:“宫里有皇后了,太子妃人选在吴国公府……”
她一边走,一边沉思。
这姑娘真把她的话当一回事了。
第一个就打上了皇后的主意,胆子够大的!
陶姜感觉大事不妙,怕承恩公日后找她算账,当即要溜。
“小娘子,我店里还有事,先走一步,你凡事三思而后行,我今儿可是给小娘子送吃食的,什么都没说啊!”
她走到门口,拉住春喜:“千万记住了。”
春喜没听见她说了什么,满头雾水答应:“晓得了,小娘子给我家姑娘送吃食来的。”
“嗯嗯。”陶姜回头一看,冷凝儿魔怔了,还在屋里转圈思考呢。
她赶紧溜了。
回去后,她左思右想,冷凝儿上哪去找个比承恩伯还有权有势的人去?
京城里那些纨绔子弟不可能。
皇室子弟都封了王在封地上,当今太子和武王都早早与外家结亲。
除非她能撬动这两家的墙角。
难。
简直不可能。
按照书中剧情,皇帝今年驾崩,太子即位不到一年,明年夏,魏王就要登基。
这一年事情很多,她的婚事定然要往后推。
若是明年能找到办法,也不是不能摆脱这门婚事。
她看冷凝儿相当有魄力,一个闺阁小姐,竟连找四时棺材铺买消息这种事情都能做到,她做出什么事情来,陶姜都不奇怪。
汴京城的春日短暂,几场文人清谈,几场春雨,草长莺飞,杏花梨花谢了,嫩绿的芽儿钻出枝丫,满城柳絮纷飞。
转眼人们脱了厚衣,换上薄衫。
天气越发热了。
短短四个月,顾平章在国子监每月考核中拿够了八分。
金宵等人十几岁入学,如今二十几岁,仍未拿到八分。
顾平章此举,不知打了多少人的脸,也惹了无数眼红。
学生中对他的议论不断,他的出现,颠覆了国子监三年才能学满历事的传统。
一般而言,国子监学生用一年半时间在正义,崇志,广业三堂学习儒家经典,学成合格以后,升入修道,诚心二堂,再用一年半时间学习历史。
经史俱通,文采优秀者才能升入率性堂。
率性堂每月考试一次,成绩优秀者给一分,良好者给半分,差劣者不给分,最优秀者一年内能取得八分,就算是及格。①
如此,一个国子监学生所有的文化课便告完成,接下来进入历事监生行列。
历事监生合格后可以不参加科举直接入仕,大多数科举能力不行的官宦子弟便通过此途径入朝为官。
但是参加科举,能取得为官的更高起点。
毕竟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顾平章作为国子监学生,若要考科举,必须先历事。
监生历事的衙门,有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六科、通政司、光禄寺、行人司、五军都督府、御马监、尚书司等几乎所有军政实务衙门。②
四月中,顾平章学业完成,拿到历事监生名额,被分派到大理寺。
他每日从国子监出发,去大理寺历事,处理公务,晚上必须回国子监。
这是太祖定下来的规矩,若有违背者,痛决。
传言太祖皇帝曾经到国子监检查,问:所有历事监生是否都规规矩矩按时返回国子监?
结果只有户部历事的学生还没有回来。
问其原因,原来是户部离得太远,从国子监到户部往返十余里。
太祖便给历事监生驴钱,令赁驴而行,并成为定例。
陶姜曾跟随顾平章到大理寺去。
当然,她进不去衙门,只是跟着他认了认路,顺便跟他商量稻种和土豆的事情。
顾平章每日都忙于案牍,大理寺案件堆积成山,他很快瘦了一圈,眉眼越发冷峻,轮廓越发锐利。
只有开口说话的时候,陶姜才安心,还是她认识的顾平章。
她看老板这么辛苦,也不好意思躲懒,每日派人送吃食去,偶尔才自己送一次。
自从上次撞见他与孟庭湘见面,她就觉得不自在。除非婶娘硬要她去,否则她都打发人去。
如此几次后,顾平章不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四月她送了两次。这人埋首案牍,桌上全是案卷,穿一袭滚边玄黑色道袍,整个人瘦削,内敛。
陶姜感觉他冷冷的,不太高兴的样子。
她也没放在心上,送完吃的就回来了。
五月初四,婶娘压着她又送吃食去。
“问问平章,明儿端午,让他回家来吃顿饭,哪有人成日里这样忙公务的!你劝劝他!”
陶姜应了。
大理寺门口侍卫吃了她的糕点,拿了她的赏钱,每次都放她进去。
顾平章的同僚都认得她。
她见了顾平章,这人屋子里堆满了案卷,正弯腰埋首,提笔疾书。
陶姜将食盒放下。
顾平章手一顿,看她一眼,继续低头,笔走如云,写了一炷香功夫才停下。
陶姜早坐在椅子上,不把自己当外人。
与她关系好的小子提了茶壶来,陶姜送他一包糕点,那小子欢天喜地在顾平章发现前跑了。
陶姜端着茶碗喝茶,翘着二郎腿。
顾平章直起腰,将笔挂到笔架上。
“婶娘问你明天可否回家吃饭?明日是端午,她包粽子。”
顾平章道:“回。”
“哦。”
没有人说话,空气安静下来。
陶姜瞅他一眼。
以她的经验,这人绝对在生气。
“我带了你喜欢的东坡肉,还熬了莲藕排骨汤。婶娘念叨你公务繁忙,不注意身体,特意让我做的。”
陶姜殷勤地开始摆放碗筷。
“快吃吧!”她笑嘻嘻地将筷子递给顾平章。
顾平章看她一眼,接过来,问:“店里可有事?”
陶姜头摇成拨浪鼓:“没有,好得很,一切正常。沾了吴国公府的光,没有人找麻烦。”
顾平章低垂下眼睫,拿起瓷勺,喝了一口汤。
他抿唇:“新店也没事?”
陶姜挥手:“没事,都好着呢!不用我操心!”
顾平章深深看她一眼。
“你每日忙什么?”
“忙着看帅——”陶姜眼睛一眨,“看帅帅的婶娘。”
顾平章挑眉:“看婶娘?”
“哎呀!你不知道婶娘如今是店里的大掌柜的,气势大,每日训人的时候可威严了,可帅了。”
“哦。”
陶姜心虚地移开眼睛。
“哎听说前几日宫中赏花会,孟姑娘做了一首春游诗,到底有多好?”
顾平章淡淡道:“没看过。”
陶姜张着嘴巴:“啊?”
恰好顾平章同窗进来找一本案卷,听到陶姜的问题,立即道:“孟姑娘那首春游诗可比李杜!妙极!平章兄,我前两日便抄给你了,你竟还没看!”
顾平章扫了眼满地案卷,平静道:“忙。”
那同窗讪讪抽出一本案卷:“这一卷我借用一下。”
说完赶紧溜了。
跟顾平章待在一块儿,特显得他们是来人间凑数的。
这人样样出挑便罢了,忙起来还不知疲倦,不分昼夜。
这是人么?
“汤好喝吗?”陶姜双手托腮,跳过方才的话题,两只脚不安分地晃来晃去。
“嗯。”
顾平章细嚼慢咽,一举一动都很好看。
光是看着,都赏心悦目。
陶姜便也不急着走了。
顾平章刚将手中碗放下,忽然从很远处传来悠久的钟声。
“当——”
一声沉重庄严,仿佛惊雷。
“当——”
第二声响起,顾平章立即走来,抓住陶姜的手。
“这是——”
她抬头,看见顾平章平静的目光,直直看向北边。
那是皇宫的方向。
紧接着,第三声“当——”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轰隆震荡耳膜。
陶姜打了个激灵。
屋外传来紧张的脚步声,所有人噤声,紧张地快速奔跑。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抓紧顾平章的手。
“别怕。”顾平章看她一眼,“没事。先随顾剑回家去,不要出门,过几日便好。告诉婶娘,我明日不回去。”
“嗯,我知道了。”
陶姜推开门,大理寺上下所有人都拿了白布分发。
顾平章抓住她衣袖,带她走过慌乱的人群。
“平章,拿着!”方才拿了案卷的青年将一块白布递给他。
顾平章接过来披在身上。
他带着陶姜走出大理寺,将她交给顾剑。
“不要走金梁桥,王公贵戚马上入宫,车马慌乱,会吓着你们。从后巷回去,沿着象苑。”
顾剑绷着小脸:“知道。”
“去吧。”顾平章松开手。
陶姜感觉有点紧张。
她回头看顾平章,看到他眼中的平静和安宁。
陶姜受他感染,心跳渐渐平息。
她挥挥手:“你小心点!我走了!”
顾平章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再也看不见,才返回去。
084
084
陶姜回去时, 大街上商户门窗紧闭,全都关门歇业。
五城兵马司派了人,挨家挨户通知准备白布。
全城到处弥漫着紧张气氛, 仿佛一根弦绷着。
一进门,婶娘立即跑来,拉着陶姜上上下下检查:“没出事吧?街上兵荒马乱, 到处是骑马的官兵, 抓了好些人!”
“没!顾平章让我们从象苑那边绕过来, 避开了五城兵马司的人。”
“平章有没有事?”婶娘走来走去。
“没事的。这么大事, 还轮不到他一个历事监生。各衙门官员估计不让回家, 全都要留在衙门斋戒。顾平章是国子监监生, 应当要回国子监住宿斋戒。等斋戒期满,一切都会恢复的。”
“那就好, 那就好。”
婶娘抱着顾衷, 小孩兴奋地张望。他还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一件大事。
下午的时候,京城及附近寺观开始鸣钟。
沉重庄严的钟声响彻上空。
皇帝驾崩, 鸣钟三万下。
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大街上戒严,家家户户关起门, 不敢生事。
街道上传来“挂白——”的唱声。
大家七手八脚挂上白幡,摘掉冠缨。
全城百姓要服缟素二十七天。一个月内不准嫁娶,七七四十九日不准屠宰, 不准作乐。
当天, 京城散闲官员至午门斋戒。
外头大街上的马蹄声就没有停下来过。
陶姜和婶娘依偎在一块儿, 长夜漫漫, 紧张的气氛一直弥漫到天明。
衷哥儿睡得小脸红彤彤的, 睫毛乖巧地垂下。
婶娘嘀咕:“还是你小子没心没肺。”
陶姜不知何时睡着的。
皇帝驾崩,颁布遗诏, 新帝登基,准备卤簿、大驾,太子跟武王明争暗斗。
这些都跟他们平民百姓无关。
每日不断的钟声,习惯后也能安稳枕着入眠。
待到七日过去,天气已然热了起来,夏日仿佛突然而至。
街上店铺,除屠宰店,陆续营业。
他们暂停炸鸡销售,只售奶茶和部分口味的方便面。
或许是缟素期间口腹之欲难以满足,他们店的生意竟更加红火。
方便面的销量一骑绝尘,是之前的两倍多。
太子与武王两派的争斗也落下帷幕。
这日,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宫中贵妃悲恸于先帝逝去,昨晚随先帝而去了!
武王一片孝心,愿替先帝守墓。
贵妃外家,平西侯府王家,在争斗中落败。王家在朝为官的,贬谪的贬谪,罢官的罢官,平西侯所掌京郊大营军权也落到吴国公手中。
平西侯府门庭冷落,大门紧闭。
连与平西侯府有姻亲关系的几家都受到牵连。
其中便有已与平西侯府结亲的承恩伯府。
冷凝儿大伯家嫡长女,开春已与平西侯府嫡次子交换庚书,下了小定。
承恩伯名冷沛,任吏部尚书,正三品,掌着官员升迁人事调动大权。
武王守墓的消息传来没多久,承恩伯因于先帝大行期间作乐,对先帝大不敬获罪。
新帝登基,念其祖上功勋,爵位降一等,令其闭门思过。
冷府一时间成了案板上的鱼。
很快,冷沛请罪辞官,新帝允了。
吴家生意也受了影响。
不过吴家有于智明这层关系,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冷府才是真正的受了牵连。
接下来一系列人事变动。
吴国公府如日中天。
宫中太后,新帝皇后,都出自吴国公府。
吴国公一手把持朝政。
要职全都是吴系官员。
顾平章作为这件大事中最不起眼的部分,继续在大理寺历事。
大理寺卿杨清和在这场轰轰烈烈的争斗中全身而退。
连带着大理寺上下一片平静。不像六部历事的监生,动荡一波接着一波。
他们对顾平章等人的好运气羡慕嫉妒极了。
曲靖便是当日找顾平章借案卷的青年。
大家围着他,“早知当初该去大理寺。真羡慕你们!”
曲靖挠挠头:“我就知道跟着顾平章选不会有错的!”
他也庆幸,幸好去了大理寺。
顾平章不愧是顾平章啊!
当时他本来能去户部,但是顾平章恰从吏部转去了大理寺,他鬼使神差也跟着去了。
没想到他运气这般好。
看看如今六部人事变动,那帮历事监生个个如丧考妣。
顾平章踏进衙门,他眼睛一亮,立即迎上去:“平章兄!”
顾平章对他颔首:“莫语兄。”
曲靖:“……”
他无数次朝爹娘抱怨,给他取这样一个字!
他不就是话多了些。
他幽怨地看了顾平章一眼,打起精神:“平章兄手里的案卷可有审完?我帮你啊!”
顾平章闻言,顿住脚,看着他桌上堆成山的案卷,目光一言难尽:“当真?”
曲靖顺着视线看去。
不由惭愧低头。
是他自取其辱了。
“平章兄,告辞!”他满面通红,跑到自己桌前,奋笔疾书。
母亲打发人送来吃食,被他推到一边,“从今日起,我要勤奋向上,不吃!”
到了下午,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欲哭无泪。
探头一看,顾平章慢条斯理整理案卷,任外头闹翻天,他自岿然不动。
他不由羡慕。
这是何等心性!
他摸着肚子,纠结半晌,果断去吃饭了。
顾平章不是我等凡人能比的,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
斋戒结束,城里陆陆续续恢复热闹。
时间转眼来到七月。
这个月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吴国公府继被刺客刺杀的英武侯孙靖安后,再封继室所出三少爷孙敏安为长亭侯,掌十万大军。
一个月内,孙敏安收服燕然、胡勒两城,一时名声大噪。新帝龙心大悦,加封其为勇威大将军。
让顾家人不安的是,传言孙敏安座下有一英勇小将,力大无穷,收复两城,他功不可没。
总之,孙敏安在军中威望极高,吴国公府权势鼎盛。
另一件事,则是关于魏王。
先帝驾崩,魏王作为先帝唯一在世的手足,请命进京为先帝送灵,被新帝驳回。
陶姜知道这是魏王篡位的导.火.索。
顾平章已在大理寺历事三月有余。
对他和曲靖等人的考核,由大理寺卿,左、右少卿,以及国子监博士共同评价,并由朝廷监察官监察。
除了一般日常纪律,更考核其对政务律令是否熟悉,是否有为官能力。
考核划分为三等。
上等选用;中下等再历一年再考,考中仍可出仕;下等者发回监读书,暂时取消其出仕为官的资格。①
顾平章自然是上等。
大理寺卿,左右少卿,左右寺丞都对他很满意。
他历事三月间,处理积压案件上百起,案卷整理,律令陈疏,各项皆为上上等。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如果他愿意,可直接出仕,从寺正做起。
这是很多国子监监生梦寐以求的机会。
可他拱手谢过衙门长官,不卑不亢,平静从容,道:“谢大人提拔,平章感激不尽。然秋闱在即,苦读数年,若不下场一试,此生有憾,望大人见谅。”
大理寺卿杨清和,乃先帝清平十五年探花出身。
他在太子与武王皇位之争中始终保持中立,是新帝登基后,难得不受影响的官员。
听了顾平章的话,他摸着胡子笑了两声:“以你的学问,确实有下场的把握。我大理寺确实委屈你了。”
顾平章垂眸拱手:“不敢。”
“不过,人不轻狂枉少年。小子,去吧,考个状元回来!也不枉我在同僚面前极力夸奖。”
“多谢大人,平章自当尽全力。”
顾平章走出大理寺,七月流火,天气却依然闷热。
太阳当空,青石板仿佛在冒热气。
大街上人来人往,他看着长街,眼里情绪平静。
身后传来喊声:“平章兄!等等我!”
*
婶娘将陶姜推出门,要她去接人。
今日顾平章历事结束,国子监科考一等,可直接参加秋闱。
这意味着,他要回家了。
陶姜不情不愿地沿着长街走来。
顾剑抱着不离身的竹棍,看她又是踢石子,又是东张西望,见到什么都要跑去看半天。
他看了眼太阳,不由提醒:“再不快些,人说不定已到家了。”
陶姜:“知道啦知道啦!”
她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都快八月了,还这么热。”
她穿得很单薄。
鹅黄色薄纱裙,梳了双螺髻,唇红齿白,眼睛乌黑明亮。
这一年,她也长高了,长到了前世的身高,一米六八左右。
胸脯也鼓起来,线条前凸后翘,脸上肉嘟嘟的婴儿肥褪去,没有了稚气,显露出一种年轻少女才有的鲜妍美丽。
尤其那双狐狸般的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不说话也动人。
涂黑了脸还不算。
婶娘不许她一个人出门。
顾剑察觉有人盯着陶姜看,视线一冷,倏地回头。
那男子被他盯得浑身一寒,立即落荒而逃。
顾剑愈发警惕地盯着四周。
远远地,陶姜瞧见顾平章正一边与人说话一边走来。
她抓着顾剑立即往油纸伞摊子后一藏,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瞧着顾平章。
她认得顾平章身旁的青年,是经常用看偶像的目光看顾平章的曲靖。
她看见帅哥都没他那么露骨好嘛。
这厮看顾平章,简直跟看见神仙似的,满眼星星。
从另一方面说,这小子眼光挺准的。
偶像是全大业最有前途的人。
陶姜能从顾平章一些细小的表情和动作中窥见他的情绪。
这是她慢慢观察出来的。
顾平章的情绪就连婶娘他们都很难察觉,但她就是莫名能捕捉到。
她将其归为自己天赋异禀,并得意洋洋。
这会儿,她就看见顾平章漫不经心跟曲靖说话,从他看向路人的视线,她知道顾平章肯定不耐烦了。
果然,他抿唇,说了句什么,曲靖立即想起什么,懊恼地拱手告辞。
陶姜嘀咕:腹黑狐狸。
她捂住顾剑的嘴:“嘘!”
她搓手,兴奋地盯着。
顾平章慢悠悠走过来了!
越来越近,他走到了油纸伞前。
陶姜握着拳头,满面兴奋。
顾平章端详着陶姜面前的伞。
陶姜张牙舞爪跳出去:“哈!”
顾平章静静看着她。
这不是陶姜料想中的反应啊。
他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陶姜幽怨地盯着他。
顾平章幽幽道:“你一拐过来,我便瞧见你了。”
他伸手,指了指她鹅黄薄纱的袖子:“大街上,只你一人这个颜色。”
陶姜:“……”
顾平章见她满脸丧气,抿唇,淡淡道:“不然你重新来,我配合你一下也未必不可。”
陶姜才不受这个羞辱呢。
她哼哼两声,大步往前走。
顾平章倏地侧头,视线与一男子对上。
男人仿佛被利剑刺中,浑身血液冻结,寒意渗透四肢百骸,整个人打了个哆嗦。
他感觉自己会死。
他想跑,身体却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顾平章静静看着对方,平静道:“顾剑。”
“是。”
顾剑迅速穿过人流,身形如风。人们只觉一道人影闪过,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陶姜走出一段距离,扭头,顾平章居然在她身后老远。
她又磨磨蹭蹭蹭过来,探头张望:“顾剑哪去了?”
顾平章身上似乎有一股未散的寒意。
她打量着这人,下颌绷紧,在生气?
“他想吃张记了。”顾平章道。
陶姜一拍手:“我也想吃!”
说着拔腿就要跑去追。
刚倒腾起两条腿,领子却被人抓住。
她闹了:“顾平章,不许抓我领子!”
她小脸涨红:“说了多少次啦!”
顾平章视线从她脸上轻轻扫过,眉头微微一拧,颠了颠手中重量:“重了。”
陶姜:“……”
“啊啊啊你胡说!我是长高了!我还长了胸!”
顾平章蹙眉捂住她嘴巴,视线却不由从她头顶掠过,克制地移开。
“长大了,说话怎地依旧无所顾忌。”
陶姜气呼呼扭头:“哼!”
顾平章将手从她脸上松开,即将抽离时,在她脸颊轻轻一捏,眉头微拧。
“干嘛!”
顾平章似乎有些不高兴,也有些不解:“脸上肉没了?饿着你了?”
“你懂什么,那是婴儿肥,我如今是个大人了,那种东西,当然是没了。”
她得意地扬起脸:“本姑娘如今的美貌翻了倍,要是露出脸来,简直是倾国倾城——”
“喂——”
她还没说完,顾平章已经扭头走了。
陶姜气得倒仰:“你个没眼光的!不懂欣赏!”
她气呼呼地跑到顾平章前面,倒着走,用狐疑地目光打量:“顾平章,你平日看卷宗,眼睛还看得清吗?”
“不牢你操心。”
“我严重怀疑你眼睛有疾。你找个大夫看看。”
顾平章懒得搭理她。
陶姜:“真的,我这张脸,下至三岁小童,上至八十岁老叟,绝不会有人说不好看。”
顾平章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自卖自夸。”
他仔细打量着陶姜的脸,从她弯弯的细眉,到一双狐狸眼,再到小巧的鼻子,娇艳欲滴的唇……
陶姜猛地凑近:“你瞧清楚了。”
呼吸相闻。
顾平章眼睫一颤,垂眸,淡淡道:“不过如此。”
他将手放在陶姜后脑勺,将她脑袋扭向前面,轻轻一推:“走吧,别墨迹。再看还是这张脸。”
陶姜:“……”
眼瞎,绝对是眼瞎!
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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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命!我不敢了!”
顾剑横棍劈过去。
男人双腿一软:“郎君饶命!”
“说, 为何跟着。”
男人脸色煞白,浑身骨头都断了似的疼。
他看对方是个小孩,不放在心上, 谁料这孩子出手快如闪电,几棍下来,他疼得满地打滚。
他再也不敢轻视。
“我, 我说……”
男人说完, 顾剑绷着脸, 神情阴翳。
他一棍子将人敲晕, 倒拖着人, 走到一处青砖墙外, 随手将人丢了进去。
“嘶——”
后门“砰”地一声被人踢开,孙柳卿一身湖绿色道袍, 手摇金扇, 似笑非笑道:“你要往我府上丢东西,至少给我说一声吧?”
顾剑抱着竹中剑, 道:“去查这个人。”
孙柳卿头疼,他指了指门内, 无语:“我好歹是四时棺材铺的掌柜,这种小事,下次别找我。”
“不是小事。背后有大鱼。”
顾剑转身走人:“跟吴国公府有关。尽快给主子答复。”
孙柳卿眼睛一眯, 打量起地上的人。
他踢了一脚。
男人惊醒, 对上一张笑眯眯的脸。
“你, 你是何人?”
孙柳卿抽出一柄镶满玛瑙的匕首, 笑眯眯蹲下, 刀刃顺着男子脖颈划过。
男人满脸不可置信,他抖如筛糠, 僵硬地低头,看见脖子上流下的血,喉咙里发出惊恐至极的声音。
“落我手里,算你不走运。趁我现在心情好,该说的,别藏着。不然一会儿剥皮割肉,可就不好了。”
说完,他微微一笑,刀刃从男子脸上划过。
所过之处,皮开肉绽。
“啊!”
男子捂着耳朵,手上全是血,眼睛惊恐地瞪大:“魔鬼!你是魔鬼!”
孙柳卿一笑,拇食二指捏着匕首,一脚将人踩在脚下。
“说,还是不说?”他眸子里满是兴奋。
*
顾剑刚翻墙进来。
“站住!”
陶姜蹬蹬蹬跑上前,看他两手空空,问:“牛肉羹呢?”
顾剑面无表情:“吃了。”
陶姜:“……”
“你个小没良心的,都不知道给我带一份。”
顾剑扭头就走。
陶姜跟在他屁股后面念叨。
衷哥儿下学,跟着小厮回来,看见他们两人,以为他们在玩,也蹬蹬蹬跑来。
衷哥儿这一年窜了一大截。
性格越发跳脱,非常调皮,不爱读书。
这半年顾平章没空管教,将他送到私塾上学,每天晚上一到写大字的时候便打瞌睡。
“衷哥儿。”陶姜满脸幸灾乐祸。
小孩兴奋地跑来跑去,听见陶姜叫,屁颠颠跑来:“嫂嫂!”
陶姜满脸笑容:“告诉你个好消息。”
小孩好奇:“什么?”
他兴奋地露出笑容。
陶姜:“你哥哥回来啦!开不开心?”
衷哥儿一听,晴天霹雳,小脸僵住,转头就要往婶娘院子里跑。
顾剑直接将小孩拎起来。
衷哥儿吱哇乱叫,挣扎不休:“放开窝!放开!”
“你大哥要考校你。”
不说还好,一说,小孩“哇”地一声哭出来:“不去,窝不去。”
陶姜:“是不是跟你说你哥哥要回来的,现在知道哭了,每日玩的时候开不开心?”
顾衷一头扎进顾剑怀里,撅着屁股,不理她了。
顾剑将四肢挣扎的顾衷拎进去。
陶姜坐在院中葡萄藤架下,躺在摇椅上喝茶。
没一会儿,屋里传来地动山摇的嚎哭声。
明笙和小鲵面面相觑。
陶姜笑出声。
“小娘子。”明笙道,“衷哥儿怕是要有段日子不理你了。”
陶姜:“仗着他哥哥不在,无法无天,这下好了,挨板子了吧。”
陶姜进屋子的时候,衷哥儿手心高高肿起,正规规矩矩站在书桌前背书。
顾平章拿着戒尺,负手而立。
衷哥儿磕磕巴巴,背不出来。
顾平章伸出戒尺。
小孩嘴巴撅得能挂油壶,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一抽一抽地哭。
“手。”
小孩哭着伸出双手。
顾平章捏着戒尺,“啪”一声。
屋里爆发惊天动地的哭嚎。
陶姜:“……”
顾平章眼睛里都是凉意。
婶娘站在一边,小心翼翼:“要不留着,明日再教训他?”
她也心虚,衷哥儿贪玩,每日都不好好看书写字,这半年玩疯了。
她也狠不下心教训。
陶姜清了清嗓子:“天也晚了,明日还要上学呢。快带衷哥儿下去歇了吧。”
她给衷哥儿的小厮和丫鬟婆子使眼色,几人小心翼翼上前。
顾平章没说什么。
大家松了口气,这才七手八脚抱起小哥儿往外走。
小孩哭得打鸣。
陶姜失笑。
婶娘也连忙跟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她跟顾平章两个。
陶姜噙着笑容对上顾平章的视线。
她嘴角一抽,扭头看了看四周。
这屋子她住了大半年,每日丫头们热热闹闹地说话,骤然跟顾平章两个人四目相对,还怪不习惯的。
“小娘子,热水烧好了。”
陶姜:“什么热水?我今儿没吩咐。”
“沈娘子吩咐的。”
陶姜看一眼顾平章:“哦,送到内室吧。”
她倒是挺喜欢泡澡的。
咳咳,听话本子只是其次,主要是她这人爱干净。
顾平章正在看书。
陶姜瞥他一眼,见他看得入神,不由放心,立即跑到内室泡澡去了。
内室完全是她的天地。
十二扇屏风隔开浴桶,丫头们抬着桶将水倒满。
“小娘子,水温可以吗?”明笙问。
陶姜趴到浴桶边试了试:“可以!”
她利落地脱掉外衫,换上薄纱衣,踏进浴桶。
水汽蒸腾,陶姜脸上红扑扑的。
她嗅了嗅花瓣的香味儿,幸福地深吸一口气。
“明笙。”
“知道啦。”明笙在她的小书架上挑挑拣拣,“还听昨日的吗?”
陶姜:“换新的,就读那本昨日刚送来的承欢记。”
明笙打发了其他人出去。
她坐在一旁,清了清嗓子,打开书。
“两人久别重逢,犹如干柴烈火,当下便在柴房中解起衣裳——”
陶姜两眼冒光。
明笙小脸涨红,为难地看着陶姜。
“怎么不读了?”
明笙:“小娘子,这,这不好吧。”
她从头红到脚,像个煮熟的虾子,都要冒热气了。
“出息!”陶姜摆摆手:“给我,我自己看。”
明笙将话本往她手里一塞,忙不迭溜了。活像有鬼在追。
陶姜:“……”
她津津有味地翻页,嘀咕:“可不是我不懂分享啊。你们是一点也不知道吃好的。”
这话本还是冷凝儿送来的呢。
陶姜越看越兴奋,但总觉得行文有股熟悉感。
不由翻到封面上一看作者,黄皮子。
好怪的名字。
她抛去那股莫名的感觉,看得入迷。
过了好久。
“阿嚏!”她恍然抬头,屋中烛火煌煌,浴桶中水温渐凉。
如今天气还很热,她泡澡的水温本身不高。
不知不觉看完了大半本。好久没有看到这样好看的故事了。
她试着叫人:“明笙?有人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
她自己站起来,“哗啦——”
薄纱衣浸水后变得透明,若有似无,贴在肌肤上。
她长大了,前凸后翘,胸前花骨朵儿似的,满头墨发湿漉漉往下滴水。
陶姜放了话本,抬脚,欲从浴桶中出去。
平日里丫头会放好踩脚凳。
今天明笙羞跑了,忘记这回事。
陶姜站在桶里,小心翼翼伸脚。
浴桶齐腰高,她一只腿迈出去,踩在地上。
刚抬起另一只脚,弯着腰往外爬——
屏风外响起顾平章询问的声音:“陶姜?”
两个字,犹如惊雷。
陶姜低头看到自己胸前的花骨朵儿。
整个人都是一抖,脚下“哧溜”一划——
“砰!”
“哗啦!”
陶姜随着浴桶摔在地上,水泼了她满头满脸。
她不顾一切大吼:“别动!”
顾平章抬起的脚放下,抿唇:“有没有事?”
陶姜“嘶”了一声,伸手阻止:“你不许进来!”
“好。”他出去准备叫人。
院子里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
他不知道,婶娘担心别人打扰他们小两口久别重逢,将人全都打发走了。
顾平章皱眉,担心陶姜,扭身返回屋里。
陶姜拖着腿,欲哭无泪。
好疼!
完蛋,她腿不会摔断了吧?
眼泪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完全不受控制。
好疼啊。
顾平章察觉不对:“陶姜?”
“人呢?”陶姜嗓音嘶哑。
“院里没人。你是不是受伤了。我进来。”
“别进来!”陶姜绝望地看着屏风旁的衣裳,她稍微一动,腿猛烈疼了起来。
她不敢动了。
“我不看你。”顾平章抽出藏青发带,将眼睛蒙上,声音冷漠,“我将眼睛蒙上。你当我是瞎子。”
他转过屏风,声音冷淡:“说症状,腿疼?不能动?”
“对!”
说实话,陶姜看见他,安心大于羞耻。
对对对,他是瞎子!看不见!
顾平章摸到衣裳,侧过身,准确丢到她头上。
“我看不见,你若是担心,披上衣裳。”
他缓缓靠近,眼睛蒙上了,鼻梁挺拔,整个人笼了一层神秘气息。
陶姜立即用衣服裹住自己。
顾平章蹲在她面前,侧过脸去。
“你真看不见?”
“嗯。”
顾平章伸出手,平静道:“我要看看你的腿有没有事。将我的手放在你腿疼之处。”
陶姜看了看自己光溜溜的腿。
“盖上衣服。”仿佛察觉她心中所想,顾平章道。
陶姜将腿盖上,伸手,握住顾平章的手。
这是一双写字的手,也是弹琴的手。
骨节分明,指腹一层薄茧。
掌心是劳作留下的粗糙痕迹。
她轻轻颤抖了一下,将他的手放在右腿膝盖的位置。
“这里,很疼。是不是断了?”
顾平章握住她膝盖。
陶姜疼出声,眼泪夺眶而出。
“别怕。”
顾平章松开,轻轻在膝盖周围捏了捏。
“你会不会?”陶姜哽咽着质疑。
“没断。”
他淡淡道:“扭到了。”
“为什么那么疼?”
“你看的什么话本?”顾平章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话本。
陶姜立即紧张起来。
那可是极品!她还没看完,黄皮子将打架写得太香了。
“什么话本?”她装糊涂,“我腿都断了,你还有心思管话本,你——啊!”
陶姜额头全是冷汗。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面前这人:“你,你你你——”
顾平章丢开她的腿:“好了。只是扭到了。”
陶姜试着动了动。
不疼了!
顾平章扭头要走。
她眼睛还红肿着,吸了吸鼻子:“顾平章。你抱我到外面。”
反正他是瞎子,看不见。
不用白不用。
她很想得开。
再说,她披着衣服呢。
顾平章侧头,下颌干净利落,“我去叫人。”
“等叫过来,我都着凉了!阿阿嚏!”
“阿嚏!”
“阿嚏!”
陶姜连打三个喷嚏。
顾平章顿了一会儿,走过来,弯腰。
陶姜抓住他的手,一只手抄到自己膝盖底下,另一只手放到自己腰间。
她伸手往人脖子上一揽:“好了。”
顾平章没说话,微微用力,便将她抱了起来。
他准确无误绕过屏风,走到外间榻前,将她轻轻放下。
她神奇地盯着这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真看不见?”
顾平章:“嗯。”
说完他便往外走,临出门,道:“有事叫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洗澡将腿扭伤。”
“那你现在见到了!”
顾平章背影挺拔。陶姜看着他走进灯火黯淡的夜里。
好像不高兴。
她想了半天,没想明白。
“真复杂。”顾平章想什么,她不懂。大概学霸的世界,不是她这种学渣能弄明白的。
顾平章一步一步走到院中,鼻端仿佛仍萦绕着少女身上香气,院中风大雨急,那气味经久不息,渗入骨髓。
骨头仿佛在一点一点融化。
他攥紧手指,站在葡萄藤架下。
狂风鼓荡衣袍,墨发飞舞。
雨先是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接着倾盆而下。
衣袖滴滴答答淌水,他一动不动。
他看向暴雨中一朵娇嫩的含笑,视线平静,眸中情绪深不见底。
086
086
八月的汴京城上空飘着丹桂的香气。
举目青楼画阁, 绣户珠帘,宝马香车争驰于路。
茶楼酒肆,丝竹管弦, 伎艺歌舞,奇珍异宝,万国游客, 往来云集。
黄发垂髫, 怡然自乐。
一派繁荣喧嚣。
上至皇室, 下至平民, 已然从先帝大丧中恢复。宫中时时宴会, 新帝与新后醉生梦死, 官员府上戏楼日夜不停地唱。
所有人都沉浸在享乐放纵之中。
一道惊雷忽然落在上空,打破了盛世太平景象。
蛮族夜袭, 勇威大将军贪功冒进, 被诱追击,于大雁山被蛮族二王子斩于马上, 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蛮族一夜连下北关三城, 势如破竹,一路向京师而来!
举朝哗然。
吴国公府。
国公夫人于氏扶着丫鬟婆子,身后跟着三十余人, 扑到吴国公怀里, 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的敏安!老爷, 你要给我们敏安报仇啊!害死靖安的贼人还没抓到, 敏安又——这是要我的命啊!我不活了!”
孙学桉斜倚在窗棂上, 阴影遮住他半边身形。
孙柳卿站在他身后,脸上是讽刺的笑容。
“好了!”吴国公威严的脸上满是寒意。
于氏啜泣着低头, 虽不年轻,然那股楚楚动人仿佛犹存。
“送夫人回去,好生照看。夫人若有事,我唯你们是问!”
丫鬟婆子诚惶诚恐:“是。”
于氏纤腰细步,颤颤巍巍,泪盈于眶:“老爷。”
吴国公拍拍她:“回去吧,我即刻就要入宫。此事事关重大。”
“老爷万事小心。”
吴国公转身走向书房:“来人,更衣!”
孙学桉慢悠悠走进去:“听说蛮族快打到京城来了?”
吴国公冷睨他一眼:“敏安亦是你弟弟!”
“哦?我弟弟不是四岁那年冬日被敏安推入池塘淹死了?”
“你!”吴国公国字脸上满是威严,“那是意外。”
孙学桉笑:“您准备怎么给敏安报仇呐?”
他打量着吴国公:“您也一把年纪了,难道要自己上战场跟蛮人拼命?听说蛮族二王子骁勇善战,你这把老骨头,怕是拼不过吧。”
吴国公将他踢飞出去,砸在百宝阁上,价值千金的古玩摔了一地。
“咳咳。”孙学桉吐出一口血,大笑,“死得好。痛快!”
“逆子!”
孙学桉被掐着脖子,笑个不停:“杀了我,吴国公府断子绝孙,多痛快。”
吴国公大掌一颤,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哀,快得没有人看见。
他一把将孙学桉扔开,仿佛丢腌臜物一般,任他“砰”一声砸在地上。
“若是让我发现靖安和敏安的死与你们有关——”他威严的眼睛扫过孙学桉和孙柳卿,大掌捏起一块砚台,捏成了碎块,掷在二人面前。
“犹如此砚!”
他大步离开,狂风从大开的门中卷进来。
孙柳卿看了一眼夜色,秀丽的脸,阴翳扭曲。
孙学桉冷冷看他一眼:“滚!贱婢之子。”
*
对普通百姓来说,与其担忧蛮人什么时候打过来,不如想想今日肚子怎么喂饱。
朝中闹翻了天,吴国公府成为众矢之的。
京城百姓不过看热闹而已。
大业朝自太祖打下江山,重文抑武。这些年武将凋零。
蛮族二王子骁勇善战。朝堂上推来推去,没有人敢迎战。
帝王大怒,指着众臣鼻子骂。
没办法,最后推出来个六十岁的老将。
京郊大营十万大军,由老将带领,北上阻击蛮人。
市井唏嘘,我大业无人,此战危矣!
又三年大比在即,朝廷争论不休,每日朝会吵得像菜市场。
最后为安定民心,八月九日秋闱照常。
九日考第一场,十二日第二场,十五日第三场。
顾平章考完这日,正直中秋佳节。
虽然战事闹得人心惶惶,但节,怎能不过?
老百姓想不到那么远。
店里生意极好,往日不舍得来买的人家,也带着孩子来买。
陶姜在店中帮忙,人声鼎沸,跑前跑后,忙得满头大汗。
准备的炸鸡、奶茶和方便面大半日便售空了。
他们挂上牌子歇业。回家过节。
八月正是瓜果飘香的时候。家里葡萄下来了,厨房准备了席面,其他人在外面院子,他们一家人在主院。
又大又圆的紫葡萄、番邦来的哈密瓜,南边的芭蕉,芭乐,苹果,梨……大盘子里摆得满满当当。
婶娘设了祭桌,带着大家拜月,顾平章与顾衷向亲人祭酒。
陶姜做了三道菜,分别是糖醋排骨,拔丝地瓜,红烧肉。
大家都爱吃。
厨房另外做了清蒸鲈鱼,清蒸螃蟹,荷塘月色,牛肉羹,各色点心等。
大家吃得好不热闹。
晚间,一家人坐在葡萄藤架下赏月吹凉风。
顺便说说最近之事。
顾平章考得如何,自是不必问的。
陶姜躺在摇椅里,两条腿不安分地晃来晃去。
她气鼓鼓的。
既然吃螃蟹,那必然有黄酒。
顾平章不让她喝!
可恶。
“无聊。”她看着空中明月,叹息。
“我们来玩游戏好不好!”她猛地坐起。
婶娘:“那什么飞花令我不玩!酒最后都进我肚子里了。”
“不玩那个。”陶姜摆手。
她看一眼顾平章,莫名兴奋起来。
“我这儿有个新鲜游戏!”
顾平章懒洋洋放下茶碗,目光平静。
陶姜给他看得透心凉,仿佛小算盘都被看透了。
她怂恿婶娘和明笙几个。
大家被她说得起了意,全都围坐起来。
陶姜折了一截竹子,摆在正中。
她指着折断的一头,“我转动它,这一头转到谁,谁就要接受我的挑战。挑战二选一,一个呢,是我问什么,对方便要诚实回答什么,这叫真心话,不可以骗人!”
“另一个呢?”
婶娘几个满脸兴奋。
“另一个,便是我让对方做什么,对方便要做什么。这叫大冒险。”
顾平章看了她一眼。
“若是两个都不选,如何?”
陶姜:“两个都不选者,罚酒一杯。”
“好玩!快来玩吧!”婶娘和小鲵跃跃欲试。
顾剑也露出几分兴趣。
正要开始,顾剑猛地丢出棍子,劈向墙边。
“哎哎!”
陶姜吃惊地看向墙头。
两个人趴在那儿,被顾剑的棍子劈得慌手慌脚跳了下来。
曲靖尴尬挠头:“平章兄,嗨~”
孙柳卿摇了摇扇子,笑眯眯道:“好巧。”
大家面面相觑。
“你们说的那游戏,真有趣,快来玩吧!”曲靖跑来坐下,两只眼睛冒光。
孙柳卿也大摇大摆走来坐下。
陶姜:“……”
顾平章淡淡道:“莫语兄怎么在我家墙上?”
“我一个人在京城无聊,这不是想找平章兄叙叙旧?恰巧听得院中所说游戏甚为有趣,这才忍不住……”他自知理亏,心虚地不敢看顾平章。
顾平章没什么情绪地看向孙柳卿。
对方笑眯眯的:“跟他一样。”
“快玩!”衷哥儿着急。
曲靖也很兴奋:“就是,快开始吧!”
陶姜嘴角抽了抽。
她偷偷瞥了眼孙柳卿,立即收回视线。
孙柳卿跟曲靖来的?二人认识?
她抓住竹枝,用力转动。
大家目光紧紧盯着。
竹子转速渐渐减缓。
越过顾剑,曲靖,孙柳卿,顾平章,停在……陶姜面前。
陶姜:……
真的会谢。
婶娘兴奋地笑了一声,立即喊到:“真心话!”
大家跟着喊:“真心话!”
陶姜心里得意一笑。
真心话她才没在怕的。
“好啊,你们问。一个问题。”
婶娘立即站起来,大嗓门几乎用喊的:“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平章?”
明笙和小鲵脸色微红,十来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
顾平章懒洋洋抬眸,视线落在她脸上。
曲靖激动得嘴角疯狂上扬。
孙柳卿幸灾乐祸摇着金扇。
陶姜:大意了。
她下意识看向顾平章,跟这人平静的视线对上。
她还能说不喜欢不成?
她一字一句,咬牙:“……是,特别喜欢。”顾平章的脸。她默默咽下这几个字。
“哦~~~”大家唏嘘起哄。
顾平章微微挑眉,眼里划过笑意。
陶姜不知怎么有点不自在。
“咳咳!好了,下一轮!”她立即转动竹节。
这次,大家更兴奋了。
各个心怀鬼胎,暗戳戳打量其余人,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
陶姜感觉不妙,盯着竹节,祈祷别转到她。
这游戏就是要欺负别人才好玩。
竹节转速缓缓减慢。
它在陶姜惊恐的视线中越过她。
她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喘顺,竹节停在了孙柳卿面前。
陶姜倒吸一口凉气。
她至今没弄明白这人怎么就出现在她家了。
孙柳卿微微一笑,看向陶姜。
“真心话。”陶姜害怕别人捣乱,立即道。
“行。”
陶姜:“最喜欢吃什么?”
这个问题总没有忌讳吧。
她紧张地等待。
大家一听,诧异地看她。
婶娘先不干了:“这算什么问题。一点也不新鲜。”
陶姜立即捂住她的嘴。
我滴娘,你可小点声吧。
孙柳卿秀丽的脸上闪过回忆,道:“面片汤。”
“就没了?”曲靖失望。这轮不好玩。
他撸起袖子,跃跃欲试,准备大展拳脚。
陶姜看了孙柳卿一眼,立即道:“下一轮!”
孙柳卿抓住竹节,脸上满是兴味。
他伸出细长白皙的手,轻轻一转。
竹节转了好几圈。
最后停在了……顾平章面前。
陶姜兴奋了。
顾平章脸上看不出情绪。
“喜欢你娘子吗?”孙柳卿兴味盎然。
陶姜一口水差点呛住。
“咳咳咳!”
其他人却很克制地兴奋。
顾平章平日里仿佛在天上,不沾人间烟火。
他们对他充满了好奇。
陶姜小脸涨红,她都怀疑孙柳卿是冲着她来的。
这怎么回答,不都是羞辱她嘛。
顾平章总不可能撒谎说喜欢吧!
“喜欢。”
陶姜愣住,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其他人都在起哄:“哦~~~”
曲靖满脸羡慕。
顾平章看向陶姜,眉眼精致贵气,眼神平静。
一点也看不出撒谎。
陶姜被周围火热的视线看得脸红。
“下一轮下一轮!”曲靖迫不及待了。
轮到顾平章转了。
他轻轻转了一下。
曲靖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小声念:“停下,停下!”
竹节在他失望的眼神中转走。
最后停在了……陶姜面前。
陶姜:“……”
她看向顾平章,一副你是不是故意的表情。
顾平章拿起竹节,缓缓在指腹间转动。
他看着陶姜,刚要开口。
陶姜感觉不妙,立即道:“我选大冒险!”
“你确定?”
陶姜狂点头:“确定确定!”
顾平章微微一笑。
不知怎么,陶姜感觉头顶一凉。
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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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娘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不知道想到什么激动的事,脸色涨红。
顾平章:“哦,那你绕着院子跑十圈。”
陶姜:“……”
“咳咳, 我选真心话!”
曲靖傻眼:“还可以换的吗?”
陶姜脸不红气不喘:“我是第一个,所以可以!”
婶娘嘴角抽抽。好理直气壮。
孙柳卿:“那便是后面之人都不许换了。”
说完,脸上浮现兴奋之色。
顾平章没跟她计较, 丢开竹枝, 倚在椅背上, 看着她, 道:“行。”
“你何时来我家的?”
“去——”陶姜吞下了那个年, 眼睛微微睁大。
“去年?”
“不对不对!”婶娘摆手, “什么去年,不许说谎!”
顾平章盯着陶姜。
“去那啥的, 你这问题真没意思!就这?”陶姜心里发虚, 梗着脖子,脸色涨红。
曲靖也觉得这问题相当没有水平, 一点也不刺激。
陶姜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前年开春, 我嫁到你们家,行了吧。”
“平章,问点有深度的问题。”婶娘很惋惜他浪费这次机会。
顾平章深深看了陶姜一眼, 抿唇, 将竹枝放到她手里。
他的指腹偏凉, 陶姜打了个寒颤, 握住竹节。
她不敢看顾平章。
竹节再次停下来的那一瞬间, 陶姜不可置信。
“你们两夫妻是不是故意呢?”曲靖一次也没轮到,嫉妒得眼红。
顾平章懒洋洋看他一眼。
曲靖闭嘴, 脸色憋红。
陶姜有些激动,握着竹节站了起来,眼睛炯炯有神。
刚才顾平章那个问题让她心虚,但不管怎么说,整顾平章的机会不多!
顾平章在她期待的视线中,张口,吐出两个字:“罚酒。”
陶姜脸上兴奋笑容肉眼可见地垮掉。
对啊,可以罚酒,她刚刚怎么嘴那么快,还差点踩进顾平章挖的坑!
她后槽牙险些咬碎,不甘心地看了顾平章一眼,一屁股坐下,将竹节拍在桌上。
桌上众人都很惋惜。
好不容易可以听听顾平章的八卦,多好的机会啊!
顾平章仰头喝尽一碗酒。
“每人最多罚一次酒啊。”陶·乱改规则大师·姜面不改色道。
“对对对!最多罚一次!”众人附和。
顾平章:“行。”
他转动竹节。
曲靖睁大眼睛,满脸期待。
然后眼睁睁看着竹枝停在……陶姜面前。
他闹了。
“你俩是不是作弊了!”
陶姜也是一脸懵逼。
别说曲靖,她都要怀疑有人作弊。
这种完全随机的事情,怎么可能次次都是他们俩啊!
顾平章掀起眼皮,看了曲靖一眼。
曲靖深吸一口气,挤出个笑:“啊哈哈我开玩笑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作弊嘛!”
孙柳卿看了顾平章一眼,若有所思。
争论完,大家将视线移到陶姜身上。
她被十来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其中以顾平章的最为让人在意。
“我,我罚酒!”
“噫~~~”大家发出失望的唏嘘。
顾平章:“你和顾剑不罚酒。”
“凭什么?顾剑就罢了,我当然可以!”
婶娘幽幽道:“因为你喝了酒会发酒疯。”
陶姜:“……”
她抹了把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起婶娘的酒一饮而尽。
“我喝完了!”
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婶娘和顾衷默默挪了挪屁股,离她远一点。
婶娘连椅子都搬远了些。
顾衷搬不动,急得小脸涨红,还是顾剑看不过去,将他搬起,往他那边挪了挪。
衷哥儿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陶姜脸蛋跟桌上的红苹果似的,两只眼睛湿漉漉的,拿起竹节,兴奋地一转。
曲靖两眼放光。
竹节转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停在了他面前。
“哈哈哈!快问我问我!”他站起来原地蹦了三下。
大家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曲靖丝毫没有察觉,炯炯有神地盯着陶姜。
孙柳卿的声音幽幽响起:“真是不好意思,它停在我面前呢。”
曲靖脸一僵,不可置信地低头。
那竹节居然又停在孙柳卿面前!
陶姜脑子晕乎乎的,她盯着孙柳卿。
“大冒险。”
陶姜眼睛一亮。那些整人的法子从脑海中浮现。
她搓了搓手,满面兴奋。
她一指满面郁闷的曲靖,对孙柳卿道:“你抱着他,原地蹲十下。”
曲靖:“???”
他先是兴奋于参与惩罚,接着看了眼孙柳卿,被他眼中杀气惊吓,不由抱紧自己。
婶娘:“哇!还能这样!”
明笙和小鲵也激动了。
陶姜更兴奋:“快蹲!”
顾平章看了她一眼。
陶姜已然醉醺醺了。
孙柳卿丢了金扇,站起来,似笑非笑看着曲靖:“莫语兄,来吧。”
曲靖退了一步:“我能拒绝不?”
“你说呢?”婶娘/陶姜/明笙/小鲵凶巴巴。
“一!”
“二!”
……
曲靖感到头顶杀气,欲哭无泪。
他就是想玩游戏,怎么这么吓人呜呜呜。
“九!”
“十!”
孙柳卿将人一丢。
曲靖立即搬起椅子离他远些。
大家都玩到了兴奋之处,催孙柳卿快转。
孙柳卿秀丽的脸上浮现笑意。
他垂眸,轻轻一转。
陶姜晕乎乎的。
“咦?”大家都惊奇地看着她。
孙柳卿摇着扇子笑。
“我?”陶姜纠结地皱着小脸,看了看顾平章,看了看孙柳卿。
“大冒险。”她道。
顾平章抬眸。
“我不为难人,亲你夫君一口好了。”孙柳卿懒洋洋道。
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惬意地倚在椅背上。
此言一出,满座眼睛皆睁大了。
顾剑用看死人的目光看了孙柳卿一眼,换来孙柳卿挑衅的笑。
曲靖一声“哇哦”刚出口,顾平章视线扫过来,他默默吞了下去。
平章兄好冷哦。
婶娘满脸兴奋,嘴角压都压不住。
衷哥儿都瞪大乌溜溜的眼睛,看向哥哥。
婶娘一把捂住他的脸:“小孩子就别看了。”
衷哥儿挣扎抗议,她毫不留情镇压,兴奋地盯着两个人。
陶姜脑子晕乎乎的,整个人都飘飘然。
“亲?”她看着对面的美人,两眼冒红心。
都说灯下看美人,满院灯火,她一眼就看到顾平章。
“对,亲。”有声音肯定道。
好多声音。
她不由站起来,往对面走。
撞到了什么,没关系,那不重要。
被撞到的曲靖:“……”
陶姜站在顾平章面前,居高临下看着这张清隽出尘的脸。
灯火中,他的眼睛冷如泉。
漂亮得令人心颤。
陶姜心想,亲亲也太看不起她了吧!
这样的美人,她能一夜七次!
她脸上浮现笑容,抓着美人的下巴,缓缓低头。
婶娘/明笙/小鲵捂着心口,眼睛瞪大,兴奋得小脸通红,嘴角比AK还难压。
陶姜撅着嘴巴,一脸兴奋。
察觉美人抓着她的手挣扎,她立即亲下去。
“吧唧”一声。
哇!美人的嘴巴软软的!
她忍不住舔了舔,咬了咬,还想更进一步,发现脖子被人抓住,提溜到了一边。
“哇哦~~~”大家一脸兴奋。
顾平章抿唇,道:“时间不早,散了吧。”
曲靖脸一垮,他还没玩呢!
刚要抗议,顾平章一个眼神过来,他默默闭嘴,委屈巴巴地吸了吸鼻子。
婶娘正兴奋,被顾平章懒洋洋一看,“啊哈哈不早了,散了吧。”
她夹起不情愿要闹腾的衷哥儿,一溜烟跑了。
孙柳卿在顾平章看过来前提溜着曲靖走了。
一会儿功夫,人已散尽。
陶姜咕咕哝哝说着听不清的呓语,还挣扎着要往他身上扑。
他伸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
陶姜抓住空子,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又蹭又摸:“嘿嘿,美人儿!”
旁边侯着的下人眼睛瞪大。
好家伙,小娘子跟郎君私底下这样玩儿。
顾平章一个眼神,他们感觉脖子一冷,立即低着头退下去。
院中只剩顾平章,以及抱着他痴痴笑的陶姜。
一轮明月,满院灯火。
顾平章将人提溜到一旁,陶姜不死心三番两次扑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人打横抱起。
陶姜兴奋了,立即揽住他脖子。
少女身上是瓜果的清香,呼吸喷洒在他脖颈上,激起一片颤栗。
顾平章缓缓踏过青石板小路,穿行在天竺葵和海棠花丛中。
金桂和栀子的香气霸道地、蛮不讲理地铺天盖地,顾平章却只在意那股若有似无的甜香。
他脸上表情平淡,思绪随着那股甜香飘荡,眸子落在怀中人身上,直到脚踩上软绵绵的地毯,才若有所觉,眨了一下眼睛。
“美人儿,我们一夜七次!”陶姜小脸兴奋,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的脸,嘴角疑似有晶莹之物。
顾平章顿住,“陶姜。”
陶姜感觉有些冷,但是这不重要!
眼前人处处长在她审美点上!圈子里那些根本差远了。
这样的脸,她居然才遇到。
美人还抱着她!这说明什么?
他也对她有意思!
哈哈哈!
她真想仰天大笑。
她立即捏住眼前人的下巴,咽了口口水。
顾平章垂眸看她,视线深不见底。
陶姜抱着他脖子,抬起头,一口亲过去!
“吧唧!”
陶姜满脸兴奋沉醉:“哇!”
顾平章抿唇,额角青筋直跳,他冷漠地将人扔到床帐里,扭头就走。
陶姜打了个滚,看见人走了,立即跳下去。
顾平章听见她脚丫踩在地上的声音,冷着脸回头,怀里扑进来热乎乎的身体。
那股一晚上若有似无吸引他的甜香一下子盛开,溢了满怀。
少女霸道地抱着他,踮起脚,脸蛋苹果一样红彤彤的。
“你去哪?”
顾平章低头,看见她踩在地板上的脚丫。
白嫩,细瘦,脚趾圆润,贝母一样晶莹剔透。
似乎是凉,两只脚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映在灯火中,那抹苍白格外刺眼。
失神的一刹,陶姜笑眯眯亲在他唇角,砸吧了一下,似是品味。
顾平章收回视线,落在她脸上。
陶姜盯着他泛红的唇跃跃欲试。
顾平章蓦地笑了,只是那笑容里说不出的冷。
陶姜丝毫没有察觉。
她只觉得眼前这人哪哪都好看,她哪哪都想亲一亲,心砰砰砰直跳。
她觉得脚底有点冰,便跳到美人脚上,伸手拽着这人:“我们去床上嘛!”
拽不动,她豪气冲天:“我,陶大小姐,你知道不?跟我走!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顾平章睨着她这幅样子,被她拽动了。
两人坐在床边。
陶姜趴骑在他身上,一口亲在嘴上,又舔又咬,正奋力扯衣服,被人抓着后脖颈拎起来。
“陶、姜。”顾平章漫不经心掐住她的脸。
陶姜被迫仰起头,嘴巴给捏成8。
“管嘛?”
顾平章缓缓低头。
越靠越近。
陶姜屏住呼吸,嗅到对方气息里的冷香。
她不由咽了咽口水,抓住他的袖子,偷偷坐近了一些。
顾平章的眼睛深不见底,他看着少女的眼睛,那里一片清澈,仿佛雪山下的湖泊。
呼吸相闻,那股甜香愈发浓烈,甚至渗透肌肤,融入骨髓,让骨节发麻。
“你还亲过谁?”他一字一句,温和的声音里夹着说不出的危险。
陶姜仿佛感觉到危险,乖乖仰头看他,迷蒙的眼睛里浮现思索。
空气仿佛凝结了。
寒冷一寸一寸侵蚀。
陶姜往温暖处缩了缩。
顾平章手指捏紧。
陶姜皱了皱眉:“没有,你是第一个呢!”
以前那些凑上来的,一个都不好看。她才下不去嘴。
她撇了撇嘴。
这句话落,仿佛无形的冰晶一寸寸碎裂,空气重新流动。
陶姜不甘心只能看不能摸,开始扯衣服:“让我摸摸嘛!”
顾平章一把抓住她的手,皱眉:“你喝醉了。”
“胡说!我好得很!”陶姜不依。
她盯着眼前人泛红的唇。
这张脸精致,漂亮,肌肤白得像雪,于是嘴唇稍有些颜色,便红得艳丽夺目。
陶姜咽了口口水。
她着迷地凑近:“亲亲。”
顾平章垂眸,眼睫一颤。
他没有动。
少女的嘴唇软软的,散发着甜香。
她辗转亲咬,眼神痴迷。
顾平章嗓音沙哑:“我是谁?”
陶姜着急,胡言乱语:“顾平章!”
顾平章是她纸片人老公来着。
顾平章手指攥紧。
他捏住陶姜下颌。
陶姜正亲得美呢!她挣扎着还要亲。
顾平章低下头,鼻尖擦过她的鼻尖,贴着她的脸颊。
嘴唇贴在少女的唇上。
陶姜愣住了。
她反应过来,脸色发烫,眼睛雾蒙蒙的。
她试探地,吮了一下。
顾平章猛地将人抱紧,呼吸喷洒在她脸上。
两颗心贴在一起。
陶姜听到了“咚咚咚”的声音。
她不由伸手,摸向他的胸膛。
腰间的手越箍越紧。
两人贴得密不可分。
这人会不会亲呀!
怎么贴着就不动了!
陶姜一边回想着自己看过的东西,一边小脸通红地去咬他,在他吃痛的时候,趁机撬开牙齿。
顾平章眼睫一颤。
微微凉的鼻尖轻轻蹭了蹭陶姜的脸。
她满是好奇地肆虐探索,突然,她睁大眼睛。
顾平章抓住她乱动的手,一把将她拉开。
陶姜意犹未尽地盯着他近乎血色的唇。
这人呼吸都加重了,他真的好能忍啊!
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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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姜暗暗发誓, 下次肯定要把美人衣服脱了!
可恶,都亲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连衣服都没脱。
她醒来时满心遗憾, 多好的美梦!那种可惜残留心头,这使她坐在帐子里呆愣愣地,半天没有反应。
“醒了”顾平章清冷的声音响起。
陶姜回过神, 抬头, 这人不知何时拉开了帐子。
她盯着顾平章多看了两眼。
哪里不对劲呢?
“看什么?”顾平章淡淡道。
“你嘴为什么这么红?一大早吃辣的啦?”
别说, 好好看啊。她忍不住盯着看。
谁料, 话音刚落, 顾平章喉咙里发出一声笑。
好像生气了。
陶姜缩了缩脖子, 她也没招惹呀。
“昨晚之事不记得?”
陶姜偷偷看他一眼,心头一跳。
她暗暗思索, 昨晚她闯什么祸了?
她做美梦说梦话被顾平章听见了?
她脚趾抓地, 惊恐地看向顾平章:“我什么都不记得!”
“呵。”
顾平章生气地丢下帘子。
陶姜一头雾水爬下床,梳洗完一路往婶娘的院子里走。
她猛地回头。
下人们都在低头干活, 花草树木与昨日没有区别,迎着清晨的风舒展自己。
奇怪。
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到了婶娘院里, 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明笙和小鲵看见她便涨红了脸,婶娘笑得捂嘴。
“发生了何事?”陶姜声音颤抖。
总不能够她做梦呓语所有人都听见了吧?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
“平章怎么没有同你一起来?”婶娘拿帕子挥了挥,一脸意味深长。
陶姜更惊恐了。
“他, 他他他不知上哪去了。”
“哎呦, 姜姜啊。”婶娘说了几个字, 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明笙和小鲵也羞涩地笑。
“怎, 怎么了?”陶姜声音颤抖。
“哎呦我这把老脸真是不好意思。”婶娘道, “你昨晚亲平章的时候,平章不知在想什么, 竟没躲开,哎呦,我这个激动哟!我昨晚激动得都没睡着!整宿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你俩亲的画面。”
明笙和小鲵疯狂点头,嘴角疯狂上扬。
如果他们生活在后世,便知道有个词叫:磕cp。
这是磕上头了。
陶姜张着嘴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什,什,什么?!”
她脑子里只有依稀的画面,根本看不清人脸。
玩游戏的画面与昨晚的梦交织在一起,根本分不清。
她亲了顾平章?
“啊哈哈,开什么玩笑。”她气若游丝。
“平章!”婶娘眼睛一亮,立即跑出去将人拉进来,将他往陶姜面前一推,“你提醒姜姜一下,昨晚她亲你了,我们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陶姜退后一步,头皮发麻,如丧考妣。
她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干巴巴道:“抱,抱,抱,抱歉。”
顾平章垂眸,视线冷淡地掠过她,看向院中海棠。
他身上清冷和压抑的气息令人心惊。
陶姜瑟瑟发抖。她闯祸了。
她喝什么酒,假酒害人!
婶娘也感觉气氛不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直觉不该在这儿碍眼。
她立即拉上明笙和小鲵溜了。
顾平章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她下颌。
陶姜被迫抬起头。
她紧急眨巴眨巴眼睛,企图卖萌博得同情。
不过,顾平章的手好冰呀,她忍不住覆上去摸了摸。
离得近了,顾平章身上冰凉的气息也渗过来,跟开了冷风似的。
陶姜纳闷:“你昨晚去冰窖了?怎么这么凉?”
顾平章抿唇。
“唉你没事吧?你身上平时虽然也冷,但不是这个冷法,不是生病了吧?”
顾平章身上冷得不正常,真跟冰窖里呆了一晚似的。
她抬头,看见这人眼睫、眉头、发梢都有湿意,感觉真不对劲。
顾平章松手,冷嗤:“无事。”
他一字一句:“昨晚,不记得?”
陶姜结结巴巴:“我喝醉了。你知道的,我喝醉了会发疯——”
呜呜呜。
他静静盯着她,仿佛要看她是不是说谎
陶姜:“真的!我发誓!”
顾平章抿唇,冷漠转身离开。
背影挺拔,如苍松,如翠柏。
陶姜挠挠头,急得团团转,她拼命回忆,可怎么想,都跟梦境混在一起,越想脸越红,最后甚至将梦境中的美人跟顾平章的脸混淆了。
她紧急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清心寡欲,长命百岁。”
难怪顾平章那么生气!
换她她也生气!
这可怎么办?
她唯一想到的法子,便是躲着顾平章,等他气消。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过段日子,顾平章肯定就忘了。
他还要忙着跟女主发展呢,哪会经常记着一个玩笑嘛。
亲了她也吃亏啊,她都还没生气呢!
安慰好了自己,她又活过来了。每日招猫逗狗,躲着顾平章。
早上,顾平章不走她不起。
晚上,顾平章没回她便睡。
如此一月下来,果真跟顾平章一个白日一个黑夜,谁也碰不上谁。
她更不敢长时间待家中,每日往金梁桥西跑。
这日,顾平章出门后,陶姜找的眼线立即来报:“小娘子,郎君出门了。”
陶姜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一边穿衣一边往梳妆台边坐:“快快快,帮我梳头,我要出门。”
两个丫头一边替她绾发,一边打趣:“小娘子每日急急忙忙出门,外头有什么好玩的不成?”
陶姜小脸微红,龇牙笑:“嘿嘿,不告诉你们!”
她这样神神秘秘的,越发引人好奇。
头发一梳好,她立即风风火火出门。
汴梁街头行人如梭,酒楼瓦肆歌舞不停,陶姜一蹦一跳,哼着歌儿走过三条街,跨过舟桥。
顾剑嘴角抽抽:“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什么身份?”陶姜四处张望。
“你已经嫁人,如此见陌生男子,于礼不合。若是教你夫君知道——”
陶姜嘴角一抽,胡乱揉了一把这小子的头:“小孩子家家,你不懂,大人的事少管。”
顾剑:“……”
他绷着小脸,很生气地将拨乱的头发理顺。
陶姜突然停下,回过头,严肃地盯着他。
顾剑:“?”
“你可不能跟顾平章说哦。”陶姜笑眯眯的龇牙,“不然我就给你定个小媳妇,天天管着你!”
“!”
“他早晚知道。”顾剑抱着竹棍冷哼。
“这你便不用操心啦!”
陶姜继续高兴地哼着歌儿往前,远远地,她瞧见热闹大街上那人,眼睛一亮。
她扭头,钻到旁边小巷里,拿出腰间包包里的镜子,对着脸照了照。
嗯,美貌稳定,发型没乱。
她咧嘴笑得美滋滋。
收起镜子,她清了清嗓子,缓缓走出去。
看着她每日重复这一幕的顾剑:“……”
金溪云坐在桌后,身前一个老人,头发花白,衣服打了补丁。
他提笔垂眸,一笔一划写着什么。老人紧张地盯着纸上字迹:“都,都写上去了吗?”
“嗯。”金溪云一笑,“好了。”
他将信递给老人。
“谢谢郎君!谢谢郎君!”老人欣喜地抱着信走了。
“ 溪云郎君?”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金溪云嘴角一笑:“陶小娘子。”
陶姜坐到他面前,双手托腮,近距离欣赏帅哥。
好看的人各有各的好看。
面前的郎君温如朗月,气质干净。
虽没有顾平章的美貌,但人哪能样样出挑呢?
不跟顾平章比,他就是超级好看的帅哥。
顾平章那是神仙,凡人比不了。
“今日写了几封啦?”
“三十封。”
“ 好厉害!”
金溪云失笑。
他从书箱里拿出一包东西,打开放到她面前。
“哇哦!是星盛斋的糕点!”
陶姜伸出细瘦白皙的手指,捏起一块塞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窝想吃好久啦!”
她鼻尖上有细细的汗,金溪云伸出手,掌心托着一块帕子。
陶姜接过来,胡乱在嘴上抹了两下。
抹完,她嘴角一僵。
糟糕,这不是顾平章。
她低头一看,白色锦缎的帕子上沾了糕点油渍。
“无事,是新的。脏了丢了便是。”
陶姜尬笑:“我很讲干净的,我的房间纤尘不染,我铺的被褥蚊子摔跤,苍蝇打滑!”
金溪云扑哧笑了:“嗯。我信。”
嘿嘿。陶姜也笑。
两个人坐在大街上,在太阳底下笑,咧嘴露出白牙。
路过的人都被他们感染,忍不住也笑了笑。
一位小娘子骂骂咧咧:“看看人家的夫君,看看你,就会惹我生气!”
闻言,陶姜有些不自在,金溪云耳朵泛起红晕。
“好吃吗?”金溪云拿起一块桃花糕。
陶姜也忙拿起一块芡实糕:“好吃的,不过我做的更好吃!”
她骄傲地挺起胸脯。
金溪云忍俊不禁。
陶姜挠挠头:“真的,我改日做了带给你。最近有些忙,出门早,没来得及。”
顾平章该忘记那件事了吧?她嘀咕。
“你每日出门这么久,没事吗?”
“没事,我们沈娘子人可好啦!”陶姜没心没肺捧着糕点吃,碎屑掉了一桌。
想到她说的爱干净,纤尘不染,金溪云失笑。
他温和地看着陶姜吃,给她倒了杯水:“慢些,喝口水,别噎着。”
“对了,你们家没事了吗?”
“嗯。”
陶姜是半月前出门晃荡到金梁桥西这边,才碰到金溪云的。
那时候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即使不记得这人的名字,她也记得那一身温润气质。
当时突然下了雨,残花落了一地。
这人也没撑把伞,沿着青砖小巷,在雨中走。
陶姜忍不住跟上去,却见这人怀里抱着只湿漉漉的小狗,自己满身雨水,却将小狗挡得严严实实。
陶姜喊了他一声,青年回头,怀中的狗从衣襟中钻出,好奇地张望。
陶姜说不出看到这副画面的感觉。
只觉得心扑通扑通跳。
后来才知道那狗是被人丢弃在污水沟中的。
陶姜忍不住问他每日做什么呢?
他说每日读书,要考科举。
陶姜细细回想了金溪云这个名字,并未在书中出现。
大抵不在前三甲。
可能她替他撑了伞的缘故,青年温和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说家中三口人,母亲,还有一个妹妹,叫金溪月。
“溪云,溪月,可真好听!”
“陶姜亦很好。”
陶姜撇嘴:“我的名字,那是我爹娘偷懒取的,我爹姓陶,我娘姓姜,我便叫陶姜。”
金溪云一笑:“想必陶小娘子的爹娘感情很好。”
这点倒是不可否认。
陶姜一蹦一跳,鞋子裙角都打湿了,还玩得喜不自胜:“嗯!”
走出小巷,金溪云抱着小狗回头:“小娘子回去罢,多谢为我撑这一路伞,日后小娘子若有事需要帮忙,可到金梁桥下找我,午时我常在那里。”
陶姜挥手:“不谢!举手之劳而已!再见!”
金溪云转过街角,消失在雨幕中。
陶姜盯着看了半天,顾剑找来,她才走了。
从那日后,正好不敢待在家中,她便每日往这边跑。
十次有五六次都能见到人。
原来金溪云在桥下摆了张桌子,替人免费写信。
“近来战事紧张,好些百姓没有家人的消息,写信的人这几日骤增。”金溪云一边低头整理书箱,一边开口。
朝廷的援军出征到半路,前线冒出一个大力小将,在五叶城将蛮族阻住。
蛮族二王子攻城半月,后被大力小将断了一臂。
此一战,大业士气大振!
又援军即将抵达,蛮族眼看此次南下无望,向北撤军了。
朝廷正逢缺人之际,新帝立即下旨,封大力小将为宁远将军,官居五品,回京后可在禁军中任职。
可谓一步登天!
此事皇帝力排众议,听闻吴国公跟皇帝吵了一架。
陶姜猜测皇帝与吴国公府有了间隙。
可惜吴国公府势力盘根错节,这任皇帝只能当傀儡了。
“战事结束,想必他们的亲人很快便能收到信。”
金溪云一笑:“对。”
“你要回去啦?”陶姜站起来。
金溪云背上书箱,看见顾剑走来。
他温和点头:“回去吧。”
顾剑绷着小脸。
陶姜只能挥挥手:“再见!”
她站在原地发呆。
顾剑冷漠:“人都没影了,还不走?”
陶姜长叹口气,幽幽道:“他说接下来都不出门了。”
顾剑:“哦。”
陶姜失落,半年都见不到帅哥了,真令人惆怅哇。
看她这么魂不守舍,顾剑张口,刚要说什么,便见她眼睛一亮,蹬蹬蹬跑到窑鸡铺,眉飞色舞地捧着一只鸡出来,大快朵颐,满脸幸福。
顾剑:“……”
089
089
乡试放榜。
顾平章中了解元。
衙门敲锣打鼓来报喜, 全家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顾平章在大理寺历事时的同僚、国子监同窗等,均来道喜。
前院客人往来不绝。
与这件喜事一同的,还有今年种植的土豆下来了一事。
陶姜立即安排店铺上新品。
先是每位客人赠送一小份试吃, 连续三日。
三日后正式上新。
与薯条相配的番茄酱自然是少不了。
土豆是新鲜事物,这薯条更是头一次见。
薯条甫一上市,便广受欢迎。
炸鸡和奶茶已经是店里的常青产品, 冰粉夏日也卖得极好。
薯条一上市, 立即将店里营业额拉升到新的高度。
尤其这薯条, 只能卖一个季节, 待到这批土豆用完, 便要等明年。
喜欢这味道的, 吃了以后惊为天人,日日都想吃。
薯条每日都最快卖完。
因着国子监这边的店客流太大, 每日都排队, 陶姜决定,在城东再开一家分店。
开了两家店后, 虽仍有排队,但不至于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京城这边步入正轨后, 陶水开始巡视各地店铺,带着明笙核查账目。
陶山和婶娘也到蜀地、关中、胶州、杭州等地建立新店。
这一年陶姜在钱庄存了很多钱,赚得盆钵满溢, 算得上是个小富婆。
唯一让人有些失望的, 便是华亭庄子上杂交水稻今年配出来的种株都不尽人意。
吴均有些惭愧。
“此事没那么容易, 你要耐心。总有一日我们会成功。”陶姜看他满面愧色, 心道是个老实靠得住的。
“明年再接再厉, 不要气馁。”陶姜给他打气。
吴均重拾信心,感激涕零, 带着陶姜送给家人的布料和给小孩子的平安符走了。
店里年底盘账,婶娘他们忙新店事宜,陶山陶水各地巡查,大家直到年前才赶回京城。
一家人过了个热热闹闹的年。
这是陶姜在这里过的第二个年。
年后二月初九,顾平章到礼部参加会试。
初九考第一场,十二日第二场,十五日第三场。
今年冬日格外冷,春二月走在街上,呼出的白气连眼睛都糊住了。
考场中更是极冷。
若没有好身体,很难撑得住。
顾平章过了年便是十八岁,他身体这两年养得很好,极少头疼脑热。
即使这样,考完出来时,陶姜感觉他整个人瘦了一圈。
其他都好,考场实在太冷。三年一开,没有丝毫人气,跟冰窖似的。
陶姜给他袍子里塞了鸭绒,比起其他人已经算是保暖很多,还这样冷。
那些寒门学子,当真是为了功名吃尽苦头。
考完后,礼部紧锣密鼓阅卷,讨论,呈递,赶在三月十五前公布成绩。
顾平章位列第一,考中会元。
紧接着便是殿试。
皇帝当庭策问。
问的是时事,与蛮族连年征战有关。
朝廷去年接连战败,损失惨重,被蛮族占去的三城至今未收回。
又逢旱情和水涝,国库空虚,已发不出军饷。
顾平章以屯田养军,以军养军之策,震惊四座。
他的策论一出,考官哗然。
新帝满面激动。
殿中青年气质出尘,平静从容。
他在殿中年纪最小,不过十八而已。
如此年龄,已有如此气度!
“好!”
殿试上,皇帝当堂指出三甲。
顾平章为状元。
金溪云为榜眼。
欧阳桐为探花。
之后举子唱名,武人换授。
皇帝赐宴琼林,百官恭贺。
顾平章入翰林,授翰林修撰,从此便是有编制的六品官了。
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七品。
顾平章负责修《太祖实录》,每日早出晚归,勤勤恳恳。
比起连中三元的光辉履历,他在翰林院可谓低调至极。
新帝对他赞赏有加,欲破格提拔,但顾平章以《太祖实录》未修完为由,推辞了。
多少人说他文采过人,然脑子不好使。
这一步登天的机会,他说不要就不要。
“真是个榆木疙瘩!穷贱命!” 金宵冷嗤。
陶姜却知道顾平章聪明着呢。
她熟知书中剧情,知道魏王会篡位,这个时候受皇帝赏识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时候最好是低调,不引起皇帝注意。
但顾平章又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何事,他应该抓住机会往上爬,更不可能将皇帝的赏识拒之门外。
他如今做的事完全不符合正常人思维,让人不解。
难道他看出什么了?还是他知道新帝气数将尽,不欲与之有瓜葛?
不可能吧?他神机妙算不成。
陶姜觉得顾平章肯定在打什么算盘。
*
这日,陶姜又受邀前去承恩伯府见冷凝儿。
这姑娘去年一直闹,先帝大丧后承恩伯府不复从前,她
銥誮
以为忠勇伯府会落井下石趁机解除婚约,谁知那家人清楚得很,他们家在朝中已无任何立足之地,更不可能娶什么权贵之女。
冷凝儿是他们家能娶到最优的人了。
承恩伯府虽大不如前,但冷凝儿外祖富可敌国,她的嫁妆不可估量。
他们早就打上了主意。
冷凝儿冷嗤不要脸。
承恩伯府如此境遇更不可能解除婚约。
冷凝儿不知是不是想开了,后半年开始不吵不闹,成功让家里人放松了警惕。
她如今已可以出门。
陶姜偶尔受邀前来。
她对自己当时说的话耿耿于怀,总觉得这丫头憋着大的。
冷凝儿神秘兮兮,拉她去听戏。
德胜园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宋柳声是名角。
冷凝儿带她去听宋柳声的《锁麟囊》。
陶姜当初在华亭听过一回,就是冷府上请的。
到京城还没来过呢。
冷凝儿混成了老顾客,一进园子,管事的便将她请到包间。
这里正对着戏台,视野极佳。
他们刚坐下,便听见楼下有人嚷嚷。
原来是为了这间包间的缘故。
陶姜探头一瞧。
这不是巧了吗?
闹的正是那忠勇伯府李亭望。
“这天字一号包间,你砸钱弄到的?”陶姜好奇。
京城里权贵大把,以冷凝儿身份,恐怕很难拿到。
“我认识老板。”冷凝儿目光炯炯地盯着戏台,“快开始了。”
陶姜思索了下:“德胜园老板,谁呀?”
冷凝儿瞧了她一眼:“你日后便知道了。”
陶姜:“……”
您还不如不说呢。
楼下台子上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
宋柳声扮的新娘穿着凤冠霞帔,坐着花轿出场。
众人喝彩。
陶姜紧紧盯着,不由为其震撼。
她没见过宋柳声卸妆后的样子。
但那声音似一泓清水,气息浑厚,唱腔圆润饱满,一声既出,陶姜只觉心中无限婉转。
“好!”她跟着叫好。
冷凝儿睨了她一眼,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台上。
一出唱完,宋柳声退场。
冷凝儿早已准备好似的站起来。
“我出去一下。”
陶姜还沉浸在方才的戏词中,摆摆手。
过了许久,《贵妃醉酒》上了,冷凝儿还没回来。
陶姜很感兴趣,只打发了春喜去看看。
她趴在窗口。
这一出戏结束,又唱了两三出,直过了一个多时辰,冷凝儿还未回来。
连春喜也未回来。
陶姜感觉不对,出去找人。
身边跟着顾剑。
戏园子很大,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德胜楼园子里有一大片桃林。
一路上陶姜已经碰见好几拨贵族子弟,小娘子多头戴幕离。
顾剑说冷凝儿是朝这个方向走的。
桃花盛开是极美的,风一吹,雪一样漫天飞舞,就连绷着小脸的顾剑都变得柔软了。
陶姜头发上落了好些。
她举头张望,冷凝儿难道跑来桃林玩了?
外头这样冷,也不至于一个时辰不回去。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她有些焦急,疾步走在满地桃花上,身上狐狸毛领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跑出一脑门汗,有些气喘吁吁。
衣裳穿得多,走路都裹得难受。
她走不动了,扶住一棵树,正要歇息,听见假山后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冷凝儿。
她探头一瞧,只觉得桃花更艳了三分。
冷凝儿正与人说话,对方只有个侧脸,皮肤极白,清绝浓艳,嗓音圆润,仿佛带着钩子,比那百灵还要动听,让人着迷。
她踩到枯枝,那两人立即看过来。
一瞬间,两人目光锐利,陶姜吓了一跳。
“陶姜?”冷凝儿吃惊。
陶姜才发现,春喜就在冷凝儿他们前边放风。
她感觉宋柳声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让她害怕。
正踌躇,肩膀处搭上一只手。
陶姜闻到了熟悉的冷香味道。
浓烈的恐惧仿佛遇到天敌,从她身上散去。
顾平章抓住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往前。
宋柳声视线从她身上转移,微微一笑:“平章兄。”
顾平章微微点头:“我娘子。”
他握了握陶姜的手。
陶姜立即对冷凝儿道:“说好带我来听戏,你倒好,自己先跑了,我还担心你出事,跑来找你!”
“抱歉,我见到宋郎君忍不住讨教了一番。”
陶姜哼了一声:“这次原谅你!”
宋柳声邀请他们二人前去围炉煮茶。
陶姜其实有些想走,她感觉宋柳声方才要杀她一样,怪吓人的。
顾平章却点头答应了。
陶姜于是咽下了嘴里的话,默默由顾平章牵着。
她视线隐晦地从冷凝儿和宋柳声身上扫过。
如果说顾平章是清冷的春风,宋柳声便是浓艳的桃花。
他长相昳丽,声音婉转,说话真的非常好听。
顾平章的存在让她很安心,她便默默观察。
听说宋柳声从小在戏班子长大,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是吃苦过来的。
他的功底也很好。
那唱腔,那戏词,难怪这么多人追捧。
陶姜端着茶盏默默啜饮。
她发现宋柳声仪态很好。
脊背挺拔,浑身贵气,一点也看不出是三教九流出身,与顾平章坐在一块儿,相得益彰,平分伯仲。
顾平章也有些奇怪。
他跟宋柳声似是相熟,但顾平章并没有像对待曲靖那样。
陶姜看了他一眼。
顾平章将她手上的茶盏拿下来,替她重新倒了茶。
冷凝儿托腮:“姜姜找了个好夫君。”
陶姜有些生气她什么都不跟自己说,默默不说话。
多是宋柳声和顾平章在说话。
他们聊戏词聊诗词歌赋。
冷凝儿跟宋柳声虽然坐在两边,但是视线总是不由自主追逐对方。
陶姜心想,冷凝儿不会要跟一个戏子私奔吧?
她爹会打断她的腿。
她觉得冷凝儿没那么笨。
她继续观察,发现宋柳声学识丰富,与顾平章这样的博学之人聊得极为投入。
看得出来,他挺敬仰顾平章的。
走的时候,顾平章与对方拱手道别。
陶姜与冷凝儿在德胜园门口分开。
马车上。
陶姜正在沉思。
“今日这么乖巧?”顾平章挑眉。
陶姜瞪他一眼。她是被吓到了。
“那个宋柳声,我不就是发现了他勾搭伯府千金,你不知道他的眼神多吓人。”
“日后躲着他点。”
听起来顾平章知道什么。
“为什么?”
“既然害怕,离远一点,还要理由?”
陶姜无话可说。
她还是觉得不太对。
可怎么都琢磨不出来。
冷凝儿也不说,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陶姜讨厌这帮有秘密不带她玩的人。
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那日,京城宵禁大开,魏王以勤王之名攻入京师,一夜之间,皇宫换了个主人,之后便是朝堂大清洗。
午门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据说洒满了鲜血。
一帮文人骂魏王谋朝篡位,乃是千古罪人,更有甚者直接当庭撞柱,誓死不从。
魏王雷霆手段镇压,不从者杀之。
京城菜市口的刑场,每日都有砍头可以看。
如此月余,第一场雪落下来,才盖住了地上的血。
陶姜也才知道,那宋柳声,乃是魏王之子。
他姓宋!她竟没有想到!
想到这儿,她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庆幸他们都瞒着自己。
不然这半年不得吓死。
魏王将宋柳声放在京城,其用意显而易见,他这是早有反意!
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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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龙潜之时, 府上有一正妃,二侧妃,并妾侍若干。
宋柳声乃正妃所出嫡长子。
他本名非宋柳声, 本名为宋熙。
魏王隐忍十来年,在宋柳声还小的时候就将他混入戏班子中送到京城。
这些年暗中在京城经营势力,搜集情报, 根植朝堂。
魏王攻入京城, 他里应外合, 占据首功。
魏王登基, 正妃所出嫡长子宋熙封为太子, 侧妃王氏所出次子宋炎封为吴王。
很快, 宋熙求娶承恩伯府冷家二爷之嫡女,冷凝儿为侧妃。
皇帝对于在前朝党争中受牵连的承恩伯府印象不错, 应允婚事, 很快颁发圣旨到冷府。
冷府受宠若惊。天上掉馅饼一样,想都不敢想的。
如今的太子侧妃, 日后贵不可言啊。
忠勇伯府屁都不敢放一个,死死捂住与冷凝儿有过婚约一事, 打落牙齿和血吞,唯恐被太子记恨。
新帝雷霆手段,谁人不怕?多少与前朝关系密切的官员至今不敢过菜市口。
听闻此事后, 陶姜更是大吃一惊。
她随口一提, 这姑娘真奔着权势去了, 还找了天下最尊贵的那一家。
冷凝儿大婚前邀陶姜去府上, 陶姜去了。
她满肚子的疑问, 又满腹佩服。冷凝儿是干大事的人啊。不声不响的,做了这么大一件事。
她都怀疑这姑娘是不是早就发现了宋柳声的身份。
当然, 这话不能问出口。
就算早发现了,冷凝儿也只会说没有。否则就是有目的地结识宋柳声。
而且,宋柳声这个身份乃是机密,一国太子曾经在戏台上唱戏,说出去皇家脸面往哪搁?
日后只有太子宋熙,没有宋柳声这个人。
陶姜见了冷凝儿,只问:“你如何与太子认识的?竟然这样巧?”
冷凝儿睨了她一眼,扑哧一笑:“还能怎么认识,德胜园认识的。”
她把玩着头发,满屋子、满院子全是宫里赐下来的东西,一箱箱的首饰珠宝、各种稀罕料子、番邦进献来的香料……
两人眼神交汇,一切皆在不言中。
陶姜眨了眨眼睛,环顾赏赐:“看来太子很喜欢你。”
冷凝儿娇俏道:“那是。”
“他有太子妃,你不介意吗?”
宋熙的正妃乃是蜀地贵族之女,他未入京之前便已定下。
其父深受魏王信任,此次登基,出力不小。
这次一册封太子,太子妃的诰封也下了。
陶姜没记错的话,太孙就是太子妃生的,并且深受魏王喜爱。
冷凝儿选的这条路她也看不到结局了。
“我要的是尊贵的身份,太子侧妃,够尊贵了。”冷凝儿毫不在乎。
陶姜心里哇塞。这姑娘很清醒啊!
只要不喜欢太子,只图他的身份,她完全是得偿所愿了。
她抓着冷凝儿的手:“那我祝你此次入宫,前程似锦。”
“这话我喜欢。”冷凝儿昂头,眼里野心勃勃。
她尝到了权势的甜头,以前凭她撒泼打滚以死相逼怎么都推不掉的婚事,只要皇帝一句话,承恩伯府欢天喜地,忠勇伯府屁都不敢放一个。
权势可真好,她要更多。
“还是你点醒了我。”冷凝儿拉着陶姜,“有时候我觉得你笨,但有时候,你又比谁都看得清。”
“我哪里笨了?我那是单纯!”陶姜小脸气红。
“好好好,单纯。以后我邀你来宫里玩儿。”
“行!”
太子大婚,十里红妆,爆竹声响了一路,全城的人都跑去看,扬起的尘烟漂浮在上空,久久不散。
陶姜站在院中,听着皇家仪仗乐队远去,她伸出手,向天上看去。
盐粒子似的雪簌簌落下。
下雪了。
顾平章披着鹤氅出门,见她傻傻的,一把将她脑后帽子扣在脑袋上。
陶姜回过神,扭头,瞧见他手里的书。
“今日也要去翰林院?”
顾平章失笑:“太子大婚,难道官员都不去衙门了不成?”
“好吧。”
陶姜推了他一把:“去吧去吧!”
顾平章:“回屋去,别站院里。太子并非心胸狭窄之人,不会治你的罪。”
“哦。”陶姜有种被戳破心事的尴尬。她就是怕自己见过宋柳声,太子耿耿于怀。
既然顾平章这样说,那肯定是没事了。
她挥挥手,声音清脆:“知道啦,你快走吧!”
说着,她一蹦一跳跑回屋里去了,大红猩猩毡披风从门里一闪,消失不见。
顾平章收回视线,推开院门,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啪——”
车轮滚动起来……
“吁——”
马车停下。
陶姜站在车沿上,看着眼前巍峨的宫门。
大门金钉朱漆,雕龙画凤,琉璃瓦在太阳下闪烁着五彩的光。
她站在大门前,一下子变得渺小了。
宫门修得这样雄伟,大抵是要体现天家威严气势,让人敬畏。
五年来,她也来过几次。
这次,她是被太子侧妃召进来的。
春喜穿着大宫女的衣衫,五年过去,脸上有了威严,宫里人人都叫她一声春喜姑姑。
她拿着腰牌,宫门守卫看见陶姜,立即低下头,恭敬放行。
“顾夫人,春喜姑姑。”
春喜视线扫过他们泛红的耳朵,板着脸点了点头。
“夫人,请。”
陶姜瞧见一个年龄颇小的侍卫,不由多看了一眼。
小侍卫被她一看,一呆,白皙的脸刷地红了,立即低下头,不敢看她。
皇太子宫在东华门里。
陶姜随着春喜,走在高高的红墙底下,来往宫人见了,皆屈膝行礼。
入嘉肃门,便是侧妃的裁云宫。
宫里女婢太监来来往往忙碌,脸上不见丝毫喜色,裁云宫的天都是阴沉沉的。
“春喜姑姑!”
“顾夫人。”
她们直奔主殿。
还未进殿,便闻见了浓浓的药味。
陶姜总觉得空中还有未散去的血腥味。
跟药味混在一起,令人不适。
春喜掀开帐幔。
内室床帐里,躺着一个虚弱的女子。
她素面朝天,正放空眼睛发呆。
比起五年前那个少女,如今冰肌玉骨,乌发如云,浑身媚骨,气韵迷人。
“娘娘!”春喜眼睛红了,箭步上前,“顾夫人来了。”
冷凝儿回过神,看见立在帐幔下的陶姜,恍惚了一瞬。
女子披着一件白狐狸毛大氅,藕粉裙摆露出一角。
乌发攒成飞仙髻,斜插一支金步摇。
眉眼长开,美得勾魂夺魄,偏偏漂亮的狐狸眼睛干净清澈,灵气十足。
流苏在她耳边晃动,仿佛也为她目眩神迷。
“陶姜。”冷凝儿招手。
陶姜立即上前,坐在她床前。
旁边金丝楠木镂花的架子上插着一瓶梅花。
“还好吗?”
冷凝儿一笑:“没死。”
春喜抹了抹眼睛,像许多年前那样,去门口放风。
“谁干的?后宫?”
冷凝儿眼睛微眯,狠厉一闪而过:“或许吧。”
“你有什么打算?”
冷凝儿摸了摸肚子,没说话。
陶姜也随她看去。上次来,她的肚子还是微微凸起的。
她也有点难过。
“太子如何说?”
冷凝儿笑了一声:“陶姜,我不信他。”
陶姜总觉得她跟太子之间不太对劲。
入宫前她就问过冷凝儿,在不在乎太子有正妃?她说不在意。
太子对侧妃的喜爱,京城几乎无人不知。
他建七星阁,只因侧妃喜欢看星辰。为此还被吴王一党参了一本。
他巡视江南,为了带最新鲜的荔枝给冷凝儿,一路不停歇赶回宫,累死了八匹马。只因为冷凝儿喜欢。
这样相处下来,很难不喜欢吧?
太子妃与侧妃同时入宫,第二年,太子妃便生下了太孙。
冷凝儿直到今年才诊出有孕,还没高兴多久,前几日,孩子流产了。
“陶姜,你信不信,我能赢?”
陶姜看着她的眼睛:“我信。”
冷凝儿脸上看不出悲伤,她道:“他们欠我的,我会让他们还回来。”
陶姜打了个寒颤,安慰她:“你好好养身子——”
“你还不知道吧?”冷凝儿摸着肚子,抬头,“我以后也不能生育了。”
“怎会如此!”
“从我入宫起,他们就在做打算了。我在明,敌在暗,以有心算无心。”她抬头一笑,“我不伤心,真的。我早便说过,我只要这地位。”
她眼睛里仿佛有火焰燃烧。
陶姜被灼伤了一般,眼睛一疼。
她走出东华门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冷凝儿的事情。
她刚才好像话中有话。
宫里这种事不好明说,冷凝儿没说是谁害她,但她隐隐感觉事情不太对劲。
她猜测到那个人的时候,不由打了个寒颤。
蓦地,她感觉脸上冰冰凉凉。不由抬头,漫天的雪,羽毛一样,轻轻飘飘,荡在空中,像悠扬的音符。
视线一定,她眼睛微微睁大。
“顾平章?”
梅树旁站着一个人,红梅绽放,雪花飞舞,他长身玉立,眉目如画,正负手静静站在那儿。
好像在等她。
不是顾平章是谁?
她忙上前:“你怎么在这儿?”
顾平章牵起她的手,感觉到冰凉,将一个手炉塞到她手中。
热意顺着指尖渗透。
陶姜仰头:“你还没说,你怎么在这儿呢?”
“听闻侧妃召你入宫,等你一起回。”他道。
“哎?”陶姜挠挠头,“太孙的课上完啦?”
“嗯。”
魏王入京,顾平章起草诏诰,他是最早向皇帝表忠心的人。
又他与太子有交情,皇帝便任命他为太子老师。
这几年皇帝北伐蛮族,常年在外征战,命顾平章辅佐太子监国。
太子妃生下的皇太孙去年该启蒙了,皇帝非常喜欢这个聪慧的太孙,命顾平章为太孙的老师。
短短几年,顾平章已经在内阁站稳了脚。
将来太子、太孙即位,他便是天子之师。这种亲密关系,让其他人生畏。
陶姜仿佛已经看到他站在权利顶端的样子了。
“看什么?”顾平章将她帽子扣上。
陶姜臭美,明笙梳了好看的发髻,不想戴帽子。
“看你好看呗!”
“呵。”
陶姜跟在他旁边,他长腿迈一步,陶姜得走两步。
一黑一白,在雪中渐渐走远。
“今年第一场雪!”陶姜趴在车窗上,伸出手,让雪花落进掌心。
“侧妃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陶姜觉得他脑子好使,“你觉得这事是谁干的?她自己好似也不知道。”
顾平章看她一眼:“冷凝儿入了宫就不是以前的那个朋友。”
“我知道。”陶姜心里有数。冷凝儿只是没有人可以说,才找她。也不见得将她当过命的朋友。
但遇到这种事,就算她对太子没有感情,也会难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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