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灯续昼(一)
阿眠?
宴云笺呆呆睁着眼睛, 注视正向自己走来的姑娘。
她的气息早就融进他的骨与血中,无需用眼睛去辨,绝不可能认错。
可他的阿眠不是容颜普通么?
她怎么……
眼前的姑娘雪肤红唇, 如云的乌发垂落在纤腰处,粉雕玉琢,娇憨灵动。
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心跳如擂鼓, 宴云笺猛然回神,他竟一直在看她,太无礼了。
收回目光, 他仍无什么应对之策,只无措地向后退一步。
什么情况?
姜眠亲眼看着宴云笺一副见鬼的样子退后。
她疾走两步,“阿笺哥哥——”
宴云笺连连退了两步。
姜眠哭笑不得, 回头看自己身后, 什么也没有啊:“你躲什么呢?”
“没有啊……”
“怎么没有你一直往后退什么,”姜眠看他奇怪, 嘴里命令着,“站好别动, 我看看。”
宴云笺僵直不动了。
“你怎么啦?”姜眠加快脚步走到宴云笺面前。
看着还好啊,脸色好看多了,终于有了血色不像之前惨白得可怜,人也有精神,眼睛清亮有神。
等等, 眼睛清亮有神……
“阿眠, 我……”
姜眠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 屏住呼吸。
宴云笺能感觉自己的脸颊烧起来, 声低不可闻:“我眼睛已经恢复了。”
他注视她,“我看见你了。”
“真的!你看见了?高叔说大概要等到晚上果然不错啊……那你——”
姜眠没说完, 宴云笺微微弯腰,视线与她平齐。
他那双暗金色的清亮眼眸如今不再空茫,仿佛抹去了一层雾,为他散去几分温和,尽是锐利的锋芒。
“阿眠,还疼么?”
苍天垂怜,叫他得见神明,却偏偏第一眼见的是她受伤的样子。
姜眠知道他在盯着自己下巴处的淤青瞧,抬手遮了遮:“早不疼啦,没事,明天印就消了。”
宴云笺始终不错眼地看着她。
既怜又爱,低声道:“我一定会手刃樊鹰。”
姜眠笑了,不轻不重拍他一下,“好啦,你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那些都以后再说……你别一直看了,怪丑的。”
宴云笺视线微转,撞入她双眼,浅浅弯唇。
“丑?”
可不是,下巴上留个印子,很好看么?
姜眠心里骂着樊鹰,却看他微微抬眉,顿时反应过来。
啊……这一茬。
转了转眼珠,她抄手道:“丑也罢了,你答应过不能嫌弃我。”
还捉弄他,宴云笺实没忍住,屈指在她额上轻敲一礼记:“我没答应。”
“……”姜眠摸摸额头,有点懵。
好可爱。
宴云笺真不敢再乱动了。
无论她含笑还是茫然,都这般招人,宴云笺不着痕迹侧头,胸腔里的心脏怦然,一声快过一声。
暗道惭愧,视力恢复,于他而言是好事,竟也是折磨。
“阿眠,你来寻我何事?”他不露声色抬手按在心脏处。
用这样直白的方法,将那里汹涌翻覆的深情压制下去。
“叫你去吃晚饭啊……”姜眠皱眉,还想着,“你竟然说你没答应?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宴云笺压一压唇角笑意:“那走吧。”
“哎,你还没说清楚呢……”
“义父他们等我们呢。”
“别转移话题。”
“……”
“什么?你——你走太快了等等我……”
****
东南多湿寒,一场深秋冷雨过后,天气转冷,进入凛冬。
燕夏龙虎军与姜重山的军队在雁鸣山下交战过两次,均以失败告终。除了此前作战大伤元气外,也因他们心太急,这两场仗打下来彻底失了先机,直被姜重山又逼退四十里。
潞州堪堪守住,剩下的便是持久而连绵的胶着战。
可不巧,冬寒一至,连日的落雪就没停过,一连下了两个月,盖了整个雁鸣山薄薄一层。因这里的气候湿冷,一层雪冻成薄冰,冰上覆雪,雪又成冰,马蹄踏上去打滑,人也需小心走才能稳。这样举步维艰,对双方都没好处。
本该胜勇追穷寇,却因着连绵的雪不得不停战,暂时休整。
所幸这天气对两方都很公平,谁也没占得半分天时地利。雁鸣山坐落在梁朝与燕夏的边界线,姜重山退守潞州,而燕夏龙虎军退至永硕城。
这大雪不停,两边都只能耗着。
这会儿,姜眠倒是理解了些所谓“此仗并不难打,只是拖拖拉拉,惹人厌烦”的真正含义。
彼时正是除夕,潞州不比京城样样精致,也没准备什么,清早起来,姜重山就吩咐他们几个写几副春联,应应景。
姜眠实在不会,跑去看两位兄长写。
他们两人就不用说了,面前放一沓空白的红纸,手里拿笔,想都不用想,挥笔就是一句漂亮的吉祥话,一副副写下来,都不带卡一下壳的。
她用笔端抵着自己下巴,目不转睛地看。
自从皇宫出来回家以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谁也没有时间去抓她功课。不过,姜眠觉得爹娘大抵知道自己琴棋书画一样不通,却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还把自己当宝一样。
但要是断文识字都有问题,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虽说一直偷偷学着,悄悄赶进度掩藏自己是个半文盲的事实。但是这东西,字体字形和自己接触过的实在差太远了,有时是真背不住。
之前本来说好了让阿笺哥哥教的,可之前他们一直在打仗,这一两个月他们虽在家中,但一直在应对化雪后的兵策推演,根本没有时间。而且娘亲在旁边看着,他们也没太多独处的时候。
姜眠咬唇,视线向上瞅房梁。
还以为能多混一阵子,结果突然遇上这么大的难题。写字,可以写啊,但是作词赋诗是真的不行。
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哪像他们,跟流水线作业似的。
“那个……”姜眠终于清了清嗓子,“你们写好了,能不能分我一点,让我抄抄?”
姜行峥道:“没事的阿眠,随便写写,也不用考究什么文采,你就放心大胆的写,差不多就是。”
“嗯……我借鉴一下嘛。”
“你有这借鉴的功夫,自己都写完好几副了,没关系,父亲又不会细看,干嘛这么紧张?”
原本宴云笺只是浅浅微笑,听完姜行峥的话抬头,见姜眠果然噎住,他撑不住笑出声来。
姜眠恼羞成怒扔了笔:“你怎么笑话我!”
“没有,阿眠,不是笑你,”虽然这么说,宴云笺眼角眉梢都带着散不掉的笑意,把她扔了的笔捡起来,“你把我写好的拿去抄,我再另写一些。”
姜眠有点不太情愿挪过去,瞅了瞅宴云笺的字。
那字极其漂亮,一笔一画尽显风骨,字如其人,满眼折不断的刚硬。
本来还想夸一句的,抬眼却见他清亮凤眸中点点星子般的笑意。
这还不是笑话她。
姜眠挂不住脸,夸奖的话也不说了,端了所有纸拿到一边抄。
抄着抄着,她笔尖微凝,忍不住抿唇一笑。
就像那时高叔所说的,阿笺哥哥最初来家里小心翼翼不习惯,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与爹爹大哥一起战场杀敌,回到家里亦和他们日复一日亲近,确实渐渐放下一些束缚,展露出舒朗明快的一面来。
曾经在她面前低眉恭顺,唤她姜姑娘的人已经淡去了,眼下她有糗事,他还不是想笑就笑。
想着姜眠回头看。
目光所至,宴云笺有所察觉,抬头望过来。
姜眠说:“哥哥,你写几个笔画简单的行不行?这里面太多字复杂得很,我写不好。”
宴云笺失笑:“行。写不好的,你挑出来放到一边吧。”
姜行峥很不理解地在他二人之间看了一来回,低下头写自己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姜眠,片刻后:“阿眠,握笔的姿势不对。”
他搁下笔走到姜眠身边,教她:“不要这样抓着笔杆,你……这就是你写的字??”
姜眠抬头问:“不好看啊?”
“丑。”
“哪有很丑啊,我这每个字写的都……挺清秀的啊。”
“清秀。你怎么能说出来的?”
确实还好啊,每个字的大小间距都差不多,写的规规整整。虽然肯定没有宴云笺的字如此锋利感,显得老老实实,但这难道不能说清秀吗?
姜眠觉得大哥有点夸张,可把字拿到爹爹眼前,他也是同样的反应。
他们两个写的爹爹略略扫了眼,就放到一边去,大抵是挑不出什么错,只是自己的……
姜重山反复看了两遍:“阿眠,这是你自己写的吗?”
他不问也就罢了,既然问出口,姜眠低着头:“不是,是抄了两个哥哥的。”
姜重山失笑,揉揉女儿的头发。
他不会责怪阿眠学识不精,字又写的难看,只怪自己没尽到父亲的责任。
晚上和萧玉漓一商量,两人一致认为,虽然不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至少书写一道要过得去才行。
潞州地处东南,虽然于国而言至关重要,但其实并不算繁华之都,实在请不到女师傅,旁的师傅又不知根底,思来想去,干脆让自家人教。
他们二人虽时有不和,但余从军一道上分外默契,如今来东南还不到半年,晋城军余下的人刚刚编入烈风军中,许多事待整顿,军务离不开他们二人,姜重山便直接让姜行峥去教姜眠。
第一二日还好,虽然问起时姜行峥表情有些奇怪,但总体还算平和。提起姜眠,也多夸赞她态度认真。
过了五日,姜行峥来寻姜重山。
“爹,您是不是真的很希望阿眠能够识文断字?不要求她出口成章,但至少字认的全,又能写得好。”
姜重山奇怪:“是。怎么这么问?”
“我就是想确认一番,我身为大哥,必定会好好教的。只是如果我到了气头上,一下没忍住,打了妹妹,那怎么办?”
姜重山道:“那我就打死你。”
姜行峥拱拱手:“爹,那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孩儿实在教不了。”
他死活不肯教了,无奈之下,只好让宴云笺接手。
这天,姜眠看见进来的人是宴云笺,眼睛亮了一亮:“阿笺哥哥,爹爹那里忙不忙?你着不着急过去?如果不急的话,能不能多留下来待一会儿?”
她声音软乎乎的,怕他为难,话也说的很有余地。宴云笺听在耳中,又是好笑,又觉得实在可爱。
十八岁的他,因为家里养得好,倒比之前还多几分无伤大雅的顽劣。
他挑眉:“为什么啊?”
“就……你就留下来待一会儿嘛,等下大哥就来教我认字了。”
“大哥来教你认字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嗯……”
这怎么说。
姜眠一手拄着下巴,有点蔫蔫的,宴云笺目不转睛看着,把心里快要忍不住的笑意强行压回去:“大哥教你认字很正常啊,你们学你们的,我留下做什么?”
姜眠小声承认:“我学得不好……”
“有多不好?”
“也不特别差……而且不能全怪我……是这些功课太难了,大哥又严厉,脾气不好,一会儿就没耐心了。”
宴云笺侧头。抬手掩饰地摸摸鼻尖,掩一掩唇边笑意。
他若无其事转过来:“那要我留下做什么呢?”
姜眠道:“你看大哥要骂我了,就帮我劝一劝他,如果他听进去了,就接着与他说说,让他以后给我少布置些功课吧。”
其实真的不是她学得慢,她一直都有认真在学。大哥每日布置的东西多,她也咬牙忍了,没跟爹爹诉苦——可那实在是太多了,大哥要她一日认一百个字,这些字个个长的鬼画符一般,只能靠死记硬背。好不容易背下了,感觉会了,丢到书里去认,又乱了套。
宴云笺注视姜眠期待的模样,大眼睛一眨不眨,乖乖等他回话。
他心一软,不忍心逗她了:“阿眠,以后我教你认字好不好?”
姜眠一下子坐直了。
“真的??”
那也太好了吧!
有这等喜事,姜眠一下子笑弯了眼睛,不轻不重锤了宴云笺一下:“当然好阿笺哥哥,那你刚才进来怎么不直接说,兜这么大一圈子。”
宴云笺佯装疼痛:“我这有伤。”
“哦对呀,”姜眠吓了一跳,忙伸手轻轻揉一揉,忽然觉得不对,“你之前伤的不是右肩膀吗?左肩没受伤啊。”
宴云笺闷笑一声,歪头看她:“是啊。”
切,姜眠懒得跟他计较:“阿笺哥哥,从一开始就应该是你来教我才对,你脾气比大哥好多了,肯定不会骂我笨。而且原本之前就说好你来教我的,这回算是兑现诺言了。”
是啊。
宴云笺含笑的眼眸凝了一瞬。
那时便说好的。
旋即,他摇头笑叹一声,处在当下回看昨日,当真恍若隔世一般。
姜眠没注意这一瞬他安静的笑意,回身拿书,欢欢喜喜堆到桌子上:“哥哥,这些是我平日要学的东西,你看一看,我们从哪里开始学?”
她的快乐如此明显,整个屋子都添了一层绒绒暖意,宴云笺不着痕迹深呼吸,平复骤然被她笑颜拨乱的心跳。
他小口呼着气,掩饰地拿过姜眠手边的书,翻开看之前姜行峥带姜眠学过的东西。
只看上面这些批注,大概能想象到姜眠的程度。
“之前每天记一百个字?”
姜眠大力点头。
“一百个字,是有些多了,”他抬头看姜眠,“五十个?”
姜眠神色祈求,摇头。
“三十个?”
“……”
“二十个,不能再少了,”宴云笺合上书,“虽然只有二十个字,但是要全部记住,第二天我会查。”
二十个应该没什么问题。姜眠先点了头,又试探问:“要是查出来有写错的,会有惩罚吗?”
宴云笺视线向上,竟还真想了想。
“有。”
“是什么呀?”
宴云笺慢慢从袖中拿出一把戒尺,在她眼前摇了摇:“你看,这方才我来之前,大哥给我的。”
烧灯续昼(二)
戒尺?!
姜眠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大哥什么时候准备了一把戒尺, 你还把它拿过来了,你们两个要干嘛?我只是学的慢,不是态度不认真……”
宴云笺把戒尺握在手中。
不可能, 她不信。
阿笺哥哥不可能下得了手。
即便这么想,姜眠仍然迟疑着缩肩膀打量宴云笺。
这表情实在太可爱了。宴云笺一手撑着额头忍不住低笑,一边戒尺竖在姜眠身前桌面上, 离边沿两寸距离,微微用力将其深深插.进桌板之中。
“逗你的,阿眠, ”宴云笺调整了下戒尺的角度,“你写字,没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 用这个卡着, 身子端直了写。”
“哦……”
***
这几天的学习生涯,姜眠自我感觉还不错。
阿笺哥哥的确比大哥有耐心的多, 而且布置的功课也少,她能慢慢跟上, 记得也扎实些。
这天到了每日学习时间,宴云笺还没来,姜眠站在门口等了会儿。
他多半是在爹爹书房商讨军情,一谈起来忘了时间,这么想着, 姜眠自己铺开纸, 将今日要抽查的那些重新默了一遍。
一边等宴云笺, 一边自己往下看一看, 这么一对比,姜眠发觉宴云笺很会教授知识。同样枯燥的东西, 他讲来就有趣的多,她听得进去,也愿意学。
这会儿自己看,看不多时间就和以往一般困倦不已。
姜眠合上书,百无聊赖趴在桌沿,这一趴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境黑深,四肢都动弹不得。
“好久不见。”
姜眠悚然一惊,却如何都挣扎不醒,索性放弃挣脱。慢慢冷静狂乱跳动的心跳:“你怎么还会出现?”追连载文,加企鹅君羊以污贰二期无儿把以。
自从上次她拆穿系统,它已大半年未再出现,久远的让她以为它再也不会回来。
“我为什么不会出现?我们之间的交集还没结束,这个任务依然在进行。”
姜眠声音很沉:“上一次我已经把话说的够明白。我只会善待宴云笺,如果这也同时能救我自己最好,如果不能,我也不会听你的了。”
“话不能说的太早。”
“你到底是什么人?”
系统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我是不是人、是什么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确洞悉你的过去和未来,我赋予了你第二次生命,在你遭大难前,给你正确的指点。姜眠,我一直都在帮助你,你不必对我有敌意。”
姜眠不再说话,她所有的筹码都摆在明面上了。眼前只有善待宴云笺这一条路她愿意走,其余的,无论这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姜眠,我的确是来帮你的,此时此刻你只需要辨明一点——就算你已经把宴云笺当做亲哥哥,可如果他与你的家人并不站在一起,而是在天平的两端,你又会怎么选择呢?”
“你真无耻,”姜眠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心中陡升的愤怒盖过了恐惧,“我不会把他们分成两边去比较,也不会伤害他们任何人,如果你想要我的命,你尽管拿去好了。”
“我不想要你的命,我只是来给你发布第二阶段的任务。”
姜眠没有说话。
她不理会,系统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实在抱歉,第二阶段的任务和第一阶段相比,出入很大,虽然依旧围绕宴云笺展开,但和之前的情况截然相反。”
“你知道的,在历史上宴云笺是六亲不认忘恩负义的奸臣。姜眠,历史是不可撼动的,你要从中转圜,确保历史进程正当。”
姜眠声音冷下来:“什么意思。”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从现在开始,这不再是一个救赎任务,宴云笺需要真正成为历史上所记载的那个人。他无情无义,背叛姜家,踩着姜家的鲜血与尸骨上位,他应该在史书上,留下劣迹斑斑的一笔。”
姜眠忍无可忍:“你有病吧。”
“你不干是吗?”
“我不干。”
系统笑道:“姜眠,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个任务对你并不算难,你只需要在相应的时间做该做的事就可以。”
“因为一直以来你对宴云笺很好,你的家人对他也很好,你们从来没做过伤害他,折辱他的事情,所以他呈现给你们的,也是温润无害的一面。可一旦收回这种好,那么他的面目却也未必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你知道的,无论是你眼前的人还是史书所记的,他都是一个极其聪慧机敏的——本就长在炼狱中,极其擅长伪装,你怎么能确定他此刻展现在你面前的模样是真的,而不是他的面具呢?”
姜眠压着气,听下来平静一会儿才说:“我能确定那不是他的面具,你要我拿出什么证据,我的确没有,但我就是知道。”
甚至不用刻意去回忆他们的过往与曾经。宴云笺这三个字浮现在她心上,本身就是一尘不染。
系统道:“好吧,那我换一个角度,难道你没发现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一步一步在印证史书所记?有哪一件事、哪一处细节有任何偏离吗?”
“你说你相信宴云笺的心,那么你用什么赌呢?用你父母兄长的命?在历史上,他们个个人头落地,还有你自己,你看见过的,作官妓没为奴籍,千人骑万人踏了了残生,你能用这些,去赌另一个人的一颗心么?”
它要是这么说,的确比之前的话冲击力要大。
沉默许久,姜眠仍然语气坚定:“我知道你在诛我的心。也许换一个人与我说这些,我可能会怕,但这些话从你口中说出,真的没什么说服力。你是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忌惮又厌恶的人,你的三言两语不可能挑拨我对宴云笺的信任。我不会听信你的话,便转头怀疑一个与我朝夕相处的家人。”
“很好。”
“那我再换一个角度吧。”
他换什么角度她都不想听,此时此刻,姜眠很痛恨自己没有办法挣脱他的桎梏,她早就不想听系统胡说八道,可却掌握不得主动权,只能忍着烦躁听他继续讲:
“姜眠,你信任宴云笺,我撼动不了。可信任归信任,你有没有仔细考虑过宴云笺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人活一辈子,是活自己,不是活别人。就比如你,有自己的欲望和目标,比如你的父亲,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和想守护的人。那宴云笺呢?他是姜重山的附属吗?没有自己的人生吗?你看,你应当从来没有想过他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吧。”
姜眠思忖许久:“你是想诱导我,让我觉得他想复国,对吗?”凭系统这些话,联想宴云笺的身份,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系统不回答。
“我不知道他想不想复国,我会自己去查,你不用白费力气。无论你说什么,我还是那句话,你与他孰轻孰重是永远不会更改的,我不会因为你的任何字句怀疑他的赤诚。”
说到这,应该足够明白了。
姜眠耐心快到尽头,等他自己走。
终于系统叹气:“不如你试一试吧,我说过,是你一直以来对他太好,不如,你试着收回你的好,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姜眠快被他烦死了:“好。我试,我试给你看。你这么神通广大,你就好好看着,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桎梏感消失后,姜眠一下子站起来。
她动作太大,甚至带倒了椅子。
这一声巨响,让已走到门外的宴云笺心下一提,忙冲进来:“怎么了阿眠?”
姜眠看见他,心中第一涌上的情绪竟是委屈。
奔过去一手牵他衣角:“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她情绪很不对,宴云笺不敢大意,弯下腰与她平视:“对不起阿眠,我与义父在书房议事一时忘了时间。”
“怎么啦?刚才是不是不小心摔了?”
姜眠摇头:“有人欺负我。”
宴云笺眉眼骤然一凛:“谁?”
“……梦。”
梦?
他噎了一下:“你方才睡着,做了梦,梦里有人欺负你?”
姜眠点头。
虽然是个梦,可看她这副可怜样子,宴云笺还是觉得心疼。心疼之余又有些好笑:“阿眠,那怎么办?我该怎么教训他呢?”
姜眠忍不住笑了:“你现在怎么跟爹爹一样,一言不合就要教训人。”
看她露出笑容,宴云笺心中的石头落地,这才也跟着笑:“这怎么能是一言不合?听到有人欺负我们家阿眠还坐得住,那成什么了?”
“唔……这句更像爹爹了。”
他三言两语,竟将她方才的难过委屈与心头愤怒渐渐消散。此刻涌上来一些赌气——是对那所谓系统。
无论他是人是鬼,又如何知道他们一家的境况都不重要,既然他有能耐看得见她,就让他看个清楚。
姜眠悄悄瞄一眼垂眸认真给她批改的宴云笺,他额前的发细碎,几缕乌黑发丝垂落下来,微微遮住眉眼,好看的不像话。
对他不好。
那怎么才能对他不好呢?
她也不会欺负人啊。
姜眠托着下巴,向上望房梁:打他骂他,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下不了手也舍不得;告个黑状?她不是这样的人啊。
怎么才能欺负他呢……
真别说,这事还挺难。
考虑两日,姜眠找出来一个切入点。
干不了真正违背道德的坏事,宴云笺也的确没有任何错处可找,那么只能以她自身为破局点。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作。
令人生厌的作。
她从来没作过,但可以试一试。
第一次作,姜眠往椅背上一靠:“都学了这么多天了,一日休息的时候都没有。我今天不学了,说什么都不学了。”
宴云笺道:“好,那今日便休息。”
姜眠不敢置信挑眉:“就……这么简单,让我休息?”
宴云笺点点头:“嗯,就这么简单。”
这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同样的办法,用了两次,终于第三日宴云笺不同意了。
姜眠老老实实写了一会儿,大眼睛悄悄一转,偷偷瞅宴云笺,心一横,把纸全挥到地上:“我好累,我不写了!”
好作啊,代入一下自己都要生气了。
姜眠不动声色压着紧张观察宴云笺。
宴云笺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纸,伸手抽走她手中的笔,轻飘飘扔在地上:“笔也扔了吧。”!!
姜眠瞪大眼睛看自己手心。
她手中握着笔,宴云笺直接抽走,毛笔笔尖划过自己手掌,遗下一大片墨痕,还顺着往下流。
“宴云笺!你把我的手弄成这样了!”
宴云笺差点没撑住笑,还真凑过去看了看:“嗯……”
不等他说一个字,姜眠胆子一壮,用这满是墨痕的手心在他脸上蹭了一把。
宴云笺一下子后撤。
这一晚上,只有这一个动作显得不那么游刃有余。
他呼吸紊乱一瞬,又不动声色平复好。
姜眠注意不了那么多细节,望着他白皙脸颊上的一片墨痕:“你……你……你先……不能怪我。”
然而作死的代价就是——
“阿笺哥哥,你真的不洗一下脸吗?你真的就要这样去吃晚饭吗?爹爹娘亲和大哥看见会怎么想?”
宴云笺道:“我洗了,洗不掉。你手上的不也洗不掉吗?”
姜眠看自己手心。再看看他的脸:“那能一样吗?我可洗了好久,这……确实还剩点痕迹,但也很淡了。你充其量只是擦了两把吧?”
“没事的。”
“哎……那那他们要问起怎么说啊?”
“到时再说。”
好吧,到时再说。
饭桌上,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时片刻也没人说什么,过了好半天,姜行峥终于忍不住问了句:
“阿眠,你是打了阿笺一巴掌吗?”
姜眠呛了一口汤:“没有,没有的事。我们……那个墨……不小心打翻了,它……溅出来了。”
“哦。”
大家继续吃饭。
姜眠吃饱了,心思也活泛起来,看着一桌饭菜,又来了一个主意。
宴云笺去夹青菜,她抢先一步把青菜夹到自己碗里。
去夹鱼肉,她挡住他的筷子,又把鱼肉抢过来。
去夹藕块,她戳住他要夹的那个藕块的窟窿眼儿,再次夺到自己碗中。
宴云笺筷子顿了顿,眼眸微转,不动声色换了方向,伸向第四盘菜……
姜眠去夹。
夹走了他要夹的葱段。
葱段??
终于,一直没说话的姜重山沉默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宴云笺碗中,又剔了一片鱼腹上的肉,给他夹过去。
他淡淡看了一眼姜眠碗中手指长的葱段。
“自己夹的,吃了。”
烧灯续昼(三)
姜眠作死作的很累。
作死也是要耗费体力跟脑力的, 作了这么几天,她觉得也差不多了,实在是作不动了。
所以说最开始为什么要赌那口气呢?这世间的事, 本就是冷暖自知,她又何必非要作证给那个连是人是鬼都不知道的东西看呢?
想通这一点,再加上实在作累了, 姜眠又恢复了之前的老实认真。宴云笺傍晚再过来教她认字,她也不整幺蛾子,安安静静听, 认认真真写。
她忽然什么都不干了,宴云笺反而先坐不住了。
这天姜眠做完了所有功课,趴在桌上, 歪头看宴云笺给她批改。
熏炉里的火烧的很旺, 暖融融的叫人昏昏欲睡。她正经学习时态度很好,从不会耽误时间, 就安安静静做宴云笺布置的功课,这会儿叫热气一腾, 困倦劲上来,一句话也没有说。
宴云笺看姜眠一眼。
她在发呆。
他执笔的指尖微凝,目光又专心在眼前纸张上。
快速批改完后,折起来放到一边,宴云笺再看姜眠, 欲言又止。
想了想, 他试探道:“阿眠?”
“嗯?”
“你这两日怎么都不说话了?”
“嗯……要说什么话?”
说什么话?
她每日都会有一箩筐的话要与他说, 就是写字的时候不说, 等轮到他批改而她闲暇时,从来都不会让他安安静静。
宴云笺道:“阿眠, 你这两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姜眠困惑:“没有啊。”
“那累不累?明日我陪你上街去逛一圈?”
“我不累啊,还是别去了吧,眼看着到年下了,路上人多,潞州在前线也不怎么安全,万一出什么事要给爹娘添麻烦。”
听这语气,是真的不感兴趣。
宴云笺柔声道:“阿眠,年节你也没添置什么衣裳首饰,有没有喜欢的,什么都好,哥哥送给你。”
姜眠莫名其妙,坐直身子:“不用啊,我没什么想要的,而且我也不是很喜欢戴那些,衣裳也够穿。”
宴云笺又想了想。
这一回,是怎么都想不出来症结了。
“阿眠,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姜眠愣:“你做错什么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
从前几日以来,阿眠就好像与他针对上了一样,可做出来的事儿又让人啼笑皆非,好像是在欺负他,可做了事后又自以为不动声色悄悄瞄他反应,他看着只觉可爱又有趣,任由她胡闹,他也陪着。
不过,闲暇之余,也会放在心里反复想一想,为什么阿眠忽然之间与他这样闹,是不是他太严厉了?抑或是布置的功课有些多,她吃不消?
他默默调整过,她却也没什么变化,依然闹他。实在找不出原因,宴云笺索性由她去了。
他的阿眠便是娇纵一些,跋扈一些,他都愿意宠着,更别说只是这样捉弄一下他,他怎么看都觉怜爱。
却不成想,这两日她忽然什么也不做了,就安安宁宁的学习练字。
她这样,倒比此前的模样让他有些不安,忍了两日,究竟还是怕有什么自己没顾及到的事,怕阿眠跟自己离了心。
“阿眠,若是我有哪些事做的不妥当,无论功课也好,旁的事情也罢,你便告诉我,以后我会注意,不会惹你不开心。”
他温和的声音映着昏黄烛光,连姜眠都听出了视若珍宝的意味。
她望着他的眉眼——那真是活了这么些年,见到过最好看的眉眼。
如此虔诚,清亮干净。
不知怎么心跳竟乱了一瞬。
灯下看美人本就平添风华,阿笺哥哥长的太好看了,被他这样认真盯着,都给自己看不好意思了。
姜眠既不明所以,又有点好笑:“阿笺哥哥,你没惹我不开心啊,我挺开心的呀。”
“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要和爹爹商议军事,之后又过来教我做功课,还得辅助元叔打理府中的事物,”这么一算,姜眠有点心疼,回看自己之前作天作地更觉得不应该,“哥哥,你要是累了就早点去休息,你布置的功课我都会好好完成的,如果有不会不懂的,我就攒一攒,隔几天去问你,这样你也不会那么辛苦每天来回跑。”
宴云笺道:“我不辛苦。”
姜眠摸摸他头发,哄小孩一样:“那怎么胡思乱想的?”
宴云笺低头笑了。
她这举止,他倒承认自己的确胡思乱想。
“笑什么?”
“阿眠。”
姜眠应一声。
“我以为你讨厌我了。”
“哪跟哪儿啊,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姜眠立刻反驳,“当然不会啊,你哪里让人讨厌?我就是讨厌自己也不会讨厌你的。”
宴云笺眸光静静。
烛光在他暗金色明眸中,跳跃,摇曳。
姜眠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见宴云笺若有所思道:“唔……我信了。我方才本想着,大约是这差事本身就招人厌,打算结束后跑去跟义父讲,还是换大哥回来教吧。”
姜眠叉腰:“你这句是有点讨厌。”
宴云笺撑不住笑了。
他这一笑,眉眼生辉映着光,真是风华万千。
他一边收拾纸笔,把东西分门归类放好,一边柔声道:“好啦,时候也不早了,快去洗漱,早些睡了。”
姜眠伸手:“给我收拾吧。”
宴云笺笑看她:“不用。哥哥不累。”
他不肯,姜眠也够不到,看了他一会儿:“阿笺哥哥,你等我一下,我去取个东西给你。”
她跑回自己床榻边,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个物什,折返回来,高高兴兴递给宴云笺:“这个给你。”
这是她这两天缝的药包,药材是问过高叔配制的,能凝神静气宜于睡眠,她没给别人缝,只给宴云笺做了一个——主要是前阵子欺负过他,心里有些过不去,本来是想拿来跟他承认错误的,不过又觉得板板正正说对不起阿笺哥哥也未必欢喜,就直接把东西给他,他应该会明白。
宴云笺接过来,拿在手心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他看这么仔细,姜眠就有点伤自尊了:“你拿手上看什么呢?你就揣起来带走就是了,放在枕头底下……嗯……能安神。”
宴云笺问:“阿眠,你怎么越说声音越小?”
姜眠上手抢:“你要是不要就还我。”
宴云笺立刻举高手,俯首注视她,舒朗地笑出声来。
姜眠够不到有点恼,照着他鞋面踩了一脚:“你笑我针功不好缝得难看是吧!”
宴云笺否认,“不是,我笑是因为收到礼物开心。”
鬼才信呢。
姜眠也知道自己真线活做的烂,虽说她这个药包看起来是个药包的样子,唯一优点就是用的布料好,哦,里边的药材也配的巧妙,但那是高叔的功劳。
可抛开这一切不谈,这个药包充其量只是……缝制的比较结实,药材不会漏出来。其余的,甚至谈不上中规中矩,只能说丑不忍睹。
宴云笺手心捧着药包,手指都是微微蜷着,好像有人随时来抢一样护着,却又不太用力,仿佛用了力,这布做的东西会碎掉一般。
“谢谢阿眠,我很喜欢。”
他不逗她了,声音也温柔下来。
姜眠仰头看宴云笺,看着看着,她忍不住一下笑出声。
——唔,她家阿笺哥哥生的这么好看,比画中的仙君还要艳绝风雅,谪仙般的人物,手上拿这么个丑东西,把他自身的美感都破坏殆尽了。
笑过再抬头,却见宴云笺竟然拎着药包两旁的带子,把这个丑东西往自己腰间悬。
姜眠立刻伸手阻拦:“你你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把它挂在身上??”
宴云笺点头,语气轻松:“是啊。”
“你没事吧?你不见人了啊?你把它挂在自己身上,走出去,别人看见会笑话你的。”
“为什么要笑话我,男子腰佩不是很正常么。”
“可这个东西不怎么正常啊。”岂止这个东西不正常,宴云笺也审美有问题,他不解下来,她也要不正常了。
宴云笺侧身不让她解:“怎么会?很好看啊。”
姜眠无话可说了,看得出来,他自己还真挺满意,对这个东西的丑陋视而不见,或者说,他不觉得这东西丑。
最终姜眠也没拗过宴云笺,眼睁睁看着他挂着那玩意走了。
之后正如他所说,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丑东西。日日挂在身上,那本就是用白布做的药包,也不挑衣服,无论他穿什么颜色倒都能配得上。
姜眠替他丢脸,抗议几回无效。
三月开春,暮冰化尽,战争再起,上了战场他还贴身带着,她索性当没发生过随他去了。
这一仗打的久,焦灼缠绵了数月才结束,姜眠被他们安置在潞州,姜重山派一队兵好好保护着,每日里她问元叔战场上的情况,元叔也不怎么与她说,但就算不说,宴云笺的锋芒也如日光过隙,并非树影可掩。
不过几月下来,他累累军功加身,军衔已仅仅次于姜行峥。
几月便抵他人十年,这等精才绝艳,乌烈这个名字如被打磨过的玉石,印着历史痕迹绽放独树一帜的光彩。
大军归来的消息传来,连同乌烈将军率三千人人在靖畔平原击杀燕夏龙虎军先锋元帅樊鹰。据说乌烈将军长刀开合如同鬼煞,直将对方元帅劈砍成碎块,又将龙虎军逼入绝境戮杀殆尽。
姜眠有点想象不出。
那是他不曾给她展现过的一面,在他温柔妥帖且越来越爱笑的性格反面,也会如此残忍狠辣。
虽然想象不出,但她还是很高兴。
他可以独当一面,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她的阿笺哥哥,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烧灯续昼(四)
历史上, 潞州得守,雁鸣山得守。
接下来,便是辉宏壮大的夺城之战了。
史书所记, 最开始东南战由晋城侯沈枫浒领兵,然他一月内连失两城,险些葬送东南门户。
这两座城池, 不能单单从数量上算,暨州地域广阔,曾是三城合并, 丹都地形狭长,在雁鸣山下且深入燕夏国境。
沈枫浒失守时,暨州与丹都便完全被燕夏大军占据, 接管州府管理与商贸并驱逐所有梁朝的百姓。
姜眠作为一个对军事理论完全不通的人, 都能看出夺城之战有多难打。从地理条件上分析,这两座城池本身就处在极易失衡的状态, 梁朝军队想往前打,可他们背靠的是雁鸣山, 相当于翻山作战,又无退路,处尽下风的地理劣势。
但好在,守住了雁鸣山,只要这道底线在, 燕夏再想往前也是做不到的。
这便两相矛盾在这里。
后面的仗, 才打的那么连绵反复。
不过, 姜眠记得燕夏的先锋元帅樊鹰战死后, 他们的新元帅是燕夏皇帝的胞弟,宣城王杨潇烨, 那也是个极难缠的人物。
但一场激战刚刚结束,彼此还处在试探中,谁也不会先轻易出手。
大军回程,姜眠去求元叔让她去军营看一看,想来眼下确实安全无虞,元叔很痛快的答应了。
到了地方,姜眠直奔主营帐而去,却在门口看见跪立的姜行峥。
“大哥,你怎么在这跪着?”
姜眠心一紧,蹲在他身边上下打量,立刻就心疼了:“大哥,你身上还有很多伤都没上药包扎呢。”
姜行峥侧头看她,微微一笑:“几月不见,阿眠似乎长高了些呀。”
“就是看着脸色不好,气血不足的样子,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才不是呢,大哥你别管我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你们刚刚回来,爹爹就让你罚跪?”不用问,一定是爹爹罚的,无论对大哥还是阿笺哥哥,他都很严厉,有错必罚。
姜行峥眼睫微垂,却没回答,抬手拂去姜眠头发上一片花瓣残片:“这里乱哄哄的,你急着来做什么。过两日我们就回家了,不就能见到了么。”
看来大哥不愿说。
姜眠听得明白。罢了,什么事也不重要了,此刻让大哥起身去处理身上的伤才是最重要的。
爹爹的脾气她知道,一向只对才慈爱纵容,姜眠想了想:“好了大哥,我不问了,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跟爹爹说。”
姜行峥忙拦住:“阿眠——不必了。”
“为什么?”
“我也不委屈,阿眠,父亲罚的没错,我确实该反思己过。”
姜眠看着他低垂的眉眼,轻声道:“我先进去看看爹爹。”
掀起帐帘,姜眠进来才发觉里边这么大的血腥气,她眼尖,一眼便看见来往人群中负手站立的姜重山。
他站在床边,正挡住床上的人影,只看到那人流泻下来的乌发。
阿笺哥哥……
他伤到了么?
姜眠几步奔上去,先快速打量一番姜重山,见他无虞,回头望向双目紧闭的宴云笺,握一握他冰凉的大手:“爹爹,阿笺哥哥怎么伤得这么重,不会出事吧……”
“阿眠,你怎么过来了?”
姜眠没注意听,还是问:“阿笺哥哥没事吧?”
“他没事,放心阿眠。”姜重山垂眸看女儿甜净的小脸,心头思念愈发汹涌——得知他们回来,她若不急着跑过来见一面,那也不是他了解的宝贝女儿了。
姜重山柔声道:“阿笺体质很好,这伤落在常人身上必伤了性命,但他能挺过来。你高叔去配药了,有他在,不会有事。”
姜眠沉沉点头,目不转睛注视宴云笺。
他脸色极苍白,脸颊与脖颈上的血迹都被擦拭干净,原本冷白如瓷的肌肤更完美无瑕,如同玉雕一般。
姜眠伸手捋一捋宴云笺额前凌乱的碎发。
看眼下的情况,她心中倒有些猜测,低声道:“爹爹,你让大哥跪在外边,是不是……跟阿笺哥哥有关?他受这么重的伤,是因为大哥吗?”
姜重山挨着床边缓缓坐下,眼眸静静,把宴云笺放在外面冰凉的手盖在棉被下。
“这孩子……”
他回头,外面的风将帐帘吹的起起落落,两片厚重布帘的缝隙放大缩小,外边姜行峥一身甲胄跪在地上的身影若隐若现。
姜重山微不可察地叹气,看看姜眠。
他压了心事,却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吐露,他亦不愿吐露。但对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忍不住露出脆弱的一面:“阿眠,你大哥很好,就是心性甚高,从来不肯屈居人下。”
“男儿有志报效家国,本是好事……”
是好事,和本是好事,一字之差,意在千里,这其中的区别十分微妙。
姜眠也看出爹爹有心事,怕他忍着辛苦,牵住他的大手:“爹爹,到底出什么事了,您与我说,说不准我能帮您分担呢。”
姜重山笑了下。
“我们阿眠这样乖,不该有烦心事,该一直快快乐乐才好。”
姜眠道:“可您有烦心事,我怎么快乐的起来呢?”
姜重山本就清浅的笑容微微顿住,看着姜眠目光完全软下去,低头片刻:“阿笺受伤,是为了救阿峥。”
“当时樊鹰率部逃跑的路线狡猾又巧妙,连我也觉追击无望,但若放虎归山,这战事只怕又要连绵至冬也结束不了——但再轮一冬天,这一年便又是蹉跎。”
“阿笺也明白这个道理,对雁鸣山的地形他烂熟在心,提出后方围堵……我同意他去,是因他事先请示,而方法虽冒险却并非不可一试,况且他聪慧机敏,原本五成胜算在他手中也有七成。”
姜眠点头。
确实,阿笺哥哥成功击杀樊鹰及所率部队,完全清扫燕夏战场,为新战场开辟了历史局面。
虽然这一场战役在整场雁鸣山之战中不很出名,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太多笔墨……
哎?不对啊。
这样一场意义重大,精彩绝伦,以少胜多之战,怎会不出名?怎会在历史记载中如此模糊?
樊鹰战死,新帅宣城王接替战场是重大的历史场面,这个转折应当是无数学者趋之若鹜疯狂挖掘的点,怎么会毫无水花?
但事实是,它确实只寥寥几句。
以至于她当时在翻看史书时,都不记得樊鹰究竟是爹爹杀的,还是谁杀的。
“阿眠,你可知阿笺这一场胜战之后,他的军衔大抵要擢升到从三品了。”姜重山还在继续低语。
姜眠愣愣望他,心中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
“自来行军,只认本事。阿笺如此优秀,他的锋芒便是他自己有心低调遮掩,也根本掩盖不住。此役一胜,更是名声大噪。阿峥……”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拧着股劲儿,等到燕夏宣城王来时,他率一队人前去伏击。”
姜眠小声问:“大哥为了军功么?”
“也不全面吧……这个傻孩子。”提起这些,姜重山长眉紧拧,神色分明是怅惘的,可语气却不生硬,“你大哥是爹爹一手教出来的,确有本事,比起爹爹年轻时也不输。可是,阿笺他……”
姜重山一下一下抚摸宴云笺的头。
“他像是上天的偏爱。”
说这句话时,他语调有些奇怪。
姜眠竟瞬间听懂——爹爹所指的偏爱,仅仅指宴云笺的能力与手腕,而这一种“偏爱”配上他孤苦的身世,竟然也不显得是偏爱。
姜眠低声:“阿笺哥哥比大哥厉害许多?”
姜重山默了很久,没有回答。这种答案,他不想回答给阿眠听。
他们之间根本无可比拟。
或者说,阿笺本就举世无双。
姜重山看着女儿,无奈笑道:“说穿了,你大哥只是不想与阿笺差的太远。”可他太年轻了,他这个年纪,看不出自己与阿笺的差距到底几何。
姜眠理解姜重山的意思,虽然她不懂行军,但对于局面却有一番分析。
大哥做的事一旦能成,宣城王伏诛,燕夏将面临无将可派的困局,从而露出天大的弱点,这场交战必定能立即进入尾声。
她轻轻叹气,柔声道:“爹爹,所以大哥陷于险境,是阿笺哥哥救了他对么?您也不要太责怪大哥了,想必他现在心里比谁都难受。”
姜重山虽沉默,却听进去了。
“而且大哥身上的伤都没处理,就这样跪着会跪坏身子的。”
姜重山哑然失笑:“你大哥是个铁打的硬汉,这点皮外伤他不会放在眼里。再说爹爹罚他跪着,倒也不全为了阿笺拼死护他的事。”
“……可知若没有阿笺,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姜眠眨眨眼睛,伸手推一推姜重山手臂:“那我明白了爹爹,说来说去,你是心疼大哥。他以身犯险,你在后怕。爹爹,既然您心里也不好受,就别让他跪了,让他进来看一看阿笺哥哥好不好?”
姜重山垂着眉眼,没说话。
不立刻拒绝,倒像是拉不下来脸的样子。
姜眠笑了,微微启唇正要再劝,忽然床上的人动了动。
“阿笺哥哥,”一时间她也顾不上旁的,连忙握住宴云笺的手轻轻搓了搓,“是不是很疼?你再忍一忍,高叔去配药了,很快就来。”
宴云笺乌净的暗金眼眸一眨不眨。
怔望姜眠,眼中似含脉脉温流,竟显得痴。
“阿眠?”
“阿眠……”
那声音温柔缱绻,呼之欲出的深情。
宴云笺薄唇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空着的那只手伸出,落在姜眠柔嫩脸颊上,抚过一下又一下。
姜眠没躲,虽然也觉举止过密,但她心疼他还来不及,顾不上这些。
“阿眠,你怎么瘦了?”他手覆在她脸上,拇指轻蹭着。
“咳咳——”终于,姜重山拧眉,很明显地假咳两声。
宴云笺如梦初醒,倏地缩回手。
这是在哪。
竟不是梦。
梦里没有义父的。
烧灯续昼(五)
姜重山的心情格外复杂。
如果说, 他亲眼看见一个登徒子敢轻薄唐突他的宝贝女儿,他一定毫不犹豫,立刻拿刀把他的手剁下来。
可这个人是他视若亲子的孩子, 又刚刚救了他另一个孩子的性命——剁手,是肯定不能剁了。
训斥?
看他方才神色空茫,如痴如醉的呆愣样子, 也知道他神思不大清醒,只怕以为自己身处梦中。
那份深情,阿眠不懂倒也罢了, 他若再不懂,枉活四十年了。
姜重山就这么盯着宴云笺,目光谈不上锐利, 也不算温和。
这样对视, 宴云笺完全清醒过来——这是已经从战场回了营中。
方才……他都做了什么。
他竟如此糊涂,宴云笺喉结微滚, 脑中转了十数个念头,却也知定是洗不清了。
对上姜重山不辨喜怒的眉眼, 他气血上涌偏头咳嗽,扯的整个胸腔都震的厉害。
“你急什么,平一平。”姜重山伸手给他拍拍。
姜眠也着急,正想上手,却被姜重山吩咐道:“阿眠, 阿笺这样躺着不舒服, 你去后边拿两个软垫让他靠着。”
姜眠点头, 上手给宴云笺调整一下软枕, 叮嘱:“你别乱动,我很快回来……”
姜重山道:“快去吧。”
又补一句, “之后……去外边叫你大哥起来,你们去看看梓津的药准备的如何了。”
姜眠才转身去了。
叫大哥起来。有这么一句话,宴云笺方才的不安压下去些,问道:“义父,大哥才从战场回来,您怎么罚他跪着?”
姜重山道:“因为他当罚。”
“义父,大哥并非鲁莽,宣城王杨潇烨,本就比对付叛逃的樊鹰要难上许多。大哥的策略并非不可取,是因为他操劳数月,身体也垮了,这才……”
“你就不用为他求情了,就像你说的,他自己的身体,他更该知道有没有能力与宣城王决一死战。他是将军,应当做出正确的判断,寻找更合适的战机,而不是使自己身陷险境,还要让自己的兄弟搭上性命相救。”
宴云笺无奈唤一声:“义父。”
姜重山看他。
顶着目光,宴云笺道:“哪有您讲的这般严重。”
不严重么?
阿笺是从不说病痛。但他这一遭,不提折骨之伤,宣城王火攻哪是好相与的,火烧最是难忍,他肩背那一片几乎叫人目不忍视。
想着这些,姜重山目光软下来,“你这是幸亏没烧在脸上,否则破了相,看你还能笑得出来。”
宴云笺道:“义父,孩儿特意护住了脸。”
姜重山不由拍他:“闭嘴。还有力气贫。”
宴云笺一阵咳嗽。
姜重山无语凝噎,缩手:“……你小子,还不能碰一下了是吧。”
宴云笺边笑边咳,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孩儿岂敢,只不过望义父看在我可怜份上,别再罚大哥了。”
姜重山嗔他:“回了家就矫情,好了,收收吧,你也不必哄我了。方才阿眠也已求过情,你又这般替阿峥说话,我若再一意孤行,倒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冷漠无情。”
“话也不能这样讲,您哪有冷漠无情,就是倔强得很。”
姜重山微微瞠目,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宴云笺额头:“臭小子,现在连我都敢编排。你以为你就万事大吉,什么过都没有了?我是看你伤得重,才没罚你。告诫过你多少遍,不要豁出命去,不要豁出命去——无论为了谁,也不要弃自己于不顾。宣城王用火攻之时,你手里几无胜算,你不该再向前走的。能勉强将阿峥抢回来,那是老天厚待,否则你们俩都得交代在那知不知道。”
宴云笺仰头微笑了下。
这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尽是少年气的恪纯:“哪里豁出命了,义父,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嗯,是,好得很。”
姜重山不轻不重瞪他一眼,也知道他心性,怕是重来一万遍,他也是同样选择。
懒得和他再说。另提道:“阿笺,经此一役,你的军衔——”
“义父。”
宴云笺从未主动打断过姜重山讲话,这一次却破天荒低声抢道:“义父,樊鹰是谁杀的,并不重要。我们与燕夏激战三天三夜,其中大大小小战役无数,樊鹰不过是死在了其中一战中,是在您的统帅下。”
他抬头,清澈干净的暗金眼眸诚恳之极:“义父,击杀樊鹰并非我一人之功,还请您明鉴,您若要为我擢升军衔,孩儿实在忝颜领受。”
这般郑重。姜重山沉默片刻,伸手轻轻拍拍宴云笺肩膀,轻声:“阿笺,你不必顾及阿峥的心情。”
“并非顾及大哥,只是事实罢了。”
“事实?追杀樊鹰,连我都要放弃了,是你主动请命前去,如何便不是你之功劳?”
“义父,若无此前三天三夜交战,樊鹰又怎会如丧家之犬慌忙奔逃,孩儿又怎会得此机会,侥幸得手。”宴云笺声色平稳,一字一句言语清浅,掷地有声。
姜重山问:“照你这么说,你不认击杀樊鹰是你的功劳,那又是谁的?”
“自然是您的。”
姜重山四下看看。
他真想找个什么趁手的东西,揍他两下,可目光所及,不是桌椅板凳,就是刀枪棍棒,他挑了一圈,只得作罢。
“你要把我气死是吧?”
宴云笺俊颜苍白,漆黑长眉微挑舒展一笑,微微抬手:“义父,便当是阿笺求您。”
姜重山一时无话。
这个孩子,从来没有求过自己任何事,第一次请求竟是为此。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可能毫无负担将此事安到自己头上,那我成什么了。”
说来真是啼笑皆非,击杀樊鹰此等头功,他们父子竟推来推去,无人肯认。
姜重山望着宴云笺,明白他心意坚决,绝不更改,就算强加给他,他也不会要。
他摆摆手:“罢了罢了。此事先不急着谈,我这儿还有话问你呢。”
姜重山抿一抿唇,目光上下扫过宴云笺,“方才你刚清醒时干的好事,该不会就当是忘了吧?”
宴云笺眉目一僵。
“嗯?说话。”
“孩儿……没忘。”
忘是不可能忘的,算下来,他有大半年没见阿眠了。思念不仅没有减淡,反而越积越深重压心头。
老天也算厚待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时不时便会梦见阿眠。
是他放肆,在梦中,竟一次次松懈了自制力——可他绝没做过分之举,只是梦境黑甜,他有时会忍不住牵阿眠的手,抚一下她脸颊,除此之外,再无旁的了。
方才……
宴云笺低头,无话可说。
他当是梦。阿眠离自己这样近,还握着自己的手,他浑浑噩噩,竟下意识触碰了她。
宴云笺所有神色都被姜重山尽收眼底:“阿笺,从你进家门的第一日起我便说过,你此后就是阿眠的亲哥哥。我原本以为你听得进去,也收了心思,却不曾想你只是将心思瞒的这般好,连我都被骗了过去。”
宴云笺双手不自觉揪紧身上棉被,看一眼姜重山,缓缓起身,想下地跪下。
“哎——别动。”
姜重山拦了他:“一身的伤,乱动什么?”
宴云笺薄唇微动,声如蚊蚋:“义父,我……”
“说这些并不是怪你,阿笺,你心思重,竟把对阿眠的情意隐藏的这样好,若非方才神思混沌,只怕你要隐瞒一辈子也不说,是与不是?”
宴云笺垂首不语,眉宇间泄出几分惭愧。
姜重山温声:“你不必自责,为父只是想把话与你挑明了讲。”
“阿笺,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我喜欢,也欣赏。你的身份,虽然特殊,但在我眼中,也并不算什么。那些都是前尘往事,根本不足以成为你的拖累,或是牵绊你的人生。若抛开一切不论,单从匹配二字而言,你与我的阿眠很相配。”
什么?
宴云笺听的愣住,缓缓抬头望着姜重山。
这转折与他想象的不一样。
姜重山眼中落了些笑意。
阿笺一向运筹帷幄,他还从没在他那双聪敏的眼眸中看到如此呆愣的模样。
姜重山笑过后,又正色:“阿眠她……我只希望有个能护得住她的人,待她一生一世,不变初心。所以,说实话,在世间男儿的人选中,我最中意你。”
他不知往后还会不会遇见对阿眠如此深情的男子,只是方才宴云笺睁眼时那几可触碰的浓烈情感,让他这个局外人都险些灼伤。
“但是阿笺,义父也要与你说明一点,如今阿眠才刚刚及笄,我定要多留她几年在身边。再者,她还没生出任何绮思,看你,与看阿峥并无不同,所以此事最终也要看阿眠自己的意愿。”
宴云笺一直都听的呆愣,直到这一句才勉强找回些思绪:“这是自然,对阿眠,当然半分也勉强不得。”
姜重山微微笑了下:“你能这样想,义父很高兴。不过,等开春你便要及冠,也该娶妻,若是一昧等阿眠,义父也怕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我并不忍心,你要怎么选择,都是你的自由。”
宴云笺忙摇头:“不,怎会是耽误。”
“义父,我……”这话说来,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他从未想过此生竟还能有如此剖白的机会。
但还是要说。宴云笺声音低,却说的清楚坚定,“我心悦阿眠,本自知痴心妄想,早已做好打算,此生不娶。若是……”
若是他还有半分机会……
他微微闭目,心绪起伏,再给他五年,不,三年,他一定了却肩负责任,那时若义父还同意将阿眠嫁给他,阿眠也愿意的话,他必定将她如珠如宝捧于掌心,疼宠一生。
他未竟之语,姜重山都明白:“若你心意如此,义父便不再劝你什么,等阿眠再长大一点,她欢喜这门婚事,我便将她嫁给你。”
烧灯续昼(六)
姜眠出门先去叫姜行峥起身。
不论战场局势如何, 又究竟是谁的失误,在她心中,总归是他们两个都活着回来重要一些。
她心疼阿笺哥哥受的苦, 自然也心疼大哥心中的折磨。
“大哥,爹爹吩咐让你不必再跪,我扶你起来吧。”
姜眠小心避开姜行峥的伤处, 两手轻托他手肘。
姜行峥低声:“阿眠,你不必如此照顾我的。”
姜眠无奈,抬手蹭掉一块他脸上微干的血迹, “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大哥啊,我不照顾你难道把你丢在这里?”
姜行峥低眉不语, 眉宇间浮现一层惭愧之色。
“大哥, 你不要多想,爹爹他并不是怪你, 更不是因为阿笺哥哥受了伤才罚你。他让你跪在这里,并不是因为你判断失误, 而是因为你让自己身临险境,他只是怕失去你。”姜眠牵住姜行峥的衣袖摇一摇,“我同爹爹是一样的,阿笺哥哥也是如此啊。”
她拽不动姜行峥,索性蹲在他身边与他视线平齐:“大哥, 我们都担心你, 所以以后你更要小心, 要照顾好、保护好自己知不知道?”
姜行峥动一动干裂的嘴唇:“阿眠, 父亲将事情都与你说了?”
“嗯。”
姜行峥低下头。
姜眠看着,双手一起将他的脸捧起来:“别乱想, 爹爹之所以告诉我,是想让我来帮着劝劝你,爹爹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这些心里话他是说不出口的。”
她笑道,“难道爹爹特意告诉我这些就是为了给我讲个故事?才不是呢,他是在求我帮他哄哄他心爱的儿子。怎么样大哥?给我个面子。”
姜行峥终是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他英朗的眉眼温软,出神一瞬,干净的那只手摸摸姜眠的小脑袋:“阿眠,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这还用你说。”
“我没想到阿笺为了我受这样重的伤。我……”
话头顿了一顿,他轻轻叹出一口气:“阿笺待我这样好,我真的……不想伤到了他。”
姜眠笑道:“他知道的大哥,你别自责。”
“你不怪我?”
“我怪你做什么,”姜眠立刻摇头,又补充一句,“没有人会怪你,你自己也不要再怪自己了。”
见姜行峥神色微松,姜眠放心许多,再次搀扶他起身:“好啦,跪久了膝盖疼,大哥,你跟我去看看阿笺哥哥的药,然后我们一起去看他。”
姜行峥点头,终于露出些许笑意,顺着姜眠站起来。
***
姜眠与姜行峥走进来,姜重山与宴云笺听闻动静,一起侧头。
不知怎地,看见她后,两人又齐齐不着痕迹挪开目光。
倒很有默契。
宴云笺平一平看见阿眠后渐起的心跳,先对姜行峥温和笑道:“大哥。”
姜行峥应一声:“你可算醒了。”
走过去在他旁边看看:“还好么?”
“大哥,你不用这样小心,我无碍。”
姜眠凑上来,仔细瞅了瞅宴云笺:“你嘴里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有事。”看他低眉一笑,气色还可,她点头:“不过是比方才清醒多啦。”
不提这一茬还好,提起这个宴云笺一口气没顺过来,呛了一下。
姜眠忙给他顺气:“怎么这么不禁说?话都没说就能呛住,慢点慢点,要喝水吗?”
因他后背有伤,她也不敢乱碰,一只小手就在他前胸慢慢抚着。
宴云笺心跳都被她抚乱了。
这可是在义父面前,况且他们方才又说了那些,此时此刻当着义父的面,他再无任何隐秘可言。
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羞窘的滋味。
姜眠眉头一皱:“哥哥,你怎么忽然脸红了?是不是牵到伤口了?”
还问。
宴云笺真哭笑不得:“我……”
“啊?我碰疼了么?”
“……”
“行了。”
姜重山斜睨他,低头笑了笑,拍拍姜眠解了围:“阿笺受伤难免气血翻涌,让他自己平复会便好。”
“这药是给阿笺的?”他目光向下,望着姜眠手中的药盒。
姜眠点头:“这是高叔给阿笺哥哥调制的药,他那里还要照顾其他伤员,抽不开身,就没过来。不过,他把上药要注意的事都叮嘱了,我给阿笺哥哥涂药吧。”
姜重山接过:“还是给我吧。”
“我来吧。”
姜行峥忽地开口,他看一眼父亲:“高叔说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听得仔细,父亲,我照顾阿笺吧。”
姜重山打量他。
片刻后他抿抿唇:“你都去了你高叔那,怎么没直接将身上的伤口处理一下?”
姜行峥抬眼:“我……”
“胳膊上的伤还好么,我看看。”
姜行峥慢慢挽起衣袖,全身上下的伤里手臂伤得最重,他露出伤口给姜重山看。
姜重山微微拧眉:“用些药吧。”
姜行峥笑了笑,放下衣袖:“无碍的父亲,皮肉伤不打紧,等晚点我自己去抹点药膏便是。”
这孩子是他一手带大,从不娇气,姜重山点点头也没再劝:“那也是受伤不便,你也辛苦了,去旁边歇一会儿。”
姜行峥没动,看一眼宴云笺,兄弟目光相对,他摇摇头,轻声道:“我又没什么事,哪里就需要歇着了?阿笺拼命救我,我该照顾他才是。”
“前面母亲还等您去议事,您只管去忙,这里交给我。”
宴云笺也笑道:“义父去吧,有大哥照顾我就好了,真
忆樺
让您亲自上药岂不折煞孩儿。”
姜重山回头,冷峻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你少哄我,省着点力气,梓津调的药都烈,够你受的。”
宴云笺摸摸鼻子,微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看他们如此,姜眠眨眨眼睛,也帮着哄姜重山走,“爹爹,娘亲确实在前面等你呢,您去办正事要紧,这里有我和大哥在,会好好照顾阿笺哥哥的,您不用担心。”
姜重山笑抚一抚姜眠发顶:“行,那阿眠帮爹爹在这里照顾着,你两个哥哥都听你的话,你看着他们上药。”
姜眠乖巧点头:“我知道,爹爹,你放心就是。”
等姜重山走了,姜行峥在宴云笺身边椅凳坐下,姜眠也坐在宴云笺床边,一手托着下巴看他。
宴云笺莫名其妙,先笑了:“你们干什么?”
姜眠笑眯眯的:“大哥说,有话要与你讲。又不想让爹爹知道。”
宴云笺抬手弹了下姜眠脑门,那力道极轻,完全显出宠溺的意味:“那你就可以听了?”
“我都帮大哥的忙了,还不能听一下你们的秘密吗?”
姜行峥低笑,看着姜眠:“阿眠想听也罢了,你面前也没什么可藏的。”
他转头望着宴云笺:“阿笺,我知道,你想将这次击杀樊鹰的军功推了。”
宴云笺道:“那本也不属于我。”
“怎会不属于你呢?是你带着一队人追去的,也确实成功的杀了樊鹰,他是燕夏龙虎军的最高将领,此军功之重,你怎能轻易推拒,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姜行峥低叹,“阿笺,若是为了我,那大可不必,你不必这般让着我——原本你的军衔迟早都会在我之上。”
宴云笺看着他,摇头笑了:“樊鹰已是丧家之犬,如无此前他受了战伤,后边也不会那么顺利。这功劳让我一人独占岂能服众?大哥,你别太偏心向着我了。”
姜行峥看他眉目舒朗,一片坦诚的样子,笑了笑沉默下来。
原来大哥竟是说此事。
姜眠心中情绪翻涌,低着头,不让两个哥哥看出来。
许是他们二人都觉得这事让自己听到也无妨,可是对她而言,却生生补足历史上一处空白。
——不是她不记得樊鹰为何人所杀,而是原本历史上就没有写清楚。
军功可再挣,看上去似乎这一次放弃并不影响什么,可她知道不一样。击杀樊鹰,搏命救人,宴云笺的政.治立场在历史上会敲下一个很坚定的符号。
并非姜重山的依附,而是有自己的信念;并非屈居姜重山之下百般筹谋反抗,而是对他一片赤诚,以命相救他的儿子。
这是后世驳论的一个重要支点。
可这一切,随着千年前历史记载的空白而被完全埋没,导致后世根本无从得知他捧过的心和流过的血。
姜眠见他们二人不说了,想了想,举手:“我想说一句话。”
宴云笺被她这认真的可爱模样看的心头发软:“阿眠要说什么?”
“阿笺哥哥,我觉得大哥说的对,”姜眠看一眼姜行峥,姜行峥也正与她对视,很认真听她讲话,“敌人死在谁手中,谁就居这一份功劳。若按你说的算,干脆谁也没有擢升的机会了。”
宴云笺一手撑着脸,歪头笑道:“阿眠,你不帮我就算了,怎么还往里添柴?”
这叫什么话?姜眠在宴云笺腿上拍了一下:“你不懂。你听话就是。”
宴云笺靠在床边,但笑不语。
再多的军功也罢,日后总有机会。眼前这一个真的拿了,只怕免不了有人将他与大哥做一番比较,虽无恶意,到底伤人。
姜家对他恩重如山,大哥待他更是好,他不想贪功利而伤情分,惹大哥难堪,他实在不愿。
可这些思绪却无法言明,宴云笺眉眼温软对姜眠道:“阿眠,哥哥知道你对我好,但此事的确不能就这样算在我头上,这么偏袒,恐难服众。”
姜行峥淡淡道:“怎么会呢,你的能力将士们有目共睹,谁人不服。是不是阿眠?”
姜眠忙不迭点头。
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对宴云笺好,必要抓住一切机会才行。
姜行峥微微弯唇。
温柔地摸摸姜眠的头,旋开药盒,只见里面黑漆漆的药膏,空气中顿时散出苦涩。
他对宴云笺温声道:
“阿笺,这件事该如何便如何,你不必再推辞。好了,咱们不说这些,来,我先给你敷药吧。”
摧心化烬(一)
这事并不难, 姜眠心格外坚定,她一定要为宴云笺争取来——这件事在眼下看似乎微不足道,可却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据, 无论未来如何,都在历史上留了一处抹不掉的痕迹。
大哥同样心意,和她一道, 第二日去寻了爹爹说明此事。
姜重山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欣慰微笑。
姜眠看他表情,没着落的心一松:“爹爹很赞成?”
姜重山抚抚衣袖:“不赞成。本打算让这臭小子委屈委屈, 但他大哥小妹都不应允,我只得照办。”
姜眠忍俊不禁:“这话居然是我爹说的。”
姜重山也笑,屈指点点女儿鼻尖, 又看向儿子:“阿峥, 你过来。”
姜行峥走上前。
他俊朗坚毅脸颊上,有一道流矢造成的细小伤口。姜重山打量着温声道:“这伤了面相, 你该让你高叔给你瞧瞧,别留什么疤痕才是。”
姜行峥微笑:“父亲, 孩儿是男子汉大丈夫,那么在意容貌做什么。脸上便是留了疤痕也没什么打紧。”
“嗯,你还知道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这可是从金川之战以来你对你爹露的第一个有点人样的笑。”
听着这话,姜行峥面露愧色, 又不知该解释什么, 转身倒一杯热茶递给姜重山:“爹爹恕罪, 都是孩儿任性, 之前阿笺一直未醒,我看着惭愧, 也实在笑不出来。”
姜重山摇摇头,接茶喝一口。
他本不太爱喝茶,只是这是儿子奉的,想一想,似饮酒般喝干了才搁到旁边:“好了,你也不要太过自责,现在这样就很好。你们兄弟互相着想,爹爹心里极是欢喜。”
姜行峥低低“嗯”一声。
“脸上的伤还是要重视下的,虽是小血口,但你肌肤一向不爱消疤,能去便去了,别拖到最后想去也去不得。”
“是,孩儿记住了。”
姜重山点点头,对着姜眠:“阿眠,这会阿笺该喝药了,你去看看他,免得他小孩脾气又放一边白白耗着。”
没听错吧?姜眠微微挑眉:“阿笺哥哥小孩脾气么?”
“嗯。喝药费劲。”姜重山淡淡道。
要是这么说,倒有道理。
“好吧,那我去。不过……别以为我不知道您有话要和大哥单独讲,之前也是要和阿笺哥哥单独说话,才把我支走吧。”
该说不说,他们家的秘密倒不少。
看女儿古灵精怪的仰头望着自己,姜重山淡笑:“等哪天我倒出空来,必要好好收拾收拾阿笺。有他带头,叫你们一个两个敢来拿我消遣。”
姜眠才不怕,站起来拍拍手,笑眯眯道:“是该收拾他,我记下了,您不只动口不动手可不行。那——我就装作去看阿笺哥哥,你们慢慢聊。”
等姜眠出了门,姜重山笑意还未散。
清晨日光映在他脸上,淡薄的一层暖色。
姜行峥看着自己父亲,不禁脱口:“爹爹,这一年,您与在北境的十年变得不一样了。”
“是么……”姜重山回神,问:“是好是坏?”
“当然好,您舒朗了许多。”
原先在那战场上,也没什么温情脉脉,回到家里亦是冷清,也不知是不是多了阿眠和阿笺的缘故,家里温度与以往大不同了。
姜重山抚平衣角褶皱,笑道:“大抵是爹爹老了。”
“爹爹这是说哪里话,您正当壮年,怎么算老。”
“你长大了,爹爹自然老了,”姜重山望着他,“阿峥,你早到了娶妻的年纪,却耽误在东南,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不过,也未必是京城的女子最好,正好此时刚刚战过,休养生息,爹爹想着与你母亲给你相看一番,你也自己挑一挑,如有中意的便直说,无论对方如何,只要你喜欢,爹爹都答应。”
姜行峥道:“爹,您就别为我操心这些了。东南战事未平,宣城王率龙虎之师,日后的仗不好打。若孩儿成了家,怕耽误旁人。”
“但是……”
“爹爹,孩儿真的不急。”
姜重山点点头,话到嘴边,终是没有说出来。
他本想着,若阿峥成了家,便让他多多顾家里,战场上有阿笺在也是一样。
但,阿峥这孩子自尊心强,便是自己这话无意,却也怕他伤心,还是罢了。
念头闪过,他另提一事:“阿峥,还有一事,本该与你母亲商量的,但爹爹也想先问问你的意思。”
若这么说,姜行峥就明白了:“怪不得您只为我着急,却不提阿笺。爹爹是看出阿笺对阿眠有意了?”
“你知道?”
“爹,我与阿笺相处时日比您多出几何,我们都是阿眠的哥哥,我自然能分得清我与他对阿眠的区别。”
“那你如何想?”
姜行峥没有立刻回答,垂眸思忖片刻,才抬头笑道:
“您既问了我,我便直言。阿笺为人正直坦荡,对阿眠一心一意,我看他了很久,觉得所谓乌昭和族人不忠不贞大抵是句空话。况且他二人共染血疾,若能结为夫妇,倒是好事。”
“不过看阿眠却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心思,想来小妹年纪尚小,还不懂这些。”
姜重山慢慢点头。他说的这些倒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都觉得这是一桩不错的婚事。
“爹爹,阿眠自小便没与我们在一处,这才回家不长时日,您与母亲还有我都舍不得。这样看来,她日后嫁人,阿笺倒是上佳的选择,既知根底,又在眼前,总比嫁到旁人家,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受了什么委屈吃了什么亏要好的多。”
姜重山渐渐听出些门道:“我是对阿笺颇为中意,你却倒像是想极力撮合他二人。”
姜行峥微微一顿,抿唇淡笑点头承认:“确实如此。换作旁人娶走阿眠,我的确不大情愿。”
原本姜重山只是起了心思,听完儿子的分析后,思来想去,竟觉极有道理。
“待我想一想,再看看阿眠的意愿。若她也欢喜,我却要思考该如何说服你母亲。”
“说服母亲又有何难?”
姜行峥笑道:“原本不知您这心意,眼下孩儿倒有件事要与您讲。当时从北境回京时,母亲的师父重病,前来报信的是他新收的徒儿,是我接待的,您可还有印象?那人学了些师祖的八卦推演之术,与我谈说了一些。旁的记不分明,只有一句——他直言阿眠有一千年修来的大好良缘,那人正在她身边,实乃天作之合。原本孩儿一直以为是顾越,如今再想想,这人大抵说的是阿笺。”
“母亲一向敬重师祖,对这位小师弟亦是疼爱,若有他劝,还愁母亲不肯点头吗?”
姜重山摆摆手:“好了,这些到时再说,我先与你母亲好好谈一谈。”
父亲一向厌恶八卦推演,鬼神之术,姜行峥颔首,不再多言:“是。无论如何,若他二人真能成就姻缘,实在是天大欢喜。爹爹,届时阿眠嫁人,阿笺娶妇,您既出聘礼又添嫁妆,子女皆在身边,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姜重山眉眼一柔。
阿眠嫁人,阿笺娶妇。
庭院里青翠树影深深,他目光深远,静静看了会儿,不由低目一笑。
……
宴云笺休养了三日,此时八月末炎热得很,他身上烧伤最是疼痛难挨的时候。
虽说姑娘家不方便,但姜眠还是天天跑去看他,即便不能亲手照顾,只想着能陪他说话解闷,转移注意力,让他没有那么疼。
“喂——宴云笺,谁让你又下地的?你快躺回去,一会儿不看着你你就乱动。”这日姜眠一过来,便看见宴云笺在院中,手里拿着剑,也不知道一个人偷偷练了多久。
她恨不得揪着他头发把他按回床上,又不敢真乱碰他,只好牵他大手把他往屋里拽。
宴云笺好不容易抽空,被抓正着真无奈又好笑:“阿眠,你知道我愈伤很快的,而且我就下来走走……”
“我知道你身体自愈得快,你要是就下来走走,我也不说你什么,但是你在干什么——”
姜眠很不客气抢过他另一手上的长剑,顿时沉的她手臂一坠。
宴云笺护了一下:“小心点。”
姜眠把剑往旁边一扔:“没事,拿得动。”
宴云笺失笑,“你砸到我脚了。”
“砸的就是你……还笑,趁人不在偷偷练剑,你是不是想气死我?高叔都反复叮嘱了,你最好再卧床静养三五日,快点回去躺着。”
姜眠把宴云笺往屋里推。
除去烧伤,他身上的积伤也不少,这一仗打了大半年,根本没有机会好好休养,好容易回了家,自然要将沉疴一并养好。
直到姜眠把宴云笺按坐在床上,还要再往下按的时候,宴云笺实在撑不住示弱:“好好好,阿眠,我自己躺,我自己躺就可以。”
姜眠松手,看他乖乖躺下,便坐在他旁边,自然地端起他搁在一旁没喝的药:“阿笺哥哥,知道你躺不住,我这不是天天都来陪你么,你别任性,再忍一忍,过了这几天,才没人管你。”
“哦,”宴云笺伸手:“我自己来。”
姜眠看他利落喝尽,夸了句:“还算你乖。要吃糖吗?”
他是小孩么,宴云笺难以置信上下扫过姜眠,正色:“要。”
姜眠笑嗔他,但还真从怀里拿出一颗糖,温柔细致地剥糖纸。
她剥糖纸,宴云笺就一直垂眸注视。
她细白的手指柔软异常,专心致志剥开这层糖纸,像是剥开他的心,还未品尝糖的滋味竟已觉得甜。
“阿眠。”他轻声唤。
“嗯?”
“……”
“怎么啦?嫌我慢?”
他眉眼微弯:“不是。”
不是乱叫什么?姜眠笑瞪他一眼,将剥好的糖塞进他嘴里,向两侧捋了捋他有些汗湿的发。
“说起来今日谁给你换药?怎么还没来……”姜眠去扔糖纸,正好向外瞅瞅,外面静静的,还是没人。
“我也不晓得,总归是高叔派的人。没关系,也不差这半刻钟。”
姜眠回头:“你怎么什么事都没关系?已经过了你换药的时间了,你身上是烧伤,药不能捂太久,会对身体不好的。干脆我帮你换好了。”
宴云笺立刻拒绝:“不行。”
姜眠要上手:“哎呀,哪那么多讲究。”
宴云笺哭笑不得,伸出食指连连轻戳几下姜眠额头:“阿眠,你是姑娘家当然要避讳。”
他伤的是后背靠肩膀的地方,这也得防。
行吧。
姜眠知道宴云笺倔强的时候她拗不过,只好忍着担心再等一等,好在没过一会儿,高梓津亲自来了。
“阿笺,今日感觉如何啊,伤口应该没那么剧痛了,我再给你探探脉,应当可以减轻些药量……”
姜眠起身脆生生招呼道:“高叔你可来了,快管管他。”
“咦,阿眠也在啊。”高梓津面上浮现一层笑意,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转一圈,自顾自笑着打开药箱。
放好了东西,宴云笺将手腕伸出,高梓津一面把脉,嘴里还念念有词:“你啊,是不是躺不住乱动了?不是我说你,原本看你是沉稳性子,最初刚来家里的时候乖得很,现在可倒好,渐渐露出些皮猴样了。”
宴云笺道:“是高叔太宠惯我。”
高梓津哈哈笑,指腹深深按下切脉:“知道就好,我宠归宠,你不能太骄纵,平日里嘱咐你的都要好好听,要及冠的人了,不要总是让我们阿眠盯着你来喝药,你自己……”
忽然地,他的话断掉。
那双常常含笑的眼睛中,第一次收敛了所有笑意,漆黑深沉,凝重的让人害怕。
姜眠吓了一跳:“高叔,怎么了。”
高梓津慢慢缩回手。
“……没什么。”
摧心化烬(二)
什么没什么。
姜眠不放心, 她还没在高叔脸上见过这么严肃的神色,他一向笑呵呵的,这般凝重, 叫人害怕。
“高叔,阿笺哥哥哪里不好?”姜眠担忧,“他方才, 趁人不看着就偷偷习武,是不是伤到哪了?”
宴云笺虽未说话,却也一直望着高梓津。
高梓津抿唇, 侧头看一眼姜眠,对上她紧张目光,才如梦初醒般回神。
勉强一笑, 低叹道:“是啊, 是阿笺太不注意保养了。”
多严重才使高叔都露出这样的表情,姜眠有些气恼瞪宴云笺一眼, 也顾不上说他:“高叔,到底怎么回事, 有多严重?还好不好治?”
“好治。”
这一会功夫,高梓津已经神色如常,“阿笺,你体质与常人不同,恢复极快, 故而比旁人再多受苦也能恢复。不过正因如此, 这么多年你身上受的伤换做旁人, 早就死了几回了, 你却还能再往下糟蹋些。阿笺,要知道这些对你而言并非全无影响, 高叔是怕你以后年过而立,便会开始遭罪啊。”
原来是这样,姜眠提起的心微微放下——说真的,看方才高叔的神情,她险些以为他绝症不治。
这心放下,也没完全松快:“高叔,除此之外还有没有旁的?”
高梓津哂道:“这已经够严重了。阿眠,你还小,当然不懂那些细碎折磨,等十年后阿笺时时身骨疼痛难忍,坐立都不好受,你便知道这不是小事。”
原来如此,宴云笺还没说话,姜眠凑到他面前数落道:“你听听,就说你不爱惜自己身体吧,每次还都仗着自己体质特殊说事。别人都是一把年纪老头一个才开始难受,你呢?三十岁你就开始遭罪了。”
宴云笺笑了下,佯装可怜:“知道了阿眠,你别训了,我以后不敢了。”
“你最好是。”
虽说跟他生气,但知道他身体不好她怎能不心疼,口嫌体直地给宴云笺掖一掖被角:“阿笺哥哥,这次你就好好听话,你这么年轻,高叔又医术高明,肯定治得好你。”
高梓津只微微笑。
宴云笺不由捏一捏姜眠鼻尖:“哥哥知道,会听话的。”
姜眠回头看:“高叔,以后就劳烦您了。对了,他今日的药还没换。”
高梓津点头:“我晓得,我来就是给阿笺换药的。”
宴云笺抬眸,正与高梓津目光对视。
四目相对,隐蕴瞬间的暗流涌动。
念头转过,宴云笺弯唇柔声道:“阿眠,我换药你不方便,先出去吧。”
等姜眠出了门,宴云笺盯着门扉怔然,直到听见高梓津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才回头。
高梓津忙着手里的膏药,没抬头看他,他略一思索:“高叔,对我您就不必隐瞒了,具体是什么情况,您直说即可。”
高梓津道:“什么隐瞒?”
“我定非只是您对阿眠所言的情况。”
他语气轻描淡写,压根没当回事,高梓津来了气:“你以为你身子骨好得很我在吓唬你,与你讲笑话听?你是不是觉得年纪轻轻一身病痛没什么大不了?”
宴云笺哄道:“非也。只是比起我真正的情形,才显得微不足道。”
高梓津被他噎住,半天没话反驳,低下头默默准备将换的伤药:“你想多了。便是我说的这般。”
宴云笺无奈:“高叔,阿眠挂心我,才被您用话唬住。我还不至于,真为那么一点事,您当不会露出方才那般天都塌了的神色吧。”
这是什么话?高梓津有些恼怒的拍了宴云笺一下:“你这小子,什么叫做这点事儿,你也承认自己没把自己当回事了。”
宴云笺没躲,就在原地对他稳稳笑唤:“高叔。”
上天格外偏爱他,夕阳余晖映进窗棂,他侧脸镀了一层暖黄金色。
天地间最后一点光打在他俊美脸庞上,既沉稳,又温柔。
高梓津的目光停住在宴云笺,脸上。
这样的好孩子啊……
有一瞬间,所有话涌上喉头呼之欲出,却因不舍得,终究消弥在翻复的心绪之中。
高梓津不轻不重勾了下唇角,拆解宴云笺身上的纱布,淡淡说道:“行啊,你倒是把你高叔我的心思看的透。”
“嗯。高叔有什么都摆在脸上。”
高梓津剜他一眼。
“好,我告诉你,其实……”他思量道,“你中了一种毒,有些棘手。”
宴云笺眉心轻拧。
中毒。
过往的记忆飞速回翻——什么时候中的毒?他一向谨慎留意,身体也从未感到异样,莫非是在战场上,燕夏士兵的刀剑上涂了毒?
思及此,宴云笺抬头:“高叔,您可看过义父姜夫人和大哥,他们无事吧?”
“他们没事,我刚刚从将军那里回来,只有你一人中毒。”
宴云笺点点头。
“高叔,我中毒之事,您先别告诉义父他们。若义父知道了,我担心他再让阿眠又一次为我割血,我实在不忍。”
高梓津望着他,目光难掩心疼:“阿笺,你不想想自己,倒先惦记着让我瞒着将军……其实你中的毒,我记着……似乎并无解药。”
若真有解药,便是他心疼阿眠,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阿笺受折磨。
原来竟无解药。
相比之下,宴云笺语气倒轻快:“高叔,那您更不可告诉义父他们了。您帮我一次,要不然,我就在此长跪不起求您答应了。”
“你倒还会耍赖了,”高梓津瞪他一眼,却无多少力道,目光只余纵容之色,“行,我心里有数,其实……”
他顿了顿,停了片刻才又继续:“你别怕,高叔不会让你出事,其实现在还有时间,燕夏的毒,多有潜伏期,不会立刻发作。虽然医书上所记此毒无解,但我不信邪,既然能治毒,必然有相克的法子。”
“我这就回去细细研究,定会在你毒发之前想出办法救你。即便……即便不能完全疏解,也定会将其压制。”
宴云笺微笑拱手:“是我不好,总让您操心。那先谢过高叔了。”
高梓津摆摆手。
不过,他也得有个心理准备,宴云笺问:“高叔,不知我所中之毒若是毒发,是何症状?”
高梓津给宴云笺上药,仔细裹缠纱布,不着痕迹移开对视的目光。
“哦,此毒甚为罕见,我原来也只在医书上瞧过,若所记不错,名为‘无名’,发作时剧痛难忍,如蛆附骨痛不欲生……不过,高叔定不会让你走到那一步。”
**
晚上高梓津回到房间。
他走得慢,一双黑眸寂静暗深,空空盯着前方呆愣半晌。
好半天,他猛然回神,转身关上房门,挂起门栓将门反锁。
走到桌旁,桌子上乱七八糟摊着一堆医书。高梓津飞快地一本本拿起,翻看封面,回手丢到一边。
终于有一本,他看了眼封皮便捧在手中快速后翻,直到翻到最后一章,那上边是他亲笔所书潦草随意的四个字——燕夏剧毒。
高梓津神色凝重,目光流连在“剧毒”二字上,嘴唇颤抖半晌才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手里轻轻翻过这一页,似乎有些不敢看。
终于,他垂眸凝视被他放在第一位的燕夏之毒。
反反复复,足足将记载看了三遍。
实际上,他也无需反复查看这么多遍,只不过不肯信。他曾游历到燕夏,清楚虽然此毒鲜为人知,却是燕人心中最引以为傲的剧毒——打从问世那一天起,燕人就没有配置一份属于它的解药。
它对人精神之破坏,实乃令人发指。
好歹毒……
好歹毒啊!
高梓津缓缓抬眼,眸中布满红血丝,将他神色衬得十分可怖。他盯着眼前微晃的烛火,忽然一把将书摔了出去。
他一生温润随和,从未有什么事发过半点脾气,这一回却控制不住自己。
“这该如何是好……”
高梓津低声喃喃:“老天爷……你也真是有眼无珠啊……”
闭着眼睛平复半晌,他步伐沉重上前,弯腰捡起那本书拿在手中,轻轻拍拍上面的灰尘,拉开椅子坐下。
拾起搁在砚台边的笔,紧拧着眉头慢慢做批注。
这一夜漫长,长到灯油熬干,天色蒙蒙亮,高梓津才从桌案中缓缓直腰。
几缕发丝自鬓边垂落,狼狈遮住颓然空洞的双眼。
***
高梓津对外言说闭关几日,实则近半月他才出门。
走到姜重山房门外时,正听见屋里姜眠的软声笑语,高梓津正一正神色,抬手敲门。
“将军,是我。”
“进来。”
高梓津进去,眉眼含了两分笑意:“阿眠也在啊。”
“高叔,”姜眠亲昵招呼道,“您可出门了,快坐,这些日子只闷在屋里,我还怕您累坏自己身子。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您的徒弟风间,他跟我说昨夜您又熬夜。”
上来就被训,高梓津摸摸鼻子:“还好吧。”
姜眠一面说,一面起身给高梓津倒茶:“雪顶冰您不爱喝,我给您倒降绿了,”回头看高梓津笑容有些恍惚的样子,“您累坏了吧?是不是为阿笺哥哥操心,回头让爹爹好好说说他,免得他不好好照顾自己,还拖累了您。”
高梓津笑道:“看你说的,你心疼自己哥哥就是了,说这么讨巧的话来哄我,难不成你不说我还撒手不管?”
姜眠冲他一笑:“怎么会呢?高叔最好了。”
“梓津,这些日子你忙,我也怕打扰——阿笺的身子可还能恢复如初?”姜重山看高梓津,也瞧出他脸色不太好,却不知是愁的还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高梓津放下茶盏:“将军,我正是来说此事。”
“你说。”
“他……他……自然是能治好。”勇气骤失,他低声,“我这些日子也不全为阿笺的事,还有一处百攻不下的难题,一钻研起来,才忘了时日。”
姜重山稍稍放心:“那就好。”
看他手里攥着袖口一角,反复摩挲,分明欲言又止的样子,姜重山温声道:“还有什么难事?”
高梓津表面平静,内心却如冰山火海,翻滚不息。
要说的话再度欲冲出口:“确实有个事……想禀报您。”
禀报。他们相识多年与朋友无异。高梓津从不会如此讲话。
这般郑重,姜重山微微正色:“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来。”
高梓津不着痕迹看一眼姜眠,垂眸沉吟一瞬。
一鼓作气,到嘴边却又偃旗息鼓,高梓津含糊不清道:“其实……我就是心疼阿笺,可行军之事我又不太懂,所以想问问将军可否让他歇息一阵子?”
“就为此事?”
“哪这么简单,阿笺心性骄傲,让他休养在家只怕他心中会不舒坦。况且,也不知您日后安排,随意请求,怕乱了行军大计。”
姜重山摇头:“那倒不会,若确有必要让阿笺在家休养,我自会劝他的,到底是身体重要。”
“是。”
说到这,姜重山笑了笑:“不过,也真如你所说,他是个坐不住的人。就算能答应也是看在我这义父的面子上,眼下他越来越显出几分少年顽性,保不齐会想出什么招数来磨我。”
姜眠在一旁听着,不觉微笑:“爹爹这话说的是,原先您最有手段治阿笺哥哥,现在也落了下风吧?”
姜重山点头:“可不是,你二哥一肚子坏水,现在还真没什么人能治他。”
他玩笑道,“若有一天啊,阿笺要与我为敌,怕我也只能言老服输,是争不过这臭小子的。”
高梓津猛然一怔,不动声色低下头去。
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他脸色一片惨白。
摧心化烬(三)
几日后, 高梓津收拾好他的医书,看着被他仔细标注过的这一本,沉思很久, 终是放在书架最里面。
他步履缓慢踱去宴云笺房间,在他门口徘徊一会,忽听里面含着笑意一声:“高叔, 怎么不进来。”
高梓津一愣,暗道自己心思杂乱,竟忘了这孩子是何等敏锐。
推门进屋, 宴云笺正半跪在窗边小榻前,一手拿着水勺给窗台上那几盆绿植浇水。
高梓津定睛看去。
这好像是阿眠送的那些,她自己倒腾的小花盆, 从他这拿的绿植, 只不过园艺一般,随意种了, 也没什么讲究,一股脑全塞给阿笺。
也亏得阿笺最会宠着阿眠, 再有失雅致,也丝毫不嫌弃,天天当宝贝精心伺候着,现在看那些杂草确实长得比最初时好了太多。
高梓津想着这些,唇边不自觉浮现笑意。然而他忽地一顿, 又渐渐抿直唇角。
宴云笺在高梓津进门时回头招呼他随意坐, 半天看他还魂不守舍站着, 便加快速度将手里的水浇完:“高叔, 怎么了?方才我听见您过来,又见您过门不入, 想着大抵不是找我,后来才觉出不对。”
他闲话家常,很是沉静温柔。
高梓津不觉含笑。
宴云笺放下东西,抚了抚衣袖含笑问道:“怎么了高叔,究竟是什么难事?”
高梓津一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他已经越来越无法直视宴云笺的笑容,只怕再来几次,就要露馅了。
“嗐……不是什么难事,是好事啊,我是来给你送解药的,”高梓津微笑道,“只是方才走到门口,又想到一个一直未破解的难题,好容易福至心灵有些思路,越想越痴,这才一时忘我驻足了片刻。”
嗯,倒是高叔能干出的事,他医痴一个,以前也没少神游。宴云笺笑着拱手赔罪:“那是我不好,贸然出声打断您思路,实在该罚。”
高梓津道:“你不想着有解药高兴,倒想着让我来罚你了。若真要罚,便让你来试我的药,正好我缺人。”
宴云笺点头:“求之不得,高叔随意拿我去试便是。”
“行了,懒得听你在这胡诌,来,把这解药拿好,”高梓津从袖口拿出一玉瓶,凌空一抛,宴云笺单手接住,“制这药可是要了你高叔我的老命,你看看,腰都弯了几寸。
玩笑过后,他正色道:“所以你可得珍惜,一日一次切不可忘,若是不对自己上心,我可再不管你。”
宴云笺一句话也没插上,哭笑不得:“高叔,我说什么了,您要这般吓唬我。”
“我知道的,您别担心,我怎会辜负您的心意,”宴云笺收好药瓶,敛了神色下拜,“高叔辛苦数日救云笺性命,此恩……”
“哎好了好了,干什么呢,闭嘴吧,跟我还来这一套,什么恩不恩的,”高梓津一把拦了,“起来,我还有别的话要交代呢。”
宴云笺望着他,一副听吩咐的模样。
高梓津心里骤然酸涩,面上撑着平静道:“我打算出门一趟,想去寻一稀世灵药——我最近呢,在研究一疑难杂症,渐渐痴迷,那药也许是唯一解法,我倒想寻来试上一试,只奈何一直没有时间。现在战事暂时平复,我想借机去看看,已经跟将军辞行了。”
宴云笺道:“高叔打算去哪?”
“孟浮山。”
宴云笺点点头:“孟浮山在都焦,倒不算远。”
高梓津望着他:“只是路途寂寞没有同伴,你可愿意陪着我这把老骨头?”
宴云笺微微一怔。
旋即他坦然道:“高叔开口有何不可。我愿伴您同行,待我禀明义父……”
“哈哈,罢了,你不用禀明他了,”高梓津摆摆手,“说来不怕你生气,其实来见你之前我已经去找将军说了此事,他一口拒绝,怎么也不肯让我带走他的宝贝儿子——谁说都没用,将军,倔得很。”
高梓津苦笑一下,将军原话可比这个要无情的多,他的儿子是他爱重的天才将军,哪里舍得给他这个老医怪带走,去漫山遍野寻一棵草。
将军甚至要给他一队十人精兵,让他少打他儿子的主意。
“不去也罢了,高叔本也就是说说,哪能真的带你胡闹。”
高梓津微微笑着,拍拍宴云笺肩膀,甚至不舍得松手,向下沉沉按着:“阿笺,这瓶子里面的药……足够你解毒,你不用担心自己身体。不出一个月,高叔也就回来了,到时接着给你调理,保准你七老八十时还硬朗,能接着气你义父。”
宴云笺想笑忍住了:“嗯,那孩儿先在此替义父谢过高叔。”
高梓津失笑,在他额上敲了一记:“行了,别贫了,你接着伺候你那几盆草吧。”
他摆着手向外走,转身背对宴云笺那一刹那,唇角的笑容渐渐凝固,直至化作一声无声地叹息。
……
闲暇的日子过得快,转眼已是暮秋时分。
桂香零落,枯叶遍地,风一吹,裹挟着几分萧瑟,几场深秋冷雨下过,好不寒凉。
这日外面又下着雨,姜眠赖在宴云笺书房里。
他今日忙得很,一直伏在桌案写着什么,她向来看不懂,也懒得看,自得其乐贴在窗边赏雨。
宴云笺时不时朝她的方向瞥去一眼,眉目浮现浅浅笑意。
姜眠看了好一会儿,来了兴致,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伸手接了些细凉的雨丝。
“阿眠,把窗户关上。”
姜眠回头,“哥哥,你觉得冷啦?”一面问他,一面合上窗户。
宴云笺无奈道:“是怕你冷。高叔不在家,你贪玩着了凉怎么办。”
姜眠笑吟吟地跑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我有那么娇气吗?碰一下雨水就能着凉。”
“你坐好。”
宴云笺认命地放下笔,将姜眠的两只手臂从桌面上拿下来,扳正她的坐姿:“女孩子举止要娴雅,谁让你没骨头一样往桌子上一趴,下回义父瞧见要再罚你,我可不为你说情。”
姜眠任他摆弄,等他松了手,再次伸出双臂压在桌面上,头往上一枕,笑盈盈地望着他。
在爹娘面前,她自是乖巧,行为举止也尽量向大家闺秀靠拢,有时端着太累也忍住,毕竟哪怕不为自己脸面,也为爹娘的脸面。
可是在宴云笺面前,也不知是不是太清楚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舍得对她说重话,或是真的让她受苦挨罚,故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放松得很。
宴云笺看着她,哪有什么脾气,见她如此,索性拿起笔接着写,也不管了。
他高抬贵手不理她了,姜眠更想撩拨,讨嫌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一戳。
宴云笺无奈:“干什么?”
“你不管我啦?”
“嗯,随你去吧。”
“那爹爹瞧见要罚我,你帮不帮我求情?”
“……”
“不帮么?”
“帮,”宴云笺又好气又好笑停笔,“我说不帮你会信吗?”
他自己都不信,一旦听闻义父要罚阿眠什么,心疼劲上来,只怕他立刻前去护着。
姜眠也不知为何,最喜欢看宴云笺这副表情,以笑非笑含着宠溺,鲜活生动的不得了。
“你方才笑的那一下,你再笑一遍。”
宴云笺从善如流。
“不对,你刚才不是这么笑的。”
宴云笺调整了下。
“不对不对……”
“你呀,你只管欺负我吧。先饶了我,等会再陪你胡闹,”宴云笺用笔端轻轻敲一下姜眠的小脑袋,随手端过桌上糕点放在她面前,“中午见你吃的不多,要是饿了就先用些,等哥哥手头的事忙完,去给你买红玉楼的茯苓膏。”
即便是被宠溺的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像话。姜眠道:“外面还下着雨呢。”
“下刀子也得去。茯苓膏糊嘴,没准能让你少说两句。”
姜眠在他腰上戳了一记:“好,我这么讨人嫌。”
她一个他腰间的肉敏·感的很,一碰便会笑,宴云笺躲了一下,眉眼挂着清亮的笑:
“好啦……我错了阿眠,饶我这一回。”
姜眠满意收手,忽听外边声音不对。
似乎有人急匆匆跑在雨地里,脚踏地面踩碎水花。
出什么事了?跑的这样急。
姜眠不安地看一眼宴云笺,他已经搁下笔站起身:“是元叔。”
他过去开门,姜眠有些紧张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一声闷雷炸响,外面暗无天日的暴雨一扫方才满室轻松,显露出黑洞般的昏黑凝重。
宴云笺也觉得不对,一面走,一面顾着姜眠的情绪,带她去方才的小榻边坐下:“没事阿眠,不担心,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许是战事有变,外边冷,你别出来。”
看姜眠乖巧点头,宴云笺摸摸她发顶,才折身向外走去。
弯腰拾伞利落撑开,爆裂的雨滴砸在伞面上,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闷击打。
宴云笺远远看,元叔已经跑到院门口,外面这样大的雨,他竟没有打伞,浑身湿透,头发散乱贴在脸侧,显得狼狈不堪。
宴云笺一见便拧眉,忙急走几步,执伞向元叔头顶轻移,“元叔,”一瞬间冲天暴雨打湿他的乌发与脸庞,清冷眉目沾了水,更显锋利,“什么事这样急?”
伞隔绝雨幕,可依旧有水痕自元叔眼角蜿蜒而下,他顾不上喘口气,悲声道:“公子,高先生出事了——”
高先生出事了。
刹那间,宴云笺像是被人打了一棍,眉眼惊痛:“出什么事了?他在哪?”
元叔双唇颤抖着,语调悲切:“他的小徒回来报,高先生死在孟浮山下了!”
摧心化烬(四)
暴雨倾盆, 一切声音都像隔了一层水膜,听不真切。
宴云笺双唇机械开合:“他死在孟浮山脚下……怎么死的,尸体带回来了么。”
元叔低声:“接连几日绵雨山间峭壁湿滑, 高先生的徒弟风间回来说,当时他发现山崖缝隙中正开着一株他要搜寻的灵药,因花期短暂转瞬即逝, 所以不得不立即下崖去摘。风间去了,可山崖陡峭他不小心失足滑了一下,正巧挂在树上捡回一命, 千辛万苦爬上来后,却发现高先生已经不在了。”
一面听着,宴云笺拔步向外疾走:“那他也未必是掉下悬崖。”
“……公子, 十有八九是掉下去了, 风间探过,下崖的地方除了他自己的脚印, 又多一行脚印,而那株灵草也是被人生生扯断的痕迹, 周围印记混乱,大抵是失足……”
孟浮山百余丈高,掉下去,必然不能生还。
宴云笺道:“风间勾在树上……”
元叔目露不忍:“他说崖缝里斜伸出来的只有那一棵树,再往下百丈深渊……老天再不肯援手了。”
“我去看看。”
“您要去孟浮山?”
宴云笺不再回答。
“公子——”
“阿笺哥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宴云笺刚迈出两步猛然一顿, 将手中伞交给元叔打着, 转身折回。
他牵着姜眠的手往屋里带:“谁让你不打伞就跑出来。”
姜眠急问:“出什么事了, 谁失足落崖?是高叔吗?”
她在屋中等了太久,外边闷雷雨声交杂让心里不安愈发沉重, 实在等不下去,起身向外走想看看究竟,刚走到门口,便隐约听到谈话声音。
宴云笺把姜眠带到屋中,低垂着眉眼,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她脸上落的雨水:“是,但未必是最坏的情况,我去看。”
“我同你一道去。我马术很好……”
“阿眠。”
“你知道的,你不能受寒,山间雨水重,”宴云笺低眸望着她,“你若受寒,我要分心照顾你。”
他鲜少把话说的如此直白,姜眠懂得。
他们二人共染血疾,她身体弱,十分惧寒,若真着了凉,还得需要他的血,那便是在给他拖后腿了。
“那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宴云笺轻声道:“你陪着义父和姜夫人。好好照顾他们,等我回来。”
纵使心中再沉重的担忧,姜眠也只得点了头。
宴云笺抚了抚她脸颊。
旋即转身向外走,他没有打伞,倾盆大雨刹那间将他满身浇的湿透,他迅速牵了马出门,在门口碰见姜行峥。
“阿笺。”他也是一样的湿透狼狈。对视一眼,言简意赅,“高叔的事我也知道了,我们一起过去,分头找。”
宴云笺点头,翻身上马,如飒沓流星在漫天雨幕向远方驰去。
****
这日已是第四日,孟浮山大而空旷,又因雨重泥泞难行,搜寻起来十分困难。
那日出门时宴云笺穿着一身青衣,如今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衣衫湿答答贴在身上,处处溅着雨泥。
不过几日光景,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颊微微凹陷下去,淡青色的胡茬从下巴上冒出来,透着落拓的狼狈。
“二公子,您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
宴云笺道:“我不饿。”
“可是你已近两日水米未进了,之前也不过吃了几口干粮,这样下去身体扛不住的呀……”
其实他说的宴云笺没太听进去,目光巡移中忽地一厉,死死盯着前方某处。
霎那间他反应过来,顾不得雨地湿滑拼尽全身力气向前奔去,最后几乎是踉跄扑在那具骸骨旁边。
连着几日的暴雨冲刷,这半具尸体上的衣衫几乎已经冲烂,泡涨的皮肉也所剩无几,白骨泥泞在泥土中,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旁边,斜斜插着一截断臂,那嶙峋的手上带着一枚玉扳指。
宴云笺跪在尸骨旁,双唇剧烈颤动着。
他动作很缓慢地弯下腰,一手撑地,目光在尸骨上流连了一遍又一遍,眼眶渐渐变得通红。
他应该辨认出来……
他应该辨认出这不是高叔才对。
可是……
望着这模糊的骨肉,当日历历话语依稀回荡在耳边:
“你不想着有解药高兴,倒想着让我来罚你了。若真要罚,便让你来试我的药,正好我缺人。”
“行了,懒得听你在这胡诌,来,把这解药拿好。”
“若不对自己省心,我可再不管你。”
“路途寂寞没有同伴,你可愿意陪着我这把老骨头?”
高叔明明问了的……
他明明问出口了的……
他若知——
宴云笺心如凌迟一般,双手慢慢包住那早已冷得刺骨的手骨,雨水冰冷淌在脸上,划过脸颊竟是滚烫的。
他心中大起对自己的恨意,那恨愈演愈烈,最后竟激得心间一荡,眩晕片刻。
“师父!”
风间一声大吼将宴云笺思绪陡然拉回。
“师父!!”宴云笺跑得太快,这会儿功夫风间才跟上来,一眼便看见宴云笺失魂落魄捧着的半截手臂,顿时心胆俱裂,大喊一声扑过来,“真的是师父!!真的是师父……”
他悲痛欲绝,边哭边叫,不敢置信望着眼前残缺不全的尸骨,直到看见另一条紧紧攥拳的手臂。
他小心捧起,一根一根打开那手指,里面赫然是一朵已经捏烂了的药草。
“就是这根草,就是这根草,师父就是为了这草……”
宴云笺目光缓缓移过去。
原来就是为了这草。如此轻易,夺走待他如子的高叔的生命。
他伸出手,指尖止不住发抖,轻轻的将那已攥烂了的草拾起来。
这草……
宴云笺长睫轻颤,赤红双眸目不转睛盯着这株脆弱的草茎。
看了许久,他慢慢收进怀中。
低头望去,高叔的容貌已完全辨认不清,他看了许久,思绪飘飘荡荡,只想起那日高叔半跪在他面前,慈祥的脸上含着笑,对他低声说着肺腑之言:
“这些话将军只是不爱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便帮他一回——你在这里,这双腿的好与坏,便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若真有不好,你自己难受,还有别人跟着伤心的,那都是你的家人。所以啊,以后身体有什么不适,便自己来寻高叔。”
都是他的家人。
一念及此,真真肝肠寸断。
宴云笺闭了闭眼睛,小心翼翼将高梓津的尸骨缓慢敛好。
他声音既低且沉,仿佛被雨击碎在冰冷回风中:
“高叔,我带您回家。”
……
姜眠在家苦苦等了五日。
两个兄长动作快,听到来信便立刻出去找,爹爹随后整合三队精兵紧跟其后。
时间越久,她心中绝望越大,按此处到孟浮山的距离推算,若高叔无事,那早该有传信回来,此时还迟迟不见来信,只怕是……凶多吉少。
姜眠心中忧虑,整夜整夜无法入睡。萧玉漓虽然担心,却也心疼女儿身体,亲手调了安神香,点上后,姜眠辗转到后半夜才终于睡着了。
昏昏沉沉间,姜眠惊醒——这几日常常如此,她已习惯,下意识想去点亮灯烛,却发现自己手脚皆动弹不得。
姜眠心陡然一沉。
这情形陌生又熟悉,已经太久太久没在她身上发生了。
“姜眠。”系统唤她。
此前觉得恐惧愤怒,这一回姜眠竟还算平静,沉默了片刻,问:“我已经知道你并不是什么系统,如何称呼。”
“这重要么?”
“嗯,确实不重要。”
姜眠慢慢道:“你只是一个躲在阴暗角落里,连老鼠都不如的东西,你姓甚名何的确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哈哈大笑:“你倒让我很意外啊。”
“从第一次识破我时的惊慌失措,到如今,已经敢这样不留情面讽刺我。姜眠,看来你的确不把我放在眼里。”
倒也并非完全不把它放在眼里。
对于眼下的生活来说,偶尔想起现世,反而会觉那才是黄粱一梦——只有他出现,才会让她虚实颠倒。
但其实事情想开了就显得不那么可怕,天大的事,不过一死——她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这一段时光是偷来的,如果对方要收回,她也无话可说。
“你怕不怕我,都没什么重要的。今日我来只是问你最后一遍,你确定不再与我合作了吗?”
被毒蛇缠上,便该是如此吧。
姜眠心里的厌恶几乎压过恐惧:“我之前就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我不可能帮你做事,更不会去伤害宴云笺,如果你想要我的命,随便你吧。”
“你的命有什么重要,”他淡声,“我对你的命毫无兴趣,但你违抗历史,历史终究会给你承受不了的惩罚——你无法抗衡,因为宴云笺忘恩负义是既定事实,永远都不会改变。”
“历史不会变,结局定在那里。所以最终,他会变的。”
“他会变的”那四个字,他的语调忽然轻而缓,就像在耳边呢喃一个恶毒的诅咒。
那种轻描淡写,姜眠打了个寒颤:“不可能。”
她不信。
她身在局中分明看的真切。
宴云笺知恩重义,滴水之恩,他报以涌泉,就算有一日——爹爹,或者是她,哪怕要他的性命,他也只会毫不犹豫的双手奉上。
“不是这样的,”姜眠清醒而坚定,“他不会变。如果我因为听信了你的话,而猜忌他,才会打碎我们之间的信任,让他心灰意冷,他才有可能会变。”
如果历史真的有一个逻辑,也只能如此。只要她坚定信念,就能抗衡那无稽之谈。
“你不用再白费力气了,你我之间是永远谈不拢的,无论你怎样说,我信任他,不会因为你的话而动摇。真如你所说,那么一定是历史错了,我更要纠正历史的错误。”
对方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格外好笑的事情,笑的十分痛快,那里面分明含着一丝怜悯与轻蔑。
笑过后,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沉默的尽头,他说道:“那没办法了。我确实是说不动你。”
“我相信,如果历史能够被改变的话,你一定是那个胜利者。可是很遗憾,姜眠,蜉蝣撼大树,自不量力的人注定失败。”
“宴云笺,不可以不背叛姜重山。他命已定——你可能需要用到一样东西。”
即便姜眠什么都没问,他也自顾自地说下去:“鬼魔笑,神佛哭,傀儡至,燕人剜心手,毒魂不毒身。”
“燕夏是制毒之邦,制的都是毒中之毒,有一道毒,是燕人最引以为傲的瑰宝,你知道那叫什么吗?”
他叹道:“那毒叫做爱恨颠,服用毒发后,中毒者爱恨颠倒,会对自己所有爱重之人恨之入骨。”
“而且,没有解药。”
爱恨颠……
电光石火间,姜眠几乎窥见被掩盖千年的歹毒真相。
她不敢深想:“你这个疯子,杀了我我也不会用如此手段……”
他笑:“你不做,历史也会自己修正的。”
姜眠如坠冰窟,自己修正?难不成宴云笺体内还会自动生出这毒不成:“你……你到底是谁!我一定会杀了你!你别动他!你别碰他!你若——”
“晚了。”
“爱恨颠已深深扎根在他体内,如果你不信,可以查一查高梓津的东西,”他的语气陡然寒凉,“我是好心提醒你,从今以后,宴云笺只会对你恨之入骨。”
“你对宴云笺下毒……又害了高叔……”姜眠恨得发抖,牙齿磕嗒作响,“我一定会把你找出来……”
“嘘——我等着。不过,小阿眠,砝码已经各归各位,你先看看你心中这天平,要倾斜于谁吧。”
系统丢下这一句后,骤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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