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风长歌(五)
在宴云笺说话之前, 姜眠一手揪他衣袖:“伯伯见谅,顾夫人寿喜之日,作为晚辈, 自然要进去请安的。但您看,我义兄眼睛不方便,他人已至, 此心诚恳可以想见。只是这府内宾客众多,怕是看顾不过来的,万一冲撞了贵人, 我们好生过意不去。”
“眼下便叫义兄在此等候片刻,我进去给夫人见礼。”
管家语塞:“呃……”
宴云笺开口道:“聂管家不必为难,小妹年幼, 言语天真, 在下自是要同小妹一道进去的。”
姜眠心中一沉:她都已经打算好了,怎么他倔强劲上来了?
今天这地方, 无论怎么小心避免,都比不上不踏足来的安全稳妥。反正他眼上有疾, 视物不便,最多略微失礼些,但这个说法,主人家是可以理解的。
姜眠小声道:“喂,你听话。”
宴云笺道:“我与你同去。”
“我自己去就行了, 不到一炷香就出来, 你放心, 这这么多人呢。我怕……如果你进去的话, 万一被人找麻烦……顾家特意请你本就有些蹊跷,我不想让你被人欺负。”
宴云笺道:“不会的,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姜眠哭笑不得:“这有什么不放心的,难不成他们还能吃了我?我只进去一趟就出来,真要在里面出了什么差错,他们犯不上,你别担心。”
道理是这样,但是不对劲。
理论上讲顾家不至于害人,不合理也没必要,宴云笺有数,可他们态度奇怪。
原本两家该心照不宣,礼到人辞,大家彼此都是明白人。可此刻如此盛情——哪还像要退婚的样子。
他态度不改:“我要跟着你。”
姜眠明白,顾家太热情了他觉得奇怪,她也觉得,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怕有什么针对姜重山的陷阱。
她进去走一趟,只是想消除隐患,可他不同,他会出事。
“阿笺哥哥,我很快的,进去请个安的功夫……”
宴云笺却不和她辩了,直接对聂管家拱手:“小妹挂心于我,思虑稚真,让您见笑了,我二人这便进去给夫人请安。但也请体谅,小妹体弱,家中药还温着,请恕我二人不多留了。”
他说辞温和有度,分寸感掌握的极好,看似留有余地,实际对方已没得选。
聂管家抿抿唇:“是,二位快请。”
姜眠急的直戳他后腰,怎么就说不听,知不知道危险的是你啊!
他过电般往旁边让了下,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阿眠……”
姜眠再戳。
讨厌!
宴云笺无奈侧头。
姜眠收手,低头看鞋尖。
转瞬他调整好,除白净耳根还留一抹残红,人已经端然从容:“进去吧。”
他往前走姜眠就抓着他,聂管家在前方带路看不见他们二人动作,姜眠不情愿扯着宴云笺袖口,扯得皱巴巴的。
本来她一个人进去,没感觉会怎么样,现在这情况她才真的感到危机。
“你……你……”
宴云笺被她拽的一阵心软:“怎么啦?没事的。”
姜眠嘟囔:“本来没事,现在有事了。”
本来没事,现在有事?因为多一个他?
宴云笺一阵塌心,本想从她手里不动声色扯回袖子也一时忘了。
姜眠越往前走脚步越沉——亲眼看他走在顾府宅路上,就仿佛是他无可避免走在历史为他留下的印记里。
可他绝不是那些文字中形容的人。
姜眠低着头,细白手指捏紧,不要怕,有什么的,她保护他就是了。
“阿笺哥哥,一会你一定不能离开我,谁请你走你都不要答应,我们见礼以后就出来,一刻都不在这多待,”姜眠小声说,“你现在就承诺我,快点。”
宴云笺弯唇。
如果这样能让她安心一点的话:“我知道,我保证。”
姜眠点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些。
其实宴云笺没有丝毫紧张,感受身边这道轻细呼吸,倒分心想了些别的:原以为她只是太懂事才应承义父以后不和顾家来往,可一路看她表现,似乎也不像太勉强。
是将委屈掩藏的太深,还是她年少喜恶无常,热度消退不喜欢顾越了?
若是后者,哪怕终有一日他也会被如此对待,也觉万分庆幸。
宴云笺神色淡漠平和,任谁也看不出他心绪起伏,走到议事厅外,忽地聂管家轻轻“哎”了一声。
“湫夏姑娘,怎么了?”
湫夏从里面出来蹲身行礼,得体微笑:“见过姜姑娘,见过公子。聂叔,这会儿厅里都是各府来的夫人和未出阁的各位姑娘,实在不太方便见外男。还请这位公子恕罪,劳烦您在这里稍后,让姜小姑娘随奴婢进去便是。”
姜眠瞬间警铃大作:“不行。”
感觉这句拒绝过于生硬,她又低声道:“我……我哥哥第一次来贵府做客,哪里都不熟,他眼睛不方便,我得照顾他。”
湫夏温和道:“姜小姑娘不必担心,公子既来到府上,便是贵客。岂敢劳动您玉手照顾让奴婢们失了礼数,您放心,我们绝不怠慢公子。”
那也不行。
姜眠放心不下,看了眼宴云笺:“我哥哥胆小,离了人他不行。”
宴云笺眉峰几不可察微挑。
聂管家也重新打量了下宴云笺。
“姜姑娘,你是不是……”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胆小么?
聂管家忍了忍,道:“小人会亲自照顾公子的,姜姑娘放心吧。”
虽说如此,可姜眠的防备和警惕怎么也落不下。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姜重山万众瞩目,宴云笺身份微妙,这两个人放在一处,本来就让她小心翼翼。如今他二人已站在这门厅前,若转身走了,万一闹出风浪,就怕给爹爹带来麻烦。
终于,许久未言的宴云笺开口,声音低轻:“别怕,我就在厅外等你。只有一点,不可饮酒,记住么?”
姜眠一下子抬眼看他,她知道他们两个想到一处了。
顿了一下,他声音很低很低:“吃食都不要碰。”
小人之心也好,天方夜谭也罢,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赌,他只想万无一失。
“嗯。”
“没事的,我耳力很好,就算在门外也能护着你。”
她哪是怕这个,姜眠咬唇道:“我都知道,你哪也别去,就在这里站着,一动都不准动。”
这话实在护的太紧,宴云笺摸摸鼻子,笑了:“你眼中我是不是很笨?”
“这和笨不笨有什么关系,你快点答应。”
“好。我答应。”他听出她真的很忧虑,扣起大拇指与无名指放在心口,这动作不露声色,是他们二人才懂的秘密。
这样,也许能让她放心些吧。
姜眠确实缓了口气,虽然警惕犹在,但至少宴云笺这个动作让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在她出来之前,他都站在这里不会走就是了。
最后看他一眼,姜眠转身跟湫夏进了屋。
姜眠进去后,宴云笺果然一语不发的伫立在这,聂管家瞅一眼他模样,干脆陪他在这一起站着。
其实他有点不大高兴,这人是姜大人刚收的义子,原以为也只是个普通公子,没想到竟是如此芝兰玉树的人物,虽然眼睛有疾,却丝毫未折损他惊艳锋芒,更难得这身气质,探不到底的沉稳厚重。
姜小姑娘待他亲近,明里暗里都是回护。而且不知为何,他们二人或多或少都对顾家有所防备。
聂管家既疑且忧,想了想:“廊下炎热,公子随小人移步客房歇息,喝杯茶吧。”
又不是真的离不开人,虽说姜姑娘叮嘱过,但他还能真在这一直站着?
宴云笺点头致礼:“多谢,不必了。”
聂管家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听见后面脚步声。
顾越慢慢走来了。
他换了一身浅青色衣衫,一年也不见他穿一次的颜色,人都衬得温润几分。
顾越瞥一眼宴云笺。
宴云笺拱手:“顾大人。”
顾越眉眼犀利几分,目光落在他覆眼的布带上——他换了宽些的布带,松松系在眼上,将眼下那片黥痕遮住了。
他开口,没丝毫客气:“我未出声你便认得,不知该不该夸你一句好眼力。”
宴云笺神色未变,一旁聂管家倒吓了一跳,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家公子说话夹枪带刺他是知道的,可这位,虽说不是姜小姑娘的亲哥哥,到底也是义兄,怎么能上来就这般无礼?
他掩饰地咳了几声,不轻不重提醒。
顾越恍若未闻:“你无官职,见到我不该只行平礼。”
宴云笺微顿,却什么都没有说,以手抚衫竟真要跪拜。
“好了。”
顾越抬手,“这次罢了。”
他免了他的礼,站在他身侧,目光直视前方。厅内隐隐妇人间笑语传入耳朵,他默然听了一会儿,又转头向宴云笺:
“怎么称呼。”
“乌烈。”
“呵。”
顾越扯开唇角,半晌道:“不错。脱胎换骨,你倒有造化。盼你知恩义,莫要辜负才是。”
宴云笺道:“多谢大人教诲。”
他们二人说话每一句都透着古怪,聂管家听在耳中心惊肉跳的,偏他们一个比一个淡漠。
顾越再没开过口,宴云笺也没搭讪的意思,他耳中听着屋内动静,思绪稍稍分出几分思考顾越的态度。
在步步惊心的地狱中活了几十载,他本就极擅长判别人心。
顾越说话的确刺耳,若寻常听到这一层,也就到头了。可他多往深听了一步,对方难听的话下,内里却并不是厌恶。
若要真论,恶意不痛不痒,倒有两分极其别扭的答谢之意。
还能有什么值得谢他的地方。
他救了阿眠。
暮色被树荫折射成无数斑驳碎影,覆在宴云笺棱角分明的冷白肌肤上,那双漆黑锋利的墨染长眉慢慢拧了起来。
——顾越骄傲,会心生感激绝无外力引导,定是真心,可这份心意又与顾修远夫妇做法背道而驰。
顾越竟对阿眠有意。
那他还……
宴云笺身侧骨骼分明的手慢慢蜷起,直至捏紧。
姜眠一进里间,先给顾夫人和各位世家夫人行了礼。
她第一次见顾夫人,比想象中的还要年轻一些,梳着精巧威仪的高髻,满头珠翠,眼皮轻抬便叫人不敢逼视。
不愧是一品诰命夫人,姜眠微微垂眼,思索寒暄点什么才能适时告退,却听顾夫人道:“我也有阵子没见阿眠了,不想以出落的这般标志,来到我面前莫要拘礼,坐下来,说说话。”
她指着自己下首的位子。
一屋子人的目光下,姜眠走过去坐下:“多谢夫人赐座。”
“真是乖巧懂事,”冯氏笑了笑,“大热天的,口渴了吧?湫夏,还不给姑娘上茶。”
湫夏立刻手脚麻利地添茶,姜眠对她微微笑了笑,却没有端起来喝。
一屋子的人都安静品茶,姜眠看了一眼茶碗。
阿笺哥哥嘱咐过,入口东西要当心,那干脆什么都不碰。
“这是青芙罗,前日才从安州送来的,入口时有芙蓉甜香回味,又带了些莲子甘苦。”冯氏介绍着,自顾自端起茶呷一口。
主人端了茶,碰都不碰算是失礼,故而姜眠抚了抚茶盏边沿,礼貌笑笑,似乎因太烫而没立刻喝。
冯氏亲切与姜眠说话,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家常事,后又侧过头与那些夫人们交谈,趁这空档,姜眠悄悄向外瞄了一眼。
从这个角度看,能看见立在外边一道淡淡剪影。
不管怎么说,只要他人在这里没有走,那便安全。
确认他的安全后,姜眠的心稍稍定了些,不动声色打量一圈厅内的人。
历史上宴云笺在这场寿宴上留下一道极其令人诟病的污点,再之后他背叛姜重山,在史册上的痕迹已经污烂至极,这个污点也随之无限放大,成为他身上遭人耻笑肮脏标签。
姜眠长卷的睫毛垂下,默默回想那白纸黑字。
——宴云笺出生污泥,心性扭曲,作为姜氏子赴顾门宴,其间放浪形骸,欲对一少女行不轨之事。此事发闻于顾越其母冯氏寿宴之上,顾越大怒,将其押至辛狱司刑鞭八十,至此,宴云笺彻底名誉扫地。
这些文字,重合他清雅端方敏.感持重模样,可谓触目惊心。
姜眠看一圈来的宾客:这并非今日所有的客人,可无论是谁,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在他人家里闹出这样的动静。
那顾家自己呢?
她侧头,端坐上位的顾夫人面上挂着笑容,那笑容很薄,显得傲慢。
思量来去,始终找不出对顾家有利的情状——人做事,总不能全然是为了害人,还有为自己谋利。如若不然,实在没什么意义。
可害宴云笺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阿眠,方才还忘了问你,你那位义兄姓甚名何?是什么来头?要不是此刻不方便,倒真想请他进来叙一叙话。”
冯氏忽然开口打断了姜眠思绪。
姜眠本能地心跳加速,脸上不慌不忙笑道:
“夫人见谅,义兄名叫乌烈,至于其他我也不是很清楚。”
宫城外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宴云笺的真正身份,姜眠不确定顾修远有没有与自己夫人讲,她此刻问又有什么目的,这样答,最不出错。
“哦,可有婚配?”
“尚未。”
“姜大人是回京后收的他么?那他应当是京城人士。能得姜大人青眼,必定是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若真是如此人物,我们应当都有听说。”
在场的都是世家夫人,家里边都有几个适龄婚配的女孩子,听到冯氏这样说,都微笑着点点头。冯氏也笑,又继续道:“哦,对了,听见过的人说他总用布带覆着双眼,难道眼睛患了什么隐疾?”
姜眠笑容微顿,平稳声线:“他……他的宗族并不在京城,似乎离京城挺远,是爹爹从外面带回来的。至于眼睛……只是眼周前些日子受了些伤,面容有损,也怕沾了灰尘留下疤,采用布带覆住。”
“原来是这样,倒是有些可惜了。年纪轻轻的,要懂得保养才是啊,我这里倒有些好的养肤药膏,待会儿你便拿上给乌公子。这大好的年纪,在脸上留了疤可不好。”
姜眠微笑道:“多谢夫人关怀。”
冯氏看她一眼,很是关切:“说了这么久的话,怎么连口茶水也不喝?没得说干了口舌,回了府嗓子疼,让我这心里好生记挂。”
姜眠心中一沉,说出这样的话,自己反倒不好应对,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八成也是她与顾家最后一次打交道,守着规矩就成了。
她弯着眉眼,乖顺笑道:“夫人不必担心,说来是我的不是,我一向少喝热茶,都等放凉了才喝。”
“原来如此,倒不是寻常习惯,”冯氏转头吩咐湫夏,“去拿桂花蜜茶给姜姑娘换上。”
她转头笑吟吟:“桂花蜜茶凉沁沁,甜丝丝的,想比你喜欢。”
姜眠心中发愁:这可如何是好?
念头刚起,湫夏上来端走她手边茶盏,谁知脚下一崴,茶碗一偏,正正洒在她肩膀与衣袖上。
茶水放了一会儿,还是有些烫的,滚滚蒸汽涌上一熏,姜眠只觉恍惚了一下。
“大胆贱婢!这点事都做不好,烫着了姜姑娘,看我不拆了你的皮!”
冯氏大怒,狠狠一拍桌子,湫夏立刻跪地不断磕头求饶。
姜眠扶了一把:“没事的,”这倒给她机会了,她望向将冯氏蹲身行礼,“夫人不必动怒,我没烫着,只是衣衫不洁,实在太失礼,不能陪夫人再叙话了。”
冯氏抓着手帕,轻轻掩了掩唇。
“都是我调教的丫头不好,让你受惊了,我必会狠狠惩戒,唉……今日实在招待不周,你早些回去安置歇息。”
****
姜眠从前厅走出来后,还觉得不真实。
原本她还想着措辞,担心顾夫人会热情留她,为她寻身合适的衣裳换上。没想到她提出要走,她便直接放人了。
将她们二人对话和方才夫人间的交谈回想一遍,虽然怪,又不知是哪里的问题——顾夫人确实一会儿热情,一会儿冷淡。
姜眠向送她出来的侍女点头致意,一个人向外走,唇角扬起丝丝真实的笑容。
罢了,能离开就是了。
虽然只要没彻底离开顾府,危机就不算解除,但心也从高处稍稍放下些——这一次,该是从历史手里保护了宴云笺吧。
一念及此,姜眠抿唇微微笑,步伐轻快了些,只等拉上人便打道回府。
出门抬头一看,她脚步凝滞。
外边站的人不仅仅是宴云笺和聂管家,顾越竟然也在。
“怎么了?”
她不由快了两步,径直走到宴云笺身前。
“没事吧?”她下意识关心。
这个站位很微妙,不知有意无意,她的身躯恰巧挡在宴云笺跟顾越之间。
顾越的眼睛慢慢黑沉下去。
他的神情和气质,与他身上穿的青衣格外不搭。
碧风长歌(六)
“怎么了么?”姜眠又问了句。
其实她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看见顾越后。脑海中自动反应出对他的那些印象,没来由就有点不安。更重要的是,来到此她本就神经紧绷, 当看到他二人同框,自然无可避免的更紧张一些。
问这一句,也只是下意识。
顾越笑了下:“你希望怎么?”
那笑容也算不上笑, 只是勾了下唇角而已:“还是说,你觉得我看见这个人出现在这里,应该怎么做?”
这话一出, 聂管家的眉头都快拧成个疙瘩了。
暗暗使了个眼色,顾越却看都未看他。
本来姜眠没太担忧,听顾越这样一句才有点认真了:“顾大人……是与我哥哥有误会?”
她看了下宴云笺, 思绪微转。
顾越刚直不阿的性子, 不会是那种下作手段的始作俑者,这一点她还是很放心的, 所以,他应当只是单纯不喜:“顾大人, 我与哥哥前来拜寿,并无冒犯之意,他的身份虽未过明路,可大人也知,那日夜宴若无他, 只怕于朝野局势有的麻烦, 来到姜家亦是皇上的意思, 还望大人不要为难。现下我已向顾夫人请过安, 这就离去。”
为了把话说清楚,她特意多说了些, 而且也很得体。可看上去,顾越的脸色并未好转。
他负手上前,软青衣衫包裹着他的躯体,就像包裹一块冰凉冷硬的铁。
宴云笺长眉微拧,低声制止:“顾大人。”
顾越盯着他。
虽然目光仍然冷漠,但脚下动作停了,没再逼近。
“你说了许多,却也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顾越口吻淡淡的:“你倒肯急着护着。”
聂管家在旁听的直想拍大腿:好好说着话,什么叫回答问题,这不是——这不是又变成在辛狱司那一套了吗?
还有护着,他有话在前,还要人家姑娘怎么说?难不成把义兄推出去任由处置、不护着他就高兴了?
心念到此,聂管家陡然回过味,再看顾越就有点无奈。
他陪着笑上来打圆场:“公子,姜小姑娘和乌烈公子都是贵客,您便是说话,也莫站在这里啊,去后面,老奴给你们添茶斟水,你们慢慢说。”
顾越是明白人,聂管家明里暗里的提醒,他听得懂,但他转头看他一眼:“聂叔,你先下去忙吧。”
“呃……”
“父亲那正需人手。”
聂管家苦着一张脸,欲言又止,轻叹口气走了。
姜眠一直关注顾越面色,可他始终面无表情,她心里也没底:“顾大人……”
刚开了个口,顾越就打断了:“罢了。你们是客,这也不是辛狱司,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姜眠闻言眼眸亮了亮,甚至露出几分松快的笑容。她长的好,表情灵动起来格外娇憨可爱。
顾越敏锐捕捉到,目光更深下一层。
“主人有主人的礼数,客人也该有客人的周全,覆挡面部,有失君子坦荡。摘下来。”
最后一句,他语气淡淡,却是不容置疑。
宴云笺神色始终平静,未争未辩抬起手。
“哎——”姜眠忙抓住他,“不行……”
“无碍的。”
“那也不行!”
姜眠死死按住宴云笺的手,心里一片焦灼,宴云笺是异瞳,标志性的眼眸会让他的身份立刻不言而喻,加上面部黥面的痕迹,只有犯了大罪的人才会施加这样的刑罚。退一万步讲,就算眸色能遮的过去,可脸上的假黥印一时片刻不能拿下,他日后怎么在京城立足?
姜眠回头看顾越,心中也发凉:他的刁难太巧妙了,从礼仪出发,君子坦荡,确不该遮掩,他的说辞没有问题。而从他的身份出发,他是正三品辛狱司卿,甚至有越天子而直接拿人的权利,更别说只是合情合理的让宴云笺摘下覆眼布带。
她都懂得,宴云笺也必定明白,才二话不说便要摘。
“顾大人,”姜眠明白顾越占理,态度生硬只会反噬自身,便语气和缓,“大人要求,自是正常。可是,可否看在义兄这一趟是为夫人拜寿庆贺而来,并非有意冒犯……不要为难。”
顾越道:“此处除却顾家上下七十九口人,来往宾客都为母亲贺寿而来。若按你所说,是否这里的人都有罔顾礼法的权利,即便他们在此杀了人,我亦应看在母亲面上,放饶于人。”
他口吻犀利姜眠一向知道,换个方向:“那看在你我往日情谊……”
“往日情谊?”
顾越反问:“若我们当真情谊深厚,你一见我,怎么不问一句我近来如何,反而如临大敌。”
他右手背上有条醒目的疤,姜眠一出来便看见了,可她哪敢问?本就招顾越厌烦,再去巴巴的问他,不是更让他反感么。
姜眠动了动唇,正要说话,宴云笺手掌微抬制止她。
他什么也没说,干脆利落摘了眼上布带。
姜眠吓了一跳:“你……”
“顾大人,”宴云笺声线很稳,似玉石撞响,“您的提请在下已照办,这便携小妹离去了。”
顾越双眼微眯,冷冽异常。
宴云笺亦正面对他,虽然他眼前一片虚无,但能感受到顾越强烈的目光。
顶着这道几乎灼人的目光,他神色未改,护着姜眠:“不用怕,走吧。”
姜眠提着心跟他往前走,路过顾越,眨眨眼睛把目光收回,不敢再看他冷厉的面色。
她一直等着顾越随时会出声刁难,可事实是一直到出了大门,顾越都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就这么过关了?姜眠转头:“顾越他竟然没有……你快,你快先把布带系回去。”
宾客都在前面,这块儿没什么人,只有侍奉的丫鬟小厮,不过此时天色已暗,宴云笺的眼眸在昏黑中,那暗金色看不真切,倒像是漆黑瞳孔。
还好,不近处细看,看不出来。
但他脸上的假黥痕明显,姜眠抬手挡了下:“别愣啊,快系上。”
宴云笺失笑,从怀中取出布带从善如流系了回去。
“阿笺哥哥,你以后不能随随便便再摘下来了,刚才我听顾大人的话,分明是要松口的,再说几句,他应当就不会抓着不放了。”
宴云笺道:“他现在也没说什么。”
姜眠无奈:“那怎么一样?能不摘下自然是不摘下为好,少一个人看见对你就少一份风险啊。”
“还好,这块没什么人看见,”她往回看了一眼,踮脚探头,“我还担心顾大人要一直盯着,没机会再遮呢。唔……他现在也没出来,没说什么,那应该是不管我们了吧?”
宴云笺点头:“嗯。”
“好奇怪啊。”姜眠自顾自说了一句,顾越分明要与宴云笺过不去,但又没把事情做绝。
宴云笺心如明镜,却没有开口点拨。
她哪里知道,顾越并非有意为难,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他的表达,太过别扭,最后的落点其实跟他宴云笺毫无关系,他摘了布带,只是堵对方的路,不愿再让他再迂拙纠缠,让阿眠对他低头,服软。
没有这双眼睛的确碍了不少事,他到今日才品出顾越竟是这样一副脾性,再回看之前,种种许多东西才反应过来。可纵使他对阿眠有益,又怎么样呢,既然喜欢,就该善待,这般心高气傲的性子,想磨,必定让身边最亲近的人受尽酸楚。
别人算了,阿眠不可以。
宴云笺不说这个事,姜眠很快也把它抛之脑后,他们二人一起跨出顾府大门,她心中那颗石头才算平稳落地。
这么简单么……总感觉并未付出太多,便全须全尾走出顾府,宴云笺完全没受任何算计。
想着姜眠轻轻拍了下脑门——是不是太谨小慎微了,反正顾家的门都走出来了,他们再想做局也做不到了,无论简单还是复杂,目的达成也就是了。
宴云笺停下:“怎么了?”
“啊?没怎么啊。”
“做什么打自己?”
姜眠心里一松,面上便露出几分笑。
她喜气太明显,甚至感染到宴云笺:“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想起一件高兴的事,阿笺哥哥,我们快些回家吧。”
她看着他,为他躲过劫难由衷开心。
宴云笺见她这样,低眉微笑,也不再多问。
姜眠向他们的马车方向走,步伐比宴云笺略轻快些,刚走出几步,她脚下一软踉跄一步。
宴云笺忙扶:“小心。”
好好的平地竟绊了一下,姜眠正觉得窘,还没说话,整个人眩晕了一瞬。
“怎么了?”
宴云笺伸手护她,却不敢碰到她的身体,只松松环着手臂护在她身侧。
姜眠低声:“没事……”
一开口,她自己也觉不对劲,声音竟变得柔而轻,带着一丝媚。这种变化混合着她四肢隐隐发软,让她茫然之余心中炸开恐惧。
她气息变化宴云笺皆闻在耳中,心中一沉:“阿眠,你饮酒了?”
姜眠连忙摇头:“我没有啊……”
没有饮酒?
宴云笺神色冷厉,她血蛊在身,世间没有任何一种媚药能对她构成威胁,如今模样,唯有酒,会让母骨蛊被严重影响,让六十九日之期提前到来,欲血之疾也是同样道理,会令人失智发昏,但远远没有血蛊那么烈。
顾不得礼仪大防,宴云笺一把打横抱起姜眠向马车方向走。现在的情形根本不做他想,她这个样子绝不能让外人看见。
姜眠反应渐起,一双纤弱的手臂不自觉环住他脖颈,她靠在他胸膛上,似乎在咬牙。
他一颗心又疼又恨,强忍着情绪柔声问:“阿眠,你告诉我,你进去后吃了什么?”
姜眠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左手按住右手来抵抗这种颤抖。他叮嘱过的话,她都认真记在心里,连连摇头:“我听你的话……我什么都没碰。”
没有?
宴云笺卸一点劲,姜眠手臂垂落下来搭在他手边,他调整姿势,探她的脉。
血蛊的力度比欲血之疾重,蛊象躁动,当是染酒无疑。
宴云笺低声:“他们厅内有什么特别气味的东西?”
若这么说……姜眠瞳仁微转,唇瓣抖了抖:“他们家的侍女,无意将茶洒在我身上……那茶气味比一般的茶重。”
无意?宴云笺手背青筋暴起,脚步不停:
“青芙罗?”
姜眠缩在他怀里,四肢还绵软无力,顾夫人介绍时确实提过此名。隐约明白什么,她缓缓点了头。
宴云笺不再问她什么,步伐愈快。
青芙罗是安州特制的茶种,若非高门大户是绝喝不到的。这种茶在晒干前用烈酒泡过,经特殊工艺消了酒的苦涩,只保留莲香与甘醇。最后入口时,芙蓉淡香与莲子清苦被酒烘托更甚,又不见酒气,确实是一道不可多得的好茶。
但不可多饮,它比一般的酒还烈。
体内子蛊愈发躁动,宴云笺手臂愈发收紧,心中恨意翻覆——却也分不清他人与自己,哪个恨的更多些。
“别咬自己,”听见动静,宴云笺隐忍道,“阿眠,我腰间别着一把匕首,你拔出来,在我身上割一刀。”
她听了,只是揪紧他胸前衣衫,极力控制自己身体,但还是发出孱弱幼猫一般低泣。
宴云笺道:“……阿眠,我现在没有手,我的血能让你好受许多。”
姜眠还是没有拔刀,她动了动唇,声音低不可闻。
可宴云笺何等耳力,他听得清楚,她说的是对不起。
这三字捅在他心上,几乎让他眼前发黑:“胡说什么?你哪里需要向我道歉。”
他不再劝她,她这般轻若无骨,即便单手抱着也绰绰有余,他只是怕自己动手会吓到她,但现在看也顾不了那些了。
宴云笺左手单手揽姜眠,右手抽出腰间匕首横在自己脖颈。
姜眠眼前已经有些模糊,影影绰绰的看见他动作,伸手欲拦,却只是在他苍劲的手腕上无力地搭了下。
历史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正如上次坠楼事件一样,在这场寿宴上,有关宴云笺污点的历史记载,有少量留白部分。
比如事件的前因后果,比如他欲玷污的少女是谁。
什么都没有,只是留下一笔污痕,仿佛他生平中就这样突兀的出现了一件下作事,任由后人评说谩骂。
可如果其中另一位主角是她,那就很说的通了。顾越,姜重山,甚至顾修远冯氏,许多人有无数办法,因各式各样的立场,可以帮她在这场污浊中抹去名字。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姜眠咬紧牙关,上下齿仍发出脆弱可怜的磕嗒声响。
是吧,恰恰是她想避免历史的发生,拼命努力阻止,最终,导致了它真的发生。
“不是。”他声线坚定,刀刃抵在脖颈处肌肤上轻轻一划,鲜血如注。
无论是何报应,都是他活该。
“你是无辜的阿眠,你没有丝毫对不住我。”
宴云笺停一停,压下心头千刀万剐的凌迟感,手臂微抬让姜眠的头倒在他脖颈伤口边:“委屈你了阿眠,让你……”
直接碰这么恶心的东西。
他说不下去。
姜眠抬了抬眼皮,只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化作丝丝电流,在骨骼和血液间流窜,她只想贴近他。
但下一瞬,浓郁的血腥气萦绕在鼻尖,将她抑制不住的欲望转化为另一种吸引。她鼻尖动了动,被蛊惑般靠近他脖颈处伤口,柔嫩殷红的唇慢慢贴在那伤口上。
轻轻碰一碰,又碰一碰,唇上沾了血迹,她用舌尖缓缓扫过,又缓缓挨上那伤口。
宴云笺咬牙。
他双臂收紧,步伐愈发加快。
下一刻,“簌”一声撕裂空气的声音陡响,宴云笺身体本能地反应,将姜眠护在胸前迅速旋身,一枚匕首几乎贴着他后背直直飞过。
他回头,风扬起长及腰的乌发,覆眼白布下面庞风华艳绝,脖颈伤口染红半肩衣衫,怀抱的少女脆弱无力,唇瓣上一点血迹糅合了纯与欲。
他们的气质矛盾,又重合,就像恶鬼捧着神明。
顾越目色阴沉盯着二人,一步步走上前。
“你们在做什么。”
宴云笺周身彻骨的戾,没理会,转身把姜眠小心翼翼放在马车上。
顾越怒极反笑:“宴云笺,我看你是活腻了。”
“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想像狗一样被拖进辛狱司。”
宴云笺直起背脊:“大人不邀,我亦会去。”
顾越道:“是么。算你识相。”
宴云笺没再和他说话,微微弯腰吩咐车夫:“立刻送姑娘回府。”
车夫是姜家的人,早就被这场面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闻言只连连点头。
“等等……”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一道细弱的声音打破冷寒。
姜眠费力抬起一只手,却只能牵到宴云笺的衣角:“……我不会让你去那。”
她努力让字句清楚:“不去辛狱司,你会……声名扫地。”
宴云笺心疼的厉害:“你坐好,先回家。”
“阿笺哥哥,你扶我下来。”
“不行。”
“好啊。”
宴云笺回头:“你若还是个人,就别再糟践她。”
顾越冷漠道:“是她自甘下贱。”
他耳目亦非凡俗,姜眠声音低轻,却也清晰入耳:“你们所作所为的确不知廉耻,一起去辛狱司也无可厚非。”
他向后,厉声:“来人!带走!”
顾越的厉喝似有奇效,姜眠整个人瞬间清醒些,抬头看宴云笺,只来得及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眼前还没有完全清晰,手一点一点握了起来。
既定历史又如何。
她不认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皎皎君子,奸悖之徒,这一局还没尘埃落定。
稳了稳心神,姜眠狠狠咬了下嘴唇,消散大半迷蒙,显出几分亮色。
又一次对宴云笺伸手:“扶我。我要与他说。”
碧风长歌(七)
宴云笺低声道:“你别管这事……”
“你不扶我, 我这步迈下来可就要摔了。”姜眠嘴上说着,一手撑着车门真的往下迈步。
她动作和脚步都虚,宴云笺心一沉, 不得不伸手扶她一把。说是扶,其实只是把小臂横在胸前让她借力撑住——若不是方才那样万不得已的境地,他根本不敢碰到她的躯体。
顾越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掌心忽然一阵刺痛, 他低头去看,一支小巧精致的碧玉簪断为两截——原来方才他无意间,将握在手心的碧玉簪捏成两半。
看着这两节沾了血迹的玉簪, 他恍惚想起自己追出来是为了什么。但现在,倒也没什么意义了。
顾越黑压压的睫羽颤动两瞬,无声将两段玉簪收进怀中。
身后辛狱司一众下属虽得了顾越指令, 却踌躇在当地面面相觑, 谁也没敢第一个上去拿人。直到顾越淡淡说了句:“还不动手?”
动手?抓一个还是抓两个?
“当街□□,伤风败俗, 辛狱司有刑问之责。一并带走。”
宴云笺拧紧眉,侧身挡在姜眠身前, 还未出声,忽然姜眠扯他衣袖,从他身后走上前来。
“慢着。”
她神思已经恢复许多,身上也有了力气,右手暗暗掐着左手手臂, 想让头脑更清醒几分。
“有什么话, 我们就在这里说清楚。还不到去辛狱司的地步。”
顾越漠着一张脸挑眉。
“你说什么?”
“顾大人, 辛狱司确实有刑问官员百姓之责, 可要真正进你的辛狱司,是要经刑部讯审, 定罪,如若不然,您也是权责失当。您当然有审察的权力,若要问话我们都会配合,可直接将我们押进辛狱司,却没有这样的道理。”
顾越垂眸笑了:“你倒很有长进。说的不错,确实如此,但涉及谋逆,不孝,□□——可越三司而羁押。”
姜眠仰头:“这都与我们无关。”
“是么,”顾越虚虚点了点宴云笺,“与你无关,那他呢。你看看他认不认。”
他们本就没有顾越认为的那样龌龊,姜眠转过头,却在宴云笺清隽眉宇间看到隐忍的惭愧与歉意。
她愣住了。
电光石火间,姜眠想明白了很多东西,一些来不及细细思量,在她心间炸响的震撼:宴云笺,他是真的认为他辱没了她,而愿意接受落在他身上的任何惩罚——就算她是被人陷害,就算他是为了帮她。
在这样一个男女大防大于天的时代,他不愿为自己脱罪。
即便,他这样一个聪明的人,想要抹去这本就不属于他的污点,易如反掌。
可他承受了下来。
史册中的留白此刻补齐,呈现在眼前,竟是如此残忍的真相。
“把他带走。”这次顾越没有叫上姜眠。
“不行——”
顾越对上姜眠那双眼痛的眼,目色完全沉下去:“你是要与我作对到底么?”
“辛狱司是重刑之地。”
“那是他该去的地方。”
“大人是梁朝璞玉,神断奇思,难不成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办案?连分辨的机会都不给,便直接施以重刑?”
顾越听了这话,冷冷笑了一声:“错了,姜眠。他去辛狱司,本就不是申冤,而是为他的罪受刑。在我顾府门前做如此龌龊之事,没有直接将他两条手臂砍下来,已经是看在姜大人的面子上了!”
立刻地,姜眠如被刺痛一般连连摇头,扭头对顾越道:“他没有!是我——你们家将故意茶撒在我衣衫上,我才如中媚药,他只是想带我回家!”
“阿眠!”早在姜眠说话的时候,宴云笺便已喝止,但她没听,兀自说完。
姜眠唇瓣与眼睫都轻颤不停,虽然时代不同,但羞耻感是相通的。一个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私,有种近乎赤衣果的羞耻感。
但于她而言,再向深探,却是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就是这样,你去查吧,”姜眠不管宴云笺挡在她面前,扒着他,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别以为我会忍气吞声,以为这件事牵扯到我的名节,就算准我隐而不发,将别人推出去替我承受所有——不可能的,我不耻辱,我为什么要难堪?丢脸的是你们。”
“不是我义兄举止龌龊,是你们手段脏污——顾大人,你厌我,我们好好谈退婚就是。”
因为激动,她澄澈清亮的眼眸一层薄薄泪光,这水色给她添了层小兽般的倔强韧劲。
但也因这激动,姜眠感到一阵窒息,心脏处隐隐作痛,愈发扩散。
宴云笺怎么也拦不住她,恨不能上手捂她的嘴又不敢:“阿眠!”他声音转低,“别再说了,你知不知道这薄了你的名节。”
姜眠瞅着他:“你也有名节。”
他心底最软的那处被狠狠撞了下,竟不能再说出话来。
顾越从方才就一直沉默,微微低垂着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再抬眸,目光凝了片刻:“什么茶。”
“你不会再抓他走了吧?”
顾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重复一遍:“告诉我什么茶。”
不回答,其实也算答了。姜眠听得明白,稍稍放下心来,至少她这一回保住了宴云笺的名声。
“青……”她回答顾越,而那个名字有些复杂,突然复述姜眠脑海白了一瞬。
不仅如此,随之而来的还有心脏处一点点加深的扭曲感。
宴云笺接过话,对着顾越:“青芙罗。你知晓厉害。”
顾越冷厉目光微微一颤,宽大袖袍中的手慢慢捏紧。
青芙罗,烈酒萃制,姜眠身患欲血之疾,连茶香都不能碰一星半点。否则,那会比这世上最烈的药还厉害百倍。
宴云笺听顾越一言不发,知道他是极聪慧的人,心里已经明白过来:“顾大人,在下自知罪孽深重,若您愿抬贵手,回去后我亦会向义父领罚。但此刻姜姑娘身疾被提前引出,本该以药引煎和服下,才不伤身,如今虽暂时控制,但……”
“阿笺哥哥……”
忽然,姜眠出声打断,一只小手虚弱攀上他手臂。
“带我回家,我好难受,喘不上气……”
她一手按住胸口抬起脸来——原本一直低着头,所有人都没发觉,不知何时她脸色已经苍白至此。
宴云笺虽看不见,但听动静已知不好,心跳都凝滞了:“好,好,我立刻带你回去,阿眠你……”
他才说了半句,姜眠细弱的喘.息声忽停,身子一轻,如一片薄纸般软倒在宴云笺臂弯,陷入无边黑暗。
……
梦境昏黑如同一滩沼泽,叫人无从挣扎,越抵抗陷的越深。
姜眠挣得累了,渐渐没了力气,不知不觉慢慢放松手脚,任由自己沉沦在这虚影中。
她不自觉想起曾经印象深刻的一本课外读物。
那讲述了一个人预知的命运,不断反抗,最终却仍被命运吞噬的故事。
到现在,她都记得那段精简扼要的后记:
“我有一台时光机,通过它,我看见了未来的悲剧,所以我拼命努力避免悲剧发生,但最后的最后,我发现一切悲剧发生的源头,恰恰是因为,我有一台时光机。”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这一次宴云笺没有进辛狱司,不会被烙上那样的污点。
——可如果从一开始,你就没有赴宴呢?
顾家的毒计是针对自己来的,他们需要一个退婚的由头,宴云笺只是被她无辜牵连。正如她一开始反复思量顾家并无任何算计宴云笺的理由,如果她没有出现在这场寿宴上,宴云笺也会平安归来,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她本意是想保护,到最后,却成了污蔑宴云笺这个局里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为什么?
她到底是谁?
扪心自问四个字,似乎真的带着某种力量,让姜眠在这个过程中心脏不断加深绞痛。
……
“怎么样了?”
姜重山双眼布满了红血丝,尽量冷静克制自己的语气:“已经快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未见醒?”
高梓津是跟随姜重山数十年的军医,医术高超,忠心耿耿。
他低垂眼眸搭姜眠腕脉,目光凝重。
“将军,我已为姑娘施针,不出半个时辰该会醒了。但她这心弱症来势汹汹,病发突然,情况有些棘手。”
姜重山道:“你把话说透,让我心里有数。就算再困难也罢,也好过我提心吊胆地猜。”
高梓津收回手:“单从脉相上看,姑娘的心弱之症并非突然而至,而是胎里先天不足,本就病弱,只是这一遭受了刺激,才引了出来。这病症是天生的,只能精心养着,忌寒,忌惊,忌情绪起伏。此往后不可出半分差池,否则恐寿数难长。”
他没收着说,他了解姜重山性子,用善意谎言劝抠叩裙每,日更新欢迎加入气流刘无令爸叭二吴哄他,反而没有好处。干脆将姜眠的真实情况不加修饰地转告给他。
姜重山脸色白了一层,本就微微干裂的唇更加褪去血色。
一旁姜行峥也拧眉:“高叔,难道就没有根治的办法?”
“没有。胎病一向无法根治,这是先天坐在身骨里的。”
高梓津看了父子俩一眼:“我先下去开药吧,姑娘这会儿没醒是病发突然,又是初次,自然虚弱,喝了药应当好的快一些。”
他微微顿了下,抿唇望向二人身后,欲言又止。
姜重山反应过来,回头去看。
宴云笺就跪在他身后几尺远的地方,也不知他兀自跪了多久,默默无声,安静的像青松落雪。
姜行峥也回头看,目光有些复杂,没说话也没动作。倒是姜重山走过去:“方才不是跟你说过不必如此么,什么时候又跪在这里,我一心看着阿眠,竟没发现。”
宴云笺哑声。
人在自责时,他人的不怨怪会让负罪感更加深重。
他没起身,微微弯下腰去:“本就是我看护不周,请您责罚。”
“给阿眠喝青芙罗的冯氏,引得阿眠心悸突发的顾越,我还没有一一算账,却先在此降罚于你?”姜重山声音很低,摇头道:“我还不至于如此不分是非。”
宴云笺轻道:“义父,我与顾夫人顾越之流没有区别。”
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直到现在,每走一步都只会加深内心如同炸裂一般的痛苦。
他的话在姜重山耳中,又是另一种解读。
姜重山沉默半晌,只拍拍他肩膀:“起来吧。”
看着他半肩已干涸的血迹:“从前的事都不必再提了,阿眠的身体还要依仗你来周全,去清洗一下,换身衣服吧。”
“阿峥,”姜重山回头:“阿笺脖颈处的伤口深。你跟他一起,帮着换下药。”
“我……”
“不劳烦公子,我自己来便是。”
姜重山说完那句,目光已落在姜眠身上,一心牵挂着,也不管他二人,只挥了挥手。
宴云笺从屋中退出来,轻轻合上门扉,修长的手掌扣在门缝上,怔然片刻。
方才他几次欲言,却终究忍了下来。
骨子中的正直让他想不顾一切坦然相告,可肩上背负的责任冲刷着他的理智。
他静立在门外,抬起左手,扣紧大拇指与无名指置于心间。
开口,声线与气音无别,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义父,阿眠身中并非欲血之疾,是血蛊。”
自知罪孽深重,欠的这一份,等做完该做的事,能够坦然相告之时,必定把命赔给阿眠。
子蛊消,母蛊散。
到时,阿眠就不会被影响了。
宴云笺的手掌慢慢滑下去,从一开始踏上这条不归路,便是后悔,也没有叫停的资格了。
但他可以在此对自己,对漫天乌族神明立誓,终此一生,他愿流尽鲜血,用这条命来稍稍报还姜家对他泼天的恩。
……
夜色渐浓,顾府上下一派喜气。
一灰扑扑衣装的小厮步履匆匆,轻轻敲响顾修远书房的门。
“进来。”
顾修远应了一声,他为着避嫌,只在宴席上喝了几口酒便退出来,独自一人在书房翻看两部账册。
小厮走进来,弯腰拱手:“大人。方才门口出了些动静,姜姑娘刚一出门便有了反应,她那位义兄给她遮掩,二人拉拉扯扯,正被公子出门撞个正着。他们对峙中,姜姑娘像是隐疾发作,捂着心口晕过去了。”
他只复述看见的场景,并不知内情,顾修远也没纠正什么,只点点头:“派人送她回家了吗?”
“是,此刻人已到姜府了。”
“怎么样了?”
小厮的声音陡然一沉:“据打探的消息来报,姜姑娘身子不好,似乎引发了很严重的心疾。”
顾修远不置可否,搁下笔。
“你去把公子叫来。”
“是……哎?小的见过公子。”
无需人叫,顾修远话音刚落,顾越已踏声过来。
他换了一身衣服,一袭利落到底的黑,衬得他如出鞘宝剑一般锋利。
顾修远这才抬头看一眼,对着小厮挥挥手:“你下去吧。”
房中只剩父子二人,很久都没人先开口说话,最终,还是顾修远先说道:
“坐吧。”
顾越没动。
顾修远冷肃着一张脸:“你是对我有不满,还是对你母亲?”
“你母亲喜爱青芙罗,你不是不知道。今日来往宾客甚多,她一时疏忽,忘了姜眠身染欲血之疾,碰不得这道茶。”他冷哼一声,“说穿了,也是怪她自己,就算青芙罗是千金难求的罕见茶种,可她是小门小户么?好歹也是个高门贵女,该对各数茶种如数家珍,她自己不学无术,又身染怪疾,又能怨得了谁呢?”
顾越静静听完,忽扯开唇角笑了下。
他这抹笑刺眼,顾修远沉声:“你什么意思?”
“父亲,阿眠在宫中的处境,你我心知肚明,”顾越静静道:“何必说出这种苛责言语。”
顾修远神色有些不自在:“你原来不觉她百无是处么,如今倒肯替她说话了。”
顾越默了下,坦言道:“我视她如妹如妻,自然恨铁不成钢。”
他从未将话说的如此直白。
他说了什么?如妹如妻?
顾修远睁大了双眼,久久不能回神,好半晌,才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着顾越鼻尖:“你真是有辱斯文,你二人未婚男女,你还要脸面不要?!”
那话,让他复述他都说不出口。
“脸面。在父亲面前,谁也别提脸面二字,”顾越道,“您不必把话讲的这般圆融,我不仅是你的儿子,更是正三品辛狱司卿,我们不如把话挑明了说——母亲知不知道阿眠碰不得青芙罗、她因疏忽未看顾好阿眠、没有您的指示她敢不敢做这种事——这些,我们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顾修远怒喝:“孽障!你怀疑到你母亲头上去了,你母亲是什么身份,算计姜眠都是自降身价了!”
顾越点点头:“我知道父亲会这样讲,为了节省时间,我便直接讲证据了——要我把湫夏提到这吗?她一身血污,只怕脏了您的书房。”
说到这个程度,可谓是谈到头了。
顾修远目光复杂,盯着自己儿子,沉默许久,转头望向窗外:
“你从小就聪慧过人,我也想到,大抵很难将你糊弄过去。阿越,我与你母亲……我们二人一片苦心,皆是为了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顾越面无表情:“为人子者,不敢对父母所施恩惠置喙不满,只是您与母亲今日真让我大开眼界。”
他原还奇怪,为何母亲忽然转了性子,将他单独叫过去,语重心长劝他出去说些软话。
他笑了一声:“我决想不到,我顾越终有一天会被亲生父母算计。”
“算计?你说的也是人话?”顾修远怒极,抄起手边账册便向顾越脸上掷去,“若不是为了你这逆子,我与你母亲何至于谋这下策?你母亲是礼佛之人,为了你,都做出这种损阴德的事情来了!你倒好,竟丝毫不知感恩!”
顾越目光渐渐变得冰冷。
纵使顾修远在朝堂叱咤风云,没少历风浪,面对自己刚及弱冠的儿子,他的神色竟叫他下意识心中一突。
顾越缓声道:“感恩?父亲,你教我读圣贤,识礼义。如今为了一己私欲,用一个无辜女子的名节来垫,我竟要为此感恩涕零么。”
顾修远冷声道:“若你早早同意退婚,不那般心意刚硬不可转圜,我早与姜重山议定,安安宁宁退了婚,何至于此!”
他越说越气:“你瞎了眼吗?啊?顾越你瞎了眼吗?要这般自甘堕落——那姜眠除了空有一副皮囊,有姜重山这么一位好父亲,她究竟还有何处值得你如此百般放不下?我顾家百年清名,勋贵世族,当家主母怎能是这么一位无才无艺的草包?更何况她还身染欲血之疾,纠缠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亡国奴!如若不然,她何至于一点茶香便犹如身中媚药?我如此细心教导,你怎会……怎会认定一个那样的女子做妻子?”
顾修远胸膛起伏不定,显然动了真怒。除了怒意,他也真想不明白,自己好好的儿子究竟看上姜眠何处。
顾越沉默着。
“道不同,不相为谋。”半晌他道。
“即便我一一细陈阿眠的好,父亲也不会明白的。”
顾修远冷笑:“我确实不明白。我看你是魔障了,滚去祠堂思过。”
自顾越出生以来,他从未说过这么重的话。他只有这么一位嫡子,又是长子,对他的期许比一众庶子要高出许多。但因为一个姜眠,他骂也骂了,家法也动了,却都无济于事。
“滚,滚出去。今日你母亲寿辰,我不想再动家法让外人看笑话。”
顾越深邃的眼中几乎没有情绪,平静如黑深的井水:
“父亲,我现下来寻您的目的,并非质问您,也不是为了听您一席教训。”
“那你想怎……”
“这件事需要给姜家一个交代。”
顾修远呆住:“……什么?”
顾越道:“你们用下作的手段动了人家女儿,于公于私,该给一个说法。”
顾修远不可置信地看他:“你是不是疯了??”
对方还是那副表情,似乎从他进门以来,他的表情就没变过。顾修远看着看着,心慢慢沉下去。
——顾越清醒的很,若不是顾及着孝道,用理智死死压着,只怕他真做的出将他这亲爹请到新辛狱司喝茶的事情。
有一句话他说的很对,他不仅是自己的儿子,更是朝廷的辛狱司卿。
顾修远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性格,思量再三,忍气道:“这件事,别叫辛狱司插手,改日我会带你母亲亲自去姜家登门致歉,你母亲……她年事已高,许多事情顾及不过来、一时忘了姜眠身体状况才出纰漏,我会将府中中馈交给两位侧室打理,这样……给姜重山交代。”
给出这样一个说法,顾修远摘干净自己,算是把冯氏舍了。但如果顾越肯点头,总比闹到辛狱司要体面许多。
“阿越,你是你母亲唯一的嫡子,重罚你母亲,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是,我知道你不会在意,可刚才她也付出代价的份上,罢了吧?”
顾越抿唇良久:“父亲看着办吧。”
这便是松口了,顾修远缓下一口气,却听顾越又道:
“我心磐石,决意不改。此婚约定下我绝不会退。”
顾修远望着他,半晌没说话。
终于,他摇摇头,露出一个复杂的笑来:“阿越,只怕这回你再怎么不愿放手,也不得不放了。”
“你今天在府门前闹出的动静,让姜眠受到了极大惊吓,引发严重心疾,到现在还都昏迷不醒,此后只怕身子也不会好——你觉得姜重山,还会把他的宝贝女儿嫁给你吗?嗯?”
碧风长歌(八)
……
姜重山踏进药房之时, 见宴云笺也在。
宴云笺闻声识人,拱手行礼,声音低低:“义父。”
高梓津正弯腰, 手里扇子慢摇文火煎药,听见这动静抬头看一眼:“将军。”
“这药马上就好了,您稍后片刻。”
姜重山嗯了一声, 算是回答了两个人,他目光微转,直至落在宴云笺身上。
这两日姜眠的身体有所好转, 人也清醒不少,他一颗心放下来,才有心思注意别的。
这会儿才发现, 不过两日光景, 宴云笺竟消瘦不少,下颌骨线条更加凌厉明朗, 脖颈侧面的伤口已经愈合,但疤痕还是触目惊心。再往下看, 他宽大衣袖盖在手腕上,露出些许染血的纱布边沿。
姜重山微微张嘴,顿了片刻:“……不用拘礼。”
宴云笺轻声应是,乖顺站到一边。
片刻后,高梓津直起身子, 对他道一声:“公子, 可以了。”
宴云笺伸手, 动作麻利解下手腕间缠的纱布, 那本也没有好好包扎,只是潦草地裹缠几圈, 很好拆解。
他手腕到小臂中段已有三道深深割痕,不好再顺着取血。接过高梓津递来的匕首,他直接将刀刃对准一片光洁肌肤,干脆利落地划开。
鲜血如注滴落在汤药中,很快化进药汁。
高梓津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忍地拧了拧眉,医者仁心,这场景让他心中不是滋味。
抬眼看重山,他只是如山沉默,叫人看不出心中思绪。
他摇摇头,适时递上一条干净纱布。
宴云笺低声道谢,双手接过,随意缠在手腕上止血,端起托盘:
“义父,药已好了。”
姜重山深深看他一眼:“走吧。”
他们二人一路无话,直到走到姜眠小院中央,宴云笺缓缓停住脚步。
姜重山回头:“怎么了?”
宴云笺端着托盘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下,下一刻,他将手中东西递过:“义父,您拿着药进去吧。”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但姜重山却在这一瞬间,通晓了他全部心思。
还是第一次,他将这孩子看的这般透彻。
面前这个苍白易碎的人,全身上下除了愧与自厌。再没任何其他情绪了。
因为这愧,他想知道阿眠的身体状况如何,所以他站到了这里。
因为自厌,他已经来到这里,却不允许自己这副躯体靠近阿眠。
姜重山沉默,许多话无从说起。
终于,他接过宴云笺手中托盘,什么也没说,提步离去。
**
姜眠花了很长时间接受自己的心弱之症,还是从胎里带来的心弱之症。
说穿了,还是先心病,她一点都不陌生。
最开始茫然,恐惧,愤怒,只想揪出系统问个清楚,可是叫了几次后,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再也没叫过系统一次。
系统说过,他们之间只能单线联系,她只能等对方来找自己。
可系统还说过一句她一直忽略的话——她是被历史空间选择的唯一人选。这句话了此刻看来,很耐人寻味。
她爸爸叫姜重山,给她取名姜眠;而千年之前,名垂千古的姜重山女儿也叫姜眠。
她们都有先心病。
她们容貌相同。
姜眠对这个“被历史空间选中的唯一人选”有了另一种认知,配上此前发生的种种往事,竟然有一种逃不脱桎梏的宿命之感。
姜重山一进屋,就见自己女儿靠在床头发呆。
她乌发披散着,几缕碎发垂落脸侧,略显苍白的小脸娇美温婉,姜重山看的心头一软。
“阿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来喝药了。”姜重山含笑捧起药碗。
姜眠一见他便笑,那些烦恼也放下了:“爹爹。”
“你躺好,”姜重山忙伸手制止姜眠,“先别下来,你高叔说你这几日需卧床静养为宜。”
姜眠听话的没有下床:“爹爹,事都过去了吗?顾越有没有揪着不放?”
“当然没有,他没这个资格,”提起这个,姜重山脸色阴下两分,但手上动作十分轻柔,给姜眠掖一掖被角,“阿眠放心,此事顾家有态度,爹爹也已处理过,你的清誉没有任何损伤。”
“嗯……那阿笺哥哥呢?顾越也没再为难他吧?”
姜重山摸摸她乖巧的小脸:“没有。”
姜眠点点头,松下一口气:总归是和历史不同,至少,那子虚乌有的尖刻污点就此抹消了。
喝过药,姜眠正想接着问问此事后续,门口响起敲门声。
元叔在外边道:“将军,顾越大人又来拜访了。”
又?
姜眠捕捉这个字眼,问姜重山:“爹爹,顾越来了很多次吗?他来做什么?”
对顾越的印象已经成型,姜眠就没往好处想。
姜重山道:“顾越来了两次,我都没见。顾修远夫妇日前也来过。”
姜眠错愕,他们一家三口真奇怪,怎么还分着来?
“顾修远夫妇的说辞,是冯氏疏忽大意,忘了你身体状况而属无心之失,虽不至罪无可恕,但也当罚。顾修远夺了她掌家之权,叫她在家中佛堂静心,此也算重罚了。”
姜眠拧眉:“无心之失?”
真的无心,怎么会罚这么重?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为了顾全颜面,也让他们家平怒,才给了这么一个说法而已。
姜重山摸了摸她发顶。
转头扬声道:“不见。送顾大人出门,告诉他以后别再来了。”
“等——等等,爹爹,我想去见他一面。”姜眠忙不迭抓住姜重山衣角。
姜重山拧眉:“阿眠,你去见他做什么?”
这倒是一个澄清自己的好机会。姜眠想了想:“爹爹,你放心吧,我不是舍不得他,只是有些话想跟他说清楚。那日他当街辱我,我原本对他有些感情,现在也全都收回了。我跟他说几句话,此后一刀两断,不会再惦念他了。”
……
顾越站在正厅里,望着前方悬挂于壁的墨书。
银钩铁画,满纸刀光剑影。
字如其人,看着这些锋利的笔触,他却渐渐恍惚,不由想到姜眠那歪歪扭扭的手书。
他眼睫很轻低颤动了下,下意识双手抚了抚衣领,微正衣冠后,便继续沉默如一尊雕像。
很快姜重山负手走来。
只是没想到,他身后还跟着姜眠。
顾越抬手行礼,却在目光触及姜眠时空了一瞬,旋即低声问:“姜姑娘……身体可还好么?”
不知怎么,姜眠一下子想到那日顾越含讽的话。
“若我们当真情谊深厚,你一见我,怎么不问一句我近来如何。”
再看他此刻言行,姜眠心中生出莫名之感。
不,太荒唐了。
她不想再想下去,微微屈膝还礼道:“没什么事,多谢顾大人垂问。”
他们一问一答之后,沉默了许久。
姜重山牵着姜眠,扶她坐下,他自己没坐,也没有叫顾越坐的意思:“顾大人几次寻来,可有事相谈?”
顾越的确有话说,对着姜重山,他既有所求,又是晚辈,说什么都不妨事,可姜眠也在此。
微微起唇,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若顾大人也是为了致歉而来,那便不必了。那日街上你虽言行暴戾,却也是职责所在,无可厚非。我理解,却也不愿原谅。”
姜重山把话说的没有任何余地:“退婚事宜我会与你父亲谈,若有什么想法,你们父子二人自行商议即可。”
顾越静了会。道:“是。”
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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舔嘴唇,他低声:“那日下官言行失当,伤了姜姑娘贵体,还望大人允准在下补偿。”
姜重山没有说话,转头看姜眠。
姜眠站起来走到顾越身前几尺远的地方:“顾大人想要补偿我吗?”
顾越抬眸,他眼中有一丝姜眠看不懂的光亮,让他整个人去了些深沉阴鸷,添些许鲜活:“是。”
姜眠对他笑了下。
本就温婉娇美的姑娘,眼角眉梢晕着浅浅笑意,看上去柔软的毫无攻击力。连语气也轻暖柔和:
“我知道大人并不喜欢我,一直以来我不懂事,缠着大人,给您带来很多困扰,您也伤了我一回,叫我清醒过来,这段孽缘是时候该结束了。”
顾越静静听她讲。
“今天大人为致歉而来,我便想着该与大人说清楚,忝颜向您讨要一样东西抵消您心中愧疚。此以后你我恩怨两清,大人实在不必觉得亏欠了我。”
分明她声音软软糯糯,却比钢刀还锋利。
每一句都在讲利益,界限,清算,把整件事甚至此前所有时光全部化作谈判桌上的筹码,一分为二,公平公正。
挑不出丝毫错来。
顾越指尖微微颤抖,他不禁握成拳,将手掌完全掩藏在袖中。
“你要什么?”
其实问这一句,他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可还是觉得,也许不至于此。
姜眠道:“请您将鸩蓝雪的解药给我一份。”
姜重山眉峰几不可查微挑,看一眼姜眠,又缓缓盯着顾越。
顾越静默着,只望着姜眠的双眼。
姜眠想了想,又补一句:“请您放心,若您愿意赠药给我,无论我用到何处,都绝计会周全好所有,不让您的赠药之恩最后伤了您。”
很短暂的沉默后,顾越道:“好。”
“解药稍后便会送到府上。”说完这一句,他启唇半晌,却也知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等顾越告辞后,姜重山低头打量自己女儿。
“原来你一定要见他,就是为了要这份解药。”姜重山屈指刮了下姜眠鼻尖。
“嗯……是,爹爹,我想了,这解药只在两处存放,原则上说哪里都会碰壁,索性趁此时机开口。顾越不给,倒也不会损失什么,可他若给了,那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姜重山点点头:“我原也想了个法子,但不从顾越这里拿,而是打宫里的主意。不过,倒也用不上了。”
姜眠心一突。
她呆了一下,连忙问姜重山:“爹爹,跟顾越要解药我没有提前和你商量,是不是乱了你的计划,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这话说的叫姜重山心揪着疼:“真是胡话,我的阿眠怎么这么傻气?无论你做什么事,都不是在给爹爹添麻烦,更何况此事原本也并无所谓,结果都是一样,只是手段不同而已。顾越肯直接给,反倒省去不少麻烦。”
那就好。
姜眠放下心来,冲姜重山一笑。
然而很快她眨眨眼,低下头,唇角笑容慢慢落了下去。
结果都是一样的吗?未见得吧。
姜重山,他是历史工笔上被详细记载的人物,无论是华国通史还是个人列传,都有无数详实的笔触记录他生平点滴。相比之下,她却尽数空白,留在书面上的痕迹不过姜氏女云云。
只字片语,不值一提。
不知道爹爹想了什么计划,可只要他做,就会留痕。
可她呢?
怪不得,宴云笺曾失明一事在史书上没有任何记载。
姜眠忽然觉得有些冷。
也许,并非史记有疏漏,也不是宴云笺的生平有残缺,而是因为她在历史上的空白,让她和宴云笺的交集全部流失于时间。
从而导致宴云笺许多经历,在历史记载中出现了空白。
有的空白无伤大雅,如顾越;有的空白面目全非,便如……宴云笺。
碧风长歌(九)
夜静树深。
一素衣女子在姜府门前利落地翻身下马。
她浑身缟素, 长发尽数挽着,没有任何金玉装饰。
抬眼扫了下姜府匾额,美艳凌厉的眼蕴含沉沉怒意。她垂下眸, 提步进门。
彼时,姜重山正与姜行峥在书房商讨行兵策论。
“父亲,东南战事焦灼, 这已是此月第三封军报。”
姜重山面沉如水:“还是不容乐观。”
“是,沈侯爷似乎有些力不从心。”
“他一开始退守东乡郡,就失了先招, 燕夏打快战,若顶不住,潞州就要失守了。”
“那……”
姜重山摆摆手:“只做准备, 不必过早忧虑, 若真到了那一日,梁朝国土不容有失, 还是要去的。”
姜行峥叹气。
父亲的通透,不仅仅洞悉上位者的意思, 连他要说的话也全部明白。只这么一句,便将他喉咙里的话堵了回去。
“这是自然,可父亲……眼下阿眠的身子不好,东南那边气候干燥又多风沙,且战事纷乱, 一定不利于她静养, 但……想必您也不愿再将她独自留在京城了吧?”
姜重山默了片刻:“我绝不会再让阿眠独自一人, 但事还未定, 不急结论,我再好好思量下。”
顿一顿, 又道:“你娘即日便归,先不必与她说,等我想的周全亲自跟她……”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重重脚步声,还未等姜行峥出声询问,“砰”一声,书房的门被人毫不客气推开。
“不必与我说?那是我的女儿,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这当娘的知晓?”
姜重山父子二人齐齐看去。
来者一身素衣,不失粉黛也难掩艳丽姿容,一双眼微红,却不见丝毫柔弱之态,反而冰冷阴沉。
姜行峥忙行礼:“母亲。”
萧玉漓却没看他一眼,快步走上前盯着姜重山,劈头便问:“姜重山,姜大将军,你不打算与我说只想自己思谋,届时再告知与我,可还担当得起商量二字?我早与你说过,我不是那等柔弱妇人,只懂以夫为纲,你想瞒着我,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么?”
姜重山微微拧眉,却没有乘她这刺耳的话,反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是出事了?”
萧玉漓扯了扯唇角:“你倒肯问。”
她深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尖刻的语气:“师父已经去了,他年事已高,一次风寒便要了他的命。姜重山,我知你一向厌恶鬼神之说,不喜他搬弄奇诡之术,厌恶他坑骗百姓钱财。是,他纵有千般不是,可我在被萧家认回之前是他收留了我,否则——我哪能活命到今日!回京途中,即便听闻他病重,你也万万不肯去见一面,以至于他到死都没有见到我的夫君。”
听到最后,姜重山眉心紧皱,抿唇低声道:“我不知他已病重至此,我……”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你知道、不知道也没什么重要。”萧玉漓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厌恶他,又急着回京见女儿,我可以理解你、不与你计较,可是你——你将我的阿眠照顾好了吗?”
“我刚去过她的房间,看了她,也问过元叔……姜重山,你好的很啊。欲血之疾,跌落宫湖,坠身城墙,心弱之症,姜重山——你可真是个好父亲!”说到最后,萧玉漓已是狠狠咬牙,极力压抑着愤怒。
姜重山脸上血色全退,嘴唇颤抖着,半个字也说不出,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直沉默的姜行峥实在没忍住,拱手轻声道:“请母亲息怒,父亲对阿眠疼爱至极,这些事情,他心中何尝不是百般难受。母亲,欲血之疾和落水二事皆发生在父亲归京之前,还请您不要迁怒于他。至于阿眠坠楼,当时父亲他其实是想用自己的——”
萧玉漓眼皮一掀:“你父亲长了嘴,他会自己说。不必你在此为他出头。”
姜行峥更深弯下腰去,余下言语都堵在喉头,只道:“是。孩儿无礼,请母亲不要怪罪。”
萧玉漓不再看他,转头再次与姜重山对视。
“那姓宴的小子,你要怎么处置?”
姜行峥静了静:“夫人……”
“我问你要如何处置!”
姜重山上前欲触碰她肩膀,却被她甩手躲开。
他深觉无奈:“他救了阿眠的性命,我已将他收作义子,教养在家中,此后你我便拿他当孩儿看待。”
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萧玉漓勾了勾唇角,一声低笑满是嘲讽。她抬头,美目就这么盯着姜重山:
“好,他们共染欲血之疾,的确也有我这当娘的责任,谁让我没在她身边保护她,叫她受苦,我可以不怪在你身上。可你若说救命的恩情——”
萧玉漓声音陡然转高:“宴云笺能成为阿眠的救命恩人,是你姜重山无能!你还是不是个父亲?枉你一身绝世武功,连自己女儿都保护不了……还要靠外人来救。”
姜重山垂着眼眸,哑声无言。
“事已至此,恩情已欠,你把他带回家来那也罢了,你竟任由他与阿眠两人前去赴宴,你明知他二人共染血疾,你就这么信得过他,就不怕万一……毁了阿眠的一生吗?”
若是旁人,他当然怕。
甚至在他刚得知这个事实,动的念头也是将此男子囚禁起来,只做自己女儿的血囊取用。
可当接触了解宴云笺后,却又觉得不可单一论之。
那一身君子骨,如何能佯装不知,狠心摧折。
“玉漓,他绝非小人,你一见便知。并非我不在意阿眠,而是她已身染血疾,一旦出现任何意外状况,她需要宴云笺的血。若非此次是顾府女眷寿辰,我去不成体统,否则我必会跟在阿眠身边。”
“你分明可以不准她去。”
姜重山侧头,眉宇间自责与痛苦皆有:“那日后呢?难道什么都不准阿眠去做?为了她的安全,剥夺她的自由,她可会欢喜?”
萧玉漓无言片刻。
很快。她又冷笑:“你在这里与我道这么多借口,又有多少是这么为阿眠打算?只怕在你心里,一牵扯到宴云笺,让阿眠委屈些也没什么。”
姜重山张口欲辩,又暗道罢了。
萧玉漓却不肯让他沉默:“说话。”
“事已至此,再争吵也是无益。宴云笺于姜家有恩在先,这一次亦并非他过错。无论如何,他已是阿眠的药引,你再气不过,难道还能把他杀了不成?”
“是杀不成,还是某些人根本就不舍得杀?”萧玉漓问。
姜重山无奈看着她。
“我就不信,你刚刚得知阿眠身患浴血之疾会不着恼?你难道就一点不想杀了拖累女儿的小子泄恨?可当你得知这人是宴云笺,你怎么就一言不发了呢?”
“我原本想着,必要将他囚禁于暗牢中,一生不见天日,只待阿眠需要药引去取他的血便是。可我也承认,他舍命救了阿眠,我对他感激不尽。”
“那么,便将他养在家里,好吃好喝的供着。他什么也不必干,什么也不必想,无人打骂他,折辱他,甚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舒惬一生也就是了——这总比他在宫中受尽屈辱的日子要强许多吧?”
姜重山牵了牵唇角,摇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虐待。”
萧玉漓道:“好,那此人在姜家,你打算如何对待?”
她问:“他是宴云笺,能得到什么待遇?若换做旁人,又能得到什么待遇?”
这问题就很犀利了。
姜重山指指姜行峥,“你先出去。”
萧玉漓拦住:“怎么?你有什么事是阿峥听不得的?”
姜重山默了片刻,到底软下语气:“你我如此叫阿峥看见也就罢了,以后在阿眠面前,难道也要如此争吵不休?”
这回劝到点子上,萧玉漓默默不语。
“玉漓,宴云笺的待遇,并非由他的身份而定。我最初得知他与阿眠共染血疾,脑中也是同你一样想法,是相识之后才渐渐改了主意。”
“你觉得我会信?姜重山,你苦恋仪华长公主多年,试问京中谁不知晓?若非当年她被遣送大昭和亲,今日你面前的妻子便该是她了。”
萧玉漓语气冷厉:“你是要为了她的儿子,而糟践我的女儿么。”
姜行峥头垂的很低,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姜重山立刻否认:“真是一派胡言!”
他静了两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便是她的儿子,再好,又怎及阿眠半分。”
萧玉漓侧头,沉默不语。
片刻后,“你待他太好,只怕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我偏不善待于他——我问你,那日他们共赴顾府出了事后,你可有重罚于他?”
“为何重罚。”
“他碰阿眠一根头发丝都该是死罪。”
萧玉漓丢下这一句,冷笑道:“你不愿给他立规矩,那就我来,我踏进你书房之前,已经吩咐元叔把宴云笺叫过来了。”
她言语中的每一分怨怼与恼恨,立于门外的宴云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刚到,便听见这一句话。
其实也远不止这么一句,他耳力极佳,远远靠近院门时便听见他们屋中的争吵。
他一直都沉静自若,唯有听到那一句“站在你面前的妻子便该是她”时脚步略微凝滞,但也仅仅一瞬,便恢复从容沉稳。
在门外站定,宴云笺双手绕至脑后解下覆眼的布条,对折两下收进怀中,薄唇微微抿着,抬手敲门。
“进来。”萧玉漓语气含冰。
他推门进屋。
姜行峥咽了咽口水,不自在地转头看了眼姜重山,后者只是面容严肃,毫无表情。
他们父子二人的互动萧玉漓完全不知,从宴云笺一进门开始,她一双冰厉的眼睛就直勾勾刮在他身上。
——他生了一副绝佳的样貌,如月清冷如火艳烈,皮囊下的一副骨中,浸润着一层韧劲。
这样的一个人,让别人在看他的第一眼中,就下意识觉得,他与奸恶二字毫不搭边。
可饶是如此,萧玉漓仍一把拽下悬于腰间的马鞭。
鞭身通体漆黑,粗糙且坚硬,这原是驯马所用的鞭子,用在畜牲身上的比刑狱中的还要凌厉非常。
宴云笺耳尖微动,一言不发,只微微挺直背脊。
萧玉漓目光陡然阴狠,右手高扬,漆黑长鞭发出一声诡异的裂空声,力量万钧“啪”一声重重落在宴云笺胸膛。
她习武之人,手上力道非同小可,宴云笺又全无抵抗,只一鞭,便将他整个人向侧面凌空摔出去。
在地上滚了两滚,跌的满身狼狈,胸前裂一道长长血痕,鲜血仍在扩散浸润衣衫。
宴云笺以手撑地,唇角静静躺下一丝血,一点声响都未发出。
萧玉漓甩鞭再打,雷霆之势将宴云笺身躯带的向侧面滚了半圈,后背赫然一道新痕。
她再度扬手,姜重山在后面淡淡道:“够了。”
他看的出来,萧玉漓第一鞭蕴含千般怒气,确实下了死手,而第二鞭力道虽刚猛,却比第一下削减许多。
这一回饶是她抬了手,却带着几不可察地犹豫。
萧玉漓便放下手。
转头却冷声道:“我不过小小的惩戒辱没了我女儿的小子,由得你在这里心疼。”
姜重山道:“此刻你打也打了,到此为止吧。”
萧玉漓阴沉哼了一声,瞥一眼还伏在地上的宴云笺:“我且问你,挨着两下,你认不认?”
宴云笺道:“我认。”
顿一顿,他声音低哑:“姜夫人,我的确罪孽深重,您打的没错,我甘愿领受。”
“你倒乖觉,”萧玉漓目光冰冷生厌,却没再挥鞭,将马鞭一折一折收起来,“姜重山收你,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日后你便也只称呼我为姜夫人。若是敢忝脸唤我一声义母,我抽烂你的嘴。”
“是。”
“给我去祠堂跪着!跪足二十四个时辰。”
宴云笺什么都没辩:“是。”
他恭顺应了这一声,便撑着身子站起,行礼后默默退出去。
姜重山拧着眉,却还没等说什么,萧玉漓扫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甩手离去。
“父亲,这……”姜行峥欲言又止。
姜重山摇摇头,看着清俊的儿子,伸手拍拍他肩膀:“阿峥,你母亲师父新丧,本就悲痛,她又心疼阿眠受了罪,一时控制不住脾气也是有的。对你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姜行峥笑道:“父亲说什么呢?孩儿怎会与母亲计较这些。其实母亲一向只是嘴上不肯饶人,您这些话,倒应该说给阿笺听。”
说给宴云笺听?
姜重山转头看向空荡荡的门外,目光变得深远,半晌,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
第二天早上,姜眠睁开眼睛就听外边有动静——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走来,走去。
什么情况?
她翻身下床,一溜小跑打开门,探头:“大哥,你干嘛呢?找我有事啊?”
姜行峥看着妹妹清凌凌的圆眼睛,想了片刻:“是有事。有两个消息要讲给你听。”
姜眠问:“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什么乱七八糟的,谈不上好坏。今早薛侯爷家里来报,说清晨他骑马外出,不慎惊了马,人摔伤了,父亲要去去探望一下,我也去。”
姜眠眨眨眼睛:“那我也去吗?”
姜行峥道:“你想去就去。不过还有一件事,昨夜母亲回来听了你的事,气不过抽了宴云笺两鞭子,让他在祠堂罚跪呢。”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姜眠愣了半天,不由揪住姜行峥袖子:“娘亲回来了!什么时候我怎么都不知道?”
“昨夜方至,那时你已经睡了,后来她在你身边守了一宿,清晨才离去,你自然不知。”
“我要去见她——”
“哎?”姜行峥轻轻拉了她一下,“你不管宴云笺了?”
管,怎么不管?刚才听姜行峥那样说,她心里也很难过心疼,“我当然不会不管他,我……”
姜眠重新看了姜行峥两眼,忽然反应过来:“我明白了大哥,其实你这两个消息是要合在一起听的吧,你想告诉我,我可以称病不去薛侯爷家,然后趁着爹娘和你都不在家的时候把阿笺哥哥偷偷接出来,让他休息一会儿,是不是?”
姜行峥摸摸鼻子:“有这个意思吧。”
姜眠笑了,旋即想着,正好也拿到了鸩蓝雪的解药,应尽快给他解毒才是。
“我知道了,反正我去薛侯爷家也不怎么方便,我会照顾阿笺哥哥的,但现在我想见一见娘亲,我太想她了。”
**
姜眠见到萧玉漓第一眼,心中除了狂喜与感激,同时却比刚见到姜重山时多了一层隐隐忧虑。
她似乎陷入了一个铺天盖地的怪网之中——这里的父母与她现世的父母重合度之高,几乎叫她模糊了时空的概念。
“娘亲?”姜眠试探唤了一声。
萧玉漓正和高梓津亲自参配内服的药,两人研讨认真没顾上旁的,直到听见姜眠的动静,她回头看去——
“阿眠,”萧玉漓一见女儿,目光便软了,一把放下手中东西奔过去,在女儿身前弯腰,双手抚一抚她柔嫩的小脸,惊喜笑道:“许久未见了,阿眠竟能一下子认出娘亲来?”
怎么不能?
她和现实中的妈妈从样貌到气质,根本毫无分别。
姜眠心里酸,一下子搂住萧玉漓的腰,埋在她怀里:“娘亲,你怎么这样打扮?是出什么事了吗?”
这是她们母女重逢以来说的第一句话。萧玉漓万万没想到,她的阿眠竟如此乖巧懂事。
心一下子就疼了,她笑道:“没有,没出什么事,娘只是不喜欢钗环,不愿打扮罢了。”
姜眠嗯一声,紧紧抱着她,不愿撒手。
陷入怪圈又如何呢?再匪夷所思,也是上天的恩赐,让她重新拥有宝贵的父母。
拼了命也要守护。
“阿眠,等下我与你爹爹和大哥要去探望薛侯爷,你还病着,身子不好就别走动了,乖乖在家等我们回来。”萧玉漓轻轻拍抚女儿瘦弱的背脊,柔声说道。
姜眠点点头,叮嘱道:“娘,那你和爹爹别吵架。”
萧玉漓神色一变:“是不是阿峥和你说什么了?”
“没有,大哥什么都没说,”姜眠笑嗔她一眼,“你和爹爹都没有一起回来,我乱猜的。”
不过她觉得她猜的很准就是了。
这里的父母和现实的父母性格没丝毫不同,爸爸虽是文科出身,却没什么斯文书卷气,是个刚硬铁血的男人,妈妈也是高知,要强独立,从未有服软的时候。
不过吵归吵,姜眠知道他们彼此心里是有对方的。
萧玉漓看女儿澄澈含笑的眼睛,除了讶异她如此伶俐,心中到底熨帖更多——与女儿分别这么久,她见自己却没任何疏离,她们的母女缘分竟未因这十年光阴而浅淡。
忍不住捏捏她鼻尖:“娘知道了,会控制点不跟你爹发脾气。”
姜眠眉眼弯弯:“那你们早点回来。”
***
等人走后,姜眠拿着姜行峥给的钥匙去了祠堂。
原本她还心想,不至于吧,都已经罚跪了,还会把门给锁上吗?到了一看才发现还真至于。
也是,娘亲本就迁怒,八成是她让锁的。
姜眠二话不说拿钥匙开锁,门一推开,空气中无数细小扬尘。
挥一挥细尘,她定睛看去。
他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素衣及地,乌发至腰,只一个背影就不知艳绝了多少工笔画卷。
“阿笺哥哥,我来解救你啦,”姜眠语气特别亲昵,小步跑上去搀扶他,“现在没有大人在家,你别跪了,走,我们去吃饭。”
碧风长歌(十)
姜眠感觉得到, 在她碰触宴云笺手臂那一刹那,他很明显地颤了下。
“怎么啦……哎呀,”姜眠特别小心地伸手, 本想捧起宴云笺手腕,又有点不敢,“阿笺哥哥, 这两天让你受苦了,你是不是割了很多次血啊……”
她不知道,其实他身上的鞭伤更重, 血腥气也几乎都来源于那里。只是他换了身衣服,加之姜眠对姜行峥口中的“两鞭子”没有太大概念,所以只看见他手腕的伤痕。
“很疼吧, 这包扎的也不好。”怕自己乱碰碰疼了他, 姜眠低头凑近,对着那透血的纱布轻轻吹了吹。
轻盈酥痒的呵气顺着肌理刺进血液, 宴云笺的心脏都被攥紧了。
“走走走,先去吃饭, 我一会儿给你重新好好包扎一下。”
宴云笺轻轻制止:“阿眠。”
“嗯?”
他的话宛如气音:“你这样待我,会让我无地自容。”
“啊……你说了啥?”
那样低低的说一遍,已经赔上全部的羞惭,他实在没有勇气再说一遍。
见他不说了,姜眠觉得不对劲, 细细瞅他脸色, “你在自责?因为……”
她想了想:“因为那天的事?”
毕竟她从来没把那天的事归咎在宴云笺身上, 连想都没想过。但却忘了, 以他的性格,确实会自己不声不响揽认下这责任。
宴云笺沉默。
他自责的, 又岂止那天的事。但那是种种,在他心中也是实实在在的枷锁。
“你不怨我,那天我……”
姜眠径直望着他,听他不可抑制的自厌,说出的话将他自己刺的遍体鳞伤:“……我到底轻薄了你。”
“哪跟哪啊,根本不是这样好不好。”
就是因为他这样想,才没有反抗顾越,以至于在历史上留下那样的污迹。姜眠又好气又无奈:“阿笺哥哥,那日你一直都在保护我,若没有你,我才不知道要遭到什么境地。到最后我没有受到伤害,是你护住了我。你已经很好很好了,我想象不出,若换一个人,会比你做的更好。”
姜眠垂眸看他的手腕——她该知道的,他是一个道德感极重的人,同样的一件事,他们二人心中评判,竟这般大相径庭。
她实在没忍住,举高手在他发顶摸了一下,“你别总去背别人的错,这件事分明就是顾家不仁不义,包藏祸心,诱我喝茶的是顾夫人,让我心疾发作的是顾越,而你一直都在护着我。”
分明她的手已经撤去了,他还是一动也不敢动。
她的仁慈让他更加无地自容。
在她面前听这些话,一呼一吸间都像有万千钢针吸进肺腑,穿的他心脏千疮百孔。
“我这两日病着,一直昏昏沉沉的,你是不是因为这些想法,都没有去看过我?”姜眠问。
宴云笺几不可察地侧了下头,手指下意识捏住散落在地上的衣角。
他点头,动作幅度很轻很轻。
姜眠心中叹气,眼看着他苍白到几乎消融的样子,还不知内心如何折磨自己,此刻又被娘亲罚跪在这里,非但不委屈,还真的在认真思过。
心念转过,她便坦言说出来:“若真要说牵扯,他们的毒计是冲我来的,目的是为了退婚,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其实是被我连累了。”
宴云笺立刻摇头:“你之于我怎可用连累二字形容。”
“现在就是啊。”
“当然不是。”
姜眠笑了笑,不再说下去:“你不同意也罢了,阿笺哥哥,我们是一家人,没有你连累我、我连累你这样的话,同样也没有谁对不起谁。那现在好了,你答应我,不许再胡乱背锅了。”
宴云笺很缓慢点头。
姜眠却不满足,戳一戳他:“你得把话说出口,你得说‘我答应你’,快点。”
宴云笺眉宇显出无奈,脸侧向一边。
姜眠追过去看:“笑什么笑,快说啊。”
“好,我答应你。”他能拿她有什么办法,固执地将温暖日光投射在他身上,融化所有冰雪,令他的无所适从都这般窝心。
宴云笺薄唇微动,终于将他放在心间反复想问的话问出口:“阿眠,你的身子怎么样了?现在心脏难受吗?”
“不难受,没事的,我喝着高叔配的药就好多了。你看我现在很有精神头,是不是?”
确实还蛮精神的,宴云笺听她明快活泼的声音,清浅笑了下。
姜眠向外看一眼:“好啦好啦,那现在可以去吃饭了吧?走——”
“阿眠,”宴云笺没动,语气含着小心的歉意,“我不能离开,姜夫人命我在此跪二十四个时辰,此时还远远不到。”
姜眠被噎了一下:“哎呀,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啊?现在爹爹娘亲还有大哥都不在家,外边的人也都被我支开了。你出来休息会儿,吃点东西,等他们回来之前你再进去不就得了,反正又没有人知道。”
怎么会没人知道呢?
乌昭神明在上,他的一言一行都被他们看在眼里。他不想让先烈失望,也不愿让自己蒙羞。
但这些繁复的心思汇聚到喉头,宴云笺只轻轻摇头:“不行。”
他的坚定令姜眠瞠目结舌:“……别、别闹了,整整两天,你就跪在这里,又不吃又不喝,身体会扛不住的。”
宴云笺温声道:“不会的。”
相处时间长了,他的性子姜眠还是比较了解的,他不肯,那是绝对不会改主意的。
“好吧,那你……那你也别直接跪在地上。”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姜眠妥协,跑到前面拽来一个蒲团放到宴云笺膝边。
“用这个,不许拒绝。”
宴云笺本是想推辞的,可听姜眠软糯声线里面满含对他的怜惜,他心间仿佛被火燎过一般疼,终究什么也没说,顺从了她。
看他乖顺姜眠很满意:“这就是了,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啊。”
她说话算话,不到一柱香时间便回来,一手拿着食盒,另一手拎个小药箱,怀中还抱着一个大大的油纸包。
“来,容我准备一下,你自己抱着这个先吃,多吃几个,补补气血。”
宴云笺被姜眠塞了一油纸包的红枣。
“愣着干嘛?快吃啊。”
宴云笺实在没忍住笑了,他不仅闻到怀抱红枣的味道,还有食物的香气和药材的清苦。
他抱着大油纸包,将其开口的纸片边沿折下来,遮住红艳艳的大枣:“阿眠,这里……这是祠堂。”
在这里吃喝,是不是也太不成体统了。
姜眠道:“没事的,先人们不会怪我们的,我们又没有干坏事。一直饿着肚子,祖宗们还心疼呢。”
“来,你要是不想吃大枣,就先吃饭。”
她方才已将食盒中的饭菜端出来,放在宴云笺面前。这不像在宫里,怕让人发现,不得不偷偷照顾,所以只能给他拿些糕点垫肚子。
眼下在自己家,就不用那么多顾忌了。
饭菜的香气阵阵萦绕在鼻尖,宴云笺既无奈又好笑,在她面前,他的底线已经一降再降。
他试图跟她讲道理:“阿眠……”
“你别说话了,我都知道,你先快把饭吃了,娘亲只是让你罚跪,又没说不让你吃饭,对吧,而且你也不用觉得不敬祖宗,这些……”
姜眠仰头看一眼面前灵位,或许是忠烈世家的缘故,只觉不见任何森冷,而阵阵安全和暖:“这些先辈们不会不高兴的,老人家最喜欢看的就是儿孙吃好喝好,谁也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饿肚子。你要是不吃,他们……说不准会觉得你浪费粮食。”
她总是有许多歪理。
宴云笺心中紧绷的弦被渐渐软化,变作无奈叹息,她的甜暖可爱,比世间最毒的招式还令人难以招架。
什么也没再说,他乖顺地捧起碗。
他吃饭,姜眠就没有出声打扰,默默在旁边看着——即便已经饥饿许久,宴云笺动作也十分平静从容,斯文与教养刻在骨子中。
看着他优雅安静的气度,饭菜置于口中,几乎看不到咀嚼的动作。
那些书上森然冰冷的字眼渐渐模糊,化作眼前活生生的人。
冷不丁的,姜眠挑眉好奇问道:“阿笺哥哥,你耳朵怎么这么红?”脸上肌肤还是细腻冷白,色差也太明显了。
宴云笺叹气。
还问。
“是不是我吃相不雅?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姜眠讶然,她看归看,都是偷偷瞄的,这他都感觉得到。
对他洞察力的认知再次刷新,摸摸头发有点窘:“没有,没有,我刚才走神了。”
在吃饭的时候被人始终盯着,确实是件很尴尬的事。姜眠贴心地不看了,扭过身打开药箱,翻找一会要用的伤药和纱布。
等他吃完,姜眠把手中那截纱布展开:“阿笺哥哥,我看你手上包扎的太随意了,我给你重新系一下。”
这半日下来,宴云笺已经彻底放弃抵抗,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拗得过阿眠的。索性不多费唇舌,将衣袖一节节挽起,露出苍劲有力的小臂。
“你这怎么弄的……我看是你自己瞎整的吧,随意裹了两圈就敷衍了事。”姜眠一边柔声数落,一边拆解宴云笺手腕上纱布,拿新的重新缠绕系好。
动作依旧那么轻,和从前并无半点差别。
宴云笺安静感受着。
他纵着她是一回事,可还是忍不住想说:“阿眠,我……”
“怎么啦?”
“你待我太好,我心里总是害怕。”
怕?
姜眠抬眼:“怕什么呀?”
宴云笺静静垂首。
若有一日,折了他这条命,都还不尽她的恩怎么办。
他想了又想:“阿眠,我怕自己受恩太过,会有报应。”
姜眠看着他笑了,柔声问:“你怎么总觉得自己付出的少?阿笺哥哥,那我问你,如果以后有人欺负我,你会保护我吗?”
虽然不知她怎会问出这么傻气的问题,宴云笺还是认真答:“会。”
“如果朝堂上有重伤爹爹的冷箭,你也护着我们吗?”
“是。”
他顿一顿,严肃而掷地有声:“有我在,不会有这些假设。”
这个姜眠信。
只不过听他说,她还是觉得很开心:“阿笺哥哥,你真好。”
她的快乐如此明显,那种满足感传染过来,让宴云笺都不知怎么接话。
——她提的那些,难道不是最基本的底线?若他连那些都做不到,又与牲畜何别?
偏她不觉得,还开心的要命。
“好啦,这回包好了,你看看,总比你之前随便弄的强很多吧?”姜眠笑着说,“反正爹爹娘亲他们去看望薛侯爷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不肯出去,那我就在这陪你聊天解闷。”
其实也不是为了单纯聊天,姜眠摸摸怀中放的解药,正打算拿出来——
“薛侯爷。”
姜眠手微微一顿,听宴云笺沉静声线:“武义侯爷薛庆历?”
姜眠呆了呆。
她对历史何等敏锐,只听宴云笺口中叫出薛侯爷的名字,便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宿命感,让她紧绷了神经。
下意识屏住呼吸:“怎么了?你……你认识他?”
比起姜眠的紧张,宴云笺很是平常,浅笑摇头:“无缘相识。我只是有幸曾听闻侯爷贤名,他与其夫人伉俪情深,多年不曾纳妾,只得一独子,是位重情之人。”
没想到他看中的是这些。姜眠问:“阿笺哥哥,你的关注点似乎与别人不大一样。”
她知道宴云笺不会说谎骗她,这件事也不是什么敏感不可触碰的事,姜眠凑近些,软声又确认一遍:“你原来在宫里的时候,他欺负过你么?”
这如临大敌的语气让宴云笺哑然失笑:“当然没有,我们都不曾照面。”
“是我不好,多问一句,吓到你了?”
“不……没有啊。”
不是他吓到了她。
而是面对历史,本就有一种无处遁形的渺小茫然感。
他怎么会知道。
只看他此刻素衣融雪,君子艳绝的温和模样,姜眠怎样也想象不出,未来他会亲手将薛侯爷一门三口,五马分尸。
姜眠愣愣看着宴云笺,一直看着。
事情都是讲因果的,历史则更凸显这个逻辑。
姜家蒙冤和薛家惨案有什么相通联系吗?是有的,这两个事件中,宴云笺的面目是一样的。
可却与她认识的宴云笺,割裂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姜眠很早就在反复思量这个问题:首先,宴云笺绝对没有抱着害姜重山的心站在这里,如果他有这心思,至少证明他是一个绝对利己主义者,那么许多事情他不会选择,都将是另一个走向。
这点不谈,那就只能是后期转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转了性子,也总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一定有什么利益,促使他宁可干尽恶事,也要牢牢抓在手中。
可这所谓的“利益”,却怎样都是说不通的。
为财。他那时已是从一品的镇护将军,仅次于姜重山之下,金银无数,钱财还不够他高看一眼的资格。
为名。可是他选择了背叛,这名声就是他自己践踏的。
为权。这点倒有可能,但若真是如此,最后又何必去洗清姜氏冤名,在高台上纵身一跃呢。
如果这些可能性都排除了,那还有什么可能?
姜眠微微凑近宴云笺,向左歪一歪头,向右歪一歪头,反复盯着他瞧。
宴云笺不明所以:“阿眠,怎么了?”
啊,她想到了。
还有一种可能,一种一直被她忽略,但逻辑完全说得通的可能。
会不会因为……他有病?
就是那种隐患还没爆发的,双重……人格?
碧风长歌(十一)
姜眠越想越觉得有点道理, 清了清嗓子:
“阿笺哥哥,其实我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的,但是, 我想先问问——你对你眼睛上的毒都了解多少?”
宴云笺道:“宫中秘药,我涉猎不多。梁朝的开国皇后潘素歆擅长医毒,治了这道秘药代代相传, 她手法高超,虽然药材普通,但调配的巧妙……”
姜眠不得不打断他:“不对, 不对,阿笺哥哥,我想问的是, 这毒会给人带来怎样的影响?”
“阿眠, ”宴云笺微笑,“你有所不知, 此毒本就只用在眼睛上,是一道特制刑罚, 因为用过之后不影响仪容,很得上位者喜欢。”
看看,果然。
眼睛离大脑这样近,说不准造成了什么影响也未可知。
想着姜眠从怀中拿出解药:“阿笺哥哥,我想跟你说的是, 我把鸩蓝雪的解药要来了, 不过顾越也没有说具体要怎么用, 我们先别乱整, 等晚点的时候,让高叔看过……”
“你问顾越要了解药?”
宴云笺心一窒:“阿眠, 他可有为难你?”
姜眠忙摇头否认:“没有,你放心。”
“不是我主动去寻顾越提要求,是他跑到咱们家里致歉,我才跟他做了交易……但也没付出什么,就是两清了亏欠。”
宴云笺薄唇抿成一线,没有再说什么,但从他紧绷的下颌角中,姜眠能看出他在隐忍一些情绪。
试探着戳一戳他触在地面的手背:“喂……我们有解药了,你就能看见了,阿笺哥哥,你不高兴吗?”
她细白指尖点在他手背肌肤,如同点在他心上一般,一碰就是一个烙痕。
宴云笺心头酸涩。
能复明他自然欢喜,但如果他的眼睛是阿眠去向顾越讨来的——他自己都绝不可能向顾越低头,更惶论想一想阿眠向他低头的情景。
那日街上,他对她的言辱还历历在耳,无论顾越情深也好,嘴坏也罢,这样珍贵的阿眠,顾越不配与她再说一句话。
更何谈,她是为了他。
宴云笺一颗心滚烫而酸软,像说她也像自言:“真是傻姑娘。”
姜眠不理解:“我哪里傻了?”
“顾越对你诸多恶言恶行,你讨了这个,便与他两情亏欠,岂不是太委屈了?”
姜眠道:“这个?哪有这么轻描淡写,这是多好的宝贝,可以让你复明,这一局稳赚不亏啊。”
这还不是傻话么。
解药再好,终究不是为了她自己,她谋取的利益尽数给了他。
尽管早就知道她是怎样的姑娘,宴云笺还是止不住心生怜惜:“阿眠,对不住,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这些委屈。”
姜眠纠正:“我本来也没委屈。”
宴云笺哑然失笑:“阿眠,你真让我觉得……”
“觉得什么啊?”
觉得乌昭和族人信奉的神明,的确来过这世间。
她就同他的信仰一般珍贵。
让他小心翼翼奉于掌心,不敢亵渎半分。
“觉得什么啊,你又这样,话说一半又不说了。”姜眠真的好奇。
宴云笺温柔补全:“觉得自己是在活着。”
这话他说的轻松自若,背后的深重却无与伦比,甚至重合后世历史记载的白纸黑字,竟显现出悲怆的残影。
不,不想这些,她已经在努力了,虽然和历史交锋的十分艰难,可也并非一败涂地。
姜眠压下陡起的心绪,她不会让他变成最后那样的凄凉下场。
定了定心神:“阿笺哥哥,你这样好,你值得的……其实我本就答应过你要帮你治眼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要知道你能看见,对我而言也是一件特别特别开心的事。”
宴云笺低低笑了:“嗯。”
“那等高叔回来,让他给你仔细检查过,看看这解药怎么用,”姜眠说着,澄澈的眼睛微微一转,“但……有个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姜眠煞有其事地叹气,声音落寞的可怜:“你就能看见我了,我不得不跟你坦白。我样貌太普通了,和京中贵女比起来,只能算中下之资,到时你见了我长的丑,不准笑话我。”
宴云笺心一揪:“阿眠,之前有人嘲笑你?”
姜眠玩心起来,一演到底,眼泪汪汪的:“有,大家当面夸我好看,背着我说的又不一样,我听见过。”
宴云笺从不质疑姜眠。
这话让他心如针扎般细细密密的疼。
“阿眠,不是这样的,”他轻道,“是旁人有眼无珠。”
你是这世间最美的姑娘。
这话,轻薄孟浪,他说不出口,只在心中默默过了数遍。
直到此刻,宴云笺才后知后觉涌现些许欢喜——眼睛上的毒可解,他终于可以看见神明的模样了。
……
第二日,听闻高梓津回来,姜眠便过去请他。
高梓津刚回房,手里拿的药材还未放下,见姜眠过来,忙关切道:“怎么了阿眠,是不是哪不舒服?”
姜眠笑吟吟的:“高叔,我没事,我是想请你去看一看二哥。”对外,她便称宴云笺为二哥。
“哦,他病了?”
“也不算病吧,”姜眠很有眼力见接过高梓津手中的东西,放在桌案上,取来一只干净的茶杯,为他添一杯茶,“高叔,你知道的,他眼睛上碰了宫中的毒,现在解药已经有了,却不知如何使用才适当。想来想去,只能来求您,烦请给他看一看。”
高梓津看姜眠一边忙碌,一边把话说的讨巧,不由笑道:“你倒把他当亲哥哥看。”
姜眠眉眼弯弯:“他也确实和亲哥哥没什么差别么。”
殷勤地端上茶,姜眠双手合十:“高叔,就拜托你啦。而且除了眼睛之外,你再帮他看看……脑子。”
高梓津喝着姜眠亲手斟的茶,原本心里还挺高兴,这最后一句差点叫他一口呛住:
“脑子?”
“不是,嗯……就是,”姜眠尽量解释,“我就在想,那毒在眼睛中那样久,说不准会有影响什么的……”
要这么说,也能理解。
高梓津笑嗔姜眠一眼,知道怎么拿捏人便直接撒娇,怪不得将军什么都妥协,这谁不迷糊。
喝完了这茶,他搁下茶碗:“好了,这么一点事儿,吩咐高叔就是了,也值得自己跑一趟,咱们现在就去看看。”
在历史记载上,一字未提宴云笺曾失明之事,复明则更不可能留下只言片语。
她也曾疑惑,究竟是此事在宴云笺的生平中发生于微时,故而没有太多记录的必要,还是因为……她的存在。
她和宴云笺有许多交集,可偏偏是这些交集,在后世所有历史记载中,是空白的。
而这些辗转思量,在知道宴云笺的眼睛有得治之后,姜眠忽然觉得,比起他的健康,那些竟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姜眠和高梓津过来时,宴云笺正在写字,他听见动静搁下笔,出门来迎。
“高先生。”他先跟高梓津见了礼。
旋即侧身,唇角一点浅淡笑意:“阿眠。”
高梓津本就对宴云笺印象尚可,点头微笑道:“阿眠托我给你探探脉。”
宴云笺愣了愣,“怎么敢辛苦高先生……”
“辛不辛苦的,别在这傻站着,进屋说吧。”
宴云笺反应过来,忙让开身:“高先生请。”
高梓津进门自己找把椅子坐了,侧头盯着宴云笺看。
他走的很慢。
姜眠也看出宴云笺行路慢这个事,想想他整整跪了两日,不由小声道:“阿笺哥哥,你腿疼就好好躺下歇息两日嘛,平时府里事务多,你就够忙了,闲下来还站在那里写字。”
宴云笺没说什么,只对她笑了笑。
高梓津食指敲敲桌板:“别笑了,坐下,把手放这。”
宴云笺对此事还是略显局促,架不住姜眠一直在后面轻轻推他:“快去啊,快去。”
高梓津也催:“坐下。伸手。”
这两人不给人丁点反驳机会,宴云笺也不敢再辞,先对高梓津施了一礼,才端直坐下。
微微翻了袖口,手臂轻轻搁在桌上:“有劳先生。”
高梓津没应声,一言不发切脉。
片刻后,他站起身,不等宴云笺动作直接伸手摘了他眼上布带,立刻被那面上黥痕吓了一跳:“这什么这是——”凑近看看,“假的,赶紧擦了擦了。”
姜眠忙道:“高叔,这个回头我跟您解释,现在不急,先看眼睛,看眼睛。”
高梓津哦一声,仔细检查过宴云笺双眼,又旋开解药瓶塞研究许久,对姜眠笑道:“没事,所幸中毒时间不长,好好用药,眼睛会恢复如初的。”
他将解药放到宴云笺手中,叮嘱道:“这个每日向眼中各滴两滴,约摸两个月左右便能完全复明了。”
姜眠心中一松,面上浮现喜色。
立刻地,她在后面拽一拽高梓津的袖子,看他回眸,一手指着自己脑袋提醒他——
脑子呢,他脑子有没有问题?
高梓津轻描淡写:“没事。”
就这么一句让姜眠有点不大放心,身处这个环境,实在没办法说太多天方夜谭的词汇,比如神经类疾病,比如双重人格。
她只能说:“高叔,你再仔细看看,万一这毒伤了脑袋,变……变成傻子呢……”
“不会。”
怎么不会,姜眠脱口:“很有可能的。”
宴云笺转头面向她。
姜眠干巴巴解释:“就担心嘛。不是说现在傻。”
“哎呀,阿眠,你就别乱担心了,我你还信不过吗?再说这毒在的时候都没变成傻子,怎么解了毒反而变傻了?不会的。”
就在高梓津解释的这空档,宴云笺低下头,实在没忍住露了一声笑。
他极少这样明朗地笑出声,最多只是被姜眠弄得心软,才弯一弯眉眼。这一笑卸去不少沉稳劲儿,显出少年气来。
姜眠有点恼:“你笑话我!”
宴云笺把嘴闭上。
好可爱。
他不敢再笑出声,抿紧的唇角却还是上扬的。
高梓津瞥他:“谁说不是?你还笑的出来。眼睛倒也罢了,没有大碍,但我问你——你如今走路,不觉得别扭吗?”
宴云笺笑容一淡,搁在桌上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
什么情况?姜眠心一提,紧张地绞起双手:“高叔,二哥的腿怎么了?”
高梓津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又复看宴云笺:
“将军之前提过要给你看看腿伤,但紧接着阿眠犯了心疾,便没顾上,既然已经严重至此,你怎么不说?”
他一边数落,一边自然地在宴云笺面前蹲下.身。
宴云笺立刻站起来扶:“高先生,您不可……”
“哎好了,你坐下。”
高梓津手上使劲,把宴云笺按在椅子上:“你不必觉得不安。将军已经收你为义子,阿眠也将你当做亲兄长一般。那么你在我眼中,既是孩子,也是主子。”
宴云笺薄唇翕动了下。
“我也知道你性子,初初来此,总有些小心翼翼。没什么,时间长了便好了,这是你的家。”高梓津笑了笑。
“这些话将军只是不爱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便帮他一回——你在这里,这双腿的好与坏,便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若真有不好,你自己难受,还有别人跟着伤心的,那都是你的家人。所以啊,以后身体有什么不适,便自己来寻高叔。”
他的病痛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
会有人跟着伤心。
这种话,简直比火还炽烈。
宴云笺静了静意,才稳住声线:“是……多谢高叔。”
“那从今儿以后,别自己把自己往外推。”
“是。”
高梓津笑着又重新半蹲下来,这回宴云笺虽身体僵硬,却没再那般反应强烈地阻止。
高梓津手仔细按宴云笺膝盖,嘴里还唠叨:“这种伤啊,就不能等。你既然已经行路不便,就不该硬撑着正常,应该尽早知会我才是,难不成一直让阿眠照看着你?阿眠是姑娘家,心细,等日后嫁了人,这满府的爷们,看谁还有这份心思。”
宴云笺沉静地垂着眼睛,默默不语。
姜眠不知道此刻情况,干脆和高梓津一样,整个人蹲下来,看着高梓津的手捏按宴云笺膝盖,手不自觉抓紧了轻薄绵柔的裙角。
“高叔,是不是二哥跪太久了?伤了骨头?”
“不是。”
“那是之前断骨时没养好,留下病根了?”
高梓津脸上的松快渐渐消失,愈发严肃。
“也不是。”
“久跪是小部分诱因,最根本的……”他顿了顿,语气沉沉:“是接骨时被人做了手脚。”
宴云笺心中一凛,面色却还平静:“高叔,当时接骨后我确认过一遍,骨头是直的。”
“我信,但这手法太巧妙了,莫说是你,即便我来查验,也未必能立刻觉察出这里的门道。最开始的确是直的骨,行路亦没什么,但随之断骨再生,关节会渐渐弯折,到最后,一双腿会面目全非。”
姜眠听的怒从心起:“为什么这么做?这么毒的手段,他们还是不是人?!”
宴云笺轻道:“阿眠,你别生气。”
怎能不生气呢?看他从容不迫的模样,到底是焦急多一些,姜眠咬唇:“高叔,那眼下形状好不好治?会不会很遭罪?”
高梓津静了片刻,摇头:“治不了了。”
“骨已长死,没办法的。”
姜眠愣愣望着他。
宴云笺眉目却仍冷静沉着,苍劲的手掌慢慢下移,搁在膝盖上,按方才高梓津的手势捏了捏。
钻心的痛从骨缝中层层泛出来。
他眸光静,心间又添一笔新账。
“高叔,”宴云笺抬头,平和道:“曾经断骨的地方,打断重接,可行么。”
旌猎鸿蒙(一)
初秋风起, 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落下来。
一封加急的军报自东南抵京。
“沈枫浒这将军当的好啊,一个月内,连失两城!这次一旦潞州失守, 便打开了我梁朝东南门户!他倒好,还有脸向朕来讨要援兵!”
皇帝高声怒骂,一把将折本掷出去, 摔在地上毁成两半。
满朝文武都战战兢兢,垂首不语——潞州是梁太祖打江山时的起源地,对梁朝国本来说意义非凡, 那本是易守难攻的贵地,一旦被燕夏得手,两国局势必巨大动荡。
众人静默间, 顾修远走出列:
“启禀皇上, 微臣认为,潞州至关重要, 一旦失守,民心动荡, 后果不堪设想,眼下应尽快应了晋城侯之请,增派援军一解东南危局困境。”
皇帝气息平了片刻:“沈枫浒近年有些畏首畏尾,不似从前的刚猛打法,但求一个稳。可燕夏换了个樊鹰将军, 擅长快战, 与他不对路子。”
顾修远听出门道来, 皇帝这是想换将军。
曾经沈枫浒年轻时有猛虎将军之称, 便说的是他用兵精猛,攻击甚烈, 常常令敌军闻风丧胆。近年来,不知是否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渐畏生死,在用兵布阵时,也开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这朝中武将甚多,能与燕夏一战的也能叫出几个,但若真想求稳妥必胜,那便只有一人。
这思量在顾修远心中转了几转,终究没说。
直到皇帝先打破沉默:“不知镇国大将军有何见解?”
姜重山出列:“启禀皇上,末将常年驻守北境,对燕夏所知不多。战场情形复杂,差异悬殊,故而不敢妄言。”
皇帝点点头,挥一挥手示意他回去。
片刻后:“传朕的旨意,为晋城侯增设一万精兵,遣金吾营左右卫将军供他调派。务必守住潞州,夺回丰黎二城,如若有失,便叫他提头回京。”
早朝散后,皇帝将顾修远单独叫到御书房。
给顾修远赐了座,皇帝开门见山:“顾卿,你今日也听了,潞州形势之严峻,即便派兵增援,也未必一蹴而就。若将领指挥不当,不过徒耗军资而已。”
顾修远意会:“皇上,可姜大人已言明他对燕夏了解浅显,不可胜任。”
“那是他的托词。”
皇帝意味不明笑一声,指指桌上摞的厚厚一沓折子:“他已经向朕提了一份请辞书,欲卸去镇国大将军一职,携全家去北境做一个驻军官,了此一生罢了。”
顾修远面上浮笑:“这是好事啊。”
多年的君臣默契,叫他们不必将话说的太透。
一旦姜重山不再是镇国大将军,即便他虎符在手,意义也与往日不同了。驻守边防,手下兵马的战力会与战时不同,且非召不得入京,否则按罪论处。这意味着,姜重山手中权力将会日复一日的淡化。
皇帝道:“姜重山心里有数,他可不是傻子,能提出如此请求,必定为自己铺好了后路。即便举家迁至北境,也不是那么轻易能动的。”
顾修远微笑接道:“可妙就妙在,他并不知衔军令一事。”
“如若他真的走了这条路,皇上便可即刻颁发衔军令,整顿军制,到时便不是他姜重山能控制的了的,想要动他,直如探囊取物一般。”
话是这么说,但皇帝面上却没有太多喜色,一只手掌盖在额头上,抚了半晌:“你对沈枫浒太乐观了。”
“如若没有东南这些污糟事,朕此刻又何必如此左右为难。若是可以,朕何尝愿意姜重山接手东南这烂摊子——届时,只怕盼他胜仗,又怕他胜仗。”
潞州不可失,但一旦姜重山拿下东南一带,他势必要再上一阶。
本已经是无上之人,若再军功加身,只怕权力几可触天。
顾修远道:“一万精兵之术,如此庞大增援,晋城侯乃善兵之人,应当守得住。”
“希望如此。”
皇帝拿起桌上折本,缓缓展开,垂眸盯着上面银钩铁划的字迹,“只盼东南战事平复,朕便批了姜重山的提请。”
……
姜眠一直等着文永十八年的秋天。
无论宴云笺,还是姜重山的人生,都在这一时期发生重大转折——只不过姜重山是直接的,而宴云笺是间接。
文永十八年秋,潞州失守,晋城侯沈枫浒战死,姜重山临危受命,奔赴东南战场。
那一带战乱兵伐之地,却成了宴云笺成长的溯源。
它标志着一个千古英雄从此步步走向毁灭,并见证一个恶名昭著权奸的成长。
可这件事又不仅仅是这么简单。
在后世历史学家挖掘中,详细分析了当时在位的梁惠帝未曾颁布的一道政令,因最后也不曾问世,名已不可考证,一般笔者都记为“衔军令”或“贤军令”。
此政令一旦推行,其中对兵革的改制将会大大加强皇权集中。
当时梁惠帝之所以一再推迟,是因为战事不断,始终没有合适的时机——历来兵权之敏.感,多少将军都是在被收复兵权时反的。
毕竟据后世历史学家分析,一旦衔军令颁布,对于非在战时的姜重山而言,打击是持续而渐重的。说不准,他的人生不等宴云笺的重重一击,便更早的惨淡收场。
——之所以说不准,恰恰因为它从未问世。让学者们无法确定当时梁惠帝对姜重山的动机,究竟只是防备忌惮,还是已经动了绝对杀意。
这两方面的事情摆在眼前,前后矛盾,让姜眠纠结了很久。
——是重合历史,还是完全改变它的方向?
各有弊端,各有好处。
姜眠始终没有敲定主意,直到这日听闻朝堂上的事,心中反复思量,决定先旁敲侧击姜重山的意见。
“爹爹,你在忙吗?”
姜重山书房的门没关,姜眠轻轻敲了敲边沿,探出一个头。
姜重山手边搁着两页纸,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迹,他拿着笔,慢慢批写着什么。
初秋明净的日光洒在他身上,真如天尊下凡,兼具俊美与威仪。
听见动静,他抬头笑道:“阿眠,进来啊。”
姜眠抿唇一笑,走进来看:“爹爹,你在写什么呢?”
“东南战事胶着,局面太不乐观,如若不谨慎排兵布阵,只怕潞州即将失守。这是一些应对战事的策论,你大哥写的。”
姜眠不觉含笑,低头看一眼,忽又一愣。
咦?不对啊?
“爹爹,东南的战事并非派你去负责,为何要研究参谋啊?”
她一向什么都和姜重山说,这一点,他也与现世的父亲一样,从不因她是姑娘家或别的而忽视不答她的问题。
姜重山弯腰,指着纸上几处他圈过的地方:“阿眠,此刻潞州最后的反击战在雁鸣山,守住这里,才能把住梁朝东南门户。一旦燕夏占领雁鸣山,便会占据绝对优势,长驱直入东南,后边的仗再想打,就艰难了。”
这一点姜眠能懂,她记得后世有写这样一句:雁鸣山,观音山,低眉菩萨伏阳关,若得玉手垂怜拭,可抵万里青狼烟。
说的便是潞州之重要。
姜眠抬头:“爹爹,如果沈侯爷输了的话……”
姜重山微微一笑,摸摸姜眠的头:“若真到那个时候,皇上便会派爹爹去。”
姜眠立刻抓住姜重山话中的深意:“爹爹,你不愿去吗?”
望着女儿纯净的剪水乌瞳,姜重山没有立刻回答。
静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阿眠,若爹爹不愿去,你会不会觉得爹爹没有气概,全无担当。”
姜眠毫不犹豫大力摇头:“当然不会!”
姜重山几不可察缓下一口气,宽厚粗粝的手掌捏一捏女儿小脸:“是啊,爹爹不愿去。”
东南情势摆在眼前,一旦潞州失守,留给他的局面会非常棘手,只怕此仗连绵数年,才有转机。
——阿峥阿笺都到了娶妻的年纪,阿眠过了年也要及笄,难道要让他的三个孩子,因这场战事拖延耽误了人生大事?
更何况,站在风口浪尖太久,他实在不愿再浮浮沉沉,勾心斗角。
“阿眠,从前你太小,爹爹没来得及与你说,其实在你祖父戍边时便生出辞官归隐的心思,只是那时西境在与大昭打仗,北胡这边需得有人看着,所以他直到战死也没能等来平静的生活。”
“眼下各方安稳,爹爹真的很希望东南战局得以解决。这样,我就能带着你们回北境生活,去艳阳洲,那也叫北疆之春。”
姜眠认真听着,清润的大眼睛不知不觉染上光亮。随着姜重山的描述,那光芒渐盛,如夜繁星。
一家人无忧无虑,有她最爱的父母和两个温柔的哥哥,平静快乐,这样的生活想想都格外心动。
但姜眠仍有一丝理智在:“爹爹,可是……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就是……我觉得皇上对咱们家的态度有些微妙,如果你卸甲归隐,他反而要为难我们,那怎么办?”以她的身份、能力,绝不可能得知当今皇帝未推行的政令。没办法直接说出来,只能讲的隐晦。
姜重山不由重新打量自己女儿一眼。
“……怎么啦?”姜眠有点心虚。
“我们家阿眠竟然能想这么多事,”最开始只是哑然,渐渐泛出心疼来,姜重山小心翼翼将姜眠揽在怀里,“是爹爹不好,本该让你无忧无虑,如今却叫你担惊受怕了。”
姜眠小心问:“爹爹,皇上会不会有一日……杀了我们?”
在后世假说中,最极端的想法便是梁惠帝杀心已决,那将防不胜防。
“不用害怕,阿眠,爹爹心里都有数。”即便是卸甲归田,也有自己的门道——若真的尽卸浑身甲胄,露出肉.体凡躯,却是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别人的良心。
那将屠刀悬顶,不知何时化作鱼肉。
这样的日子,他怎么舍得让家人过:“皇帝生性凉薄,爹爹岂敢不防,阿眠,不担心,再不济,狡兔也有三窟,爹爹也许保不下我们富贵荣华,却有本事护你们一世安稳。”
这话,他说的轻描淡写。可听在耳中却沉稳可靠,令人毫不生疑。
姜眠彻底放了心,用力点头,姜重山看她娇憨可爱,怜从心起:“无论如何,也不会苦了我们阿眠,别人家姑娘有的漂亮衫裙,珠钗首饰,爹爹绝不缺你一份,就让阿峥阿笺自己去攒媳妇本就是。”
姜眠忙道:“爹爹,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姜重山笑意渐深,温柔抚一抚姜眠发顶。
若是爹爹心意已决,那她便跟他走这条路。
就算前路艰险,失去了历史这个先知,可一家人都在一起,她也不觉得害怕。
既有了决断,姜眠心中踏实多了。侧头看桌案上写满了字的纸:“爹爹,那大哥提的办法怎么样?有几成把握?”
姜重山微微抿唇,却从右手边桌格里拿出另一张纸。
这上面的字迹比姜行峥的少了一半,姜重山批改的痕迹也不多。
“其实阿笺也提了一份兵策给我。”姜重山垂眸看着,缓声道。
阿笺哥哥竟也懂这些?
姜眠好奇:“爹爹,那他们二人谁的办法更好?”
姜重山顿一顿,道:“阿峥提的也不错。”
姜眠立刻通透了姜重山的意思,这是正话反说了。
看来阿笺哥哥的策论更得爹爹的心。
他果然天分极高。
不同于大哥自幼由父亲一手教导,他生长于内廷,从未接触过这些,竟能做到如此程度。
说来老天爷偏心也残忍,给大昭一位如此精彩绝艳的皇子,却偏偏生于国破家亡后。
姜眠轻轻道:“爹爹,那眼下有了解困的办法,要怎样让晋城侯爷知道呢?这到底是插了一手,若他凯旋归来,坦言上报,会不会对您不利?”
姜重山笑了下:“不会。”阿眠还小,不了解这阴暗的官场。
他不会说的,守得住潞州,后边的路会好走许多,这便立下不世军功,如何能说出来舍得拱手他人。
“此事倒也未必万无一失,尽力一试罢了。”姜重山思忖,“但无论如何,我不想做的太张扬,只将此计送予他言明利害即可。只是要找个信得过、又说得明白的人。”
提这个,姜重山眉宇间流露两分踌躇:“这行兵布阵颇为复杂,此计乃阿笺所提,他去最合适,可……他一月之内断骨两次,骨伤初愈,眼睛也只约莫能见些光,也没有彻底恢复。”
从京城到东南郡,快马也要半月。
姜眠也觉得不好:“虽然他体质特殊,但架不住长途奔波,眼睛又不方便,实在让人很不放心。大哥不可以去吗?”
姜重山默了默,“倒是也可以,就是不知道……”
“义父。”
正说着话,门外宴云笺步履从容缓步走来。
他走的不快,却很端直。
姜眠立刻迎过去:“阿笺哥哥,你怎么又下地了?不是说好了这次要好好躺着,多躺几日么。”
宴云笺忍俊不禁:“阿眠,我快躺半月了。”
“哪有,你哪天没下来乱走。”
姜眠小声数落,那日他提出断骨重接,高叔虽然讶异震惊,但最终也点头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之前腿骨碎裂的厉害,生硬打断,只怕掌控不好,最后是他自己,亲自用手一一捏断的。
她一直在旁陪着,看他平静利落折断自己骨头,除却怜惜,更添由衷的钦佩欣赏。
“行了,你再走慢一点,高叔说你这次骨头接的好,就是人闲不住,不能太着急……”姜眠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扶着宴云笺手臂。
宴云笺哭笑不得微躲:“阿眠,我没事。”
她懵懂,他却清醒,自然看着她不让她触碰男子的躯体,即便是他自己。
姜重山从桌案后走出来:“你该听阿眠的,有什么事让人传一句就是了。”
“义父,我腿伤无碍,您不必挂心。眼睛更是不打紧,曾经能以耳代目,如今也越来越好,”宴云笺道,“您派我去吧。”
姜重山道:“就为这个。”
宴云笺低声:“我既合适,义父不必犹豫。”
一旁姜眠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仿佛感受到她情绪,宴云笺侧头向她,温和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简直比目力正常的人还要敏锐许多。
姜重山对他没什么不放心,只是觉得不忍:“本想着要照顾你,却让你承担这许多。”
宴云笺薄唇微启,轻声道:“义父,您不要说这样的话。”
“……好吧。”
姜重山权衡很久,终是点了头,“你是最有分寸的,尽力而为就可,不必过分强求。意思传到就尽快回来,不要卷入战场。”
宴云笺点头。
见他有犹豫的事,姜重山问:“有什么事不必顾虑,在我面前,直言便可。”
胸膛里许多东西平复又起,一层又一层,最终慢慢归于平静。
有些事情,是无法直言的。但他会尽力表达:“义父……您真的希望这场战事胜利么。”
这句话潜在下面的东西太多。
但姜重山听得懂。
在官场几十载,许多东西绝不可能不懂,利益二字始终悬于头顶,只是他不喜。
“阿笺,我从来不会希望这场战争胜利或是失败。”
姜重山道:“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宴云笺静了静。
“是,孩儿明白了。”
……
两日后,秋阳高照,姜眠送宴云笺出门。
姜重山去了早朝,萧玉漓一向不理会宴云笺,自然不会出门相送,但姜行峥也没出来,所以只剩姜眠。
“阿笺哥哥,你路上小心,爹爹说了,正常行路时间来得及的,你不要日夜兼程的赶路。”
“要按时吃饭,不要顾着赶路就忘了。不舒服的话就休息,等好了再走。”
“还有,你要挑好一点的驿馆,床铺软和些,对你养腿伤也有好处。”
“对了这个药你拿好,千万别弄丢了,记得每天滴到眼睛里……不过,就算丢了也不慌的,出门在外都说不准,我已经把解药倒出了一部分,收在我这里,真要是丢了,回来也还能有的用。”
姜眠停一停,思忖还有什么事没交代。
“阿眠。”宴云笺轻轻唤了一声。
“嗯?”
他实在心软的一塌糊涂:“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不用担心我。”
“你照顾好自己,阿眠,不要生病。”
宴云笺仔细叮嘱:“高叔做了一些药丸,里面引了我的血。但药性不抵鲜血,还是要小心,初秋天凉,多穿一点。”
姜眠有些不舍地点点头。
门外已备了一匹上好的骏马,姜眠看一眼,拿起手里准备已久的斗笠。
这是一个宽檐笠帽,帽檐一周带上薄而透的黑纱。
“阿笺哥哥,你把这个带上。”
宴云笺什么都没问,立刻接过,带好,将两边的抽带系在下颌处。
他一身利落的黑衣,袖口扎紧,腰身劲窄,带上帷帽更显出鞘般的锋利。
姜眠不由笑了:“你弯下腰一点。”
宴云笺听话照做。
她的手从垂落锁骨的面纱边沿下伸进来——他今日没有覆住眼睛,眼下那一片黥痕狰狞可怖。
姜眠很小心地掀起一个边,将这假印从他脸上慢慢揭下来。
宴云笺一动也不敢动,甚至屏住呼吸,不敢让自己的气息有一点点落在她手指上。
原来,她给他围挡是这个意思。
“阿笺哥哥,去那边你不能这样面容伤损,我怕你受欺负。帷帽你戴好,等出了京城就可以不用遮着了。”
姜眠对他笑,声音明快又温柔:“爹爹说等东南的战事解决,就会带我们去北境,到时你就再也不用遮掩,想怎样就怎样了。”
宴云笺低低应一声:“嗯。”
“阿笺哥哥,我知道你一定能办成。”别人不好说,可宴云笺这样的绝世之才,定是万无一失,“以后我们在艳阳州,春天看临潭花海,夏天在乌苏林里扎秋千乘凉,秋天去海覃什摘果子,冬天就躲在家里看飞雪……”
她数完,欢欢喜喜看宴云笺:“爹爹说,东南战乱平息后,你一回来我们就出发。”
宴云笺一直认真而沉默地听。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轻轻唤她的名字:“阿眠……阿眠……”
“你喜欢艳阳洲,以后,我们就去那里。”
他声音低,显得深长悠远,空空旷旷;却也很重,坚若磐石,不可转移。
姜眠开心点头,看着他翻身上马。
想目送他离开,他却不肯,执意要看她回去。
拗不过,姜眠只好挥手:“那我回去了。阿笺哥哥,你路上小心。”
宴云笺也学着她的样子,抬起手掌,轻轻挥了挥。
模糊晦暗的黑纱下,他眉宇间盈满了不忍与惭愧。
闭上眼睛,将胸膛里翻天覆地的情绪用所有理智压下去,让那些,尽数化为平静海面下的暗流涌动。
他回头看。
浅色身影已化作极小的模糊光点,那是可望不可即的月亮。
满腔疼惜与珍视从他眼中汹涌,尽数捧给她。
阿眠,阿眠。
很久之后,宴云笺收回目光。
微微仰头,风扬起围挡,碎发飞扬随风猎猎。
那双漆黑的、泛着暗金色的异瞳,只剩下平静的坚韧。
这世上,一定是先有信仰,再有宴云笺。
乌昭和族夙愿在先,宴云笺的私爱在后。
世间一切静止下去。
风静,云停,水定,山沉。
他胸膛起伏,五指攥紧。
下一瞬,风云重起,山河隽永,宴云笺提缰纵马,伴随一声烈扬的马嘶,他如一支锋利箭矢飒沓绝尘而去。
旌猎鸿蒙(二)
一场秋雨, 天地间陡添几分萧瑟。
这晚夜来风急,枝干摇晃,伴着呼呼搅动的风, 天地间寂寥旷远,枯叶瑟瑟滚过地面,极其细小萧索的刮擦声。
在这一阵哗啦啦响动过后, 姜眠醒过来。
准确的说,她并没有醒,只是意识清醒, 人却身在梦魇动弹不得。
这种情况她并不陌生。
在最初的茫然过后,她平静躺着,默不作声。
沉默的时间不长, 系统问:“你知道是我出来了, 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是与我生气吧?”
姜眠说:“我为什么要和你生气。”
“你心疾发作,我以为你会愤怒, 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系统发出一声类似叹气的声音:“因为你一直在认真做任务,为了摆脱病魔活下去, 但现在还是患了旧疾。”
这话说的非常直白,没有任何试探的成分,全部摊开来,不给彼此留一点余地——也不知它希望自己愤懑,还是不希望。
但有一点, 它把话讲的太明, 让她也不得不顺着挑明说真心话。
这没什么, 姜眠本也不打算绕圈子, 安静了片刻,直言道:“最初我的确有些愤怒, 但现在已经想开了。”
“想开了?”
“你原来告诉我只要对宴云笺好,我就能活命。可我现在还是得了心疾。我想了很久,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在你们的标准下,我做的还不够好。确实,我明明在有先知的情况下,还是有许多事让他受了委屈。如果因为这个原因,那么我会更全力以赴去扭转宴云笺在历史上留下的污痕,帮人帮己;但另一种……”
心中几番迟疑,还是坦言:“另一种,也许是出了什么变数,让我明明已经不遗余力地对他好,生命却还是受到威胁。不过,如果真的是因为这个,我倒觉得,随他去吧。”
“你说什么——”
“如果对宴云笺好可以让我寿命延长,我当然会很高兴。但如果不能,我也依然会善待他的。”
系统沉默了片刻:“你曾经不是这样想的,活着才是你心中的首位不是么。”
姜眠说:“贪念是讲究空间的弹性的。我孤单一人时,当然是自己最重要。可现在我的家人,比我的生命重要很多。”
当更重要的事物出现时,曾经最重要的也只能退居其次。
从前她就将父母的重要程度排在自己之前。她是想活的长久一点,但她更想周全父母的心,甚至想,如果父母能少爱她一点就好了,这样爸爸不会为了她的病愁白了半头头发,妈妈也不会背着人偷偷无声哭泣。
刚来这里时,她确实只有活下去一个目标,可到现在却又渐渐贪婪——想和所有家人一起,好好活下去。
但,如果她已经命定,那么她的家人能够好好活下去,也很好。
她永远将家人排在自己之前。
这一来,系统听明白姜眠的意思了:“你已经把宴云笺归入家人的范畴了?姜眠,你有自己的哥哥,他只是被你父亲收作义子,跟你毫无血缘关系。”
“难道必须有血缘才能是家人?”
姜眠很轻地笑了一下:“要么你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系统呢,难道一直以来,我与宴云笺之间,只有我在单方面对他好吗?”
系统也承认:“他待你确实好。”
她把话说的太明白,以至于它只能问:“也就是说,如果是第一种可能,你我还能继续合作;而如果是第二种,你就不干了是吗?即便要付出一些代价。”
“就为了一个宴云笺?”
“一部分为了他吧,”姜眠道,“还有一部分是为了你。”
“我?”
“说实话,我刚刚得了心脏病那两日,想了很多。都是些我原来也曾反复琢磨的事。比如我为什么会来到五千年前的梁朝,为什么和现在的自己容貌相同,为什么父母给我的感觉那么亲切熟悉……接着,我忽然发现一个一直被我忽略的问题——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
就像她接受了穿越时空的离奇,随之出现的系统也就不显得那么离奇。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它几乎是她唯一听之任之的依靠。
可一旦察觉了这点,将目光放在系统上去审视,才渐渐觉出明显的不对:“那时我才发现,我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有一个最大的前提,就是我无条件的信任你。”
系统反问:“你不该信任我吗?”
“我当然应该信任你,因为你是我和现代世界的唯一连接,你知道我最大的秘密。可是,有一个事情太奇怪了,”姜眠慢慢说,“你从来不会在我清醒的时候出现,只要你出现,我不是昏迷,就是在睡觉。”
系统道:“这算什么发现?”
“一种可能,你没有那么高的权限,想要联系我,需要耗费你许多精力。还有一种可能……”
这第二种可能,姜眠顿了顿才说道:“其实你并没有能力在我清醒的时候与我进行交流,只能利用特殊的情况来完成沟通。”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你不像一个高级精密技术下的产物,你像……”
像人。
只有人才会被这样限制。
可这最后两个字,姜眠还没有说出来,浑身的桎梏感便消失了。脑海中空空荡荡,虽然之前系统也一直没说话,但此时此刻,姜眠很直观地感受到它已经不在了。
系统消失了,梦魇也消失了。
整个人真正清醒过来,姜眠撑着床板,慢慢坐起。
她盯着暗黑空间里的纱帐出神。
这些话,早在她想明白系统的诡异时,就已经反复锤炼,默默准备好。每一字每一句都斟酌思量过,只等着有一日系统来主动找她,她打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说之前只是疑惑,那么今日,系统的反应已经让她确定——他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没有思想的系统而已。
不敢说他没安好心。
却能断定他有所图谋。
虽然自己在明,他在暗,可有一点可以确定,在谁拥有主导控制权的问题上,他们之间并无定数。她不能主动找它,也不能阻止对方在自己睡梦时来交流;而它,并没有强大到可以实时操控她,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对方束手无策。
话还没说完他就跑了,这不打自招,也许最后的猜测歪打正着,正是关键……
想着想着,姜眠忽然浑身一激灵。
刹那间她慌慌张张从床上跳下来,房间昏黑,她绊了一下,踉跄扑在对面桌沿上,顾不得被撞痛的腰,姜眠手足无措点燃灯烛。
烛火昏黄,她仓皇四顾。
看拔步床,看书架,柜子,看桌椅,小榻。
在原地茫茫然转了两圈,心跳愈发加快——只这样看,她也看不出房间里有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
这世上,当真有这么高的轻功?爹爹就在外边,却并没有被惊动,真的会有人能来无影去无踪出入她的家宅,甚至皇宫吗?
姜眠脸色惨白,试探出系统的不纯粹是她的目的,可得到确定答案,却也让她恐骇至极。
不敢在房间中呆下去,姜眠连外衫也没披,转身一把推开门跑出去。
“娘亲……娘亲我要跟你睡。”一路跑到萧玉漓房间,因为太过害怕,姜眠顾不上礼数敲门,推开房门便往里冲。
姜重山和萧玉漓齐齐从床上坐起来。
他们二人穿着中衣,目光清醒,显然刚刚歇下还未睡着。
姜眠傻眼。
前阵子爹爹和娘亲不太愉快,一直分房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爹爹到娘亲这里来了。
“你别动。”姜重山按住萧玉漓的手制止她下床的动作,自己下来,扯过放在一旁的外衫便往姜眠身上围。
虽然他也有些尴尬,可看女儿衣衫单薄,脸色苍白的样子,心里一阵绞痛:“怎么了?阿眠,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
姜眠低声道:“我……做了噩梦。”
这会儿萧玉漓也下来了,点点姜重山:“你,出去。”
姜重山微微启唇,还没说什么,萧玉漓已经揽过女儿瘦弱的肩膀,温声道:“阿眠不怕,只是噩梦而已。来跟娘亲一起睡。”
父母都在身边,那阵强烈恐惧消散了不少,后知后觉感觉到羞赧,姜眠悄悄看了姜重山一眼。
见状,萧玉漓又催姜重山:“你快出去,我哄阿眠睡觉了。”
姜重山没说可与不可,就点了下头,转身取过一只茶碗,便要倒杯热茶出来。
“别倒茶了,这么晚喝茶会睡不着的,”萧玉漓看他动作不由出声提醒。
又吩咐道:“小厨房里有安神汤,这会应该还温着呢,你拿来给阿眠喝。”
姜重山忙去拿了。
萧玉漓收回目光,双手捧起姜眠的脸,轻轻揉一揉:“阿眠做什么噩梦了,脸色这么白,不怕的,说出来就好了。”
姜眠声音又低又轻:“我梦见有坏人进我房间。”
她垂下眸:“醒来就觉得真的有。”
萧玉漓微微笑,虽然只是天方夜谭的噩梦,可女儿这样瑟瑟受惊,她也还是很认真地告诉她:“没有的。阿眠,没有人敢,也不会有这个能力。”
“爹娘都在旁边呢,怎么会让坏人欺负你?你爹爹那人……虽然有很多不可取之处吧,但他的内功已登峰造极,这世上或许有人能潜进来,但绝无本事在他的地界施展轻功却来去无痕。”
说着话,姜重山回来了,小心翼翼捧着一碗安神汤。
姜眠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
看女儿脸色没有方才那么苍白透明,姜重山揪着的心松下不少:“阿眠没事了吧?”
萧玉漓说:“有没有事,阿眠今天也跟我睡,你回去吧。”
姜重山摸摸鼻子:“嗯。那你照顾阿眠,我先回去了。”
**
这床铺和暖,满是令人安心的气息,姜眠甚至分出一点心想:也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来的,是前几天就过来了,还是今天第一天。
好不容易他们这样好,结果因为自己,娘亲又把爹爹撵走了。
“阿眠,还害怕么?”萧玉漓熄了灯,躺在她外侧给她盖了盖被子。
其实早已没那么惊恐不安,可方才那屋中布满的毛骨悚然,还是有些挥之不去的阴影。
姜眠没回答,整个人靠进萧玉漓怀里。
萧玉漓柔声道:“不怕了阿眠,娘亲在,没有噩梦再来找阿眠了。”
姜眠轻轻点头,嗅着母亲身上安心和暖的气息,慢慢闭上眼睛,渐渐安稳睡去。
……
东南,潞州。
潞州的主战场在雁鸣山腹地以及西北一带的平原,杀伐腥风暂且没有刮到潞州城里。但百姓们都知,双方胶着十几日,只为抢先攻占雁鸣山,不到最后,谁也不知是何结果。
家家闭门闭户,大街空无一人。
深夜里,连打更人都不见,几个身穿甲胄的士兵从街角转来。
他们走得很急,风风火火直奔一户人家,也不敲门,一脚踢门闯了进去。
屋里很快传来惊叫声,求饶声,不多一会儿,第一个闯门的士兵走出来,往地上呸了一口:
“没有。太老了,看着就倒胃口。”
他们转身进入下一家。
仍然和方才一样的粗暴推门,三五个人冲进去,若非他们身上穿着梁朝军制的甲胄,直教人以为这是一伙穷凶极恶的强盗。
很快,两个士兵从里面拖出一个年轻姑娘,她容貌清秀,荆钗素衣,半边头发已经散乱,吓得腿软连连求饶:“兵爷,兵爷,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这些人似乎对此场景司空见惯,闻言压根没理会,如同拎货物一样往外走,嘴里嚷嚷着:“这个还不错,赶快的,下一家,别耽误时间——”
他话音未落,屋里连滚带爬追出来一个男人:“几位兵爷高抬贵手啊,求求你们……小人给你们磕头了……”
男人膝行至他们面前,嘴里念着求饶,彭彭以头抢地声响起。
一高壮士兵不耐烦“啧”了一声,一脚踢开清瘦的男人:“滚!真他娘晦气。”
他抬脚欲走,却被男人一把抱住脚踝:“放过她,放过她,求你们了……”
士兵蹲下来,揪住男人领子,抡开胳膊甩他两巴掌:“哪里来的刁民?真是不识数。沈侯爷在前线呕心沥血,只为了保住潞州一方平安,他为了潞州,为了东南境的所有百姓,如此奋不顾身不计生死,你们这些刁民却百般不肯体谅,将士们如此劳苦,你们却不肯侍奉一二,这是什么道理?可知能伺候晋城军,也是你夫人的福气啊。”
一时间,男人几乎忘了将求饶之语说下去,青肿的脸透出一种茫然——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嘴里竟然会吐出人言一样,能将如此不知廉耻的话说的理直气壮。
这士兵嗤笑一声,一把甩开男人。后边走上来个人勾搭他肩膀:
“行了鲁哥,赶紧走,还去下一家呢。”
他笑嘻嘻踢了男人两脚:“我们晋城军一向有借有还,但你不识抬举,就让你媳妇儿在我们那儿多待一段时间。”
男人被打的爬不起来,趴在地上艰难喘.息,看那娘子哭求着被几人毫不留情粗鲁拖走,一时悲愤绝望目眦欲裂:“混蛋啊!你们都是混蛋啊!!你们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畜牲!老天都在看着呢!沈枫浒和你们这群走狗都是混蛋!你们欺男霸女,丧心病狂,一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士兵大怒,唰的一声抽出腰刀:“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高高扬刀,脸颊上的肌肉翕动着,手劲猛然一顿就要向下砍去!
下一刻“噗”一声,众人还没看清是什么,只隐约看见一道黑影不知从哪个方向而来,极其细微却掀起一股风浪。
打中那士兵眉心,瞬间穿了他脑袋。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从那股诡异的风迷了眼,再下一刻,暗夜血腥气大盛。那士兵鲜血喷了他身后人满头满脸,碎了半边脑袋倒下来,双眼还怒睁着。
长街穿堂风过,一团枯叶聚堆滚过青石地,大路两边空荡萧瑟。
“怎么……怎么回事……”其中一个士兵愣愣摸一把脸上的血。
“死、死了……他死了!”
所有人顿失方才的嚣张气焰,惊慌四顾,却根本看不到任何一片影子。
“……是、是鬼骑兵啊!鬼骑兵来了!”
一个干瘦的士兵最先反应过来,惊恐大叫:“有鬼……有鬼!鬼骑兵又来缠着晋城军了,大昭的鬼骑兵又来了啊!”
其余人也都瑟瑟发抖,“快跑啊!快跑!有鬼!”
他们连那女子也顾不得,一把丢在地上,连滚带爬仓皇逃跑。
“娘子……娘子你没事吧?”男人手脚并用爬过去,小心抱起地上的女子,确认她没受伤后,哽咽着以手撑地,重重磕下一个头:
“小人徐敬,在此叩谢大昭烈侠救命之恩!此后必日日焚香祷告,以慰您们在天亡灵……祭台常备酒菜,万望不嫌鄙薄,来此停歇,小人奉高香盼诸位英烈早日安息……”
屋后转角处,宴云笺悄无声息走了。
他一袭利落黑衣,头戴帷帽,几乎跟浓夜融为一体。
夜风轻拂间,帷帽檐上垂落的黑纱轻轻晃动,露出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庞。
原本他不愿打草惊蛇,又等留观后效,并不想早早出手,当街杀人。但那士兵已抽刀要砍,他不得不出手震慑。
却不成想,竟有如此意外收获。
鬼骑兵。
晋城军谈之色变,潞州百姓也心中清明。
那是什么?
宴云笺微微垂下眸,大昭鬼骑兵,娘从未提过这一节。
旌猎鸿蒙(三)
雁鸣山外二十里, 晋城军营。
沈枫浒一身的血,甲胄都没来得及换,方至军营, 翻身下马便听见里面一阵喝酒庆贺的声音。
他咬了咬牙,脸颊上息肉翕动,面色阴的要滴出水来。
副将丘天川看他面色如此, 忙道:“侯爷,今日靖畔修罗道大败燕夏先锋军,打了胜仗, 兄弟们一时高兴也是有的,由他们庆祝也罢,振奋士气, 也不是什么坏事。”
“打了胜仗?”
沈枫浒反问:“韩子毅率一万精兵前来支援, 确实重创燕夏先锋军,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那是整整一万人啊,几乎全折在了修罗道!”
“可韩将军还活着……”
沈枫浒陡提音量:“他活着有什么用!”
丘天川不敢说话。
“他是活着……难道他活着是什么好事吗?行兵布策皆由本侯来指挥, 此战虽胜,损失却大!等他回了京城,向皇上禀明情况,届时本侯该如何自处?”
“一万精兵啊……不过两日光景就尽数折损,这叫什么?难道我还能忝颜, 再向皇上求讨来一万精兵吗?!”
丘天川惨白了一张脸, 哈着腰, 低声道:“侯爷, 战场上的事谁说的准?排兵行阵皆是为了胜战而打算,况且您这段时日殚精竭虑, 废寝忘食,身子早就亏损,您一切都为了梁朝安定,韩将军会理解的。”
沈枫浒冷笑:“他不会的。他本就不赞成出兵修罗道,是我用官阶压了他一头。他的弟兄们战死,他不会放过我,皇上更不会。”
“那……”丘天川看了看军营方向,那里还隐隐的淫言笑语,脸色泛难。
“罢了,有此一战,燕夏至少也得月余才恢复元气,咱们倒有了喘息之机。你让霍鲁带一小队人去潞州城,将士们都辛苦已久,该松快松快。”
丘天川拱手道:“是,属下已吩咐……”
正说着话,忽然远处慌里慌张跑来七八个人,连滚带爬跑出了丧家之犬的鄙陋。
沈枫浒此刻最看不得这些,怒从心起,喝止道:“慌什么!燕夏打来了吗?如此不成体统!”
丘天川定睛一看,不由奇道:“你们怎么没带女人回来?霍鲁呢?”
“禀……禀侯爷,丘将军……我们刚进潞州城就、就碰上鬼骑兵了!”
说着他带了哭腔:“鬼骑兵又来缠着咱们了!”
“一派胡言!”沈枫浒脸色隐隐发白,咬着牙,怒不可遏一个巴掌扇过去,“什么鬼骑兵!都是放屁!大昭那些亡国的猪狗早就被屠的干干净净!没有鬼,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待本侯把他揪出来必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那士兵被打掉了两颗牙,捂着肿胀的嘴说不出话来,后面一个高个士兵还算镇定,勉强道:“侯爷,我们刚抓了一个人,霍鲁就死了……死的离奇蹊跷,上一刻还好端端的,下一刻,他的脑袋就就炸开了……”
沈枫浒双唇抖着,一句话也没说,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
“出什么事了?”
晋城军的军师李安通从旁走来,略略扫了一眼几人面色,心中有了数:“行了,你们先下去休息,许是这段时日太累了,没看清是哪个刁民放了冷箭也未可知。”
几人喏喏退下。
李安通上前一步,低声劝慰:“侯爷,何必和他们计较,一群无知之辈罢了。鬼神之说一向是无稽之谈,这世上能人高手数不胜数,他们几人,见识过什么。”
沈枫浒咬牙:“我自然知道,就算真有鬼怪又如何?昭人本就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便是化作厉鬼本侯亦问心无愧!”
“是,”李安通担忧地看他一眼:“侯爷今日感觉身体如何了?还是虚弱的厉害吗?”
沈枫浒似乎不想提,摆摆手:“没什么,这战事不平,身子是好不了了。”
李安通不动声色看丘天川一眼。
丘天川脸色难看,冲他摇头,他心中明白,低叹道:“侯爷,眼下所谓大昭鬼骑兵根本不是最重要的,此刻局面凶险,便是能安稳这一时,也长久不了几日。”
身旁这两人都是自己心腹,说话也不必避讳。沈枫浒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李安通叹了口气,向营帐看了看,压低声音:“侯爷,我们进里面说。”
进了营帐,空间变得逼仄下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侯爷,现在摆在面前的只有三条路。第一,死守东南,但以现在的形势看,等燕夏恢复元气,我们却仍无力还击,那时整个晋城军都将死无葬身之地。您虽为国捐躯,可也失了东南门户,叫敌军大肆进军我梁朝国土,未必留下好名声。”
“第二,向皇上禀明东南局势的危急,请朝廷换一位将帅,但如此一来,您回京之后,天子必雷霆之怒,不仅丢了自己性命,还连累族人,甚至全族的百年清名也难以保全。”
要这么听,第二条路都不如第一条路来的有骨气,可若是如此选择,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沈枫浒沉声:“那第三条路呢?。”
“逃。”
沈枫浒一听就摆手:“不可能,说的容易,本侯这一逃,皇上必拿本侯宗族开刀,那这偷生又有何意义。”
李安通道:“侯爷稍安勿躁,请准属下细细道来。这逃也有逃的门道,侯爷细想,如今援军刚至便尽数折损,等消息传回京中,皇上不会再分一兵一卒,且必定立刻换了将领。召您回京这还是好的,若是新帅未至,战事又起,潞州失守,那才是屠刀悬于满门。”
“眼下我们兵力消怠,可燕夏也元气大伤,策划出逃不失为一条生路。这边我与天川二人不足轻重,倒是好说,只要佯作您死亡的假象。此时此刻借口也很充分,您因兵败万念俱灰,遂起轻生之念说得过去。即便做的粗糙些,有人怀疑也无妨,等数日后战乱一起,谁又分得清谁,谁又能活下来呢。等到风声过去一两年,再悄悄知会京中家人,离京团聚。”
沈枫浒听到这里,心下已然一片雪亮。
说是三条路,其实摆在他眼前的,也只不过是一条路而已。
李安通是他的军师,看的比他还透。若说他还抱着一线希望,想负隅顽抗化败为胜,以后名垂千古。但李安通已经坚信此战必败,再无打下去的意义了。
说这么一番话,实际上已是做好了出逃打算。
几番斗争下来,沈枫浒也不得不承认,李安通的话确有道理。
“好。眼下时间尚算充裕,我们可慢慢商议怎么逃,逃去哪,这些……”
“报——将军,外面来了个年轻公子,说是姜重山将军之子。”前来禀报的是个年纪尚小的士兵,话传了几轮,到他这里说的也不甚清楚。
沈枫浒皱眉:“姜重山的儿子?那个叫姜行峥的小子?”
“呃……好像是。”
姜重山戍北十年,他们从未打过交道,就算年轻时在京中也并不熟识,无半分交情。这个时候,他派他的儿子过来,又并不是皇上下旨……
沈枫浒何等精明之人,心念一转,便有了猜测。
转头望向李安通,见到对方目中和他同样的了然之色。
“侯爷,姜重山将军虽与我们素无交往,可他是忧国忧民之人,此时派他儿子前来,当不会是聊家常的吧。”
沈枫浒唇边浮现淡淡的笑意,吩咐士兵:“把姜公子请进来。”
等人走了,他转头对着丘天川:“你去准备一份好茶。”
“侯爷……”
跟了沈枫浒这么多年,他立刻便知晓此话深意。
李安通道:“没关系,咱们能做的干净。此事非同小可,若真能扭转战局,可不能被别人抢了功啊。”
***
宴云笺踏进营帐之时,沈枫浒等人都已落座,他下首放着一把椅子,旁边小几上还搁着新添的茶。
“见过沈侯爷。”宴云笺拱手行礼,递交了姜重山的亲笔书信。
他身姿挺拔如竹,举手投足一个动作,便显气度凌云举世无双。
此时未遮双目,一双清亮的凤眸沉静端稳,流转间,瞳孔外圈闪过流金般的微光,几乎令人神魂颠倒。
沈枫浒和李安通对视一眼。
他转过头,拧眉打量宴云笺:“你不是姜行峥。”
不仅不是,看着这张脸,他还觉得眼熟。
不等宴云笺回答什么,李安通微眯双眼:“公子生了一双异瞳,在老夫记忆中,唯有乌昭和族人才会有这样暗金色的眼眸。”
宴云笺道:“两位大人误会,在下是姜大将军义子,名讳乌烈,眸中杂色是因身上带着北羌人血统,并非乌昭和族人。”
北羌人的确也生异瞳,只是种族稀罕,人数太少,一时之间叫人想不起来。
沈枫浒没再说什么,拆了信扫过一遍。
姜重山的书法,放眼梁朝也是数一数二的。他早年见过,认出这的确是姜重山亲笔。
这么看,倒没什么可怀疑的。此人说话不卑不亢,沉稳有度,一看便知受过良好的教养,像是姜重山能调.教出来的人。
他在北疆十年,收个义子罢了,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沈枫浒抬手:“原来如此,贤侄请座。”
他笑了笑,转头对李安通赞道:“我这贤侄通身气度,一看便是得姜大人多年悉心教导,真真龙章凤姿。生的也是一表人才,惊为天人,不知怎么总觉看着有些眼熟呢。”
李安通也笑:“公子的容貌,卑职见着也眼前一亮,可谓是冠绝天下,这般人物侯爷若是打哪见过又怎会忘呢?不过是看着公子亲切罢了。”
其实要搁平常,他们二人倒也不会这般平易近人。姜重山的义子又如何,这前面加了一个“义”字,那就是和亲子天差地别。
只是,他来此多半为献策而来,这才举止亲昵。
沈枫浒不着痕迹打量宴云笺,他们倒也不是随口赞誉,此人的确生了一副位列仙班的皮囊。
“贤侄,你一路远来,实在辛苦,喝口茶歇一歇。”
宴云笺端起茶盏,置于鼻下微微一嗅。
“请沈侯爷恕罪,在下身体有恙,一直服着药,喝不得这么好的青空翠。可惜了您这么好的茶。”
沈枫浒倒也没再请,和蔼道:“这里条件简陋,招待不周,还望体谅。只是不知贤侄深夜来访,有何要事啊?”
宴云笺望向沈枫浒。
他的眼睛比前些日子恢复更多,从能感光,到此刻已勉强看出模糊虚影。
“在下为解东南之困而来。”宴云笺伸手入怀,指尖碰触到两张薄薄的纸,他不露声色将最下边的一张抽出来,上前双手递交给沈枫浒。
沈枫浒如获至宝,面上却还端庄,接过来只和李安通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隐隐露出些许兴奋。
他细细研读的空档,宴云笺忽然道:“沈侯爷,您身后这张弓可否让我细瞧一瞧。”
沈枫浒一心扑在手中布策上,想也没想道:“自便即可。”
宴云笺缓步从他身边绕至后面,在墙壁面前站定。
刚才那团模模糊糊的光影就在他眼前。
这是一张漆黑沉重的烈弓。
他抬手,先从最前端摸起,停留许久,指腹抚过它弯曲的弧度,渐渐至弓身。
那策论在沈枫浒手里,李安通一时看不到,目光便落在宴云笺身上。
看他沉静抚弓,不由道:“公子是否觉此弓造型奇怪?的确,它前端弧度要比我朝弓弩弯曲角度更大,如此射程更远。这种弓,原出自大昭。”
他笑着介绍:“你手下这一把,原是亡国君昭贤宗曾用过的。”
“不过,悬挂于此,并非侯爷喜爱,这毕竟是亡国之君那儿缴获的战利品,是我梁朝男儿荣耀之象征。”
宴云笺放下手。
转头:“大人说的是。”
他走回原处坐下。此刻沈枫浒已看完手中策论,抬起头,眉宇比方才更深皱几分:
“贤侄,这便是姜大将军要你献于我的兵策?”
“是。”
“呵……”沈枫浒意味不明笑了下,舔了舔嘴唇,看宴云笺就没有方才那般亲切了,“你莫不是在与我玩笑吧?还是说,姜大将军并不知晓东南的战况有多危急?”
怎会如此?
李安通忙拿过沈枫浒手中的东西,低头细瞧。
宴云笺神色未变:“若献策不当,侯爷不理会便是,义父亦是忧心战事,您何必动怒。”
沈枫浒抿唇成一线,默然不语。
这会儿李安通也看完了,他倒知道沈枫浒为何失态——原本他二人听闻是姜重山的兵计,都以为天降转机,这场战还有的打,看完之后,却也只能苦笑:
“公子莫见怪,侯爷已操劳数十日,脾气暴躁也是有的。大将军一片好意,他心中还是感念。这……这兵策并非不好,从布阵来看,其实已经妙极,只是……”
他想了想,想到一个合理的说法:“姜大将军常年驻扎北疆,那里的地域,气候,战况,都与东南不同。故而此计好虽好,却不适合眼下的情状。”
宴云笺点头:“原来如此。”
空欢喜一场。此刻,沈枫浒也没有再与宴云笺虚以委蛇的打算:“好了,姜兄是一片好心,本侯领会。贤侄远道而来辛苦了,本侯派人带你前去安置。”
……
夜已至深,天幕漆黑,无星无月。
宴云笺坐在偏远狭小的帐篷里,简陋桌板上燃一盏昏暗灯烛。
这灯烛是次品,偶尔有几缕黑烟呛出,火光如豆,光线十分微弱。
宴云笺从怀中取出另一份策论。
铺于桌面上展开,这是他写给姜重山看的那一份,上面还有几处他的细细批注。
缓慢抚过摸过那些已干透的墨痕,宴云笺沉默将纸折叠两折,两指夹着边沿,靠近烛火。
火舌安静舔舐脆弱白纸,光芒渐盛,金黄的火焰慢慢吞噬宴云笺手中的纸张。
渐渐卷边,炭黑,消无。
想起那杯茶,他漠然勾唇。
这一关算是挡了。
无论为了什么,都不可能让姜行峥来此。义父远离京城已久,也许他了解这脏污的朝廷,却未必深深了解沈枫浒这个人。
可他就生长在污泥中,他什么都清楚。
宴云笺神色冷静无波。
直到火苗撩到他手指,他眸心一动,缓缓收回,两手交握在一起。
第二日,军营内风平浪静,所有人都一副历经大战后的疲惫模样。
第三日,依旧如此。
第四日,依旧如此。
只是傍晚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沈侯爷不知怎么忽然有了轻生之举,幸亏发现的及时,才被救下来,一时间人心惶惶。
宴云笺在这里整整停了五日,他不去见沈枫浒,沈枫浒也早就忘记他这号人。
二更天时,他耳中听着细微动静,伸手取过解药瓶子。
只有碰触这小小瓷瓶时,他五日来面无表情的神色才终有松动,泄露几分不可控制的柔软。
向眼中各滴两滴,宴云笺将瓶子仔细收好,掀开帐帘。
外边的风极大。
只有五日,太短了。实在来不及将鬼骑兵的信息打探完全,甚至几乎一无所获,可沈枫浒已经动作,没有时间了。
**
宴云笺不声不响走入主营帐时,沈枫浒正将一份细软放进包袱中。
“你——你来做什么?”他不通报便径直走进,沈枫浒陡变了脸色:“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
宴云笺气定神闲坐下,甚至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轻闻一下,笑了。
“好茶。沈侯爷不必理会在下,您只管忙您的。在下身为晚辈,见您心意已决,不敢阻拦什么。”
沈枫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冷笑一声丢下手中的东西:“乌烈,本侯看在姜重山的脸面上,给你几分好脸色,你若不识抬举,本侯不介意帮姜大人教训教训。”
宴云笺垂眸,瞥一眼角落里模糊的白影:“侯爷若一时片刻不急走了,在下便与侯爷谈说两句。”
“凭你也配!给我立刻滚出去。”
“侯爷这般恼羞成怒,是因为在下在此,耽误您与李大人、丘大人会合么。”
沈枫浒愤怒的神色陡然一僵,惊疑不定望着宴云笺:“你……你什么意思?”
宴云笺一手搁在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轮番敲击:“若是因此缘故,侯爷倒不必着急——您见不到二位大人了。”
“本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宴云笺解释:“眼下正是战时,说不定过几日燕夏再次打来,这里就会变成一片尸海,有谁能知道哪几个人是死了还是逃了。”
沈枫浒冷笑:“真是一派胡言,你就是这么看本侯与本侯部属的,明里暗里指说他们逃了,真是荒谬!”
“他们当然不是逃了。”
宴云笺道:“侯爷,我的意思是,李大人和林大人已经死了。也不用做的多掩人耳目,往尸坑里一丢,就万事大吉了。”
沈枫浒一下愣住。
垂在身侧的手渐渐颤抖,他看着眼前说话轻描淡写的男子,竟觉得有些看不透:“谁——谁说他们死了,怎么死的?”
宴云笺道:“我杀的。”
“……你少诓我,你以为我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宴云笺往桌上扔了个染血布包。
布包没有系紧,掉落便散开,露出里面的两根食指。其中一指根上还戴着一枚玉戒。
沈枫浒死死盯着眼前那两根断指,大脑空白了一瞬,耳边仿佛有什么尖锐的鸣响。
终于,他缓缓抬头。
对面端坐的男子依旧那么从容。他沉稳有礼,优美的薄唇轻轻张合:
“现在,侯爷可有时间坐下与我叙一叙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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