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尺丹心(三)
沉默的时间不长, 姜眠抬眸细细看他。
心中许多情绪堆积在一起,愧疚与感激反复角力,其实说到这, 她反而再说不出来什么,尤其是面对宴云笺。
——他身上的赤诚与正直几可触摸,极浓极烈。
以至于, 这一瞬间,对他说任何不真心的话,都会有巨大的惭愧感。
最终她认真道:“宴云笺, 我以后,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无论是现在, 还是未来的人。
或许只有这样的承诺, 才对得起他胸腔里那一颗心。
宴云笺怔了怔,却以为她是因他为姜重山思谋之事而感激。话说的太真挚, 倒显出几分孩子气,他摸摸鼻尖:“好。云笺一身皆依仗姑娘了。”
姜眠想不到他竟还会开玩笑, 让她方才的话显得不那么严肃了:“你……我不是随便说的,你、你认真点。”
宴云笺忍一忍笑意,正色道:“是。”
姜眠想了想,递出玉牌,“你把这个拿着, 我才能彻底安心。”
知道他不是主动伸手的性子, 姜眠便直接去抓他手, 一摸之下, 却觉手感不对:“宴云笺,你——你的手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 捧近他的手仔细辨认:“这是……烫的?怎么烫这么严重?谁欺负你了?”
姜眠一下抬头看他。
“没有,是我不小心,”他轻转手腕欲缩回,“无碍的。”
姜眠不许:“别动,我看看。”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她要双手捧着才捧的过来。姜眠很小心地托着他手背,看看他手心的伤,抬头瞅他,又低下头去。
说起来,这还是她和系统交谈过后,与宴云笺第一次见面。对他的信任更加纯粹,甚至敢彻底放开欣赏与亲近。
她不由得低头,对他掌心呼一呼气,旋即轻叹了声,那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怜惜。
宴云笺的手在颤,及其细微,若非肌肤相触绝看不出来。
姜眠心里不好受:“看你,疼着呢吧,我现在没有药……先给你包一下。”她抽出洁净的手帕,很温柔地裹缠住宴云笺手掌。
他下意识回缩。
“别动别动,你这烫伤几天了?”
姜眠抬头:“嗯?不说话,是不是好几天了?”
“没有……”他还是想躲,姜眠只好先空出一只手握他手腕:
“你别躲,怎么了?是这样碰到会很疼吗?”
宴云笺声音很低:“姜姑娘,你的丝绢如此珍贵,沾到我是糟蹋了。”
“胡说什么呢?你觉得我是那样想的么,”姜眠正给缠好的手帕打结,百忙之中看他一眼,“就这么个东西,要真能让你伤口愈合,它才算有点价值。”
“你的手要记得涂药啊,我记得之前给你拿过药膏的,就在你房间里。”
“是。”
“下次见面我会检查。”
“好。”
姜眠无奈地笑:“你总是嘴上答应的好,要真的好好照顾自己啊。”
宴云笺轻声:“嗯。”
“那你把这个拿好,我该回去了,”姜眠牵过他没受伤那只手,将玉牌放在掌心,拢住他手指,“我走了,你会记得涂药吧。”
玉牌触手生温,宴云笺握紧,圆润的边沿近乎锋利,甚至有割破掌心的错觉。
“会。姑娘之命,莫敢不从。”
……
姜眠走后很久,宴云笺还站在冷风中。
身后有细微脚步声渐近。
“赵时瓒在昭辛殿设宴,姜眠要回去必经华荣路,那里有一处角门,隐蔽,守卫也松懈。”
成复站定,缓声道:“你方才就该当机立断杀了姜眠,我不问你为什么没动手。她有没有被你的话糊弄过去,我也不愿去猜。我只知道我们赌不起。”
“方才密谈的内容,若让她听去,哪怕只是极细小的可能,她也是非死不可。好在她给了你一样信物,就算死了,你们二人失去血蛊联结,你拿着她的东西,也能去姜重山身边。”
说着他向下瞥,宴云笺手上裹缠的白绢那般柔软,一看便是姑娘家的东西,在夜色中显得扎眼。
成复目光渐渐锐利,口吻仍平静:“她对你有大恩,你下不去手。我来。”
一言落,风静树深。
惨白的月色从薄薄黑云中透出,黯淡而诡谲。
宴云笺侧身挡住成复去路:“她对你没有恩情么?”
又说:“何必如此。”
“你阻止我?”
“早在她靠近之前,我们就已停止交谈,你明知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成复阴沉道:“她刚才看见我的样貌了。”
宴云笺拧起眉:“她没看见。”
“可我说话了,她总听得到我的声音。”
“我有分寸,她什么都不知晓。别太过分。”
成复忍了忍心中的情绪,看一眼姜眠离去方向:“我们做的事,容不下一丝差错,你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如果我们将希望寄托于‘应该不会’,我们早就死了十几次了。”
空气陡然冷凝下来,呼吸间满是薄凉锋利。
宴云笺抬手,缓慢解开覆眼的布带。
布带落下,他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比月色还要皎洁几分,面上黥印,为他的清雅出尘添几分桀骜。
他睁开双眼,墨黑瞳孔外流动浅浅暗金色,如画中神祇般艳绝无双。
成复一双漆黑的眼静静盯着,眸中流露出几许复杂。
“没有就是没有。你也是乌昭和族人,父祖英灵在上,难道让他们看着我们去践行世人泼在我们身上辜恩背义的脏水?”
盯着这双眼睛良久,成复牵唇讥笑:“有可能探听我们秘密的人,死了才最稳妥。如果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恩?什么义?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不是我们现在有资格探讨的,阿笺,你死了,我死了,乌昭和族的脏水就只能被我们带进地狱!现在,我只是为了万无一失而除去一个隐患,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谨小慎微不是吗?为什么换了姜眠就不行了呢?”
宴云笺低下头笑了笑。
或者说,那不该被称之为笑,只是因为他唇角勾起,而归入笑的定义:“我本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何必如此多借口,你只是对她起了杀心,在你明知她什么都不会懂的情况下。”
成复慢慢抿紧唇。
宴云笺不想再说,重新系上布带:“到此为止。”
成复不说话只端详宴云笺,忽冷不丁出手向他脸上抓去。
宴云笺拧住他手腕:“做什么。”
“你脸上的黥痕,是假的吧。”
宴云笺将成复的手折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出来久了,再不回去怕惹人注意。”
成复没听进去,笑一声,低低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大费周折为你遮掩,那时你们才相识多久?你这样的身份,她都可以不顾世俗,这般维护于你,你呢?如果今天没有过来,我还被蒙在鼓里,宴云笺——她对你可不是一般的好啊!难道我很愿意去染恩人的鲜血?可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爬出地狱,丢下你背负的一切,与她浓情蜜意远遁江湖么?!”
宴云笺没有回答,这一刻,他身上的气息前所未有的静。
刹那间,成复后背汗毛根根竖起。
在这深宫中久了,自有一种生存本能。如动物般敏锐,锋利,他嗅到危险——来自对面的这个人。
这一瞬间,那是一种近乎杀气的戾。
很快,宴云笺开口:“这种话,别再说第二次了。侮辱她,也侮辱了我。”
与此同时,那股压迫感消失了。
成复撇过脸,他自知失言,看见宴云笺的被好好裹缠上的手,和猜测到他脸上的隐秘,让他胸腔里塞着一股莫名情绪,扭曲不堪。
成复张了几次嘴,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话说重了。我不晓得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原来姜眠待你这样好……我只是担心,你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这样的姑娘,你难道不会动心吗?”
宴云笺平静道:“会。”
没想到他如此坦诚,成复抽一口气,不敢置信望着他:“所以——”
“但我不配。”
他的声音和夜风缠在一处:“我是人,不是畜牲,有自知之明。我不会辱没她。”
成复张了张嘴,一时间无话可说。
良久,他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当我今夜什么都没说过吧,我回去了。”
说完他低头转身向回走,宴云笺侧耳静听,忽然上前拦住他。
“你去哪,这不是你当值的路。”
成复知他谨慎:“你放心吧,我方才只是一时昏头,现在已经清醒,不会乱来的。况且这个方向,我也碰不到姜眠。”
宴云笺仍不放行。
成复无奈道:“我不回御马司,我今夜被指派去侍奉北胡公主,你也知道,她是个战败国送来的贡品,上边的人不愿意沾染,都有头脸的太监也懒得伺候,才把我指了过去。这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方才就没特意说。”
宴云笺静默两息,点点头,侧身让开路:“你自己小心。”
“你也是。”
成复应了一句,步履平稳向前走去,走出数十步转过拐角,他平淡的面容慢慢沉下来,眼眸漆黑,加快了步伐。
宴云笺本已背身,耳中落入成复节奏忽快的步调,他微微一顿,莫名不安。
权衡一瞬,宴云笺干脆调转方向,沿姜眠方才离去所走的路追去。
***
天空阴沉昏黑,云压的很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姜眠一边快步往回走,一边在心中默默盘算:来回都抄了小路,又没耽误什么,时间定来得及。
眼看拐过这条小巷就到昭辛殿偏门,前方传来一阵沉着的足音。
姜眠抬头去看,对面那人一身绛紫色官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目光格外淡漠冷厉。
真是冤家路窄,走这样的小道,竟也能撞上顾越。
算了,人家怎样说也是朝廷的肱骨之臣,自己只是臣子之女,而且还有之前那一巴掌的过节,到底理亏,狭路相逢,给人让路是应该的。
这么想着,姜眠侧过身,往后退了两步,将这条不算很宽的路完全让出来。
顾越也没跟她客气。目不斜视向前走,脚步缓了些,但直到走过她身边,姜眠还低着头。
错身时,他忽顿住,看过来。
姜眠不知道他怎么就停了,乖巧行礼:“见过顾大人。”
听她的称呼,顾越眉心微拧,转过身来盯着姜眠:“你在这等我,有什么要紧事么?”
姜眠发懵:“我没有等你啊……”
顾越深邃黑静的眼睛动也不动,那种审视目光,仿佛四面八方将她围住,动弹不得。
“顾大人……”
“既然你没有事,那就是又改主意了?举凡我进宫,你必会在我下值这条路上堵我。我以为这段日子你想通了,不想还是这般不知自重。姜眠,你当我是什么?昨日不高兴,便说划清界限;今日高兴了又贴上来。你以为我是你父兄把你视若珍宝,毫无底线纵容你么?”
姜眠不由得睁大眼睛。
是,她是没想到这条小路竟是顾越下值必走的一条路,也没有想到从前的“自己”怎么对顾越表达思慕。她只不过随便走一条路,撞上他,平白无故受了这么一番话。
一股委屈顿时涌上来:“我没有在这堵你,我没注意自己走哪条路,碰上你只是意外。”
只从对方勾唇一笑的神情中,姜眠就知道,他压根没信。
顾越向前走了两步,他腿长,迈步大,这两步直接将姜眠逼到墙边。
“你是说,这个时间你在此出现是无心之举?”
姜眠倔强劲上来:“是。”
顾越淡笑了声,“我生平最厌谎话连篇,敢做不敢认,你究竟有何处叫人喜欢。”
姜眠怔然一瞬正要说话,顾越继续:“这么多年,你当知我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别忘了咱们之间还有掌掴的过节。你要是聪明点,至少应该特意避开这条路才对。”
姜眠不可置信地仰头望顾越,连呼吸都屏住了,他逼得近,她整个身躯都在他阴影之下。
不知道他是吓唬人,还是来真的,若是后者,她压根反抗不了。
从顾越欺身过来那一刻,强烈的压迫感叫她心脏开始细微的、一抽一抽的疼,这种反应无疑加重她的恐惧。
但比起恐惧,委屈也并不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什么?”
“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只是喜欢你,我犯了什么大错吗?”
被人误会的难过,以及为曾经这个姑娘纯澈爱慕的心疼一起压过来,她真的想好好问一问顾越这些问题:
“我是冒犯过你一次,但那时也是你言语失礼欺负我在先。除此之外,我没有伤害过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羞辱我?”
那澄澈眼眸中满溢委屈,顾越怔然看,睫羽微颤,不自在地转开目光,一言不发退开两步。
姜眠确实和京中贵女差得太多,皇上与太后没指派人教她识文断字与琴棋书画,她便自己也不上心去学,身无所长丝毫不为父兄争气。仿佛终日除了围着他转,再没有自己的事情。
可以往她如此,他也不会不留情面。
今日却起了火气。
顾越俯首,纤弱单薄的小姑娘目色泫然——把她欺负成这个样子,自己确实过分。
他张了张嘴,最终略显僵硬道:“我讲话失了分寸,你别怕,我不碰你。”
姜眠身体不舒服,也不想听他说话:“我可以走了么?”
“你去哪,我送你。”
“不耽误大人时间了,前面就到了。”
顾越看了看她,没再坚持:“好。”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他走了,姜眠有些呆呆的,闭了闭眼,再强撑不住,抬手捂住心口跌坐下去。
预想的惨重疼痛并没有出现,身侧微风刮过,她被一个有力的臂弯稳稳揽住。
姜眠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
“宴云笺……”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看不见,只能焦灼地问。
她有些愣:“你怎么在这呀?”
“天色晚了,姑娘走后我总觉不放心,才跟过来。”宴云笺声音很低,只带动了些许胸腔震动,显得更加温柔沉稳,“你还好吗?很难受么?”
其实还好,她从落水后醒来心脏就一直不大舒服,倒不严重,可能是着凉的缘故。
靠着他,心脏别扭的窒闷渐渐平复,姜眠细白的手指揪住宴云笺衣袖:“让我休息一下就好。”
她身躯单薄,气息细弱,只这样说,并不能叫宴云笺放心。
他手臂横亘在她柔软的背上,手掌攥着拳,并不敢拢住她肩头,若非事出突然,他连靠她这样近都不敢。
但眼下,宴云笺迟疑过,到底挣脱礼节束缚,伸出另一只手比捞姜眠膝弯,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我带你去太……”
话到唇边打了个弯,“我想办法知会你父兄,让他们带你就医。”
“不、不用了,宴云笺,你别去,”姜眠急急攀住他肩膀,“让人知道,会拿捏这个折辱你的。”
宴云笺的声音比夜风还轻:“姜姑娘,你不必为我思虑这样多。”
“我没事的,不用太医看,只是刚才突然一下有些不舒服,现在已经好了。”
姜眠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相信,只好一直保证:“真的,宴云笺,我不骗你。”
她想了下,“你应该知道皇上在昭辛殿设宴,惊动了里边,我若真有什么病倒好说,等看过太医,发现我好好的,会让爹爹和大哥难办的。”
宴云笺脚步一停,拳更攥紧。
这般娇柔稚弱的姑娘,在他怀里,用绵软甜净的嗓音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真的很懂事很懂事,乖巧的叫人心疼。
宴云笺心神一恍,却想起方才顾越的话。
“你究竟有何处叫人喜欢。”
如何能狠得下心对她说出那样的话,他不喜她,不肯要她,却不知还想挑出怎样一位女子,能胜过她分毫。
用了很大意志力,宴云笺终于弯腰,把姜眠轻轻放在地上。
“真的没事么?”
姜眠笑了:“我都那样说啦,真的没事。”
宴云笺低声道:“现在倒也罢了,待宫宴结束,回去后定要让你父兄请一位大夫看看。”
“嗯,我知道了。”
“我送你过去。”
“好,”姜眠立刻笑着答应,又说,“过了这条路,前面有侍卫值守,到时你就回去,不用担心了。”
宴云笺听她清清浅浅的软甜嗓音,不觉微笑,温声道:“走吧。”
这一路他反复迟疑,“顾越”二字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他不放心成复,跟在姜眠身后悄悄护送,顾越言辱她时,他心中一沉正欲走出,而下一刻她委屈的质问又将他钉在原地。
原来,她竟是这般喜欢顾越。
姜顾两家缘分尽虽是必然,可从明面上看,导火索却是自己。
她竟丝毫不怨。
宴云笺侧头。
他看不见什么,但在他心中,天上人间存在的乌昭神明,那便该是她的模样。
但再怎么样,他也无法代替她挚纯等待那个人做什么,可以羡慕,不能贪妄。
只能到此为止。
与她并肩走这一段路,就是上天厚待了。
……
夜色渐浓,大雨骤落。
凤拂月端坐在床榻一角,背脊挺的很直,身着大红色胡装,艳丽眉眼分外冷漠。
她动一动腿,低眉看向跪在自己脚边垂泪不已的侍女:“阿素,别哭了,若这样悲泣有用,我情愿和你抱头痛哭罢了。”
阿素忍一忍泪:“殿下……都是奴婢无能,不能护殿下免受梁朝的折辱……”
凤拂月勾一勾唇:“所以方才我要你掐死我,你又不肯。”
阿素哭着摇头:“殿下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奴婢真的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凤拂月看她一眼,默默叹气,这小丫头跟自己多年,心性软弱她是知道的,确实下不去手。
“罢了,我知道这是为难你。”她凄楚笑了下,目光苍凉悠远,“呼图楚死在梁朝乱马之下,尸骨无存,我甚至不能拥着他失声痛哭一场,还要在这里为梁帝的胜战献舞。”
凤拂月摊开手,望着手心两寸长的木枝:“这条命留着也罢,我自当拼尽全力为呼图楚做最后一件事。虽然只有这个,我亦会奋力一搏。”
她凄然一笑,重又握紧掌心。
进来前她身上所有尖锐利器都被收走,就连头上的珠翠步摇也都换做时新花朵点缀。这小半截木枝,还是她将其穿透小腹匿于皮下,才带进来的。
阿素心中绞痛,颤声道:“殿下……”
忽然门外一声沉声低喝:“干什么的?”
“送些吃食。”
一阵搜查食盒与搜身的响动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从外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太监。
他进来,带起满室凄风冷雨,寒气逼人。
凤拂月连头都没抬,只冷漠盯着虚空一处。
成复走上前,打开食盒,将一盘盘热菜摆在桌上。
“公主再不屑,也应该吃些东西,否则一会儿做事时没有力气,岂不可惜?”
凤拂月目光阴沉:“你什么意思?”
成复道:“奴才是指献舞,公主以为是什么?”
“你们梁人,果真一贯的低劣恶心,”凤拂月终于转过眼,冷毒的目光寸寸刮过成复,“我生平,最厌恶阉人。你不过是残缺败肉一摊烂泥,有时间与我这丧家之犬咬文嚼字,不如省下功夫去讨好你的梁人主子,像你这样低贱的奴才,连站在我面前都不配。”
成复慢慢咀嚼:“我们梁人……我们梁人。”他笑了一下,“公主不用费力气辱骂奴婢,奴婢一向为人轻贱,早已习惯。这么两句轻飘飘的话,奴婢只会笑纳,是绝不会被激怒,而对您这样的绝色佳人痛下杀手的。”
眼看心思被人拆穿,凤拂月垂下眸,不再说话。
成复捡出一只洁净的瓷碗,一手执起汤勺,从容不迫盛出一碗汤:
“其实奴婢心中清楚公主最需要的是什么。倘若奴婢能为公主提供,公主又能赏赐奴婢些什么呢?”
凤拂月冷然不语。
成复微微一笑,伸手探入袖中,缓缓拿出一把精致小巧的软匕。
刀刃卷着,他寸寸展开,约莫能有五寸长,柔软,也锋利。
凤拂月几乎忘了呼吸——不知他是如何躲过搜查,将这东西带进来的。凤拂月瞠目,一时间并非不愿搭理,而是真的忘了言语。
成复问:“若奴婢将此物献给公主,公主可有等量的筹码?”
“你什么意思。”
成复向前递一递匕首:“就是这个意思。”
凤拂月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你们梁人卑劣不堪,污计不断,我不会上你的当。”
成复哈哈笑道:“公主是否多虑了?奴婢将此物给你,从此便和公主踏上一条船。除了将自身置于危墙,又能有什么好处?”
凤拂月垂眸,很快又抬起。
“你想要什么?”
“公主能给什么。”
凤拂月与阿素对视一眼,沉声道:“倘若你愿意将此物交给我,我必铭记你的大恩,绝不相负,届时无论成败,我难逃一死,可阿素却能作为证人,她必有万全把握将你置身事外……便是你有欲栽赃之人,亦能如愿。”
成复摇头,低哑的声音和窗外的雨搅在一处:“这一点无需公主与姑娘劳心,奴婢自己便可自保。”
话这么讲,就不好谈了。
凤拂月攥紧膝上的衫裙:“你开条件吧。”
“你既然来做交易,必定有我能办到之事。直说便可,我无不应允。”
成复微微一笑,弯腰凑近凤拂月耳边:“敢问公主,是恨梁帝,还是恨姜重山?”
凤拂月道:“皆恨之入骨。”
“这便是了,其实奴婢无需公主做什么,只是好心来给公主提个醒,”他拉起凤拂月的手,将软匕放于她掌心,“公主想刺杀皇帝,希望实在渺茫。您孤身一人,而他身边有无数禁军高手,只要变故陡生,所有人都会与皇上安危为重,您身手再佳,寡不敌众也是无用。退一万步讲,即便公主得手,梁帝还有子孙。没了一个皇帝,自然会有下一个人来做皇帝,而下一位皇帝,必定会因公主的举动而对您的故土大肆践踏,难道这是公主想看到的吗?说到底,你只是杀了一个人,而并未动摇梁朝的国本。”
“公主既知有去无回,出手更该求一击中的。其实您心里很清楚,北胡的心腹大患是梁朝吗?是梁帝吗?都不是。怎样做才能不累及故土,为其争取喘息的时间,您自有权衡。”
凤拂月默默听罢,摇头:“姜重山不是那么好杀的,他一人,可抵禁军千百。”
风卷雨丝滂沱倾泻,水花四溅淋漓不绝。
室内静过瞬间,又重落声音。
“杀人,只有把刀子捅进身体里才算杀么?”成复缓声道。
***
昭辛殿内行酒正酣,皇帝又饮过一杯,忽转头问蔡佛玉:“什么时辰了?那北胡公主怎么还没来?”
蔡佛玉满脸堆笑:“皇上,方才已派人去传旨了,想必公主早已准备停当,只是外面骤雨方至,自然要谨慎妥帖些,才耽搁一会功夫。免得御前失仪,冲撞了您。”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蔡佛玉掩饰地擦擦额上的汗。
“她怕是心有怨怼,不愿献媚,故意来迟吧。”
蔡佛玉笑道:“怎会?她能来到我梁朝侍奉圣上,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
皇帝笑了笑,把玩手中酒樽,看向姜重山:“北胡穷山恶水,一向好出美人。听闻这北胡公主艳动山河,这传言可真?”
姜重山起身:“启禀皇上,微臣未见过北胡公主真容,不知传言虚实。”
“是么。但是朕听闻,这胡女自小已许一位将军,便是一直与你胶着抵抗的……呼图楚?”皇帝想了一会才吐出一个名字,“他被万马踏碎时,曾有一女子前去收尸,捡他的碎骨。”
姜重山道:“皇上恕罪,战场纷乱,微臣不曾注意。”
皇帝哈哈一笑,摆摆手:“罢了罢了,朕是问错了人,你岂会留心哪个女子美不美。”
顿一下,他意味深长:“怕是这世上除了你的妻女,你这心中,再无其他女子的位置。”
姜重山拱手:“是。皇上明见。”
皇帝不再说话,一挥手,示意姜重山坐下。
片刻后,北胡公主终于姗姗来迟,她一走进来,整个宫殿静了两息。
她的艳丽与张烈如一把利刃,刺破梁朝宫城的靡软与奢颓。
皇帝的目光一直钉在凤拂月身上,看她站定,并不打算下拜。
“朕有一个皇妹,”皇帝突然开口,“曾经被遣嫁时与你一样的年纪。”
这话一出在场人皆色变,皇后担忧地看向皇帝,冲他轻轻摇头。
但皇帝沉浸在回忆中,根本没察觉皇后的目光:
“她当年也应如你一般,一个人站在异国大殿上,不肯低头,不肯屈膝。”
他摇摇头,很玩味地笑了笑:“可朕不是亡国之君,你终究比她少了些福气。”
说完这些,皇帝抿唇,也不想听凤拂月是否有话要说,只挥挥手。
立刻地,丝乐奏起,偌大殿宇被轻灵乐声盈满——这是北胡羽调,在这个地方响起家乡故音,并为敌人和音而舞,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但众目睽睽下,凤拂月瑰丽的面容没有任何变化,始终平静无波,踩着曲点翩翩起舞。
她身段柔软舒展,长发飘扬,从肩头扫至腰间,每一丝都带着勾人的媚。
姜眠目不转睛看着。
红绫飞扬,脚步旋进——她已经离皇帝坐席很近了。
姜眠桌下的手紧紧交握,那感觉,就像在跳楼机最顶端,做好了充足准备,却仍不知何时会骤然掉落。
下一瞬,凤拂月身躯婉扭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红绫飞出,她身体一轻疾速向前,右手翻出一把软匕陡现!
“护驾!护驾!”
刹那间前方乱作一团,皇帝面前瞬间被围的严严实实,禁军“刷”地抽出长剑,却连凤拂月的衣角也没碰到。
她揉身扭转直奔姜眠,眨眼间将刀架在姜眠细白脆弱的脖颈。
“姜将军!你最好别再往前。”凤拂月用力,刀刃刺破姜眠肌肤,一丝鲜血蜿蜒而下。
姜重山面沉如水,不得已停住。
他早在凤拂月出手时便看透她意图不在皇上,而是他的女儿,但距离太远,间隔太多人,实在赶不及。
那抹鲜血令姜重山如坠火海,几乎将他灼烧殆尽:“我不动,你不要伤阿眠。”
凤拂月不答话,只是手上没再用力。她垂眸瞥了眼姜眠,这小姑娘一声不吭,比自己想象中的体面许多。
“北胡公主,”此刻殿内渐渐冷静,皇帝目色阴沉,开口道:“朕可以理解你心有不甘,你将刀放下,你与朕慢慢来谈。”
凤拂月道:“放下刀,我还有资格与你慢慢谈?”
皇帝忍了忍,沉声:“你想怎么样?”
凤拂月还真想了想:“归还燕地十一城,废岁贡和谈书,签订和平盟约不再兵战。倘若真能如此,我便是留下侍奉也心甘情愿。”
皇帝大怒:“荒唐!”
确实荒唐。
从未听说过胜战者因一道威胁,而将胜利果实尽数归还,即便凤拂月的要求并不过分,可也没有人能够答应。
凤拂月轻笑:“那皇上愿意拿什么换?或者说,皇上觉得什么样的筹码,能让我放开手中这把匕首?”
皇帝的脸色完全冷厉下来,双眸蕴含滔天沉怒,死死盯着凤拂月。
这副神情取悦了凤拂月,她弯唇一笑:“皇上心里很清楚,无论我开出什么条件,梁朝不会答应的。”
她歪头看姜眠的脸,用刀背轻轻拍了拍,“在您心中,为着这么一个小姑娘,无论付出的多或少,哪怕吃一点点亏,一国尊严扫地,都是不值的。”
那刀背拍在肌肤的脆响回荡在大殿,姜重山沉声喝道:“你别碰她。”
凤拂月目光倏然射向姜重山,恨欲滴血:“闭嘴,还没轮到你说话。”
她故意羞辱的态度叫姜眠心里一揪,看着姜重山小幅度摇头。
姜重山亦望着她,目光疼惜,似安慰她别怕。
皇帝将一切收进眼底,冷声道:“北胡公主,别太嚣张了。你站在梁朝的地界上,威胁朕?嗯?你知不知道你的母族与北胡子民的性命皆捏在你手里?你现在放开姜眠,朕不会迁怒北胡,如若伤了她一星半点,朕必定叫你悔断肝肠!”
凤拂月仰头哈哈大笑。
她目光一厉:“姓赵的!你以为我是个愚蠢无知,只懂在深宫中食子民俸禄的公主吗?你别太可笑了,难道我不知道我挟持的是个什么东西?她姓赵吗?是你在意的人么?我相信,她死了并不会引你滔天震怒,你会为死了一个臣子家的女儿让已平息的战火重动干戈吗?如今的结果,你如此满意,怎么会反而去做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死一个姜重山的女儿,对你来说,和死一个阿猫阿狗没有区别。”
“至于姜大将军——就不一样了,”凤拂月扫向姜重山,眸中恨意雪亮,“不过也区别不大。你倒有能力为心爱的女儿报仇,可虽数十万兵精兵在手,若没有你们皇帝的旨意,你也只能犹如被拴住的狗,轻易动弹不得。”
姜眠垂在身侧的小手一点一点握紧。
凤拂月这话说的已经完全切中要害了。
她故意挑开了说,没留丝毫情面,正如后世学者所评价的,完全撕碎此时此刻梁惠帝面对姜重山的立场。
能在千万人之中,看透“姜眠”身上可以深挖的、与众不同的特别利益,这位公主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就像她所点透的,梁朝绝不会为了姜眠而损失一毫一厘,而姜重山也无法在没有皇帝旨意的情况下随意出兵。
这是一场永远谈不拢的局,其中微妙因姜眠的身份而不断放大,最终将梁惠帝与姜重山割裂成两个对立面。无论结果如何,都致使他二人君臣关系撕开一条裂缝。
那些勉强快速背记的文字失去模糊的毛边,显出锋利的真实感——只有她死在北胡公主的刀下,那条裂缝才会变得更深,且永远不会愈合。
这也是凤拂月身为北胡公主,能为自己家国做的最后一件意义重大之事。
所以从一开始,她绝没想过让自己活。
姜眠不知皇帝有没有看明白这一层,但姜重山一定心如明镜,因为他这样说:
“凤拂月,你只是在赌我能做到何种程度,但只要是赌,总有不确定的成分。”
他身后姜行峥皱眉:“父亲——”
姜重山没理会,声音沉沉,掷地有声:“若你杀了阿眠,你活不成。未来的事发展成如何模样,你把控不了。但若你愿用我的命换阿眠的命,这样的好处至少是可即刻兑现的。”
皇帝低喝一声:“姜重山!你不要被她蒙蔽了。”
“她不过三言两语挑拨,你便要一头碰上去吗?!”
姜重山回眸,与皇帝视线交汇在一处。
世人皆知,南沈北姜,晋城侯沈枫浒与镇国大将军姜重山是两道支撑梁朝的坚硬柱石。
梁朝胃口没那么大,不可能一口气吃下北胡,只能一点点蚕食。这个过程中,姜重山的威慑力渐渐淡化,直至消失,但那是后话。
此时此刻风波初定,若梁朝没有姜重山,待北胡修复,很有可能局势逆转,反为鱼肉。
姜重山道:“皇上,请恕微臣的罪过。”
皇帝扬声:“你是梁臣,自有骨气,轻易受制于人,大丈夫颜面何在?”
凤拂月哈哈大笑:“姓赵的,你脸皮之厚,真让我大开眼界。你就这么怕没了姜重山给你看家护院吗?”
她笑过后,紧了紧手中的刀:“都别动。”旋即看向姜重山:
“姜重山,你的提议我有兴趣,但还要看你表现,而且,我也不会让你死的太容易。既有决断,便跟我出来。”
言落,凤拂月勾一勾唇角,刀刃死死抵在姜眠喉咙上,挟持她向殿外退去。
姜重山提步去追。
皇帝喝道:“姜重山!你别太任性了!你喜欢女儿,朕可以将两位公主过继到你膝下,跟随你姓姜,从此她们就是你的亲生女儿,侍奉你与萧氏。”
“姜眠为梁朝牺牲,朕会追封她公主尊号,牌位供入皇家祠堂,姜重山,你想清楚!”
姜重山望向高台上的皇帝。
他目光没有怨恨,也没有厌恶,平静的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微臣只要阿眠。”
说完这一句,他转身追随凤拂月而去。
……
风吹雨斜,涕泗滂沱。
凤拂月制着姜眠往城楼上走。
踏步下水花四溅,凤拂月的声音几乎淹没其中:“姜重山,你退远,不然我直接割断她的喉咙。”
雨水顺着姜重山棱角分明的脸聚股流下,他嗓音低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别再往上了,我们之间,国事也好,私仇也罢,与阿眠无关。”
凤拂月不为所动:“退后。”
姜重山心急如焚,却不得不依她所言,退下几步。
“再退。”
姜重山紧紧抿唇,这样的距离已不算安全,再退下去,凤拂月若突然发难他无计可施。
“你杀阿眠,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何必去赌虚无缥缈的未来,我就站在这里,任你刀剐,绝不还手,别伤害阿眠。”
凤拂月回答他的只有握紧刀柄,姜眠脆弱的肌肤裂口更深,鲜血被雨水冲成淡淡的红色。
姜重山心头大恸,艰难地再向后退去。
凤拂月满意笑了。
姜重山一再退到台阶之下,心头绝望越来越深。他看得懂凤拂月的决绝,任何谈判都苍白无力。但同时,他也无计可施,凤拂月的刀刃已经嵌入姜眠的肌肤,别说救人,哪怕自己让她看出一点想要夺刀的意图,她都会毫不犹豫下手。
“要我怎样做你才肯改变主意……”
“爹爹。”忽然,姜眠开口。
当她站在这里,心茫然也坚定,仿佛无形中有什么指引,让她踩着历史留下的脚印,重合着,一步又一步,终于站到了这里。
“爹爹,你别做傻事。”说不出来更多,姜眠只能这样告诉他,“我没事,我不会死的。”
姜重山双唇颤动,心如刀绞。
凤拂月侧头看了眼姜眠,眸中情绪意味不明,但再转眼看姜重山时,却是分明的恨意:“姜重山,你错了,其实无论我选择哪一种,都是在赌。即便你死了,梁朝也依然有才俊,未来仍旧是未知。”
“比起这个,我更愿意赌你的心,你心爱的女儿死了,死在你们皇帝的冷漠与自私下。这有趣的开头由我铺陈,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的结局。”
凤拂月仰头,让冰冷雨丝打在她脸上,她面孔苍白近乎透明,却因强烈的、雨都浇不灭的恨意而妖艳惊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吗?”
姜重山喝道:“凤拂月!”
“你以后会明白我的,当你变得和我一样,看见在意之人满地碎骨与血肉——你就会明白我的。”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凤拂月抓着姜眠猛地侧身——两人一起摔出护栏,直直坠下百尺高墙!
漫天暴雨冲浇,千钧一发间,一黑影自城楼飞掠而下。
可怖的失重感伴随耳边呼啸风声,漆黑雨幕中,姜眠看不真切,却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己腰间一道沉稳的臂力。
失去意识前,她似听见滂沱大雨中一道隐隐低沉的轻语。
——阿眠,别怕。
百尺丹心(四)
朝霞绚烂, 一夜风雨后,天地清朗。
宫道上砖石被整整一夜的大雨冲洗地干干净净,只空气中还萦绕点点极淡的血腥味。
凤拂月死的惨烈, 一国公主之尊,在异乡高台纵身一跃,冲天暴雨将满地鲜血洗刷如初, 只留下几处尸骨碎片,拼不完整。
但她的生死,和一朵落花残红凋零没有任何区别, 唯一让人紧扣心弦的,只有姜眠的性命。
姜眠是在坠楼六日后苏醒的。
刚一睁眼,感觉左膝有些闷闷的痛, 并不剧烈, 似乎是扭到了。
她缓慢抬起手,看见雪白手臂上一片已结痂的擦伤。
“阿眠, 身上还疼吗?”
姜眠寻声去看,是姜行峥。
“大哥, ”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我没事,不太疼。”
“救我的那个人……他没有死吧?”
“没有死,你放心。”
当那个“没”字出口,姜眠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他没有死。
从那样高的地方……念头转过, 姜眠倏然愣住。
其实对那晚她没有太深刻记忆, 夜黑雨深, 坠落的速度又太快, 仅有的模糊印象是他带着她落地翻滚后,她昏迷前恍惚看到的画面。
他的四肢分别歪折着, 像断线木偶,那不是人能有的弧度。
但,比起凤拂月的粉身碎骨,却是好了太多。
姜眠虚虚抓住姜行峥手腕:“大哥,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还护着我,真的没有性命危险吗?那他伤的有多重?会不会……落下残疾……”
“不会的,阿眠,大哥去看过了,他内息浑厚,又懂在空中借力,卸去了大部分劲道。最主要的是,他是乌昭和族人,天生战骨无坚不摧,身体素质远异于常人。虽然伤的不轻,但绝无性命之忧,养好之后,和从前没有两样。”
“……真的吗?”
姜行峥笑了:“真的,大哥骗你做什么。”
姜眠呆愣过后,忽觉心头有些堵。
她好像从历史黄土之中,摸到了那不见天日的一角。
纵观古今,人们更相信宴云笺跃身高台谢罪一事另有隐情,也不相信宴云笺这个人另有隐情。关于他最后那一跳,千百年来众说纷纭,多少学者前赴后继寻找他被胁迫、被推下,甚至被冤魂缠身的蛛丝马迹。
姜眠垂下眼来。
无论被迫,被人推下,还是自愿。
只要他想,他分明有能力自救。他不想死,就可以不死。
姜氏塔和宫城城楼的高度差很多吗?况且这一回,他还护了自己毫发无损。
他是自愿的。
甚至选择从供奉姜氏香火的高塔上跳下,这是自惩,是赎罪。
姜眠不由得紧紧攥住被角,若说从前,于她而言宴云笺只是一个平凡的历史符号,可如今亲手触摸到他那君子脊梁,这样惨烈的结局,不应该由那样的人来背。
“阿眠,”混乱的思绪被姜行峥叫回,他沉默一下,伸手抚一抚她蓬乱的长发:“阿眠,大哥要跟你说……皇上已对外宣召,那日暴雨,北胡公主挟持你的过程中,自己不慎失足跌落城楼,而你没有。”
“什么?”
姜眠瞠目,甚至顾不得身体各处隐隐传来的疼痛,撑着手肘想坐起来。
“我没有?皇上这样做,岂不将宴云笺冒死救我的恩义抹消掉了?”
“阿眠别动,大哥知道你心肠善良,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不好受。但这只是对外宣称罢了,即便明令昭示宴云笺是姜家的恩人,又能如何?只会将他捧上风口浪尖,也不是什么好事。”
姜行峥温声道:“这件事,总归还是我们姜家的事,不叫外人唏嘘揣度,那也罢了。其实,即便皇上这样昭示,可那晚宫宴上人谁不知真相如何?就算再有人不清楚,父亲与我心中都是有数的,他的恩义,我们都会铭记在心,绝不亏待他。”
“不,不是这样的。”
姜眠不住摇头,睁的大大的眼睛纯如明镜:“现在大家当然知道,可一年半载之后,三年五年之后呢?那就只有我们姜家还记得,可等我们也都不在了,千百年之后,哪有人还记得他的救命之恩——他是不顾生死的救了我啊。”
姜行峥薄唇微动,重新打量了一下姜眠。
他这妹妹生的温婉纯净,比他见过大多数姑娘更娇弱单薄些,却没想到会说出这一番话。
这样的格局,委实太大,大的不像姑娘家该说出来的话。
“不要将这些事挂在心上,阿眠。”
最终,姜行峥为她掖了掖被角,“身后名固然重要,但人究竟还是活这一世,只看眼下便是。况且……”
他顿了顿,摇头淡笑:“况且他身份低微,莫说他之义举是否流芳万世,他这个人,都未必能留存百年。”
从此刻客观眼光看,大哥有这想法也不奇怪。
姜眠长卷的眼睫垂下,心中百般滋味。
宴云笺舍命救她,于他而言,是义不容辞的肝脑涂地;而放在历史长河中,却渺小的如尘埃般无足轻重。
她亲身历过一遍,不仅印证历史脚步,更补足了其中并不详尽的缺口。
在这段史实中,姜重山之女在宫宴上遭北胡公主的挟持,最终间接导致梁惠帝暂缓那道重要兵政衔军令的颁布——所有的学者都疯狂去挖寻这一段君臣纠葛,以及与姜重山政治生涯之间的深切联系。
而姜重山之女,本就不是重要人物,不过身上折射些许姜重山的光芒,而在历史工笔留下些许痕迹。这其中,多数研究者对这历史事件中她的结局只字不提,只有少部分人,写一句“未受损伤”一笔带过而已。
如今,缺口补齐,竟是宴云笺救了她。
可注定被埋没永不见天日。
姜眠这才有了些与历史交锋的真实感:这一场,她只身入局,是为重合历史,令姜重山不被削减兵权,为他避免后世学者们假说中的凄凉结局。
而与此同时,她也打乱宴云笺早已推敲好的隐秘计划,并且因为昏迷,没能阻止宴云笺的恩义被淹没。
说不好输赢,只能算是平局。
姜眠低声道:“大哥,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可是这样很不公平。”
姜行峥叹道:“大哥懂得,但圣旨已下,无可转圜,阿眠你要想开——他虽少了些名声,却也少了些麻烦,不算糟糕透顶。”
“嗯。”
“阿眠,他与你共染浴血之疾,你还这般为他着想,竟没一丝怨他吗?”
姜眠心中一紧,抬起明澈的眸:“那不是他的错。”
“可他耽误了你。”
“他没有耽误我,他救了我,我照顾他,我们二人染上此疾,没有谁亏欠谁。”
姜眠声音小下去:“我没什么事,他却要隔一段时间为我割血入药,若这么算,反倒是我连累了他。”
姜行峥神色有些复杂:“阿眠……你心胸豁达,大哥自叹不如。没事的,只是随便问问,并不是怪他的意思,虽然爹爹之前对此事颇有迁怒,但到底不是不讲道理之人。”
“你别难受,爹爹已经进宫去与皇上商讨宴云笺的归处。他有意收他为义子,给他改个名字,以后就住在家里。这样,既保全你们二人名声,又偿还他的恩情。”
姜眠怔然:“爹爹要收宴云笺为义子?”
“嗯。”
“皇上会答应吗?”
“大概会吧,”姜行峥道,“虽然皇上隐没他救人之举,但此举于皇上而言,意义非同凡响。这样一个恩典,于他而言,也没什么不可给的。”
姜眠抓紧被单,心跳渐渐加速。
皇上一直的态度,是将宴云笺贱进泥里去还要碾几下。她不觉皇帝会轻易同意宴云笺到姜重山身边。
而心中一直有个声音隐隐作响,交奏着历史齿轮开始缓慢转动的声音:这件事,必定能成。
——因为历史上,宴云笺的确做了姜重山五年的义子。
曾经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就这样自然而然补足了缘由——没有任何详实记录姜重山收宴云笺为义子的最主要原因。
夸奖,欣赏,投缘,实则都太过牵强,真正的原因竟是如此。
然而,因为他救下她为历史烟尘掩盖,导致他被姜重山收作义子的真正原因,也一同没入历史车轮的辙印之中。
想过这些,姜眠忽然觉得,若从主导角度论,这一局她是输给历史了的。
“大哥,宴云笺现在在哪?我能去看看他吗?”
姜行峥拒绝:“阿眠,你自己身体还没有恢复得当,你扭伤了腿,大好之前不要随意行走。”
“大哥,我的腿没有事,”姜眠一只小手按在自己膝盖上,还向下压了压,“我不骗你,只有一点点疼,但是可以吃力,能走。”
“我知道他摔的重,不看一眼,我实在不放心。”
姜行峥抿了抿唇,迟疑道:“阿眠,你对他……”
是不是有些太好了?
看妹妹纯净到底的目光,里面充满担忧,却无任何情愫,姜行峥审视再三,终于将话咽了回去。
罢了,倒不如不问,免得反倒惹她开了情窦。
“阿眠,别担心了,大哥昨日刚去看过他,他伤势恢复得很好,也很快,接骨都已结束,只剩正骨。父亲已经与皇上去商议了,也许过几天就能将他接回来,到时你去看他也方便。”
“现在,以免落人口舌,还是算了,听话?”
姜眠沉默良久,终于点头答应了。
***
御书房内。
皇帝一手支着额头,听台阶下顾修远禀报沿河旱灾一事,全程听完后,他淡淡嗯了一声。
顾修远望着他,缓声劝道:“皇上最近太过劳累,该保重龙体才是。”
皇帝靠在赤金椅背上,半晌敲一敲桌上放的一道折子:“姜重山今早来找过朕,向朕请示关于对宴云笺的安置,同时上了道折子。都写在里边了,你看看。”
顾修远低声称是,谨慎地双手托起折本展开来看。
“姜大人欲收宴云笺为义子?”顾修远抬头。
“嗯,你怎么看。”
顾修远沉吟片刻:“有些抬举了。”他分析道,“您早间将宴云笺赐予姜眠,她本就是他的主子,救下主子,乃是宴云笺为奴为婢的本分。即便抹杀了他的功劳,也是主上的决策,他无权置喙不满。若因此就这般垂怜,会助长奴大的歪风邪气。”
皇帝注视顾修远,短促笑一声,摇摇头:“但宴云笺是朕一手培植起来的,够锋利。姜重山身边缺一双替朕盯着的眼睛,让他去,倒也妥当。”
“只是,正如你所说,抬举太过,这也并非朕的意愿。”
顾修远多年老臣,立刻明白皇帝真正的忧虑。
“皇上,宴云笺乃乌昭和族人,天生背义之骨,若捧的太高,惹他易心改认姜重山为主,岂不负了皇恩?若您欲恩准宴云笺做姜大人的义子,他也不能更姓,不入族册,不告祖宗。有名无份,以免他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皇帝哂一声:“姜氏还有什么族册。”
顾修远尴尬笑了笑,低眉不语。
皇帝将顾修远的话咀嚼一遍:“你说的,这也不失为一条上策。”
“但姜重山这儿,也不是仅仅应允他收一个义子,便皆大欢喜了的。”
“皇上过思了,此番有如此结局,实属有惊无险。姜眠无事,凤拂月间计未逞,只需多些封赏,对姜重山加以安抚便可。”
道理确实如此,但似乎又不简单。
皇帝沉默盯着桌上袅袅生烟的香炉,眯着眼睛:“只用金玉与荣华,便能抚慰姜重山么。”
顾修远道:“这是自然,此乃君恩,镇国大将军必能感激不尽。”
皇帝靠在椅背上,一手揉着眉心:“感激?未见得吧。那日朕不肯答应凤拂月,又不准他施救女儿,难免他会与朕离心。”
顾修远拱手推出,低头礼道:“皇上恕罪,皇上此言差矣,您是一国之君,如何能为一区区臣子之女而应下那荒唐的和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梁朝生,为梁朝死,乃是姜眠为君为父的忠孝本分。”
“对于镇国大将军而言,亦是如此。倘若他心存怨言,那便是他为臣不忠。皇上,请恕微臣直言,当时事况突发,所幸您与太后平安无事,被挟持的只一个姜眠,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算下来,还是姜重山举止有失妥当,再纵爱女儿,也该以大局为重,他是镇国大将军,官拜一品,护国才是他为臣之本。就算他做不到亲手射杀姜眠令凤拂月束手就擒,也该做到淡然无波,使其无计可施。如何能将您置于为难境地?并且他最后之举几乎算得上是抗旨了,皇上未惩处,已是法外开恩。”
皇帝目光渐渐冷肃,却仍留一丝犹疑:“姜重山毕竟与北胡抗战数年,劳苦功高。朕也知道他,把他这唯一的女儿看的比命还重,那日作为,倒也不必与他计较。若真像你所说,施以惩处,怕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顾修远微微笑了一下,平静道:“皇上,为人臣者,本就该为君分忧,抗击北胡是镇国大将军分内之事,您恩赏于他,是您驭下宽厚,并非给他居功自傲的权利。以微臣看,此事您略施安抚便是,不可太过张扬,反倒纵容姜重山恃功而骄,滋长他心中对主怨怼。”
皇帝眼珠微转,想了片刻,终是点头:“不错。越是这种时候,越该敲打。”
“但……”
多年的体察君心让顾修远在皇帝这一个字中,便品出了他的意思。
这话,他却不敢轻易接。
“你怎么不问问朕但是什么?”皇帝笑了一下。
“微臣愚钝,皇上尚未言尽,微臣不敢擅自言语。”
“呵,”皇帝摇头笑道,“你愚钝,你倒肯说。”
他叹了一声,到底还是沉声:“经此一事,衔军令的颁布只怕要暂时搁置。”
果然是衔军令。
顾修远轻声道:“搁置也好,皇上,姜重山毕竟刚刚凯旋,推行衔军令本就有些艰难。再因日前之事来的巧,若这时候推行衔军令倒显得有些绝情,的确不太妥。”
“镇国大将军性烈,若逼得太狠,怕是不好。迟缓个一年半载,倒也不失为一条良策。”
皇帝揉着额头,脸色不大好看:“也只能如此了。”
“收复兵权,本就急不得,古往今来多少将军都是在收兵权这一步反的。好在这条政令制定的隐秘,你下去知会吏部与御史台,既决定搁置,别走漏风声叫姜重山知晓,后续不太好办。”
“微臣明白。”
御书房外不知名的鸟叫婉转,皇帝向外瞥去,看那鸟儿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
直到看不见了,他还盯着。
顾修远下意识顺着去看。
黄鹂,若没记错,是仪华长公主少女时心爱之鸟。
他不敢说什么,将头垂得更低。
好半天,皇帝吐出一句。
“北胡使臣怎么说。”
顾修远道:“凤拂月此举不顾一切,北胡使臣心甚惶恐,已经向微臣上书三封,等待皇上您召见。”
“不用见了,你去告诉他们,一切条件不变,朕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堆烂肉。既然送来的公主死了,那就再遣送一位。”
“是。”
他们正交谈,忽听蔡佛玉在外面通传了一声,推门进入,躬身道:“皇上,周太医来了。”
“嗯,宣他进来。”
周太医小步走上前,撩起衣摆跪地,恭敬道:“启禀皇上,微臣特来复命,姜眠姑娘已经苏醒,微臣确认过她的脉息,她性命无忧,就是……”
皇帝最厌说话吞吞吐吐,尤其事涉姜眠,他敲敲桌子,不耐道:“就是什么?”
“皇上恕罪,微臣号脉时发现姜眠姑娘的心脏格外孱弱,这种弱症,若养护不好,非同小可。”
皇帝一下坐直身子,微向前倾:“是因坠楼惊吓过度所致?”
“却也不大像,也许还是姜眠姑娘身子太过娇弱,多年不曾好好调理……”
“够了。”皇帝抬手制止。
姜眠的一切起居是由皇后亲自料理的,那是个极聪慧的女人,十分懂他与太后的态度,对姜眠虽未苛刻,却也不曾上心,以至于她连几次像样的平安脉都没请过。
“宫里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如何调理不好,分明是她自己身子不争气,”皇帝淡声,“这些话以后不必说了,你只告诉朕,她这弱症可算严重?”
周太医道:“现下看来只是隐患,若非圣手甚至察觉不出。但等第一次发引后,才会真正棘手起来。”
皇帝慢慢靠回椅背,摸着赤金扶手上的龙头,想了片刻。
他看向顾修远:“那日朕听宜妃提了两句,阿越近来让你操心了?”
说起这个,顾修远有些挂不住脸,露出几分愁容:“让皇上见笑了,阿越这孩子,心高气傲,性子别扭,嘴上从来不肯服软,话说的难听,心却没那么硬。”
“他还是一直不肯松口?”
“是。”
皇帝叹一声:“四月里他刚从南边回来,复命过后就想进后宫,急得什么似的,还用太后做借口——朕提点过他,他是一字不听啊。这么多年,怎么就生了这么痴的心?”
顾修远把腰弯的更低,这事他知道,见,见了又怎么样?就他那副比石头还硬的性子,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
他闭了闭眼,一脸无奈:“都是孽缘,姜眠……活泼大胆,言行直白,确实不同。他少时认准,心如磐石无可更改。微臣动了家法,他也不肯。”
皇帝笑一声:“阿越一向有主意,劝和打都没用,你是他父亲,就多为他操操心吧。”
“他不死心,就让姜家彻底断了念头——姜重山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厌她之人。”
这顾修远就不明白了:“但是……”
皇帝打断道:“姜眠的心弱之症不是还没第一次发作么。阿越年轻,又是这一副端烈的刚直性子,遇上事,没轻没重的,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没分寸的事。”
这话周太医连听都不敢听,把头死死低下去,恨不得连耳朵也捂住。
顾修远深深看了皇帝一眼,沉声道:“是,微臣明白了。”
“阿越前途无量,你身为父亲要多多操心,莫要让他甩开污泥却沾脏了手,日后说不清楚。”
“是。多谢皇上垂怜。”
皇帝捏捏鼻梁,本想让他们退下去,忽然又想起来,对着周太医:“那宴云笺如何了?”
周太医忙道:“皇上,宴云笺乃乌昭和族人,筋骨体质本就非同凡响,他们天生战骨,有极其可怖的愈伤速度,加之内息深厚,也无性命之忧。休养这几日,倒比姜眠恢复的更快,破损的脏腑几乎愈合的差不多,折裂的四肢也都一一接正。”
皇帝望向窗外,沉吟良久。
“那就养着吧。”
“是。”
“给他正骨的人是谁?”
周太医恭敬道:“是许太医,皇上,许太医是正骨一科的圣手。宴云笺的骨节虽碎裂的厉害,但有许太医在,当是无妨。”
皇帝食指在桌上一下一下敲击,沉吟道:“许太医的能力,朕自然知晓,只是他年事已高,手上不稳也难说。宴云笺的骨头断裂的厉害,他也未必能复原如初,不甚接歪,也未可知啊。”
周太医笑道:“皇上,这个倒不必担心……”
他刚说出几个字,便无措地停下来,茫然看着皇帝陡然冷凝的目光。
皇帝淡淡道:“不必担心?确实,太医院鞠躬尽瘁,但这些心力该用到何处,自己也该有数才是。”
周太医额上沁出点点汗珠,语塞:“呃……”
同他一起立于台下的顾修远侧头看他。
缓声提点:“周院首,乌昭和族人本就站不直,行不端。什么样的里子配什么样的皮囊,本就不是什么端方的君子,何必做出芝兰玉树的仪态,正好趁此断骨机会,给他一并修修。周院首和许太医自然明白。”
百尺丹心(五)
六月多雨, 尤其京都地处偏南,一入夏不是大雨滂沱,便是细雨绵绵。
宴云笺听着窗外沙沙雨声, 身体各处断裂的骨节钻心疼痛,而他脸上始终平静,看不出任何一丝痛苦神色。
他沉默听雨声很久, 用肩膀借力,一点一点从床上坐起来。
逶迤的长发垂至一侧,遮住棱角分明的一侧脸, 看上去多了几分易折的脆弱。
他双手并用,沿着左侧大腿一点一点向下摸去,直至脚踝, 又换右侧。
虽然这样透过皮肉摸骨极剧惨痛, 但他仍一言不发地默默做完,豆大冷汗沿腮边流过线条凌厉的下颌, 滴滴滚落。
骨头是直的。
宴云笺眉宇稍松,心中疑虑稍稍减了些。
他只学过文武, 并不太懂医术,只能用最直白粗暴的方法确认自己身体。
谨慎妥贴确认两遍,宴云笺犹疑地松开手。
“笃笃笃。”
谁进他的房间还会敲门?宴云笺侧头向门口:“请进。”
话落,门应声推开,宴云笺耳尖微动。
是姜重山。
他心中一凛, 撑着双腿下床欲要行礼, 却被姜重山轻轻按住肩膀:“不必多礼。”
他从旁边拎一张凳子放到床边, 抿唇坐下来:
“我过来看看你。你伤重, 不好好躺着,怎么坐起来了。”
窗外雨声伴随姜重山的温和话语, 竟有种不真切感。
宴云笺低声应道:“多谢将军垂问,奴是……有些躺不住。”
“躺不住,也得养着,不能仗着自己年轻,身骨强健便大意,”姜重山这么说着,目光落在宴云笺空茫的双眸上,心中起了猜测,“我见你原来多用布带覆眼,是不是畏光?”
“是。”
果然是宫中那毒所致,这却有些棘手。姜重山默然须臾:“我有数了,此事你不必太过忧虑。我来想办法。”
宴云笺低垂的头一下抬起:“请将军不要为奴操心此事。”
“你说什么?”
“这解药不好拿,将军实不必趟这趟浑水。”
此毒是宫中秘药,开国时传下来,代代用的得心应手。故而皇帝的首领太监手中握着一份解药,另一份存放在辛狱司。
无论是哪一处,都不好相与。
姜重山道:“虽非易事,但并不全无可能。此事急不得,我心中有些想法,且让我筹谋来试一试。”
宴云笺喉结微滚:“但是……”
“阿眠对此很是挂心,她格外想医好你的眼睛。”
此话若是这般说,宴云笺便再发不出一个音了。心绪混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最终化作柔软湿润的一片。
他的神情被姜重山尽收眼底,心中反而松快了些,越与这人接触,越能感受他昳丽皮、清冷骨两者反差之强烈。
姜重山深深看他一眼,起身,不给宴云笺反应的机会,倏然弯下双膝,膝盖触地发出闷重一声响,旋即拜首。
“您这是做什么——”
姜重山拿住宴云笺慌忙扶他的手:“你于我的大恩,本就不是这一跪能偿还得了的,你保住了我的阿眠,就是要我的命也使得。”
宴云笺艰涩道:“别这样讲,在下不过报还姜姑娘高义,比之她所给予,不及万一。”
他手脚皆剧痛,强撑着下来,姜重山见状忙按住他,这才起了身。
半扶半按他坐下,姜重山心下暗叹,又道:
“还有一事,你日后对外不必卑下自称,我已向皇上请示,收你为义子,皇上已经应允。等我回去准备一番,便派人接你。”
这话说的不咸不淡,于宴云笺而言,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他慢慢仰头,薄唇微张。
因为这会儿没覆着眼睛,他明眸黑白分明,那一圈淡淡暗金色更显得纯净无暇。这副表情添几分生动鲜活,令他倒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了。
姜重山这么看着。
他这样年轻,还未及冠,与自己的儿子年龄相仿。念头闪过,心不由真的有几分软:
“你救了阿眠,等于救了我的命。若没有你,我不晓得我会做出怎样的事来。恩重如山,无以为报,思来想去,便只有庇护于你,叫你以后的日子安稳顺遂。只是,还未问过你的意愿。”
他的意愿?
宴云笺胸腔涌起很粗糙的涩:“您不在意乌昭和族人背恩负义?”
“这话你自己信么。”
宴云笺双手绞在一起。
这种话,世上除了姜眠,也只有姜重山这样讲过了。他们父女二人表达方式不一样,姜眠说的甜软认真,姜重山硬气有力,但意思都是一样的。
窗外绵绵密密的雨,仿佛落在心中,氤氲起一片潮湿。
宴云笺几番启唇:“您这样抬举……只怕日后招惹非议。”
姜重山没回应这一句,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你知道西北是什么模样吗?”
“将军指哪方面?”
“生活在那里的人。”
宴云笺沉默,若论起朝堂局势诸臣倾轧,他心中历历有数,但姜重山的问题他答不上来。
“抱歉。”
姜重山道:“没什么可抱歉的,你没去过,自然不知。大多数京都的人也都不知。”
“大昭覆灭,并为梁朝国土,距今已过去十八年了,现下梁人与昭人共处一片土地上,早已不分彼此。因为气候风土等一些原因,曾经的昭人选择南下的少,多数留在西北安居。我在那里见过一些同你一样眼眸的人,只是色泽没有这么纯,想来只是有些乌昭和族人的血统。”
宴云笺听得入神,苍白手指轻轻捏住被单一角,无意识地细细摩挲。
“姜家世代镇守北境,虽然我的宗支已几乎无人,但只要身体里还流着姜家的血,是不会在京城呆太久的。以后我必定携家人去北疆定居,在那里,你并非异类,不必再思这些。”
姜重山说完之后,不等宴云笺回答什么,立刻又接了一句:
“其实本来可以不将话讲的这么清楚,但觉得,还是该让你知晓。因为还有另一个原因,在你进姜家之前要与你讲明白。”
虽然只是这样一个开场白,但宴云笺通透的非比常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已清楚姜重山的意思。
下意识微微挺直背脊,宴云笺仰首:“将军请直言吧,我不会对您说半句谎言。”
姜重山目光深深落在宴云笺身上。
这实在是个太聪明的人。
有的人活的单薄,像一层纸,不用人碰,自己都支不住,而他身上的厚重感,只稍稍接触,便窥见满地荆棘,无法再向深探寻下去。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刚硬令他受折即碎,但坚韧却让这碎裂藕断丝连。
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顿了片刻,姜重山便直道:“宴云笺,你想复国吗?”
你想复国吗?
绵绵雨丝从窗户缝隙中潲进来,风吹雾落,微微沾湿宴云笺几缕乌黑发丝。
贴在脸上,将棱角线条修饰的更加坚毅。
他抬起头,让姜重山看清楚他的面容。
“不想。”
姜重山:“你要与我说实话。便是有,我亦能理解。”
他轻声:“真的没有。”
其实宴云笺不习惯把话说的太明白,因为大部分时候说明白,等同于解释,但这个世上几乎没人有时间、愿意听他的解释。
意识到空气中短暂沉默的时候,宴云笺才低声道:“姜大人,虽然我才学疏漏,人也浅薄,但也知道社稷为黎民,民贵君轻。复国,只是一己私欲,而非民心所向。云笺的故国曾亲历战火生灵涂炭,如今旧伤已愈,昭人和梁朝已长在一处,结为夫妻,生儿育女,我何必将其撕下来,让他们再经历一遍痛不欲生呢。”
姜重山听得入神。
直到宴云笺说完很久,他还望着他。一滴雾珠从他发丝坠落,才回神,看了眼窗外。
窗外雨势渐大,姜重山起身关严窗户,阻绝透进来的阴冷潮湿。
“我想过很多种回答,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宴云笺薄唇翕动:“是有不妥么?”
“这倒不是。”
“是你这样说,让我本来打算好要与你讲的话,没有什么讲的必要了。”
姜重山摇头笑了笑,他是觉讶然,这样的话,若无真正赤诚,是绝计说不出来的。
出淤泥而不染何等难得,他竟生了一副这般心性。
“好了,我也不扰你休息,你躺回去好好静养,晚些时候我便派人将你接回。”
宴云笺微微启唇,姜重山抓住他这一瞬的犹豫:“怎么了,有什么难处么?”
宴云笺撑着床沿站起来,起身慢,也不是很稳,向姜重山的方向微微屈膝。
“哎——”姜重山一把扶住,“你这孩子,有话便说,这里就你我二人,不必拘泥礼数。”
他抬手的动作也被姜重山轻按住:“你手臂伤得比腿更重,别乱动了。还是坐下说。”
被人强硬扶着,宴云笺不太自然地坐回去:“大人恕罪,我在宫里还有些未了之事,还请大人准许我了结后再离开。”
姜重山注视他,却没问是什么事。
片刻后,他说:“以后你便要称我一声义父了,想做什么事,只要不违仁德品行,便自己拿主意,不必请我准许。”
“有什么事,你自己处理吧,”他手落在宴云笺肩膀上,很轻地拍了两下:“明早我派人接你。”
***
夜里,雨终于停了。
宴云笺跨进房门的时候,成复正在墙边草堆上靠着,松绿色的太监服敞开着,身上赫然几个新烙伤的印记。身边地上散落两个药瓶,瓶盖开着,散发一阵劣质的药味。
他正给自己上药,听见声音抬头,一怔,旋即目光复杂盯着。
宴云笺身躯不是很稳,能看出微微发颤,拄着一根破旧的木棍,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成复目光游移,上下打量过宴云笺,手指握紧身子动了动,却到底没站起身。
撇过头,接着挖出一小块药膏,在边沿上卡下去一半,只剩指尖的一点,按在自己胸前伤口上,面无表情涂抹开。
宴云笺在他身旁站定,闻见空气中淡淡的焦肉气味:“你怎么受了刑伤 。”
成复道:“伺候干爹时,手不稳,茶水洒出来烫到了他。”
“不是因为被怀疑给凤拂月匕首么。”
成复手一顿。
接着若无其事低头抹药:“是又怎么样,凶手已经查明,是小钟子,前几天已经拉出去凌迟处死了。”
宴云笺抬手,挥棍落在成复胸前。
他这一下一点也没收着力气,成复一声惨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捂着胸口拼命喘气,咬牙不敢出声。
好半天,他缓过来,咽了咽口水,尽量平复呼吸,垂着眼低低笑出声:
“宴云笺,你是什么样的人哪。这么多年,你第一次跟我动手,就为了一个姜眠?”
“不是。”
宴云笺道:“为你辱没了我们身上的血。”
成复抬头看他,眼底满是红血丝。
“我怎么辱没?”
宴云笺启唇:“背恩忘义,无耻之徒。”
成复目光一凝,忽地哈哈大笑。
笑过后,他咬牙:“是吗?只是这样?呵……宴云笺,你的心别太偏了,别忘了,之前你就是因为护着姜眠,在杀赵满的局里将她保下来,招致赵时瓒的怀疑,才让你的母亲受了那么多屈辱!你不欠她的!”
“原来你一直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
“她是你活到现在,唯一一个为你上药包扎过,温柔待你的人。”宴云笺声线在静夜里如黑浓的雾,沉而哑,“你还是人么?”
房间昏黑,前方只有一扇小窗,一束光透射进来,晃亮空气中一道细小的扬尘。
宴云笺逆光的面容晦暗不清,而成复的脸颊被这束光照的惨白雪亮。
还是人么?
这问题,他答不上来。
“你是怎么察觉的?”沉默很久后,成复撇开头,另问道。
“我没有察觉,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
成复哂笑。事已至此,再问已经没有意义,宴云笺本就是走一步想十步的人,连自己都看得透姜眠在这场局面中的利益,宴云笺也必会有数,所以他干脆不管自己有无计划、要怎么做,只去跟着护着姜眠。
若非他身份太低,没有办法进昭辛殿,大抵姜眠都不会遭那一遭罪。
成复低头,将地上散落的瓶子收好,拉回衣襟靠在墙上:“我承认,我利用凤拂月的仇恨,给她递了一把刀,我丧心病狂。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姜眠么。”
宴云笺清楚:“我以为那晚我已经说的够明白。”
“是很明白,我也信你。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你觉得自己能把控,就可以控制了的,动心就是动心,只怕最后会身不由己。”
“阿笺,我是为了你好。”
宴云笺道:“你是为了你自己。”
成复自嘲笑笑,低下头去,宴云笺的话并不算重,他却觉得疲惫不堪。
“你不是我,你不会懂的。”他凄然叹,“……我真的终日惶惶,惴然不安。”
成复痛苦拧眉许久,抬头,向半空中伸手。
宴云笺没有立刻动作。须臾,他缓慢蹲身,握住他伸出的手。
他们二人的手握在一起,同样的饱经风霜,青筋暴起,极重的骨骼感,成复仍在不断加重力气,直到听见对方筋骨不堪重负的一声脆响。
“阿笺,如果此刻你我互换,要离开这个地狱的人,是我,你会如何?”
成复惨然一笑,干脆完全挑明了说:“你会不会害怕从此我天高任鸟飞,抛下身上这副沉重的担子,和心爱的姑娘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他没有等宴云笺回答,或许他觉得不必等待,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我承认我的手段不磊落,乌族英灵在上,必定会唾弃于我……但我不后悔。宴云笺,你摔碎一身骨头,毁了我的计划,我自叹不如甘拜下风,但我仍想告诉你——”
成复手骤然发力,紧到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们没有那个命。赵时瓒栽培你,你给他办了七年的脏事才终于得到这来之不易的出宫机会,七年啊……只是为了得到他的信任!希望他动姜重山时能用你这把刀!为了靠着这么一个由头逃出这炼狱!”
他平复了下起伏的胸膛:“七年。我们花了七年的时间,才走出这一小步。”
“我只是希望你记得,你离开这里后的每一个脚印都踩着乌昭和族人的痛与血,你是出去了,到姜重山身边。你为他鞠躬尽瘁也好,与他父子情深也罢,但你没有解脱。我们受尽辛苦做尽下贱事,不是让你去享清福、过安稳太平日子的。”
宴云笺沉默受了他这一席话。
末了才道:“原来你一直这样看我。”
成复不说话只盯着他。
“你太荒唐了。”
他想站起来,但成复手上用力。
宴云笺平静道:“还想说什么。”
成复望着他,望着这张即便覆着双眼也依旧颠倒众生,惊艳绝伦的脸:“姜眠你要不起,你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要做,如果你与她……”
“住口。”
宴云笺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一把甩脱他的手站起来。
他声线很静,很稳:“我一身的孽与债,没还完,是不会去过安宁日子的,既害己,又误人。”
他的话像一记闷棍,打的成复哑口无言。
宴云笺缓了缓,道:“姜小姑娘,她年纪小,单纯懵懂,待我好,不是因为我怎样,而是她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像天地鸿蒙,未开教化般纯净善良。
更何况,她有心仪的男子。这句话在宴云笺心中转了个弯,终究还是没有说:“你的不安我知晓,但你混淆了倾慕与占有,我确实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可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我无法接受你将我与她想在一处,这些想法,宣之于口,我会觉得我弄脏了她。”
成复低下头,双手捂住脸。
见他沉默,宴云笺也不愿再多言:“你我皆受过她的恩,你别再用我来侮她,到此为止。”
成复以手覆面,如被困的兽,历遍痛苦寻不到出路。片刻,沙哑的声音从指缝中露出:
“其实我……我不想伤害你。或许……”他放下手,抬头:
“我只是有些嫉妒你,嫉妒你继承了乌昭和族人罕见的眼睛,嫉妒你可以离开这座囚牢,嫉妒你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宴云笺站在阴影里,微微启唇,终究没发出声音,安静听他字字泣血。
成复一手撑着地,嘴唇几经颤动:“其实我知道,比起我,你受的罪要重千倍百倍,我只不过挨了一刀,之后默默无闻活在这里,却也没受太多皮肉之苦。你是被千万双眼睛盯着出生的,从一出生……背着大昭皇子的身份,被折辱,被践踏,身上永远新伤叠旧伤,没有一日解脱……”
“可是,我竟嫉妒你。”成复正视宴云笺,字字锥心:“至少你还能姓宴,有父亲的眼睛,可以堂堂正正做他的儿子。”
“可我……”他咬着腮上的软肉,深深吸一口气。
可他呢?
没有听娘的话,在那马车的夹层中躲好。她回到这里,自身难保,费尽心机做尽打算,才让赵时瓒相信大昭的嫡皇长子已死。他却跑出去,从此没能走上她辛苦铺好的安康之路。
稀里糊涂被人抓去当做贫童净了身,稀里糊涂活下来。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宴云笺,可我再也没办法做宴云城了。”
“为什么不能?”宴云笺反问。
“我今日来此寻你,便是要你做回宴云城。”
成复慢慢靠在粗粝墙壁上。
他舔了舔牙齿,张着嘴,最后化作一声笑:“我知道。你今天为了什么,从我知道你看穿我那一刻——你不会放过我,即便我已受了重伤,即便我本就是个残损之身。”
宴云笺静默很久:“不是我不放过你,这也是你的信仰。”
“你是乌昭和族人,该有乌昭和族人的骄傲,做了背恩之事,就须付出代价。”
“如果我不肯呢。”
宴云笺英挺的长眉终于拧起:“别再给父祖丢脸了。”
这一回,成复什么都没有说。
宴云笺将手中支撑的棍子靠在墙边,探手入怀,拿出一把鞘身残旧的漆黑匕首,抽出刀,刀刃却十分雪亮锋利。
他手腕轻扬,本欲将匕首抛掷于地,但在半空中一顿,终究还是忍着骨痛,弯下腰,将匕首放在成复腿边。
正如他全程未说一字,成复也一言不发,默默拾起匕首放在眼前端详片刻。
指腹一寸寸拂过匕首,终于成复闭了闭眼睛,右手手掌撑在地,刀尖旋转,对准食指根部,骤然下刀。
确实,先祖有训,乌昭和族有乌昭和族的血性与傲骨。
负恩之恶,断指偿还。
那根断口齐整的手指落在干草堆上,成复脸色青白,嘴唇微微发抖。
看了那手指许久,也没有拾起的打算。
成复完好的那只手撑着墙,微微侧过肩膀躲开宴云笺搀扶,慢慢站起,托起衣衫一角擦净刀刃上的血,抬手递还匕首。
宴云笺伸手接,成复忽又移开。
“问你个问题。”
他惨白着一张脸,歪头笑:“如果有一天,你也做出背恩之事不可挽回,无需我说,你会心甘情愿自断一指么?就用这父皇留下的唯一遗物。”
其实话一出口,成复自己也觉多余。
莫说斩一根手指,他实在难以想象阿笺有一日会做忘恩负义之事。
他性子如何,他分明是了解的,这问题本就是一句无谓。
宴云笺手顿在半空——这手极漂亮,骨骼线条优美流畅,手背腕骨浮着微鼔的淡青色血管,修长干净,完美无缺。
停顿只在一瞬间,他拿回匕首。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情愿粉身碎骨。”
——卷一:雨霖铃·完。
碧风长歌(一)
连绵了几日的雨终于停歇, 阳光晴朗,盛夏暑气一扫阴雨潮凉。
姜眠受了一场惊,加之这几日天气不好, 一直昏昏沉沉病着,直到今日才觉精神些。
清晨日光正足,她从床上坐起, 随手理了理蓬乱的乌发,打量一圈四周陌生陈设。
这不是寄居在武义侯薛家的房间。
姜眠坐在床边弯腰捞鞋,一边打量着, 略想一想,猜测这是回了自己家府邸。
“知道了,你去将房间收拾出来。”
外面隐约传来人低声交谈。
“……不用, 一会儿我亲自与父亲说。”
姜眠正要出声, 下一刻姜行峥轻轻敲门:
“阿眠,你醒了么?”
姜眠忙应一声:“大哥, 你进来吧。”
姜行峥推门而入,单手托着木制托盘, 上面放一碗药汁,正氤氲苦涩热气。
他边走来边笑道:“方才我过来时你还没醒,药都放凉了,拿下去热了一遍,刚好你醒了, 快趁热喝吧。”
“哦……”姜眠点点头, 好奇道:“大哥, 这是姜府是吗?我们自己的家?”
姜行峥目光软了几寸:“是啊, 之前在这里时你太小了,大约没什么印象了吧。”
姜眠摸着鼻尖笑了, 向前凑凑悄声道:“薛侯爷把我们赶出来啦?”
姜行峥忍俊不禁:“胡说什么,原也只是暂居几日,现下我们府邸已修葺好,自然该搬回来住。”
是这样么?姜眠睁着一双圆眼睛看姜行峥。
这灵气劲儿,姜行峥笑嗔道:“也不能那么想,咱们府上可以住,爹爹便提出离开了。收宴云笺为义子一事,皇上的意思不愿太张扬,爹爹也是同样心思,两边都瞒着,所以薛侯爷对这些并不知道。宴云笺身份到底特殊,不叫他人沾染便不叫他人沾染吧。”
这么说也有道理。姜眠转了转眼珠:“大哥,爹爹和薛侯爷是很好的朋友么?”
“自然是,他们二人师出同门,年少时又有同袍之泽,不然爹爹怎会首选借居在薛侯爷家呢。”
姜眠若有所思点头。
薛侯爷和爹爹是至交,而历史上,宴云笺不仅背叛姜家,也一手摧毁了薛家。但现在看,宴云笺并没有和薛家打交道的机会,这一团乱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日后慢慢想办法解开。
姜行峥手在姜眠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拉着我问这半天,快先喝药。”
姜眠双手捧过他手中的药碗:“……哎?对了大哥,我听见你方才在外面叫人收拾房间,是谁要来?”
姜行峥道:“是娘要回来了。”
姜眠双眼立刻亮了:“什么时候到?”
“三四日左右吧。”
他表情有些不自然,姜眠捕捉到了:“大哥,你怎么看上去有心事?是娘亲怎么了吗?之前我听说她近京水土不服,是不是还病着没有好啊?”
姜行峥笑了一下,摸摸姜眠的头:“娘没有生病,她是……”略略一停,他又不说了,“是有点不舒服,但等见了你,再不舒服也都好了。”
姜眠弯着眉眼乖巧点头,双手端碗挨到嘴边刚喝一口,忽又抬头:“大哥,爹爹已经将宴云笺接回来了吗?”
“嗯。”
“已经到家了么?他们在哪?”
“一刻钟前到的,爹爹直接带他去了祠堂,先祭告祖宗。”
姜眠眨眨眼睛,把碗搁在床边:“我去看看。”
姜行峥拾起被她放下的药碗,一手拉住她:“这有什么可看的,日后都在一处,你先把药喝了啊。”
“我回来就喝。大哥,我看一眼就回来。”
大哥当然是不知道的,这件事虽不算顶要紧,但也不容忽视。
历史上,姜重山带宴云笺祭告祖宗同时,还为他赐下一名,在后来的记载中,宴云笺非常厌恶这个名字,所以他背叛姜重山后,第一时间改回本名,从此再不许人提他曾姓姜之事。
虽然不太相信自己认识的宴云笺会对一个名字有如此强烈的抵触情绪,但姜眠还是想确保万无一失。
姜行峥不放人,姜眠又怕错过什么重要的事,细白手指揪住他袖子摇了摇,软乎恳求:“大哥,我很快就回来了。”
姜行峥无奈笑,阿眠这一招真是屡试不爽,就算她不这样撒娇,只看那双澄净乌瞳,他也心软舍不得拒绝。
“你呀……先把药喝了。”
姜行峥把碗递到姜眠眼前:“喝了药,什么事都好商量;不喝药哪也不准去。”
姜眠立刻捧过碗咕咚咕咚喝了,不用人哄也不喊苦,喝光了药将空碗给姜行峥看:“这样就行了吗?”
“行,”姜行峥含笑拖了点尾音,点点她眉心,“我和你一块儿去。”
姜府虽是一座一品将军府,但规制并不奢华,只是一个三进的院子,有两处花园景致,路上看到侍奉洒扫的人也不多。
姜眠跟着姜行峥一路走来,到了祠堂外,她向里探头,却正看见宴云笺轻抚素衫,向姜重山矮身下跪的画面。
她第一次见他穿一身清冷的素雪,苍白的肤,漆黑的发,骨骼感极重的手掌压着衫袂撑在地上,就像一滩将融的雪。
姜眠心微微一提:他们身侧就是数十牌位,若要祭告祖宗,怎么也不该跪姜重山啊。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姜眠快步走近:“爹爹,出什么事了?”她担忧地看一眼沉默跪地的宴云笺,不确定小声问,“宴云笺怎么了么,为什么罚他下跪?”
见女儿来,姜重山冷厉的眉眼柔和许多:“并非我罚他,”转而俯视宴云笺,“你想说什么,起来回话便是。”
听姜重山这样说,姜眠转身扶住宴云笺手臂:“宴云笺,你先起来吧,你的腿本就伤到了骨头,这地上又凉又硬,你这样跪着疼,如果再留下病根就更糟了。”
她声音又轻又软,手也是。
宴云笺不敢受姜眠这一扶,可躲开手,让她的关切温柔落空罪过更大:“姜姑娘,我身体无碍,下面要说的话……冒犯姜将军,如若平身陈述实在无礼。”
姜眠忍不住问:“到底是什么事?”
姜重山接道:“不是多大的事。他不肯易姓,亦不愿入族谱。”
果然是这件事。
姜眠愣了愣,先瞄一眼姜重山,他神色如常,绝不是生气的模样;再瞅瞅宴云笺,他眉宇间只见惭愧,却不像是抵触反感的样子。
虽然不解又担心,但这两人的气场倒让她放心不少。
姜重山略略抬手:“无妨,你有何缘由说来便是。”
宴云笺直起背脊,抬手微顿后,合抱于胸前推出,这是一个礼数周到的梁朝晚辈之礼:“姜将军,请恕云笺言语无礼。”
他声音低低:“一来在下此身微贱,若进族册,恐扰姜氏英烈安宁;二来皇上当不愿看见在下成为真正的姜氏之子,必定有旨在先,将军此举日后若露,便是欺君抗旨,实在危险;三者……”
这第三条原因,他默了很久才微微启唇:“于我本心,也不愿更名异姓,改入他门。”
姜重山和姜眠都还没说话,一旁姜行峥先淡淡笑了:“我原还想会有多失礼,这第三条你本可不说,只凭前两项也足以说服父亲。要这么听,你前面所说的倒像是你不想改姓为姜的借口。”
宴云笺声音发涩:“绝非如此,在下只是不愿有半分欺瞒。”
他们这一问一答落地后,偌大祠堂内很久都没再有声音。
在这样的安静里,姜眠忽然再度弯腰。
她双手一起搀着宴云笺手臂:“宴云笺,你先起来。”
当时在书上看到这一段时,她只是拼命速记,而不太理解。但此时此刻站在这里,面对着他二人——一个是她无比了解的父亲,一个是来此之后相处最多交道最深的人。
一瞬间就通透了许多东西。尤其是,他们二人对待此事的立场。
姜眠加了一点点力气,但仍然很柔软:“我知道你手臂也伤的重,所以不敢太用力碰你。你站起来,我帮你和爹爹说好不好。”
宴云笺不可抑制地侧头。
这一刻,她手碰触的不是他的躯体,而是他的心。
“姜姑娘……”他唇几不可察地抖。
“听阿眠的,先起来。”姜重山道。
宴云笺缄默,静静顺从姜眠的手势站起。
姜眠侧头看他一眼,见他站的还算稳,看不出是折骨后勉强站立的模样,略放心,松开手迎上姜重山温和思虑的目光。
“爹爹,有些话宴云笺他不好说。”
姜眠停了一下,这一瞬间她脑海中涌起许多画面——他说自己是乌昭和族人时的坚定,以乌族手势发誓的庄穆,郑重其事说绝不辜负语气里的肃凛。
她低声道:“他是乌昭和族人,这身血脉是他最珍视的,重逾生命,不可舍弃这个身份另入宗族。但是世人对乌昭和族成见太深,如果宴云笺直接讲明他对自己身份的重视,便仿佛低视姜氏一门,所以他没有办法讲的再清楚了。”
宴云笺的姓名代表他的身份,这身份的背后,是支撑他的信仰。但,甲之蜜糖,乙之□□,这一点在姜重山看来,恰恰这层身份与信仰是枷锁,是泥沼。
他想赋予宴云笺一个新的身份,让他斩断过去,这绝对是为了宴云笺好。
姜眠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巡过一回,软声道:“爹爹的考量,宴云笺心里也都明白的,正是因为明白,他才会这样惭愧。”
姜重山把落在姜眠身上的温和目光收回来,再看向宴云笺。
他面容比方才更苍白,这一刻近乎透明。
“阿眠说的,是你心中所想吗?”
宴云笺心尖刀绞般的悸痛。
他碎裂的、一个人捡也捡不过来的脊梁,全都被她拾起拼好还给他了。
思绪恍惚刹那,他在想,若就这样应一个“是”字,他是不是也太不堪了。
碧风长歌(二)
日光寸薄, 在满室静寂中化为一缕微烟。
沉默的时间不长,宴云笺低声道:“此身骨血,乃父所遗。污也好, 败也罢,我不能弃。”
姜重山问:“倘若我不肯答应呢。”
他说完不等宴云笺回答,转身走向祭桌, 取过三炷香燃了,竖在炉灰里。
“你说你此身卑贱,这只是你的托辞。你够谦卑, 也很稳重,但从未觉得自己低微,你分明——以身为乌昭和族人为荣。这样骄傲心性, 姜氏先烈有知也会喜欢的, 这第一条就不成立了。”
姜重山回头,目光灼灼:“我们不会在京城久居, 无论是你姓名还是姜氏族册,我都有把握保它一世平静, 你也无需担心。”
姜眠眉心微拧,上前一步:“爹爹……”
“阿眠,这事你别管,我要听他自己说。”
姜眠只得抿唇,忧虑地向宴云笺望去一眼。
她知道宴云笺聪慧, 也清楚他会懂姜重山的良苦用心, 可现在, 姜重山将所有说法推翻, 将宴云笺架在这个进退不得的境地里,让他做选择, 这几乎是逼迫。
过犹不及。姜眠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跳乱了节奏,无意识绞紧双手看宴云笺,不知他会说出怎样的话。
终于,宴云笺薄唇轻启:“此事……我亦不肯让步。”
姜行峥蹙眉:“宴云笺你……”
“你也别说话,”姜重山冲姜行峥挥挥手,问宴云笺:“你打定主意了?”
“是。”
姜重山道:“我知道你们乌昭和族人讲究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在的此处,是姜家六十七位先烈眼下。你还是不肯,是么。”
这话一出,连姜眠都感受到了压力。
宴云笺没片刻犹豫,对方话音落地,便轻撩衣袍再次跪下:“我心已决,愧颜在此,请将军降罚。”
姜重山负手默然片刻,摇头一笑,上前亲手扶宴云笺:
“起来吧,没什么可罚的,我尊重你的意愿。不冠姜姓,也不入族册,于我并无什么不同,总归是你的事、你自己选的路。只是日后出门还需用其他名字略作遮掩,你自己去想,我不干涉。”
说完,姜重山指指门口:“阿眠,阿峥,你们先出去,我们有话要单独说。”
姜行峥诧异:“有什么话我们反倒不能听……”
“哎呀好了大哥,那我们就出去吧,出去吧。”姜眠向外推姜行峥,虽然她也很好奇,但她觉得,爹爹方才的妥协,无论要谈什么内容,只要他接纳宴云笺坚守的身份,都是一件好事。
姜眠拽姜行峥出门,很贴心地反手关门。
姜重山看着眼前略微局促的人,清了清嗓子。
“……阿笺,”他问,“我可以这样唤你?”
宴云笺怔了怔:“将军抬举,自然可以。”
姜重山淡笑道:“不算抬举,即便你不入姜氏族册,我仍会视你如子,日后你也要称我一声义父的。”
“既担父字,便有教导之责。你我虽面缘不多,我也知你根骨极正,稍加修剪,便是无量之才,这么好的苗子,不能毁在我手里。”
宴云笺身侧的手指一缩。
这样的话、这样的论调,他一十七载初闻乍听,多少字句在胸口盘桓几轮,却终觉这里不妥,那里无力。
姜重山将他神色尽收眼底:“不必窘迫,日后你在家渐渐就知道了,没什么规矩。其实你不肯妥协,我倒很欣慰,宫里竟没搓磨掉傲骨与原则,倒省了日后我慢慢教你了。”他停一停,“只有一点要与你说清楚——做我的孩子,要学会站着回话。”
这番话分明不重,却让宴云笺有片刻几乎喘不过气。
他稳一稳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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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声应:“将军教诲,绝不敢忘。”
“你站在此处这样久,还要称我将军么?”
宴云笺声线轻而涩:“义父。”
他微微抬头,“大礼未行,请您准许孩儿叩拜。”
“好,”姜重山道:“你非梁人,不必对我行梁朝之礼。”
宴云笺长睫轻动了下,尽管双眼依旧空茫,但分明有隐秘的欢慰自眼角眉梢浅浅流露出来。
他屈膝,动作稳重端然,跪地手臂平举双手交叠,掌心向下端在胸前。
叩首下拜,额头与手背留有三寸距离。
姜重山受了他以昭礼的三拜,伸手去扶:“好了,就算乌昭和族人是钢筋铁骨,你也腿伤方愈,快起来吧。”
“其实把你留下还有另外一事要问,”姜重山抿唇,“你与阿眠共染欲血之疾,可还记得当时的日子?”
宴云笺猜到姜重山一定会问此事,但当他真正说出口,他还是不可抑制地低下头去。时光不可倒回,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无用。
但历历往事与眼下情况堆叠心头,他是真的觉得,在姜重山父女面前,他不配站着。
“记得,是四月初七。”
姜重山沉声:“男女力量生来悬殊,若男女共染,多由强方牵制,那日看阿眠落水情状便知道,她需要用你的血。若没记错,欲血之疾发作当以六十九日为期,这么算也没剩几天了。”
宴云笺轻轻点头:“您放心,这些我都牢记于心。期限之前,必早做准备。”
“好。还有……似乎欲血之疾被供血一方有不能碰的膳食?”这一点,姜重山却不是很清楚了。
宴云笺低声道:“不可饮酒。除此之外都无妨。”
姜重山点头。
注视眼前沉稳又坦荡的人,很久才缓声:“阿笺,欲血之疾状况复杂,我身为父亲,必细心保护阿眠,但许多时候,也需你帮着周全。其实与你讲实话,这等事情若换旁人,我必定断其手脚与舌头锁在家中,只做我女儿的血囊,但是你——”
他顿了顿:“我半生断人无数,我信你。你不要叫我失望。”
这话实在太重了,宴云笺缓了下,掷地有声:“姜姑娘的清白重于我生命之上,与我的信仰等同珍贵。”
姜重山清楚这句话的力量。
但他太年轻了。这句话流露出坚定与决然,也还露出了些别的东西。
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却又有另一石悬起。
姜重山上前两步,按住宴云笺肩膀。
素衣下包裹的肌肉结实有力,如他这个人一般,蕴锋刃于无形,城府如山似海,既深且沉,最难掌控。
这好,也不好。
他如一普通父亲般拍拍宴云笺的肩膀,力气不重,话却意味深长:“以后,你也是阿眠的哥哥了,与阿峥没什么不同,甚至比他还要稳重许多。我知道阿眠的事你必会处理好,亦会照顾爱护她,拿她当亲妹子,不叫她受罪。”
这一次,宴云笺没有答“是”。
薄唇翕动两息,他声音轻,说的是:“我明白。”
……
他们二人从祠堂中出来,穿过庭院,外面小路旁姜行峥和姜眠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竟一直没走。
看见人出来,姜眠“刷”一下站起来:“你们谈完啦?”
见女儿姜重山本能便会含起笑意:“怎么没回屋歇着?眼看日头要毒了,京城暑气热,莫晒坏了。是在等爹爹么?”
姜眠还没回答,姜行峥失笑替她说了:“不是,妹妹是有话要与宴云笺说。”他摸摸鼻子,“也不知你们一个两个都有什么小秘密,只有我没什么话要与阿笺说。”
姜重山回头看一眼:“哦,那便说吧。”
“嗯……”姜眠瞅着姜重山,眼底漾起浅浅的踌躇笑意。
姜重山懂了:“也要单独说?”
“可以么?”
姜重山看一眼宴云笺。
倒没什么不可以,他太通透,太懂分寸了。
“去吧,前面有个凉亭,你们过去慢慢谈。”
姜眠是不拘在哪儿的,只要姜重山不反对就成。进了凉亭,她忙让宴云笺坐下:“刚才我就想问,你的腿不是伤到了骨头吗?怎么没多休养一阵子,这才几天,这样走路能成吗?”
宴云笺握了一下膝盖:“无碍的,都好了。我筋骨强健,比常人愈合的快。”
姜眠挨着他坐下来,仔细瞅瞅他的腿,又看他胳膊:“骨头能吃劲走路是一码事,那也不觉得疼吗?还是你忍着疼走路做事的?”
宴云笺笑了:“不觉得疼。”
姜眠不太相信:“我能碰一下吗?”她说着就要伸手。
宴云笺立刻起身:“别……不能碰。”
他反应大到让姜眠都有点不好意思——她绝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他断骨情状,他这么一来,自己就好比强迫素白雪衣的禁欲者破戒一样。
许是他也觉自己反应大,低声解释:“我不是嫌恶你的意思。”
“我又没生气,不用特意解释,”姜眠软声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啊。”宴云笺这人,要是真厌,绝不会是这样一副表情。
但不嫌恶她,那是嫌恶自己了:“你过来坐,我不乱碰你了,别站着腿疼。”
姜眠摸摸头:“我刚才就是着急才说的,说完才想我看了也不懂,还是得请个大夫来。”
“姑娘,这不妥……”
“妥不妥的,你坐下说嘛。”
宴云笺缓慢坐下,离她几寸距离:“我才出来,皇上的人必定还盯着,为我大张旗鼓怕落了口舌。”
他温声道:“别担心,对你,我不会说谎。乌昭和族人体质特殊,你此前见过我愈伤的模样,确实早两天就不疼了。”
要这么说,姜眠比刚才放心些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个,宴云笺……”
“嗯?”他回应的声音极温柔。
“刚才说了半天你腿伤,其实你受伤都是因为我,我在你面前会觉得有些愧疚……你豁出命来救了我,我却没能保住你的义举叫世人皆知,埋没了你的功劳,甚至到现在才能对你道一声谢……”
“虽然——虽然我知道一个谢字很微不足道,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宴云笺笑容浅了些:“姑娘万不要这样说,我做这些,并不为名。你本就不必向我言谢,此事本就是我理所应当的分内之事。”
姜眠听的拧眉,不认可:“这怎么能是分内之事呢?当然不是啊。没有人理所应当该为另一个人付出生命的,你以后……不能再这么不顾自己了。”
她的话有道理,她总是会用最柔软清甜的嗓音说这些滚烫的话,但在他这里,却不成立。
宴云笺声音很沉,只说:“此事我若早察觉提防,也就不让你受惊了。”
姜眠问:“你都把责任给自己扣到这种程度啦?”
她真的哭笑不得:“把我推下城楼的是凤拂月,你别瞎揽了宴云笺。”
看宴云笺薄唇微动,似乎还要说话,姜眠忙伸出一只手来制止:“好啦好啦,停,这件事就这样吧,反正我会记得你的好就是了。我们说下一件事。”
宴云笺从善如流将话咽回去。
他一向不会拒绝姜眠,正如她所说,他也将她的好默默铭记心中便是。
“姑娘要说什么?”
姜眠稍弯腰自下往上瞅他:“后来爹爹没再要求你改名的是吧?”
宴云笺柔声道:“没有。”
“那刚才爹爹他……他最开始……”不行,这么问,也太直接了。
姜眠揪着手中丝帕,把嘴闭上,偏头沉思。
宴云笺一直耐心等着,但这等的时间有些长,他虽不急切,但有担忧:“姑娘是……遇到什么难事么?”
姜眠的丝帕都快揪变形了:“倒是不难,我就是想问你……嗯……”
宴云笺听出她有顾虑:“姑娘对我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想问的,我都愿意答。”
姜眠小声:“我的问题很失礼。”
“不会。”他低笑,她之于他,无论什么,都是垂怜。
开门见山确实比绕弯子能得到更确切的答案。姜眠心一横:“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生我爹爹的气?”
宴云笺浅浅笑容顿在原地。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很快回答,纤长睫羽颤动一下,证明他有在听。
但看起来,他比上一刻易碎。
他的怔然很明显,姜眠切实感受到,有些不确定地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宴云笺,你怎么不说话呀?”
宴云笺双手拢在一起,左手包着右手,无意识捏紧:
“我……”
“什么?”
“我在想,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
他言语大有不堪之意,姜眠连忙摆手:“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爹爹今□□你做了选择,你心里怎么想的?或者说……如果最后他没有妥协,你还是改了名字入姜氏族册的话,你会……生气吗……”
毕竟这个问题放在现在看,已经没意义,姜眠问出口也觉得没底气。
宴云笺道:“我不会。”
他应该再多说一点是不是。
今日若无她在前,为他陈难以启齿之情,他定无那般果敢坚执。她口中述出的甜净字句,无一不给他莫大勇气——他这身血,千万人践踏成泥,只他视若珍宝。却有一人愿意为这样的东西,挡在他身前,为他争取。
否则此刻,他定然以易换了身份。
可即便那并非他想要,也是姜重山恩深似海的善意。没有一点是为自己,皆是为了他着想,怎样狼心狗肺的人才会心生怨气?
“我不是寡义之人,若我……”他停下。
不想说太重的话吓到她,却又不知怎样有力剖白自己,只好这样轻声解释,“今日之事,肝脑涂地难以报还,我唯有感激。”
——是面对她,逼迫自己将心中那些隐秘汹涌的情绪化为感激的那种感激。
那语气平静,可姜眠听的心中有些不好受:“宴云笺,我知道了,我相信你。哎……都是这问题问的不好,你要是生气就骂骂我吧,我不还嘴,也不告诉别人。”
宴云笺哑然失笑,笑容很浅淡:“也不是这问题不好。”
“是因为……我是乌昭和族人么?”他还是问了。
姜眠忙用力摇头:“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因为这个,你不要这么想,我问不是因为我怀疑你会生气,真的,我绝不会那么想你,其实我心里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是确认一下……”
“确认一下……万一你生气的话,我就哄哄你,叫你不要生我爹爹的气……”
宴云笺松松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蜷一下。
听她又道:“这种蠢问题我以后再也不会问了。”
这回宴云笺是真笑了。
他笑起来特别好看,露出一排齐整洁白的牙齿,姜眠看的心里一松:“你原谅我了么?”
“我本来也没有怪你啊。”
姜眠说:“可你刚才都难过了。”
宴云笺想了想:“刚刚不难过,现在有一点。”
“为什么?”
为什么。
微风轻拂过,他鬓边几缕发丝迎风而动,清雅出尘。
如果只是他自己,怎样都好;可若落在她头上,那就什么都不行。
“今天之事,换做谁,也不会生气的,”但凡是人,不是猪狗不如的畜牲,“但如若我心存丝毫怨气,你要做的,也不该是哄我,而是……”
姜眠追问:“是什么啊?”
而是将他杀了。
背恩寡义,如何能留。这话在唇边反复思量,宴云笺终是没说。
对她,他不太舍得教这么重的话,吓到她。
姜重山要教他的东西,他懂,但在善面前,他便是卑微些,笨拙些,匍匐在地,露出软肋与伤口,也不会受什么伤害。反倒是她——她该学的,比他要紧迫的多。
“说啊,干嘛话说一半?到底是什么啊?”姜眠又等了半天,好奇心更重。
宴云笺道:“打一顿。打的我再不敢生出异心为止。”
等了半天就等来个这,姜眠无语:“怎么能用这种手段解决呢?那也得分人分事啊。亏我刚才听你语气,还觉得会是有道理的东西,算啦算啦。”
她哭笑不得挥挥手,侧过头看湖边青柳,迎风微动。
夏日清风混着淡淡青草香,她满心安宁与快意。
这一块历史,就这样改变了。
虽然看上去很小很小,只是一个名字。说不重要,确实微不足道,可说重要,它却占据了宴云笺人生中那五年最浓墨重彩的时光。很多笔者甚至直接将这一部分历史中宴云笺的名字直接写作姜恒,所有的军功,荣誉——梁朝历史上最后焕发出熠熠光辉那几页,全都来源于同一个精彩绝艳的人物。
甚至一些研究者会将精彩绝艳的姜恒与恶名昭著的宴云笺割裂成两个不同个体来看待,毕竟,抛开他劣迹不谈,他绝对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历史上最出色军事家,战略家之一。
一个名字而已,叫这两个字或那两个字都没什么不同,但于姜眠而言,却是真正改变了一个确凿详实的历史事件。
她忽然对未来生出不少信心。
***
六月初十,顾修远夫人沈氏寿宴请柬送到了姜眠府上。
姜重山从元叔手里接过请柬,翻开看完,不假思索道:“去将阿峥叫来。”
元叔是跟在姜重山身边的老人,亦是多年极信任的心腹,闻言低头:“是。”
“等等——”姜重山抬手,“罢了,叫阿笺来。”
元叔抬眸看了他一眼。
姜重山对上这目光:“怎么了,觉得不妥?”
“老奴不敢,将军,府中一应事务原本是大公子打理,但老奴看着大公子自小长大,略微清楚他的脾性,前些年他伤及筋脉无法再武,只能退而打理府中上下,虽然处理的井然有序,可他心中却是郁郁不平。”
“大公子志在军师排兵布阵,您想将事物府中事物转接给云笺公子,于大公子而言,自是如意,但……”
姜重山问:“你觉得宴云笺如何。”
元叔摇头。
“金鳞岂是池中物。”他叹,“他心不定。”
“你也看出来了。这孩子,铁骨铮铮,坚韧隐忍,看着面上平和温顺,实际上……”姜重山收声,摇摇头,“到底是她的孩子啊,但大抵因苦命,心思实在太重了。”
“是。”
顿一顿,元叔提醒道:“将军,夫人约莫这两日也就回府了,这样的话,谨慎说吧,免得再引一场无谓争吵。”
姜重山低低“嗯”了一声。
“我心里有数,阿笺毕竟才到我身边,急不得,慢慢教就是。大昭已亡皆咎由自取,多思无益。他迟早会明白的。”
元叔颔首:“将军亲自教导,自不会错。”
他退下去没一会儿,宴云笺便过来了,伫立门外轻轻叩门。
其实门并未关,敲门过后觉察姜重山对他招手,宴云笺走进屋来。
姜重山合上手中请柬,又抬眸看宴云笺一眼,这一回才真正认真注视,不由拧眉:“阿笺,你腿怎么了?腿疼?”
他走路,比前些天要跛。
姜重山语气严肃:“坐下,我看看。”
碧风长歌(三)
宴云笺停在原地, 一手按了按左腿:“算不上疼,这两日觉有些别扭,不打紧。”
姜重山不听, 指指旁边椅子:“你坐这我看看。”
宴云笺才迟疑两息,姜重山便道:“你要执意站着,我蹲下看也成。”
他治人的手段比姜眠要强硬多了。宴云笺不太自然地慢慢坐下:“……义父, ”他叫起来还不习惯,声音很低,“我原来受伤都好的极快, 不曾这样反复过,劳您操心,实在抱歉。”
姜重山正弯下腰, 闻言一哂:“我瞧你也是个稳重人, 这会儿倒说起孩子话了,你要连这些都掌控的了, 只怕早也成仙了。”
他一面不咸不淡说着,用手敲一敲宴云笺膝盖, 又在他断骨处按过。
“伤骨愈合的没问题。”姜重山沉吟。
他兵戎半生,动骨伤筋的事见的多了,看出接骨的人当是一位十分有经验的医者,几乎看不出这腿骨曾断过的痕迹。
可越是这样,才可疑。
皇帝给宴云笺随便派个太医胡乱诊治下, 他信;派出一位这么好的接骨圣手, 实在是匪夷所思。
姜重山沉声:“愈合的好, 骨头也不弯, 但阿笺,这种事也许不能只看骨头结合好坏。”
原本宴云笺刚归家那日他注意过, 对他的伤心里有数,才没请医。
可今日无缘无故出了状况……姜重山不动声色拧眉:但愿是他多思多疑,宫里的手段高明,凡事留个心眼,总没坏处。
“我对医术只略懂皮毛,这事难说,还是请个大夫看过更稳妥些。”
宴云笺缓声道:“义父,许是这几日我复健求快的缘故,休养几日便是。”
姜重山想了一会:“有可能,但也许是其他原因,正骨这事儿说道很多,不能赌,也不能想当然,你也不想自己以后行路失了端方气度吧。”
宴云笺哑口无言,终是轻轻点了头。
“义父寻我来要议什么事?”
姜重山将手中请柬递给他:“自己能看么。”
“能。”
宴云笺起身,双手接过展开,漂亮干净的手指在白纸黑字上一一触摸过。
留有墨痕的纸张比其他光滑地方要微皱一些,这请柬字写的小,但他全部了然也不过用了半盏茶时间。
没有立刻说什么,宴云笺沉静地合上请柬。
“我虽一直不在京城,但不是瞎了聋了。”姜重山沉声,“当年与顾家订婚约时,我二人年少同窗,确实情义甚笃,如今数十载已过,顾修远依然瞧得上我,却瞧不上我的阿眠。若我姜重山没有这一身军功,只怕他们早把阿眠弃了。”
人心易改,这话说的很犀利。
宴云笺听着心下既寒且疼。
察觉自己将请柬捏的极紧,已经隐隐变形,方才松懈力道:“这里面字句言谈高高在上,傲慢过人。顾夫人以夫为纲,又有宜妃娘娘撑腰,有此态度却不奇怪。”
姜重山冷笑:“无耻之极。”
确实无耻。
顾氏态度暧昧,一面不喜,一面又不肯放手好聚好散——请来宜妃坐镇,宜妃是正二品宫妃,她亲顾此宴,分明不给人一点拒绝的机会。
宴云笺道:“顾家明面邀请,暗中逼迫,我与姜姑娘不到,怕是有心人借此大作文章。”
这份请柬上,除了特别写明姜眠之外,还有他这位姜氏义子。
姜重山看他:“这几日我收义子之事已渐次传开,外间多数人不知内情,打着奇货可居的主意,倒也正常。可顾修远应当有数,却还是专门提请,不知是何居心。”
宴云笺道:“过个面子功夫罢了,义父方凯旋归来,行事确需谨慎,不可白白给人递了话柄。”
“正因如此,”姜重山叹,他对阿眠还算放心,毕竟是他姜重山的亲生女儿,“宜妃与顾家背后的人是皇上,若要蓄意折辱……”
“孩儿能应付。”
姜重山摇头:“不妥。”
“义父,”宴云笺低低叫住他,“皇上不欲张扬,这道底线在,顾修远不会轻举妄动什么。若真居心叵测,我会小心应对,必不使姜氏蒙羞。”
姜重山叹了口气:“你这般懂事,倒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宴云笺笑了下,声线既稳且敬:“这是应当之事,义父这样讲才叫我惭愧。”
姜重山在宴云笺肩膀上按了按,拿回他手中请柬又翻看一遍,怎么看心中怒火都平不下去。
他自己静了会儿,问:“你原先在宫中,见过顾越与阿眠相处么?”
心仿佛被撩了一下,宴云笺低声道:“见过。”
“那顾越对阿眠如何?”
如何?
他想起那晚宫中小道顾越的咄咄逼人,以及他命令她亲手烧毁的那些书信。
“顾越无礼至极。”他平静地陈述事实。
“无礼至极?他欺负过阿眠?”
宴云笺思虑片刻,终是说道:“践踏真心,算是欺辱。”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
践踏和真心这两个字摆在一起。姜重山的心揪着疼。
他开口,伴随切齿的声音:“他都做了什么。”
宴云笺捡了几件事说,未加任何情绪,只陈述经过。
“……这混账!”
姜重山双手发抖,忽地狠狠将请柬一把掷出去。
“砰”一声磕在门槛上,姜眠端着托盘走过来正看见。
一来竟听见姜重山发火,姜眠心一凛先看宴云笺——没事,他们两人气场正常,不像是闹不愉快的样子。
那就不怕了,她好奇心上来,蹲身捡起请柬,连笑带哄:“这是什么?谁惹我家爹爹生这么大气?”
宴云笺耳尖微动,忙走过去接姜眠手里的东西:“我来拿。”
他走路时刻意控制了下,气度依旧沉稳,只是比平常稍慢。
“没事没事,你胳膊伤才好,不能拿重东西,”姜眠把请柬放手中托盘上,避开宴云笺的手,“我刚才看你走路有些慢,是不是腿疼啊?就说让你不要太早下地走路嘛,你们的体质是与众不同,那也是伤了骨头啊。”
“不疼,养伤的时候就这样,过两天就没事了。”
姜眠将信将疑。
像是察觉到,宴云笺浅浅弯唇,又伸手:“我帮你拿。”
“不不,不用,”姜眠没有手,用胳膊肘撞撞他:“好啦,你快进去,这日光毒,别照到你眼睛该不舒服了。”
在姜重山面前,宴云笺不敢太露笑容,便温和着眉眼和姜眠一起走进来,默默站到姜重山身边。
姜眠搁下托盘:“爹爹,我来的巧不巧?凉茶败火,快喝一碗?”
她端起一盏茶递给姜重山,另一盏很自然地放到宴云笺手里。
“小心哦。”她提醒。
宴云笺低低应了声。
姜重山收回看女儿的目光,垂眸盯着茶碗一言未发,他的阿眠,这样好,可爱乖巧的让他不知怎么疼宠才是,顾越——他怎么敢?
“爹爹,你怎么只看不喝呀?快尝尝。天这么热,喝点凉茶解解暑。”见姜重山盯着茶碗,也不动弹,姜眠弯了眉眼笑问道。
“哎,好。”姜重山回神,小心翼翼端起来喝,紧拧眉宇微松,到底露了一抹笑。
宴云笺也低头饮下,沁凉的清茶一路滋润过肺腑,沾染了她甜净的气息,轻蛰他心尖。
姜眠眼看他喝完,接过来空盏放到一边,用手扇扇风:
“天太热了,你们要是爱喝,我以后天天给你们送。刚才听周叔说你们在这里说话,我来凑热闹的,这是什么呀——”
她伸手去拾刚刚放在托盘上的请柬。
“阿眠,你……”
“嗯,怎么啦爹爹?”姜眠一边随声应着,一边展开手中的东西。
姜重山心疼,伸手要夺:“别看了阿眠。”
姜眠微躲,“等一下爹爹,这个是……这个是顾夫人的寿宴啊。”
顾越母亲的寿宴邀她参加,请帖的名义是以宜妃之名送的。
不仅是她,还请了宴云笺。
顾夫人的寿宴啊……
姜眠方才的轻松渐渐沉寂下来,细致温婉眉宇间染上一抹凝重。
出宫以来,她就已在打算这一件事。原本想着,此等虎狼之穴,用尽办法也要阻止宴云笺去。
哪怕和顾家撕破脸也罢了。
却没有想到,算上她在内,都难以拒绝——这一道请柬,竟然是以宜妃的名义发来的。
这副捧着请柬发呆的模样落在姜重山眼中,又变了一番滋味:“阿眠,不必放在心上,不去就是,不要难过。他们有眼无珠不识好歹,爹爹自会为你讨公道。”
说着,他就要把请柬往出抽。
姜眠捏紧了:“爹爹。”
“我……我不是不想去,我想去的。”
只一瞬间,她便做好了权衡。
姜重山低眸看她。
姜眠又看一遍,看清楚了,说:“爹爹,仅是顾夫人寿宴,也就罢了。可这是宜妃娘娘相邀,性质就不一样了。”
爹爹刚刚凯旋,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拒绝了,并非仅仅是一个贵女拒绝宫妃这么简单。往小了说,她身为臣女,此乃不敬,往大了说,宜妃背后的人是皇帝,而她背后是整个姜家,是姜重山。自恃功高的罪名压下来,爹爹必定受委屈。
——虽然她的任务是护着宴云笺,可宴云笺的危机,跟爹爹受难之间,她还是会选择……保护爹爹的。
姜重山喉咙发紧,女儿懂事他知道,到如此程度,却是在他心上捅刀一般。
“阿眠,你不要想这样多,爹爹已经回来了,不用你来担这些。”
姜眠笑了:“这也没什么,爹爹,我们去一趟,露个面就回……”
“谁也不准去,不必理会。”姜重山直接伸手把姜眠手中的请柬抽出来,这一次微微使力,便轻松拿出,放到一边。
宴云笺微微拧眉,薄唇轻动:“义父,我自己去便是。”
“那怎么行?”
姜眠看他一眼,拽一拽姜重山袖口,“爹爹,我们两个一起过去就是了,既然宜妃娘娘发了话,只去一个,只怕宴云笺很难全身而退,您也会受牵连的。”
姜重山眼神柔软,神色却未松动半分,姜眠看的分明,知道这么劝没用。
“爹爹,你让我去这一回吧,担心您不假,我自己也有些真心在里边,”姜眠看一眼宴云笺,一阵牙疼——他在这儿,撒这个谎还有些不好意思,“这是……顾家的事……我想去。”
顾不得什么形象了,若是为了爹爹,他不会舍得的,若说为了自己,也许他能心软成全。
果然姜重山有些无措,低声:“阿眠,你乖,听爹爹的话,这一次你说第人一头,往后更是要步步后退,你会受委屈的。”
他早已大起退亲之意,可看女儿心意坚决,却不敢将话说的太利:“顾家家风肃谨,太过便显得有些凉薄。顾越的性子爹爹也有所了解,与你算不得太合,实非佳偶。”
她对顾越“有心”,还真是人尽皆知。
心一横,姜眠硬头皮认了:“还、还好吧,阿越哥哥待我很好。”
她话落,宴云笺侧过脸,一半面容在阴影中,另一半被阳光映照的雪白。
姜重山看去一眼,又垂首注视姜眠:“阿笺已经告诉我了。”
姜眠回头瞅宴云笺。
他立刻察觉她目光,局促不安连手臂都僵硬了,怔了一下才想起行礼:“姑娘恕罪……”
“哎你干什么,站好站好,我恕什么罪我还没说话呢,”姜眠忙拉住他,“我又不生气,说就说了嘛。”
他的性子,不会主动说这些,多半是爹爹先问的。
姜眠摸摸后脑勺——跟顾越那点事儿,除了丢脸,那就只剩尴尬了。
揪着请柬,姜眠还想找补一下:“其实他就是……嗯……不太会讲,待我还是可以的……”
“他待你如何爹爹心里有数,即便阿笺不说,我也明白,你不必为他遮掩。”
只听几件心已犹如凌迟,这些年还有多少事,姜重山想都不敢想:“阿眠,爹爹很想纵容你,可顾越如今已如此轻慢薄待于你,日后只怕变本加厉。你想要什么,爹爹都会许给你,唯有这门婚事,不行。”
思来想去,姜重山还是表明态度。
不是没想过遂了阿眠心愿,自己做她的靠山,护持她一生。
可这样,即便能欢喜一时,也不会幸福一世。
他真的舍不得。
姜眠斟酌道:“爹爹,我……会听你的话。其实我只是想去这一回,做个了断。以后你不喜欢我和他来往的话,我就再不见他,好不好?”
她只是想在这一晚护住宴云笺。
以后能不能和顾越打交道,对她,也不重要。
反正,宴云笺和顾越在历史上唯一次交集与冲突,就只有这一回而已。
碧风长歌(四)
***
顾府落在宫城边上, 正对最繁华的街市,大门富丽肃穆,气派奢华。
顾修远扶着小厮的手从马车上下来, 端着面容负手上台阶,对门房问了一句:“公子在府里吗?”
“回大人的话,公子有公务在身, 昨儿个去了辛狱司,到现在还没回来过。”
顾修远皱眉。
转身吩咐身后的人:“你派两个人去请。让公子务必酉时前回来,今日是夫人寿宴, 他是嫡长子,万万不可缺席。”
随从恭敬应一声后走了,顾修远沉着一张脸进门, 径直走到书房, 提步进门忽又顿住,换了方向回房。
冯氏正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挑衣裳首饰, 看见顾修远,忙挥挥手:“你们都下去。”
等人清了, 冯氏亲手斟茶,柔柔递给坐在桌边闭目养神的顾修远:“老爷看着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舒服?妾身传府医来瞧一瞧吧。”
顾修远摇头:“不忙,交代你办的事如何了。”
“请帖已经送去了。”
冯氏说完这一句,面露难色:“老爷, 这手段会不会过于污浊?”
顾修远抬头看她一眼:“你心疼?”
“那倒不是。”
冯氏立刻否认, 精明美目中流露些许嫌恶:“姜家那女孩……哼, 不学无术, 莫说琴棋书画,连字都识不全。还生了副狐媚样, 如何担得起高门主母?她是万万配不上咱们阿越。”
“但……老爷,我们的目的无非是退了这门婚事而已,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走这一步,万一……”
顾修远明白了:“你怕姜重山过后咽不下这口气,报复顾家?”
垂眸细思半晌,他摇头:“怕什么,每个环节都已定好,就在自己的地界里,不会出什么差错。后宅的事你一向办的利落,这里的度你把握好,摘干净就是。姜重山聪慧过人,会明白这种事情要闹大,对他,对他的女儿都没好好处。”
他抬手端起桌边那盏茶,低头喝了。
“茶不错。”
冯氏勉强笑道:“妾身都是按老爷吩咐准备的。”
顾修远端盏再呷一口,随手搁置一旁:“夫人似乎还有心事,是为夫方才的话说的不明白?”
“这自然不是,”冯氏叹了口气,双手交握在一起,想了半天吞吐道:“老爷说的极是,对于姜大人,妾身也是同样想法,倒是不惧什么。”
“可妾身不担心姜家,却担心阿越这个倔强孩子,他主意正,又不听劝,若这件事我们真的做下,将来闹得满城风雨——姜家那女儿一无是处,已经很上不得台面了,可阿越根本不在乎,心那么痴,若是……最终她还是要进我顾家的门,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顾修远冷笑,只说了句:“顾越疯了吗?”
“老爷!”
夫妻数十载,冯氏自然摸透顾修远的脾气,说这话就是心高气傲不肯信:“老爷,阿越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他认定的事,什么时候轻易更改过?那天连家法都请了,结结实实挨那么多下,妾身是真的心疼!就算如此,他也没半分松口,他的心意这般坚决,这让妾身……怎能不担心。”
顾修远耐着性子听完,到最后已是强压火气:“他也不知看上姜眠什么,这般死心塌地没出息!从前也就罢了,今晚过后由不得他,想沦为全京城的笑柄不成?我顾修远的儿子,不会这么蠢。”
其实这么多年,嫡子都没叫他操过半点心。他的锋芒已渐渐被自己儿子盖过去,他毕竟已经年老,慢慢沉淀,可长子正当盛年,如一把出鞘利剑,是他最大的骄傲。
不说旁的,就那心高气傲的劲,比自己更甚,眼里根本揉不得沙子。
冯氏柔顺听着,把头垂的很低。男人与女人的思绪不大同,她自然骄傲自己儿子这般出色,但也看到更多东西:“老爷,妾身一介妇道人家,许多大事上都不懂,但妾身却明白,阿越很喜欢那姑娘,年轻气盛起来,只怕未必理会世俗。”
“不必管他,打小没吃过亏,栽个跟头也好,”顾修远冷哼,“他性子拧,嘴又坏,姜重山就第一个不待见他了。等犯下错,他想娶姜眠,也得姜重山点头才成。”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二人,就没有夫妻缘分。”
他不想再说,端茶喝了一口,“当”一声搁下:
“好了,准备就是。你只要明白一点,你并不是算计自己的儿子,而是为他长远打算。”
**
顾越自门前翻身下马,提摆大步走上台阶。
微风拂过,他满身掩不住的血腥气,官袍一角还洇透着一块暗红血迹。
管家从里面迎来,揖礼拦住:“公子,大人吩咐了,您回来后先去大人书房。”
顾越道:“知道了,更衣便去。”
“您手上的伤怎样了?”
顾越抬起右手给他看:“只是划了一刀,早愈合了。”
这是新疤,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十分扎眼。
老管家收回心疼的目光:“去疤的膏药都收在您房里,千万要记得涂。”
“知道。”顾越点点头,便要抬脚离去。
“嗯……”
“还有什么事。”
老管家微微一笑,去了些恭谨显出两分慈爱来:“公子,您上个月托老奴办的事已经妥当了,没人知道,大人也不知道。”
一面说,他探手入怀拿出一通体润泽的碧玉簪,水头极好,一眼便知绝非凡品。
顾越瞥一眼:“不用了,你自行处置吧。”
这狗脾气!
老管家无奈失笑,真想一指头戳他额上:“公子,何必这般硬气呢,又不是打仗要分个输赢,姜小姑娘性子好,一直都哄着您,您再这般,万一有一天她心灰意冷了,您可怎么补?”
顾越黑深的眼垂着,一言不发。
“出了辛狱司,您该调调脾性,对姑娘家不能来硬的,尤其是喜欢的姑娘,”老管家含笑,到底顾着他,四下看看没人,才将手中簪子递来,“拿着吧,想想您当时在蜀州,是以怎样心情传了书信让老奴去办的,却一回来就在赌气——也不知道您气什么,还能找出比姜小姑娘更温婉好性的人么?她还那么一心一意待您。公子,这好不容易寻了陵阳玉,不该将其交到它主人手中么?”
碧玉簪静静躺在他枯瘦手心,温润柔净,衬她。顾越垂眸看着,心念蓦然一动。
他一言不发迅速收进怀中。
老管家忍了笑:“公子,今夜夫人的寿宴已给姜家去了请帖,姜小姑娘定会来的,您也拧了这么久,真舍得啊?”
顾越抚了抚袖口,不接他的话:“聂叔,府里事务繁多,您去忙吧。我更了衣去给父亲回话了。”
倔成这样。
“……是,老奴知道了。”
真不舍得他吃亏,但能有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公子再细细想想,老奴告退。”
回房后,顾越随手去了外衫,他不喜小厮服侍,自己将衣服收到一边,不到一炷香时间沐浴完毕,换了常服。
本是顺手拿常穿的黑衣,碰到布料却微顿,想了想,取了件浅青色的。
长及腰侧的发微湿,顾越随意束了,拿起方才仔细收着的碧玉簪默默端看。
看了许久才轻轻搁下,伸手去够书架第二层一处暗格,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妥帖放着一沓信纸。
顾越面无表情拿出,捧在手心慢慢翻。
这是他南下蜀州办案时姜眠寄给他的那些信。
全都一一拆开来取出,又塞了空白信纸进去,严谨封好,看不出丝毫拆开痕迹,那日还给姜眠让她拿去烧掉。
气是真的,但他也绝不会讲,当时他面对清辉王余孽,事事马虎不得,这些信但凡有一封被拦截让对方拿到,她的危险可大可小,谁也说不准。
信纸的边沿都已经有些毛躁,顾越习惯地摩挲着,翻到一页,看着看着,忽然“啧”了一声。
“这造的都是什么字,真是奇了。”他低声念叨,却勾了下唇角。
那张冷肃严厉的脸,因这浮光掠影的一笑显出几分清净温润。
……
傍晚宴云笺和姜眠一起出门,姜重山不放心,多送了几步。
“你们早点回来,不用顾及太多,露个面就是了。”
宴云笺有数:“义父放心。”
姜重山道:“阿眠就托给你照顾了,别让她乱跑。”
姜眠哭笑不得,抢道:“爹爹,我能乱跑去哪儿啊?宴云笺刚刚伤愈,眼睛又不方便,我还要照顾他呢,怎么可能那么贪玩,您放心吧。”
她话里话外都通透,没什么不放心的,姜重山不觉含笑,佯装数落:“没大没小,阿笺进家几日了,还连名带姓叫人家,失了礼数是阿笺不与你计较,以后该叫声哥哥。”
宴云笺忙道:“无妨的。”
姜眠低头摸鼻尖,什么无妨,确实是她的不是,习惯了就忘改口了:
“是我不好,嗯……阿笺哥哥。”姜眠笑着唤了句,一边蹲身福了一礼。
这称呼一出,宴云笺明显局促。
先是往姜重山的方向侧了下头,他看不见,动作也只是下意识,但能听出来,姜重山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他是极力地将他变成真正家人,做他的儿子,做姜眠的哥哥。这里面,有对他的照顾,也有对她的私心。
宴云笺低头,唇角弯起很浅弧度。胸腔里那颗心既暖且疼,吃了太通透的亏,却倒也觉得庆幸。
他的僵硬都是隐忍到深不见底的,姜眠没看出来:“那以后我就叫你阿笺哥哥,其实早就该改口的,是我叫着叫着就给忘了。”
她声音软甜,恰到好处的亲近不带任何绮思,宴云笺缓下那口气,唇角愈发弯翘微笑起来。
“好。”
为着她这一声哥哥,他愿意碎骨沥血,肝胆涂地。
能做她的兄长,已经是他此生最大的福分了。
姜重山在一旁看着。宴云笺几不可察的神色变化被他收进眼底,心中暗叹,却也没什么可说的。
转头向姜眠:“阿眠,你真的……没关系么?”
又说:“你便是任性些、娇纵些也好,爹爹不觉得有什么,只怕你太懂事委屈自己。”
姜眠听的明白:“我不委屈,爹爹,顾越再好,也没有自己家人重要啊。”
姜重山心下又是一软。
他侧身,拍了拍宴云笺肩膀:“你们早去早回。”
他们二人共乘了一辆马车,原本宴云笺是不同意的,被姜眠扯着袖子拽上去了。
他在她面前一向没什么胜利可言,进了马车后,便端坐于离姜眠最远的一角。
实在是君子端方到有点可爱,姜眠看他这样,知道自己不先与他说话,他是绝对不会随意搭讪,便先开口道:
“阿笺哥哥,一会去顾府你会紧张吗?”
“不会。”
和她坐在一起比较紧张。
“爹爹是完全将府中的事物一并交给你打理了么?我看大哥这几天都在闭关研习兵法。”
“嗯。”
“那你累不累?要记的东西是不是特别多?”
“不会,我不累。”虽然说的少,但宴云笺答的认真又温柔。
“唔……”姜眠想了想,“那你有没有想好自己在外行走时的名字?”
“还没。”
“啊??”
姜眠一下就坐不住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还没有想好,那一会儿,要是有人问起怎么办?”
这是很重要的事?
宴云笺着实愣了一下。
在他看来,他确实有许多重要的事,比如他自己肩负的责任,比如姜重山交给他的事务,比如朝局风云,权力倾轧,大到一个世家的崛起倾颓,小到一本账册,一项开支,多少事情都比他的一个名字重要的多。
“这……很重要么?”宴云笺思量着说道,“我是想到时随口说一个便是了。”
他对此没什么特别打算,一个名字而已,也不拘什么,转瞬间便能说出无数。
“当然重要啊。”
姜眠撇撇嘴:“你觉得不重要,是因为你把太多事情放在自己喜恶之前。”
宴云笺手指一缩,像被烫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个名字,看上去微不足道,可也得是你喜欢的呀。阿笺哥哥,以后不能只是我们待你好,你自己也要学会对自己好才是。”
姜眠掰着手指头说:“你看,是因为你才识渊博,就算被人问了名字,你也能张口就说出一个,但这样不是对自己很随便吗?那你看我,我才疏学浅,若是让我突然说出一个名字,我也只能想到张三李四,或者王二狗,如果最后我就被大家叫做王二狗,那我多难受。”
原本宴云笺听的眉目柔和,到最后没忍住侧头笑出声来。
他侧对着她,好看的眉眼和高挺鼻梁配上这副颠倒众生的笑容,简直叫画中仙也黯然失色。
姜眠被他纯粹坦荡的笑意感染到,也笑了:“现在还有时间,你想一个嘛。”
宴云笺搓了搓手指,难得有些窘迫,若说随便取一个,那怎样都无所谓,但要说喜欢的……他轻声道:“其实……”
“什么?直说。”
对她,他有不加掩饰的信任:“其实乌昭和族人有自己的语言,我的名字译作乌语,便是乌烈。若叫乌烈,可以么?”
姜眠立刻道:“当然可以呀,只要你喜欢。那就这样定了。”
“也不好这样定下,还未告知义父。”
“我保证,爹爹不会在意的。”
宴云笺又笑,这回不是方才舒朗明快的笑,而是眉眼微弯,有点孩子气的欣慰欢喜。
姜眠看着,有什么就说什么:“阿笺哥哥,你长得真好看,笑的时候最好看了。”
宴云笺忍了片刻才将心中涌动的情绪压下去:“姑娘姿容才当是世无其右。”
“你这就是在哄我了。”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开心,姜眠也知道,从他们初见到现在,他哪里见过她的容貌?
宴云笺只是低眉一笑。
相由心生。无论她五官如何,她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
“……咦?不对哎,你怎么还叫我姑娘,难道不该叫阿眠吗?”姜眠忽然反应过来。
“我……”
宴云笺轻声:“如此称呼,实在失礼。”
姜重山只纠正了姜眠对他的称呼,却并未向他提出任何意见。然而就算没有这一层,他也不配。
姜眠道:“不会失礼啊,我们都已经是一家人了,我叫你哥哥你还叫我姑娘,那多奇怪。你本来就该叫我阿眠,要不生分。”
“你唤一次,我听听。”
她实在是让人很难抗拒的姑娘,即便她语气这样软糯,毫无攻击性,却叫人无从抵抗。
宴云笺启唇半晌。
“我……”
姜眠屏住呼吸等着呢,等半天却是这结果:“我什么我,叫我名字啊。”
宴云笺艰难道:“……阿眠。”这两个字被他念的,几乎都听不见了。
姜眠笑眯眯的:“以后就都这样唤我,不许再改回去了。”
“嗯。”他低声。
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他心神与方寸皆乱,谁能想到,只是一个名字而已,竟能将他心绪撩拨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宴云笺静静侧过脸,在姜眠看不见的角度,纤长睫羽微垂,薄唇启了又合。
阿眠,阿眠。
他无声念,让这二字偷偷缠绵唇齿,稍缓心中苦苦压抑的隐秘情绪。
**
到顾府门前,他二人并肩前行,上过台阶后宴云笺先于姜眠半个身位,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
门口有一年轻的管家接待,宾客较多,他们二人在门外稍等,姜眠便偷偷的盯着往来的人看。
“怎么了?”宴云笺声音很低。
姜眠观察着,冷不丁耳朵里落了一句,连忙低声回:“没怎么,阿笺哥哥,这你也能听得出来。”
她不过是,多看了人群几眼罢了。
宴云笺微微笑了一下,轻声道:“若觉得有什么不妥,便告诉我。”
“嗯。”
报过家门,将备下的贺礼交到年轻管家手上,忽然府里急匆匆走出来个人。
“二位贵客,”他脸上挂着热情真挚的笑,出门抱拳揖礼,“小人姓聂,是府上的总管。您二位是姜家来的贵客,实在照顾不周,二位快快请进。”
宴云笺面上也挂着丝笑,得体且从容:“多谢。”
姜眠看着他,心中有点欣慰,她早就发现一件事,宴云笺似乎只有面对她,或者他们家时,才会将姿态放的很低,只剩一腔坦率的拙诚。
但除他们之外,无论他面对谁,即便做出谦逊恭谨的姿态,骨子中矜贵气度是天生的。
似乎可以听见从这一刻开始,历史的齿轮缓缓转动。
悄悄侧头看一眼他,君子如玉,纤尘不染。
她会保护他的,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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