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猎鸿蒙(四)
沈枫浒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
他端坐于此, 气度闲雅。可凭他的身份,凭他一己之身敢如此狂妄坐在他千军万马中央——那种诡谲沉静,叫人心头发怵。
更何况, 他已杀了他两名心腹。
沈枫浒压下心绪,权衡一瞬。
能说出这样的话,深夜孤身一人与他谈判, 显然既有本事又有胆气。虽摸不准对方条件,沈枫浒也知没必要再兜圈子:
“我知道你是聪明人,索性我们便把话说开。既然你已经杀了李安通和丘天川, 又敢独自一人站在我面前说出这番话,想必已洞穿了我的心思。”
“是。”
“你有条件要与我谈?”
“不错。”
“既然你要阻止我离开,那看来, 我留在这里, 对姜重山还有一些我暂未想透的好处。”
“侯爷误会了,”宴云笺道, “我与侯爷谈的事,与义父无关。这是你我二人的私事。”
私事。
沈枫浒勾唇, 目光又落在那两根断指上。
拉过那块布重新包好,随手一丢,那布包落入一旁火盆之中。
“乌烈……是叫乌烈吧?你的确很有胆识,但无论你要谈什么,本侯都没有兴趣。你该想一想, 这是谁的地盘, 只要本侯现在一声令下, 晋城军便会冲进来, 届时本侯随便给你安个什么罪名,你都无力抵抗, 甚至你根本不是姜重山的亲生儿子,便是就地处死了,姜重山也不会为了你,来与本侯作对。”
宴云笺微笑抚掌:“侯爷大可叫人试试。”
沈枫浒即刻高声:“来人——”
无人应答。
“来人!”
依旧一片静默。
沈枫浒脸色发青,拔腿便向外走,却在路过宴云笺身侧时被他一把扭住了手臂。
分明他只是轻轻松松伸出一只手,甚至神色都毫无变化,看上去根本没使多大力气,沈枫浒却觉被他扭住的那只手几乎脱了骨节,别说挣扎,根本动弹不得。
“沈侯爷,我们就别用这种方式了,大家都是斯文人,坐下来和和气气的说话可好。”
沈枫浒怒不可遏:“你放肆!你到底想干什——”
宴云笺一把甩手,沈枫浒踉跄跌回去。
他不是他的对手。
这是沈枫浒脑中的第一个念头,他身经百战,对于敌我力量的判断已经是一种本能。甚至,不能用对手二字来形容,对手尚可与之一战,而眼下他已经没得选择。
“你想做什么,直说吧,”沈枫浒低声道,“你有什么条件,且先说来听听。”
宴云笺平静凝视他:“一直以来,侯爷被鬼骑兵纠缠不休,可还能笑纳?”
“你!”
沈枫浒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什么意思……鬼骑兵……莫不是你在背后操纵着一切装神弄鬼?!你到底要做什么?”
“是我。”宴云笺点点头,“我也不想做什么,只想时时刻刻提醒侯爷,莫忘了当年对大昭做下的历历恶行。”
沈枫浒目光一厉。
“呵……你不是北羌人,你是乌昭和族人。”这也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沈枫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挑眉道:“你这点手笔,莫不是在跟本侯开玩笑吧?恕我直言,你手下也没多少可用之人吧?用一群乌合之众装神弄鬼,不过是吓唬吓唬本侯,连一点皮肉都未损伤,乌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宴云笺眸光微暗。
他的鄙夷不似作伪,大昭鬼骑兵,仅仅只是如此么。
本想诈上一诈,摸到张底牌却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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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昭和族人……”沈枫浒的神色忌惮之余,又多了一层嫌恶,“原来这就是你要与我谈的私事。你眼眸中的暗金色如此之纯,应当不仅仅只是有几分血统而已吧,你究竟是谁!”
宴云笺勾了勾唇。对方既没什么有用信息,他也懒得和他徒耗时间。
“我是谁。”
“侯爷忘了谁,也不该忘了我啊。”
宴云笺缓声道:“您的儿子因火伤了眼睛,最后这罪归咎在一宫奴身上。小满那日下着雨,侯爷怒气冲冲从奉元殿出来,将那罪奴一脚踢下宫阶,在暴雨里滚落十几阶才堪堪停住。”
“侯爷犹不解恨,抽刀欲砍,最后被人拦下,因不能血溅奉元殿前而作罢。”
沈枫浒脸色阴沉如水。
等全部听完,他再忍不住大怒:“是你——原来是你!宴云笺——”
怪不得他觉得他眼熟!
他的确见过他,他竟是那大昭的亡国奴宴云笺!
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一个本该在宫中囿困一生的人,竟会出现在此!
沈枫浒抄起手边的东西,也不管是什么,全都一股脑砸过去:“竟是你这个贱奴!我万万想不到……你究竟使了什么妖鬼惑术,你竟敢出宫,你竟能出宫!还大摇大摆的坐在我的营帐之中!”
被蒙骗的新仇与曾经的旧恨加在一起,沈枫浒恨红了眼,怒声大骂:“乌族贱种!利用本侯儿子让本侯束手无策,他被扣在皇宫做了筹码,本侯却在这里走到如今声名扫地的一步!都是你害的!”
宴云笺笑了。
“是啊,可侯爷可知为何是你,而不是柳静,朱云,何康杰——这片战场并非凶险之极,除你之外,依旧有许多武将可以胜任。”
他对着灯烛仔细看自己手掌,这双手修长而完美,泛着淡淡的如玉般的光泽,线条漂亮优美,就像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我的手的确脏,但我只碰脏血。”
宴云笺抬眸看他:“你囤养私兵,欺男霸女,搜掠民膏,来这里做一个丧家之犬,败军之将,是不是正合适?”
沈枫浒虽阴毒,却城府极深,宴云笺这段话点出一个很关键的信息,他愣过后惊怒:“你什——你什么意思?!说清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吃这场败仗?!”
“是。”
宴云笺静静道:“您清楚,我们阖族卑鄙,乌昭和族人的祖先是西疆蛇蛊,最善用蛊毒妖术。那日我特意挑了您在的时候去奉元殿外跪着,就是为了能得侯爷接近片刻。您虽踢断了我一根肋骨,我却甘之如饴。”
“安知这一根肋骨,要使得侯爷日后以命来抵,实在是笔划算的买卖。”
这局棋,从沈枫浒开始,庞大、复杂,一步步串联至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原本该觉得痛快的。
可有个名字,坠在心头沉甸甸的,一碰便觉撕伤。
宴云笺不动声色深吸口气,目光重又锐利,盯着眼前之人。
沈枫浒怒骂:“你这歹毒的小人——”
“你想做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算计我出征,又让我一败涂地,自己却到姜重山身边兜了一大圈,只是为了让他接管这烂摊子?不……不是的……”
姜重山的军功已经累无可累了,他已然成为神话般的人物,没有必要再往他身上堆砌什么。
举目看这河山,北地已定,东南失守。在这个世上挣出路,最快的一条路,就是用战场龙血玄黄铺做自己进阶的路石。
“ 是了……是了……你是为了你自己,只有让姜重山来到这里,你才能跟随其右,在这战场上展露锋芒,节节晋升,真正拥有自己的势力与拥趸……宴云笺——你这是想复国啊!”
宴云笺道:“随你怎么想吧。”
说完他起身,也不看沈枫浒,径直向角落中走去,弯腰拾起地上一团白绫。
“上回你哭闹做戏便是用它。想来你喜欢这种死法。”
一股寒意从脊柱直直窜上后脑,沈枫浒也是历过生死之人,立刻便感知到宴云笺此刻毫不掩饰的杀气。
他本能转身奔逃。
刚跑出一步肩膀便被人扣住,下一刻白绫绕颈,登时便不能呼吸。
沈枫浒赤红着双眼,呼吸困难:“你何必……找我索命?当年下令屠戮大昭的是皇帝……先锋大将军……是虚通海,是他杀了你的父皇,屠了你的宗族……我只不过是他的校尉……宴云笺——你真有本事——去找他们啊……”
“不必你提醒。”
宴云笺加重手上力道,凑近沈枫浒耳边:“沈侯爷,你非死不可。你参与过衔军令的制定,应当知道我为何定要你性命。”
沈枫浒眼睛睁的极大,因受力眼球已经有些暴突:
“原来你是为了给……姜重山开道……才杀我,宴云笺啊……姜重山可不知衔军令,东南这局势,他可未必……领你的情……”
宴云笺手臂青筋凸起,一声颈骨脆响,沈枫浒再没了声息。
将绳子抛过帐梁狠狠一拉,沈枫浒整个人被拽起,双脚就悬在宴云笺的头顶。
他抬头看。
没有洞彻鬼骑兵的秘密,这种人,就算死了,也得榨干最后一次利用价值。
信仰是信仰,只会不断加深他的信念,却不会将所有事都依托于神明。对于所谓鬼骑,他不信鬼神,只信人为。
宴云笺找来纸笔,略一思索,在纸上行云流水的画下一个复杂狭长的图形。
他跨上桌案,扭开沈枫浒的嘴,面无表情将纸的一端塞进他口中,这么一看,就像是他嘴里吐出来的不是舌头,而是——乌昭和族人的图腾。
做完这一切,宴云笺安静地将残茶喝完。
这几日来,坚定如山的心终于有闲暇松动片刻,只要出现裂缝,那漏进来的一定只有那一个人。
宴云笺一手撑在额头上,将碎发捋至旁侧,然而发丝顺滑,他松开手,它们又再度垂落眉眼脸颊。
半遮着他艳绝侧脸,露出高挺鼻梁,略显苍白怅惘。
仿佛沈枫浒不甘而怨毒的声音还响彻耳边,他心里清楚,为了姜重山不假,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很想很想和阿眠一起生活在艳阳洲,只听她甜净嗓音一番描述,心里便像长了野草般疯狂向往。
他真的好想去。
可是不行。
宴云笺抬头。
烛光静静亮在他眸中。
不行。还不到他能以一己私欲活着的时候。
旌猎鸿蒙(五)
姜重山从外边回来, 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门房,沉着脸负手进门。
他身上气压低,满府的丫鬟小厮见了只敢行礼, 话也不敢问一句,眼睁睁看他径直去了夫人院子。
“沈枫浒在潞州自缢身亡了,”姜重山进门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皇上命我出征。”
“时间仓促,需即刻奔赴潞州重铸东南防线,只能将帅先行, 兵马后置。”
“方才我去校场点过兵,明日一道出发,我与阿峥带着一队先锋军先走, 大军随行, 你护着阿眠压后,不必急着赶路, 顾着她的身子。”
劈头便是这么一段惊人之语,萧玉漓瞪大了眼睛:“你把话说清楚些, 怎么就要出征东南了?我们才从北面回来多久?阿眠身子骨还虚弱着,她能受得了路上的颠沛流离吗?况且潞州已算前线,将她安置在那里根本不安全。”
姜重山沉声:“这些我都思量过,京城亦是龙潭虎穴,留不得。东南虽险, 但有我在, 我不会叫燕夏的骑兵踏进潞州分毫。”
这话萧玉漓反驳不了:“你不是让那……宴云笺带着兵策去寻晋城侯了吗?那布兵排阵你认可过, 不是说绝无问题吗?”
如果按那个打了, 确实没有问题,可连战都没战。
姜重山动了动唇, 什么都没有说,一双深邃的眼睛漆黑湛亮,阴沉冰冷。
夫妻数十载,萧玉漓是了解姜重山的。原本后头许多讥讽言语就要吐出,见他这般模样,静了静,将那些宴云笺的不是都咽了回去。
“要么,我带着阿眠留在京城中……”
这话说了一半,萧玉漓抿唇将剩下的话压下。
“我知道了,我即刻去收拾东西。”
许多念头在心中转过,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姜重山的提议已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父子奉旨,不得不走,她身为女眷倒是可以留在京中。可是,她在战场上可无往不利,京城中那些后宅招数却实在一窍不通,带着阿眠留在京城城,只怕哪天着了别人的道。
况且,十年了才等来的重聚。将心比心,她再不愿意离开女儿一步,那么换作姜重山,让他骨肉分离,也一样舍不得。
罢了。
姜重山看萧玉漓,默默垂眼收一收心底翻涌的怒气,上前一步,不甚熟练地握一握她的手:
“我对不住你们,也没脸见阿眠,她这几天高高兴兴的,还做着去艳阳洲的打算。她那头,你替我好好劝一劝。而且,潞州算得上前线,一切供给只怕要紧着军中,吃穿用度定比不了京城,阿眠怕是要委屈些。”
萧玉漓由着他握了一会儿,听完才淡淡甩开他的手:“别操心这个了,阿眠乖巧懂事,不会在意这些的。”
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你倒应该好好问问你的义子,晋城侯怎么会死的这么快。究竟是无意还是有心,你自己辨吧。”
***
姜眠收到要即刻启程东南的消息后,足足愣了两柱香的时间。
她这段日子一直过的很开心,几乎数着天数过。在她的盘算中,宴云笺应当已在回京的路上,要不了几日便会到家了。
除了想象艳阳洲的秀丽风光,便是专注研究衔军令——除此之外其余的历史内容,反正也不会再去东南,她便一概不管了。
只针对于一点深挖,想了许多模糊的应对框架。
等日后,他们举家迁至北境时,再慢慢向爹爹渗透,让他提早做准备。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对宴云笺无比的信任上。
历史上,他曾率三千人突围燕夏铁骑的伏击,曾孤身深入敌营斩取燕夏大帅的首级,曾创下一个又一个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神话。
这一件小事,他绝不会失手。
……可怎么会这样呢。
姜眠呆呆地答应萧玉漓收拾东西,却在她走后立在原地茫然许久,失神的走回床榻边,扶着床沿一点一点坐到地上。
这一件转折了太多人人生的变故,究竟还是发生了。
她失败了。
她没有争过历史,一切的事情,还是按照既定轨迹毫无偏离的前行着。
姜眠试图说服自己,她不是没有赢过,她帮宴云笺换了名字,在以后的历史记载中,他还少了一笔□□的污名……
——可这真的重要吗?
脑海中另一道声音问。
历历去数改变的那些事,对于历史的行进而言真的有很大影响吗?叫这个名字或是那个名字,只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一个句子,最重要的那部分意义,从来不在主语。
同样的,一个轻薄少女的污点,背上了,拿掉了,对他“忘恩负义”四字沉重压着的整个人生而言,达得到举足轻重的程度吗?
姜眠默默抱住膝盖,将脸埋在双膝之中。
不得不承认,其实她从不是在操纵历史,而是在某一阶段,她的脚步,恰好与历史的辙印重合。
****
顾越从辛狱司出来时,天空有些阴,他抬眼看了看。
李青霜牵了马过来,见他在发呆,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一声。
顾越回神。
走下台阶,一手牵过缰绳,翻身上马调转马头。
“大人不回府吗?”这不是顾府所在的方向,李青霜忍不住多问了句:“大人,昨日抓捕犯人时,您脖颈侧受了伤,这连天审了一天一夜,再不处理,怕是要不好。”
“我知道。”
顾越应了一句,也没说可与不可。
李青霜舔了舔嘴唇,今时不同往日了,原来有姜小姑娘时时关怀着,今日送汤,明日送药,他们大人听话也听劝,哪像现在。
顾姜两家退了姻亲之好,大人虽然看上去哪哪都没变化,可不知怎么,就是叫人心里不得劲。
他跟了两步,又叮嘱:“大人,您别嫌卑职唠叨,辛狱司里边本就气闷,伤口捂了这么长时间,若不上心只怕留疤,这脖子离脸这么近,算得上破相了。”
顾越道:“嗯。你回去吧,别再跟着了。”
他一人打马去了南街,这会儿正是清晨,一些路边的摊贩刚刚出摊,为清冷的街道添了点点人间烟火气。
在街口站了许久,终于看见一辆马车从西边转来。
马车规制不大,并不奢华,车侧壁刻了烈风旗的标志。
顾越轻轻抿了下唇,侧过头去。
在这里站了许久,这一刻,他竟有些退却的心思。
但却不等他辨明此心,马车已驶到他面前。
“顾大人,”姜重山在前头骑马,看见他,松松扯了下缰绳。
并未下马,淡声打了招呼,“顾大人辛苦,这是方从辛狱司出来吧。”
“劳将军垂问,是。”顾越立刻拱手行礼。
姜重山没再说什么,后头马车中,姜眠轻轻掀开车帘。
原本旁边萧玉漓不愿让她搭理顾越,但姜眠总觉得,自己到底欠了顾越一份情,说到底,他将鸩蓝雪的解药私下给了她,对他而言,也是担了一番风险。而她心疾是先天的,就算没有顾越,也迟早会发作,以此怪罪到他头上,不算公平。
“顾大人……”原本只是想打个招呼,姜眠却在看见顾越那一眼后愣了愣,旋即道,“大人脖子上的伤口看上去有些溃烂,该尽早回去处理才是。”
顾越一下子抬眸看姜眠。
姜眠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顾越唇瓣微不可察地颤动,半晌终是低声:“是,待会儿便回府处理。”
姜眠没说什么,放下手,车帘滑落,那张温婉娇美的脸也消失不见。
马车走远,顾越缓缓探手入怀,摸到那细长温润的物什,中间的断口处,绞了金丝镶嵌好。
他手僵硬,摸了半晌,终究没有把东西拿出来,一言不发跨上马回了顾府。
顾修远就在家中,看见顾越忍不住数落:“阿越,你脖子的伤怎么回事?既受伤了,难道在辛狱司不能处理?非要这么拖着?”
“你回房间去,我去叫府医给你瞧瞧。”
顾越平静道:“不必了父亲,我自己便可处理。”
“你下手没轻没重。”
“无碍的。”
顾越丢下这一句,拱了拱手,便提步回房。
顾修远望着他背影:“你是不是去见姜重山那一家了?”
“你手下的李青霜半个时辰前就听他回府了,他总不会走的比你更早吧?”
顾越回头:“没见。我去南街吃了点东西。”
那就好。顾修远放下心来,他总觉得他这儿子一片痴心,但细细观察下来,又觉得不像,似乎又没把姜眠放在心上。
“姜重山出征西南,那边的局势想必你也清楚,没有三年五载是结束不了的,以后他们一家多半就留在那里了。”
顾越应一声:“嗯。”
见他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顾修远道:“你把伤口处理好,换了衣衫来我书房,我和你母亲给你相看了几个姑娘,都是数一数二的贵女。”
“晚些时候吧,父亲,我有些累,想休息会儿。”顾越声音低沉,似乎真的很疲惫。
顾修远看着高大挺拔的儿子,心里百般地放不下,又觉心疼:“也好,你也确实辛苦,只怕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了。好吧,以后再说也成,只是不许再推脱。为父真怕你记挂着姜重山的女儿,耽误了自己婚姻大事。”
顾越看了他一眼。
旋即轻轻摇头:“不会。我知道,我与她缘分早已尽了。”
……
姜重山一行人至城门,太子代天子亲自相送。
他与姜行峥下马,与太子见礼。萧玉漓携姜眠出来行礼过,在一旁听姜重山与太子交谈。
太子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姜重山倒不怎么热络,只是恪守礼数答话。
刚说了两句,后面小跑来一人,上来便恭顺拜见:“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姜大将军。”
太子笑问了句:“陈大人怎么在此?”
陈寿生是礼部侍郎,闻言忙答道:“回殿下的话,微臣乃是负责北胡公主和亲一应事项,昨日刚接到消息,说公主的车驾比预计的早了五日入境,我们前来接应。”
“原来如此。”太子微微笑道,“这倒是巧,事都赶到一块儿去了。”
说着他看一眼姜重山,但却没在他坚毅沉稳的脸上看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北胡公主虽为和亲而来,但既入京都,便是皇帝的女人,皇妃身份。按礼制臣子不可先行,须等皇妃入内后才可前进。
所幸并没耽搁多长时间,这话落地不过两柱香,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远远从前方驶来。
马车并非梁朝常见的平顶,有四个尖尖的挑檐,这样的规制姜重山太熟悉了,他在北境十年,了解北胡的一切。
马车停在距城门十丈远的位置,下一瞬,车上走下来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
只远远瞧上一眼,便知那是倾城之姿。
她一身火红色胡装,艳丽颓靡,若论长相,却比她的姐姐凤拂月更加出挑美丽,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惑人心魄。
陈寿生走上前问候,向她一一介绍在场的几位大人。
那北胡公主温柔有礼,含笑听完,唇角微弯。
不止陈寿生有点怔愣,在场所有人,目光都有些认真了。
这北胡公主,丧权丧国,和亲之名说的好听,实则只不过是梁帝手里一个似尊贵非尊贵的玩物罢了。她姐姐已是屈辱至极,惨死他乡,如今他们北胡一连给了两位公主,实则是耻辱之甚。
可她的脸上,竟然找不出任何一丝屈辱神色,反而柔婉至极。
北胡公主一笑,先走上前冲太子行礼:“妾身凤拨云,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抬手:“胡氏娘娘不必多礼。”
因她还没有封号,也不便称呼,只能称一声胡氏娘娘。
凤拨云微笑:“太子殿下客气了。切身得见殿下龙章凤姿,气度凌云,便知是上天赐福保佑梁朝国运昌隆,千秋万载。”
她说话时,语调慢条斯理,嗓音软糯动听,像是念着一段北胡小调般别有一番风味。太子不由得愣了愣,回过神来,点头道:“承您吉言,本宫未想胡氏娘娘与清月公主有如此差别。”
清月公主便是凤拂月,凤拨云死去的姐姐。她听闻这几个字,柔和的长眉微微一动,只流露出淡淡哀愁的情绪:“自然是天差地别。我如何能与姐姐争辉?太子殿下将我们姐妹二人相提并论,实在抬举妾身。”
太子只掀了她两眼,不再说话。
凤拨云身姿优美的欠了欠身,袅袅婷婷走近姜重山面前,得体而完美地微微屈膝:“妾身见过姜大将军。”
若说她方才给太子行礼,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可以理解为低下高贵的头颅,结一个善缘,也让日后的生活少受些苦头。
可面对姜重山,仍是这样不卑不亢,平和温柔的态度,就实在让人侧目。
姜重山不说话,凤拨云就不起身。
一国公主之尊,在这片带给她无尽屈辱的土地上,面对昔日践踏过她故土的敌军将领,优雅温柔地行礼。
终于,姜重山道:“微臣不敢担胡氏娘娘的礼。”
凤拨云微微一笑:“将军太见外了,妾身才是不敢担当您一句娘娘。眼下妾身已是梁朝妇,大将军劳苦功高护卫梁朝,妾身见礼,理所应当。”
“梁朝妇?”
“虽然尚未定品。但这巍峨宫城,便是妾身的后半生。梁朝的皇上也即将成为妾身的夫君,现下提早称一句梁朝妇,大将军莫要怪罪。”
她话说的柔婉,神色也不见任何不甘屈辱的忍辱负重之意,仿佛这正是他发自内心的言语。温和宁静,一笑间尽是娇媚。
姜重山没再接她的话,微微侧身,正想吩咐出发。
凤拨云向他身后探了探头,目光延至姜重山身后萧玉漓与姜眠:“哦,这便是姜夫人与姜姑娘?却不想姜姑娘竟然出落的如此美丽,叫人见之忘俗……”
她边说,边迈开步子向前走。
下一刻,姜重山横臂挡在她面前,手臂距离她身体几寸余,守着礼数又不容置疑,再明显不过的不允许凤拨云靠近他的妻女。
“胡氏娘娘,大军开拔在即,请恕微臣不能再与您叙话。”不等凤拨云这声招呼打完,姜重山淡淡打断,阻塞了她的话头。
凤拨云弯唇一笑。
那双狭长清冷的美目直直盯着姜重山,虽是含笑,却一动不动,只有饱满娇嫩的红唇优雅开合:“不敢延误姜大将军的战机,妾身在此恭祝将军一路平安,凯旋归来。”
姜眠被萧玉漓牵着重新上马车,在进入车内之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正正和凤拨云的目光对视上。
她还是那样从容不迫。
唇角弯起的弧度落落大方,像一朵开的正艳的玫瑰,美得肆意张扬。年纪看上去比凤拂月小了几岁,却足有八分像。
见到姜眠目光,她唇角笑意更深,轻不可察点头致意。
那唇无声张合。
她说:妹妹,后会有期。
姜眠看懂了她的唇语,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落了座,她心中仍觉不安。
方才被凤拨云对视上那一刻,他并不觉得他柔婉温柔,恰恰是她那清冷的柔弱,给人有一种冰冷刺骨的感觉。
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
还是一条美人蛇。
这北胡遣送来的第二位和亲公主,却比她的姐姐凤拂月不知高了多少段位。
“娘亲,你看方才这位公主她……”姜眠却不知该怎么向萧玉漓形容她的感觉。
萧玉漓道:“她是如何,爹娘心中都有数。”
她抬手为女儿理一理披风,紧一紧有些松了的带子,低声,“眼下我们已经启程东南,这京城的事,插不上手。她是个不可小觑的人,又与我们仇深似海,等日后我们返京那日,她能在这虎狼环伺的深宫中活下来……到那时,我与你爹爹自有一番计较。”
姜眠点头。
连她都看出的事,爹娘又怎么能看不出来呢?
凤拂月孤高冷傲,一身铮铮铁骨宁碎不折。同样的屈辱,同样的国仇家恨,她的妹妹却放低了姿态,婉转柔弱,蕴锋刃于无形。
能对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的仇敌笑得如此自若。这位北胡公主,实在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姜眠再掀车帘向后看去。
北胡公主的车驾早成模糊黑点,看不清轮廓。
巍巍皇城,渐行渐远。
……
八月初七,至潞州。
暂时安顿好家人,姜重山带了姜行峥与两名副将一道去军营。
前来迎接的人名为齐伯伦,是晋城军中的一个参将。
姜重山没跟他寒暄:“晋城军里连校尉级别以上的人都没有了么。”
齐伯伦苦着一张脸:“大将军莫怪,此话卑职也没脸回……是,自从沈侯爷去后,军心涣散,许多人已经逃了。”
“逃了也好。”姜重山道,“省的再筛。”
此刻,这人就是晋城军中官阶最高的人。姜重山淡淡打量,看他略显茫然与期待的神色,心中有了数:“这里刚经过一场久战,燕夏伤了元气,暂且不会动兵,我需要尽早掌握一切信息,你去将现在还在的将士整理一份名册,所有信息事无巨细一并备全,另外再分一份重伤与轻伤的名单,标明伤情,今晚一并交上来。”
齐伯伦微微松了口气,忙不迭从怀中掏出一沓厚纸:“大将军,您要的这些公子已经整理好了。”
“什么公子。”姜重山没接。
“乌烈公子啊。”
姜重山一动没动,齐伯伦既迷茫又不安:“将军……”
“你是晋城军的人,这些你自己整理一份交于我。”片刻后,姜重山伸手拿了这沓纸卷起来收进袖口。
“是。”
他们向里走,走至一处营帐时里边传来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
姜重山脸色陡然沉了下来:“把里面的人押出来。”
齐伯伦这边人面面相觑,竟没人敢上,姜重山身后两个副将对视一眼,二话不说便冲了进去。
“将、将军……这些原是沈侯爷亲兵营的人,跟着沈侯爷,确实做了一些荒唐事,但大多数家里有些能耐,跑也跑的差不多了,只剩这几个赖皮狗似的东西没地方去……他们从潞州城里抓来的姑娘,能放的卑职已经都放回去了,可……”
他低下头,七尺男儿脸上流露惭愧神色:“末将人微言轻,手下还有许多重伤的兄弟们要管,这一摊烂摊子……寻医问药,筹粮筹水,见天的忙也忙不完,不是没管过,可一插手这些事,两边人总会打起来。已经够乱了,再自相残杀真的没出路了……实在是有心无力去管束这些畜牲……”
姜重山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他手下的两个副将将里边的人拖出来,还有人衣衫不整破口大骂。
姜重山侧头:“你去叫晋城军所有人在此处集合。”
“是,”齐伯伦硬着头皮:“可……”
“普通步兵能来则来,十夫长百夫长及以上军职的抬也要抬来。若手脚健全却强硬着不肯来的,也不必争执,记下来,过后本将军自会处理。”
很快,空旷的场地聚满了人。
大家知这是声名远扬的姜重山将军,只是这么看着他,威仪俊美,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直到他解下腰间悬挂的马鞭。
几个瘫倒在地上的混账也清楚自己怕是要被这新任的大将军拿来立军威,各个以头抢地,痛哭求饶。
瞧他那气势,只怕这一顿鞭子抽下来,能要了他们半条命。
齐伯伦在一旁咽了咽口水,心中想着:若是打一顿,能把他们打服了也罢,可若是镇不住,这些王八蛋都是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他们养好了伤,没什么事了,只怕要回踩姜将军治军能力不过如此,煽动军心……
还不等他这念头转完,姜重山扬手一鞭子甩过去。
穿山裂石般的力道打在最前面那人身上,比重刀还要刚猛,竟将人一瞬间劈成两半!
鞭身挂了浓厚的一层血,泛着热气。
刹那间,全场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姜重山面无表情再挥。
四个人,四鞭,四条命,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姜重山始终冷静无波,手中的马鞭已断裂一半,他随手扔在那滩血肉模糊的烂肉之上。
“本将军与沈侯爷有些不大一样,掌军时,有自己的军规。有一千人便用一千人的打法,但若这一千人之中有五百个混账,本将军不介意杀干净了,换五百人的打法。”
姜重山转过身淡声问:“有多少十夫长百夫长未到。”
齐伯伦早就傻眼了,白着脸色呃了一声,一时间没说出个准确数来。
“慢慢算吧,有多少人没到,就切多少块给他们送去。算是本将军给的见面礼,让他们醒醒脑子。”
……
晚上姜重山回了府,在破旧的府门前停了片刻。
时间仓促,一切条件都很简陋。他盯着门前开败了的花,心底一阵难言的愧。
元叔从里面迎出来:“将军。”
“把宴云笺叫到前厅来见我。”
“将军您……”
“去传!”
元叔不敢再说什么,拱了拱手便下去了。
走出十几步,他揪住他的徒弟阿录:“将军的气还没消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晋城军那边有什么事,这气是越拱越大了,还立刻要见二公子。”
阿录急问:“那怎么办?这会儿让二公子见将军,准没好。”
元叔琢磨着:“这也不能全算在二公子头上啊,他不可能害将军的。”
阿录一阵牙疼:“是啊,这战场上的事哪说的准了?东南已经乱成这样,谁也不能说十拿九稳,公子这是赶上了。”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我去叫人,你偷偷的,去知会姑娘一声。”
旌猎鸿蒙(六)
月如弯钩, 薄薄残云朦胧遮蔽,寂静萧凉。
宴云笺走进正厅。
进门那一刹那,身侧带起的微风将室内烛火晃动了两下。
昏暗的烛光中, 姜重山的身影肃穆而高大,背对着门,双手撑着桌子, 听见动静也没回头。
战场杀伐之人,甚至无需目光所及,只用一个沉默的背影, 便已不怒生威,泛着一层层迫人的压力。
宴云笺看不清楚,却可以感知这种压力。
张一张嘴, 什么也没敢唤, 慢慢屈膝,直直跪在地上。
双膝触地的声音很响, 姜重山依旧没什么反应,不回头, 也不说话。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他说:“这段日子,倒辛苦你了。”
宴云笺垂首低声:“孩儿不敢。”
“不敢,”姜重山慢慢咀嚼这两个字,喉咙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响,转过身来:“你临行前, 我对你说过什么, 你还记得吗?”
宴云笺薄唇一颤, 声音极低:“记得。”
姜重山勾了勾唇。
这是极为讽刺的一个笑容, 他双眼始终平静无波,带着极致的洞彻。
“说说看。”
“但求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姜重山淡淡道,“别的也就罢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沈枫浒死,有没有你刻意纵容的成分——他曾经参与过大昭屠国战,那时他是先锋将军的校尉,大昭国破时你尚遗母腹中,我一向知晓你心思重,问的这个问题,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宴云笺只沉默了一瞬:“是我杀了他。”
姜重山扬手一个巴掌掴在他脸上。
这一掌半点也没收着力气,宴云笺全无反抗,被这巨大的力道打摔出去,重重跌在地上。
唇角裂的厉害,一泓血迹留下来,将整个下巴都染了半边血。
姜重山气得发抖,指着伏在地上的人大喝:“孽障……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姜眠匆匆赶到时,落入耳中就是这么一句。
“爹爹!”她提着裙子冲进去,双手抓着姜重山手臂,“爹爹你怎么了?怎么说这么重的话。”
姜重山犹在气恨中,胸膛起伏不定,姜眠看他额头鼓起的青筋,一阵心惊胆战,生怕他气坏了身子:“爹爹,你消消气,先坐下好不好?”
感觉到姜重山僵硬的手臂顺着自己力道慢慢软和了一点,姜眠松口气,转头看地上的宴云笺一眼。
姜重山也顺着她目光看。
刚才气血上头,他一时怒极口不择言,现在想想,又觉后悔,却拉不下来脸说什么。只将脸默默侧到一边,谁也不看。
姜眠又回头,软声道:“爹爹,你平一平气。这些日子一直在赶路,方才又去了一趟军营,已经很累了,今天就不说这些了,您还没有吃东西,我陪您用过晚膳,您早些休息好不好?”
女儿的声音甜软娇糯,似一股清泉流淌过,将心头的火气尽数浇灭。姜重山再盛的火都渐渐平息下来,转过脸,低头望着姜眠。
“爹爹知道了,阿眠,你先出去吧。”
姜眠担忧看他:“爹爹,今天先放一放,你与我一起去用膳吧。”
姜重山低声:“我们还有一些事情要谈。”
这一会儿功夫,宴云笺已经静静重新跪好,他左脸上五个指印泛出青紫,乌发微微散垂下几缕,唇角的血迹干涸,既狼狈又苍白。
垂着的手掌无意识去抓铺散在地上的衣角,轻轻握紧。
他想让自己放下些,却怎么抵消不得心中如浪潮般汹涌的苦楚。
何等敏感聪慧的人,怎会感觉不出虽然阿眠一直劝姜重山消气,可对自己是存一份怨的。
姜眠仰头看看姜重山,又转过去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宴云笺,心中百般滋味左右为难。
“这是怎么了?”姜行峥闻声过来。
一进门看见宴云笺脸上明显的巴掌印,心下了然:“爹爹,您消一消气,有什么话好好与阿笺说便是了,这世事无绝对,如今这状况也不能全责怪在阿笺头上。”
姜重山没接话,趁着空档,姜眠扶着他终于让他坐了下来。
他一手搁在桌角,下意识攥了攥:“你不知晓他做了什么,他也不冤。”
姜行峥道:“再是做错事也罢了,爹爹,阿笺这般通透,你讲与他他就会明白的。虽然儿子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但大约能猜到些。沈侯爷曾经干过什么,儿子心中清楚,您也清楚,这人之常情……可阿笺心里的苦不是常人可比,一时想岔了路也并非不可理解。”
姜重山没说话,姜眠却看了姜行峥一眼,目光重又落到宴云笺身上,眸中流露些不忍来。
姜行峥低下头:“阿笺,你若有什么委屈,便说出来。”
“姜公子……”
“嗯?”
“大哥,”宴云笺涩然改口,“我没有委屈,无话可说,但求义父责罚。”
姜重山阴晴不定盯着他,却也没有再打骂的意思。他心里生气,却也不全然是气宴云笺,还有一部分怨责自己——而这怨责究竟是怪当时自己将宴云笺派出来,还是方才那句口不择言的重话,就复杂的无法分辨了。
姜行峥站直身体,看一眼父亲神色:“爹爹,纵然是阿笺做错,来日方长,您悉心教导就是了。他才十七岁啊。”
这句算是劝到了点子上。
姜重山冷峻的眉眼稍有动容,沉默了会儿,轻拍姜眠的手背:“阿眠,去将你二哥扶起来。”
姜眠点点头,走近了,才看清宴云笺脸上的伤有多重。那青紫的巴掌印在他冷白肌肤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她轻声:“阿笺哥哥,我扶你起来吧。”
宴云笺心中酸涩,小心翼翼顺从她力道站起。
姜行峥看姜重山脸别过去,便知他这是不追究了,侧头对姜眠小声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我与父亲谈几句。”
把人劝走了,姜行峥在姜重山对面坐下,温声道:“爹爹怎么发这么大的火?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样的话都讲出来了,是不是今日去军营有什么事?”
姜重山摇摇头:“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呢,想也知道是怎样的烂摊子。明日我同您一道去。”
姜重山顿一顿,转头看自己儿子:“阿峥稳重了不少。”
姜行峥笑:“孩儿原来不稳重吗?”
“倒也不是。只是,此前你与阿笺交于我的两份策论,他胜了你一筹,爹只怕你心中不舒坦,以后与他兄弟情义浅淡。”
姜行峥笑了下:“我便能这样?”
姜重山也淡笑:“你这孩子要强。”
“那争强好胜都是幼时的事了,爹爹也记我这么久,我年长阿笺两岁,怎会与他计较这些。”
姜行峥摆了摆手,正色道:“倒是爹爹您,既来之则安之,这场当这场仗于您而言并非不好打,而是地势不利,怕是要连绵不断。”
姜重山点头:“我有数。”
父子二人默了很久,姜重山道:“行了,没什么事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您不会再气阿笺了吧。”
姜重山静默片刻,舔舔嘴唇,低声开口:“你去拿点消肿的药,悄悄的,别让人看见。”
姜行峥笑笑:“是。”
“放下就走,也不用做什么,别说是我吩咐的,”姜重山摆手,“去吧去吧。”
***
姜眠带宴云笺回他的房间,一边走边与他讲:“阿笺哥哥,你的房间在西厢房,就是前面这个……这里条件不比京城好,就仓促置了一个二进的院子,所以我们就没有单独院落啦,大哥在东厢房,给你留的房间是西厢房。”
宴云笺眼睫轻轻颤动。
饶是如此,仍给他留了单独屋子。
听着这些,他真的无地自容。
进屋后姜眠点了灯烛,指指后面:“哥哥,你先坐那等会我,我马上回来。”
她说完就转身跑了,留宴云笺一个人在原地失神。
阿眠的身影比之前清晰了些,能看出大致轮廓,穿着一身浅黄细软的绫罗,像一朵蓬软的云,与他想象中一样可爱。
姜眠很快回来,手中东西放在桌边:“你坐下呀,怎么一直站着?”
一边说她一边轻轻拉宴云笺手臂,按他坐下,对方身体僵硬的很,手足无措的。
姜眠张了张嘴,话堵在喉头,有些难为情说出来,干脆先拿起刚放桌上打湿的布巾:“忍着点啊。”
宴云笺侧头躲:“阿眠。”
“怎么啦?”
“我自己来。”
“哎呀算了吧,你手上又没轻重,对自己一点抠叩裙每,日更新欢迎加入气流刘无令爸叭二吴也不温柔,”姜眠手攥着布巾轻轻按在他下巴上,一点点擦去干涸的斑斑血迹,“你别动,我轻一点,不能弄疼你。”
说了这么多话,心里那点小小窘迫散去不少:“阿笺哥哥……”
“刚才……对不起啊。”
宴云笺呼吸一窒:“你说什么。”
“刚才我没有替你求情,没去扶你……”
自从确认了爹爹的心意,她更加不想重蹈历史的覆辙,但最终却还是避无可避卷入千年前的史实。
若说怪,她自然是有一点恼宴云笺。
而刚刚大哥那番话,却点醒了她。
一直以来,因为历史的倾向性,她对于宴云笺的重心都太放在他的未来,而忽略了他的过去。
姜眠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委屈?还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该因为自己的私心就不理你……对不起啊,你别生我气。”
宴云笺缓了缓胸膛里的涩。
“阿眠,你不要与我道歉。”
姜眠瞅他:“还生我气?”
“不是。”他自己都觉无颜见她。
姜眠眨眨眼睛,搁下布巾,打开刚才提来的小药箱,拿出活血化瘀的药膏挖出一块,抹在掌心,两指沾了些许往他脸上涂。
刚碰上,宴云笺就颤了一下。
指腹下那片肌肤红肿滚烫,不碰都知道定疼痛难忍,姜眠不忍心,犹豫着有些不敢再碰他,宴云笺却轻轻开口:
“阿眠,你不要这样待我,义父打的对,我的确该受他的打。”
“才不是呢,”姜眠看宴云笺低眉的模样,“你这样想,爹爹可不是这样想的,他打了你,说了重话,刚才就已经后悔了。”
宴云笺喉结微滚:“……为什么?”
姜眠细白手指轻之又轻地落在他脸上:“别动哦……因为爹爹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打了你,自己也会心疼嘛。”
就像她,将他视作家人,即便有一点点怨他,但看见他脸颊上的伤,心里还是会无条件怜惜。
宴云笺迅速垂下眼睫,遮挡瞬间而起的薄薄水色。
姜眠坐在他身边,认真道:“阿笺哥哥,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有一些别的事,让你不得不这样做?我知道你不是个任性的人,也从来不会邀功,可是我问你了,你不能不回答。”
宴云笺摇头:“阿眠,都是我一己私欲。”
真正自私之人绝说不出这样的话,姜眠无奈,一指头戳一戳他的腰:“你好好说。”
宴云笺僵了一下,侧头看她,纤尘不染的眼眸似流金湖泊一般。
又可怜又好笑,姜眠忍不住伸手揉一下他头发:“告诉我难道你觉得不好意思?要是这样,干脆让你直接去与爹爹说,他治你的手段比较多。”
宴云笺没忍住,翘唇笑了。
姜眠看他笑也笑。
其实这段时间她脑中思绪一直很乱,站在自己的立场和后世历史记载的角度去分析,她没办法看淡这件事,可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却又觉得不仅仅是那样。
——他身上附着一层几可触碰的赤烈。
像宴云笺这样智多近妖的人,若真想做什么事,大可不留痕。她相信,只要他想,他能有无数种办法达成目的,又将自己摘的干净。
但他选择堂堂正正。这不是小人谋利欲,而是君子捧赤心。
姜眠想到衔军令。
除去制造它的人,就只剩他与她知道。
但也许,宴云笺知道的比她要深得多。
“阿笺哥哥,昭辛殿设宴那天晚上,你曾告诉过我皇上要颁布一道兵政,那是针对爹爹的。当时你没有说太深,是不是这条兵政的力量太大,如若爹爹真的去了北境做驻军将官,也逃不脱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他会被皇上针对,会有危险是不是?”
宴云笺侧头向她。
姜眠追问:“是不是?”
“阿眠。”
他念了她名字一声,半晌无话。
姜眠知道自己猜对了。
猜对了不算,她还想好好板一板他这毛病:“我不问你,你就什么都不说,挨了打也不肯说自己苦心。这回好了,我也不问了,改明儿你亲自去跟爹爹说吧。”
看他要说话,姜眠忙一根食指抵在他唇边:“这回想说话啦?不行,说什么都不行……哎你别动我药膏,还没涂完呢。”
“阿眠,唔……”
“闭嘴,上药呢。”
“……不许乱碰,要不然牵到唇角的伤了。”
门外,姜行峥手拿着一盒药膏。
他一直没靠近,默默看着烛光映照下,碧纱窗上的两个人影。
树影将他眸光衬得很深。
片刻后,他笑笑,将药膏收进怀中,转身走了。
****
文永十八年仲秋,沈枫浒战死,姜重山赴东南战场。
在历史上,这一句话只是开端、缘由,它更像是姜重山,甚至宴云笺人生的一个没什么营养价值的开场白。
不会有人去深挖这句话,更不会有人去将这一时期散落的珠子串联起来,拼凑那个被埋没的真相。
历史的洪流力量强悍,但不代表它没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很不公平。
对宴云笺。
姜眠想这些的时候,正是第二日趁姜重山有空档的时候,把宴云笺拽去见他。
当时他脸上指印还青紫着,姜重山看了一眼,不太自在地转开目光。
姜眠悄悄扯宴云笺袖子催他。
他耳尖微红向旁让了让,终是抬手低声:“义父,我可否与您手谈一局?”
姜眠不懂棋,他们下他们的,她就在旁边看着。
宴云笺眼睛还没恢复,却下得稳准,每一颗棋子都落在棋盘纵横的交点。姜重山最开始没什么表情,过了几路后,他眉宇渐凝重。
他抬眸问:“这是什么立场。”
宴云笺静声:“与您为敌的立场。”
姜重山不再说话,只是明显比方才谨慎。
足足半个时辰,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黑白子厮杀争夺,白子突围,黑子追绞,姜重山眉心愈发拧紧,宴云笺却始终沉着平静。
到了最后,白棋还是被黑棋困死在圈围中。
姜重山沉默了很久,把手中剩下的棋子扔回棋篓:“这就是你要与我说的话。”
宴云笺拱手:“冒犯义父了。虽不敢说一定发生,但若真布此杀局,想全身而退实在难上加难。”
姜眠瞅瞅两人,她虽看不懂他们下了什么,但听这意思,大概品出一点门道:这衔军令,比她想象要棘手;梁惠帝的杀心与忌惮,也有了实质性的感触。
姜重山侧头看窗外良久。
忽地回头,不轻不重一掌拍了下宴云笺脑袋:“你小子倒是早说啊。”
“锯嘴葫芦一个,怎么教都不听,明明好心还要换个巴掌。”
宴云笺被这一下弄的有点愣,反应过来抿唇笑,竟有些腼腆:“孩儿不敢欺瞒义父,如此作为……也有为了自己的成分。”
姜重山斜睨他。
再是为他自己罢了,皇帝计谋在先,没人知道能狠毒到几何,若真如他若展现的这般,他们一家就算活,也是九死一生。
不能说他无私心,但利益的天平到底是倾向自己居多。况且,这孩子心里孰轻孰重,他若掂量不出,枉活一遭了。
想着姜重山又拍他一下:“你还挺坦诚。以后还闷不闷着了。”
姜眠看得着急:“爹爹,你怎么还打?”
“不是打,”宴云笺抢先解释,“义父是为我好。”
姜眠忍俊不禁,手摸在宴云笺碎发上拂了拂:“打傻了,没救了。”
姜重山含笑看他们一眼:“好了,这事儿……不提了。日后再有什么,记得先于与家里说,你们都一样。”
“沈枫浒……就按报上去的说法,战死沙场,给他的母亲与孩儿留点体面吧。”
出了门,姜眠有些闷闷的。
原本他们二人说开她很开心,但姜重山最后一句话又让她隐隐寒栗。
她是局外人,也是当局者。
经历一遍,似乎只是让她一个人,从千年后的后世窥见一斑。
文永十八年仲秋,沈枫浒战死,姜重山赴东南战场——原来这句开场白,背后有那么多可以深挖的隐秘。
埋没的不仅是史实,还有宴云笺这颗赤洁纯挚的心。
“阿眠,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宴云笺听她轻轻的呼吸,有些不放心。
姜眠摇头:“没有啊……”
宴云笺想了想:“阿眠,方才我与义父说定,以后会和他与大哥一道去战场,我必定好好保护他们。”
他低声,却郑重:“阿眠,我向你保证,你想去艳阳洲安宁一生的愿望,终究会实现的。”
姜眠仰头看他。
这个角度,他乌黑的发,流金的眸,字字真心钉在地上,谪仙神祇当如是。
感激,怜惜,误会过他的愧,以及痛恨后世对他的折磨一同攀上她的灵魂。
忽然承不住这样的压力,姜眠一把抱住他劲窄腰肢扑进他怀里。
“阿笺哥哥,你说话……不要总是把自己看的这么轻。”
“你也要保护好你自己啊。”
“艳阳洲是我们一家人都要去的,你是我哥哥,你也得去,不可以缺知不知道?”
宴云笺凤眸睁大,心脏停跳一瞬。
即便本能想抬臂回抱,他也用尽理智克制自己。
记下她怀抱的柔软与温度,刻进骨与血,烙入灵魂深处。
这就是了,足慰平生。
他轻轻又不着痕迹将她推开。
“阿眠,哥哥知道了。”
“哥哥答应你。”
旌猎鸿蒙(七)
这两日, 姜重山抽出空来,安排人将沈枫浒的尸体运送回京。
在这个过程中,传出不少风言风语:
“沈侯爷哪是自缢死的呀, 他是被人害死的!”
“谁说不是,我兄弟就是最早那一批发现的,说着沈侯爷死的时候啊, 舌头伸的老长,上面还有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
“干不干净的,你心里还没数啊?”
“话说军营里应当是阳气最重的地方, 怎么还能招来鬼呢?”
“看你这话说的,不招人笑话,人家叫鬼骑兵, 鬼骑兵是啥懂不懂, 身上阴阳两气融为一体,哪个不压你一头?”
“行了, 别说了,没得再把鬼骑兵招来……”
这些话被姜重山听到, 又动了手段整治,此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再没人敢提。
姜眠这边,只听说闹鬼,没听全这些传言,反正不信这些她也不打听。自从接受留在东南这个事实之后, 她便重拾起那段历史, 细细推研。
虽然无法记住那么多细节, 但是一些让她胆战心惊的事件无需刻意记忆, 便已深深印在心里——尤其是她在意的人。
文永十八年初冬,姜重山率部下在雁鸣山腹地与燕夏交锋时中了对方暗箭, 身中剧毒。
这一笔只在历史记载中浅浅提过,因这场战役没什么精彩之处,在上百场战役并不出名,故而没有深挖的研学价值,导致对此中毒事件并无详细记录。
姜眠一直在发愁这个事。
不可能不担心,莫说历史也有可能出现偏差,这到底是遭了一回罪,她怎么忍心。
可如何中毒,怎么解的,具体是什么毒,对身体有何影响……姜眠一概不知,她只知这一场战役的交锋日期。
冬月初一,姜眠求了姜行峥带她来军营见姜重山一面。
姜行峥根本不想答应,可架不住姜眠软声央求。她倒也会挑人,知道宴云笺宠归宠,这事却说一不二绝不松口,便跑来求自己。
“阿眠,燕夏这几日安静的有些不正常,很有可能随时发兵,就算他们不率先出手,父亲也打算在初五那天主动出击,将他们退至扶阳关。你这会儿去真的不安全。”
姜眠双手合十:“大哥,我不会给你们添乱,我已经有近半个月没见到爹爹了,我就跟他说两句话,然后我就走,元叔一直跟着我,不会有事的。”
“你要跟他说什么?要是叮嘱安危的,我帮你带。”
“不行,我要自己说。”姜眠极其严肃。
姜行峥实在拗不过,挑了中午大家都去吃饭的时候,领姜眠进了姜重山的主营帐。
彼时姜重山和宴云笺正站在悬挂的巨大地图前低声交谈。宴云笺的眼睛视物仍模糊,姜重山说,他修长干净的手指便随之摸过,低声言语不落思路。
听见动静,姜重山回头。
看见姜行峥身后的姜眠,顿时一怔:“你怎么把阿眠领来了?”
宴云笺也眉心轻拧。
姜眠先跟自己爹爹弯着眉眼一笑,旋即看一眼宴云笺——无论多少回,她都忍不住惊艳他的长相,实在是到了颠倒众生的地步。
第一次见他穿甲胄,乌发高挽,用银冠固定,一身戎装干练挺拔,出鞘利剑般凌厉。
姜行峥无奈道:“我管不了阿眠,她要与您叮嘱几句,元叔在外边等着,说完就送阿眠回去了。”
姜重山走上前,不轻不重瞪了姜行峥一眼。
老元在又怎么样?若不是时候特殊,他真想亲自将女儿送回府上,见她安全无虞才放心:“阿眠,你不要担心爹爹,此时正是战时,与燕夏交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千万不可乱跑。”
姜眠仰头:“爹爹,我知道,只这一次,我以后定不乱跑。我……”
姜重山柔声:“怎么了?”
“爹爹,我昨夜做了噩梦,”姜眠垂着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他,“梦里这一次与燕夏交战,他们放了冷箭,不是那种长箭,是袖箭,让您受了伤。爹爹,你一定要万分小心,千万不要和敌人靠的太近。”
她只知道这么多,书上提过姜重山此次受伤是近距离偷袭。
“就为这个。”姜重山心中陡然一软,轻轻抚了抚女儿柔嫩的小脸。
姜眠有点急:“不要不当回事,这是……很真实的梦。”
姜重山点头,正色道:“爹爹知道了,会小心不靠近他们。”
他肯听进去就好,姜眠点点头,还有些不大放心,但见姜重山眉眼认真,将她的话重置于心的模样,才算安定了些。
原本说完了话该走的,姜眠想了想,又多问了句:“阿笺哥哥的眼睛还没恢复,能上战场吗?”
他们二人还没答,姜行峥在后面先忍不住笑:“我们家真是不能没有阿眠,要么都说女孩儿贴心呢,果真不假。”
这话说的在理,姜重山含笑:“爹爹也提了,你看他听不听啊。”
宴云笺搓了搓手,拍掉掌心的灰尘,上前两步眉目温和。
“我没事。”
“我没事。”
他一开口,姜眠便跟着一起说,正好和他的话重合在一起。
她嗔他:“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等眼睛能彻底看清了再去不行么。”
宴云笺微笑:“阿眠,布兵都已排好,自然要去。别担心,无碍的。”
他是不可能说“不去”的,姜眠太知道了:“那小心哦,不要受伤。”
她回头:“大哥也是。”
姜行峥揉揉她头发:“快回去吧,等下我们就走了。”
……
寒风呼啸,斜阳千里。
原本这一仗姜重山不打算太早去打,可这几日观测气候,很快便要刮西南风,届时一旦开战,他们逆风向而行,势必大大不利而助长敌人的力量。
故而这股风刮起之前,必将燕夏击退五十里,才能空过天时不利。
手里能整合的骑兵远远少于燕夏龙虎军,好在雁鸣山下十里有一处拗口,逼近守住便拿下先手。
马蹄奔至山坳时,燕夏军被正面逼入,姜重山一骑当先,长刀瞬间出鞘,一道雪亮光芒闪过,血花四溅。
他身后的大军黑压压冲过来,荡起冲天的杀气。
短兵相接,严密布阵与狠辣杀法几乎绞住了燕夏大军,也让他们傻了眼,眼睁睁看着对方手起刀落,转瞬间便有十几个人头落地。
这是一场太过悬殊的战斗。
姜重山的打法完全不一样,东南的兵太久没有尝到这种压着对方打的痛快,越打越兴奋,战斗一直持续到黑夜,还在马上的燕夏军几乎不到一成人。
早在分明局势,清楚自己必会被对方碾压时,对面主将便匆匆下令回撤,姜重山率兵追了十里,直到前方地势变得狭窄,他权衡一瞬,正要下令莫追。
忽瞧见前方从斜里跑出来的战马上有鹅黄色的衣裙一角。
暮色昏暗,看的并不是很清楚。
“爹爹!”忽然那姑娘大喊了一声,隐隐含着恐惧哭腔。
“爹爹——救我!”
马背上的人二话不说,回手揪起她头发,那姑娘凄厉惨叫,男人一甩马鞭,如离弦的剑般带着人跑远了。
姜重山脑中“嗡”的一声。
这声音……
声音与阿眠的一模一样,但他无法判定她就是阿眠。
阿眠好好的在潞州,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是眼下的人将她掳了来?
不会的……他们有这个时间?有这样的本事?他们有没有可能在这不到四个时辰内、在有萧玉漓的把守的情况下,将阿眠掳走?
姜重山一颗心脏惊痛狂跳,他的阿眠那么乖,不会乱跑的,只要她在府中,他安排的暗卫足以战胜燕夏的一个骑兵团。
这是骗局。
是毒计。
用他最疼的软肋动摇他的心。
不必理会,不去理会便是。
可是……可是……
万一呢?
纵然理智有千百理由告诉自己,这大抵是燕夏的诈军之计,不要上当。
可饶是如此,姜重山仍立即纵马疾奔。
他赌不起。
哪怕再觉得天方夜谭,他也赌不起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如果呢?只有亲眼确认了才能放心。
宴云笺视野模糊,耳中一直纵听八方,他没错过那声“爹爹”,也知姜重山控马疾追。
“义父!”
他喝过一声,却无回应,想来并未听到。
“大哥,我去跟着义父。”宴云笺向右后方回头,丢下一句便纵马追去。
这片战场已是必胜之局,毫无悬念,可那边他总觉得有丝诡谲。
姜重山一路急追,他的马术比对方把控的更快且稳,很快两者距离不过几丈。
下一刻,马背上的男人突然回头,对姜重山露出一个阴狠诡异的笑容,同时手上用力,抓起他身后姑娘的头发往旁边狠狠一摔。
登时,伴随那姑娘的惨呼,她就地滚摔出去,去势不减滚了十几圈跌入路旁的密丛中。
“爹爹……爹爹……”她虚弱呼唤,小猫抓肺腑般可怜至极。
姜重山一拉缰绳,下马奔去。
此刻宴云笺也已赶到,听见那姑娘脆弱的嗓音,心中一窒——这声音的确与阿眠一模一样。
然而转瞬,他眉心紧拧。
阿眠是什么性子,他太了解了,她外柔内刚,虽然娇柔稚弱,但既聪慧又有傲骨,若真的落入燕人手中,会这样声声呼唤姜重山令他心神大乱么?
念头转过,宴云笺身体已本能地冲上去,瞬间挡开姜重山要靠近那女孩的动作:“义父——”
千钧一发间,那姑娘转过头来,目光带着雪亮的必杀之意,一扬手,袖口中迅速射出三支袖箭,幽蓝的光芒一闪而过,显然涂了剧毒。
其中两支分别钉在宴云笺胸膛和右臂上,第三支却擦着他肩头飞过,刺入姜重山小腹。
宴云笺大怒,旋起一掌凝集全部内力,向对方天灵盖上狠狠拍下!
立时那人口喷鲜血,软软瘫倒在地上,一双凌厉的眼眸还微微转动:“我燕夏……必……必将……”
话未说完,她已气绝,睁着眼睛垂下了头。
“义父,”宴云笺回身扶姜重山,嗅到空气中血腥味里掺了一丝淡淡的幽香,“此毒非同小可。我们早些回去,我扶您上马。”
姜重山拧眉:“阿笺,你伤在心口,你……”
“没事的义父,在心脏偏寸,不打紧。”
宴云笺牵过马一沉缰绳,那马儿有灵性般伏下前肢。
他掺住姜重山:“我体质特殊,不会那么快毒发,您别动内力,我护您回去。”
……
半个时辰后。
高梓津从姜重山脑中拔出银针,对着光看了半晌,将其刺入手边的那盆清水中。
刹那间,清水变得浑浊,泛着微微的蓝色荧光。
姜行峥实在忍不住心中焦急:“高叔,您先别忙着研究,您说句话,父亲是好还是不好?”
高梓津看他一眼:“不好。”
姜行峥立刻呆愣住,茫然看一眼身旁的宴云笺:“可……可阿笺明明还好好的,他们中的不是同一种毒?”
“是同一种,但他的身骨异于常人,又用内力压制着,一时片刻不会毒发,但将军不一样。”
营帐内一时静默,很久都没人说话。
姜行峥整理好心情,低声道:“那父亲他还会再醒吗?”
高梓津知道姜行峥误会了:“当然会醒,毒起凶猛罢了,今夜过后便能醒。”
姜行峥大大松下一口气。
高梓津沉着脸站起来,将桌边的布包展开,露出几十根银针,他挑出几根,在姜重山檀中大穴下针。
“大公子,先不要高兴的太早,此毒出自燕夏,你对燕夏的毒不大了解,这……”
话未讲完,帐帘被人猛地掀起,萧玉漓如一阵风般刮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小跑的姜眠。
“怎么回事?”她厉声问道,“燕夏龙虎军溃败至此,怎会让他们得了手?”
宴云笺立在一旁,他的脸色已然很白,身形却很稳,拱手低声道:“姜夫人,义父是中对方的奸计。”
“奸计?”萧玉漓双眼微眯,阴沉冰冷盯着宴云笺。
“你跟在主帅身旁,竟会让对方得以布计?”
宴云笺微微启唇,一阵哑声。高梓津看了过来:“萧将军误会了,若无二公子,只怕将军便不仅仅是中毒。实际上,他也深中此毒,毒素比将军更深,只不过他年轻又体质特殊,才到此刻都没有倒下。”
姜眠本是一进来就扑到姜重山床边,抓着他的大手看他伤口,听到这话猛地回过头来。
她一双澄净的眼含着泪光,惊痛道:“阿笺哥哥也中了毒?”
姜眠连忙从旁边搬了张凳子,放在宴云笺身边:“那怎么还一直站着,你快坐下。”
萧玉漓不知内情,关心则乱,听到高梓津的话点点头,看一眼宴云笺,便将脸侧到一边,盯着昏迷的姜重山。
“是什么毒?可有的治?”
高梓津捏一捏鼻梁,一脸凝重:“小辈们大概不懂,但萧将军你应当知道,燕夏的毒冠绝天下,乃毒中之毒。”
萧玉漓点头:“世间其他毒种,要么肠穿肚烂,要么伤筋断骨,燕夏的毒一向被称作诛心之毒。”
东南这一带,一直流传着一句俗语:鬼魔笑,神佛哭,傀儡至,燕人剜心手,毒魂不毒身。
讲的是燕人参透了“毒”这个字的本质,已经不再追求肉.体上的折磨,而更深一步摧残人的心。
“对。燕人的毒光怪陆离,一向攻心,将人变得面目全非。”高梓津道,“将军所中之毒叫做‘泯人’,原来我只在书中记载中读到过,想不到竟会有一日亲眼所见。”
“此毒一旦毒发入脑,会颠覆人的认知,中毒者将不会再认为自己是一个人。渐渐的,拥有野兽的习性,失去了基本的自我认知,再也没有办法活成个人样了。”
姜眠不可置信地看着高梓津。
姜行峥低喝道:“竟如此歹毒!”
“你是不知道最歹毒的爱恨颠,燕人引以为傲的无解剧毒……罢了,”只说了一句,高梓津摇摇头,没有将话题讲偏,“将军中的泯人之毒有潜伏期,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此期间与常人无异。若能在此时期服下解药,便不必忧虑了。”
姜眠垂眸看着昏迷不醒的姜重山,心如刀绞,即便她知晓史实,此刻也不敢说最终一定会如历史那般发展:“高叔,那……那要怎么解?这时间里您可能配制出这解药?”
高梓津摇头:“燕人的毒只有燕人有解药。”
正说话间,外面一个亲兵来传:“启禀少将军,燕夏派了使者来。”
听闻燕夏这两个字,姜行峥目光一厉,几欲冲出去。萧玉漓一手按住他肩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是规矩,且听听他们要如何。”
“好,我便去会会。”
忽地宴云笺低声开口:“让他进来,外边的人不知道义父昏迷,若叫人看出来,恐乱了军心。”
姜重山是一直撑着进营帐之后才倒的,不能露了端倪。
萧玉漓点头,吩咐:“去请。”
很快一个男人从外面走进来,他穿着一身玄衣,外边罩了一层狐皮,头戴毡帽,浓眉大眼,留着一圈络腮胡。
“见过几位将军,在下宋满,替我燕夏樊鹰将军向各位问好,不知姜大将军伤情如何?”
萧玉漓啐道:“你何必惺惺作态嚼舌头,徒耗彼此时间。”
宋满微微一笑,目光转了一圈,看向宴云笺:“这位少将军身中两箭,毒素更深,到此刻还站得住,真乃自古英雄出少年,在下佩服。”
宴云笺沉声道:“不敢当。你此刻来无外乎谈条件,开门见山吧,怎样才肯交解药。”
宋满笑道:“其实也无需你们付出什么代价,解药燕夏愿意双手奉上,只不过樊鹰将军说,我们不负责送药,需要姜眠姑娘亲自取一趟。”
“须得是姜姑娘一个人来取,”他顿一顿补充,“且只有一份解药。”
旌猎鸿蒙(八)
姜眠抬眸直直对视宋满。
对方还是那副面带微笑的完美表情, 似乎既知礼又得体,可背后的深意却似毒蛇般叫人胆寒。
宴云笺的神色陡然沉下来。
“我随你去,但凭吩咐。不要为难一个小姑娘。”
宋满摇头:“这位公子, 恕我直言,你只是将大将军的义子,在我们这里, 还没有资格。”
他眸光一转,意有所指:“萧将军,此刻姜大将军昏迷, 您应该是这里的掌舵人,难道一直指望着这个义子讲话么?”
萧玉漓冷笑:“你弄清楚,这是姜重山的义子, 不是我的义子。”
宋满微微挑眉。
“这倒是您二位的家务事了, 我们燕夏管不着。只是,此刻最重要的是姜大将军的性命。当然了, 这位公子也是性命堪忧,”说到这, 他似乎很遗憾,摇头笑了笑,“但很抱歉,樊鹰将军只能给一份解药。”
姜眠盯着他,忽然向前迈了两步。
“阿眠。”宴云笺立刻侧身挡在她面前, 以臂相拦。
他最怕这个。
阿眠有主意, 又倔强, 若她有了决断, 是最难办的。
姜眠轻轻拽他袖口:“阿……”在燕夏使者面前,她没唤他名字, “哥哥,你让我与他说几句话。”
宴云笺心脏抽紧,刹那间洞悉她心意。
拳掩在袖中捏的极紧,终究又缓缓松开。
姜眠从宴云笺身后走出,萧玉漓却也挡在前面,她索性站在原地:“你要我随你去拿解药,但你我都知,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很有可能我入了燕夏军营,你们非但不交解药,还将我扣留,以此威胁我的家人,甚至皇上,而为燕夏谋取长久利益。”
宋满微笑:“确有可能。”
“就算你们言而有信,我前去燕夏后,肯放我回来,届时交到我手中的是解药还是催命符,也未可知。”
“的确如此。”
“我走这一趟,是将自己置于险地,手中却没有多少成功或是自保筹码,反而叫你们称心如意。你们成功用计毒害我爹爹,又想将我作为威胁我娘亲的一道软肋,以此双重保险来为你们燕夏开疆裂土,铺作路石。”
宋满几乎要鼔掌:“一点错也没有。姜姑娘,您点的很透。”
姜眠道:“我随你去。”
宋满的表情瞬间僵住,他飞速地,重新打量了一下姜眠。
萧玉漓立刻抓住姜眠手臂:“阿眠——娘不会同意你去,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何苦走入他们的陷阱?”
“便是你爹倒下了,还有娘亲在,我守得住东南这片土地,不需要你去担。”
姜眠回握住萧玉漓的手,低声说:“娘亲,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都有数,燕夏未必就占全了上风。”
她转头看了一眼姜重山:“纵然去燕夏是一步险棋,但去了,就有可能,如若我不去,我们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姜眠清亮的目光坚定:“娘亲,你让我试试吧。”
“不行,阿眠你不能去,”姜行峥紧拧眉宇,走到宋满面前:“让我去,男子汉大丈夫,只在男人间解决便是,何必欺负我妹妹。”
宋满收回若有所思打量姜眠的目光,对着姜行峥摊了摊手:“如公子所见,我不过是个传话的人,又没有拿绳子绑了姜眠姑娘去,姑娘自己愿意,您与我说又有什么用呢?”
“你!”
姜行峥回头对着萧玉漓:“母亲,不能让阿眠去。”
其实他和宴云笺的立场一样,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太多置喙的余地,萧玉漓可以决定,因为她是姜重山的妻子,阿眠的娘,她有这个权利。
阿眠要走这一趟是为了救自己父亲,也是他们的父亲,于他们两人而言,却没有合适的立场去拼命阻止。
萧玉漓垂眸看女儿,正欲摇头,却听她轻声道:“娘亲,我不舍得让你伤心,所以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您不让我去,我会抱憾终生的。”
萧玉漓久久说不出话。
她满心挣扎不忍,忽然余光里见身旁多了道人影。
是宴云笺。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站在姜眠身边。
姜眠回头看,他眉目映在烛光中,她竟感觉得到他的心意,复杂,矛盾,不忍。可他还是站在她身边。
萧玉漓对宴云笺的默然视而不见,想了很久,道:“我与我的女儿一道去。”
宋满摇头:“只能姜眠姑娘一人去,不需要同伴。而且在下也奉劝诸位一句,不必耍任何花样,若有任何人坠在后头,樊将军都不会给解药。”
萧玉漓捏紧了拳。
正要说话,忽然姜眠道:“你先出去稍后片刻,我与娘亲讲几句话,便跟你走。”
等宋满退出去,姜眠先转身问高梓津:“高叔,若我拿了解药回来,您是否能分辨出它是真是假?”
高梓津紧拧着眉,何尝不明白姜眠的意思,心中百般挣扎,终是点了头:“可以。”
姜眠露出一抹浅笑,再度对视萧玉漓疼惜的目光:“娘亲,如果我真的毫无把握,也不会答应跟他走,而给这乱局再添麻烦。”
眼见萧玉漓陷入沉思,姜行峥看一眼宴云笺,他也只是沉默。连高梓津也一言不发。
他摇头:“母亲……”
萧玉漓轻轻抬手阻止他。
此刻确实没有任何办法,她当然可以禁止阿眠,只要她下令,有这一屋子的人在,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阿眠走出这个门。
可是真的要像阿眠所说那样,让她抱憾终生吗?
“阿眠……”她低低道,“娘可以同意,但是你要知道,一旦你成为人质,娘,还有你爹未必……”
她根本说不下去。
姜眠温声道:“我明白,娘亲,您担心的事不会发生,最多后日一早,我一定带着解药回来。”
一直到姜眠离开,营帐中的气氛都沉重压抑。
姜行峥哑声:“我去跟在阿眠后面,与她一起去。”
萧玉漓慢慢坐在姜重山榻边,眉眼深邃冷静:“燕北龙虎军纵是遭受重创,也有上万人之数,你想当它是无人之境跟着阿眠,是异想天开。”
“阿眠不懂武功,力量薄弱,没有威胁,他们不会将她视作危险。但若换作你,一旦发现,他们绝不会客气。”
姜行峥握紧拳。却也知道萧玉漓此话不假。
“我去跟。”
宴云笺静静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从方才姜眠应承宋满之后,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去?”萧玉漓反问,“你身手的确比阿峥要好,但此刻你也中了此毒,还有一箭贯在心口下方,受伤不轻。你们二人谁去有何区别,都是送死。”
宴云笺按一按心口下方的伤,高梓津此前给他包扎过,眼下虽还不至于完全愈合,但早已止住了血。
他对着萧玉漓端正拱手:“姜夫人,阿眠有的几分把握,在于取解药,而她把控不了的是全身而退。此事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我会将她带回来。”
萧玉漓抬头看他。
对上他的目光后,又侧头。
他的语气,神情,都坚定的重如山海。
这个一直以来她不喜的人——不仅仅因为他与女儿共染血疾、因为他的母亲,最重要的是,他大昭皇族的身份让她实在不愿沾染,如同威力强劲的炸.药,一旦引爆,会伤了她的家人。
可此刻,她却也只是一个无助的母亲。
抓住一个浮木,可以舍弃脸面。
“你……你真的愿意?悄悄坠在燕人后边,若被发现,他们不会留情。”
“姜夫人放心,他们发现不了。”
萧玉漓嘴唇翕动半晌:“那……拜托你……”
对女儿担忧太过,明知问也没结果却还是忍不住:“你……你有把握做到?”
宴云笺道:“我必定做到。”
……
梁朝和燕夏争夺雁鸣山已久,故而燕夏的军营驻扎在雁鸣山以北三十里处。
彼时燕夏军营正在救治伤员,许多人都在外边,轻伤的照顾重伤的,军医来来回回的跑,时不时有□□声与叫喊声传来。
姜眠走进军营里,便立刻感受到了千千万万的目光,直勾勾的,不加丝毫掩饰。
那种眼神不怀好意,甚至恍惚间让人有种他们要扑上来,将她撕碎的猎物感。
姜眠低声问:“你们的龙虎军都知道将我请了来?”
宋满勾唇:“怎么能人人都知道呢?我们燕夏人嗜血好战,但樊鹰将军是想与您谈交易,若让弟兄们都知道,怕不是要将你烹煮吃了。”
这话说的叫人胆寒,姜眠心中也的确一阵颤栗,却面上不显,侧头看他:
“宋将军这话倒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樊将军并不希望我死,至少在得到他想要的之前,我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宋满自知失言,表情一僵,笑容突然消失。
“姑娘很会套话。”
姜眠扯了扯唇角。
“死了确实没得谈,但有些时候死也不可怕。姑娘可知为何我这些弟兄们不知您的身份,却仍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你吗?”
不知道,但他大抵不会说什么好话。
“因为您实在是一位太美丽的姑娘,如此绝色,若非是我亲自带您走进来,只怕这里不知会是怎样光景。”
“您的美貌,想必我们樊鹰将军也会欣赏的,他等候您已久,请吧。”
话落他们刚好走到主营账前,宋满唇角牵着一抹笑,抬手为姜眠掀起了营帐一帘。
姜眠走进去。
营帐里站着一位极其高大魁梧的男子,大马金刀的坐在小榻上。
从姜眠走进来那一刻,他的目光便胶着在她身上,一手搭在边沿,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着。
姜眠也注视着对方,盯着对方脸上那一片赫然醒目的紫色胎记。
原来是他。
不可能记住历史上所有人,她所背记的重点都围绕姜重山和宴云笺展开,所以最开始对樊鹰这两个字没有太深印象。但看见如此明显的体征,才有隐隐记忆:历史上,燕夏有一位容颜丑陋的将军,被万马践踏死状凄惨,在他死后,大军无将帅,这才派来燕夏宣城王坐镇,从此拉开燕夏与梁朝三年的持久战。
只是她忘了,此人究竟是姜重山杀的,还是宴云笺杀的。
“姜姑娘,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勇敢。”
樊鹰站起身,一边说一边向姜眠走来:“我原以为,就算你有勇气只身前来,也会瑟瑟发抖哭泣求饶。”
他步子迈得快,三言两语已逼近姜眠身前。
陌生男人的气息压近,且没有停步的意思,姜眠不得不向后退去。
他有意相逼,直将姜眠逼近小榻旁。
“姜姑娘,你知道你孤身一人前来,这意味着什么吗?无论你有多大勇气,有多坚定的孝心,当你站在我面前那一刻,你就注定只能任由宰割。”
姜眠握了握拳,抬头仰视他:“你说我比你想象中的勇敢,但你可知,你与我想象中的一样怯懦。”
“是么。”樊鹰挑眉。
“从你的副将开始,到你方才的言行举止,一切都不过是诛心。你们对付我的手段,从不是强者在把控一切,而是弱者在掩饰——你想让我恐惧,令我臣服。”
樊鹰墨黑的眸盯着姜眠,神色因那大片胎记而更显得狰狞:“好,不说废话,也可以。”
他指着一旁小榻,道:“脱了衣服,跪上去。”
“你无耻!”如此秽语,姜眠立时一巴掌扇在樊鹰脸上。
她的力气对于樊鹰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用舌尖顶一顶被打过的腮帮,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姜姑娘,从你选择接受我的邀请,踏入我军营帐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你这样美丽,难道没有一个与你美貌相配的脑子,你应该知道来到这里会是什么下场。”
姜眠道:“你真是色厉胆薄。”
樊鹰的目光陡然阴狠:“你说什么——”
姜眠笑了一下:“我并不是无路可走,你只是想利用我对悬殊力量的恐惧而将我唬住。如你所见,我在你面前没有任何胜过你的能力,可你仍然只敢吓唬我。”
樊鹰冷笑:“吓唬你,我为什么要吓唬你?”
“因为你忌惮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此刻昏迷不醒,有什么值得我忌惮的?”
“是啊,他已经昏迷不醒了,”姜眠直直盯着他,“但你仍不敢发兵,不敢出击,不敢再与他正面相对,因为你觉得没有把握。所以你才用了这样的招数,欲将我拿捏在掌中,而有了一道对付他的筹码。”
樊鹰低下头笑,笑声渐响:“姜姑娘,你该不会是在与我讲笑话吧?”
姜眠不甘示弱,也露出一丝笑来,抬头四顾,将营帐的这一切都尽收眼底:“樊将军,恕我直言,泯人之毒应当是你能拿出来最好的毒了,如若你们手中有见血封喉的毒可用,此刻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了。你们这一战,时间仓促,物资也跟不上,没有办法,只能另谋出路给我爹爹下毒——这已经是你们能做到最好的了,但还不够万无一失。”
“所以你想在我身上下功夫,让我怕了你,屈服于你,以此来挟制我爹爹,为你们争夺更多喘.息的时间。”
樊鹰的目光渐渐变得安静且锋利,眯着眼睛盯姜眠。
“你不怕我,很好。我有很多手段,可以让你怕我。”
“你没有,你不敢动我,”姜眠也凝视他,“你只想让我主动屈从于你,而不敢先对我做什么,以致激怒我的父亲。原本你就给他下了毒,却又不能一击致死,你很怕接下来的时间里会遭到疯狂的报复,所以你才想急着拿捏我——但如果我在你这里真出了事,后果是你承受不起的。”
说到这,姜眠微微仰起头,目光中毫不掩饰骄傲:“毕竟你知道,他是梁朝的不败战神,你怕他,泯人之毒最快也要三个月才能发作,这三个月里他会怎样,你赌不起。”
樊鹰阴狠地盯着姜眠,眼底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杀欲。
他的气场在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哪怕是自家兵看到他将脸沉下来,也会瑟瑟发抖,没道理这么一个小姑娘真的能做到“不怕”。
“姜眠,你是姜重山的独女,是他的掌上明珠,我可以不杀你,但可以用尽残忍的手段折磨你。彼时,姜重山兵临城下,看见你在我手中被凌.虐,他真的还能一往无前,毫不在意你的痛苦吗?”
姜眠毫不犹豫:“他可以。因为他是姜家的将军,你不懂我爹爹。”
“但你记得,你在我身上加注多少折磨,他必定会千倍万倍的还给你。”
说着,姜眠目光上下一扫,澄澈纯净的眼眸却显出了刮骨一般的力量:
“我知道,你做不到那一步。正如你现在分明可以立刻撕碎我,却不敢动手一样,你怕不可挽回,怕我太过刚烈,怕我死了,到时局面就不是你能控制得住的了。”
樊鹰很阴冷地笑了一声。
下一刻,他一把掐住姜眠的脖子,看到她呼吸困难却仍然倔强轻蔑的目光,眉目一沉,狠狠挥臂将她掼向桌边。
“砰”地一声,姜眠重重撞在桌角上,狼狈不堪跌倒。
“不敢动手?嗯?到现在你还觉得,我不敢对你动手吗?”
“你也只敢如此了。”
姜眠反手拔下头上的珠钗,抵在自己心口:“你敢让我死在你的军营吗?”
“出来前我留过话,若至后日午时我还没回去,那我多半是死了。那时他们自会做他们该做的准备。”
樊鹰浑身的杀意,眯眼望着地上的柔弱姑娘,她后肩撞上桌角,已然晕开一块血迹,她却没有任何泪水,甚至手中紧握的珠钗已经刺进衣衫。
姜眠盯着樊鹰:“这笔买卖对你不划算。现在是我牵制你,不是你威胁我。你想清楚。”
酒酽春浓(一)
樊鹰捏紧手指, 始终无法压下心中那股暴戾之气。
他被人看穿了。
被一个面对他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被他打倒在地,还用一根珠钗抵在自己心口的小姑娘看穿了。
“你的条件又是什么?”
樊鹰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垂眸望着姜眠。
他的压迫感是几乎凝成实质, 姜眠缓一缓后肩尖锐的刺痛:“……把解药给我,之后痛快放我离开。”
一串低低的冷笑自樊鹰口中泄出,他动作很慢地半蹲下来, 歪头看她。
下一刻,他有力的手掌一把钳住姜眠的下巴,手指发狠, 迫使她抬头。
“姜眠,你觉得这可能吗?我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大费周折兜了这么大一圈,最后不仅将解药拱手于你, 还将你太太平平的放回去, 那么我得到了什么,我又图什么呢。”
下颌骨极具惨痛, 几乎瞬间便逼出生理性泪水,姜眠尽可能将每个字都发言清楚:“你得到的……自然是……心安。”
“心安?”樊鹰短促发笑。
“若不是你……太过恐惧, 我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话谈到这里,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谈下去。
即便樊鹰脸上再阴很淡漠,心中也不由得沉重下去——她真的如她所说一般,无论怎样恐吓言辱,甚至动了手, 她也依旧丝毫不怕他。
她不怕他, 他便束手无策。
“你……放开我, ”姜眠两只手一起推樊鹰的手臂, 使了力气,对方却纹丝不动, “你最好别再对我动手,我有心弱之症,即便你根本不想杀我,只是想吓唬我,我也有可能死在你手里。”
樊鹰一双黑厉的眼望着她苍白的模样,迟疑片刻,终是不敢赌,慢慢撤了手。
他冷漠站起身,向后走两步在桌旁坐下,为自己倒上一杯酒,把着酒盏啜饮一口。
姜眠本想站起来,用手撑着地,身上却没什么力气,下巴处的疼痛还让她整个人阵阵发晕,便干脆一边缓一边说:
“樊鹰将军,恕我直言,不是应下我的要求让你成了一个笑话,而是你这次出手本就很愚蠢。我的提议你或许有些接受不了,可对你而言,这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害怕我爹爹的报复,所以才想用我来挟制他,就算今日你不肯给我解药,那依然是此前的结果,他被你害的只剩半年寿命,如何能够轻易饶了你?又或者,你给了我一个假药,且不说他手下的神医能否分辨,就算真的没认出来,要了我爹爹的性命,可我娘亲和两位哥哥一都是以一敌万出类拔萃的将军,你,和你身后的燕夏都将是他们的手下败将。”
“同样的,如果我死在这里,是比前者还令你不愿看到的结局。”姜眠缓过好一些,眼前不再发黑,能够抬起脸正视樊鹰,“所以你看,我怎么都不会低头,而你既不能杀了我,又没办法不给我解药,你只能接受我的提议。”
人都有恐惧。
樊鹰有樊鹰的恐惧,姜眠亦有姜眠的恐惧。
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谁先被自己心中对恐惧压垮,谁便是输家的游戏。
樊鹰沉默垂眸。
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她娇弱的皮肉下一身硬骨却怎么也摧折不断,再怎么恐吓虐待于她而言,也不过是重复的手段,不会令她生出任何一丝波澜。
樊鹰知道自己输了:“姜姑娘,这一局我被你弹压至此,我认了。可我倒也觉得,你也有说的不对的地方。难道我双手奉上解药,好生放你回去,姜重山便会抹消这道恩怨、放过我吗?”
“也许不大可能,”姜眠竟然笑了一下,“这世上只有我能说动爹爹,你倒可以试着求一求我。”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樊鹰仰头哈哈大笑。笑够了,他声音寒冰:“求你。怎么求?”
“你可以给我两份解药,回去后,我自有话来为你说情。”
樊鹰唇边的冷笑还没淡去,饮尽手中杯酒,站起身重新走回姜眠身边。
他噙着笑,弯腰揪住姜眠有些微散的长发,毫不怜惜地将她从地上拎起来。
姜眠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吟,双手按捂被他狠狠拽着的头发,倔强含恨盯着他。
“不可能的,姜姑娘,”樊鹰漠然道:“我承认你的勇气,聪慧,和巧妙的手腕。可我樊鹰也绝不可能任由你来宰割,我可以输,却不可以输的那般窝囊,正如你是毋庸置疑的赢家,可我也不会让你大获全胜。”
说完后,他甩开姜眠。
姜眠踉跄一步,扶着桌角站稳,心中大概清楚他的底线了。
“解药我会交付于你,但只有一份。要给谁用,你自己定。”
樊鹰抱着双臂:“并且你也看见了,我是一个无礼至极的人,从来不懂得怜香惜玉,不会派人送你回去。你看,这也算答应了你的条件——我不会动你,但如若你死在别处,就不能算在樊某的头上了。”
他微微一笑:“姜姑娘,你这么机敏,就看你能不能凭自己的本事走出我这营帐,穿越茫茫无人的雁鸣山,徒步几十里,将解药带回到你父亲身边了。”
****
此时已是深夜。
樊鹰说话算话,很快便派人送来解药,和他这一通对峙后,姜眠倒不是很怀疑此解药的真实性了。
敢走这一趟,她最担忧的是眼下已发生的情况。
虽然燕夏龙虎军在距雁鸣山三十里扎营,但实际方圆十里已是他们的警哨范围,路上设了层层关卡,重兵把守。
莫说来的时候宋满本就说明只许她一个人,便是娘亲偷偷派人跟着,也根本无法靠进。
姜眠走出燕夏军营,确实没有人拦着她,所有人都当她空气一般,任凭她走出大本营。
但无人阻拦也并非万事大吉,四下皆茫茫,身体状况又不容乐观。
姜眠默默忍着,站直身体,肩背上的疼痛愈发加剧,下颌的淤伤倒还好,但且不说她此刻有没有力气,便是毫发无损,也很难凭一己之力徒步回去。
想了想,她解下脖上挂的玉坠子,旋开机关倒出一粒天骨丹。
盯着这颗灵药,反复犹豫。
吃了它,自己的伤势便不必多虑,体力亦胜平时百倍。
不,不行。
这药如此珍贵,现在只剩两颗,应当留着。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此刻就这么浪费在自己身上,日后父母兄长有难,需要用到此灵药却拿不出,只怕她会悔断肝肠。
这念头一出,姜眠一点犹豫也没了,立刻将这颗药丸放回玉坠子当中,扣好机关,重新挂在自己脖子上。
想想其他办法。
姜眠冷静垂眸,唇瓣渐渐呈苍白的粉色,机械向前走,脑中一个念头又一个念头。
本就脚下发软,忽然踢到一块凸起的石头,她踉跄一步向前扑去,刹那间耳边生风,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她跌入一个沉稳有力的怀抱。
“阿笺哥哥?”姜眠不可置信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如谪仙天降般的男子,几乎觉得这是她在无助时的错觉。
宴云笺没立刻说话,一手揽着姜眠带她闪到一边。
夜深月浅,淡淡月色被一层薄云遮蔽着,光芒十分暗淡。
待到安全处,宴云笺再忍不住心中惊痛,低声急问:“阿眠,你哪里受伤?”
没有哪一刻如此暗恨自己双目不便,视线模糊,闻到她身上血腥气,几乎叫他心胆皆裂。
姜眠还有些怔愣:“没……我没什么事,就是撞了一下。阿笺哥哥,你怎么会来?”
宴云笺却顾不上回答,视线向下,隐约看见她白净的下巴似乎泛着青紫颜色,他心头大震,微微眯了眼睛上下打量,又在她后肩处看到一片模糊血色。
脑中的弦骤然断了,心脏急剧惨痛一瞬,旋即涌上一股杀意。
他情绪变化连姜眠都感觉得到:“我真的没什么,就是皮肉伤,你不要着急啊。”
宴云笺喉咙里泛出血腥味,闭了闭眼压制胸膛中翻涌的戾气,俯身将姜眠打横抱起来。
“我必定要他付出代价。”宴云笺本紧攥着拳,碰触到她娇软的身躯而强迫自己松懈下来,揽着她,“阿眠,你休息一下,我带你回家。”
“等——等一下,”姜眠有点急,“你放我下来。”
他的脸色比她好不到哪去,“阿笺哥哥,你伤的不轻又中了毒,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宴云笺没同意,甚至收紧了手臂。
“我……”
“阿眠,让我照顾你吧。”
他语气已经带了一丝微不可察地恳求,姜眠欲言又止,终究抿了唇,不再挣扎。
她双手搭在他脖颈边,轻轻蹙眉:路有关哨,他显然没骑马只身一人隐匿形迹而来,这样长的路,他是如何做到只比她晚了半个时辰便到此的?
“阿笺哥哥,你中的毒……”
宴云笺轻声:“无碍的,我压制得住。”
“阿眠,我们须得绕山路,这附近守着许多龙虎军的人,樊鹰不敢堂堂正正杀人,只怕要用阴招给我们使绊子。你拿走解药,他未必肯认这个亏,这是他的地盘,我们不可与他正面对上。”
听他说出这么一句,姜眠怔了怔,即便知道他有多聪慧敏察,每一次也都会讶然:“阿笺哥哥,你知道我是打了什么主意……你知道我已经拿到了解药?”
“嗯。”
宴云笺将她往上掂了掂,让她整个人靠在他臂膀上,“怪我来的太迟,还是让你受了罪。”
他清楚阿眠是怎么想的,也明白在这个局里,樊鹰不敢下杀手,但是为了逼迫阿眠屈服,他势必会采取一些手段。
可碰落阿眠一根头发丝他都不舍得。
更别说,怀中娇小的身躯笼着一层淡淡血腥气,刮擦着他的理智。
“不,你来的一点都不迟……”姜眠喃喃。
她说完这一句,便有些失神。
直到宴云笺将她轻轻放在一处山洞避风口,姜眠才反应过来。
“阿笺哥哥,怎么了?”姜眠揪住宴云笺袖口,“你哪里不舒服么?”
“不是。”
“阿眠,夜里刮南风,山势东高西低,回风强劲,你身子会受不住的,我们在这里避一避。我已经飞鸽传书给义父报了平安,等天亮便带你回家。”他声线温柔沉稳,将外衫宽下裹在她身上。
姜眠下意识阻止他的手:“哥哥……”
“嗯?”
“我……”
“怎么了阿眠?是不是伤口痛?”
“不是,是……我想说……对不起。”
宴云笺英挺的长眉微微簇拧起,阿眠刚才便有些心绪不宁,他察觉的到,如今又来说对不起。
到底是思绪太过敏锐,沉浮一念,宴云笺便懂了。
“阿眠,怎么这么傻气?”他抚了抚她发顶,又好笑又心疼,都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做什么对我说对不起,岂不是折了我?我不舍得与你生气,但你若这样讲,我要不高兴了。”
姜眠知道他全懂了,抱着膝盖低声道:“阿笺哥哥,你是保护我爹爹才中了毒,我真的很感激……我……”
拿到解药的事,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宴云笺说,却先被他洞察,让她措手不及,感觉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
分明他中了毒。
分明,解药就在她怀里。
她知道这自私,也愧对于他。
可只能说对不起。
这一份唯一的解药,她是一定……要留给爹爹的。
宴云笺不由笑了。
清亮深邃的眉眼弯起来,即便看不清楚,可眼前这团模糊皎洁的月光,让他的心与灵魂全部化融,变作一汪温水。
“真是傻姑娘。”他笑叹,没忍住手落在她鼻尖,很轻很轻地捏了下。
姜眠目光胶着在他身上——他的脸色很差,虽然他说来轻描淡写,但想想也知,爹爹都没压制住的毒,他压制到现在该有多辛苦。
恍神间,她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用历史来联系眼前这个人了。
当初刚刚认识相识时还时不时的想,若是后世评价中的宴云笺,此刻定会这样,定会那样。
但眼下,能解他痛苦的解药就在她怀中,她却已对他无比信任。
——即便她给,他也不会接受的。
“阿笺哥哥我……”
“阿眠。”
他们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宴云笺的声线却凝重许多,转瞬将她抱起向里走去。
这山洞不深,里边虽然避风,但漆黑微潮,宴云笺首选没将她安置在此,此刻却将她藏到此处。
他气息还是很沉稳平静,说的话却让姜眠悚然一惊:
“阿眠,你不要出来,外面有人。”
酒酽春浓(二)
有人?
是燕夏的人, 还是另一方不知名的势力?
无论如何,如此深夜山林,能一路追寻到这里, 绝对本事不低。阿笺哥哥这等身手,内功浑厚,却没有提前察觉对方, 外面的人实在不可小觑。
这么算对方实力已经不低,而他本就受伤中毒,又奔袭已久。
此情此景, 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姜眠定一定神:“阿笺哥哥,如果是冲着我来的, 我来与他周旋拖住他。”
她很信任地探怀拿解药:“你一直隐匿行迹, 刚好可以把解药先行带回。”
宴云笺没什么表情,轻按她的手:“你去周旋?”
“对, 我……”
宴云笺出手如电,点上她颈边大穴。
姜眠眼皮一沉, 头歪向一边。
他站起身。
无论冲着谁来,都不需要阿眠来担,她来过燕夏一趟,已经让他剜心之痛。
管不了她救父亲,却绝不允许她为自己以身犯险。
模糊视野中, 隐隐能看出她纯澈白净的轮廓, 宴云笺心中万般滋味, 终是忍不住伸出手, 用屈起的指节轻轻蹭了下她脸颊。
旋即,他手指一缩, 慢慢收了回来。
宴云笺转身向外走。
山洞外冷风呼啸,穿梭在林间似厉鬼哭嚎,刮着崖头摇着树,扬起尖锐的凄鸣。
一出来,宴云笺乌发被山风扬,乱加重他周身的肃杀与战意。
对面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少。
皆蒙着面,其中年长的那位还带了一个斗笠,遮住全部脸庞,他们二人齐齐沉默不语。
高手对决,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格外重要,宴云笺敏锐捕捉到,虽然他二人加起来绝对有与自己一战的能力,可他们身上的杀气却不重,更像是一种试探。
这不是燕夏的人。
一念及此,他身上必杀的冷厉稍稍收了些。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年轻的那位开口:“你眼睛色泽纯正,虽然一直以羌人身份自居,但其实,你当是乌昭和族人。”
他们在暗处观察他很久了。
这是宴云笺听到此言的第一思绪。
然而立刻,他心头清朗几分,隐隐有了猜测。
“你对外隐瞒自己是乌昭和族人的事实,是因为厌恶唾弃这身份,还是仅仅为自保?”
宴云笺道:“你觉得呢。”
年轻男子没有立刻回答,垂眸思索片刻,将左臂衣袖一圈一圈卷起来,直到露出手肘侧方一片刺青。
他双眼始终紧紧盯着宴云笺,不放过他神色任何一丝变化。身旁的老者也不动声色,这一刻,周围空气前所未有的安静。
直到完全露出刺青,宴云笺周身的气场也没有任何细微变动。
果然是为自保。
年轻男子语气稍缓,又道:“乌昭和族人有乌昭和族人的规矩。据我所看,你对那姑娘甚是爱重,想必将她视为此生唯一挚爱。乌族忠贞,一生只会爱一人,一旦确定心意,会以图腾敬告乌昭神明——将你左臂露出来,我要看看你的图腾。”
宴云笺道:“原来你怕我信仰不纯。”
“乌昭和族虽非人人皆是忘恩负义之徒,但也的确有忘恩负义之徒,族中规矩太多,哪怕一样不守,便枉为乌族人。”
宴云笺垂眸一瞬。
这说法,他倒理解。
乌昭和族有无数规矩,须得刻在骨血中,其中许多微不足道又匪夷所思的,哪怕落下一件,都会遭同族唾弃。
可据他所知,在大昭覆灭之前,就已有越来越多的族人不以为然,懈怠于此。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挽起左手衣袖一节一节向上卷去,直到露出有力的小臂,上面浮着几条微鼔的青筋。
小臂内侧靠近手肘的位置,有一片黑狞的刺青。
和年轻男子左臂上的一模一样,是乌昭和族人从一出生就会刺在身上的图腾。
只不同的是,宴云笺的刺青之上用刀划过,是一个长长的弯钩,后面坠了一个点。
这道疤将刺青的完整性破坏掉,但也增了几分野性与张烈。
年轻男子定睛看去,迅速侧头看了老者一眼,老者什么都没有说,微不可察点头。
他回头,盯着宴云笺的刺青,渐渐皱了眉:“刀刻血痕分为两种,一种求长相厮守,另一种……”
另一种,求此生唯一所爱之人平安顺遂——毕竟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两情相悦,可乌族,动心便是至死不渝。
他手臂上的,是第二种。
宴云笺慢慢将衣袖放下来。
“这是我的事。”
年轻男子闭了嘴。
宴云笺沉静望向对面两人良久,微微启唇:
“鬼骑兵,久仰。”
老者终于动了。
他带着年轻男子上前几步,在宴云笺身前三尺站定。
他们一起摘了覆面的布巾,同时老者取下头上斗笠,抬眸,露出一双泛着暗金色光泽的眼瞳。
两人齐齐下拜,老者道:
“属下大昭皇城军统领范怀仁,携子范觉参见二皇子殿下。”
宴云笺上前扶:“不必多礼。”
范怀仁却不肯,低声道:“属下与您缘分至浅,过了近一十八年,才是第一次见您。请恩准属下将大礼行完,不可坏了规矩。”
他执意叩首,带着范觉一起,沉重结实叩头三下才起身。
离得近了,他才看见宴云笺的眼睛带着些许空茫,不似正常眼眸的锐利感:“殿下您眼上有疾?”
“范先生不必称呼我为殿下了,直呼名字即可,”宴云笺纠正,旋即解释,“此前中了毒,不打紧。已用上解药,不久便会恢复。”
范觉不由问:“殿……”他舔舔嘴唇,殿下说不允许如此称呼,可直接唤其姓名实在大不敬,便道,“少主,您既然眼睛不方便,那方才的距离,您可看清我手臂上的刺青了?”
“没有。但你二人出现时,我便心中有数。”宴云笺道,“你们在暗,我在明,我知道终有一日你们会找上我。”
从他将乌昭和族图腾画在纸上,塞到沈枫浒嘴里那一刻起,外面流言纷纷厉鬼作乱,他便一直静静等待。
感受到他二人并无杀意之后,他就清楚他们的身份了。
范怀仁微微笑了:“少主如此聪慧过人,先帝在天有知也可放心了。”
“当日图腾一出,我们近乎前所未有的激动,更莫说您一双暗金色的眼眸,虽然都说您是北羌人,但我们知道绝对不是。更有甚者,您在外名为乌烈,这是我们乌语的音,译作中原语言便是……”
是宴云笺。范怀仁笑了笑,怕不敬缄默了没说。
宴云笺都明白。
“少主,原本我们早就与前来相认,但始终没有机会,想着暗暗观察些时日也好……”这一见面实在非同小可,有太多太多话要说,甚至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范怀仁低声道:“属下一直以为您在梁朝降生,必定……必定……”必定什么,此刻也不必再说了。他断了话头,对着宴云笺欣慰一笑,满目感慨。
范觉年岁较小,没有父亲那般稳重,早就等不及了,一双清亮的眼带着期盼,问,“少主,太子殿下可还安好?”
宴云笺怔了怔。
见他刹那间的茫然,范怀仁解释道:“少主想必不知……太子殿下册立的极早。当年先帝还是九皇子时,曾在梁朝为质三年,那时便与皇后娘娘结下情缘。后来皇后娘娘嫁入大昭,一朝有孕,云城殿下还未出生,便已被先帝册封为太子。只是……”
只是大昭覆灭时,宴云笺尚未出生,这一节,想必没有人去告诉他了。
宴云笺沉默听完。
“母亲……不曾与我讲述这些。”
这些放在那时,确实也没什么意义了,范觉点一点头:“可以想见。那他都好吗?太子殿下怎么没与您一起?”
他带着期待屏住呼吸,还等着宴云笺的答案。而范怀仁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巡视一遍,还没听到回答就已有沉重之感。
宴云笺静默一瞬,道:“兄长还在宫中,出来的机会渺茫。”
范觉茫然:“怎么会……太子殿下怎么会在宫中?”
二皇子在宫中,那是避无可避的无奈之事,毕竟那时皇后娘娘身怀着他,她躲不开,腹中孩子自然也躲不开。可太子殿下当时已经五岁,皇后娘娘与几位大昭老臣殚精竭虑,甚至鸾台左相舍弃了自己的嫡长子做太子的替死鬼,去为他铺好了路。
太子殿下怎么也不应该在梁朝宫中啊。
宴云笺只摇了摇头:“世事无常,兄长也是苦命人,但是他极其聪慧机敏,会照顾好自己。”
话说到这,范觉还有些怔然,但范怀仁心中已经明白。他到底年长,城府又深,很清楚宴云笺此话是在维护他兄长的尊严——即便梁朝没有人知道太子殿下的真正身份,可他一个男人,又能以什么面目在宫中活下去呢?
宫里除了太医,可就只有……
“太子殿下……属下看着他长到五岁,见识过他的□□,”范怀仁点点头,“他样貌随了皇后娘娘,只有乌黑的眼珠,倒也算苍天垂怜,庇护于他……不像您,真真与先帝一个模子里刻下来的,与他像极了……想必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吧?”
宴云笺浅浅笑了下。
近十八年的光阴,所有苦楚折辱全部消融在这个笑容中:“都过去了。”
他气度静雅,从容沉稳,一副君子梁骨明昭端然。范怀仁看在眼中,几乎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
原本先帝有后,便已经是乌昭神明垂怜,叫他感激涕零了。而今却见少主这般心性气度,他心中宽慰酸涩,背过身去忍一忍眼底涌上的热泪。
“殿下,请恕老臣失礼……”范怀仁略平复心情,一时忘了改称呼,“老臣实在开怀,若先帝看见您这般,不知该有多欢喜。”
宴云笺很少听到有关自己父亲的事情,少时在母亲膝下待了十年,她偶尔会提,却不多提。
范怀仁稳住声线,迟疑片刻,犹豫问:“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您……”
“范先生请问吧。”
“少主可知,当年皇后娘娘身怀有孕,乃是双胎?您那一母同胞的兄弟……”
宴云笺静静听着。
他知道,他定要问此事。
耳边依稀响起离宫之前,晴和宫里母亲殷殷低语:阿笺,你要离开了,娘要有一件事可以告诉你了。
此刻,在对上范怀仁满是憧憬的目光,话在喉间转了转,他终是说:
“不知。母亲从未提过。”
范怀仁望着他,缓缓笑了。
“殿下,请恕老臣再称您一声殿下。您大抵不知,臣少时便已声名远扬,震彻大昭上下,先帝不止一次赞颂臣洞察人心世无其右。”
“你想保护自己的兄弟,便是直说也无妨,老臣只想确认他还活着,其余的不会多问。”
宴云笺微微垂眸。
范怀仁一点余地也不留:“您不必思疑自己粉饰功夫做的不好,实际上已经很难得了,但您再不动声色,算来还没满十八岁吧?臣早就是一千年狐狸,如何能看不出来。”况且他有心相护,这心意挚纯,亦很难遮掩。
既剖白到这般,宴云笺只得摇头:“范先生奇思妙绝,令人心折。”
范怀仁笑而不语。
殿下才是真正的令人心折。
凭他方才的表现,略一思索便能明白:皇后娘娘那般聪慧有手腕的人,必定用了手段隐瞒双胎的秘密,她知道孩子一旦降生,必定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之苦。一朝分娩,悄无声息安然送走一个,不至于让两个孩子都留下来受罪。
范怀仁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得传乌昭和族暗金眼眸,如果双生胎都生了这样眼睛,却也难办,看这风平浪静,想来另一位殿下也是黑眸。”
“嗯。”
“泯然众人,这是好事。”
宴云笺微微笑,笑容里欣慰轻快。
酒酽春浓(三)
范怀仁一直看着宴云笺。
上天实在不算公平。
一母同胞的兄弟, 一个暗金眸,一个墨黑眸,可想而知皇后娘娘必定当机立断将黑眸孩子送走。
——如果注定要让一个孩子吃苦, 两人都是黑眸,且还有五五开的可能性,但若有一人随了父亲, 那便注定是他,要留在深宫地狱中吃尽苦头。
而殿下至此,竟无丝毫抱怨, 甚至如此恪纯,轻描淡写又不着痕迹维护自己那不知在何处平安成长的兄弟。
“殿下,只要知道另一位殿下还活在世间, 那便足够了。苍天待先帝终是没有苛待至尽, 到底还为他留下了三个子嗣,老臣更是有幸能够侍奉左右……日后到了地下跪见乌昭神明, 亦有交代可以瞑目了。”
宴云笺温声道:“范先生理解,我很感激。您也无需再提侍奉二字, 云笺于您是晚辈。”
“礼不可废。范氏一族奉您为主,永生永世不会改变。”
范怀仁闭了闭眼,胸中汹涌的情绪一下下拍打着他心脏。
他喃喃:“有您在……我们乌昭和族人洗冤有望了……负辱多年,终于——能重见天日了……”
他的情绪感染了范觉,沉默半天, 这会儿终于忍不住问:“少主, 您从那龙潭虎穴中活下来, 又来到这里, 还杀了沈枫浒,您一定有一番谋划吧?”
宴云笺轻轻点头, 先问道:“大昭鬼骑兵究竟有多少人手?”
“不多,我们的旧部当年在沅渡之战被冲散,如今能整合到一起的,只有不足一千人,不过倒不乏能手,且尽是忠心之人。”
他父亲常说,不忠之人便是能力再盛,也绝不可用,“少主放心,这些人都经过父亲严格筛选,对乌族忠心不二。多年来只是听令父亲的调派与任遣,并非认我父亲为主。”
范觉端正拱手:“我们的祭堂中摆着先帝灵位,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先帝,为了乌昭皇族。如今得知您活着,大家不知该有多激动,鬼骑兵在东南被叫了多年,终于迎回了它真正的主子——无论您有何谋划,一切都听您指挥调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鬼骑兵在这里,是为了杀沈枫浒么?”
“原本是为了追查当年旧事,但我们人手虽精,却实在不多。父亲在这里留有一处秘密地方,悄悄囤养精兵强将。”范觉叹气,“本想着人马壮大之后再做打算,可沈枫浒来东南之后,仗打的不行,派头却着实恶心,他们原也是皇城军编下的,该是世
忆樺
家出身好歹该有些体面,却没想到那般龌龊,竟强抢民女充作军妓。”
“我们……我们本是大昭遗民,他们梁朝的事,原本弟兄们是不想管的,可父亲说百姓无辜,该是不分国界。所以这才不得不暂时放下手头的要事,尽可能去阻止沈枫浒作恶,但我们人马太少,只能吓唬吓唬他,却不能真的出手与他硬碰硬。”
宴云笺微微笑了下:“但行善事,必有后报。若非如此,我还不知何时能找到你们。”
范觉微微愣着,范怀仁却是了然一笑。
若无鬼骑兵名头在前,那夜宴云笺出手救下那夫妻,又怎会在惊慌失措的士兵口中听闻鬼骑兵的名字,而定下后续的计划。
宴云笺按了下范觉肩膀:“你们做的很好,乌族该当如此。”
范觉咧开嘴,重重点了下头:“少主……”
山间一阵寒风凛冽,带着重露的凉意,有些刺骨。
宴云笺向山洞侧头。
他轻轻抬手,“范先生,范公子,我们进去说。”
进了山洞,范觉点开一个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将漆黑山洞映的亮堂几分。
这洞口不大,里边还算深,往前走两步,火光照亮的地方更大,隐约瞧见前面身穿浅杏色衣衫的姑娘。
范觉愣了愣,下意识看宴云笺。
宴云笺没注意他的目光,先直奔姜眠而去,蹲在她身侧,手背轻轻贴在她额间探了探。
还好没烧。
方才在外交谈那会儿功夫,他心里始终惦念着姜眠,担心她体弱,又受了伤,在这里会冻着。
这样的场景,还有什么不懂的,范觉极有眼力见,忙去捡了些柴,用手中的火折子生了火。
他特意将火堆离姜眠近一些,这会儿火光大盛,将她娇美温婉的脸庞映清清楚楚,也将宴云笺眉目间的疼惜尽数展露。
范觉目光在他二人流连两圈,脱下外衫递过去:“少主,这山洞里凉,把这个垫在姑娘身下,免得她着凉。”
他见过宴云笺手臂上的图腾,就不必再问任何话语,比谁都明晰他的心意。看这掩也掩不住的情深,范觉及其清楚这姑娘在少主心中的分量,言语上愈发恭敬。
宴云笺没跟他客气,点点头接过,铺在旁边,抱起姜眠小心翼翼放上去。
安置好她,他回过头。
范氏父子一直等他,直到此刻三人目光相对。
静谧宁静的山洞中,偶有柴火噼啪作响。
“乌昭和族的冤屈,只能用那三个人来洗刷。”片刻后,宴云笺沉声。
那三个,少时母亲夜夜在他耳边恨声,直至刻进他骨中的名字。
范觉微微握紧了拳:“当年太医院判甄如是。”
范怀仁道:“今东南五洲巡抚虚通海。”
宴云笺颔首。
“第三人,文渊阁大学士兼内阁首辅,公孙忠肃。”
……
京城。
公孙忠肃负手进门,由着妾室为他温柔宽去外袍,拆解头上官帽,他仰着脖子转一转:“晌午时候武义侯府传消息来,薛庆历今晚要过门一叙,他来了么。”
妾室周氏温顺道:“老爷,国舅爷一刻钟前方至,此刻人正在前厅,上了好茶伺候着呢。”
“国舅爷,呵。”
公孙忠肃冷笑一声:“他那妹子熬了快十年,到现在也不过是个贵嫔,底下的人也未免太给脸面,难为他还能担得起一声国舅爷。”
周氏诺诺不敢说话。
公孙忠肃用她递上来的干净布巾擦了擦手,随意扔到手盆中,水溅起来浇在周氏脸上,她也温顺着一言不发,只做无事发生。
公孙忠肃冷着脸出门,直到踏进前厅,面色也没和缓多少。
薛庆历一见他,忙不迭行礼:“公孙大人。”
“嗯。”
“公孙大人,请您一定要救一救宣贵嫔娘娘……”
公孙忠肃皱眉:“又怎么了?”
薛庆历不敢坐下,看着公孙忠肃落座,就站在他下手:“公孙大人,若非下官实在是走投无路,万万不会扰了大人您的清静,您也知道,下官那妹子一向不怎么得皇上喜欢,她又没有那么温顺,有时便有些小性儿,这回在宫中得罪了人,皇上一怒之下竟不顾下官家族脸面,要将她降为选侍啊!”
公孙忠肃沉着脸听了半天,直到最后一句才有了点反应:“得罪了人,便将贵嫔娘娘降为选侍?”
这是捅了多大篓子,又得罪的是哪路神仙?
“贵嫔娘娘那般仙姿玉貌的人物,便是有些脾性,到底也入宫十年,且膝下育有一位公主,再如何皇上也不会如此不顾情分,究竟是犯了什么错惹得皇上如此大怒,若真是收不回手的,你也少沾染。”
提起这个,薛庆历往旁侧别了别脸,似乎有些不堪:“还不是得罪了那新进的主儿。”
公孙忠肃一哂:“那北胡来的奴才,凤拨云?”
“是……此女现已有了封号,是正经主子,正六品的顺贵人了。”
公孙忠肃垂眸,一圈一圈拆下手上串的佛珠,慢慢地颗颗揉过去。
“这凤拨云,好手腕啊。”
谁人不知,这第二位北胡来的和亲公主一入宫,便受到了极其屈辱的待遇,皇上连最末等的更衣位分都不曾给她,只让她有名无分的伺候着。
而她,前有她姐姐那般刚烈,无数人等着看她笑话,看金枝玉叶如何屈辱不堪,却不想,她竟是令人瞠目的温顺柔婉。
公孙忠肃将手串攥进掌心:“早听闻凤拨云奴颜婢膝,手段层出不穷,本官也没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这不过几日光景,她已经哄的皇上将她封为正六品贵人,还赐下封号。
了不得啊。
“此事本官有数了。正巧,前两日新得了一块太湖石,甚是精巧,皇上大抵会喜欢。过几日你抽个空献上去,带着明德公主一起多说几句好话,看在你和公主的面子上,皇上应不会如此重罚贵嫔娘娘。”
薛庆历大喜:“是……是,多谢公孙大人指点。”
公孙忠肃挥了挥手,懒得听他这些奉承话:“这便罢了,此事还不是最打紧的,我原来没将这北胡公主放在眼里,现在看来,呵……倒是小看了她。此人若不尽早除去,只怕来日后患无穷。”
这话从何说起啊?薛庆历不大懂:“公孙大人,那北胡公主不过是会点狐媚妖术罢了……宫里都在传此人天生一副奴才样,拼了浑身解数哄得皇上高兴,皇上拿她,也不过是当只阿猫阿狗,逗趣而已。”
“逗趣?逗趣会将贵嫔娘娘谪降为选侍?”
薛庆历哑口无言。
“她若真是天生的贱婢,那么只当除去一个污烂的蛆虫,没有什么,但若她不是——”
公孙忠肃抬眸:“能对刻骨仇敌笑的自若,绝对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谁知她那百转柔肠下,藏着什么恶毒狠绝的心思。”
“你记着,纵使是此刻皇上拿她当阿猫阿狗,你也不可掉以轻心随便布了个局。这女人不好相与,你必要精心策划。趁她位分不高,还好摆弄。”
薛庆历连忙道:“是。”
公孙忠肃将佛珠甩在一旁桌台上,揉着眉心片刻:
“甄如是有消息了吗?”
“还……还是没有。”
“什么?”
“大人……时间太久,一时片刻……”
“废物!”公孙忠肃大怒,一把抓起旁边的佛珠向薛庆历脸上掷去。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一手指着他:“一个月了薛庆历!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好,甄如是一个丧家之犬,过街老鼠!能躲避你的追捕一个月,你不是废物是什么?我让你杀个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而已!你都办不好,要不是我那嫡亲妹子当年蒙了心非要嫁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会把这些重要的事交与你办?!”
薛庆历咽了咽口水,愁眉苦脸:“大人莫气……毕竟二十多年前他就跑了,当时若追杀,也不至于这么难,现在茫茫人海真的不好找啊。”
“你这是怪我?”
“不、不敢。”
当年。
当年大昭已经灭国了,那些事情又有谁会翻出来?让甄如是跑了又怎么样,他死与活都无所谓,反正昭人都做了鬼,一个没用的废棋,能翻出什么风浪。
可现在不一样。
公孙忠肃摇头喃喃:“现在不一样……”
“你不必说当年,当年是什么情况,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当年谁能想到宴云笺有一日竟能翻出这座牢笼?他不是普通的乌族人,无论可能性有多么小……我信不过他……”
薛庆历试探道:“一个宴云笺,一个甄如是,两个毫无能耐的人罢了……”
“你这蠢货!你——”
薛庆历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缩着肩膀默默听训。
看他那副样子,又想想自己的妹妹,公孙忠肃舔了舔嘴唇,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罢了,我懒得在这骂你,此事你上点心,别想当然。这种事我不敢托付给旁人,你我两家乃姻亲之好,我只得信你。”
公孙忠肃拧着眉,沉声:“宴云笺跟着姜重山去了东南,这些年皇上一直觉得利用仪华长公主威胁住了他,我却始终放心不下。他那个人,看不透,谁知道此去天高海阔,他会做出什么事来,金鳞岂是池中物,皇上这步棋走的……实在是欠考虑。”
薛庆历迟疑问:“那不若……想个办法,在东南悄无声息杀了他?”
“杀杀杀,你这会儿倒知道杀!你是不是觉得杀宴云笺比杀甄如是简单?!”
公孙忠肃一甩袖子:“别在这碍眼了,你先把甄如是给我找出来杀了!绝不可让他被宴云笺先行找到——当年他就是因为要被灭口才跑的,让么多年过去,想也知道他过的是什么阴沟里的日子。你觉得他还会,再保守当年缄默的秘密吗?”
……
“公孙忠肃这棵大树根基深广,盘根错虬,虽然他人就在京城,但是若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是没有可能与他坐在谈判桌上一决高下的。”
宴云笺看着范氏父子:“先易后难。公孙忠肃这个人必要放在最后。”
范怀仁点头:“您来东南,想必也细细思谋过,是奔着虚通海来的吧。”
宴云笺回身给姜眠掖一掖盖在身上的外衫,“是,我只能先从他入手。”
公孙忠肃是不可撼动的高山,甄如踪迹全无茫茫人海难以寻找,只有虚通海在东南。
恰逢东南战乱,赵时瓒要对姜重山出手。
设计一个死不足惜的沈枫浒出征,再杀了他,让出这个缺,由姜重山补上,他便得以来到这里。
这一番布局,步步为营。
宴云笺微微侧头,看着身边沉睡的姑娘。
只是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阿眠。让她受了这些苦楚,他实在是该死。
范怀仁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想一想他手臂上的图腾,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想了想,分走宴云笺的注意力:“如何应付虚通海,您可有了主意?”
“有些想法,还不完善。”
宴云笺正过身看他:“需要时间。虚通海无任何畏惧艰困之事,捏不住他的短处,贸然相见,只会落得下风。眼下东南战事才起,要胶着些时日,我可多做准备细细推演。”
范怀仁点头。
确实如此,打蛇要打七寸,况且仅仅是姜重山义子这层身份,只怕虚通海不会放在眼里,东南战乱,军功第一,倒可以提一提身份。
“虚通海我会盯着,甄如是怕是要仰仗您二位与诸位旧部了。”
范觉立刻道:“少主这是什么话?有什么事,您吩咐就是了,我们生是大昭的人,死是大昭的鬼,您在这里拿住虚通海,我们自然要在外边搜寻甄如是押到您面前。您调令我们,理所应当,岂可用仰仗二字?来日复国,您也是当之无愧的——”
“范觉!”
范怀仁陡然喝止。
范觉闭了嘴。
“少主,阿觉年纪还小,想法简单。他从小又生活在叔伯们灌输的国仇家恨中,有很多事,他不懂得。”范怀仁缓声道,“您的心性属下了解,更支持,您有如此胸怀,才不坠我乌族男儿的骄傲。”
宴云笺双臂端起置于胸前,对他行了一个端正的昭礼:“范先生理解,云笺感激不尽。”
“您真是折煞我了,您……”
他忽然不说了,所有人都没了声音,目光齐齐向姜眠看去。
她似乎有些不舒服,瘦弱的身躯微微动了动,向宴云笺身边靠拢。
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后,蹭到宴云笺身边,人虽然没醒,手却摸索牵住他的袖口。
头埋在他肩膀上,不甚清醒,微微嗅嗅。
宴云笺僵硬地连动都不敢动。
范觉看傻了眼,还没琢磨过来,范怀仁已经明白:“少主……你二人这是……共染欲血之疾么?”
宴云笺纤长的睫羽轻轻一颤。
面对他们,他终于将长久压在他心中,越积越深痛苦不堪的事实坦言相告:“不是。是血蛊。”
“啊?!”范觉惊讶。
范怀仁也轻轻皱眉:“怎会如此?”
宴云笺闭上眼睛。
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尖刀在他心脏上来回贯穿:“是我卑劣不堪,最一开始,蓄意接近……算计了她。”
其实范怀仁在最初的惊讶后,许多东西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少主如此耿耿于怀,是论迹不论心了。只要您及时割血,姜小姑娘不会受罪,但若她有一日嫁了人,您可就……”
“是啊……少主,您别太苛责自己,”许是觉得刚才自己的反应有些大,这会反应过来心又偏回来,范觉抿唇,想到宴云笺图腾上的刻痕,“您的心意我们理解,乌昭神明在上也会理解的……”
“其实,您也该为自己争取一番……”
宴云笺没应。
什么争取。
他自己苦海中挣扎也罢了,怎舍得将阿眠拉下深渊。
宴云笺正想扶一扶姜眠的小脑袋,让她睡得更舒服些,却见她发出一点点鼻音,脸颊在他肩膀处蹭了蹭,旋即慢慢抬头,竟是醒了。
姜眠这一觉睡得不甚踏实,她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还在担心宴云笺的处境,以及恼恨他随随便便点了自己睡穴。
“宴云笺……你……”
这一睁开眼,却有几分隔世之感。
山洞内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聚着一团温暖的火堆,不仅身旁有宴云笺,对面还坐着两个人。
对方一老一少容貌甚似,而老者的眼睛竟是暗金色的异瞳。
姜眠看着那眼睛:“你们是乌昭和族人?”
范怀仁与范觉一起站起来。
范怀仁深深弯腰拜首下去,范觉更是单膝跪地,一手打斜置于肩头。
姜眠吓了一跳:“做什么这样行礼?”
这不是梁朝的礼数,虽然她看不太懂,但也觉得这礼行的十分端庄肃穆,让她自觉承受不起。
“你们起来吧。”宴云笺微微抬手。
他转头对着姜眠,声线温柔:“阿眠,他们的确是乌昭和族人,是我父亲的旧部。”
旧部?
姜眠心里飞快划过一丝不安,那是对历史的本能畏惧。
但下一刻,对宴云笺的信任重新占据心底——她杯弓蛇影自相惊扰了。
放下这层,姜眠重新打量对面的人。
这里生着火,几根柴已经发黑,想必他们已坐下交谈一阵子了。阿笺哥哥这样聪慧谨慎的人,认得下他们,那便是自己人了。
姜眠微微笑了:“伯伯与兄台不必多礼,既是义兄父亲的旧人,若不介意,可跟我们一道回去,我爹爹必会好生照顾你们。”
她身量单薄,下巴上还有触目惊心的指印。都知道她是在燕夏军营中走过一圈,对抗过樊鹰,实在是极令人敬佩,又招人疼。
范怀仁和范觉对视一眼,俱是笑了。
初始印象就很好,再听她说话,范怀仁不由笑意更深:“多谢姑娘好意,我父子二人到底身份不便,就不去给大将军添麻烦了。”
外面天色熹微,范怀仁向外看了看,拱手告别道:“您二位好好保重,我们该走了。前路不好走,我们来时骑了两匹马,都留在山洞旁的拐口处。”
宴云笺颔首:“多谢。”
同一时姜眠道:“谢谢伯伯,但这山路难行,您年纪大了,还是骑马走方便一些。”
还不等谁说话,范觉先抢道:“姑娘言之有理,但我年轻,行山路没问题,那便只留一匹马您看如何?”
一匹马啊……
不失为一个两厢妥善的办法。
姜眠点头笑道:“好啊。”
“多谢姑娘。”
他神色为难,欲言又止盯着自己,姜眠便问:“怎么了?有什么难处?”
“姑娘,实不相瞒,你们……你们共染欲血之疾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公子他是不是没跟你说你可以——”
范怀仁踢了他一脚。
宴云笺也拧起长眉:“别说了。走吧。”
“哎——怎么就不让说了?我可以什么?你把话说完。”姜眠上前一步。
范觉瞅一眼宴云笺,不敢说。
姜眠大概有些数,回头看一眼宴云笺,又转身对范觉保证道:“你不用理会他,到底是什么事,你清清楚楚讲给我听。”
“我……”
宴云笺直接下令:“出去。”
“你干嘛这样,为什么不让他说完?”姜眠有些急,这样遮掩,隐瞒的定是很大的一件事。
宴云笺神色已经很难看了:“还不快走。”
范觉吓得礼都没行便往出退。
姜眠干脆丢下宴云笺去拦:“我一定要听,不说不许走。”
又对着宴云笺:“你不许再说话吓他了。”
顶着宴云笺严厉的神色和身旁父亲责备的目光,范觉心一横,嗫嚅道:“就是……这事不像旁的众人皆知,只有乌族人才知晓……公子确实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以血给您做药引,但您也是他的药……”
“如果他中了什么毒,你就是他的解药……”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几乎有些听不清。
但姜眠也听到了:“我的血可以给他解毒?”
“……是。”
“任何毒都可以解吗?”
范觉低声:“除非中的毒本身就没有解药。凡是这世间有解药的毒,只要您的血,那就都可以解。”
姜眠怔然片刻,陡然回头,急急问宴云笺:“那原本你眼睛上的毒,我早就可以给你解,你怎么一直不说?”
宴云笺低头,一颗心犹如置身火海,滚烫尖锐的疼。
范怀仁看一眼自己儿子,觉得极其没脸。也不知少主瞒了多久,全被这小子给捅开了。
但……私心论,也不是坏事。
一时间,他也不知该如何才好,只得拉着儿子对两人拱手行礼,匆匆告别。
姜眠已经顾不上与范氏父子好好作别,只拉着宴云笺:“既然有这样的办法你为什么不说呢?阿笺哥哥,我可以给你解毒啊,鸩蓝雪的毒泯人的毒……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宴云笺喉结上下滚了滚,压下舌根下强烈的血腥味。
如何告诉呢?
那是要她的血。
还不如将他杀了。
他视若珍宝的阿眠,哪怕只是一滴血,因他而流。
这种画面,只是想一想,都让他生不如死。
酒酽春浓(四)
宴云笺薄唇翕动,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
姜眠就看着他。
虽然他眉宇沉静,那是因为他一向隐忍惯了,从不会在面上表露出煎熬。但此时此刻, 她却已经能看出他在强自隐忍。
姜眠有些不忍心了。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己承受,还不是因为待她太好了。
“阿笺哥哥, 我不怪你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了,我知道你的性子,你对我说不出来这样的话。”说了这些, 姜眠心也软了,“还好,还好。好在我现在知道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可以救你。”
现在责怪他缄默, 也没什么意义了,应该向前看才是, 他可以没事,这明明是一件太值得开心的事。
这念头一出, 姜眠整个人愈发放松,越想,越露出欢喜的笑意:“原本我还担心你身体里的泯人之毒该怎么办,还在想高叔能不能凭我手中的解药再配置一份一模一样的,现在好啦, 这些都不用再担心了。”
比起她纯粹的快乐, 宴云笺却始终笑不出来。
阿眠是一个极其善良温暖的姑娘。
只要是她认为重要的人, 她就会将其排在自己的前面。
也许此事在她看来微不足道, 不过是要一些她的血,可对他而言, 却无异于剜他的心。
他护持她犹嫌不足,怎么忍心让她为自己流血?
可是,他太了解阿眠了。
“阿眠,你听我说,”宴云笺低声,尝试劝哄,“眼下鸩蓝雪的毒已有解药,我再过不久便可恢复。泯人之毒,实际上并非烈性毒药,我的体质又比常人要好上许多,压制起来并不费力……”
“好了好了,你要是说这些,我就不听了。”姜眠打断,“我明明可以不再让你受苦,怎么可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阿眠——”
“我知道你身上带着匕首,你把匕首给我。”
宴云笺怎么可能给:“阿眠,你不要着急,你也说了,说不准高叔拿到了解药,可以配置一份一模一样的出来,至少也让他试过,我们再说其他的好不好?”
当然不好啊。
他是看不见自己的脸色有多么的差。
就算他年轻,体质特殊又内功深厚,可到底是死死压制着一道阴险的毒,怎么可能比健健康康的时候舒服?况且,鸩蓝雪的解药见效要那么久,如果可以立刻恢复视力,为什么要等?
姜眠知道宴云笺绝对不会乖乖把匕首给自己,干脆反手拔下自己头上的珠钗——
“阿眠!阿眠……”宴云笺一把按住她的手,却不敢使大力气,只松松圈着,“阿眠,我求你,我们回去再说,回去再说好么?”
“这地方什么都没有,你划伤了自己,连上药止血都不能。求你了,别这样。”
姜眠忍不住屈起手指在宴云笺额头上敲了一下:
“你笨啊你,我当然知道现在这里条件不太好,但是这也只能在外边做完,等我们回了家……那肯定不太好嘛。”
“爹娘还有大哥知道了,嘴上虽然不会阻拦,但心里面肯定不会太舒服的,这事儿,能不让他们知道,最好就别让他们知道了。”
她是想救宴云笺,想让他的身体好起来,并不是为了成为他的恩人,让他在所有家人面前背上一个包袱,以后他在家中、在她面前低了一头。
拿他当做真正的哥哥,肯定要为他着想一些。
割血这种事,反正都是划一下,在家做和在此处做的效果当然不一样,姜眠都想好了:“我就在手上划一下,爹爹娘亲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时就说是樊鹰干的,反正他也对我又摔又打,也不差这一下……”
看见宴云笺陡然一颤的瞳仁,姜眠知道自己说多了,赶紧找补:“也……也还行吧,他也没干什么,那谁让他那么讨厌下毒使阴招,就把这锅甩给他。”
宴云笺垂首,苍白的唇微微发抖。
姜眠没注意,越说越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反正以后跟樊鹰只会在战场上见了,没有坐下来对峙的机会,回家我们就跟大家说,我拿到两份解药,一份已经立刻给你吃了……嗯,你的眼睛不过是比高叔预计的提前些恢复,估计没人会多想的。这么一来,所有事都解释的通,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不行,阿眠,不行。”宴云笺喃喃摇头。
她为自己流了血,还要在父母兄长面前替他遮掩。
他不可能如此厚颜无耻。
听他仍然拒绝,姜眠又好气又无奈:“怎么还是不行?我的血可以帮你,早用晚用,迟早都是要用的,难道一定要等到回家再用?”
他乌净的暗金眼眸垂下来。
姜眠明白了。
没有早晚,这是根本就不想用。
“阿笺哥哥,你不肯答应,难道你要生生的扛一辈子吗?”
好吧,看他的表情,看来他是这样想的。
他脸色很差,姜眠担心,心里也微微起了情绪,不想劝了。
右手握着珠钗便向自己左手扎去——
刹那间,宴云笺出手,也没见他使多大力气或是如何迅速,即便自己握的很紧,那珠钗还是被他轻而易举收走了。
不仅如此,与此同时他还卸去了她头上剩下的两个钗环。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自己手上所有的尖锐物品都被他收走了。
头上少了两只钗环固定,两边的发髻散落下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姜眠还愣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头发:“你……”
“你怎么这么讨厌——把东西还我。”
宴云笺什么也没说,姜眠的钗环收进怀中——也不拘放在哪儿,只要他不想让姜眠拿,她是决计拿不到的。
“阿眠,”他唤了一声,声音特别温柔,“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但于我而言,这真的很难。”
宴云笺微微仰头,视线之内,仿佛有什么事物让他的目光如此虔诚:
“阿眠,你不知道,乌昭神明就悬在每一个乌昭和族人的头顶。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被他们收进眼底。我不能答应你的提议,让你受伤流血解了我自己的困顿,又在对我恩重如山的恩人面前遮掩。我会成为阖族耻辱,乌昭神明会唾弃我的。”
姜眠静静望着他,心中久久不能平意。
她知道他有坚定的信仰,可从来没有想过,竟会到如此程度。
那钉在他身上几千年,坠着无数人口诛笔伐名为“忘恩负义”的耻辱钉,在这一刻彻底轰然粉碎。
几千年的时空光阴化烟散去,在历史的洪流中,她被推到他面前。
无关任务,无关恩义,哪怕只是为了他这颗赤诚清白的心。
她也愿意,为了他,用这双力量薄弱的手抵抗历史的车轮。
姜眠微微低下头,忍下忽然而起的那股哽咽之意,再抬头时,眉眼已然轻轻弯起。
拉过宴云笺的手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他身边。
“哥哥,当然不是这样啊,你想的不对。”
早已将他视作亲兄长,姜眠心生怜惜,一时忘了男女大防,竟忍不住抬手抚了抚他脸颊。
宴云笺低垂的长睫微微颤动。
“你是乌昭和族人,有自己坚定的信仰,我尊重,也和你一样相信。”
姜眠握起宴云笺的手,他怔然要躲,她却不肯,两只手一起抱住他大掌:“正是因为乌昭神明在看着你,我才会来到你身边。”
如果说,她始终不明白为何偏偏是自己,为何就这样跨越了千年的时光,溯洄到这一时的历史——但这一刻,她愿意相信,是宴云笺的乌昭神明真的存在,才将她带到他面前。
为这个纤尘不染的人,洗去他身上所有根本不属于他的污秽。
“他们不会怪你的,正是因为你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委屈,他们疼惜你,看不下去,才会叫我来好好照顾你。”
宴云笺很安静。
但他的眼眸一点一点潋滟起薄薄水色。
“别哭。”
姜眠细白的手指轻轻擦了擦他眼角,他何等坚韧的人,会在人前湿了眼眶,不知心中是怎样的翻天覆地。
她柔声道:“阿笺哥哥,你无法接受的事情,我不会强逼你做。那我们先回家,将事情原原本本秉明爹爹和娘亲,届时他们点了头,你就不能再拒绝了,这样好不好?”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
捅在他心脏上,是他受过最重的伤。但伤口流出来的,却是无与伦比的蜜糖。
宴云笺很轻地点头。
“好。”
……
宴云笺把姜眠带回来,所有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姜行峥和高梓津一起,一直在前面等着,看见姜眠身上受伤和下巴上淤青指痕,姜行峥差点气疯了:“樊鹰这个畜牲,他怎么敢?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捧着姜眠的脸看了许久,他低低吐出这一句。
高梓津也心疼:“怎么吃了这么多苦?高叔备好了药,待会儿让你娘给你检查一下,好好敷上药。”
姜眠都一一应下,看了一圈问:“娘亲还好吧?还有爹爹,他醒了吗?”
姜行峥和高梓津对视一眼。
气氛微妙,姜眠有所察觉:“出什么事了?”
这事儿还真不太好说,看高梓津抿唇,显然是不打算开口,姜行峥只好低声道:“父亲已经醒了,但是他们二人因为些事情……有些不愉快。母亲操劳了一天一夜没合眼,刚刚才被我劝去休息,这会儿刚睡下。父亲昨天收到你们平安的消息,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夜未睡就一直在这等你回来。但他毕竟受伤中毒,脸色愈发不好,方才我才劝动他进里面去等。”
这个节骨眼上,爹娘会吵架……姜眠念头一闪,也不及细想:“高叔,您帮我看看这个解药的真伪,若是没问题,我先拿去给爹爹吃了,然后再去找娘亲。”
高梓津验过这药,确认无误:“此解药没有问题。”
果然是真药,和自己心中所想的并无差别,只不过让高叔看过更放心些,姜眠露出些许轻快笑意,挂念姜重山的身体,拿了药便立刻往里走。
宴云笺紧跟其后。
“哎,阿笺,”姜行峥微微拦了下,“父亲说,等阿眠回来,先让她一个人去见他。”
“我一道去吧,”从方才听姜行峥叙述起,宴云笺眉心便一直轻拧着,“正好也有些事情要向义父禀报。”
**
“爹爹——”姜眠唤着人跑进营帐,眼看姜重山的毒有解,她心中的欢喜无以复加,像欢快的小黄莺扑腾着翅膀,把宴云笺都甩下两步。
一进去,看见姜重山坐在桌案边。
姜眠怔然一瞬。
他脸色不好,漆黑的眼睛里遍布红血丝,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看她走近神色也没变,不像姜行峥和高梓津那样情绪外露。
姜眠有点懵:“爹爹……”
宴云笺紧跟着进来,听见姜眠两声称呼语气的悬殊变化,心下一片雪亮。
姜重山没看他,陡然站起来大跨步走上前扬起手掌——
“义父!”刹那间宴云笺冲上来,回手抱住姜眠,将她整个人死死护在怀里,“别……”
那手掌顿在半空中,终是慢慢攥成了拳,没有打下来。
姜重山隔着宴云笺指他怀中的姜眠,连指尖都在抖:
“他们让你去你便去,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你知不知道我醒来听闻你去了燕夏军营有多恐惧?!”
“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我!让我身为父亲,自己中了毒,却让我的女儿以身犯险去取解药?”
“你出了事怎么办?你回不来怎么办!你还让不让我活?!”
“我宁可死了!”
没人面对眼前的巴掌会不害怕,但在最初那一瞬间的恐惧后,姜眠心中只剩下难受。
她挣脱开宴云笺怀抱,去扶姜重山:“爹爹你别生气……”
他胸膛起伏的厉害,姜眠担心,哪怕挨两下都行,只要爹爹别气坏了:“别气了爹爹,你本来就中了毒,身体不好……”
姜重山眼眶陡然一红。
咬了牙,死死将女儿抱在怀里。
越抱越紧,根本不敢放手。
“对不起阿眠,对不起……”女儿的身躯这般瘦弱,像易碎的泡沫,即使紧紧抱在怀里,还是挥不去的后怕。
他哽咽着低声,“爹爹错了,不该凶你对不起……太害怕失去你了阿眠,别怨爹爹嘴这么坏,都是爹爹的错……”
姜眠忙摇头:“爹爹,我一点都没有怨你。”
姜重山收紧手臂,微微闭眼将眼眶里热烈的泪意逼了回去。
他坐在这里,已经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对阿眠动怒,可一见她下巴上触目惊心的淤伤,心里的弦一下子没绷住。
姜重山低头去看,心被划开了一样:“阿眠,是不是很疼?我们去找你母亲,让她给你擦药。”
姜眠对他笑:“早就不疼了,就是留了印子,消下去就没事了。爹爹,你先把解药吃了。”
她这样子,姜重山心疼,宴云笺也心软的一塌糊涂。
他转身倒了水给姜重山,“义父,小心烫。”
姜重山哑声道:“多谢你阿笺。”
要谢的太多了,甚至不知该从哪说起。这欲言又止被宴云笺听出来:“义父,我做的所有皆是分内之事,您千万莫要再言谢。”
侧头看一眼姜眠,即使是一个略显模糊的虚影,也让他心头滚烫:“阿眠说过,我们是一家人,不必道谢的。”
这话说的像样,姜眠冲他一笑。
回头看姜重山服下解药,她温声道:“爹爹,还有一事……”
“阿眠,”宴云笺柔声打断,“不急,你先处理身上的伤好不好?”
酒酽春浓(五)
姜眠的伤处理起来也快。
药品都是高梓津早就备好的, 萧玉漓拿着上好的金疮药往女儿后肩的伤口涂抹,她肌肤细白柔腻,那渗着血丝的伤口就更显得狰狞叫人心疼。
缠好纱布, 又将化瘀的药膏细细抹在姜眠下颌处,萧玉漓一直都没说话,她性子要强, 即便红了眼眶,也没有一丝眼泪流下来。
“娘亲,你别担心我了, 我真没什么事,拢共也就这两处伤口,早就不疼了。”
姜眠笑着握住萧玉璃的手:“爹爹是不是跟你发脾气了?那是他不对, 我帮你跟他说好不好?”
萧玉漓道:“跟他有什么可说的。”
“哦, 那要说的可多了。”
萧玉漓不轻不重笑了下,捏捏女儿柔嫩的小脸。
“娘亲, 爹爹就是着急,不是真的发脾气。他那边我去劝, 让他来跟你道歉好不好?”姜眠摇一摇萧玉漓的胳膊,微微歪头挑眉,“到时您可不要不给他台阶下。”
果然,姜眠出去没一会儿,便带着姜重山进来了。
他们夫妻两人对视一眼, 萧玉漓平淡地移开目光, 姜重山舔了舔嘴唇, 步伐缓慢走上前去。
萧玉漓仍没什么反应, 就坐在那里不动。姜重山站在她身侧,一时也沉默不语。
姜眠急, 怎么回事这是。
她几步上前,戳一戳姜重山手臂,催促:“爹爹。”
姜重山略略清嗓子,递出手里的一个油纸包:“一直没吃东西,吃一些,别饿坏了身子。”
萧玉漓立刻露出一个冷淡的笑容,美目一转,仰头望着姜重山,话到嘴边却看见他身后正向自己使眼色的姜眠。
顿时她一噎,喉咙里的话全都堵了回去。抿抿唇,飞快拿过姜重山手中的油纸包,低头不语。
姜眠忍不住笑出声。
这两人齐齐回头看她。
能这样已经很好了,还是别笑了,这眼下还有正事呢。姜眠正一正神色,敛了笑认真道:“爹爹,娘亲,我有个事要跟你们讲。”
她将给宴云笺解毒的事说了一遍。
萧玉漓拧眉,神□□言又止,但到底没有说什么,就看着姜重山。
姜重山略一思索,问:“阿眠,历来对于欲血之疾,只听说以强血解弱困,却没听过这种说法,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概不会是阿笺说的,他若要说,此前眼睛中毒时便提了,绝不会缄默至今。
姜眠道:“我们回来的时候遇见两个人,他们是阿笺哥哥的旧族人,原本他拦着不让对方说的,是我执意要听。”
“他们怎么知道你二人共染血疾的事?”
姜眠低声解释:“我那时昏睡过一段时间。”
姜重山点头。
这倒说的通。
阿眠作为体弱的一方,身体虚弱或生病时定会对另一方表现出依赖,被人看出是有可能。
萧玉漓原本一直没说话,听到此不由道:“那他……有没有欺负你?”
不是她信不过宴云笺什么,实则相处这么长时间,对他那个人也有了解,只是,他到底是个年轻人,血气方刚,她很难放心得下。
姜眠笃定:“娘亲,阿笺哥哥不会的。”
他说过,举头三尺有神明,他的乌昭神明就在他头顶看着他,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做任何一点冒犯她的事呢。
“原本我刚刚知道的时候,是想当时就为他解毒的,再把割血的伤口赖到樊鹰头上去,可是他怎么也不肯,不愿意欺瞒你们。”姜眠抬头,“所以我只好劝着他,等回来后征得你们同意,他就不可再拒绝了。”
姜重山与萧玉漓对视一眼。
身为父母,心是偏的,对于如珠如宝的女儿,更是倾斜。
但作为人,谁也说不出口那一个“不”字。
见他们两个人沉默,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姜眠温声道:“爹爹,娘亲,其实这件事我没有受苦,也没有委屈什么,阿笺哥哥已经为我流了很多次血,只是因为他体质远远强于我,强者要给弱者供血,但他从来都没有抱怨过半个字。现在轮到我为他供血,帮助他,当然也不应该犹豫。”
其实看父母这样舍不得,姜眠心中念头不同,倒隐隐对宴云笺多了几分怜惜——若他亲生父母也在,见自己的孩子一次一次为他人割血,想必也会心疼至极。
父母心尖总是向着自己的孩子,在她爹娘的立场上,始终不能这样疼他。
该劝的已经劝完,姜眠也不催促,只静静等着他二人回应。
终于,姜重山又看了萧玉漓一眼,萧玉漓对上他的目光,不愿说话,默默转开了头。
多年默契,姜重山微微弯唇,伸手摸摸姜眠的发顶:“乖阿眠。”
他这样乖,这样识大义的女儿。
弯下腰,与姜眠的视线平齐:“爹爹……答应你了。去吧。”
***
在家献血果然比在外边条件要好太多。
首先是高梓津亲自操刀,创药,纱布,清水,刀具,一应俱全。
高叔很小心挑挑拣拣了半天,拾起一片最薄的刀片,对着光研究许久,淋上些许烈酒擦净。
姜眠看着这些心中才终于有了些实感,虽然并不害怕,但也知自己的确考虑的少——宴云笺对她的爱护,真几乎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想着,她往旁边看了一眼。
宴云笺的脸色一直就不好,此刻更显惨白。他默默低垂着头,连呼吸都是轻的。
原本放在桌上交握的双手,不动声色移了下去,搁在膝头上,指尖轻颤着。
姜眠不由笑:“阿笺哥哥,你放轻松一点嘛。”
她看着宴云笺,姜行峥却一直看着她。见她笑的温柔,心中一阵不是滋味:“笑什么,笑起来丑。”
宴云笺一下抬眸,“兄长。”
他轻轻摇头,不赞同道:“别这样说。”
阿眠曾与他说过,她相貌平凡,在背后招致了他人嘲笑。当时那可怜巴巴的语气,让他心一直揪到现在。
被自己大哥这样讲,阿眠该多难过。
姜眠瞅瞅宴云笺,转头娇蛮伸出一根手指戳一下大哥硬邦邦的手臂:“别说那么夸张,我不就是眼睛小点,鼻子塌点,脸圆点,有那么丑吗?”
姜行峥斜睨她。
阿眠生的实在精致,眉眼如画,眼珠轻转就娇憨灵动的招人喜欢。
他看着,违心道:“丑。”
宴云笺拧眉:“兄长,阿眠不丑。”
姜行峥挑眉:“你怎么知道。”
这是事实。他一直想等自己复明那一日,定要郑重其事的告诉她,他亲眼见过了,她的容貌是当世之最。
姜行峥摆摆手,也懒得别扭下去,转头去问高梓津:“高叔,一会你下手的时候可千万小心点,别划的太深了,阿眠是姑娘家,不能留疤的。”
“知道。你高叔我手上还没准吗?再说我亲自研制的去疤药,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切准备就绪。
割血,包扎,引药一齐下来,高梓津只划了一道小血口,姜眠甚至不觉有多疼。
她关注宴云笺,待他喝完药,忍了一会终于问:“现在能看清楚了吗?”
“哪有那么快,”高梓津哭笑不得,“阿眠,你也太着急了吧。”
“哦……那还要多久啊高叔?”
“晚上差不多。”
姜眠点头:“阿笺哥哥,你去休息一会吧,你也累了好久了。”
宴云笺有些沉默,直到高梓津拍拍他肩膀:“去吧,你们都辛苦奔波已久,让阿眠也睡一会。”
……
这一梦太长,梦里绿草如茵芳香遍地,层层叠叠的青木川林。
这是……
如斯美景,真乃世外仙境。
他分明从未去过艳阳洲。
但他知道,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艳阳洲。
因为另一个人的心愿,那人在自己心上,以至于也成了他的心愿。
原来,是这样的风景。
山川苍翠,白云舒卷,怔然看了会儿,忽然四下寻人。
阿眠……
回头去看,满目山河,却无故人。
阿眠呢?
他们一家应当都在一起啊。
脚踩在柔软草地,举目远眺皆是辽垠无限,怎么都看不到人。
此地太大太空,走了许久,还是毫无声息。
然而追着追着,脚下渐渐变得粘腻,空气中淡淡诡异的血腥,低头看去,一层薄薄的血从地底渗出。
那样浓的鲜血,从地狱中翻上来一般。
转瞬之间,血流尽涌,覆盖脚面,及膝,过腰,须臾淹没了他。
宴云笺一下子坐起来。
苍白的脸上挂着冷汗,他一手盖着额头,隐忍着喘.息,平复许久才静下来。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如此不祥。
乌昭和族先祖有训,如若做出辜恩背义之事,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生魂永浸恩人鲜血中不得超生。
这是宗族中古老的神话传说,带着鬼神的神秘色彩,没有太大训导力量,都是听过就过。
宴云笺慢慢放下手。
心中生几分反感,这真是一个太不吉利的梦。
但好在,它也仅仅是个虚幻的梦而已。
随着思绪越发清醒,梦里的绝望渐渐消退,宴云笺向窗外看,此时正是黄昏。
天地明朗,夕阳一线。
看着看着,宴云笺眨了下眼睛。
——他能看清了?
许久没见到这样的世界,宴云笺呆了须臾,颇有些孩子气地抬手,摸一摸眼睛。
他看着日暮西山许久,陡然反应过来向外走,推开门,夕阳余晖散落在庭院里几株垂丝海棠上,枝干映衬着金黄,一片枯叶摇摇晃晃掉落在地,一切久违的清晰。
静立片刻,宴云笺拔步向外走。
想用这双眼睛看的事物太多了。
穿过庭院,长廊,转一个弯后,正前方走来一人,他下意识看过去。
本是极随意的一眼,囫囵看是位姑娘便收回目光,然这动作只进行一半,他怔然一瞬,陡然再次向方才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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