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心化烬(五)
高梓津停灵七日, 姜重山终于决定在潞州厚葬了他的尸骨。
他本是灵川河州人,自幼年时随父母四处漂泊,客居多地, 竟也无太分明的故乡之分。
他们多年情谊早,已如手足一般,姜重山本想带他去最终要定居的艳阳州安葬, 可高梓津实在是等不起,只得先入土为安,再谈后事。
亲眼看着高叔的棺木下葬, 姜眠恍惚得很,她跪在下方,旁边就是宴云笺。
漆黑沉重的厚实棺木渐渐隐入地底, 姜眠眼泪滚下, 正失神时,她紧紧相扣的手忽地被人分开。
他动作很轻, 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右手竟狠狠扣着左手手背,已然掐出一道血痕。
宴云笺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极其温柔松开她的手,缓慢地抚一抚,无声安慰。
姜眠有些怔然地望过去。
宴云笺双眼很红,带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哭过,为了高叔。
她恍惚想起之前有一回自己看见他手臂上一处残疤, 缠着他问:
“阿笺哥哥, 这是怎么弄伤的?”
“唔……忘了。”
管他真忘假忘, 忘了也罢, 她捧着他的手怜惜许久:“这痕迹这么重,当时一定很疼吧, ”她带着哄人的意味,手在宴云笺脸上反反复复抹,“不哭不哭,姐姐给擦眼泪。”
宴云笺哭笑不得躲她的手:“什么乱七八糟的。先声明,我没哭过。”
“真的?”
“真的。”
“一次都没哭过吗?”
“没有。”
姜眠不信:“你胡说哄我呢吧?现在不会哭我倒相信,可大家都是从小孩子过来的,你小时候也没哭过?”
宴云笺便想了想:“上一次哭,是我十岁那年与母亲分离,当时娇气,吓得大哭,被母亲喝止了。从此以后就再没哭过。”
谈及此事,他语气倒不见得丝毫沉重,说的既轻巧又洒脱。
姜眠心一下就柔软下去。
虽然从未见过宴云笺的母亲,却也能想象出那是一个坚韧刚烈的公主。不知她当时喝止的是什么话,竟让阿笺哥哥当时一个十岁幼童,面对以后的打骂折辱不曾掉一滴眼泪。
而此刻,他却重合了那个十岁的自己,重新变得娇气起来。
娇气。其实只用这个词也不准确,是家里养得好,才散掉他对外坚硬的壳,让他无需时时刻刻都无坚不摧——能在人前流露出悲伤难过,这是不对他们设半点防范的极致坦诚了。
回想当日情状,姜眠的心狠狠一颤。
伸出手,缓慢揪住宴云笺袖口一角,一点一点握紧。
宴云笺察觉:“阿眠。”
他没有说你不要太伤心难过,也没有任何节哀之语,只是轻声道:“我在。”
姜眠眼眶酸涩的厉害。
——他的情感,当真是热烈赤诚无微不至,就像是他分明悲痛难忍却能发现自己手上的动作、细致体贴照顾她一样,无论如何也挑不出半分杂质。
她垂下眼眸,胸膛里那一把尖刀贯穿搅动:如何是好。
她该如何是好。
**
回到房间,姜眠再次拿出从高梓津那里偷偷藏起的医书。
高叔遗物是她整理的——或者说,她先一步收拾高梓津东西的时候,这些还不能称之为“遗物”。
也为了系统那句诅咒般的低语,她真的找到一本关于燕夏剧毒的详细记录。
高叔痴迷医术与药草,于毒一道,并未有太多细致的深入钻研。手里的这本书封面很新,里边的内容看上去亦是写过一遍,便不再过多翻阅。
只有一页,格外不同。
这一页卷边褶皱几乎快要被翻烂了。
整本书干净整洁,而这一页的注解与记录密密麻麻,甚至在后边多插了两页纸。
这上面,有关于燕夏剧毒之首爱恨颠的全部记载。
她可以不信系统,但绝不可能不信高叔。
连日来他一切反常都有了解释,甚至包括他在密密麻麻注解中唯独圈住的玄相草,是他认为爱恨颠中重要药引鹤尾蝎的克星,虽只有三成把握,但也许是解毒的唯一手段。
一切的一切,足以拼成一个可怖的事实。
可是……
姜眠缓缓闭上眼睛,她还是不愿相信,她要自己确认一番。
到宴云笺房门外的时候,正巧碰上元叔,这几日元叔亦操劳辛苦,鬓边又添几丝白发,看着沧桑憔悴。
“元叔。”姜眠唤了一声。
元叔勉强笑了笑:“姑娘来找二公子吗?他刚歇下,这会儿大抵已睡着了。”
睡着了也好,原本她想确认的事情,也不想在他醒着的时候做。
姜眠点点头:“他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饭,这会睡得早,说不准夜里会醒。我来给他放些糕点在身边,免得他半夜醒了觉得饿。放心元叔,我知道阿笺哥哥累了,我不吵他。”
进了屋,室内一片寂静。
桌案上亮着一盏灯,昏黄的光安宁异常,偶尔微风拂过,烛光轻轻晃动一下。
姜眠反手关上门,手脚刻意放轻向宴云笺床榻走去。
下一刻,原本沉静躺在床上的人瞬间翻身坐起,目光锐利黑沉带着烈气,却在看清来人后,顿时锋利散去,浮现些许柔软。
“阿眠。”
姜眠脚步已经很轻,却不想还是将他弄得惊醒:“阿笺哥哥,是我。对不起,还是把你吵醒了。”
宴云笺摇头,伸手拿过衣架上的外衫要披衣下床:“胡说什么呢,你与我哪里要说对不起。出什么事了?”
姜眠快步走过去,将食盒放到一边,按住他手臂:“你别起来,从孟浮山回来就一直没好好休息过,你躺着吧,我只是看你连日来吃的太少,怕你夜里饿了,拿些糕点给你。”
宴云笺不由微笑:“阿眠……”
“嗯?”
“你怎么拿我当小孩哄。”
“若人人都依靠着你,你却没有一处歇息的地方,那岂不是要累死了?”姜眠看一眼食盒,又问他:“你现在饿不饿?若是饿了,不爱吃这些,我去厨房拿些热的饭菜给你。”
宴云笺听的有些好笑,又觉心软:“阿眠,你今日怎么待我这样好?”
姜眠怔问:“我原来待你不好吗?”
“当然不是,”他摸摸鼻子,“好像今日格外不同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阿眠似乎有些奇怪,今日对他比平常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高叔新丧,她是见自己难过才这样哄着?
一念及此,宴云笺心沉坠着疼。
他难过,她又何尝不是悲痛欲绝?
“阿眠,我不饿,你……”
“真不饿吗?你总习惯说不饿、没事、无碍。”
宴云笺哑然失笑,“嗯,真不饿,你别担心我,你这不是给我送吃食了么。现在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房,早些歇息吧。”
“这么点路还送什么,”姜眠按着宴云笺,不由分说扯过棉被往他身上盖,“既然不饿,那就接着睡觉,看看你眼底下的青影都成什么样子啦。”
宴云笺哭笑不得,现在天色已晚,他与阿眠同处一室,他怕唐突到她半点,实在不敢乱动去反抗阿眠的动作,只能乖乖顺从:“好了,阿眠,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来。”
姜眠松了手,看他听话地躺着不动。
眼下时间和他们共处的地方实在有些不合规矩,她却没有要走的打算,宴云笺只得提醒:“阿眠,你不回去睡觉吗?”
姜眠道:“我想在这陪你待一会儿。”
她语气颇有依赖眷恋,宴云笺心尖一颤,几乎收不住满腔缱绻温柔。
“阿眠,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姜眠没说话,默默抓着宴云笺的手指不放。
宴云笺低眸注视她,阿眠一向不怎么对父母说心事,她知道他们忙碌,所以很懂事不多打扰,大哥心思没那么细腻,也不怎么会哄人,所以平日里她的确依赖他多一些。
或许……也因近日她伤心过度,身子孱弱,刺激到血蛊,所以也想靠近他。
这么想着,宴云笺心中疼惜更深,柔声道:“是想念高叔,还是有旁的事情?”
姜眠低低应:“我想高叔,也想你。”
宴云笺目色静柔,阿眠总是会说出些话是他不敢多听多思的,一旦进了心里,总会又生许多贪妄。
“你想我,我就在这啊,阿眠。”
言下之意,便是他会永远在她身边,不会叫她找不到他。
姜眠眼眶一酸,低头将脸颊贴在宴云笺手背上,藏住薄薄泪意。
宴云笺心跳顿乱,却不敢有旁的动作,默默伸手一下下轻抚姜眠发顶,如同一个真正的哥哥,动作里满是纯然的安慰疼惜。
“阿笺哥哥,”姜眠声音闷闷传来,“我……”
“嗯?怎么啦。”
“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
当然能了,无论何事,千件万件,只要她开口,于他而言都是无与伦比的欢喜:“你说。”
她抬头:“你睡觉吧,我想看着你睡着。等你睡着我再走。”
宴云笺有点懵:“只是这样?”
“嗯。”
他笑了:“这是什么事?”
“你快睡。”
好吧,无论怎样,总归是阿眠要求。宴云笺老实躺下,在姜眠柔软的目光下闭上眼睛。
身体负载确实沉重不堪,又因心爱的人守在身边,是世间最安宁不过的事,没过多久,宴云笺便沉沉睡去。
他睡得沉静,连姜眠给他换了床更厚实的被子都没醒来。
那么敏锐的人,想来是因为知道身边是她,才放任自己安然睡去吧。
姜眠坐在宴云笺身边看了许久。
终于,她捧起他一只苍劲的大手,默默端详着,右手摸上他无名指根缓缓按下去。
不多一会,他的无名指尖处赫然出现几个红点,指甲渐渐变得暗紫。
姜眠瞳仁一颤,颓然松懈力道。
他的手指恢复如初,可她的心却直直坠入无边的深渊。
此状和高叔所记载的分毫不差。
姜眠目光缓慢移到宴云笺脸上——他睡颜安然,比天边的月色还要清冷那些可怕的文字与史书记载交替出现,最终,尽数消弭在他这张艳绝的面容里。
他平静的人生被打碎了。
姜眠怔怔想着。
如果杀了那个躲在暗处缠着她的毒蛇可以换回曾经一切,即便她从未拿过屠刀,也会毫不犹豫将其剉骨扬灰。
可现在呢?
太舍不得了,姜眠轻轻抚一抚宴云笺的脸颊,只感觉心如刀割。
她的阿笺哥哥这样好。
这样好的人啊……
所有的一切顷刻间有了答案,原来,历史竟然可以用残忍二字来形容。
——爱恨颠,燕夏奇毒之首,中毒者潜伏期一至两年,毒发后爱恨颠倒,对爱重之人恨之入骨,至死方休。
爱恨颠没有解药。
而此刻,这道毒,就在他体内。
——卷二:少年游·完
鹤归华表(一)
一场冬雪过后, 天气陡然寒冷,今年的冬似乎比去年要难挨许多。
皇城琉璃绿瓦覆着一层薄薄白雪,落檐下几条冰柱, 刺骨的风一吹,冰柱断裂,砸在地上碎成几截。
顾越从宫门出来, 踏着碎冰沉默前行,忽听后边有人朗声叫他:
“顾兄,你怎么走那么快?方才不是打过招呼让你等等我么?”
顾越停步回首, 看薛琰一身红衣,唇边挂着明朗笑容朝他阔步走来。
“顾兄,不知你今晚可得空?若不介意, 赏脸与我一同吃个便饭可好?”
顾越拱了拱手:“不得空, 失陪。”
薛琰连忙赶上两步:“顾兄且慢,小弟原也没有旁的意思, 令尊与家父颇有私交,你我亦同朝为官乃是同僚, 碰上了叙话结交,也当是美事——”
顾越掀过去一眼,淡淡说道:“薛大人方入仕月余,如鱼得水,适应得很。”
“不敢, 顾兄说笑了。”薛琰亲切地拱手笑道。
“若是为了日前令表妹之事, 薛大人不必这般费心了。令妹年幼, 心肠却十分歹毒, 既做的出,便知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薛琰笑容僵了一僵, 点头道:“顾兄说的是,可芷柔她当真只是一念之差,她对你一腔痴情,是因为听闻你要与谢家二小姐定下婚约,才一时昏了头伤害谢二小姐。好在二小姐没什么事,顾兄……可否对芷柔垂怜一二?”
顾越既不解释,也不争辩,只说:“不可。”
“可芷柔她是女子,辛狱司那种地方……”
“薛大人,令妹若是不懂事那也罢了,但她犯的是刑案,争风吃醋还是一时糊涂,都不是开罪的缘由。”从见面到此刻,顾越语气始终没变过,“至于她是女子,若刑律优容,本官亦优容。”
他油盐不进,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薛琰十分无奈:“顾兄气概凌云,铁面无私,我也当真是奈何不了你。罢了,算我有负姑父姑母的嘱托,芷柔做错了事,进了辛狱司,真是神仙也难救。”
顾越没接他的话往下说,本打算提步离去,垂眸思索一瞬,道:“我并未与谢二小姐谈定婚事。令妹听得谣言,行事鲁莽,已经将谢家置于水火,此无稽之谈正清,薛大人更当慎言,以作表率。”
薛琰露出一点了然的神色。
他不多说,“是,这是自然。”
回到家,薛琰方踏进房门,薛夫人迎上来:“阿琰,如何了?顾越可曾松口?”
薛琰扶着母亲坐下:“不曾。此人极难打交道,他连姑父的面子都不肯相顾,自然也不会买我的账。”
薛夫人不由拧眉:“怎会如此?你姑父官职不高,顾越不愿搭理,那也是人之常情。可你不同啊,便不说你本就在刑部挂职,年轻有为,日后互相免不了相互帮衬,哪怕看在你舅舅的面子上,他也不该如此不近人情才是啊。”
这话说的实在不妥,薛琰温声劝道:“娘,我知道舅舅手眼通天,但您也不可时时提在嘴边,外人听了不好,爹爹也会添堵郁气。”
薛夫人点头。
“这事便罢了吧,顾越亦是世家出身,心高气傲,出类拔萃,很得陛下赏识。若他真能看舅舅的面子圆融,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将表妹押到辛狱司。”
薛琰摇头,“此事我已尽力,姑母那边只能这般交差了。”
儿子都这样讲了,薛夫人不再说什么:“好吧,你也尽力了,自己拿主意就是。说来也是他们家教女无方,这般言行无状害的你去顾越面前伏低做小。”
薛琰抚了抚衣袖,不甚在意笑道:“那又如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此番本想着结交,现下这样儿子也没损失什么。”
“顾越本就居我之上,我自该对他恭敬。”
他的话停了停,目光深远,勾一勾唇角低叹道,“再是天之骄子罢了,栽到女人手里,真是一败涂地。面上骄傲,背地里不知咽了多少苦水。”
薛夫人问:“你念叨什么呢?”
薛琰却不说了:“没什么。对了娘,说起舅舅,他之前说今日会过来,可还在府上?”
“刚到没一会,在书房与你父亲议事呢。”
“我去看看。”
薛夫人连忙伸手:“哎——别去,你舅舅发了好大的火,这会定没消气。”
“舅舅又生气了?”薛琰笑了下,“没关系,舅舅最疼我,不会对我发脾气的,我去看看。”
走到门外,正听见里面一声茶盏击在身上,掉地碎裂的声音。
这怎么还动上手了?
薛琰甄上前几步,正待敲门,听见里面压低声音的怒骂:“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甄如是不过一丧家之犬,杀条狗你都能失手,你真叫我大开眼界!现在甄如是在哪你一问三不知,我要你何用?!”
薛庆历低声道:“大人,也并非是不知……据回来的人传的消息,我斗胆推测,甄如是多半是被宴云笺先行找到了……”
宴云笺?这名字听着耳熟。
“大人莫气,便是宴云笺先找到也不打紧。总归他只是个人证,只要他没有将此人和他指认的话公诸于世,那么什么时候杀都、都来得及,”薛庆历小心道,“况且就算是公诸于世,多少年了,莫说有没有人信,怕是根本无人在意。宴云笺只用甄如是一个人,是翻不出什么浪的。”
听到这里,薛琰想起来了。
“父亲,非也。”
他敲了敲门,便直接走进去——作为独子,在家他一向被宠惯了,向来没有什么规矩约束他。而舅舅严厉,却也疼他,从不曾把对外那一套疾言厉色在他面前。
故而他这样走进来,公孙忠肃与薛庆历虽俱是一怔,却都没有出言责备。
公孙忠肃淡声:“什么非也,偷听讲话还敢大摇大摆进门来,真是越发没规矩了。你小孩子掺和什么,我正与你父亲谈正事,快出去吧。”
薛琰拱手道:“舅舅恕罪,孩儿并非是来捣乱的。虽然孩儿不知你们谈论之事的来龙去脉,但有一事不得不说——若未记错,宴云笺此刻乃是姜重山的义子。”
“不知宴云笺为何会对你们不利,但既然舅舅与父亲都对他多加提防,那么孩儿想到什么,自当直言,也许能为长辈略尽绵力——纵然宴云笺得那姓甄的不必忌惮,但若是姜重山横插一脚,为他撑腰,那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公孙忠肃与薛庆历对视一眼。
薛琰微笑,继续道:“即便姜重山趟这浑水的可能性极小,可他一旦涉足,舅舅和父亲要面对的,就不仅仅只是那蝼蚁一般的宴云笺了。”
公孙忠肃看着薛琰,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来。
“阿琰,你觉得姜重山会出手帮忙吗?”
“这不好说。”
薛琰想了想:“宴云笺曾经不过是一介宫奴,却能得到姜重山将军的青眼,想必此人定有他的过人之处。至少,他有些手段,又懂讨好,眼下跟在姜重山将军身边侍奉已两年有余。若他是个聪明机巧的人,这么长时间,必定已经讨了大将军几分欢心。”
“可最终如何抉择,只怕还得看事情于姜大将军而言,利弊如何了。”
薛庆历轻轻拧眉,欲言又止望着自己儿子,他目色担忧,似乎并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公孙忠肃却微笑道:“阿琰,你且继续说,利如何,弊如何。”
“舅舅,若您准许孩儿继续说的话,那我倒并不想谈说利弊。舅舅细想,纵观此事脉络,其实极其清晰,又何必等姜重山将军做出选择?既然舅舅与父亲有除去宴云笺的心思,借刀杀人,岂不痛快?”
他娓娓道来,漆黑湛亮的眼睛含笑,一张俊美的脸因眼角眉梢的算计而显得有些精明:“虽然孩儿并不知晓宴云笺的能耐如何,且听方才父亲在他手下吃了亏——这小宫奴并非孤身一人,反而大有来头啊。他手下,必定有几个得力干将,却不知此事姜重山将军可知晓?他若不知他这义子藏着的心思,一旦东窗事发,大将军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不知该如何愤怒痛恨。”
“舅舅与父亲想杀那姓甄的,是因为忌惮宴云笺,那何不直接抓其根源,杀了宴云笺呢?”料想宴云笺并不如那人好杀,但眼下却是好机会,“若能直接除掉宴云笺,如此便是世上多活几个阿猫阿狗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依孩儿看来,倒不如放过那姓甄的,把他送到姜重山将军面前,挑一挑这里边的火。”
“阿琰长大了,”公孙忠肃默默听完,停了片刻,才低声感慨,伸手点一点薛庆历,“比你还要强出些。”
薛庆历抿唇:“阿琰自小便聪慧,多蒙大人教导。只是姜重山将军他……”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阿琰已讲的很明白,你我皆无折损姜大人的心思,无妨。”公孙忠肃摆摆手,望一眼薛琰,他年轻的脸上皆是稚嫩的踌躇满志。
这孩子,比他想象中的还可调.教。
收回目光,公孙忠肃没再叫薛琰出去,淡淡往下说道:“若是姜重山与宴云笺主仆分明,尊卑不乱,那也罢了。倘若他二人真的父慈子孝,那这戏码也该演到头了。宴云笺纵他部属抢夺甄如是,既然得了手,那就让他自己好好的,与姜重山陈他欺瞒之罪。”
……
姜眠独自想了两日,却始终没有什么头绪。
这件事,终究是要告诉爹爹的,他必定比她更有办法。只是翻来覆去左思右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高叔的医术举世无双,可看他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和那段日子的心力交瘁,就知道爱恨颠无解,绝不是一句空话,毒发是指日可待之事。
姜眠心里极乱,低着头慢慢向姜重山书房走,快走到房门外时,看见元叔从那边走过来:
“姑娘,我正要去找您呢。”
出什么事了?姜眠遥望一眼书房里:“元叔,爹爹不在吗?一般这个时辰他跟阿笺哥哥都在此议事啊。”
元叔脸上显出几分愁容:“原本是的,但今日午时将军收到了一封线报,他看后就将二公子叫到书房,我看着似乎不大对呢。”
姜眠拧眉:“怎么回事?”
“那信件上具体写了什么,我也不知晓。将军看后本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差人叫二公子过来。等人到了,将军将信件拿给二公子看,问了句真假,在二公子应声后,将军这才变了脸色。现下他们在后厅,也不知如何了,我也知将军的脾气,只有姑娘您才劝得住。”
后厅是一处冷僻之所,本也没什么用处,只闲置着。不过原来有一两个手脚不干净的家仆就是在那审问后赶出府的。
有话不在书房说,去了后厅,那事情已经颇为严重了。
有爱恨巅这一节,纵观历史,姜眠却比之前还要清晰。
无论那书信上说了什么,宴云笺的肯定答案背后又代表了什么,有一点她无比确定——他从来都无半点异心。
元叔也说了,爹爹在初看信件时并未变色,只是坦荡询问,这证明对于阿笺他仍然信任。而主动权在宴云笺手中,但凡他否认,爹爹也不会再多追问。
两相看下,他们父子对彼此却极为坦诚。那爹爹生气,其中必定有误会。
误会。
姜眠唇角牵起一抹苦笑,纵使知道日后有更大的残忍误会横在未来,眼下这一桩却也不能不管。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看看。”
鹤归华表(二)
月影残凉, 烛光静暗。
姜重山推门进来时,宴云笺依然沉静地面着墙壁,他背影挺拔如竹, 端方清雅。姜重山看在眼中,饶是此刻心中还有些着恼,却也不由浮现出几分骄傲之情。
——对于阿笺, 他早将其视作亲子。看见他这个人,自制不住身为父亲的赞许骄傲。
宴云笺听见动静,微微侧头, 没有完全转过身。
姜重山道:“不高兴?”
宴云笺连忙回身,低头道:“阿笺不敢。”
“我让你在此静思一个时辰,你可想明白了?”
宴云笺轻轻抬眸看了他一眼, 薄唇始终紧闭着。
姜重山点点头, 负手走到桌边坐下,一手搭在桌子上, 食指间隔有致轻轻敲击:“说话。”
“你总不能因为我宠惯纵容着你,什么礼数也不顾了吧。”
就算这话是一句玩笑话, 宴云笺也不敢承受:“义父言重了……孩儿惶恐。”
姜重山瞪他一眼。
这些年来,在他面前称惶恐二字的人不在少数,只有他,惶恐不假,还多两分委屈。
如此亲近自己, 他又怎会不心软呢。
姜重山思忖片刻, 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方才我问你话, 却也没想到你回答的如此坦荡, 纵是不隐瞒,我也被你气了一下。”
话点到即止, 剩下的话,阿笺应当能听得懂——总不能让他真的亲口说出“气头上话说得重些,实际根本不舍得罚你”这样的话吧。
果然,宴云笺脸色松了松,低声道:“我知道义父没有真的厌弃我。”
“厌弃。何至于此啊?事情来龙去脉还没有搞清楚,不至于给你定罪。我知道你从未生出复国的心思,所以更要问明白你到底在做什么。若你真的罪大恶极,我再厌弃你也来得及。”
宴云笺微怔望着他。
姜重山哂笑了下,抚一抚衣袖,“行了,别整这可怜巴巴的,你到底在做什么,与我说实话。”
“义父……”
“让你说你就说,难不成真等我请家法?”
宴云笺深深看他一眼,慢慢矮身,双膝及地。
他身上的白衫质软,素雪流云一般。
这样跪下来,仿佛并不仅仅是脊梁的弯折,他整个灵魂都伏低做小,无声无息祈求他宽恕谅解。
姜重山心一沉,又一松。阿笺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这样跪着已经叫他不忍心了。
“自打你叫我第一声义父的时候,我教过你什么,你可还记得?”
宴云笺声音涩紧:“做您的孩儿,要学会站着回话。”
姜重山点头:“算你记得牢。那就站起来。”
“快点。”
宴云笺略一犹豫,扶着膝盖缓缓起身:“义父,并非我故意辜负您的教导,”他声音极低,“我绝不骗您,我做的事并非奸恶,亦不图名利,待到能够坦言相告那日,必定知无不言……”
“我相信你,阿笺,若我不信任你,此刻你我还会站在此好好说话么?”
姜重山起身,走上前,像以往无数个瞬间一般,手掌搁在宴云笺肩膀,用力握了握:“若是旁的事情,义父给你自由,你自己拿主意,想做什么我不干涉,但是这一件你不肯说,我不会答应。”
“你有旧族相识之人,此事我知道,也并没放在心上。这世上乌昭和族并未绝迹,你们视族为亲,因为共同的信仰,即便不曾相识也会生来亲近,所以你有旧人在外,我并无所谓。”
姜重山话锋一转:“可是阿笺,若你用你的旧部,背着我做旁的事情,这性质不同。你如此聪慧,自然明白。”
宴云笺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小颤抖。
看他虽然沉静安宁,眉宇间却难掩内疚愧色,姜重山心也有些软了。
从袖口中取出那封书信,默默展开,指着上面的文字:“阿笺,我不知道你正在做的是什么,也不清楚你究竟在京中树了什么敌人,仇雠几许。但既然有这样的一封书信摆到了我的桌案上——阿笺,你一直都在被人盯着。”
他已经将话点到这种程度,宴云笺心中一震,拱手道:“义父,我心里有数,必定把握分寸,绝不会牵连姜家丝毫。”
“姜家?”姜重山反问一句,冷峻的面容显出一丝裂痕,半晌才自嘲笑了下,“我视你如子,百般栽培,原以为你也早将我视作亲生父亲一般,没想到提起自家时,还口口声声称为姜家。”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宴云笺艰难道,“我只是想说,我绝不会连累到家里……”
姜崇山将手中书信薄薄的书信拎起直至宴云笺眼前,淡声问:“难道从我拿着它问你那一刻起,到现在,你觉得我只是怕你连累我们吗?”
“我……”
“我问你,你老实回答,三声之内不应声,我立刻将你丢出门外——那些人有没有暗杀过你?”
顶着前一句的压力,宴云笺极轻地点了下头。
竟真的有。
姜重山目光陡然阴沉:“有人暗地里害你?这样大的事你竟隐瞒至今,不曾与我提起分毫,你怎么想的!”
“义父,那些人只冲我来,并不想招惹您,所以……”
姜重山摆摆手。
他当然明白,有人想要阿笺的命,但他们不敢绝惊动他姜重山,而为他们自己带来任何的麻烦。所以他们下手会足够隐匿。也正因此,自己才从未发觉这些私隐。
“无论他们冲着谁,你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同我说?”
宴云笺低下头。
从前不说,是怕姜重山弃了他。
后来不说,是怕家人担心。
姜重山冷哼一声:“罢了,我又何必在此与你多费这唇舌,你当然不会提这些。事已至此,你隐瞒的那些事情还要继续缄默下去吗?”
他也知道宴云笺的痛点,身为父亲,不介意再戳一戳:“立刻给我说实话,再敢憋着,我还是会把你丢出去。”
宴云笺无奈抬眸,义父眼中站不住脚的责备下面的分明是呼之欲出的担忧。
这样恩重如山,甚至超脱血脉的亲情,他又如何舍得?
想了又想,他静声道:
“敢问义父,您可知为何您会收到这样一封来信?”
姜重山道:“自然是要挑拨你我的关系。”
“那义父觉得他们可会称心如意?”
“你觉得呢。”
宴云笺略略停顿,对上姜重山沉稳的目光:“挑拨不成,他们又待如何?”
“什么意思?”
这便是整个事情的重点了,宴云笺不知能否说动姜重山,但他定要试一试。
他抚衫下拜,端端正正跪在姜重山面前:“义父,孩儿此举并非回话,而是恳请。请义父听我陈情。”
“此信来意的确歹毒,若义父不曾垂怜于我,只怕看到信件那一刻,便将我一剑杀了,他们自然满意。可若义父未受挑唆,仍旧信任我,问清所有来龙去脉趟了这水,对于他们而言,也不亏。”
宴云笺双手扶地,缓缓弯腰叩首下去:“孩儿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想保义父中立的立场。”
行走于暗夜悬崖,已是千难万险,但他仍要跋涉于荆棘中——可是,他只愿一个人走。
姜家对他而言,比生命更重,和他的信仰等同珍贵。
“义父平安,家人才能平安,我必定全力保全姜家的干净。即便真有一日我一败涂地,义父也可退一步明哲保身,将我诛灭而保全自己。”
姜重山沉默了很久,忽提起一事:“当日在姜家祠堂,你不愿入姜门族谱,也有这一节的考量,对吗?”
宴云笺有些怔愣地抬头,他似乎是没想到姜重山会忽然提起此事,目光显出茫然的纯澈来。
宴云笺见他眼神那一刻,便心下了然,也不等他回答,又道:“你只是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又没说要做什么,不至于到你说的地步。”
会有这么简单么。
有些事情,知道了,和不知道,是天差地别。
宴云笺浅浅笑了下,摇头。
“义父,我不愿赌。”
他定定道:“若是因为我而伤了您,姜夫人、大哥,还有阿眠。哪怕只是丝毫,都让我万死莫赎。”
下了十八层地狱修不到来世,在乌昭神明面前,他永远都是一个耻辱。
姜重山就这么看着他。
看着看着,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宴云笺额头上重重戳了一记。
“原来只有平安无事的时候,你才拿我们当家人,等遇到了难事,就只想着自己扛,”姜重山道,“你说的这些话我都听得懂,即便你不讲,我也能猜的到你的心思——但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说了,我就会对你的事不闻不问,随便任由你置身危险,再不理会了?”
“阿笺,你没当过父亲,你不会理解我的心情。”
姜重山叹过这一句,眉头一拧,不轻不重一踢宴云笺膝盖:“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像什么样子?”
“你不肯说,那也罢了,”姜重山不再给宴云笺机会,将手中信纸折了几折,收进袖口,下巴冲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你一向敏察,应当知道门外有人,你可知那些是什么人?”
他这样问,宴云笺下意识向门口看一眼,他早察觉出姜重山来的时候,身边还跟了几人,只是他没让他们进来。
此刻房门紧闭,纵使他能判断出人数,也无法得知门外人的具体身份。
姜重山扬声道:“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开,从外面走进来三人。
不,准确来说,是走进那两人,还有一人是趴在地上爬进来的。
爬进来的人一身污泥,衣服破破烂烂挂在身上,也不知他穿了多久,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一片一片的结着块,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走进来的那两个人,却是老熟人了。
宴云笺目不转睛盯着范怀仁和范觉,知道眼下情状已非他所能控制,一颗心沉沉下坠。
范怀仁懂宴云笺的心思,歉声道:“公子,实在抱歉,我们抗衡不得姜大将军……”
“你也不用看着他们,”姜重山在一旁道,“他们确实听你的话,根本没打算出现在我面前,但那书信为我指了明路。他们带着这么个人,实在跑不快,这才被我请到了。”
姜重山垂眸,望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乞丐,话确实对着宴云笺说:“你应当也没见过此人吧,想必他嘴里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宴云笺拧眉:“义父……”
姜重山却不管他了,径直向前走去,在乞丐面前停下。
“抬头。”
乞丐小心翼翼抬头。
姜重山目光一顿,虽时间推移变得锐利:“甄大人?”
甄如是愣住,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姜重山看了很久,渐渐地,他目光变得不可置信:“姜大将军……你是姜重山将军!”
“将军!求您救我!求您救救我啊!”
姜重山不动声色俯视他:这人失踪已有二十多年了。
他回头看一眼——阿笺找的人,竟然是曾经的太医院院判甄如是。
姜重山微微抬手,没给宴云笺开口的机会,看着抓他衣衫一角的甄如是:“甄大人,对你感兴趣的人不是我,是他。但在这个屋子里,对你的命说了算的人,是我。”
“我对你的生死和你掌握的东西,并不十分在意。你能说最好,不说也无所谓,”姜重山慢慢抽出腰间长刀,冰凉的刀刃抵在甄如是脖子上,他动作随意,锋利的刃边已将甄如是的肌肤破开一道小口子,“说了秘密,我会考虑保你的命。一字不说,我立刻砍了你的头。”
对他的儿子,他没办法。好话说了没用,歹话不舍得说。但对于甄如是,姜重山不介意用最快最稳的办法逼迫。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甄如是抖个不停,舌头也有些不利索,“只要……只要你们能保我的命,保我绝不会死在那些人手里,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他虽然惊骇之极,但还没到吓傻的地步,懂得怎样才能保全自己:“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我可以让你们满意……当年大昭灭国大有冤情,我是重要的证人!我……我手上还有一份证据。只要你们保我不死,我愿意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作证——为乌昭和族伸冤!”
姜重山瞳孔微微颤动,目光如黑沉深渊般钉在甄如是身上。
片刻,他回头看宴云笺。
明灭扑朔的火光下,他温润如玉的侧脸棱角分明,乌净的眼眸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
不惊诧,也不骇然。
平静的像一泓静深的水。
鹤归华表(三)
姜重山看了宴云笺很久。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几乎摸到了他性子中的底色。凿开深深的冰层, 听见底下汩汩流淌的泉水。
到此刻才知,那些暗流,不过是他身外的一层护甲。他内心的深渊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不见底。
宴云笺没说话, 迎上他目光看了一眼。
姜重山忽觉心头一刺,转过了脸。
“甄如是,”他声线冷漠, 望着伏在地上破烂抹布一样的男人,“你消失二十多年,若本将军没记错, 你办的上一件大事,便是奉帝命带着药材,前往大昭抵抗当时正流行的瘟疫。”
甄如是嗫嚅:“是……”
“接着你便销声匿迹, 不知死活, ”姜重山上下扫一眼,看他满身泥垢狼狈, 也知过的什么日子,“不成想是逃亡了这么些年。说说看, 为什么。”
甄如是咽一咽口水,抬眼:“姜大将军,您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如今小人只是您脚下的一滩烂泥罢了。只要您答应保我这条命,我定知无不言, 可若将肚子里的秘密掏出来, 反倒害了自己性命, 那么小人就算是死, 也要揣着一肚子私隐下去见阎王老爷申冤。”
姜重山道:“我如何答应你,你才敢放心交底呢。”
甄如是的眼目光飞速在宴云笺和姜重山身上巡视两个来回。
他只是流亡逃命, 却绝对不傻。更何况,市井东躲西藏二十多年,更是练了一身识人的本领。
那年轻男人皮相这么漂亮,看眉弓骨相走势,倒不大像梁朝人,像西南那边的模样。
生一双异瞳,还命人抓自己,什么身份,他心里有底。
而姜重山,却愿意站在他前面。
不,不是站,是挡。一字之差,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的微妙。
甄如是眼皮耷拉下来,浑浊的眼珠快速地左右一转——姜重山和这年轻人的关系不简单,他若有似无护着他,身上的气场偶然间对向那人时,分明是舐犊之情。
“我要你发誓,”甄如是一横心,遥遥指着宴云笺,指尖正对他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暗金眼眸,“乌昭和族人。”
宴云笺眸光闪过一丝彻骨阴寒。
选了路,硬着头皮也得走,甄如是咽了咽唾沫,“……并非针对,乌昭和族人向来讲究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向我发誓,你必定会在姜大将军面前保下我的命——别人杀我你会保我,姜大将军嫌我碍眼,你也得留我的命。我才可安心。”
他倒也会挑人,知道拿捏不住姜重山,就顺势下找,迂回来算计。
一旁范怀仁和范觉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厌恶。
宴云笺道:“乌昭和族人的誓,不会随随便便对人起。”
“我……”
“乌族的誓,你不配。”他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刀身古朴无奇,却有沉甸甸的质感,“但有旁的规矩适合你。残害过族人的小人,同族人人得而诛之,在我们的信仰里,罪恶滔天断指来报,收你一根手指,算你把命押我这。”
甄如是算是听明白了,这人骨头硬,不吃威胁,说话比他有底气。
这一时片刻,竟找不出手里还有什么可用的筹码。
眼看着宴云笺向他走来,一副要断他手指的模样,甄如是惊恐叫道:“你……你若砍我手指头,我我我……我就是死了,也必定不会吐露一字半句!”
宴云笺脚步未停,颔首道:“好一出视死如归。”
真这么有骨气,不至于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二十多年。把命看的如此金贵,露出最大软肋,还妄图拿捏别人。
甄如是看宴云笺真的不管,依旧径直向他走,这才终于慌了:“姜、姜大将军——您、您救救我!”
姜重山拽住宴云笺手臂。
他手臂上的肌肉十分僵硬紧绷,被自己拉住,才感觉有一瞬间的放松。
姜重山道:“阿笺。”
他没看见过宴云笺动怒。就算是训斥过他,罚过他跪,甚至动过手,在战场上,更是每日都有新的情状拨动人的情绪,可是没有什么能撼动他异于常人的沉静稳妥。言谈举止,从不锋芒外露。
“你交给我。”
轻轻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停在原地,姜重山先于宴云笺半个身位:
“甄如是,你的确是个聪明人。但眼下,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我说过会保你的命,必然做到,若你想借此逼迫我的儿子,劝你趁早收了心思。要知道此时此刻你最大的用处,就是你肚子里藏着的那点秘密。你抵死不说,我们拿你没办法,留在这里也是浪费世间,倒不如赶出门去,任由你自生自灭——反正你对我们也没什么用处。”
说了这么长一段,甄如是全都听进去,第一个反问的却是:“你的儿子?”
姜重山面色不变,也不回答,径自说:“你要想好,此地已是你眼下能拥有的最安全的地方。说了,你就有价值,值得我护着;不说,你在我眼中不过一滩烂泥而已。”
明白。这算是特意告知,他们的情义,倒比自己想象的更多几分真心。
甄如是沉默了好久,道:“并非我不想说,我当然会说……”
他抬头瞅一眼宴云笺,又转过去,正对上那对父子冰冷的目光,嘴唇一动:“我……我说的时候,能不能请这几位先回避?”
姜重山道:“不能。”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再说,这几人看着也不像毫不知情的,无非愤怒和更愤怒的区别,甄如是索性心一横:“好……这事,本就是个阴谋。”
“原本,原本在世人眼中,大昭与梁朝邦交甚密,并无战火,可大昭野心勃勃先行打破平静——最终却为梁朝所灭,此事的导火索,乃是那一场瘟疫。”
“但,这场瘟疫本就是梁朝布的局。”
在当世史实中,梁朝与大昭曾是一对强盛友邻,两国关系恶化的转折点便是那场突发的瘟疫。当时大昭国行时疫,向梁朝求助,梁成帝宅心仁厚,派了太医与西南巡抚奔赴大昭进行救治,好不容易才勉强控制住。但那疫病来势汹汹,感染力极强,而昭人又恩将仇报,待境内疫病暂得控制后,便将染了疫病的梁朝官员赶回西境,致使时疫染及梁朝半壁江山。
那时正逢其皇七子昭贤宗登基,趁梁朝国力最弱时要求公主前去和亲,但即便梁朝答应此要求,大昭仍不满足,不时出兵扰乱西南境,甚至在梁帝放低身段休战求和时,派使臣一举刺杀了当时在位的梁成帝的性命,致使局势极度恶化。最终,自食恶果举国覆灭。
从此,乌昭和族忘恩负义的名声遗臭万年。
姜重山拧眉:“什么局?”
宴云笺黑深目光扎在甄如是身上。
一时间,屋中一片静寂,几双眼睛同时盯着甄如是那两瓣开合的唇:
“先帝早有吞并大昭之心,却并无多成胜算,故而颁布了一道密令,由我亲手研改先帝在时保留下来的疫病毒种,引至人身,将人密封于箱,秘密运往西南边境。等大昭疫病逐渐蔓起,再假借救助之名前往,实则是带了大量染及疫病的民众,致使大昭时疫加速大规模扩散,如此一来,兵马未行,已削弱大昭国力大半。”
这些事情,宴云笺也是第一次听。
双眸如漆似水深,偶起涟漪,皆是彻骨寒芒。
范觉年轻,沉不住气,听到此已怒不可遏,便要冲上前去:“你们这些畜牲——”
范怀仁一把拦住他:“不可在姜将军面前无礼。”
范觉被父亲抓着,一双眼赤红,胸膛犹自起伏,平复不得。
甄如是也知道说这些事情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缩着肩膀往旁边闪躲了下,看范觉被人死死拽着冲不上来,才缓了口气,接着说道:
“原本计划进行的极其顺利,此招一出,等疫病蔓延大昭上下,梁朝便待出兵一举吞并,但,天不亡大昭。那时正逢乌族皇氏夺嫡,在梁朝做过质子的七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昭贤宗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彻查西南境突发的疫病,叫他发现了其中的隐秘。”
甄如是舔了舔嘴唇,叹了一声:“昭贤宗是个有手腕、性格也刚硬的君主,若当时他发现此事,将我们就地格杀,也许便不会给梁朝颠倒黑白的机会。但他性格刚烈,以牙还牙,下令将所有梁人与病人关在一处,直至所有人都身染重疾以后,便将我们赶回梁朝国境,就是要我们自食恶果。”
这便是后来所谓的大昭国行时疫,梁朝前往救助,却因大昭的忘恩负义而致使梁朝半壁江山病败的全部真相。
填补细节和被人为隐藏的片段后,还原起来,竟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故事。
宴云笺垂眸,这地砖不好,碎纹的砖积灰,给他长靴上浮了浅浅一层。
薄灰糊闷,叫人一时间通气不畅。
当年两国交战,便是因为这场突起的瘟疫。
但若连这导火索都如此不堪,后边,又有多少真相被埋没在梁朝粉饰太平的谎言之中。
屋里静的没人说话,姜重山怔了片刻才回头,见宴云笺面色平静,只看出眼眶微微发红,并不似大受打击的模样,但却没由来的,仿若碎玉,看着只觉得轻。
姜重山望去一眼便收回目光,不忍再看。问甄如是:“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有,我有当年先帝亲笔所书的密令。”
这种事情的确应该有一道手谕,否则如何调得动大批的官员人马,一起做如此下作的勾当。
“除你之外,知情者名单你可能默的出来?”
甄如是摇头:“能是能,但没有意义。当年真正知道内情的,不过几个高阶官员,其余人连自己去做什么都是不知道的,他们知道的加起来,也未必有我一人知道的完整。况且知情者中,但凡聪明点的都清楚这是一条不归路,办好事后都寻着机会悄悄跑了,那些回京城的,此刻多半尸骨已经寒了。”
“我当年刚刚逃命时,朝廷本派人暗杀过一阵,但后来两国交火,这战乱一起,追杀便松懈了许多,再后来大昭覆灭,那疫病真相又有谁会在乎,翻出来又有何意义呢?此后便没有追杀索命。”
只是月余前危机再现,翻的什么浪,甄如是抬头稍稍瞥一眼宴云笺,心里大概有些数。
趁姜重山沉吟的空档,甄如是道:“姜大将军,恕我直言,有先帝亲笔手书在,抵得过十个知情者。但是……这份手书我却不能就这么交给您。”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一旦交出去,就如同刺猬露出肚皮上的软肉,在无任何保护自己的傍身依仗。
姜重山却也不急着要他这份手书。
这件事太大,他现在只是稍稍摸到一点点边缘,便已觉一手冰冷的刺,再往下还不知是何深不见底。
更何况,阿笺的心思,他尚未完全摸透。
“你给我,我也未必接的住。我会派亲兵看护你,你只要确保你手里的证据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取到即可。”
甄如是点头:“这您放心,我躲了半辈子都只为这一件事,先帝手书是我的保命符,绝对安全。”
他被带下去后,姜重山心绪难平。
这时候,他该开口说些什么,可似乎千言万语,无论从哪个立场,都不是最好的。
抛开一切不谈,单从理智论,他倒有最清醒的做法,而那些理智的话,没办法就这样轻描淡写讲出来。
姜重山先是看一眼范怀仁父子。
说不上心里感触,滋味寡淡的寒暄:“久闻范先生大名。当年范先生才华横溢名动天下,一篇青聃赋,令无数饱学之士折腰,姜某亦拜读过,叹为观止。没想到,今日竟有缘一见。”
范怀仁礼道:“不敢。将军威名面前,在下微末之辉何能相提并论。”
姜重山牵一牵唇角,顺着随意谈说几句,谈了什么自己都没太过心。方才听了甄如是所言旧事,再看这些大昭旧人,他竟有些不自在,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相待。
“你们二人也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晚点再叙话,”姜重山道,“我与阿笺有些话要说。”
“是。”
范怀仁不多说,带着范觉告辞。
月色残薄,静夜的风卷起清冷往人骨子里扑。
门外姜眠听见范怀仁父子告辞的声音,连忙往一边躲了躲。
她隐在侧面柱下,屏着呼吸看范氏父子步履沉重的缓缓离去。
她方才至,正听里面甄如是大声喊着“为乌昭和族伸冤”的话,站在门外听完了全程。
风有些凉,拂过身上一层浸浸的冷汗,带起战栗削平几许温度。
时间过了那样久,久到她几乎忘了自己站在这里,是要来做什么。
姜眠怔怔想着,哦,爱恨颠之毒,她要与爹爹讲宴云笺中了爱恨颠之毒。
抬头看,残月薄云,凄凉惨淡。
阿笺哥哥他……真的是很命苦啊。
不知思绪断了几刻,屋内重又传来说话的声音:
“义父。”
姜眠神色微凛,凝神去听。
那声音太低了,比起方才甄如是的叫嚷不知静了多少,姜眠屏住呼吸,还是听得不甚清楚。
屋内,宴云笺站在姜重山身侧,“义父,门外有人。”
姜重山一怔。
“是阿眠。”她的气息,他太清楚了,“我方才心乱神杂,竟没及时察觉阿眠在门外。”
审问时太过全神贯注,直到人去气静,只余他二人独处才察觉阿眠的存在,却不知她是何时到的,也不知她又听进去多少。
姜重山这会也觉察到,双手交握,抵着额头默了一瞬:“这孩子……你让她进来吧,此事她听了去,我便有话要嘱咐她了。”
宴云笺低声应是,上前,苍白枯瘦的手落在门栓上,微微一顿,拉开门。
姜眠就站在门侧,一面留意里面的动静,一面心绪杂乱胡乱想着什么,宴云笺走路根本没有声音,突然开门,她小小地呆了一下。
那双清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宴云笺看着,不知怎么就笑了:“阿眠,你站的这么直溜,比旁边的柱子还像木头。”
自从他渐渐在家里熟悉了,说话有时就带着无妨大雅的顽劣,要真有心,姜眠从来也说不过他。
可是现在听见他眉眼微弯逗她,她竟心里一酸,有些想哭。
“哎,阿眠,”他像是看出她不禁逗,“我嘴坏,不带当真的。”
有些事情可以不当真,有些事情,是过不去的。姜眠心里那么多话,到嘴边只剩一句:“阿笺哥哥,我能帮你分担些什么?”
她自己知道能做的,是把某些话咽下去,然后呢?还能做什么?
宴云笺打量她,有点无奈:“外面这样冷,你怎么穿这么单薄?以后让我省点心,自己知道多穿点。 ”
“还有呢?”
他笑:“你能做到这个,可是帮我大忙了。”
刚才她一个人望着残月想的话,似乎又隐隐浮现在心头了。
阿笺哥哥怎么会这样命苦,还这么温柔呢?
那些话,那些事,她听着都觉心凉透骨,更莫说他听在耳中该是怎样的翻天覆地。
而他站在这里,看见她,还是细致地呵护她。
说什么安慰之语都是苍白的,站在千年之后回望,也并不能说出任何掷地有声宽慰言语。
姜眠往前走近,离宴云笺不过寸余,牵起他的手。他手指冰凉,隐有刺骨之意,根本不像人的温度。
脑海中顾不上男女大防,姜眠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这么做,两只手将他的手掌包住,来回地搓。
搓热了一只,又换另一只。
宴云笺动了动唇,姜眠低着头看不见,在他出声之前先低声道:“阿笺哥哥,我们进去吧。”
宴云笺静静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好。”
姜重山负手站在厅内,看他们两人并肩走进来,“阿眠,方才屋里谈的事情你都听完整了?”
姜眠点头:“听完整了。”
“好,此事紧要,阿眠,你莫再对旁人提起,便是你母亲与大哥,也不知道为好。”
这话就算爹爹不说,她也明白:“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姜重山点点头,看一眼宴云笺。
其实他并未想到此事究竟当如何。心中更清楚这并不是他能左右的,即便他是阿笺的义父,阿笺对他爱重尊敬。
这个孩子,也许可以为他放弃生命,但绝不会为他放弃信仰。
想通这一点,他对宴云笺没有任何可以交代的话,只能看他的意思。
姜重山问:“阿笺,你可要想一想?”
宴云笺点头:“要想一想。”
其实又有什么可想的呢,想要想一想,静一静的人,分明是他自己。阿笺的信仰与方向,一向都很明确。
****
隔了一天,姜重山再把宴云笺叫到自己面前。
“阿笺,其实我知道,你早就有打算。你只是给我些时间罢了。”
宴云笺微笑:“义父,这个事,乍听很大,但其实您想透了,这也不过是我一个人的事。您不止是我一个人的父亲。”
他把话说的太透,太体贴,连他想说的那一份一并说了。
姜重山沉默很久:“你这是要和我划清界限?”
“某些事情上吧。”
“如果我想管呢。”
“义父。”宴云笺道,“您不要管。”
“不是为你,只是为了……”为了什么?一份正义吗?二十岁的姜重山也许真的会冲上去,因为他看不惯,他嫉恶如仇,最重要的是,他家族凋零,一人命抵全家命。
而现在,有好几条命,个个重抵他一条。
姜重山重新又说:“如果,我想让这界限,划得更明确些呢。”
宴云笺低声道:“以后有需要的话,会的。”
“难怪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实话。”姜重山叹了一句。
大概,原本在他眼中,他们二人的父子之情也许很短暂。
姜重山好久都没说话。他们这样并坐议事已成习惯,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寸尺之余竟让人觉得这般远。
“你决定了,不会改了?”他说,“如果你想回头,我现在就可以把甄如是杀了。从此那些事情,都跟你没关系了。”
姜重山说:“东南的事一了,我们去艳阳州,过几年,给你和阿眠办成亲礼。”
风过静雅,鬓边碎发起了又落。
宴云笺有一瞬间的恍惚。
就像是站在电闪雷鸣大地上,狂风大作,猩红的血流淌成河,刀光剑影,漫天厮杀。回过头去,山清水秀,日光和暖。
没有人拦着他,他向往哪个方向走,都可以。
片刻,宴云笺轻道:“义父,我并非为我一人而活。”
有这一句就够了。
姜重山点头:“好,我明白,不会再问了。但是阿笺……”
他在对方澄净坚韧的目光里,将话说完:“之前说的考虑将阿眠嫁给你的话,不作数了。”
鹤归华表(四)
***
姜眠自己想了一天, 晚点去了姜重山书房。
那天过后,姜重山将甄如是收押起来,连范氏父子也不知被他安置到哪里, 总之屋里院内一片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白天见面或在一桌吃饭时,他们父子神色平静, 与过往数个日日夜夜毫无分别。
压着心思到了门口,姜眠问旁边的侍从:“将军在里边吗?”
侍从行礼:“是。”
“可有用过晚膳?”
“不曾。”
门内烛火昏黄,姜眠收回目光:“你们去吩咐厨房做些清淡的饮食。还有……待会儿不要守在门口, 到院外守着,若有人来见,先不要放行。”
左右侍从愣愣对视一眼。
这个时间, 还有什么人求见?没人敢在这样晚的时辰来打扰将军的清静, 除非是他的家人。可夫人早就歇下了,也就是两位公子了。
虽要求奇怪, 谁也没敢多问:“是,姑娘。”
侍从退下后, 姜眠推门进去。
姜重山坐在桌后看行军图,听见动静抬眼看:“阿眠,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您不也还没休息么,”夜里湿凉,他坐在桌后, 对面窗户大敞, 寒风止不住地往里灌。姜眠一面说一面将窗户关上, 取过架子后的披风盖在姜重山身上, 挨着他身边坐下,“不早点睡就罢了, 坐在这里吹冷风。您身体再好,也不是铁打的。”
姜重山疲惫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阿眠。”
唤过一声,那笑意又渐渐淡下去。
他的女儿,他最知道,当日连他自己都没有理清思绪,纵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叮嘱她,切勿外传。
“阿眠,怪爹爹不好,当时在屋内全神贯注,竟没发现你在门外,让你听去那些事情,实在不该……”
䧇璍
姜眠笑了:“爹爹,怎么能怪你不好?腿长在我身上,我自己立在门外听了那些,若想规避烦恼,我走开便是,又没人拦我,只是那样,未免显得太冷漠无情——听到那些事情,我还能若无其事走开,蒙上被子一觉睡到天亮么。”
知道那些隐秘尘封的往事,不算好,不算坏,只能说上天如此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姜重山顿了顿,开门见山:“阿眠,你想说什么,便和爹爹直说吧。”
姜眠目光微怔,望着姜重山。
他笑了下:“你进门我就知道……也不对,我早就知道,你会把这个事放在心里反复想,想好了什么,便会来跟我谈。”虽然他期愿阿眠没心没肺转头忘了,但也知道这不可能。
是的,姜眠咬唇,她有些话想和爹爹问个明白。
原本,的确有是要讲。
仅仅一日的光景,她要说的话却成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爹爹,我知道,虽然现在东南战乱,但终有一天会结束的,等到那个时候,北境东南安定,天下太平,您便会像以前我们说的那样,带着一家人去艳阳州安居,是不是?”
“……是。”
“如果,阿笺哥哥一直只做乌烈将军,他完全可以和自己曾经割裂,过他全新的生活。也许他的身份在京城、在一些人眼中是特殊的,可是在未来,在艳阳州,远离皇权的中心,他大昭皇子的身份不过是前尘往事,不足挂齿。”
“不错。”姜重山隐约明白姜眠想说什么。
姜眠沉吟。
没错,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之前系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宴云笺,他是姜重山的附属吗?没有自己的人生吗?
是的,他的信仰从来都不仅仅只是信仰而已,他不仅仅是昭贤宗一人的遗腹子,更是整个乌昭和族留下来的唯一火种,为他们的屈辱点燃洗血的希望。
姜眠道:“爹爹,我是有话想问您——我想问,如果有一天阿笺哥哥站在你的对立面,你会怎么做?”
虽然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可套上眼下情形的帽子,竟然也能混淆,将真正的担忧隐匿在这句话底下。
姜重山笑了,摸一摸她的脸:“傻丫头,方才就猜到你心里在担忧什么——你知道这些,是怕阿笺想复国是吗?”
他摇头,极其坚定:“他不会的。”
他对大昭过往向来没有投入太多关注,镇守北境,心里挂念的是身后梁朝子民。对一个外邦的倾覆,并未上过心。
但阿笺不同。
看的这么重,凭野心与欲望是只撑不下去的。能让他隐忍坚持,是因为悲悯的清醒冷静。
姜重山又重复了一遍:“他不会的。”
姜眠失语。
她知道他不会,她比谁都清楚。
但她迫切想打探的,不是宴云笺的选择,而是姜重山的态度。
姜眠执拗地问:“如果呢,如果他变了呢?”
在爹爹眼里,还可说“如果”。可在她心中,那只是尚未发生的事实罢了。
姜重山默了默。
姜眠声音渐低:“人是会变的。阿笺哥哥家国覆灭的事情仅仅只一个开端就如此复杂,后面多少事,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聪慧,有手腕,对曾经的冤屈洗雪极度执着,甚至还有旧部。这条路有多长,要走多久,谁都不能保证,如若他走着走着……就变了呢?”
虽然姜重山还在沉默,但姜眠感觉的到,此刻他的一言不发,分明与上一刻有些不同。
在他的沉默里,姜眠竟渐渐触摸到自己一直犹豫不决的原因——她想将事情全都告诉爹爹,因为事情太大,她担不下来;可又觉得告诉爹爹之后,有什么事情,将变得无法掌控。
终于,姜重山沉声道:“阿眠,虽然你说的是无稽之谈,绝不可能发生,但既然你问到了,爹爹也该教你一个道理。”
“便是阿笺,他也会这样教你的。”
姜重山摸了摸姜眠的头,语气温柔低沉:“如果有一天阿笺变了,他就不再是我的儿子。”
“在他变节之前,我一定会杀了他。”
他的话说的并不锋利,口吻只是淡淡的,可是听在姜眠耳中,不亚于一声惊雷炸响。
——她心中隐隐的一层摸不到底的忧虑,终于浮出水面,便是这一句话。
姜重山看女儿脸色不好,捏一捏她鼻尖:“阿眠,这事太大,吓到你了是不是?你不要多想,爹爹活了大半辈子,自信有识人的本领,阿笺不是那样的人,他要走的路再长,再久,也不会变成你所担心的样子。”
姜眠轻轻点头。
目光透过姜重山肩膀,看见他身后窗帘上一片模糊苍凉的月色。
再抬眼看姜重山,她说:“我知道了。”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姜眠失神许久都未入睡,索性起身下床,披了外衫来到院中。高大的垂丝海棠下,夜风裹挟着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香。
恍然间想起了高梓津。
这一瞬间,不仅仅是为何他当时连日自闭一般的疯狂钻研有了答案,他全部的迟疑犹豫,欲言又止,都清晰的剖白在她面前。
原来,她冥冥之中,在走高叔的老路。
犹记得那日高叔失魂落魄走进来,分明有话要与爹爹讲,最终却咽了回去。那时爹爹开的玩笑,是怎么说的?
“若有一天啊,阿笺要与我为敌,怕我也只能言老服输,是争不过这臭小子的。”
在电光石火的回忆中,姜眠终于抬头向高梓津的方向望去,看见他垂眸,掩饰慌乱与苍白的目光。
他鼓足勇气来的,为什么将话咽了回去?
爱恨颠之毒,这样阴绝的剧毒,如同平静海面下正在缓慢酝酿的风暴——高叔知道自己扛不下,也不能扛,可他为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告诉爹爹呢?
姜眠细白的手掌抵在树干上,那树皮坚硬凹凸,恍惚间棱角几乎割破掌心,尖锐的刺痛稍抵心中的酸楚。
这两日,自己反反复复在心中思量的,无非是要如何说,却从来没有站在高梓津的角度想一想:为什么他一人承担此事,对所有人缄默不言?
是了,高叔与爹爹数十载的好友,对爹爹的了解,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她因为姜重山的慈爱与宠溺,常常忘了这是历史上战功赫赫杀人如麻的英雄将军,他在梁朝历史上的浓墨重彩,直至现世还在被传颂。
史书上,被大多学者共同认可评价姜重山的词,就是杀伐决断。
他先是姜重山,其次才是自己的父亲。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她与爹爹的差距更是天堑。她知道宴云笺身中之毒,会难过,会彷徨,会反复思量,可若是爹爹知道了,他心中再悲痛欲绝,却绝不会优柔寡断。
受到威胁,便会立刻铲除威胁。
他会杀了宴云笺。
因为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诚然难过,伤心,却不会妨碍他下手。
那阿笺哥哥呢?姜眠低头苦笑了下,想必高叔也与她有过同样的心路历程吧,他们都很明白这件事,若让宴云笺知道有一日,他要与姜家为敌——
他有多爱,就有多恨。
那爱,绵长隽永,深不见底。
那恨,姜家能承受的起么?
宴云笺一定会自我了断。
甚至,比爹爹还要不假思索。
而高叔正是因为深深的明白这一点,才谁都没有告诉,独自一人承担了所有。
姜眠缓缓抬眸,那么,她还要告诉爹爹,任由爹爹杀了宴云笺吗?
没想明白前,说了,便说了。
想明白之后……
一阵晚风疾过,花瓣凋零如同微雨,姜眠默默伸手,由着一片淡白色的花瓣轻盈落在掌心。
花瓣脆弱,稍拢手指,就能化作残碎汁水。
要不要宴云笺这一条命,全在她一念之间。
姜眠缓缓将落花握于掌心,心中翻滚的情绪如同澎湃海浪——即便抛开相守的亲情不谈,初闻乌昭和族人忍辱冤屈的真相,抓到了当年持有证据的重要证人,宴云笺想要做的那些事,在暗无天日的荆棘丛中,终于艰难的拨开出口——他一定很想为他的父亲,他的家国讨还公道吧。
那些已在他命中压了二十年的东西,终于迎来第一缕希望,她怎么忍心,让他在此刻带着沉重遗憾、仓促潦草的死去?
姜眠静静站了很久。
是啊,事情太大,她担不下来。
可对面是爹爹,娘亲,大哥,还有……宴云笺。
现在还没有到毒发之时,那么说出来,要宴云笺的命,就只是保底之策——握着这张不算好的底牌,就更应该去寻双全之法。
担不下来,也得担。
忽地想起午后教室闷热,一线阳光射进来,讲台上,老师令人犯困地念课本:“世上本没有路,走的多了,也就成了路……”
眼下似乎没路,但一直走,一直走,总会有路的。
鹤归华表(五)
想明白过后, 姜眠心思倒是稳了很多。
找出路嘛,心态平和也是找,神经紧绷也是找, 就算真的无路可走了,到最后她还是有将事情和盘托出的权利——这天平两边看起来再平衡,也得承认它确实有所倾斜, 并非毫厘不差。
但要是从这个角度看,姜眠对宴云笺,就更怜惜了。
傍晚去宴云笺房间找他, 他正捧着一册书卷在看。
姜眠走近,宴云笺很自然地端起手边放糕点的盘子搁在她面前。
“干嘛?这是干嘛?”姜眠瞅着那糕点,“要堵我的嘴, 不让我说话。”
宴云笺放下书:“本来不是, 现在是了。”
他拿起一块云片糕,顺她心意堵上她的嘴。晚饭见她吃的少, 心里记挂着她饿,看人过来是想也没想就先将吃的递过去, 然后这小没良心的,就让他听那话。
姜眠鼓着腮帮子嚼咽了,那么大一块糕点,还真是吃了半天。
这会功夫,宴云笺重新拾起书默默翻看。
姜眠顺了一口水:“阿笺哥哥, 你在看什么书呢?”
宴云笺合上书, 将封面给她瞧。
光看封皮上的字, 姜眠就知道她是看不懂的, 可能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全:“你别看了,我要跟你说话。”
宴云笺什么也没说, 书搁到一边。
姜眠想了想,脑中也没有很清明的主意,先下意识伸手去握宴云笺搭在桌沿的手。
两年多了,她亲近他,就像呼吸一样习惯。
然而,宴云笺反应很快,他一下子将手撤了,放到桌子下面去了。
姜眠扑了个空:“你躲什么?”
宴云笺不答,若无其事般揭过去反问:“怎么了阿眠?要说什么。”
姜眠看他:“手。”
这也太直白了,宴云笺心念迅转想着怎么糊弄。
“你手刚刚在这放的好好的,干嘛忽然就拿下去了?我不能碰吗?”姜眠也不给他机会,把事情全挑开说,“你得把手放回去,要不然我不跟你说话了。”
宴云笺真又好气又好笑。
她耍无赖他也喜欢,但漾起疼爱过后,心中回荡着淡淡的苦。
一点点,不算多。
这边姜眠还催促:“你把手放回来啊。”
宴云笺有想过一瞬不服从,但那念头还没在脑中成型、罗列后果、可能承担的风险……手就已经听话的摆回原位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砍了算了,反正也不听他的。
姜眠称心如意,伸手握住了他两根手指。
这人身体的一小部分,抓在手里,才有了实感,双脚落地的踏实感觉。否则他任何躲避的动作,都会触动此时此刻有些敏感的神经。
——她想拉着他,永远不放手,或者说,不到最后一刻不放手,再不济,也不是现在就划清界限一样不让碰了吧。
姜眠抓到了人,也不急着说话,就捏着这两根手指出神,脑中胡乱的思绪,终于过渡到事物本身上。
阿笺哥哥的手,真是她见过长得最后好看的了。手掌细长却不羸弱,掌背腕间浮着淡淡的青筋,极具力量感,骨骼走线漂亮,像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手被人拿捏住,宴云笺由着姜眠折腾,也不催。
但等着等着,他耳根渐渐烧起来——除了被她抓着的地方,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其他部分的存在了,只有那两根手指,她指尖轻擦,酥麻感似光亮的一线,顺着血液直击心脏。
当日在书房,义父说“将阿眠嫁给你的话不作数”后,他分明是清醒沉静回答了“好”的。
现在他这算什么,要手给手,想抓就抓,时长不限。
宴云笺终于忍不住了:“阿眠,你找我,应该不是就观察我的手吧。”
姜眠抬头:“哥哥,我之前看书,书上讲你们乌昭和族的人,有很多规矩是不是?”
她忘了自己本来要说的事,提起这一遭:“书上说,你们犯了错,最严重的刑罚是削指是吗?”
宴云笺笑了一下:“当然不是,犯了错,最严重的刑罚当然是砍头。”
他看一眼自己的手:“削指这一惩罚,并不被记录在刑法案中,是乌昭和族自道德层面的……自我谴责。”
“什么意思啊?”
宴云笺告诉她:“乌昭和族原来有个传说,有一个男人冬夜里负伤,即将冻死在路边时得一好心的姑娘搭救,姑娘待他极好,为他包扎,给他饭食,日久生情他们就结为夫妻。后来有一日,天神降世,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从此他便也能变成人们供奉的神,条件就是需要他拿出一件嫁衣,要用发妻的血染就。”
姜眠渐渐入神,盯着他微微低垂的睫羽,浓密纤长。他讲起这些,整个人周身都笼罩一层虔诚与纯澈。
“男人听后,辗转反侧……”
姜眠喃喃一句:“辗转反侧就不是什么好事。”
宴云笺停顿,笑着问:“为什么?”
“辗转反侧,证明他还是动心了呗,只是在做与不做之间纠结。如果他真的心念坚定,应该立刻对天神说‘我已经有妻子了。恕难从命,什么劳什子嫁衣还要人的血来染,没有!你回天上去吧!’,他又不说,自己回去左思右想,准没好事。”
宴云笺莞尔:“嗯,想的这么明白,以后不用追连载文,加企鹅君羊以污贰二期无儿把以担心你被哪个混账的花言巧语骗去……”他是真的欣慰,但念头一转想到自己在想什么,笑容渐收,又觉得心头空空。
姜眠问:“所以呢?最后他回头了吗?”
宴云笺道:“没有。他将自己的发妻勒死了。”
“他不知道怎么用血,一直等到天神再降。然而,天神轻轻一挥手,他死去的妻子站起来。站到天神身边——她就是天神的女儿,乌昭神明,渡人成神,只是男人最后一道劫是自己破的。”
宴云笺笑了笑:“乌昭女神收走男人的命,丢进苦海,只留他一根手指在人间,算是留下一丝过往情分。”
所以千百年传承下来,这规矩翻了个面?姜眠道:“因为这缘故,后来乌族的人背义,就自己削指?”
“嗯,乌族若寡义,要断指来抵。”宴云笺颔首,传说到底是传说,人不是神,总要看它可否实行。
姜眠好半天没说话,终于撇出一句:“你不要砍自己的手指头……以及其他胳膊腿什么的,都不要砍,反正,不能自残。”
宴云笺哭笑不得:“我干什么了我去自残。”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嘛。”
那要这么说,宴云笺道:“有了过,规矩该守就得守。”
“不行。”姜眠摇头,“你得答应我,本来这个事就界定的很模糊……比如,你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把我撞摔,头正好磕在石头上死了,这是无心之失,难道你也要把自己的手指头切下来?”
宴云笺皱眉,“阿眠,别乱说话。”他不想听她讲“死”。
姜眠改口:“那半身不遂。”
“没有这种事。”
“所以是如果啊。”
“没有如果。”
姜眠有点委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时沉默。宴云笺望着她,后知后觉抵想自己是不是有些上纲上线,阿眠要求这些,都是为护着他。
“阿眠,好,我答应你,”他软语哄,“我不会自残。”
姜眠看他一眼,抓着他的手,揪住无名指往掌心内扣,摆好手势把他手臂向内折置于心口上方:“发誓。”
宴云笺要气笑了:“你当乌昭和族人的誓言是大白菜,随时随地想发几个发几个。”
姜眠说:“你确实没少发啊。”
宴云笺无话可说,是,他不轻易起誓,活到现在所有誓言,还真的就全给了她一个人。
想他乌族誓言,重逾千金,弄得现在好不值钱。
“行,”不管他的誓言在她心中还剩多少价值,她要,那他就给,“我发誓,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事,都绝不会自残。”
反正,他不会做任何背义之事,也就不会有断指的机会。这话说出口,实则一点难度都没有。
姜眠张张嘴,还想让他再补一些诸如“这个范围很广泛,也不能自伤、自杀”等等,但又觉得,这实在是太明显了,现在这样,她闹他一下,还能混过去,再多要求,他必起疑。
这样,应该算是有保障了。她还没想好后面的路,但能堵一点,便是一点吧。
***
几场雪下过,天气愈发寒冷。
姜眠抱着暖炉,在高梓津房间里看书。
他的房间还时时打扫着,留着一丝人气,不止姜眠,有时宴云笺和姜行峥也会来这坐坐,静静呆会。
姜眠来的却是比他们勤,一来她不像他们有军务要管理,二来,她确实有正事。
这几日她反复想,有一点点突破的方向:都说爱恨颠没有解药,但是高叔仍然在努力寻找,其实他擅医不擅毒,这样都能想出一种药草来,如果事擅毒之人,会不会更有思路?再者,这毒出自燕夏,在燕夏境内,会不会有流传的秘法?
这一切思虑的支点,都是来源于历史——历史上,宴云笺举止反复,不似一人,他做出背叛之举,是中了毒,而为姜家平反后自尽那是——解了毒?
如果按这个思路的话,那是不是代表,也许爱恨颠是可以解开的?
这几日反反复复想,将这的医书翻了几遍,却没往下推进的收获。姜眠默默告诉自己沉住气,在书架上仔细翻找一本她要用的书。
找了半天,竟然没找到。
那倒不是她最常翻的,最多算是一本辅助性的,但前日想看就没找到,她一时不急也没在意,今天又是没有,姜眠有点奇怪,倔强劲上来,还非找到不可。
认真找了一圈,书架上,桌子上,抽屉暗格,都没有。
姜眠走出门外:“你们值守时都见谁来过?”
侍卫回答:“姑娘,除了您,就只有两位公子。”
他们没道理把高叔的医书带出去啊。
虽然这么想着,晚点的时候姜眠还是问了一下,均得到否定的答案。
宴云笺问:“书名是什么?一会我去找吧。”
姜行峥笑说:“一本书,不会有人拿走的,就在那个屋子里,越找越是找不到。没准过两天,它自己又出来了。”
姜眠也觉得,说不定是自己放在哪忘记了,反正也不是急用,就没再提。
这事没两天她就抛在脑后,这里书之众多,根本看不过来,眼看快到晌午,姜眠靠在椅背上,一手捏着眉心沉吟,不经意一抬眼,微微一怔。
高叔房间这个角度正对后街,就是一夜的功夫,外墙后的红梅开了。
姜眠心念一动:高叔最爱红梅,东南这边盛产檀香红梅,他更喜欢,以往这个时节,都是她给高叔挑选折梅的。
今年丰雪下开的第一株梅,应该要给高叔看看的。
她静静想着,目光流连在那红梅上,看着看着,忽然目光一顿。
***
姜府后门对着的街并非主路,但也不偏,此时正是正午时分,街上人往来熙攘,还算热闹。
姜眠去后门旁,这个角度看,比刚才的视角更要好些。
没错,树上挂着一本书,挂的不高,但姜眠踮起脚也够不到。
她捡起一块石头,扬手打过去。
准头还成,擦着边过,正巧将书挂下来。
捡起来翻面一看,正是前阵子怎么找也找不到的那本。
姜眠看看书皮,仰头望望梅树——这本书怎么会挂在这?谁这么无聊?有什么意义?
还不等她腹诽完,隔着一堵墙,那对面有人说:
“姜眠。”
姜眠浑身一颤,全身的血液似乎冻住,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墙面,抓着书的手渐渐垂下。
墙还是平平无奇的模样,古朴黑灰,只是那边再次传来低沉的声音:
“姜眠,别喊人,也不用使眼色,别让人看出任何端倪,如果你有丝毫小动作,我都会消失的一干二净。”
“愿意的话,你一个人出来,我们聊聊。”
这个声音,就算死了都不会忘记,噩梦一样、系统的声音。
鹤归华表(六)
聊聊?
他竟然会以一个“人”的形式出现。
姜眠脸色有些发白, 迅速四下看了一圈。
真奇怪,虽然这里是姜府后门,但后门也是门, 整个府宅的防护管辖是宴云笺亲自安排的,这里的守卫应当不会如此松懈。
此刻,她贴着墙根站着, 身边根本没有人。
想想那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的书,又离奇挂在这株梅树上,恰好在方才她坐的那个位置才能看见——大哥与阿笺哥哥虽然思人, 但两人都极其守礼,从不僭越去用高叔曾用的东西,所以, 坐在高叔坐过的书桌旁的只有她。
思绪疾转间,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直窜上来。
对方有备而来,只针对她。
有内鬼。
“怎么样?想好了吗?五个数, 你若不应,我这便走了, ”对方漫不经心,“不用想着留任何线索,你放心,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再说你也知道我的能耐,无论你有任何动作, 我都一清二楚。”
“怎么样, 想聊吗。”
姜眠咬唇。
她想聊, 信息是互相的, 一旦上了谈判桌,未必只一昧被人牵着鼻子走。他明显知道很多事情, 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只是,若能将这个混账带到家人面前就好了——似神如鬼的系统,人无法制服,但如果是一个只敢装神弄鬼的人……她的父亲哥哥,随便一个人都能将他拿下了。
一切因他而起,必能在他身上结束。
但是,他一向没安什么好心思,这一次来,更是处处透露着事先准备与迷雾陷阱,他总该不会是抱着善意。若有什么毒计,她贸然去了,一旦变为对方的筹码,最后连累了家人又如何是好?
可……
如果真的像他所说,自己一旦有所动作,他察觉后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么岂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左右为难,哪一头的路都不好走,这些念头转瞬闪过,看似过了很久,实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姜眠后背已透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时间到了。”
姜眠下了决心:“你等着,就来。”
“痛快。神色自若地走出来,别对任何人声张。”
“我能问问你该如何称呼吗?到这个时候了,再叫你系统有些不合适吧。”
“古今晓。”他自己说完,评价道,“是一个很好记的名字,对吧。”
好记是好记,就是不知道真假如何了。
姜眠转身向外走,她还是要去的,纵然对方有所图谋,他要算计自己,但从另一方面想,他是世上最有可能掌握爱恨颠那剧毒所有消息的人,他之于她,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一直以来,他……且叫他古今晓吧,古今晓所求的是历史真正发生,那退一万步讲,历史上,她身边的每一个家人,都有其注定的结局,而古今晓从头到尾比任何人都想达到那个结局,为了保护历史结局的达成条件,他一定不会动自己家人的性命,或是对他们造成其他伤害。
只要有这个前提,心便是定的。姜眠快步向外走,正要从后门跨出时,迎面撞上了他们府上负责采买的宋大娘。
宋大娘一面往里走,奇怪地左右瞧瞧,嘴里嘀咕:“今儿这怎么没人呢……诶?姑娘?”
她眼睛一亮,快步迎上来。
姜眠生的温婉精致,为人和善,又没有千金小姐的架子,这府中的下人都很喜欢她,瞧见了也并不畏惧,总是要说几句话的:
“姑娘这是干什么去啊?好端端的,怎么走起这后门来了?”
姜眠怔愣了下,想起古今晓不为人知的本事,不动声色回答:“宋大娘,我见那头的梅花开了,想着折一两枝摆到高叔屋里。”
宋大娘一脸了然:“这样啊,嗐,这事儿就吩咐下人去做就成了,您身娇肉贵,万一磕着碰着可怎么好?这样,姑娘您就在这等着,我这就吩咐小兰去。”
姜眠笑着答道:“不用了宋大娘,每年也都是我亲手折给高叔的。”
“哦……是个心意,但是怎么没叫公子陪着啊?”姑娘总说不习惯使唤侍女,将军和夫人也随她去了,但多数时候她进出,二公子都会陪她一起的。
姜眠说:“大哥和乌烈哥在里面忙着正事,总不好为这点小事叫他们折腾。”
这也是,宋大娘把手中东西往地上放:“姑娘,那奴婢跟你走一趟吧。”
“宋大娘,我一会儿要去对街成章郡主家看看陶阮,她前些日子病了,我还一直没有去探望呢。”姜眠微笑,“我要与她说会儿话,可能要晚些回来。”
“哦……”宋大娘点头,原先成章郡主嫁到潞州陶家,两代下来,陶家的官途有些没落。但到底还沾着些皇亲国戚的故,门楣还算撑得住,姜重山刚来潞州时,也是陶家接待的。
陶阮是成章郡主的孙女,平常和姜眠有些往来。
宋大娘不是不识数的人,也明白大约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便笑着嘱咐道:“奴婢知道了,您去忙便是,记得早点回来啊,不然老爷夫人还有二位公子都该惦记了。”
***
姜眠走到方才那株梅花树下,只与刚刚自己站过的地方一墙之隔。
当时古今晓应当就是站在这里与自己说话的。
四下寂静无人,姜眠提了一路的心到这里直接化作茫然——古今晓人呢?走了吗?难道他听见自己与宋大娘的对答,觉察出什么不对劲?
数个念头挤在心中,姜眠动了动唇,向前迈几步正打算细细看一番,说不准有什么痕迹……
下一刻,她的肩膀轻轻搭上一只手。
……
宴云笺从书房出来,眼见湛蓝碧透的天,清风微寒,吹拂间带着凛冽之意,却不刺骨。
天气很好,不知为何,他没来由的觉得心中不安。
院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的细微呼啸声。
有点冷,他想着。
阿眠喜欢开窗透气,到了正午日头上来的时候便把窗户打开,但有时就忘了关。
这姑娘,总是叫人操心的。
宴云笺唇边不知不觉漫起一丝微笑,念头还未转完,脚步已迈开向习惯的方向走去。
姜眠的房间里没人,高梓津的书房也去看了一遍,也没有。
一阵寒气从脚下渐渐漫上来,宴云笺问在外面值守的侍从:“姑娘去哪了?”
“回公子的话,姑娘……一刻钟前在高先生书房中看书,没过一会儿就出来了,奔着后门方向去,也没交代去做什么。”
宴云笺向后门走去,穿过回廊,远远瞧见那边有几株开的正艳的梅花。
他心中略略一定:高叔房间的视角看去,是能看见这些。今年的红梅比往年开的要早,阿眠在屋里看见,大抵是去折梅了。
到了后门近前,值守和巡守的侍卫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一切如常。
宴云笺收回目光,跨出大门,奔着那片梅林前去。
说是梅林,其实也只是一小片,有几十株野生的梅树,一眼便能望到头
这里没人。
宴云笺心微沉,折返回来:
“姑娘从这后门出去是什么时候?她在那边,没人盯着吗?”
这劈头一问直接将站在门口值守的两个人问蒙了,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齐齐摇头:“二公子,方才不是我们二人的班岗,没见着姑娘从这出去过。”
宴云笺道:“今日轮值领队是谁?”
“二公子,小人领队是何棋。”
宴云笺盯着两人看了会儿,不长时间收回目光,眉心压着,无声地快步往里走。
凌枫秋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少将军。”
他是去年宴云笺在战场上拼力救下的一名低阶士兵,过后便对宴云笺誓死追随,姜重山见他忠心耿耿,也有能耐,便将他调作宴云笺身边做亲兵。
“您方才去哪儿了?”他笑着问,“午时将至,该用膳了,再忙的事也先放一放。姑娘可是揪住小人吩咐过,不许您一忙起来就忘了吃饭的。”
宴云笺压下心头焦惧,沉声吩咐:“去把何棋带来,别声张。”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何棋就赶来了,额头间挂着细细的汗,一看就很急。
见了宴云笺忙拱手行礼:“二公子,您有何吩咐?”
宴云笺看他一眼,那目光寒意凛冽,刀一般锋利无比。
何棋冷不丁受这目光,几乎不曾吓丢了魂。
“卑……卑职愚鲁,不知犯下何事,请二公子示下……”
看他这副模样,上来又说的这样两句,宴云笺心凉了半截,还是道:“姑娘是什么时候从后门走的?”
无论在大门轮值的是谁,领队对所有进出之人应当都了如指掌。
何棋愣了一下,低声说:“二公子,卑职今日头午与周延换了岗,原本今日该是他带队轮值的,但他说他家中长嫂诞下孩儿,是添丁的喜事,要回家看一看,所以请求卑职与他换一换。”
宴云笺目光发紧:“周延。他编军时汇上来的信息说他是家中独子,并无兄弟。”
何棋猛地一怔,嘴巴微微张着:他和周延并不很熟,不是特别清楚他的家庭情况,更完全没想到宴云笺竟有如此记性,脱口便将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侍从家底说出来。
“他……那他……”
“他什么时候与你说的。”
“巳时过半,第一岗职刚刚轮换过。”
宴云笺沉默。
如果今日本是周延带队的岗,他是领队,只需随便编出一个理由对下头的人说换了班,底下的人深信不疑,自然没人会前去查看。而他只要晚些时候再去找何棋,中间便能空出一段时间。
这空出的时间,无人值守,能干的事情太多了。
宴云笺不再问何棋:“今日你们休值,拿着我的令牌换郑新带队,你下去吧。”
何棋有些懵懂地守礼退下,宴云笺转头吩咐凌枫秋:“周延带的那一队人都扣下,安静些,别惊动人,等我回来处理。”
“是。”
“周延……若他还在府中,就先绑了,但他多半已经逃走了。你亲自整合一队人去追,无论谁问,就说是燕夏奸细混进府中,身份暴露,需立刻追捕。”
凌枫秋小心地问:“若是将军过问,该如何应对?”
“照答。”
凌枫秋沉声应了,觑着宴云笺脸色,正打算再说什么,便听他沉吟:“暗查一番府内有无人在后门见过姑娘,把握好分寸,动作别太大。”
这些都好办,宴云笺吩咐,他就能办的妥当。但明显能看出来,少将军心绪不好。
下了战场,他整个人的气息是内收的,平稳沉静,甚至称得上温柔。此事并非战时,如若真有什么事要如此雷厉风行,那只有一个不太好的情况。
凌枫秋心里有数,没敢直接点破:“少将军,您的吩咐属下记住了,必定一一办妥,但……若是将军或夫人问起、问起姑娘,属下又该如何回答?”
宴云笺静默一瞬:“今日红梅开了,姑娘找我陪她一起去给高先生奉几只。叫他们不用担心,晚饭前我们就回来。”
凌枫秋眉宇深深拧成疙瘩,这样说,能行吗?
“少将军……晚饭前,真的能回来吗?”
宴云笺道:“能。”
***
现在还是早冬,梅花还没盛放,只有几株争妍。宴云笺一一看过,心中担忧,面上却更显沉静。
这里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如果不是自行走开,那就是来人武功极高或用了迷药。
正想着,见凌枫秋带着一个人匆匆忙忙从大门出来,直奔他的方向。
是宋大娘。
她到了跟前笑吟吟道:“二公子出来找姑娘吗?奴婢还以为姑娘去哪已跟公子您交代过了,白惹您着急一回——姑娘说去成章郡主家拜访,唔……去了有一会了,想来是跟陶家姑娘说话说到兴头上,公子别担心,姑娘有分寸的,过一会也就回来了。”
宴云笺问:“姑娘走的时候,身旁还有别人吗。”
“没有啊。”
“她神色可有异样?”
宋大娘有些纳闷:“也……没啊,姑娘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很正常啊。”
“她都说了什么,各种细节,你讲给我听。”
“嗯……奴婢回来的时候,迎面便撞上姑娘往外走,当时还纳闷为何姑娘走了后门出来,便问姑娘干什么去,她说是看见后边那片梅林开了花,想要折两枝给高先生。”
宴云笺心念一动:阿眠是自己一个人走的,但应不会这么简单,若仅仅只是为了折梅,她素来习惯撒娇,应当会叫上自己或大哥。她会到那里,当不仅仅是临时起意。
“奴婢听了后便说这事交给下人做就是,免得磕了碰了,伤着姑娘。想要去叫小兰,但姑娘拦了不许,说以往也都是她亲手折的,这倒是一份心意,对高先生而言也应当。只不过看姑娘身量单薄娇弱,总觉得不放心,便提议叫上您或大公子一起。”
宴云笺眼皮轻掀,静静望着她。
“姑娘说,您和大公子都忙着正事,不好拿这些事打扰你们,自己去便可。奴婢本想陪姑娘走一趟,只是姑娘过后还要去……”
她说着说着忽然声音弱下去了,目光微闪像是后知后觉什么。
宴云笺看的分明,静声道:“先将事情复述完。”
宋大娘舔了下嘴唇,语速加快将话说完:“姑娘说她过后要去成章郡主家与陶小姐说说话,不会那么快回来,奴婢就没再多说就回来了……现在想来总感觉是……总感觉是姑娘她想一个人出去……”
她有些不安,“二公子,姑娘不会有危险吧?”
宴云笺问:“你可看见当时阿眠手中拿了什么东西?”
“这……没有,没拿东西。”
阿眠对宋大娘说谎了,她与成章郡主家的陶姑娘交情并不很深,谈不上闺中密友,若登门拜访,绝不会空手。
她定要一个人出去——是受了何人引诱?
舌根下隐隐有层血腥味泛出,宴云笺没再问什么:“你先下去吧。”
宋大娘犹豫了一下没走:“二公子,姑娘好好的,怎么忽然一个人跑出去呢?可是闹了脾气?”不会啊,姑娘那般好性的人,一向乖巧懂事的,“姑娘年纪小,别是看了什么话本贪玩才一个人出去,这外面终究不安全,公子,您定要早些将姑娘找回来啊……”
宴云笺静了下:“知道。一会便将她带回来。”
凌枫秋看一眼宴云笺,温和有礼地带宋大娘下去了。
宴云笺转身望着这片梅林,目光有些空远,脑中的思绪却转的极快。
——如果只是阿眠不在家中,自己出去折花也好贪玩也罢,他也不会如此忧惧。重要的是,府中兵防出了纰漏,有一段时间,是无人值守的状态。
甚至,对方还以暴露了一个内鬼为代价。
这样的情状,若说阿眠只是恰巧这个时候从无人看守的后门出去,他实在无法相信。
宴云笺沉眸,目光扫过——这里脚印杂乱,时时刻刻都有人经过,除了能看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剩下的行路痕迹已经看不出什么了。
片刻后,他单膝跪地,从一处泥泞脚印中捡出一片血红色的花朵残片。
鸳红绛。在东南,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花。
……
城东有个偏宅,据说里面住了一个怪人,侍弄满院的花草,却从不踏出家宅一步。
出到潞州时,这些多多少少会听见,但却没太多关注,唯一留意的是那园中花草中有几味难得的药材,鸳红绛就是其中一味。
宴云笺停在荒凉的宅院门口,院门未关,他沉着眉眼走进去。
寒风萧瑟,卷积起地上的枯叶急速向一边归去,他目光向那边偏去一瞬:这里似乎许久无人打理了,这般荒凉。
压着心思,宴云笺眉眼沉静侧耳细听。
二楼有人。
这时候他也毫无慢慢试探的悠闲心思,掌心暗暗积蓄内力,纵身一跃直接攀上外延床边,一个起落便翻进屋。
他目标明确,出手亦狠辣,全然念着一举拿下,掌风凌厉之极。然而,借着几缕浮尘的光线,下一刻才看清对方的面容。
宴云笺心头一震,立刻撤力侧身,汹涌的内力反噬腑脏,他喉头顿时一阵腥甜。
“阿笺哥哥?”破窗而入的动静不小,对方速度又快,姜眠回头时候宴云笺已至眼前,她还未感受到有人突然闯入的恐惧便已放下心来,“你怎么会来这里?”
宴云笺没立刻说话,目光缓缓移动打量姜眠——她很好,没受伤,也不见任何惊惧神色。
始终提着的那口气松下来,冷汗骤然遍布了他全身。
他紧抿唇,忽地一把将姜眠箍在怀中,双臂缠绕,死死抱着。
鹤归华表(七)
姜眠猝不及防被宴云笺抱个满怀, 他力气太大了,她连一丝动弹的余地都没有。
他身上清冷雪松般的气息包裹环绕,蕴含着无法忽视的力量感——从小到大, 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如此亲密。
意识到这一点,这个怀抱一下就变的有些不同。
原本只感觉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力道,这一刻开始, 尽数化为男人的刚硬与侵略感。
姜眠脸“腾”一下红了,喉头发紧,竟没立刻发出声音。
“喂……”好半天, 她吭叽一声。
宴云笺沉默着没应。
姜眠动动唇,没再出声,宴云笺的力道虽然很大, 但手臂紧收时有不易察觉的细小颤抖——只有像现在这样亲密才能感知到的。
他这样怕, 是以为自己丢了吗?
姜眠懵懵懂懂,下意识伸手回抱宴云笺。
本就丝毫不反感这个拥抱, 加之感受到宴云笺的情绪,不作多想, 抬手拥住他宽厚的背拍了拍。
她一拍,宴云笺低低咳好几声,牵扯着胸腔又血气之感。
“怎么了?”姜眠不敢乱动,“你怎么了?”
没什么。方才内力骤收,有些反噬腑脏罢了。
宴云笺还是没说话, 紧紧抱着姜眠, 她纤细娇小, 抱在怀中甚至填不满他的胸膛。他闭了闭眼, 下巴轻轻挨在她鬓边,感受心中那一阵后怕在缓缓风平浪静。
“阿眠, 你真的是……吓死我了。”他低低道。
姜眠被他语气听得一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害你担心的。别怕别怕,我什么事都没有。”
宴云笺静静听姜眠说话。
每个字的发音清软,敲在他心上,让他理智都已回笼,却还是忘了松手。
抱住了再放开,原来这么难。
“有没有伤到哪?”宴云笺低头看姜眠,这样看是没什么外伤,但他也怕自己哪里疏忽。
他说话时胸腔震动,低磁动听,姜眠不由懵了一下:“没、没有。”
“别骗我。”
在他怀里,她脸颊的温度始终是烫的:“真没有,有的话,我肯定跟你讲了……”
宴云笺紧了紧手,毫发未损,真是万幸,心中石头安稳落地的同时,到底还是震起一层愠怒。
“到底出什么事?谁骗你出来的?”他音色沉,几乎要暴露一些情绪,只尽量平稳,“为什么不告诉义父、不告诉我?”
他竟然知道自己是被“骗”出来的。姜眠心中一柔,她自己知道古今晓要的东西绝不仅仅是几条人命,所以明白自己不会有什么危险,也就敢赴这个约。但宴云笺不知道,姜眠听出他语气,哄道:“阿笺哥哥,是我做事没分寸,你别生我气,我以后绝不会了。”
“还知道我生气。”
知道啊,他原本跟她说话什么语气,她还不清楚么:“对不起嘛,我错了,你消消气……”
宴云笺微微撇开眼。态度倒是好,再看几眼,怕是就这么纵了。
从这个角度仰头看,正看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侧着光影,格外好看。
姜眠小声问,“是不是不那么生气了?那你能不能先、先放开些,我腰疼。”
宴云笺额角一跳,如梦初醒,触电般倏地撤手。
“我手这么重么?”
姜眠给他一个“你才知道”的眼神,点点头。
宴云笺既怜惜又好气,更气自己真的连半个字的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
“是我不好,手上没个分寸,”他的力气自己是知道的,却也不能给她检查,低声问,“现在还很疼么?”
哪有那么疼,他手上分明是有分寸的。姜眠揉了两下,笑着说:“好了。”
宴云笺道:“还笑。你站好。”
姜眠很听话地站直了。
“你碰见什么事了,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不与我们交代一句。”
姜眠忙问:“爹娘也知道了吗?他们是不是着急了?”
“没有。他们还不知道。”
那就好,姜眠微微提起的心放下来。
宴云笺低头注视她,将她的神色收进眼底。
当时权衡之下没有立刻告知姜重山夫妇,不仅是担心姜夫人没有义父沉得住气,一旦关心则乱大肆寻找,反而坏事;另一方面便是觉得,对方有能力带走姜眠,却并未选择直接陈尸府前给他们看,必定是有条件要谈。
现在看,情况比他想象的还有不同。
“阿笺哥哥,我确实是被人引出来的。”姜眠垂眸,伸手入怀,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什和一张纸。手指微微一顿,她只取出那张纸。
“你记不记得,高叔有一本医书怎么都找不到了,今早我正在高叔屋中,抬头看那边梅花开了,仔细瞧时,发现树上挂着个像书的东西。前去确认时……”姜眠顿一下,“外面有个不认识的人,与我说话。”
她没立刻说具体什么话,拽住宴云笺袖口,“阿笺哥哥,咱们家里一定有内鬼,不然那书怎么会挂在树上吸引我前去查看?还有,当时后门守卫松散,完全不是你平日里排布的那样……”
这些宴云笺心里都有数,只是听来还是一阵一阵的后怕。他甚至生出一种扭曲的感激——幸亏对方有所图谋,另有目的,手段并不直接而残忍。
他察觉不到自己的语气多温柔:“我知道,阿眠,那人与你说什么了?”
姜眠默了一下,将手中薄薄的纸递给宴云笺:“他告诉我,高叔的死不是意外。”
……
当时肩膀上搭上一只手时,姜眠并不觉得慌乱恐惧,古今晓的确有非比寻常的能耐,神出鬼没,实属正常。
这里人迹罕至,她转过身,看见对面全身上下都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
他身量矮小,几乎与自己差不多高,一身松垮的黑袍,脸完全用黑布遮住,甚至连眼睛都没有露出来。
虽然如此,但姜眠仍然感觉到了他在与自己对视。
沉默的时间不长,姜眠说:“我到底是什么人?是现代人,还是古代人?千年之前的姜眠跟我有什么关系?”
古今晓微微歪了下头,声音平静而带着丝丝笑意:“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你问我的竟是这个。我还以为你会问爱恨颠的解毒之法。”
姜眠冷淡一笑:“我问了,你就会说么。”
“当然不会,但并非是我不愿告诉你,而是爱恨颠的确没有解药,实在遗憾。”他摇摇头,仿佛品评的是自己的憾事一般叹息,“你已身在此处,执着于自己是什么人,还重要吗?”
姜眠道:“既然不重要,那你就干脆告诉我。”
古今晓笑了:“姜眠,你是有几分胆魄,但是别忘了,我纵观千年这双眼睛修炼的比你想象中还要毒。你敢赴我的约,不仅是算准我并不会把你怎么样,更是想着也许能从我嘴中套出什么话来,对吧?”
姜眠顿了顿:“套话?有些事情不必刻意引导,你也会自己暴露。”
“哦?是哪些事情?”古今晓饶有兴致地反问,微微张开双手,低头看了看自己,“比如我的声音,或是我的身形?”
“还比如你的身份。”
一话落,四周格外寂静,似乎空气都稀薄几分,古今晓没有再说话,他浓稠的目光掩在黑布之下望向姜眠。
片刻后,他说道:“你不可能察觉到我的身份。”
“为什么不能?你刚刚说你纵观千年,这口吻并不像是历经之人回溯历史,却像是身处于此,窥见天机。梁朝末年天演之术大盛,你是其中一位术士,且能耐不俗。”姜眠慢慢说,“至少现在,你在我眼中去掉了一些不可名状的光环,只不过是这世间芸芸众生一员罢了。”
古今晓平静道:“姜眠,我可以在顷刻之间令你毙命。”
这话她信,但他不会这么做。姜眠微微仰头,“我在你眼中是多么至关重要的棋子,一旦毁去,这局棋还能不能走向你盼望的样子,可难说了。”
古今晓沉默下来,伸手折断眼前一株细细的花枝,指尖拈住脆弱的花瓣,化作糜烂的汁水。
沉默的时间不长,他笑了下:“只凭这些,你不可能找到我。”
“别在我身上白费力气,姜眠,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你没有办法阻止的,最终它只会走向历史的结局。其实你没有什么问题需要我来回答,因为答案都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不过,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还是有两件礼物要送给你的。”
古今晓走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掌心朝上,那里静静躺着一块漆黑的令牌:“这是死士令,只要转动中间的齿轮,不出十二个时辰,便会有死士前来听令。这一批死士已经被驯化好,只臣服你一个主人。”
看姜眠一动不动,他微微笑道:“别误会,这么好的东西,要是我的,我是舍不得送给你的。况且小阿眠,你这么聪明,我把我的东西给了你,你顺着这东西揪出我的身份,那我岂不是很亏?这是有人专门送你的礼物,我只不过代为转交。”
有人送的?
姜眠眉心微拧,确实,这东西并不寻常,若真是古今晓所有,他这样拿来给自己,很容易暴露身份。可若不是他的,那又会是谁的?
“你这么心软,这个舍不得杀,那个也舍不得杀,等到宴云笺对他的恩人举起屠刀那一天,你就准备任人宰割吗?有了这个,好歹,算是隐在明面下的奇兵。”古今晓似乎在上下打量,“你现在大可以尽情的怜惜他,心疼他,把他当做亲密无间的亲哥哥。但是姜眠,你明白的,总有一天,你终究会防着他的。”
“你胡说!”姜眠大怒,扬手向古今晓面上打去,他却身形一动,如同幽灵鬼魅般令人眼前一花。
几乎难以置信,这世上有如此神出鬼没的轻功。
他略过时,好似和风融为一体,掌心一凉,那枚令牌已被他放在自己手上。
下一刻,耳边狂风呼啸,他抓着自己,快的只能看见周围景色的残影。等回神时,她人已被带到城东屿园偏宅。
“第二件礼物,”古今晓说,“事关高梓津之死,进去看看吧。”
“正好,我也想知道以宴云笺的机警,会用多长时间找到这里。”
***
宴云笺看完纸上的内容,眼帘微垂,将纸折好。
“阿眠,除此之外,那人还说什么了?”
姜眠声音愈低:“没……没有旁的,他告诉我,若想拿到证据,找到杀害高叔的凶手,就一个人出去。如果告诉父亲和哥哥的话,他就会毁去证据再不让我们找到……”
她有点不敢看他,这话,半真半假,将事情都揉在了一起说。
这样的表现在宴云笺眼中又是另一种意味。他轻轻抚一下她发顶:“你出去后,他就将你掳来这里?”
他不放心:“真没伤到你么?跟哥哥说实话。”
姜眠更低下头,所有的感官除了听宴云笺如此温柔的语气,就只剩怀中那坠的沉甸甸的东西。
古今晓的话像诅咒,更像是预料到的事实——你大可以怜惜他,心疼他,但你终究会防着他。
他无微不至,她却有所隐瞒。
“没有,真没有,他一点也没伤我,”姜眠仰头望着宴云笺,血往上冲,闷声一把抱住宴云笺,“阿笺哥哥……我感觉很对不起你。”
宴云笺莫名其妙地好笑:“道什么歉呢,傻姑娘,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是对不起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将死士令拿出来,告诉他古今晓此人如何歹毒,最后却缄默——这一切的事情,都有一个最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他身上的爱恨颠。
如果没有这毒,这就是最令她安心之人,她一定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眠抱着宴云笺,只觉得自己被他的赤诚温和衬得不堪——分明中毒后将变得面目全非的人是他,可最先不纯粹的人,却是她。
想着这些,她抱着人,把自己闷在他胸膛上
“干嘛?”宴云笺垂眸看她,她发顶毛茸茸的,不用摸都能想象出柔软。
姜眠埋头不语。
他失笑:“好了,像什么样子,你没事就好了,起来。”
姜眠松了手,目光瞥到宴云笺手指间夹着的那张纸,抬头看他:“哥哥,这人信上所说的可信么?”
宴云笺道:“一派胡言。”
“你这么确定么?”
“嗯。”
姜眠睫羽微垂,那上面说的有鼻子有眼,她看完后已经信了,阿笺哥哥看后便说是假的,竟如此笃定吗?
难道……是古今晓,他为自己制造了一个借口,否则,她此刻将无法对宴云笺解释她为什么会一个人出去,去见何人,又是什么原因。
所以最后他走之前才会那样说。
思及此,姜眠又问:“阿笺哥哥,我还没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这样快就找来了?”
宴云笺一笑,屈指刮一下她微红的鼻尖。答了,又好似没答。
“只要是你,在哪里我都找的到。”
***
深夜,乌云蔽月。
“这个局对方布的巧妙,也舍得下本,”宴云笺将在梅林里捡到的鸳红绛残瓣放在姜重山手边,“他在信中,将那日情形说的如临亲见,要么真是旁观者,要么……”
“就是杀害梓津的歹人。”姜重山接道。
“是。”
姜重山放下那片鸳红绛花瓣,再次拿起手中信纸看了一遍。
人迹罕至的山头,连日的瓢泼大雨,足以毁去所有证据。他一直派人暗中探查,但到现在还是一无所获。
姜重山沉声:“我更倾向于是他动的手。怀疑梓津并非意外身故的事,你只告诉了我。那样的场景,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他意外失足,”他点点纸上的字迹,“若不是真知晓内情,绝不可能、也不敢在此事上编什么谎言。此人行事如此乖张,大费周折,若真只是一个亲眼目睹他人行凶的人,大可不必用如此迂回的手段。”
想法一致,宴云笺点头。
姜重山将纸折好,搁到桌边:“阿眠那边,你还是糊弄过去了?”
“嗯……”宴云笺轻应一声,“高叔身故已经让她很伤心,她一个小姑娘,知道这事,又帮不上忙,只会更难受。何苦叫她背负。”
姜重山道:“你也不要太过苛己。梓津在天上看见,会不忍心的。”
宴云笺轻轻应了。
过了片刻,他低声道:“义父,那奸细我会妥善处理掉,府上的兵防也会重新调配,绝不会让任何人再把手伸到我们家里摆布。”
“嗯,这事,你也不要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刚才我已经看过了,这个姓周的,他五年前就在我身边,当时还是阿峥亲自查过的人,干干净净的。安分留了这么多年,这一次被人当做铺路石,这才暴露出来。”
宴云笺道:“府上的人,我都会再亲自摸一边身份。”
姜重山点头:“让老元帮你,别一个人辛苦。”
宴云笺微微笑了一下,很快,他笑意微收:“义父,您看背后之人今日这番举止,目的为何?”
姜重山沉吟:“说实话,此人这番举止实在怪异。若仅仅是为了梓津的事,他的做法,似乎只是为了向我们示威。对他而言,并没有实际上的好处。我暂时还未理清。”
宴云笺微微启唇。
姜重山看出他欲言又止,笑了笑:“你最是聪慧无双,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吧。”
宴云笺没立刻开口,看向窗外半晌,那一片阴云遮月,他暗金眼眸深不见底静深。
“义父,此人布局巧妙,识人心,懂分寸,又会拿捏。我们这一次与他过招,怕是要输。”
鹤归华表(八)
看起来, 对方似乎什么也没做。兜了一大圈子,既没伤人也未作恶,还主动暴露了一个深埋在他们府中的棋子。
但实际上, 此番举止的意味深长,若不是立场不同,几乎叫人拍案叫绝。
宴云笺低声道:“您教过我的, 敌暗我明之时,便更加不可轻敌。这一局,对方看似吃亏, 但他总不会将所有底牌一次用完。孩儿看来,府中内鬼也好,这封信也罢, 都是对他而言无关痛痒的诱敌之饵, 到了该舍弃之时,并不会有一丝犹豫。”
“这只是个开端, 他们后面一定还会有动作。但仅仅一次试探,已如此手笔, 他们真正的目的,实在深不可测。”
听到这里,姜重山逐渐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我们防范。”
“是,此事一出,我们必定起了提防之心, 这就是他的目的。”
宴云笺眼眸微垂, 烛光光影打在他侧脸上, 映照他眉宇间的两难之色:“等到开春, 战事重起,燕夏宣城王亲临, 战况只会更加激烈。我们举家奔赴战场,届时又要留阿眠一个人在潞州——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赌我们不敢冒险。”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我们也确实不敢冒险。”
他们家里,就这么一个温婉可爱,熨帖他们心脏,珍珠一样的姑娘,承受不起失去的惨痛。
宴云笺道:“义父,从这一点出发,对方大抵是想分裂我们的力量。但就算我们洞悉了对方的目的,也没有办法置之不理,确实要做出一些不同以往的部署。”
如果实在不放心阿眠一个人在潞州,那么他们只能将她带去战场。可战场上风险更大,不确定性更强,一个看护不好,可能就是终身之憾。另一方面,战况瞬息万变,他们也不能分心。
相比之下,还是将她留在潞州稳妥。
姜重山想到了这一层:“我们不可能将阿眠带走,若要留守潞州……你元叔老了,恐怕不是对手,咱们家里必要留一人坐镇府中,方算安全。”
“是。”
“那宣城王杨潇烨,是比樊鹰更难缠的角色,无论是阿眠他娘还是你与阿峥,若不在我身边,等于断我一臂。”
世人皆知姜氏夫妇双将,配合默契无往不利,他麾下二子年轻精锐,任谁都能独当一面。
但燕夏进犯也并非以卵击石,还是有相当实力。况且对方已派出最后王牌,求的是不成功便成仁。
这时候砍去一将,削弱战力,会打的非常吃力。
姜重山目光渐渐变得锐利:“若这一遭是杨潇烨的手笔,那他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掳走了阿眠,却并不要她性命,因为他很清楚这只会引起他们杀红了眼的反扑。所以他选择让他们恐慌,从而瓦解他的力量。
宴云笺却有不同看法:“义父,若杨潇烨的手能伸到这么长,且还保有后招,完全可以不必如此保守。他已经把阿眠带走了,就算知晓您不受威胁,没费口舌谈条件,也要扣在自己手里,以观后效,绝不会就这么把她放回家。”
“你觉得……不是燕夏的人?”
姜重山心中暗疑,这个时候,不是燕夏,还能是谁?
“我想,”宴云笺默了默,“大抵是梁朝的人。”
姜重山眉头深深皱起来:“公孙忠肃?”
宴云笺怔了一下:“是范先生与您讲的?”
“讲了一些他与大昭灭国之间的纠葛,提的不多。他和你想法一样,不愿让我知道的太细,点到即止,加以提防便可,以免深陷泥沼,拔不出脚来。”
宴云笺静静听着,片刻后才说道:“应该不是他。他现在还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但你扣下了甄如是,或许在他眼中你已露了锋芒。”
宴云笺静了静,抬眸看着姜重山沉毅的双眼:“义父,我在宫中为奴多年,对文武百官有相当了解。以公孙忠肃的心性与手段,他既已经掳走阿眠,就绝不会让她活着。”
伴随最后一句话音落地,桌上烛光被风吹的摇曳几下,光影晃动。
姜重山心下一阵发寒。
论起这些,他兵戎十年,远在北疆,绝对没有宴云笺了解的更透彻。方才他那句话几乎等同于直接告诉他,他走的这条路,日后将会碰到一个怎样难缠的对手。
姜重山揉了揉眉心,有些不愿触及这事:“既然你笃定不是他,那此人隐藏实在太深,并非坐在这里言谈便能得出结论,还是需仔细查探。眼下,先想想该如何安排吧。”
宴云笺说:“义父,让我留在府中看护阿眠吧。”
姜重山一面虚虚指他:“说说为什么?”一面端起茶盏,慢慢呷了一口。
“您征战多年,身侧一直是姜夫人与大哥作伴,此间默契,自不必提。我参与战事不过两年,经验尚浅,留下看顾是应当的。若您与姜夫人信得过,放心将阿眠交与我照顾,我必定以性命护她周全,不让她有丝毫闪失。”
姜重山望着他:“可我心里,更属意阿峥留下。”
“义父……”
姜重山哼了一声,斜睨着他:“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么。其实你也放不下,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阿眠她娘排兵布阵是一把好手,但性子有些浮躁,你不大放心;你和阿峥都沉稳,只是又怕他留下的话,心里会不痛快。”
战场上风云万变,龙血玄黄,但真正男儿,谁又不想酣畅一战?况且,留下的人,从此就止了路子,而能在东南大胜燕夏的,恐怕不仅仅是天下皆知,流芳百世也不是不可能。
宴云笺无奈道:“您何必把话说的连一点余地也不给孩儿留。”
又摇摇头,“大哥骄傲,留守后方不是不行,但总要有一个过得去的说法。我担心的是……”
“是什么?你怕他不肯?”
宴云笺说:“若为了阿眠安危,谁也不会不肯。但……”他抿紧唇,轻声道,“如若对方到最后并未出手,等有一日战胜燕夏凯旋,那时大哥心中的落差和意难平,恐怕无法填补。”
若真如此,那才是这计谋最歹毒之处。
离间之计,自古好用。
“所以,我想……”
姜重山摆摆手,没有让宴云笺接着说下去:“我都明白,我知道你怕的是什么,但是阿笺,并非我这个做父亲的偏心,你与阿峥在我心中是一样的分量。我只从客观论,你的能力的确远超阿峥之上,于我而言更有助益;阿峥他……早年间伤了身经脉,体质稍差,其实我这心里,也不大想让他留在战场上,他性子激进,我也怕万一。”
他说起这话,和一个平凡普通的、害怕失去儿子的父亲没什么两样。宴云笺心中微酸,伸出手如同姜重山以往那样,落在他肩膀上安慰。
姜重山反应快,一把拂开他手:“去去去,你爹我不喜欢温情脉脉,用不着。”
宴云笺失笑着收回手。
“义父,您说的不错,我也很怕大哥受伤,但总要顾念他的心情,”他温声说,“大哥虽重情义,但性子很刚硬,并非拿得起放得下,如若心有郁结,总归是不好。”
姜重山听进去了,这回没有反驳什么。
“义父,您听孩儿一句劝,先不要此刻便定下来,总归是要与姜夫人商议的,若她有旁的意见,您也该听一听。”
姜重山淡淡笑了下:“你倒是会找人。知道谁不向着你。”
宴云笺忍俊不禁:“您别挖苦我了,这是认真的。”
“我有数了,”姜重山道,“会考虑的。”
***
宴云笺说的的确没错,这件事情仅自己思虑不合适,该要与萧玉漓提一提。
哪知姜重山一说,她竟不同意:“宴云笺不可留下,我们都走了,离潞州百里之遥,让他与阿眠同在一处,我不放心。”
姜重山沉吟,在她对面坐下:“你担心因为阿笺是义子,只余他们二人在府,有人会说闲话?”
萧玉漓道:“我不担心这个。潞州民风淳朴,我们驻守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他们,百姓心中明白,不会胡乱谈资。”
她转头看一眼姜重山,“这还有什么好问的?他们二人共染血疾,你让我这个当娘的怎么放心?”
姜重山默默不语。确实,若是换一个人,他绝不允许有谁去和自己的宝贝女儿待在一处。只是对宴云笺的了解,让他觉得,那孩子把阿眠看的比自己命重,绝不会伤害阿眠半分。
若这点信不过,他枉听了他那么多声义父。
姜重山想了想:“你说的我也有考虑,既然你不大放心,那我便把他带走吧。”
萧玉漓看他一眼。
“怎么了?”
“你本也是想这样决定吧,这难道不是正中你下怀?”
他们一问一答很快,姜重山捏一捏鼻梁,“商议出结果便是了,这有什么区别?”
萧玉漓目光微顿,音色有些冷下来:“有区别。你不是因为我不放心才将宴云笺带去前线,因为你对他放心。其实在你心中,也更属意他做你的左膀右臂,对吧。”
姜重山静了一会,点头:“的确如此。”
“你就这样喜欢他?连他那层身份也不在意?他就算仁义,忠诚,但他身体里流着乌昭和族的血,皇上对乌族是什么态度你我不是不知道,乌烈这个名字真能保他天长地久、保他从京城全身而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一把火烧到我们家来,最后连你也拖下水。你扶持他安身立命也就罢了,难道真的想把他留在家里一辈子?你早就一碗水端不平了,你有没有想过阿峥呢?”
萧玉漓越说语速越快,到最后脱口而出,“你承认的这么痛快,如果他是你我的亲生儿子,你也能如此偏心么?”
“住口——”
姜重山一下子站起来。
萧玉漓微微咬唇。
姜重山一手捏着桌角,沉毅的双目中布满阴云:“玉漓,阿峥是我们的亲生儿子,这样的话,以后再也不要说了。”
萧玉漓自知失言,抿了下唇,什么都没有反驳。
“和你说的这些,没有关系。我做这个决定,和喜爱哪个儿子多少无关。”
姜重山静了静:“阿峥,阿眠,还有阿笺,无论他们在你心中是什么亲疏,在我心中,他们都是一样的,从来都没有分别。”
萧玉漓垂眸片刻,尖锐的语气和缓许多,道:“方才说的也只是一方面考量。我想着,阿峥这孩子之前伤过筋脉,身体本就不好,接下来是与那杨潇烨对上,必定是一场苦战。他从小性子好强,只怕到时会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还是留下来比较稳妥。若不是为着他有这些思虑,我都想自己留下来看护阿眠。”
她抬眸看一眼姜重山,舔了舔嘴唇,到底是说了句:“宴云笺……也确实是将才,合该上战场去身先士卒。”
姜重山心中暗叹,看一眼萧玉漓,神色颇为无奈——这所思所想,分明和他心中计较的一模一样,偏偏一开始不肯说这些,把话讲的难听,似乎就能掩盖这里边的关切。
冷面冷情的,心到底没那么硬。
“夫人言之有理,你我既心有灵犀,方才何必说那些话。”姜重山重又坐下,态度回暖,伸手想去握萧玉漓搁在桌边的手。
萧玉漓嗔他一眼,收回手,嘴上不饶人道:“我有这份思虑,乃是为大局考虑,可你的想法,分明是偏心宴云笺。我哪里跟你心有灵犀。”
姜重山一笑,也不计较:“好吧,那算我们殊途同归。”
他望着房梁,想了一会儿:“阿峥心有志向,如此安排,确实委屈了他。”
萧玉漓看着他:“你不该这么想。这是迟早的事,北境已经安定,至少未来几十年,北胡没有卷土重来的能力,东南这边,你我心里有数。制服燕夏只是时间问题,等到战事结束,举国太平,再无仗可打,到那时,对阿峥而言也是一样的。”
“他本就生了一个生逢太平的命,只不过经历了战争的收尾罢了。朝堂风云诡谲,多留无益,日后我们的日子,他总要习惯的。他还年轻,不懂平安已是最大难得。”
她极少说这样的话,偶尔说一次,带着清醒的通透,竟是看的如此长远。
姜重山微微一笑,这一次伸手去握萧玉的手,她没有躲开:“夫人如此明白,还说我们不是心意相通么?咱们家的后路,我早已开始着手准备。等东南这边战事结束,咱们一家五口就去过平平安安的快活日子。”
等第二日姜重山与姜行峥提了此事,他的反应却让他有些惊讶。
姜行峥并未不愿或是抗拒,听后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说道:“父亲安排,孩儿自当从命。”
姜重山微微怔了怔,目光落在姜行峥年轻俊朗的脸庞上,渐渐变得欣慰含笑:“阿峥真是长大了,爹还怕你觉得委屈,会不高兴。”
姜行峥笑了:“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委屈什么。您此番安排确实不错,阿眠是我的妹妹,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自然是咱们的软肋,我必定拼命保护。再说,我的本事比起阿笺,不得不承认差距甚远,他留在您身边,您胜算更大,也可早日凯旋。”
他微微歪头,露出一点轻快的笑意:“爹,您就别想太多了,此前在战场上我做事欠考虑,现在心静,不会冲动的。说起来,上战场是去出生入死,留在家里,好歹能保证平安。孰好孰劣,孩儿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分不清吗?”
他竟然还开起了玩笑,姜重山心下一安,摇头笑道:“有你和阿笺这样优秀的儿子,又有阿眠这般贴心的女儿,上天对你爹我,真是格外厚待啊。”
“是,所以爹爹放心去,”姜行峥笑容温润从容,“您要小心,好好照顾自己,早日击退燕夏,不要担心家里。”
****
待到三月薄冰化尽,战争一触即发。一场封雪让双方都卯足了劲儿,开战便是数场激烈厮杀。
一直持续到七月底,大大小小的战役无数,赢过,输过,险胜过,也大败过,最终牢牢占据了雁鸣山以东近百里阵地。
姜眠第一次收到宴云笺从战场上寄回的信,那还是他六月初写的,到现在才送到她手里。
她拆开看后,本是要收到书格中放好的,却不知怎么想的,念头一转,将信塞在枕头底下。
晚上沐浴后,姜眠披散着头发,爬到床上裹紧棉被,一手去摸压在枕头底下的信,捧在手心又看了一遍。
烛火昏黄,微醺着空气中淡淡少女馨香,宁静,恬淡。
姜眠一手托着下巴,目光寸寸过这纸上的字迹。
要说内容还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一些简单的战况,让她不用担心,并问了她最近如何,要好好照顾自己,学业不可荒废云云,比爹爹还要啰嗦。
内容没有欣赏价值,那就只剩自己本身了。
宴云笺这一手好字是出了名的漂亮,字骨锋利,天底下独一份的。
姜眠歪头看着,心中大觉字如其人果真不是一句空话,这满纸的从容风骨,仿佛真的看见这个人就在眼前注视自己一样。
这念头一出,竟觉脸颊隐隐发烫。
姜眠放下信,披衣下床,坐到书桌边铺开纸笔。
一手抓着笔杆,笔端抵在脸颊上,将柔软的小脸戳出一个浅坑。想了没一会,姜眠带着笑意下笔。
“阿笺吾兄,见字如面:收到你的信我好开心,也很想你……”
她的学业仍然停留在识字阶段,虽然宴云笺逐渐也教一些基本的书面礼仪,但是还没深入,以至于她实在写不来像他的信一样的文采字句,就当唠家常了。
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姜眠写道:“大哥最近安排我学习丹青……”她停了一下。
笔尖顿在纸上一会,姜眠自己先撑不住笑了,“给你看看成效。”
忍着想笑的冲动,姜眠蘸饱了墨,在信纸旁边留的空白处开始作画。
“画一个你,虽描摹不出吾兄万分之一风姿颜容,然小妹已尽力,请吾兄笑纳……”
真是太丑了,姜眠想,阿笺哥哥拆信的时候,身边可千万不要有人啊。
就是不能亲眼看见他的表情,可真是有点可惜。他那么爱笑的人,看见这个,肯定一下子弯了眉眼。
不行,等他回来,要让他当着自己的面拆一遍。
想着这些,姜眠嘴角又有些压不住上扬的趋势。
她封好信,走到门外叫了一声:“凌枫秋?你在么?”
宴云笺走时不肯带上凌枫秋,派他留下保护她,其实她有点不放心想让凌枫秋跟宴云笺走的,但是宴云笺坚持,凌枫秋又不愿违逆主命,这就留下了。
凌枫秋出现的极快,几乎姜眠话音刚落就从哪一个方向落下来,单膝跪地俯身:“姑娘有何吩咐?”
姜眠赶紧伸手扶:“没什么大事,你起来说话。”
凌枫秋忙道不敢,迟疑着站起来。姜眠是个很和善的姑娘,待人极好,平时叫他们换岗值夜,念他们辛苦多结银钱不说,还给他们备下厚实被褥,他打心里敬重。
她极少主动找过他办事,这次忽然叫他,他自然郑重其事。
姜眠对他笑道:“你别紧张,我没什么大事,就是给二公子回一封信,劳烦你帮我送去驿马司。”
凌枫秋双手接过:“姑娘,此信若是紧急,卑职现在便加急送去,能比驿马司快上许多。”
“不用不用,没有那么急,”姜眠举起双手摆了摆,“他们送的慢一点就慢一点,你要是出现,哥哥看见再误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心一定得稳,别影响他。”
溪光星河(一)
……
又过了几日平静日子, 姜眠感觉这几天自己心脏有些不舒服。
其实她的心脏病在这里已经没有原来那么严重,偶尔犯了心疾,高叔也都能解决。
现在高叔不在, 就请了医馆的大夫看诊,喝了几贴药,还是没什么起色。
最开始, 姜眠告诉姜行峥身体没什么好转,他焦灼担心,换了好几个大夫再来, 甚至还斥责了一人。
她怕大哥急坏了,索性拿出之前高叔用宴云笺鲜血作引制成的药丸。药还有很多,她用这个, 每次发作周期到时不用宴云笺次次伤己割血。
这回心疾势头不对, 潞州到底偏远,寻常大夫拿不好主意, 她便吃了两颗。
看回了一些气色,就告诉姜行峥不必再担心, 已经好了。
“阿眠,我听元叔说你好些了,我来看看你。”
这晚姜眠刚想歇下,就听见门外姜行峥的声音,她笑着去开门:“大哥, 我已经都好了, 你忙的很, 干嘛特意跑一趟?”
姜行峥走进来, 他这段日子瘦了些,脸庞比之前微黑, 倒是不影响英俊:“那也得来看看你啊,昨个脸上还没什么血色呢,我都想着派人去胤都请大夫了。”
姜眠道:“哪用这么麻烦,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这病一阵一阵的,过去了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姜行峥摸摸妹妹的脸,仔细看了好一会,“嗯,看着脸色是好些了,那也不能掉以轻心,这潞州还是条件差了些,大夫医术不济,胤都离这里近,地域辽阔,肯定会有好大夫。请来给你看看,才叫人放心。”
看姜眠想反驳,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姜行峥笑了:“不麻烦的,我人在家里,照顾你是应该的,不然可没法向爹娘和阿笺交代了。”
姜眠有些无奈,拉着姜行峥到椅子边坐下:“我哪有那么娇气啊,只是最近天气热,闷着了,现在不都好了么。哥,府里事务这么多,你分我一些嘛。你要是怕我办不好,就给一些简单的活给我,也让你不这么辛苦,你这段时间都瘦了。”
这话已经提过几次,但大哥都不同意。
姜行峥随手摸摸脸,“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怎么没有?”姜眠没大没小地捏一下姜行峥的脸,“还不明显吗,这脸上都没肉了。让我帮你干点活吧,啊?”
姜行峥笑着拍开她的手:“还上手了,像话么你。”
“没事,阿眠,你身体不好,再操着心,大哥可舍不得。哪有什么忙的,一个人也就够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之前阿笺哥哥一个人做这些,心里平和;但大哥不喜这些,近日频频听闻大捷的消息,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会难过的,否则怎么瘦了这么多。
姜眠挨着姜行峥坐下来,正要开口说话,下一刻,他竖起食指抵在她唇边。
姜眠微微睁大眼睛望着他。
还不等姜行峥说什么,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蒙面黑衣人提剑直直刺来,身形奇诡,饶是姜眠不懂武功,也知道他功夫不低,是个绝顶高手。
姜行峥眼疾手快立刻推开姜眠,一把抽出腰间软剑,迎着对方剑锋直直挑去!
顷刻间二人缠斗在一起,满耳都是兵器相撞的铿锵之声。姜眠站在房间角落双手绞紧,目不转睛盯着。
她没拿过刀剑,但她不止一次看见过大哥与宴云笺比试,多少能看出些胜负之分。这不速之客下盘极稳,出手如电,大哥虽然能够抵挡,但并非游刃有余。
这样下去,大哥迟早会输。姜眠紧紧攥着拳头,可她没办法帮大哥做什么,能护好自己不拖后腿已是万幸。
兵器刮擦声剧烈,在寂夜中更显得沉闷危险。
有什么不对……姜眠倏地转头望向窗外:屋里这么大的动静,府上的人不可能听不见,怎么没有任何人来护持?
转念间,黑衣人已将姜行峥渐渐逼至门边,似乎有意引他出去,姜行峥招架吃力,几招之后被他打出门外。
姜眠一咬牙,跟了出去。
站在门口,才对外边的情况一目了然。
院子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站着的人,几乎都和那黑衣人打扮一样,他们沉默而诡异地散在院子角落,没有人有打算帮忙的意思,只看着他们二人打。
姜眠扫了一眼,这些都是精锐,只是没在倒下的人中看见凌枫秋。
然而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姜行峥已经不敌,被那黑衣人反手擒住,他手中的长剑紧紧抵在他咽喉上,再往前半寸便能割喉毙命。
“别当着我妹妹的面杀人——”姜行峥声音嘶哑,他刚经过一场激战,鬓发微微散乱,脸色亦苍白,但目光仍沉静,脊梁未被催折丝毫。
“不管你是哪一路人,有什么事都冲我来,别为难一个小姑娘。”
黑衣人手紧了紧,手背上青筋毕露。他身量矮小,头面全覆,打扮的极其怪异。听了姜行峥的话,他轻笑:“如果我说,我偏要为难她,你又能怎么样呢?”
他声音很阴柔,毒蛇一般,湿漉漉的刺耳感。
“你!”
他长剑往前一送,姜行峥的脖颈立刻破皮见血。
“你不要伤我大哥!你要谈什么条件,我都会配合。”那泓鲜血几乎把姜眠的心揪拧起来,这一瞬间,几乎不那么恐惧了。
她甚至向前走了两步,微微摊开双手,尽量表达自己没有恶意。
就在他们搏斗的时候,她对这人身份就已有了猜测,此刻他静立不动,姜眠更加心里有数——古今晓,既然是他,那就是是冲着她来的。
黑衣人的整张脸都被遮盖着,但他面向着姜眠,确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锋利感:“姜姑娘,你凭什么确定我肯与你谈条件?如果我来,只是想大开杀戒呢?”
姜眠心一颤,看着对方手中晃动的长剑,压下情绪,温和地说:“我知道你不是的,如果你真的只想杀人,刚才就已经下手了。现在你用我大哥做筹码,等我反应,应该还是有话想谈,是不是?”
黑衣人想了想,目光下撇,看一眼姜行峥:“算是吧。”
“不过,我想要的东西,你未必给得起啊。”
姜行峥拧紧眉,语气变狠:“你什么意思!你若敢动我妹妹一丝一毫,便是我无用,杀不得你,我父亲也必定将你碎尸万段,叫你后悔来这世上一遭!”
“哈哈哈哈……”黑衣人哈哈大笑,“我倒是很想亲自见识见识姜大将军的本事。你要这么说,那我可偏偏要动动他这逆鳞。”
“只要你答应我不伤我大哥,无论你开什么条件,我都会做到。”姜眠不敢让姜行峥再开口说话,怕激怒了古今晓,他真的不管不顾下杀手——毕竟,在历史上,大哥并非主要推动历史进程的人,所以古今晓很可能并不在乎他的生死。
姜眠又慢慢往前走,离他们更近:“你看,现在你挟持我大哥与我讲话,而不是用我来威胁大哥,所以你的最终目的是我。”
相信古今晓一定听得懂:只要你不轻举妄动,她会满足他的要求。
古今晓说:“如果我要你自行了断才能放了姜行峥呢?”
“我可以答应你,”姜眠毫不犹豫,“但我要给我的父亲留下一封书信,只要写完,我可以立刻自尽。”
姜行峥一动:“阿眠!”
古今晓手一紧,嘴上不紧不慢:
“哦?什么信?是告诉他今日之事,让他天涯海角寻找我来为自己的女儿报仇吗?”
姜眠摇头:“我不写这些,只是身为女儿,总要给父母留下些遗言。若你不放心,可以将信的内容看去,就知并非对你不利。”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不惧这一死。
只是若她真的死了,这世上爱恨颠的秘密再也无人知晓。那就顾不上许多,只能将一切和盘托出,让爹娘提防。
“你这妹妹对你不错。”这话,古今晓是对姜行峥说的。
姜行峥嘴唇翕动,眼眶发红,一直看着姜眠。
古今晓似觉无趣,想了一会儿,慢慢道:“你的命要来,没什么意思,我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选择,免得以后落人口舌,说我欺负小姑娘。”
他微微偏头,对身后的一个黑衣人说:“把那个人带上来,小心些,别冲撞了姜姑娘。”
那人应是,麻利退下。没过一会儿,拖了一个血人回来。
手中的人软绵绵的,被他揪着头发,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沙袋,在地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另外两个黑衣人见状,立刻上前,一边一个将这血人架起,让姜眠看清楚。
只一眼,姜眠的心剧烈颤起来,眼泪夺眶而出,连嘴唇都发抖:“凌枫秋……”
这人已经面目全非,以至于她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当他被人架起时,姜眠才看出熟悉的影子——凌枫秋是宴云笺留下在她身边保护的,朝夕相处大半年,如今的样子几乎叫他不敢认。
仿佛昨夜他腼腆一笑还在眼前:“卑职现在便加急送去,能比驿马司快上许多。”
他说:“姑娘有事便吩咐,卑职无所不从。”
他说:“少将军之命,卑职不敢为逆。从此以后,姑娘便是主子。”
他双目被挖去,只剩两个空荡荡的血洞,头发散乱,双耳被削,嘴里流的血暗红到近乎成了黑色,溃烂一片,似乎被拔了舌头。架起的两条手臂无力,半截袖子空荡荡的。
“你还是不是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姜眠不管不顾往前冲,却被两个黑衣人一把架住手臂。
凌枫秋像是察觉到什么,竟然挣扎起来。
“看看,多忠心的奴才啊,都这个鬼样子了,还想着要护主。”古今晓对着他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又面向姜眠,“别冲动啊姜姑娘,我既然是与你谈条件的,自然要尽可能表述的清楚。可我嘴笨,有些东西是光凭嘴说,总是想象不出的。没办法,只好找一个下贱胚子做例,让你看的更直观一些,我下面的话也更好表达。”
姜眠忍不住发抖,眼泪流了满脸,带着恨意的雪亮目光死死盯着古今晓。
“姜姑娘,我方才说了,我会给你两个选择。这第一么,你全府上下的人,便以这凌枫秋为例,个个都变成这样断手断脚挖眼拔舌的废人。而你——你什么事都不会有。我们的人,绝不碰你丝毫,叫你全须全尾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掉。”
“第二个选择么……那也很简单。只要姜姑娘你跟我走,你满府上下的人,我一个都不会动。只不过你呢,就可能要吃一些苦头了。”他说着,侧头看了眼凌枫秋,嘿然笑道,“至于要不要把你变成这副尊容,我还没想好。也许我舍不得,也许……你会比他还惨。”
他转过头,重又面向姜眠:“我这个人不喜欢等,也不会给人留太多考虑的时间。一锤子买卖,成就成,不成,我就替你选择。”
姜眠道:“我跟你走。”
“阿眠!”姜行峥大吼了一声,侧头去看古今晓,“你放过我妹妹,我跟你走,无论你要把我变成什么样子都好。这满府的人皆是老弱妇孺,我妹妹更是无辜。我跟你走,你放过他们。”
古今晓漠然道:“可惜了,我对你没有兴趣。”
他对着姜眠扬声:“姜姑娘,我给你些体面,你自己走出这个大门去。”
“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这清名……今日过后怕是不剩什么了,但能留得几时是几时,我就不让人压着你了。”
控制姜眠的人慢慢放开她手臂,姜眠没有挣扎,慢慢抬眸,看了一眼凌枫秋。
他的身体微微抽动,双臂已残,却还是尽力打开,头尽力偏向古今晓的方向,似乎要做什么事。
姜眠扭过头,忍了满眼热泪,在心中暗暗记这一笔,沉默迈步向前走去。
走到姜行峥面前三步时,她停下:“大哥。”
“阿眠……”
“大哥你听我说。”
姜眠低声道:“这一去,我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也许我很快就会死,也许能坚持住,努力活着。但无论如何,在爹娘没有平安回来之前,不要把这件事情传到前方去,乱他们的心。”
姜行峥不停摇头:“阿眠……”
姜眠说:“你答应我,一定做到。”
这一次,她实在有些看不透古今晓求的是什么。但他这一次出手狠辣,远没有前次的温情脉脉,也许自己会凶多吉少。
毕竟她和大哥没有区别,都对推动历史没什么主动性。
古今晓在一旁冷笑道:“这你不用操心,就算你大哥不说,他们也迟早会知道的。我燕夏宣城王威震四海,是名垂千古的一代王将。这张底牌,早晚要翻给姜重山看的。”
姜眠转头看他。
好歹毒的计策,他竟要将这一切都推到燕夏的头上。
别人不知晓,她却很清楚。分明是为一己私欲,却要伪装成他人派遣,如此一来,合情合理,他在整个局中悄然隐身,不被人察觉。
“你方才说,只要我跟你走,你就不会动我府上任何人,不伤他们丝毫,你说话可算话?”
“自然,你还不配被我诓骗。”
姜眠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姜行峥:“大哥,等我走后,你务必每三日修书一封转告爹爹,若有任何传言说我为燕人掳走,皆为不实言论,叫他不要相信。我平安在家,无论他听见、看见什么,都勿要上当。”
姜行峥瞳仁发颤,目光里的疼惜几乎要溢出来。
古今晓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笑道:“好啊,你倒是知道怎么把我的路堵死。姜姑娘,看来我对你太仁慈了,你是真不怕自己变得和凌枫秋一样下场啊。”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