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元倾目光落在那枚戒指上。
这琉璃的成色十分漂亮, 但大临向来不擅此材的炼制,境内的琉璃多半是从北边的燕陵国购入。像这般上等之品若非皇室献贡之礼,便只能是先皇后的遗物了。
如此贵重, 元倾不免觉得受宠若惊, 慌忙垂下眼,目光却又自觉看向他腕上的绸带,一时间有些愣怔。
那颜色与上面的暗纹竟与她进京不久后便丢失的那条一模一样!
只是见她许久都不曾回答,蔺晗之眸光不免暗淡些许,他扯起唇角, 笑意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
“你想多考虑考虑也无妨,不必着急。”他放轻声音,像是在哄小孩子。
拿出母后留给他的琉璃戒指便是唯恐唐突了心上之人, 但大约是他选的这时机不对, 还是把阿圆吓着了。
不过如今朝中尚且动荡未平,他还有的是时间, 也愿意等。
元倾能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 眨了眨眼。
他说要她做他的福星, 且只做他的福星, 是在向她……求婚?
若是不及时答应,是不是不太礼貌, 又会不会牵连到父王——
“我……”她正欲开口回应, 却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听起来人不少, 且乱中有序, 伴随着甲胄兵刃碰撞的声响。
元倾心头一惊,慌忙回头去看, 便见不远处的大殿阶下,元熠率众人停下了脚步。
他身披银甲朝着这边行礼:“老臣救驾来迟, 望圣上恕罪!”
不过三个月未见,他发须间竟已掺了银丝,冠上还被暗红色的血污了小片。
“父王!”元倾不由惊喜地唤了一声,眼里的泪花却更忍不住了。
元熠起初并未看清,却听得出女儿的声音,不免怔住。
于沙场身经百战的王爷此刻却慌张得张了张嘴,又紧蹙着眉头垂下眼。
他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可被派至城门外与他谈判那人的话不可不信,言犹在耳,他终究不能不顾及女儿的性命。
当年他跟错了主,自请离京戍边方才保住全族性命。如今这位新帝又是个手段狠厉的,诱他带兵入宫之意尚不能确定,他只得谨慎些,更谨慎些。
可元倾哪知这些,只心心念念父亲的平安,眼下也顾不得其他,转身就要跑过去,却被人拉住了手臂。
她茫然去看蔺晗之,想起这人已经贵为新帝,此刻又是在皇宫,她即便对那些繁琐的规矩不了解,也曾有所耳闻。
便小心翼翼地询问:“陛下,我想去见我父王……可以吗?”
蔺晗之眉心跳了一下,没想到她对自己竟小心害怕至此。
他望着那双噙着泪的小鹿眼,心头软塌塌的,却又泛着丝丝的抽痛。
“脚疼吗?”蔺晗之妥协地叹了口气。
元倾一心一意都扑在父亲的安危上,只下意识摇头:“不疼。”
“好,”他将戒指收回掌心,顺势松开拉着她的手,“去吧。”
元倾自是高兴的,她情绪向来不加掩饰,转身前还不忘笑着朝他福了福身:“多谢陛下!”
说完便提着裙摆奔向了父亲。
“阿倾,小心些!”元熠满面担忧地接住女儿,又谨慎地抬眼去看衣衫已被血浸透的蔺晗之,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小女娇纵,承蒙圣上照拂,老臣感激不尽!”
蔺晗之垂手拾起元倾遗落在地的那把短剑,不准痕迹地收进袖中,“绥远王言重了。”
他负手而立,垂眸去看他们父女二人重逢的温馨画面,顿了一顿,方才开口接着道:“绥远王许久不曾进京,想必朝中众臣也都对你十分想念。整顿片刻,便入殿议事吧。”
“臣遵旨。”元熠带着众人行礼,便见一个太监模样的宫人从大殿内走了出来。
方才被主子架刀在颈边的慌张早已消失不见,此刻邓服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蔺晗之身侧,沉声提醒:“陛下该去更衣了。”
天已大亮,早过了早朝的时间,但文武百官还在殿中等候,他的登基大殿也需尽快完成。
蔺晗之淡淡瞥他一眼,目光从躲在绥远王身后的元倾身上扫过,随后踏着地上那片血水转身去了偏殿沐浴更衣。
等到顾简声走至门外时,殿外的尸体已清理得差不多了,数十人正不断地用清水刷洗着白玉石砌成的台阶和地面。
又有几个小太监颤巍巍地给新帝更换沐浴的热水。
端出来的水早都被血色染红,因温热又显得血腥气更加浓郁。
邓服见是顾简声来,忙恭敬地带人进去,“陛下已等候顾侯爷多时。”
“恩。”
方一迈步进屋便觉这血腥味儿更浓了,顾简声都忍不住皱眉,见到某人正站在屏风后穿衣服,不免担心:“受伤了?”
这个时候敢不对新帝尊称一句“陛下”的,怕也只有他顾简声了。
蔺晗之抬手屏退伺候的宫人们,慢条斯理地套上一件外衫,“你见过哪个受伤的人不忙着止血,反而用热水沐浴?”
顾侯爷悻悻:“那倒也是,但保不齐有内伤。叫太医来看过了吗?”
“不急,先说肖烛。”
蔺晗之叫他坐下慢慢讲,自己则是继续在屏风后穿衣。
肖烛的罪名可不止一两样,更何况他连楚公都叫来了,又把楚淅捏在手里作为筹码。但若顾简声想要现在就杀人泄愤,蔺晗之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那个楚淅,救与不救都没什么两样。
顾简声也没有犹豫,来这一路都已经打好了腹稿,“家母之仇自然要报,但相比起来,宦官涉政、毒害圣上的罪名更该公之于众。一来能警醒朝臣,二来这毒瘤是你铲除,也好让你登基免去些不必要的麻烦。是以将人下了诏狱,等候发落。”
“好。”这般选择倒是在蔺晗之意料之内,他颔首,“母后之事想来他也参与其中。”
“这你倒是提醒我了,方才在寝殿那间暗格里发现了一封从燕陵送来的信。”顾简声说着已将东西拿出来,递到了蔺晗之跟前,“我对燕陵文没什么研究,这上面的内容只零星认得几个字,似是提到了你。”
事关燕陵,蔺晗之不免脸色微变。
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蔺衍提起过与燕陵有书信往来,哪怕母后下葬二十日前后在京中抓捕到众多燕陵人,蔺衍也仅仅是一声令下将这些外来人处死。
他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逐字逐句看着上面的内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倒是把一旁的顾简声急坏了,“怎么样,信上说了什么?”
“信上说曾有一封母后的绝笔信送至燕陵,上面指认我不忠不孝,以及许多大逆不道、违背两国合盟之言。”蔺晗之冷声重复着信上的内容,却有一股寒意攀上脊背。
没有人比燕轻羽更想两国休战才对,她身为燕陵的公主却深爱大临皇帝,两国开战只会让她夹在其中痛苦不堪。
更何况她一个自幼长在深宫的女子,又怎会写下那些荒唐话留给他人抓住把柄。
“可把那样一封信送到燕陵不就是挑衅吗?所以燕陵突犯北境不仅仅是因为……”顾简声哽了一下,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小心地去打量蔺晗之的脸色。
却听他忽然笑了声,脸上笑容被苍白的脸颊衬托得有些怪异,“原来如此。”
原来蔺衍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起兵北上的借口,而仅仅为此,就毁了一个女子的一生,葬送了她的性命……
被拢在宽袖里的手不住地握紧,蔺晗之眸色阴沉,望向门外已被清洗干净的地面。
“该上朝了。”
*
宫里的事方才告一段落,元倾不敢乱跑,只跟着疾风同善州军一起退出了皇宫。
出宫的这一路,她筋疲力尽地趴在疾风背上,歪着脑袋问了许多问题。
疾风是看着她长大的,颇有些似兄妹般的情意,耐心地一一回复了,又反过来问她自己身上的甲胄硌不硌人。
元倾笑着摇头,“不硌,反正我小时候也常被你这样背着!”
听得这话,疾风不免叹了口气,“姑娘不在王府的这些日子,王爷忧心得茶饭不思,王妃亦是。大家都很担心你。”
背上的人儿半晌都没吱声,疾风怕她太自责,又忙找补:“不过姑娘没事就好。王妃此刻正在京郊的营帐等姑娘和王爷回去,属下先送姑娘出城?”
“不急。”元倾摇摇头,“先送我到横芜馆吧,阿姐在那儿。”
“二姑娘?”
“恩,阿姐肯定担心坏了。而且那里是医馆,老板是我和阿姐很好的朋友,她会帮我开药的!”
疾风斟酌半晌,还是听从了元倾的安排,送人到了横芜馆。
只是却并未见到心急如焚的元攸,出来迎人的都只有一个身段袅娜面若桃花的女子。
见到元倾回来,景芜眸中晃过一丝光芒,“阿圆,无霁那边……可成了?”
她轻轻捏住元倾的肩膀,指尖的颤抖连自己都未曾发觉。
回想起蔺晗之站在尸山血海中的模样,元倾不由脊背发凉。
如今众人都称他为陛下,便应当是成了吧?
“恩,成了的。”她怔怔点头,目光却朝她身后看过去,“阿芜姐姐,我阿姐呢?”
得到肯定回答,景芜方才重重舒了口气。
她面上的笑容苍白,原本艳而近妖的容貌竟透出些许违和的清冷,“她在后院。”
疾风警惕地扫她一眼,随后跟着元倾一起进了后院寻人。
彼时元攸才从榻上悠悠转醒,入眼便是妹妹的模样,不免想起昏睡前的情形。
她一把抓住元倾的手腕,额头浮起汗珠,“阿倾你不能去,此事有诈,你会有危险的!”
元倾怔了一瞬,笑着拍拍她的手背,“阿姐你说什么呢,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你看谁来了。”
元攸意识回笼,胸口剧烈的起伏尚未缓和,便见疾风的身形映在屏风上,“二姑娘。”
疾风的声音她辨认得出,此刻惊讶之余,还不忘紧紧抓住妹妹的手。
“阿倾你见到父王了?那这一身的血又是怎么回事,可是受伤……”
“哎呀阿姐,我好好的呢!”元倾急着给她证明自己完好无损,“进宫这一路是有些吓人,可我是小福星嘛,自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啦!”
“……”
元攸没说话,只定定望着她半晌,眼眶泛起酸涩,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
元倾以为太过担心而后怕,只慌忙把人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脊背,“父王也没事,只是被殿下……陛下,留下上朝了,阿姐不必……”
话说一半忽然没了声音,元攸只觉那刚才还朝自己摇得像拨浪鼓的小脑袋瓜轻轻一歪,倚在了自己肩上——
“阿倾!”
第52章
皇宫中的血雨腥风终究没能吹到坊间。
一场暴雨也不过是让京州城堂而皇之地添了几分凉秋的惬意。
去茶馆听书的人也随之多了起来, 店小二麻利地招呼客人坐下,一边倒茶还不忘介绍当日的说书本子。
新帝登基之事已经连番讲了几天了,因着几位大臣的“死而复生”, 在坊间被传得神乎其神。
只是等这些传到元倾耳中时, 已是两日后。
“那些说书先生都是这番话。王妃的意思是让姑娘听听也就罢了,不必多想。”舒叶递了晾温的汤药过来。
她此前一直和墨砚被景芜藏在京郊一农户的家里,直到昨日才被领了回来。
“哦。”元倾抿了抿嘴唇,捧着碗,药还没喝到嘴里便已有了那苦涩的味道。
那日她从宫中出来, 因受了过度惊吓在横芜馆昏过去,睡了一天一夜方才转醒。
睁眼时又见父王母妃和阿姐都在,恍然以为自己回到了善州的王府, 脑海中却倏地晃过蔺晗之拿着琉璃戒指问她愿不愿意时的情形, 这才彻底醒过神。
彼时,一家人住进了新帝赐给元儒的宅子。
那宅子便是当年的元家祖宅, 元熠带全家迁至西北时将这套宅子变卖, 以示自己绝不回京的决心。
如今兜兜转转十几载, 他们竟又回到了这里。
元倾乖乖喝完药, 便将舒叶支了出去。
不知为何,从前不觉得舒叶一口一个“王妃说”有何不妥, 只嫌她唠叨了些。
如今听起来却总觉得别扭, 是以不免烦躁, 想自己待一会儿。
只是没想到舒叶前脚刚出门, 父王便走进了院里。
他今日被新帝留在宫里单独聊了几句,下朝回来便直奔元倾这儿来。
“新帝登基大典已毕, 朝局暂且稳定。善州军还驻扎在京郊,不便多留。我已向陛下请辞, 咱们不日将启程返回西北。你可还有什么朋友需要道别?”
元熠同她说这话时,元倾正拨弄着窗台上那盆兰花的叶子,手上不由一顿。
父王的意思是要她回善州。
她回头去看他,支吾片刻才小声问道:“兄长才立下大功成了禁军副统帅,父王和母妃不多留下来陪陪他么?”
元熠默了片刻,略显疲态的脸庞上扯出一抹笑。
他抬手抚了抚女儿的小脑袋瓜,指腹的厚茧摩挲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你兄长会理解的。”
“可是……”
可是她早就与蔺晗之私定了终身,尽管那次因为他起初态度暧昧不明,她赌气没有答应,前两日又被吓到了也没来得及回答。
但她终究是愿意嫁给蔺晗之的。
只不过她一答应,便必定是要留在京州了,还要住进皇宫。那里的高墙几乎将天都圈住,只露出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她其实不喜欢。
她很想念善州的草原。
这些话元倾都不知该怎样开口,但良久的沉默不免引得人多想。
元熠叹了口气,“阿倾,父王知你心中有顾虑,陛下也说了你还欠他一个回答。但京中波谲云诡,新帝年轻急着立威坐稳朝堂,即便是允了你承诺也未必顾及得了你。”
他顿了顿,望着女儿的目光复杂至极,“父王与你母妃只希望你将这些都想清楚了,再下决断。”
他说的这些话,元倾也都心知肚明。
京州虽然繁华热闹,却并不是好待的,所言所行都仿佛被圈在了某个固定的框架中,稍有不妥便会引火上身。
可她在京的这段时间,虽然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回想起来却也算得上快乐……
元倾垂头摆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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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小手,喃喃道:“女儿明白,我会好好考虑的。”
“好。”元熠微微颔首,“要出门的话带上疾风。”
元倾乖乖嗯了一声,直到目送着父王出门后,心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踢掉鞋子窝在榻上,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前几日的那些事。
她也曾想过嫁给蔺晗之后会是怎样的,以他的才谋和身份,他们的日子注定不会太过普通。
可那些终究都只是她的幻想,直到真的踏进了皇宫那道大门,看到了几人高的朱墙,看到了那弯弯绕绕又好似看不到尽头的宫道,以及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台阶和在阳光下泛着光晕的宫殿……
她方才对宫中的生活有了实感。
更何况她在看到这些的同时,还有被围困的军队,带着冷风划破长空的箭矢,大殿前叠如小山的尸体、流淌如河的鲜血——
以及那个浑身血淋淋朝自己走过来的人。
虽然曾经坚定地答应过他,可那一刻,元倾还是犹豫了。
“怎么这么难啊——”她干脆把脸埋进了手臂,趴在榻上一动也不动。
院里树的叶子已经泛了枯黄之色,被风吹动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元倾终于还是放弃思考,决定先去施月那儿看看,顺便出门散心。
“疾风,去帮我套辆马车来,我要出门!”
她一股脑从榻上爬起,整了整衣衫,趁着舒叶还没回来,赶忙带着疾风从后门出府。
街上还算热闹,元倾这一路让疾风帮忙买了不少东西,摞了半人高。
都是平时施月爱吃的,想着她要照顾生病的施总使,怕是不能随自己出去。
一拐进巷子便觉冷了下来。
与街上的热闹不同,通往施宅的这条巷子住的人家本就少,这会儿又都大门紧闭,不免显得更加冷清。
元倾怀里抱着玉臻楼外带的食盒,放轻脚步走过去敲门。
“笃笃笃。”
屋里没有动静。
她便又敲了几下,这才听得脚步声靠近过来,“谁?”
“阿月,是我。”
“阿圆?”施月看到她眸子都亮了,可紧接着却是眼眶一热,不觉便蓄起泪花。
往日那个张扬明媚的小娘子如今面色苍白,纤瘦得仿佛能被风吹倒。
元倾心疼得不知怎么好,赶忙把东西塞给疾风,转过身去抱施月,小手轻轻抚着她的脊背。
“瘦了这么多,这些日子你当真辛苦了。伯父身子如何,好些了么?”
听得这话,施月不免鼻尖泛酸,泪水就止不住了,哽咽着在元倾肩上浸湿了一片方才堪堪收住。
她哭得伤心,却又明显是克制着的,不想被屋里的父亲听到动静。
这便让元倾越发难受,也跟着红了眼眶,却不敢落泪。
总要有一个人哄着不是?
她稳下心神,轻声问施月:“要不我让疾风去请阿芜姐姐来?”
“不必了,”施月抹了把脸,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是许久不得好眠的模样,“郎中来看过,说是让准备后事……父亲心中也是明白的,这几日交代了我许多……”
她说着又忍不住落泪,攥紧了元倾的手,“阿圆,我是不是真的命太硬了,小时候克死了阿娘,现在又是父亲,就连太夫人也……”
元倾赶忙去捂她的嘴,“胡说什么呢?命途自由定数,岂是谁硬谁软决定的?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都是那些坏人做了亏心事想出来推卸责任用的!”
她好歹把人哄好了,又去看了施总使。
施月不让她进屋,说怕过了病气给她,元倾便只在帘子外面瞧了一眼,行个礼问候了两句。
虽只远远隔着帘子看了一眼,也能瞧出人瘦了不只一圈,被褥里露出来的手臂枯瘦,像是只剩了皮包着骨头。
元倾心中不是滋味儿,拉着施月的手不免更紧了。
疾风守在院子门口,抬眼看了看天色,估摸着他家姑娘晌午应该赶不回去用饭了。
彼时,宫里的御厨们正忙得不可开交。
今儿临晟殿那边要宴请一位重要的客人。
新帝登基,宫人们从里到外都换了一波新的,除了之前守着冷宫的那几个,几乎都是新人。
新人总是胆小些,也规矩,守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蔺晗之看他们也心烦,干脆打发下去,殿里只留了自己。
他坐在案前翻着奏折,看到上面那些的废话,烦躁地将朱笔扔回砚台上,目光不自觉移开。
这一扫,便瞧见了压在折子上的那柄短剑,上次看到这剑柄上的花纹,还是在横芜馆。
他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
细碎的步子由远及近,将蔺晗之思绪带回。
邓服弓着身子上前,“陛下,奴才把人请来了。”
端坐上首的那人稳下心神方才颔首,示意他把人带进来。
不过片刻,景芜跟在邓服身后款步走进了大殿。
她这一路上都垂着眉眼,是从前不曾有的温顺,仿佛脱胎换骨。
“民女叩见陛下。”景芜行礼。
蔺晗之示意邓服将人扶住,没让她跪下去。
“言重了,皇姐。”
他起身,抄起那柄短剑拢进袖子里,走到她跟前。
景芜明白他这称呼的用意,耐着性子道:“陛下说笑了,我姓景不姓蔺。我既说过不认他这个父亲,便这辈子都不会与皇家有牵扯。”
蔺晗之抬手屏退了邓服,这才沉声:“如今我才是皇帝,你大可不必顾及上一辈的恩怨。你若想,便是大临的长公主。”
“我不想。”景芜面无表情迎上他的目光,拒绝得没有半分犹豫。
……是她不配想。
“……”蔺晗之望着她片刻,没说话,只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景芜轻笑了一声,伸手接过短剑。
“我知你今日叫我来是为何。没错,是我骗了绥远王说他的两个女儿被困在宫里,善州军才会闯进皇城。也是我让元倾冒险入宫为她父亲求情。”
“你明知我将人藏在恣园便是不想让她牵扯进来,为何——”
“但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只许成功不可失败。宫中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我只能行此下策。”景芜平淡地说道。
“可暗卫是听你调遣。”蔺晗之眼底泛起冷意,“你明明可以派暗卫进宫相助,却非要让善州军大张旗鼓闯进来,又是为何?”
她皱眉看过来,恨恨咬着牙。
“是,我们的原计划确实是动用暗卫。可蔺无霁你想过没有,一旦让那些燕陵人进了皇宫,你这皇位哪怕是正统继承也会被歪曲事实。日后你时时刻刻都要忍受着‘叛国’罪名的煎熬,朝中无人服你,百姓揭竿而起,那些文官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你难道要做一个遭万人唾骂的皇帝吗?”
隐在袖里的手紧握成拳,蔺晗之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那便杀了他们又何妨?”
他眸里泛起明晃晃的杀意,景芜迎上他的视线,却只默了一瞬,继而苦涩地扯了下唇角。
“你杀得尽那些人,杀得尽流言吗?你说过要做明君,可这般草菅人命又与他有何区别?”
“可阿倾是我如今最在乎的人!”
第53章
蔺晗之瞳仁轻颤了颤, 定定地望向面前的人,“我怎能弃她的安危于不顾?”
“所以做这件事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景芜一字一顿,“亏欠她的也是我。”
“可你是我阿姐。”他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如今这世上能让他心甘情愿承认的亲人没有几个, 远在行宫的皇祖母是其一, 其二便是景芜。
即便他从未真正叫过她一声阿姐,可在心中她早就已经是了。
“……”
大殿之上是良久的沉默。
景芜轻笑了一声,她眼眶里不知何时有了泪水,此刻眸中映出蔺晗之的模样。
“是阿姐对不住你,不该拿你的心上人去冒险。”她声音放得很轻, 眸中隐约有泪花闪烁,与往日那副模样大相径庭,“如今大局已定, 我准备离开京州了, 这里终究不适合我。”
蔺晗之望着她,没说话, 只脸色越发沉了。
景芜兀自说着:“给你配药的药方我已经交给孟繁了, 那小子虽然粗心大意, 但对你这个兄弟却是忠诚, 往后你用得上他的地方还有很多。”
她说着顿了片刻,没去看蔺晗之皱起的眉头, “有他在你身边你, 我也能放心离开了。”
“为何非要离京?”
直到此刻, 景芜面上才恢复了几分原本的模样。
她轻轻笑着, 依旧媚眼如丝,“你又不是不知我上京本就是为了恶心那个人, 如今他被你逼疯送去行宫,我便也没有必要再留在此地。京中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 何况……”
何况如今,有些人她也无颜面对了。
景芜笑了笑没再说下去,只躬身朝着蔺晗之行了一礼。
“临来时邓总管说陛下是要留我一起用午膳的。谢陛下抬爱,不过倒也不必,横芜馆里还有许多琐碎事需要处理。陛下珍重,民女告退。”
她垂眸后退两步放才转身,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半分犹豫,似逃一般。
仿佛在这里的每一刻都令她煎熬。
大殿之内,那抹明黄色的身影伫立在原地许久,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节都泛起白色。
良久,守在外面的邓服听得主子唤了一句。
他迈着细碎的步子进殿,毕恭毕敬:“奴才在。”
“召宣定侯进宫。”
“是。”
*
每次见到施月,元倾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尤其这次因着宣定侯府跟皇宫之中接连出事,她已许久没能跟阿月这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了。
彼时元倾挽着施月的手臂,小脑袋瓜轻轻倚着她的肩膀,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你真的不跟我回善州么?那里虽然不如京州繁华,却也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而且你是我的人,没人敢欺负你。”
这话她短短半日都已经说过三四次了,施月不免失笑。
“大皇……现在应当称呼为陛下了,”她顿了一下,“陛下他会放你走么?他可是说过要娶你的。”
元倾来前便是在为这事苦恼,此刻提及不免又要将小脸皱成一团。
“我不知道。”她喃喃嘀咕了一句。
外面的风渐冷,刮过时窗棂都跟着轻轻作响。
她听到施月苦涩地笑了声:“阿圆,这里还有我放不下的人,也有我没能偿还的罪,我不能走的。”
“阿月……”
元倾张了张嘴,想要告诉她太夫人的事本就与她无关,该赎罪的是造成那场大火的人,不是她,也不是施总使。
可元倾也明白这些道理施月心中都清楚,她过不去的始终都是心里的那道坎,旁人说再多也是无用。
再多的劝解与安慰最终也只能化作一个无声的拥抱。
元倾轻轻环住她,小手抚着她的脊背,“那你什么时候想来找我了,尽管来。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你也定要第一时间写信给我!”
“好好好,一定会的。”
……
疾风在院里守了两三个时辰,才见自家姑娘恋恋不舍地从屋里出来。
施小娘子跟出来送人,两人眼眶都红红的。
想来女儿家总是多愁善感些,更何况他家姑娘独自在京州闯荡了三个月之久,共患难的感情自然要更加深刻些。
他便也没催促,只默默等着元倾上马车。
可施宅的门方才关上,便觉一阵冷风拂过。
疾风五感向来敏锐,几乎立刻将没来得及上车的元倾护在了身后,却见胡同另一头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眯了眯眸子,低声提醒姑娘小心些,却听元倾有些诧异地唤了一声:“顾侯爷?”
顾简声从阴影中走出,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朝这边微微颔首,“元小娘子,有人想见你。”
“见我?”元倾疑惑地重复一句,又拍了拍疾风挡在她身前的手臂,急匆匆地绕到顾简声跟前,“那你是来看阿月的吗?”
施月自苦,这个时候能够解救她的或许只有顾简声。
但这人却沉默了。
元倾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施总使快不行了,她最近每天都很痛苦你知不知道?你……”
后面那些责备的话被她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她知道这件事情自己没有立场站在任何一边去责怪另一方,她只是心疼阿月,也希望两情相悦的人能够心无芥蒂地携手走下去。
只是命运开的这场玩笑终究还是太过了……
元倾深吸一口气以平复心情。
平复失败。
她最终还是气呼呼地上了马车,任由顾简声带自己去约见的地方。
傍晚的锦月湖畔风景更多了些秋感。
临湖的白玉楼早早点上了灯笼,挂在屋檐随风轻轻晃动,昏黄柔和的光线投落下浅淡的影子,渐长渐短来回变换。
马车便停在白玉楼门口。
顾简声勒紧缰绳停了车,“我们到了。”
元倾闷闷应一声好,这才戴上帷帽随他去了楼上的雅间。
相比玉臻楼,白玉楼自然要更清净些,装潢也以素雅为主。
顾简声把人带到便转身离开。
元倾孤身进了雅间,便见屏风后的圆桌旁正坐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
那人听得动静,似有些急切地起身过来。
元倾虽早就知道是要来见蔺晗之,可当瞧见人的时候还是不免愣怔。
待到他走至跟前,她方才回过神,慌张地要朝他行礼,“臣女见过圣——”
手臂却再次被一只大手托住,“阿倾,你非要与我如此么?”
那人轻轻捏着她的腕子,声音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她……怎么了吗?
元倾不明所以,茫然地抬眼看过去。
帷帽还戴在头上,薄纱遮住她的面容,隐约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小鹿眼。
是母妃从小教她要有礼有节,当初即便是蔺晗之被废,她亦是一口一个“殿下”地唤着他,怎的如今他成了皇帝却不许她行礼了?
手腕上的力道有些大了,元倾蹙起眉头望着他。
“陛下是……心情不好么?”她站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开口,却并没挣脱他的手。
蔺晗之惊觉自己似乎抓疼了她,下意识松开手。
他眸中闪过一丝慌乱,手却不自觉抬高,修长的手指缓慢地剥开那层纱帘,微凉的掌心轻轻贴上她的脸颊。
元倾怔怔望着他,没来得及躲闪,只小声唤了一句:“陛下——”
她话音还未落便已被人揽进了怀里,帷帽摔落在地,砸出一声闷响,她几乎整个人埋进了他的怀里。
他好像更瘦了……
这是元倾的第一反应,随后便有酒气萦绕上鼻尖。
“你喝酒了?”她挣扎着抬起头,鼻尖刚好扫过他的下颌。
“恩,我怕自己不敢见你。”
蔺晗之声音有些闷,像极了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不敢见我……为何是不敢?”
屋里忽然静默了,就连雅间外的走廊都静得毫无声响。
良久,元倾才听得那人沉声开口:“你见到我浑身鲜血淋漓的那日,我能感觉到……你是怕我的。”
所以他忍了这几日都没敢来见她,既怕自己再吓到她,又怕她会拒绝留在京州、留在他身边。
提及此事,元倾脑中猛然晃过他从大殿走出时的模样,以及他垂下头用衣上最干净的地方擦净手上血水,他捧着琉璃戒指轻声问她是否愿意,他落寞转身离开时那瘦削的背影……
她原以为自己会怕,怕到发抖。
可眼下更多的情绪却是心疼。
“我那日,只是被吓到了。”元倾小手在他背上轻拍两下,“后来父王同我说,那日你杀的都是叛军,是坏人,是他们要杀你在先。”
蔺晗之没出声,只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元倾以为他不信,又继续解释道:“我一个女孩子家,从小虽然常偷偷跑去军营找父王,却是头一次见到那尸山血海,害怕也是自然,你该明白的。”
不知是不是这几日跟家里人待得久了,她说官话又多了些西边的口音,配上她那哄人般的语气,便显得软乎乎的又有点娇憨。
“恩。”他应了一声,却仍是不肯将人松开。
方才在施月家里她便安慰人许久,这会儿又说了这半天的话,元倾早已是口干舌燥,这会儿有些为难地舔了舔嘴唇。
“所以,我能先过去喝口茶吗?好渴……”
“恩?”蔺晗之直起身子将人松开,看到她皱着眉头抿嘴唇的模样,忍不住低低笑了声。
他拉起元倾的手,一同坐到屏风后的圆桌旁,又倒了杯茶水,稍稍吹温才递到她手里。
“小心烫。”
“好的好的。”元倾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却半点也不耽误手上的动作。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继而暖意由内而外地传遍了全身。
她忍不住一个激灵,只觉得自己终于得救了。
蔺晗之失笑,望着面前的人儿只觉得这几日的烦闷一扫而光。
他又给元倾添了茶,把点心也推到她跟前,“都是你的。”
元倾羞涩一笑,捏起块点心咬了一口,清香而不甜腻的味道与她口中方才留下的茶香味简直配合完美!
“这个好好吃!”
“是我从宫里带来的,你若喜欢,日后让御膳房每天都做。”
元倾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好啊好啊,这简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糕点了!”
却不料那人眸中晃过一丝惊喜,颇有些紧张地开口:“所以你是答应留在京州了?”
第54章
“唔?”元倾方才咬了口点心, 听得这话不由一哽。
她方才说了什么,好像并没有说要留在京州的话吧?
“咳咳咳!”一时的慌张让她不小心被糕点的糖粉呛到。
元倾猛地咳嗽几声,便见那人神色微变, 将水杯递到了自己唇边。
咕嘟咕嘟一杯茶水下肚, 好不容易将咳嗽压住,元倾这才悻悻去看身旁的蔺晗之。
他脸色不太好,瞧着比她这个刚刚被呛到的还要难看。
她思忖片刻,还是小声开口问他:“若我答应了你,是以后都不能回善州了吗?”
这点对她来说很重要。
她母妃云氏本是雍州人, 嫁给她父王之后又跟着从京州迁至善州,三十年来都不曾再回到娘家。
虽说与王府的尴尬处境脱不了干系,但更多的也是因为嫁夫随夫。
善州本土百姓在这方面并不苛刻, 女子甚至可以随时回到娘家小住, 但有着繁文缛节的京州想来并非如此。
元倾放不下家里的父母兄姐,京州就算再繁华, 她也不愿一辈子只留在这里, 更何况还是在被高墙隔绝的皇宫。
没错, 她确实喜欢和蔺晗之在一起。
但前提需要她是相对自由的。
若这一点无法得到保证, 那么她——
“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回去。”蔺晗之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元倾微怔, 意外他回答得这般痛快, 定定望了他片刻。
“但你要允许有人随行保护, ”他接着道, 双手轻轻捏住元倾的肩膀,“若我无法陪你, 便势必要找人护你周全。”
就像父王会让她出门时带着疾风一样?
这简直毫无影响嘛!
元倾眸中都亮起光来,生怕这人反悔, 追着问他:“真的吗?我当真可以随时会善州?”
她几乎快要扑进他的怀里,蔺晗之不免失笑,弯着眉眼捏了捏她的脸蛋儿。
“我何时骗过你?”
“太好了!多谢陛下!”
这已是元倾所想过的一切办法中最为两全的,一时间喜不自胜,抬起小脸朝着那人的脸颊贴过去。
柔软的唇瓣在微凉的皮肤上短暂地碰了一下,却烙下温度和印记,甚至让心跳都久久无法平复!
蔺晗之还没反应过来,元倾便已经一头扎回了他的怀里。
她温热的小手像之前那般环住他的腰,眉眼弯如月牙,露出嘴角那对梨涡,可爱得让人快要为之疯狂。
胸腔内心跳如擂鼓,他垂眼看着她,某种无以言表的欲望几乎快要冲破理智最后的高墙。
蔺晗之不受控制地垂下头去,一寸一寸地靠近她——
“陛下!”怀里的人儿猛然抬头,吓得某人身子一僵。
一个人的尴尬缓慢蔓延,蔺晗之不自在地眨了眨眼,“怎么?”
却见元倾笑得十分讨好,“陛下既然答应了,那便是说我可以先随父王回善州咯?”
蔺晗之皱眉:“恩?”
这套路怎么有点熟悉。
怀里的人却有些迫不及待,笑着从他怀里挣脱,顺势乖巧地行了一礼:“太好了,我就知道陛下最好啦!等我从善州回来就只做你一个人的小福星!”
往日单纯可爱的小姑娘此刻眸中露出几分狡黠,却并不惹人厌烦,反而莫名有趣。
屋里默了片刻,最后只听得某人无奈地笑了一声。
“好,我等你。”
*
元倾随父王回到王府不过一个月,京中的赏赐也跟着到了善州。
来的人虽不是蔺晗之身边的邓服,但却是由自己最信任的宣定侯顾简声亲自护送,可见朝廷对绥远王府的重视。
彼时已深秋,元倾跟姐姐在院子里学着做枫叶形的金糕饼,手上身上都是面粉。
前院小厮过来传话时她本不在意,但听得顾简声也来了,不由一怔。
她撂下手里方才捏出雏形的糕饼,“你可问清楚了,当真是宣定侯本人?”
“小的亲耳听到那位贵人自称宣定侯,姓顾,不会错的。”
一旁的元攸也算是王府中对与元倾在京州那些羁绊最为了解的,这会儿偷偷在妹妹腰上掐了一把,小声:“护送赏赐而已,竟让禁军统帅亲自来,怕不是那位有话要让传达?”
元倾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免小脸浮上一抹红晕,“阿姐,听说还要宣旨的,咱们赶紧过去吧!”
元攸笑而不语,被她拉着去了前院。
圣旨内容简单纯粹,是因着新帝对绥远王勤王救驾之事十分感动,念及多年驻守西北边境之功,特意追赐些东西,并允了元氏族人可随时回京。
“臣接旨,叩谢皇恩。”
元熠接过圣旨,又与来宣旨的公公和顾简声寒暄一番,准备当晚摆宴酬谢众人舟车劳顿之苦。
小太监是邓服新培养出来的,自然事事都由着顾简声做主。
眼下小太监转动眼珠去看身旁那人,只见顾侯爷笑了下,“王爷既盛情邀请,晚辈却之不恭。那便叨扰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像是不经意间看向元倾,微微颔首。
元倾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等到傍晚要去驿馆请人来赴宴时,她自告奋勇拉着元攸一起出了门。
疾风自然是依旧寸步不离地守着两位姑娘。
“姑娘,我去请顾侯爷。”马车方才停在驿馆门口,便听得他在外面如是道。
元倾下意识掀开车帘,“等、等一下!”
顾简声既然在王府时那般示意她,怕是要同她说的事情没那么简单,须得避人耳目。但疾风终究是父王的人……
她正急着如何将这事做的圆满些,便听到元攸扬声叫了疾风一句。
“临来时听到厨房的嬷嬷说今日用来招待客人的糕点不够了,再做新的已是来不及。正好这边离糕点铺近,你随我去买些吧。”
疾风皱眉:“那三姑娘……”
元攸却已经笑着走下马车,“顾侯爷乃是阿倾好友,让她去请人也未尝不可。更何况由善州福星亲自相迎,也不算怠慢京州来的贵客。”
疾风思忖片刻,终还是在元攸“我自己拿不动那些东西”的催促中答应下来。
元倾满目感激地望着姐姐,元攸笑着拍拍她的小手,“好好听顾侯讲话,我们且得会子呢。”
“好!”元倾卖力地朝着姐姐挥手,转而进了驿馆。
岂知顾简声就在一楼的雅间等着她,远远瞧见珠帘后的身影,竟莫名觉着他心情似乎不太好。
元倾微怔,便见那人抬眼朝着这边招了招手,“来这边喝茶。”
“侯爷心情不好?”元倾不是个喜欢绕弯子的人,坐下便直截了当地问了。
顾简声给她倒茶的手微顿,随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将茶盏推到她跟前。
“还以为你会更急着知道陛下让我带了什么话。”
元倾眨了眨眼,“哦,那陛下带了什么话?”
“……”
气氛诡异地静默了一瞬后便被顾简声的笑声打破,“日后有你在无霁身边,也算是为我们出了口恶气。”
元倾有些不明所以,皱起眉头:“侯爷这话是何意……陛下对你们不好吗?”
眼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模样,顾简声连连摆手,“那倒不是,那倒不是。”
他一连笑了几声,这些话便被就此揭过。
其实蔺晗之倒并未让他带什么话给元倾,只是一些信,其中内容大抵是他们这位新帝一些拿不出手的相思情话——
顾简声如是猜测。
但元倾到底也是察觉到了他在可以掩饰的情绪。
“所以是京中又发生了什么事吗?”她将蔺晗之的信件妥善收起来,又转而问道。
顾简声哽了一下,慢吞吞地饮了口茶,却无论如何都只尝到苦涩。
“没什么,不过是前些日子无霁让我去行宫接回了太皇太后,这又来善州帮他看你,我有些乏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是笑着的,可却看得人眉头越皱越紧。
“你若是不想笑,还是别笑了吧,真的……有点丑。”元倾声音越说越小。
顾简声:“……”
从前他见元倾的次数不多,她又总是躲着,倒也未曾察觉,直到今日此时此刻,他越发觉得元倾像是蔺无霁的翻版,怼起人来那话术都一般无二!
造孽啊,他这是摊上了两个什么“神仙”!
顾简声捏了捏眉心,默默警告自己不可跟未来的皇后娘娘置气。
他敛了笑容,道:“你离京后确实发生了件不小的事情,是有关阿月的。”
提到施月,元倾心中恍然闪过一个念头,脸色不由白了几分。
“难道是……”
顾简声压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拢成拳头,青筋暴起,“施伯父去世了。”
他一字一顿,声音略微颤抖。
而元倾的心也猛然沉了下去。
尽管离京前便已听施月提过她父亲怕是撑不到过年,可这到底是来得太快了些。
“当时我在行宫,没能赶上伯父下葬。回到京州已是一月后,阿月卖了宅子暂住在城西的菁兰寺。她不肯见我也不愿随我回侯府,我便给施伯父也供了盏长明灯,多添些香油钱,托寺里的师父们照顾她。”
元倾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来前我去问她要不要来善州看你,她摇了摇头,托我将这个给你。”
第55章
看着顾简声手里那枚平安符, 元倾沉默了许久。
阿月为何还是不愿放过自己呢?明明从始至终都不是她的错。
订下婚约是父母之命,想要废掉婚约是因着顾家回京顾简声袭爵,施家不愿高攀, 就连未能及时救助太夫人也是因为施总使病重, 自顾不暇……这期间除了喜欢上顾简声,施月没做任何事。
阿月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元倾将东西紧紧攥在手中,既生气又心疼,可偏偏这种事情她所能做的实在有限。
她对上顾简声的视线,一字一顿:“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我自是喜欢的!”
“那你愿意娶她么?”她问。
“除了她我不会娶旁人。”
他话虽说得如此坚定, 但元倾仍是不放心,又追问道:“若是她这辈子都不愿嫁给你呢?你肩上可还承担着宣定侯府传宗接代的重任。”
要知道宣定侯府如今只有顾简声一个主子。
顾家老侯爷顾伯瞻这一脉只他这么个独子,二房的那些人没一个靠谱的, 且都已被暗中送回了雍州。
若是顾简声执着于施月而无所出, 那侯府必定后继无人。
“即便如此,仍不能改我心。”顾简声却答得郑重其事, 他目光灼灼, 显然是在给元倾作保证, “顾某绝无戏言, 此生非施月不娶!”
想不到他竟情深至此。
元倾微怔,却不由在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尽管在京州她与这人交集算不得多, 但蔺晗之信他, 施月也从未说过他半点不好, 她便也愿意相信顾简声。
只是——
“那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顾简声勾起唇角, 那笑意虽坚定,却也有几分苦涩。
他道:“想好了。”
……
绥远王府的晚宴自是热闹非凡。
只是从开席后, 元倾便注意到了姐姐的不自在。
元攸有些恹恹的,虽面上瞧不出什么, 也十分配合地为远道而来的贵客写了祝酒词,但元倾能感觉到她有心事。
于是酒过三巡后,她便扯了身旁那人的衣袖,“阿姐,我想出去醒醒酒,你陪我可好?”
对于妹妹的事元攸向来是无有不应的。
说着两人便从席间溜出,朝后花园去。本文由君羊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欢迎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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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倾不喜欢绕弯子,方才那醉酒的晕乎模样已然消失不见,她拉了姐姐的手,“阿姐因为什么不开心呢?”
冷不丁被她这么一问,元攸有些愣怔。
这才后知后觉,不免笑得有些无奈,“果然什么都逃不过我们小福星的眼睛。”
“其实从京州回来后,你就一直这样,总像是有心事,我都知道的。”
元倾拉着她到亭子里坐下,“今日我去见顾侯爷的时候问过了,楚家要搬回京州是因陛下重新重用旧臣,让楚公重回朝堂。楚二公子如今陪着楚公,亦是安然无恙。”
姐姐向来视楚淅为重要的人,她心中再清楚不过。
可元攸却摇摇头:“我并非是担心楚家。”
她犹豫片刻,还是说将一封信递到了元倾跟前,“这是我今日收到的信,景芜寄来的。”
“阿芜姐姐?”元倾不免惊喜。
离开京州前她与许多人都道了别,却唯独没见到景芜,彼时横芜馆也关了门,据馆旁的商贩说,她是去云游四海了。
那时她并未多想,但眼前这封信上的内容却看得人眉头不由紧锁。
元倾有些迟疑:“阿姐,这些话是何意?”
明明每个字她都认识,怎么放在一起反而让人读不明白了?
隐约听得身旁那人幽幽叹了口气。
“景芜的身份你怕还不知,她与当今陛下是血缘至亲,是陛下同父异母的亲姐姐。若恢复身份,我们也当尊称一句‘长公主殿下’的。
“但她继承神医景家的遗志,永不与皇族有牵扯,故而选择放弃这身份,游历四海。”
元攸说着脸色也愈发复杂起来,“其实那日皇宫生变,她是故意引你进宫,我中了迷香没来得及阻拦,才让你以身犯险。也是因为此事她心中对你有愧,如今送来这封信,是想当面向你致歉。”
“……”
原是这般。
元倾将信纸重新叠好,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着。
怪不得当初蔺晗之在软禁期间生病,点名要让她去横芜馆开药,而景芜从头到尾都在说着蔺晗之于她的意义胜似亲情,原来都是真的……
“阿倾,你若不想见,待到约见之日我去回了她便好。”元攸见她沉默许久,以为她是想要拒绝。
毕竟被人蒙在鼓里利用了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就连她也因为此事耿耿于怀至今,回到善州后也没有一日不在纠结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元倾。
“那倒不是。”元倾摇摇头,信上的内容似乎并没影响到她的情绪,“十日后才是相约的日子,但我那时应当不在王府了,所以还要托阿姐帮我带句话。”
元攸微怔,猛然握紧了妹妹的手:“此话何意,难道你要……”
“恩,我决定随顾侯爷他们一起回京州。”元倾说着歪头倚在了她肩上,声音被夜里拂过的风吹远了。
“我要去履行我的承诺啦!”
*
才回到家一个月便又要奔去京州,元熠与云氏自然舍不得女儿。
虽说这件事的结果从京州回来前他们便已知晓。
“哎呀,母妃你别哭呀,陛下允了我随时可回善州看你们的。”元倾小手轻轻拍着云氏的脊背,就像小时候云氏哄她时一般。
只不过这样反而让云氏的泪愈发汹涌起来。
她这一生与王爷也不过只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元儒当初入京便是王府交给皇室的质子,后来新帝登基,偏偏她儿又是救驾功臣,仕途大好,留在京中不得回。
如今女儿也要去京,甚至还要入新帝的后宫。那后宫是如何凶险之地,女子争宠勾心斗角,她的宝贝女儿才过及笄之年,向来心思单纯,如何能应付那些腌臜事?
思及此,云氏拉住元倾的手久久不愿松开,“虽说陛下曾与你父王立过誓要对你好,可母妃终究放心不下。阿倾,你……是当真非陛下不嫁吗?”
非他不嫁?
这个问题她倒从未思虑过。
可若说让她嫁给别人,她一时间也是不愿意的。
那这便也可以算是非他不嫁了吧?
元倾这般想着又扯着笑脸去哄云氏,“母妃,女儿又不是不回来了,若是日后朝局稳定,说不定还能带陛下一同回善州住几日呢。”
“阿倾,”却听父亲沉声打断了她的话,元熠绷起脸色朝她摇了摇头,“陛下乃是一国之君,此话不得乱讲。何况日后你入后宫亦是不可干政,前朝之事只当不知便好,免得引火上身。”
父王对她这样严肃的时候不多,元倾不免悻悻。
可若是陛下问她了呢,也不能说吗?一句都不能提吗?
她张了张嘴,还是强压下心头的疑惑,点头答应:“哦,知道了。”
大约也是瞧出了她的心思,元熠叹了口气走至女儿跟前。
“自小我与你母亲便教导你如何明辨是非,这些年来你做得很好,入宫后也依此行事便可。但也要谨记,陛下再疼爱于你,也不可太过恃宠而骄,凡事要以自保为先,可懂了?”
眼瞧着这纵横沙场数十年的男人也红了眼眶,元倾忙不迭点头,“恩!女儿一定谨记在心!”
待到安慰好二老的情绪,小厮来报顾简声来接她的马车已停在了王府门外。
元倾给父母都奉了茶,又跪下叩首,“女儿还有一事求于父王和母妃。”
“你这是做什么?快先起来。”云氏连忙想要扶女儿起身,元熠却已然看透了她的心思。
“可是有关你二姐的?”他垂眼抿了口茶,不疾不徐道。
元倾又惊又喜,心想着倒免了不少麻烦,于是直言道:“父王明鉴,正是有关阿姐的!阿姐当初放我离家是我再三威胁才不得不应允,此事女儿早已同父王母妃讲明。”
提及元攸,云氏的脸色不免难看些许,想要去扶元倾的手也跟着顿了一顿。
却见她转头看向自己,“母妃,从小到大阿姐都待我极好,对我无有不依,对您亦是敬重再三的,但您平日里对她的苛刻我也看在眼中。”
“我何时……”
“母妃,在京中阿姐为了我以身犯险,险些丢了性命,女儿欠她一条命啊!”元倾紧紧握住云氏的手,眼眶通红,连话都有些哽咽。
“我对阿姐无以为报,只希望她日后能寻得自己的幸福。故而今日女儿不求别的,只求父王和母妃日后不再干涉阿姐的姻缘。她是善州第一才女,才情不逊于那些男子,她不该拘泥于后院这方小小的天地,求父王和母妃成全!”
“……”
云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再乖巧不过的女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心中五味杂陈,目光讪讪看向身旁的夫君。
元熠沉吟片刻,终是点了头:“阿攸是个好孩子,也难得你们姐妹情谊这般深厚。此事我与你母妃会好生斟酌,她的婚事我们也不会过多干涉。”
元倾眸中瞬间亮起光芒,连忙抹了把眼泪,“太好了,多谢父王母妃! ”
她还欲再次叩头,却被父亲的大手扶住。
元熠轻轻捏了捏女儿脸颊上的软肉,想到日后从军营回来怕是无法再立刻瞧见这讨人喜欢的小娃娃唤自己“父王”,心中不免浮上一层酸涩。
但他到底是将这情绪压了下去,只又抚了抚元倾的头,“若想家了便多写信回来。”
元倾笑得乖巧:“好!”
待拜别完父母,春藤也将东西都装上了马车,这会儿回来扶主子。
“姑娘,有舒叶在马车那边看着,您大可放心。”
元倾微微颔首。
她虽然不太喜欢舒叶,但到底是母妃手里训出来的人,带到京中一来能让母妃放心,二来也能帮衬着自己。
眼下这边已告一段落,但还有一人没见到。
元倾正欲朝着元攸院中去,却见那熟悉的纤瘦身影此刻正站在廊下,身旁的墨砚还拎了个沉甸甸的食盒。
阿姐何时来的?
这般近的距离,岂不是方才她与父王母妃周旋的那些话阿姐都听到了?
她愣了一瞬,回过神却发现元攸已然走到了自己跟前。
离近了方才看清,姐姐眼圈发红,隐约还有泪光闪烁。
元攸先一步握住妹妹的手,声音不住地颤抖:“阿倾……”
她原本有许多话要说,可这一刻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面前的小姑娘嘿嘿一笑,反挽住她的手臂,撒娇似的朝她邀功:“阿姐都听到了?正好还省得我再去你院里跑一趟!怎么样,我厉害吧?”
元攸不免失笑,连连点头:“我们阿倾最厉害了!”
望着妹妹如孩童般的笑容,她心中百感交集。
这会儿廊下除了她们几个再无旁人,元攸脚步微微站定,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阿倾,其实我做那些并不求你的回报。我少时的病亦是因为你的降生而痊愈,我与姨娘都早已认定,你不仅是善州的小福星,亦是我们的福星。何况你我血浓于水,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事关妹妹的事她从来都不争不抢,不仅因为这层原因,更是因为真心疼爱这个妹妹。
元倾却只抬手轻轻擦拭姐姐眼角的泪珠。
“阿姐,这世上从没有任何人是应该为谁付出的。即便我有‘小福星’这个名号,那也不过是凑巧,是大家对美好的一种寄托而已。何况我那时不过一个婴孩,又不是神仙哪会治你的病?”
“是郎中医术高明,是姨娘对阿姐的照料细心到位,是阿姐你坚强勇敢。你要感谢的是这些人和你自己,而不是我。”
元攸怔怔望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从前她总觉得妹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就该一辈子无忧无虑被人护在羽翼之下。
可今日这番话却让她明白,元倾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她心思通透,却又始终保持着一颗纯良的心,这实在难得。
她的阿倾合该是这世间的仙女才对!
两人都沉默许久。
直到远远瞧见顾简声的身影停在垂花门外,元倾这才帮姐姐擦净了脸上的泪痕。
“阿姐,你只管去寻找你喜欢的自由,日后再也不用受那些俗事的束缚啦!我得走了,不然顾侯爷怕是要说我耽误了回京的时辰。”
说着还有些不服气地瘪了瘪嘴。
元攸破涕为笑,让墨砚将食盒递给一旁的春藤,“你在京州要照顾好自己,若是受了欺负……”
“不会的,我不会受欺负的。”元倾笑着埋头进姐姐怀里,“阿姐,我会想你的,很想很想那种。”
“我亦是。”
第56章
京州, 皇宫。
小太监端着未动过的膳食从临晟殿出来时,邓服刚好送完连老回来。
见到那原封不动被端出来的东西,他不由眉头紧皱, “陛下还是不愿用膳?”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日了, 再这般下去非要将身体熬坏不可。
“是啊!”那小太监虽瞧着比邓服年纪小不了多少,但眸中尚无那些精明,此刻也是真真担心着蔺晗之的身体。
他叹了口气:“连老刚出门陛下便又拿起奏折批阅,奴才都还没来得及将东西从食盒拿出,就被陛下赶出来了。”
邓服紧绷着脸色没说话, 目光却是顺着门缝朝里面瞧了两眼。
这才微微颔首,示意他先将东西拿下去。
“吩咐人去玉臻楼买了蒜米蒸排骨,茄汁藕盒还有甜糕来。”他摆摆手低声吩咐道。
这些都是上次蔺晗之亲自去给元倾买回来的东西, 他都记得清晰。
“啊?”小太监却有些不明所以, “这些都不是什么新鲜菜式,御厨也能做, 为何非要去宫外买?”
却见邓服一计眼刀甩过来, “让你买便去,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是是是, 奴才这便去!”
眼瞧着那小太监匆匆朝着后面的御膳房而去,邓服这才换上了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垂着头走进了大殿里。
“陛下, 奴才已经将人妥善送出宫了。”他说着为蔺晗之又奉了一盏温热的茶水, 继而退到旁边研着墨。
“恩。”案前那人连眼皮也没抬, 只一心扑在这堆如小山的奏折上。
自他登基之后,朝中仿佛有了无数待处理的事务, 他更是无一日敢懈怠,哪怕去迎皇祖母回宫那日, 他也因着政务繁忙没能亲自去接。
好在皇祖母向来疼他,不曾埋怨,只忧心他的身体,派人来看过几次。
邓服小心翼翼打量着主子的神色,见他仍是不肯休息,这才轻声提了一句:“陛下,宣定侯前些日子派人送了信回来。”
蔺晗之微微颔首,只手上顿了一下:“说什么了?”
说着却并不耽误手上的批改。
“信中提及这次从善州回京,侯爷带了元小娘子回来。”
“恩……?”蔺晗之落笔的最后一捺不自觉地拉长,在折子上落下醒目的红。
他慌忙将手里的东西搁置一旁,抬眼看向邓服,“你方才说什么,孟繁带了谁回来?”
邓服重复道:“是元三娘子。绥远王府的三姑娘,元倾。”
阿倾回来了!
蔺晗之眸中晃过一丝惊喜,方才还握着笔不肯松的右手此刻渐握成拳,却是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邓服知晓这会儿是劝人用膳的好时机,连忙朝着外面守着的小太监招了下手。
便有人将食盒给端进屋来。
“陛下已经几日不曾好好用膳了,人都瘦了一大圈,想来元小娘子瞧见陛下这副疲累模样也会心疼……”邓服想借此机会再劝一番,却忽然被外面的声音打断。
“什么小娘子呀,是不是前朝那些老头又给表兄说亲了?”
话音未落便见一穿着樱粉色锦裙的女子款步走进殿来,她模样清丽顾盼生姿,发上的步摇轻轻晃动,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邓服眉头微蹙,看向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却忽听得那女子笑着唤了自己一声。
“邓总管莫怪,是本县主非要闯进来的。刚好听到邓总管与表兄说到有趣的地方,一时没忍住……”
她说着那目光中多了几分撒娇般的羞怯,脸蛋儿浮上一层热意,小心翼翼去看蔺晗之,“想来是表兄不会怪阿莹的吧?”
这话将人架在那里,自然怪罪不得。
邓服小心留意着主子的脸色,这会儿慢悠悠地朝着来人笑道:“嘉安县主说笑了。”
他说着已从蔺晗之身旁退下,顺便叫准备端菜的小太监也停下了动作。
这位嘉安县主出身太皇太后的母族张氏,七岁受封后便养在太皇太后身边。
但当年蔺衍为了掩盖贤妃病逝的真相,强行将当时还是太后的太皇太后送往禹州行宫,张芷莹也随着一同前往。
后来蔺晗之被废黜软禁时她也曾去探望,如今亦是跟随太皇太后一同搬回了京州。
蔺晗之方才提起的兴致散了大半,他淡淡瞧了人一眼:“又是皇祖母叫你来的?”
“姑祖母听闻表兄你又没好好用膳,特意叫阿莹来送表兄最爱吃的蒜米蒸排骨。”她说着叫了外面候着的宫婢来,那盒子俨然是玉臻楼的样式。
邓服脸色微僵,眼看着张芷莹拎着东西要摆到蔺晗之的手边。
“县主,陛下桌案上都是奏折,被油污了可不行。用膳的桌子在这边,劳请县主移步。”
“哦,是我疏忽了。”
张芷莹连忙转身拎着东西朝膳桌走去,却听得身后传来某人冷淡的声音:“放在那儿就好,朕得了空会吃的。”
“那可不行,姑祖母可是特意叮嘱我要看着表兄——”
“芷莹。”蔺晗之捏着眉心唤了一声,那语气中倒有几分严厉,吓得方才还欢脱的小姑娘一时间怔住。
他撩起眼皮看过来,“如今你该唤真一句‘陛下’。”
张芷莹有些委屈。
她从小长在姑祖母身边,儿时也曾是蔺晗之的青梅竹马,后来虽远在行宫却也是被姑祖母千娇万宠地养大,都没听过什么重话,也向来视蔺晗之为亲近要紧的人,此刻难免伤心。
她吸了吸鼻子,悻悻垂头,“好吧陛下……没有旁人时也不能叫表兄嘛?”
“不能。”蔺晗之面无表情丢下两个字,又转头看向邓服,“送嘉安县主回慈安殿。”
“是。”邓服应声朝着张芷莹做了个请的手势,“县主这边请。”
小姑娘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瞧见那人的脸色便是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了。
末了也只能乖乖告辞,被邓服送回了太皇太后的慈安殿。
经过这么一闹,蔺晗之再没了用膳的兴致,张芷莹送来的东西也不过是被他叫人拿去了御膳房处理。
但这些零零散散的事终究还是传到太皇太后的耳中。
于是翌日刚下早朝,蔺晗之便被请到了慈安殿用膳。
“皇祖母知道你忙于朝政,但总不能忙到连用膳的时间都没有吧?”太皇太后张氏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虽不是蔺衍的生母,却最疼爱他膝下的长子蔺晗之。
只因当初贤妃十分孝顺,恐蔺衍因忙碌忽略太后这位嫡母,哪怕怀着身孕时也常去她宫里陪她说话。
后来贤妃成功诞下皇长子,却因体弱没能在月子中养好身子,期间又遇蔺衍醉酒发疯,她被迫穿着单薄的舞裙为其作舞而染上风寒,不久便病重逝世。
但这些事实都被蔺衍给瞒了下来,对外只称贤妃体弱,丝毫不提他那令人作呕的心思和行径。
这么多年来后宫惨遭蔺衍毒手的女子数不胜数。
贤妃是如此,皇后亦是如此,都无一例外死于这个男人的折磨。
太皇太后哪怕知晓这其中的一切,也无力护住所有人。
但她尤其愧对自己的皇长孙。
她始终觉得蔺晗之是个顶好的苗子,应当是大临朝的一代明君,不该像坊间传的那般嗜血成性杀人无数……
蔺晗之默默送入口中一匙温粥,忽而笑着抬眼看过去:“皇祖母是怪我前日将芷莹送回来了。”
他语气平淡,并非意在询问,而是陈述事实。
老人家愣了一瞬,垂眼笑了笑,就连眼尾的皱褶中都透露着慈爱。
她耐心道:“许是皇祖母心急了些,但阿莹是个好孩子,你们两个也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你应当知晓她是个配得上你的好姑娘。”
这话的意思便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蔺晗之没急着答话。
若非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他不愿与祖母闹得不愉快,毕竟如今在这深宫之中,唯一疼爱他的长辈便只有皇祖母一人了。
眼下殿里的人早都被屏退,还有邓服在外面守着,他将话直说也无妨。
蔺晗之放下碗筷,对上老人家的目光,郑重其事道:“祖母,孙儿有心仪之人。除了她,孙儿不会多瞧旁人一眼。”
太皇太后似乎并不意外他能说出这番话,只笑吟吟地等着他的后话。
蔺晗之接着道:“至于芷莹,孙儿愿将她看做自己的亲妹妹,日后为她择大临境内最好的夫婿。”
他对张芷莹实在没什么过多的情谊,年少时的事他早已记不得多少了,最清晰的那些都是蔺衍每日如何给他灌输所谓的“皇室族人应有的思想”。
蔺衍会告诉他,只要乖乖做那把利刃,铲除前朝那些“顽固奸佞”,便会多去他母后宫中陪她。
但他以为为母后换来的幸福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虐待和发泄……
他是个在谎言中长大的,劣性难改之人,何其有幸能够遇到元倾这般至纯至善又坚韧勇敢的女子。
他没有理由不去爱她,护她,珍惜她。
“……”
殿中是良久的沉默。
太皇太后只望着孙儿那副模样,眉眼间的笑意不减半分。
末了,她点点头:“你父皇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丈夫,祖母很庆幸在这一点上你并不像他。”
遍布皱纹的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蔺晗之听到祖母沉沉地叹息,而后又欣慰地笑出声来。
“你那些风流韵事,祖母在回京路上也有所耳闻,听说那小娘子是善州绥远王的幺女,是个伶俐可人的,还深受善州百姓的爱戴,有个小福星的称号?”
蔺晗之垂眼,唇角不自觉勾起,“是。”
这还是太皇太后从行宫回来后第一次见到孙儿笑的模样,一时间心中浮上某种复杂的情绪。
“她人现下在何处?”
第57章
“阿嚏!”
马车里传来动静, 骑马走在前的顾简声不由勒了下缰绳。
他掉头到车旁,躬身朝着里面问了句:“元小娘子可是受了风寒?”
回京的队伍紧赶慢赶行了十几日,这方才进了京郊的城门。
别人不知, 但顾简声明白临晟殿里的某人等得有多焦急, 若是这个节骨眼上元倾生了病,耽误堂堂一国之君成亲不说,他怕是也少不了要挨顿牢骚。
元倾接过舒叶递来的手帕,揉了揉鼻子,朝着外面应道:“我没事。”
大抵是天冷了下来, 偶有寒风吹进马车里,惹得她鼻子发痒罢了,倒没什么大碍。
顾简声还是不放心, 为保万无一失, 甫一进城便去了医馆请郎中。
只是如今横芜馆闭店许久,想要再找个口风严的郎中实属不易。
故而元倾在驿馆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回来。
索性也是无聊, 她便让舒叶留下继续等, 自己则是先带着春藤去元府见一见兄长。
元儒自然早就收到了善州寄来的信, 知晓她跟着顾简声进京。
只是近日皇宫中事务繁杂, 又赶上他这日当值,元倾并没能见到人, 便也没进府。
兄长既然不在, 她也没什么好多留的, 毕竟还不知顾简声那边是何安排, 若是要她即刻进宫面圣,也不好再耽误时辰。
这般想着, 元倾又吩咐春藤去跟守门的小厮说了几句话,便准备先回驿馆。
方才转身, 却见一熟悉的身影快步而来。
“阿倾,真的是你!”只见楚淅望着她的眸中泛着盈盈的光芒,像是泪花。
他快走几步到跟前来,伸过来的手却被元倾不着痕迹地躲开。
祖上向来低调,所以元府地处僻静,也与楚家在京的宅子相距甚远。
元倾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兄长家门口,不由将戴在头上的帷帽往下压了压,盈盈行礼:“楚二公子。”
那人身形微顿,面上的笑容多了几分尴尬,“阿倾,你是不是不愿见到我?”
“……”
她表现的有这么明显吗?
元倾没说话,只垂下眉眼后退一步,与他保持着距离。
她一举一动皆在规矩之内,反而让楚淅觉得陌生。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脸蛋被薄纱遮住瞧不出差别,但总归是多了些许他所陌生的气质。
楚淅不自在地背过手,面上仍旧笑得温柔:“你何时来京的,王爷王妃……还有行水他们可都还好?”
提及姐姐,元倾不免想起之前这人写信让她去闲王府那次,若非是阿姐心中有顾虑,代替她以身犯险,她说不定会在闲王府里遭遇什么……
她脸色微沉,看向楚淅的目光也越发冷了下来。
“有劳二公子记挂,王府一切都好。”
“阿倾,我……”楚淅欲言又止。
他明白从自己当初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无法与阿倾回到从前了。
但他不后悔,他始终认为只要自己对元倾的感情不变,一起就还能够好好地进行下去。
那可是他订过娃娃亲的未婚妻子,她终究是要嫁给自己的!
楚淅那张瘦过头的脸颊上带着愧疚的笑,目光痴痴地落在她身上。
“我明白你定是因为之前的事对我有所误解,但我可以解释的!这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到善州去见你,可皇帝下旨不让我们离京,我也是没办法——”
他说着情绪越发激动,一把扯住元倾的手腕,“阿倾,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解释?”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把元倾吓得不轻,脸色霎时便白了。
“楚、楚二公子请自重!”
“楚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春藤更是惊慌,赶忙想要扯开楚淅。
她家姑娘来京可是要嫁给大临朝如今最尊贵的男子,在此之前万不能有任何差池!
三人拉拉扯扯动静不算小,哪怕这条道上行人不多,也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元倾不免心头发紧,正盘算着如何用父王教的那套招式将人踹开才比较体面,却忽觉腕上力道一松——
“都说楚氏家教甚严,今日本侯可是从楚二公子身上领教到了!”
元倾踉跄一下被春藤扶稳,抬眼看过去,只见顾简声一手死死钳住楚淅的腕子,将人抵在了后面胡同口的墙面上。
他身形本就高大,此刻冷着一张脸活像是从阎王殿里走出来的。
她不由愣怔,想起某人那杀红了眼的模样。
不愧是好兄弟,生起气来简直如出一辙……
元倾悻悻想着,好容易回过神,见顾简声正朝着这边看来:“有没有受伤?”
她乖乖摇头,“我没事。”
确实没受伤,只是这会儿还心有余悸。
顾简声再三向她确认没受伤后才将人松开,毕竟这是在街上,尽管元倾戴着帷帽,但也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不好长时间逗留。
楚淅脸色自然也好看不到哪儿去,但他终究不敢对上顾简声的视线,只向元倾这边看过来。
“罢了。阿倾,我日后不会再纠缠于你。”
他眸中似有惋惜,却还是在元倾警惕的目光中朝着二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顾简声本还想再将人拉住,却被元倾拦了一下。
她朝人摇了摇头,示意此事不必再过多纠缠,顾侯爷也只得作罢。
他绷着脸色看向元倾,“不是说好了在驿馆等?”
“我想来见见兄长。”元倾悻悻瘪着嘴。
即便认识这么长时间,她还是很怵面前的人,也只有在跟阿月一起时才好些。
“若是能见到元儒,我为何不直接将你带到元府,而是要让你安顿在驿馆?”
这倒也是……
元倾尴尬地干笑两声,委屈巴巴地去拉一旁春藤的手。
春藤立马会意,赔着笑脸替主子转移话题:“顾侯爷消消气,您方才不是去请郎中了,怎么没见着?”
“看你家姑娘还有力气跑这么远,想来也是没事。”他说着又重新看向元倾,“我便直接送你进宫吧,正巧前几日太皇太后点了名要见你。”
“啊?”
*
进宫这一路上,顾简声将自己能打听到的事都跟元倾讲了一遍。
“若能取得太皇太后的认可,你们俩日后会少很多阻力,你在宫里也能省心不少。但据我所知,太皇太后是有意给无霁和他表妹嘉安县主牵线的,无霁自然也是严词拒绝,所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喜欢你的可能性并不大。”
“哦……这样啊。”元倾耷拉着小脑袋瓜叹了口气。
“不过,”顾侯爷却话锋一转,摊手道,“就算你得不到那位老人家的认可也无妨,反正你未来的夫君会发疯,他发起疯来六亲不认,到时候说不定会找个由头再把太皇太后给送回禹州行宫。”
“只是要辛苦本侯再跑一趟了!”
还能这样吗?
元倾怔怔未能回过神来,便听得邓服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侯爷,元小娘子。”
顾简声正了脸色,敛起笑容朝着临晟殿的宫门望进去,“邓总管,陛下何在?”
邓服毕恭毕敬,“连老跟陈大人在里面同陛下议事,吩咐奴才先带小娘子去沐浴梳洗,去见太皇太后娘娘。”
直接就去见?
元倾不免紧张起来。
进宫是不许带下人的,故而春藤跟舒叶都没能进来,她此刻没人能倚靠,也只得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一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一边朝顾简声投去求救的目光。
对于邓服这番话,顾简声显然没能全信,毕竟这不是蔺晗之的风格。
但他面上也未做变化,只微微颔首。
他知道太皇太后是个怎样厉害的角色,若蔺晗之带着元倾一起去还好,让她自己去面对实在有些为难了。
于是他不着痕迹地挪动脚步,挡住元倾半个身子,“正好本侯也许久没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了,便等元小娘子收拾妥当,一起过去吧。”
邓服明显愣了一下,这才有些为难地开口:“这……侯爷终归是外男,入后宫恐怕不妥。”
“本侯与陛下十几年的交情,早已情同手足,太皇太后亦是看着本侯长大的,如本侯的亲祖母一般,有何不妥?”
邓服还想再拒绝,可瞧着顾简声这个架势,显然是对自己起了疑心,也不好再坚持。
“是,还请侯爷在偏殿稍候,奴才命人去伺候元小娘子沐浴更衣。”
他说着躬身后退半步,要引两人进去,却听得身后的宣定侯幽幽开口。
“元小娘子一路舟车劳顿,来时又受了惊吓,这会儿才好些。你们伺候得仔细些,若是有什么差池,日后陛下免不了要怪罪责罚,到时候可别怪本侯没提醒你们。”
“……”
这话里话外都是什么意思邓服自然心里跟明镜似的。
但他面上又只能笑着应声,说临晟殿的宫人最是妥帖,而后迈着细碎的步子带元倾去了后面的寝殿。
上一次进宫瞧见的都是尸山血海和被大火后的断壁残垣,元倾心中原本还有些害怕。
尤其是走进临晟殿宫门的一瞬间,仿佛蔺晗之血淋淋奔向自己的模样又重现在眼前——
“元小娘子?”邓服的声音及时将她的思绪拉回。
元倾茫然抬眼,只见自己已身处寝殿的浴房门口,隔着纱帘能瞧见里面水汽氤氲,即便隔了高大的玉石屏风,也隐约有热浪扑面而来。
邓服在她身后给旁边的两个宫婢递了眼色,二人便先元倾一步走进了浴房。
“请娘子沐浴更衣,若有需要,娘子尽管吩咐她们两个便是。奴才会在外面守着,待娘子收拾妥当,奴才便带你去见太皇太后娘娘。”
“好。”元倾颔首,目送着邓服转身退出去,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知道邓服一直不喜欢自己,虽不知原因,但她偶尔便能够感觉到邓服对自己的敌意。
元倾默默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尽快沐浴完好去见太皇太后。
俗话说得好:“早死晚死都得死”,既然早晚都要面对,那不如来个痛快的,快刀斩乱麻!
只是以往在家里是舒叶跟春藤帮她擦背,在京中待得那三个月她又都是自力更生,这会儿换了宫婢来帮忙她总觉得别扭,便想了个由头把人支了出去。
水汽升腾,她快速清洗完毕,披上衣服从浴房里走了出来。
墨色长发垂至腰际,湿漉漉的滴着水,元倾本想出来找一方干的手巾,却忽觉有东西盖在了自己头上。
屋里并没有宫婢的身影,她慌张回头,便见一瘦削挺拔的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后。
他眉头轻蹙着,眸色微沉,语气中却满是无奈。
“幸好我让人多烧了两个暖炉,否则你非要着了风寒不可。”
第58章
“陛……陛下?”元倾一时间不知所措。
方才邓服不是说蔺晗之在书房和大臣们议事么, 怎么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她下意识以为是自己被浴房的热气熏昏了头,摇摇小脑袋瓜想要清醒过来,脸颊却倏地被大手捧住——
温热的触感令她浑身一个激灵, 元倾抬眼茫然地对上那人的视线。
蔺晗之的眸中有无奈的笑意, “怎么,以为我是幻觉?”
大手扯住盖在她头上的手巾,顺势给她轻轻擦拭着头发,一下一下,极尽温柔。
这样近的距离, 元倾整个人都几乎被他双臂圈住,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冷香气味。
她不由红了脸颊,小声答应:“恩……”
这副模样蔺晗之十分受用, 他耐心地给她擦干头发上的水, 又问道:“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元倾偷偷掰着手指数了数,“两个半月吧。”
那人手上动作却忽然顿住。
蔺晗之将用完的手巾往旁边的屏风上一扔, 重新捧起元倾那张已被养圆的小脸, 一字一顿道:“是两月二十一天零五个时辰。”
“啊?”
原来要精细计算到这个地步吗?
没等她从某人日理万机竟还能把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便觉脸颊被捏了下, “我们阿圆真是没有心啊。”
他这故作心痛的语气分明就是为了逗她,但元倾却回应了实打实的认真。
她灵活地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此言差矣。我若真是没有心, 此刻只怕还在善州呢, 陛下又如何能见到我?”
蔺晗之一怔, 忍不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驳逗笑。
他点头,“这话倒也不错, 是我该感激元小娘子的怜悯才对。”
他说着便要朝她行礼,吓得元倾慌忙去扶他的手臂,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岂知话音还未落,她已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蔺晗之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身子,下巴抵在她头顶轻蹭了蹭,声音微哑:“阿圆,谢谢你。”
元倾没来得及回过神,就听到他继续说道:“谢谢你来到我身边,也谢谢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突如其来的情话让人脸颊泛上红晕。
元倾抬手抚了抚他的脊背,语气里的天真与初见时一般无二,“是因为陛下是很好很好的人,所以元倾喜欢陛下,也愿意陪着陛下。”
那人却沉默半晌,垂头埋在她肩上,声音闷闷的,“可我杀了很多人,也算是好人吗?”
“是他们要害你在先,为保全性命而反抗,何错之有?”她耐心地宽慰道。
屋里又默了许久,才听到蔺晗之轻声唤她。
“阿圆,永远都不离开我,好吗?”
元倾环着他腰的手臂收紧了些,“好,我会一直陪着陛下……唔?”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毫无征兆地堵住了嘴唇。
蔺晗之掐着怀里那柔软的腰肢,垂头吻着她,丝毫不给拒绝的余地。
元倾笨拙地不知如何回应,只任他掠夺,直到快要喘不上气来,小手才用尽力气抵住他的胸膛,挣扎着:“陛下……陛下……”
“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他声音低哑,仍是不肯放过她。
元倾红了眼眶,“可……”
可是不唤陛下,又该唤什么呢?
“唤我的名字。”
他稍稍将人松开,染了欲望的眸子定定看过来,像是要透过皮囊看到她内心的模样。
元倾面色绯红,一双小鹿眼因着方才的缺氧而蒙上一层水雾,湿漉漉的,对上他的目光时又像是带了几分求饶。
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试探地开口:“晗……晗……”
“晗之。”他耐心地教她。
元倾张着嘴挣扎半晌,总觉得这样称呼他有些唐突,可最终还是受不住对方那情意绵绵的眼神,羞红着脸小声唤他:“晗……之?”
话音还没落便垂头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太羞耻了!为什么心会跳得这么快!
“恩。”却听蔺晗之得意地挤出一个鼻音。
他眉眼间的笑意甚浓,垂眼捏住她的下巴,又迫使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元倾本就因为自己此刻疯狂加速的心跳而慌张,这会儿见他越发靠近,不由更加慌乱无措。
她小手抵住蔺晗之的胸膛,身子稍稍向后仰着,“陛下……晗之,我该去给太皇太后娘娘请安了。”
她下意识地改口的模样让某人十分受用,以致于他更不想松手了。
蔺晗之一手揽着她的腰肢,一手握住抵在自己胸脯的小手轻轻揉捏把玩。
“皇祖母要忙的事情很多,我们晚点去也无妨。”他说着重新吻住元倾。
“可是……”她几次想要开口都被他堵住,偏偏眼下她因缺氧而有些腿软,无论如何也是推不动他的。
“不急。”蔺晗之笑着安慰,这一次比方才要更温柔,循循善诱,引导着她回应自己,“乖,闭眼。”
……
眼看着邓服阴沉着脸色从后院的寝殿走去书房,正准备送连老和陈大人出宫的顾简声不由挑了下眉。
“顾侯爷今日心情不错?”连老似是不经意间地说了这么一句,转而跟陈大人相视一笑。
顾简声微怔,随后又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连老这是笑话我呢。”
“非也非也。”连老摆摆手。
他虽年岁已高,前半年又一直告假不肯上朝,可自从蔺晗之登基,他早朝一次都不曾落下,且身子骨瞧着也越发硬朗。
这会儿更是笑着摇摇头,“前些日子顾侯虽一直奔波在外,但每每归来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老头子我免不了要为陛下担忧。如今看来顾侯心结已解,想必可安心辅佐陛下了!”
陈大人也补了一句:“正巧燕陵那边蠢蠢欲动,有裴将军和顾侯坐镇,我大临必然无忧。”
说着两位大人又是一阵了然的笑声,独剩顾简声脸上的笑容略显僵硬。
他将人送出宫门口,自己也上了马车。
车夫等了半晌也没听到主子吩咐去哪儿,便小声地提了一嘴:“侯爷,回府么?”
车里光线昏暗,顾简声的大手轻轻摩挲着腰间别着的那枚香囊。
里面防蚊虫的香料味道已经很淡了,可他却还舍不得换。带着厚重茧子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上面那歪歪扭扭的花纹。
末了,他沉声吩咐:“去菁兰寺。”
车夫一顿,嘴上应着调转车头,却忍不住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家侯爷,当真是对那位情根深重啊……
小半个时辰后,侯府的马车停在菁兰寺的门口。
顾简声下车,“你回去吧。”
车夫愣住,“那侯爷您……”
“不必管我。”他撂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寺庙的大门。
其实顾简声来的次数不多,但毕竟是京中的大户,从前太夫人也偶尔会到寺里小住几日,故而门口和院里的小师父们都认得他。
“侯爷来了。今日住持不在,您有吩咐跟小僧讲便好。”
顾简声颔首,“有劳。”
他没进大殿上香,只说想看看自己奉的那几盏灯,又问了施月的近况。
年轻小僧是时常跟在住持身边的,知道顾简声跟施月的事,便也不曾隐瞒。
“施娘子这几日水米进的不多,又总是心事重重,经常抄写经文至深夜。”
顾简声脚步微顿,目光透过前面的窗棂,看到了拐过去的熟悉身影。
他几乎立刻追了出去,“阿月!”
那身影先是一顿,惊讶地回过头来,大约是看清了他的身形,又立刻转回身快步离开。
只可惜施月再快的脚步,也比不上某人的长腿和从小习武的敏捷。
手臂猛地被人扯住,她几乎整个人被拽进了他怀里。
施月一个踉跄,又慌忙从他手中挣脱,后退一步与其保持着距离。
她目光贪恋地在他面上停留一瞬,又慌忙移开,垂着眉眼不敢再看他,“这里是菁兰寺,还请侯爷自重。”
说着又要走,却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扯住了手腕。
施月吃痛,想要再次挣脱,却听得那人颤抖地唤自己:“阿月!”
“……”她身子僵住,像泄了气一般不再挣扎。
寒风拂过二人的衣角。
顾简声脱下大氅,将她灰白的身影拢在其中,望着她半晌都没说话。
“侯爷还是长话短说吧。”施月将大氅脱下,重新塞回到他手中。
她越发纤瘦的身影坚定地伫立在寒风中,不去看他,也不多说什么。
顾简声沉默许久,声音像是被寒风吹得掺进了沙,“你真的不跟我回侯府么?”
当初他护送太皇太后回京后,施明玄已经下葬。施月为了能让父亲体面,变卖了家里的宅子和地产,无家可归时被心善的住持带回了寺中。
可等顾简声来接人时,她却说什么都不愿跟他离开。
“施家于顾家有愧,施月愿常伴青灯古佛以赎此罪孽,为顾家子孙祈福。”眼下施月仍是那一番话,“此志不改。”
顾简声懊悔不已,他眼底酸涩,想要拥她入怀却又不敢靠近。
“我从未觉得母亲的死与施总使有关,顾家也从未怨恨于施家,你我两家是世交,我怎会怨你?”
施月不说话。
“阿月,你我有婚约在身。”
“那只是长辈们的玩笑话,未交换庚帖做不得数。”施月淡淡道,“更何况,如今已无人可作证。”
顾简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施月心头松了口气,却仍旧不肯抬眼看他,“侯爷若没有旁的话,小女还有经文要抄,便不奉陪了。”
她躬身行礼告辞。
却听得他一字一顿道:“那你之前说愿一辈子都做侯府的婢女,任我差遣,绝无怨言。可还作数?”
第59章
两个月前, 菁兰寺。
萧瑟的风声中,女子消受颓靡的身影久久伫立。
施月没说话,静静等着寺中住持空衍大师开口。
空衍轻轻拨动手中的佛珠, 语重心长:“女施主身上有未了的尘缘。”
“今日来见大师, 便是想求解惑。”
她偶然听得空衍提醒顾简声不久或有血光之灾。
言犹在耳,她实在心慌难耐,“我此生所求唯有他平安,大师可有法子?”
“命途天定,老衲一介凡人, 窥探不得。”空衍摇摇头,转身欲走,身后那人却倏地跪在了地上。
“求您了!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无法偿还对他的亏欠, 只愿他此生平安顺遂。他忠心圣上,日后势必要带兵远征。沙场难测, 刀剑无眼, 我只求能献绵薄之力, 为他诵经祈福!”施月颤巍巍地叩首, 豆大的泪珠滚落在地。
良久,空衍大师轻叹了一声。
“本是宿世的孽缘, 但你若此生不再入凡尘, 或可保他性命无虞。”
“好, 我愿意!”
……
施月回神, 望着面前那人眉头紧蹙的模样,淡淡摇头:“抱歉。”
“人各有天命, 赎罪这一条已是万分艰难,恐无法兑现承诺, 还请侯爷忘了那些事吧。”
她让他忘了。
从前无论如何都不愿放手的她如今竟叫他将那些事忘了……
顾简声茫然地站在原地,直到那纤瘦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范围之中,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侯爷,后院为您备了斋饭。”小和尚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
顾简声沉默良久,“不必了。”
他说完便朝着大门口走去,抬了下手示意小和尚不必再跟过来。
只是方才失魂落魄地迈出寺门,便听得身后有人奔来,又将他叫住。
来人是个面生的小和尚,十岁左右的年纪,头皮上还有没剃干净的青茬。
“施主可是孟繁公子?”
顾简声诧异,顿首,“正是在下。”
那小和尚不由分说上前塞给他一枚平安符。
“这是有人托我给你的东西,请你务必收好!阿弥陀佛,施主慢行。”
他一口气说完,连反应的时间都不就给顾简声,便扭头跑回了寺里。
送东西的人是谁,他心中应是有数的,此刻只觉掌心的那枚平安符滚烫。
“……”
顾简声眸中的情绪融化几分,却终究未再多作留恋,只收紧手掌,转身。
身影没入了一片昏黄的夕阳之中。
*
元倾是被蔺晗之陪着到了慈安殿的,这倒是在太皇太后悔意料之外。
她知道自己的孙儿沉迷于这女子,却未成想连陈大人跟连老、以及涉及燕陵的重大国事都拦不住他那颗心。
看来确实是用情至深。
张氏笑着让他俩坐下,又让张芷莹去沏茶,这才撩起眼皮细细打量起元倾。
“从前都是听那些人夸你这个小福星,哀家还不信。如今亲眼见着了才知,他们那些形容都只是冰山一角。你这孩子哀家看着十分喜欢!”
“?”刚沏好茶水端过来的嘉安县主脚步猛地顿住,难以置信地看向元倾。
元倾原本紧张得如坐针毡,任蔺晗之怎么安慰都无用,直到听得太皇太后这番话心中才稍稍有了几分宽松。
她笑得虽有些拘谨,但到底弯着眉眼礼数周全,“太皇太后娘娘谬赞了,元倾见着您也觉亲切,仿佛从前见过一般。”
这话倒是真心。
虽然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但在见到太皇太后真容的那一刻,她脑中晃过一片模糊的记忆,转瞬即逝,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
是什么时候见过的呢……
元倾还没思索出个结果,就听到老人家笑了声,“想不到你这孩子当时还那么小就已经记事了。”
此话何意,难道真的见过不成?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就见张氏朝自己伸出手,示意她过去坐近些。
元倾下意识看向蔺晗之,见他似乎也有些紧张,便不免又想起从善州来时听顾简声说过的那些话。
“太皇太后十分属意嘉安县主,成天让人去御书房送这送那,制造见面机会。不过无霁扛得住,大多时候都把人拦在外面了。”
元倾默默下定决心,眼看蔺晗之要开口替自己拦下,她先一步起身搭上了太皇太后伸过来的手,任其握住轻轻摩挲着。
“你小时候也曾这样拉着哀家的手,说你喜欢晗儿。可还有印象?”
“啊……啊?”
她小时候竟还做过这样胆大包天的事?
元倾一脸懵地对上张氏的视线,又悻悻去看身后的蔺晗之,一时间涨红了小脸不知所措。
只是这些小心翼翼的动作落在一旁站着伺候的张芷莹眼中,多少有些刻意了。
但老祖宗却笑得十分慈爱,让元倾在她身旁坐下,“那时你才多大,像个小豆丁一样。倒是随了你父亲的脾气,直来直去的不知遮掩。”
她说着笑得愈发欣慰,瞧着还真就是一副十分喜欢元倾的模样。
张芷莹不免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姑祖母之前是允了自己嫁给表兄的,她原本还以为姑祖母今天见某人是为了给自己入后宫做铺垫,怎么还越聊越高兴了?
好烦啊!
嘉安县主偷偷生闷气。
元倾见这位老祖宗没有发难,总算心踏实下来,笑弯了眉眼陪太皇太后聊天,哄的老人家合不拢嘴。
蔺晗之虽也松了口气,却仍是没能打消满腹疑惑,直到两人在慈安殿用过晚饭出来,还不忘叮嘱身旁的人。
“虽说万事有我为你兜底,但也不要完全放松警惕。”他拉着元倾的小手揉捏,“皇祖母今日与你亲近,明日却未必。她老人家的心思如今是越发难猜了。还有芷莹……”
“我知道。”元倾嘿嘿一笑,眸子亮晶晶的,“陛下只管去忙前朝的事,太皇太后娘娘和嘉安县主这边我会时刻留意着照顾着!”
本是劝他放心的话,蔺晗之眉头却并未舒展,望着元倾张了张嘴,半晌也只是伸手揉了下她的小脸。
如今元倾在京中,虽有元儒这位兄长照顾,但到底蔺晗之登基不久,现下宫中事务繁杂离不开元儒保驾护航,将她自己留在府中终究是谁也放心不下。
最后还是让元倾直接搬进了宫中居住。
尽管册封大典的日期还有待商榷,但封后圣旨已拟好,只要圣旨一下,元倾便可名正言顺入主后宫。
更何况,这后宫里也不会再有旁的女子。
蔺晗之让人将春藤接进宫,又命邓服在内务府挑了几个行事稳妥的宫婢太监,而后直接将一众人安排进了皇后居住的栖凰殿。
“我本意是想让你自己挑一方宫殿,但今日实在匆忙,早早收拾好的便只有栖凰殿。你且先住进去,日后若瞧上别处,只叫人打扫了,直接搬进去便好。”
他说着又想让元倾在自己宫里挑几样喜欢的玩意带过去。
可偏偏她对那些金光灿灿的宝贝摆件都不喜欢,倒是问了张芷莹的喜好,心里默默盘算着什么。
“芷莹是一惯跟在皇祖母身边,被养得有些小脾气。你俩年纪相仿,倒也不必忍让她。”
蔺晗之话音还没落便见元倾绷着小脸看过来,惊讶道:“真是奇了,哪有人鼓励未婚妻子跟未来小姑子吵架的?”
“恩?”蔺晗之怔住。
“嘉安县主长得那么漂亮,自小又有太皇太后庇佑,有些脾气也无可厚非。但人生气总归是要有个理由的,我不惹她,她自然也闹不到我头上。”
元倾摆弄着手里的帕子,倏地眯起眼睛对上某人略显呆滞的目光,“晗之担心此事,难道是因为我在你眼中就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
“自然不是。”他下意识反驳,却在心头晃过一丝慌乱之际,窥见了她那得逞强的笑容。
蔺晗之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他竟一时忘了他的阿圆是个有主意有魄力的主儿,也没想到她如今还变得越发调皮机灵,且用到了自己身上。
小心思被察觉,元倾自然是见好就收。
她轻轻扯住蔺晗之的衣袖,“我能应付得来,相信我!”
那人顺势将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点头:“恩,相信你。”
“好,那明日我就邀嘉安县主到栖凰殿用膳!”
……
大概是因为离家有些日子,在皇宫里又不习惯,元倾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上几个时辰就被春藤给叫了起来。
“姑娘,姑娘!不是说今日要请嘉安县主来用膳吗?陛下一大早命人送来好多新鲜食材,还有两名玉臻楼的厨子,都到咱们小厨房了。”
“不急……我再……再睡会儿。”元倾艰难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朝着春藤摆了摆,又立即缩回去,“我才睡着,困……”
春藤却仍不肯放过她,“那您也定了菜谱再睡,到时候奴婢去小厨房看着!”
“哎呀,春藤——”
她话音未落,廊下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昨儿被拨到栖凰殿的小太监在外面欣喜地禀报:“娘娘!邓总管来了,带着圣旨来了!”
第60章
御书房内, 暖炉里的炭火燃烧得噼啪作响,源源不断的热气升腾。
桌案前端坐的那人却仍是绷着脸色,手执御笔, 将朱红色的字迹落在一封封奏折上。
“陛下, 邓总管宣旨回来了。”有小太监在门口怯生生地禀报,话音还未落邓服便已进了临晟殿的门。
他一个眼色屏退了左右,继而跪在主子面前回禀:“奴才已将圣旨和凤印送至栖凰殿,如今元小娘子已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娘娘,陛下可放心了。”
蔺晗之却没应声, 只垂头默默将眼前的折子批改完,放在了手边那如小山般的一堆上。
他稍稍舒了口气,这才撩起眼皮示意邓服起身, “慈安殿那边有何反应?”
“倒没什么大的动静, 只嘉安县主气势汹汹地出了大殿,往御花园去了。”
说是没什么动静, 不过是因为后宫里人少。
幸而慈安殿离栖凰殿算不得远, 邓服又早早派人去了那边甬道打探动静, 这才见到了张芷莹摔门而出。
只是听得这话, 蔺晗之不免皱起眉头,“栖凰殿那边可是定了今日宴请嘉安县主?”
邓服垂首:“是, 奴才回来的时候, 小厨房那边已经在准备了。”
“……”蔺晗之忽然有些后悔。
他不知自己算不算是帮了倒忙, 刚下朝那会儿因着朝上众臣反对封绥远王之女为后, 又连上数道折子。
他一时冲动,便直接让邓服将圣旨颁了下去。
如今张芷莹在气头上, 还会不会去栖凰殿赴宴都未可知了。
他眉头越锁越紧,正琢磨着如何让嘉安县主赴元倾的宴, 便听外面的小太监禀报说太皇太后身边的花嬷嬷来送东西。
想来也是为匆忙下旨封后的事。
蔺晗之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压下心头的烦躁。
当初生母离世的真相毕竟是皇祖母相告,她又向来疼爱于自己,他总归是不愿伤害老人家。
封后之事或许在旁人看来未免太过仓促,但这是他从一开始就准备给元倾的。
虽说前路或许会有些艰难,但为了她排除万难又有何不可?
“老奴见过陛下,陛下万安。”花嬷嬷已跟在邓服身后进了御书房。
蔺晗之微微颔首,等她的下话。
花嬷嬷也是从年少便在宫里伺候的老人,这会儿自然明白长话短说的道理。
“太皇太后娘娘知陛下为了已逝的那位娘娘,不会此刻大办跟皇后的婚仪,封后仪式也会延期。她老人家守旧,说如今后宫虽空荡却也总要有个人贺喜才是,特意让老奴送来这些糕点,以贺陛下与皇后新婚。”
花嬷嬷这番话愣是听不出什么其他的意味,惹得蔺晗之迟疑地挑了下眉。
分明在昨日见到阿圆之前,皇祖母的态度都是反对,如今竟该放着张芷莹闹脾气的事不说,反而第一时间来恭贺?
他让邓服将东西收起,似不经意地问道:“皇祖母可还有旁的话?”
“哦,这些东西皇后娘娘那边也有一份,老奴稍候会亲自送去,其他的再没了。”
花嬷嬷笑起来的模样与张氏是同等的慈爱,让人不由有一瞬的恍惚。
蔺晗之扯了下唇角:“好,替朕多谢皇祖母。晚些朕会带着皇后去陪她用膳。”
“娘娘说不必。”花嬷嬷明显早有准备,“娘娘说你们新婚燕尔,朝中事务繁杂陛下日理万机,待空闲了再去看她便好。”
“何况,今儿栖凰殿不是还要宴请嘉安县主呢嘛,那些琐碎的礼节不急。”
这意思是说张芷莹会去栖凰殿赴宴。
既然有了答案,蔺晗之也总算心下稍安,面上却仍旧是那副浅笑的模样。
他颔首应下,让人将花嬷嬷送出了御书房。
待殿内恢复起初的寂静,蔺晗之方才沉声叫了邓服到身边。
“召宣定侯跟元儒来见朕。”
“是。”
*
元倾方才收下圣旨跟凤印,还没来得及妥善收拾起来,就听到院里传来声响。
“副统帅,皇后娘娘在屋里。”
“皇……”元儒一时间没能适应妹妹的新身份,尴尬地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点头示意对方自己知道了。
随后去看自己刚刚从驿站接来的舒叶,“路上我跟你说得那些可记住了?”
舒叶垂眸,毕恭毕敬:“奴婢会牢牢谨记,请大公子放心。”
“恩。”
“兄长!”元倾惊喜地从屋里小跑出来,身后还跟着没来得及把人拉住的春藤。
尽管阿兄自小对她严格,可在皇宫这座华丽的牢笼中能够见到血亲,亦是旁人盼而难得的幸事。
“慢些。”元儒慌忙扶住她的手臂,蹙起眉头小声训诫,“都是做皇后的人了,怎的还这般不稳重?”
元倾嘿嘿一笑,挽着人往屋里去,“见到兄长高兴嘛!”
她说着还忍不住嘀咕,“再说了,陛下又不是因为我稳重才喜欢我。”
这话说得人无法反驳,元儒无奈地笑了声,却还是板起脸色,语重心长:“万不可恃宠而骄。”
“知道啦知道啦!”元倾瘪嘴,“兄长真是跟母妃越发像了。”
她干脆松了挽着哥哥的手,转而拉住舒叶跟春藤往一旁走了几步。
“正好舒叶来了,我还想着一会儿叫人去接你呢!今日要辛苦你啦,做几道拿手菜,咱们要宴请嘉安县主。”
原本听到元倾需要自己,舒叶先是喜上眉梢,毕竟上次元倾从京州回去后就一直与她不亲近,如今自是难得。
可又一听是宴请县主,便不免有些紧张。
“奴婢会做的那些宫里的御厨们自然也做得,甚至做得更好,更何况是宴请县主,奴婢……”
“哎呀!”元倾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一双灵动的眸子满是真诚和期待,“可他们又没在善州住过,自然做不出咱们善州的味道,还得是你来。你做的烤羊排最香了!”
“是呀是呀!”春藤也跟着附和。
舒叶最终还是拗不过,答应下来。
春藤嘴上说着事不宜迟,扭头就拉着人去了小厨房。
前院便只剩了元家兄妹,和几个耷拉着脑袋忙碌的宫婢太监。
元儒称自己还要去带队巡逻,没肯进屋喝杯茶。
“今日为兄的本意就是把舒叶带来照顾你,她毕竟是母妃亲自调……教的,又跟在你身边那么多年,进宫照顾你总归更妥帖些。”
元倾忙不迭点头:“我知道,今日兄长可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呢!”
元儒被她逗笑,眸中的几分忧虑也淡了下去。
他压低声音,语气中还是透露着些不放心,“今日你既要宴请嘉安县主,凡事便都想得周全些。你虽模样乖巧,可到底性子放纵,不同于深宫大院养起来的娇小姐们心思深沉。既还没有正式学习宫中规仪,谨慎些总没有错,也免得落人口实,埋下后患。”
元倾却“咦”了一声,难以置信地望过去,“兄长怕不是被母妃夺舍了,这一字一句竟全是母妃的风范!”
元儒冷脸,“跟你说正经的呢。”
“是是是,好好好,知道啦!”元倾赶忙撒娇去哄哥哥,将那些叮嘱全都满口应下。
直到有人过来找元儒,元倾方才松了口气,她朝哥哥挥挥手,目送人走出栖凰殿的大门,便立马转身去了小厨房。
今日算是她跟嘉安县主的正式见面,可不能出什么纰漏。
“姑娘……啊不,娘娘。”春藤给舒叶打着下手,还不忘过来跟元倾嘀咕几句,“今儿早晨刚宣了圣旨,如今整个宫里都知你是皇后娘娘了。那位县主不是受太皇太后看重,想要入陛下后宫的么,她真的会来吗?”
元倾不以为然,捏了一小块刚做的奶酥塞进嘴里,“她自己说过想要入后宫吗,还是你听到了?”
“啊?”春藤不明所以,只得摇头,“奴婢昨晚才进宫,哪知道这些……”
“是啊,你没听到,我也没听到,甚至她自己都未曾说过,我们又为何要认定这件事情呢?”
元倾舔了下嘴角的碎渣,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一边夸赞奶酥好吃,一边跟春藤道,“她在我眼中就仅仅是陛下的表妹,是陪伴太皇太后娘娘数年的嘉安县主。我不过请她吃顿饭,何苦想那么多!”
春藤听得茫然点头,倒是旁边正在给羊排撒调料的舒叶低声提醒了一句:“娘娘,该改口自称‘本宫’了。”
“哦对,”元倾抿了抿嘴,“时间差不多了,本宫……现在去迎人,剩下的就交给你们啦!”
她嘴上虽说得轻巧,心里却也犯过嘀咕。
蔺晗之一大早让邓服来宣旨,怕不是早朝时受了刺激。但想着他如今是一国之君,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她便乖乖接了旨。
不过有太皇太后在,就算昨日表现出的亲昵是假,老祖宗也不会这么快就打自己的脸。
所以即便嘉安县主反悔了不想赴宴,也还是会来。
元倾想通了这点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这会儿临近晌午,她方才从小厨房出来走到门口,便听得宫门外传来个恹恹的声音。
“我只是不想违背姑祖母的意思,这栖凰殿有什么好来……等等!”
本来兴致阑珊的县主忽然来了精神,众人不免也跟着紧张起来。
一行人在栖凰殿外的甬路停住脚步。
纤纤玉手轻轻摆动,步撵便稳稳落下。
一袭锦裙的袅娜身影被宫婢扶着走下,张芷莹蹙着秀眉将周围都打量一番,有忍不住嗅了嗅那不知从什么地方飘出来的香味儿。
“什么东西这么香,你们闻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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