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光星河(二)
宴云笺栓好马, 走进营地。
营帐外坐着许多正在处理伤口的士兵,见了他,都声音洪亮的叫了声少将军。
他点头, 看了一圈,目光沉静的向前走。
宴云笺摘了头盔,托在手上, 被汗水微微打湿的鬓发贴在颊侧,肩膀上有一道血口,从肩头斜斜延伸到近腰侧。
张道堂在营帐里瞧见他, 连忙放下手中东西,小跑着迎出来:“少将军——哎呦……”
他眼睛没看路,差点绊倒。
宴云笺道:“你慢点。”
“没事没事。”张道堂擦擦汗, 笑呵呵迎上来。
他本是高梓津的副手, 医术尚可,就是人年轻少些沉稳。但军中不可无医, 也得是信得过的人,这便提了他随军同行。
“少将军您受伤了啊, 哎呦,这一刀可是真凶险啊……瞧着不像伤了腑脏,没事,您进来我给您包扎……”
宴云笺一手按住张道堂要搀扶他的手,“不用, 皮肉伤。”
张道堂一脸苦相:“是, 什么伤在您身上都叫皮肉伤。少将军, 您再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也不能这么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啊,这种伤也不能掉以轻心的, 万一……”
说什么万一呢,他嘴里吐出的话,能把少将军唬住?张道堂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杆正色道:“姑娘可是吩咐过的,让小的好好看着您,估计她也知道您什么脾性,要不能千叮咛万嘱咐吗?这伤口若不处理,万一染了病,高烧不退,烧成傻子,那小的怎么向姑娘交代啊?”
宴云笺眉毛微挑,调转手中的刀,用刀柄在他手肘上拍一下:“行啊,我这少将军名不副实,谁都能调侃两句。”
张道堂知道他没放心上,堆笑道:“哪有,旁人都尊敬的很呢,只有属下我,狗胆包天。”
“现在都知道用姑娘来治我,一个你,一个凌枫秋。”
张道堂跟凌枫秋也算熟:“我可比他强多了,他榆木脑袋。”
宴云笺失笑,懒得看他,却往营帐的方向走了。
他不上心,自己能不跟着操心么,好在这招他听得进去。张道堂笑着跟上:“少将军总不听劝,小的惶恐啊,实在是旁的招数没用,只有搬出姑娘您才肯听话。”
进了营帐坐下来,张道堂一面拿取药粉和纱布,眼角余光瞥见宴云笺从胸怀里拿出一封书信,书信一角染了些血迹,他似乎有些自责,用指腹轻轻蹭了蹭。
角度问题,张道堂看不见信封上的字迹,好奇死了:“少将军,这什么信啊,您随身带着,还这么宝贝?”
宴云笺的目光没离开手中的信件,随口答道:“一些军务。”
军务?骗人的吧。
张道堂没心眼儿,又问:“那您这么揣着干嘛?不就是令人头大的条文么,您至于笑成这样。”
宴云笺倏地收了笑:“你少管我,做你的事。”
“哦,”张道堂老老实实不再问了,但他闲不住,安静了一会儿又眉目含喜地问宴云笺:“少将军,这一仗在墨元腹地重重挫伤那杨潇烨的锐气,他折损了上万兵马,老本都快没了,东南这仗,是快要打到头了吧。”
宴云笺不置可否,点头:“迟早会结束。”
这还用说吗?可不是迟早结束么。
也太严谨了,张道堂哭笑不得:“您就是谨慎,沉稳,说话滴水不漏的。就算说出来让我们高兴高兴又怎么了,眼看着离京快要四年了,一直都没回去,我还想着明年开春是不是就能归乡了。”
“你现在就盼,若是没成,岂不失望?”宴云笺在他肩上拍了一记,“还是踏实点吧。”
战场上的情况,谁也不敢下准话,这次一战,原本是想生擒杨潇烨,若是能成,只怕此刻东南这场战役便已经结束了。但杨潇烨没那么好拿下,死里逃生,还是跑了。
不过眼下对于燕夏已不乐观,若杨潇烨不立刻组织反击,他们便会寸寸推进,渐渐吞掉整个战场;可若即刻反击,行动仓促,又未必有充分准备。
机会稍纵即逝端,看他怎么选择了。
宴云笺出了会神,忽然想起来:“怎么不见将军?他手臂受伤,已经处理好伤口了吗?”
“哦,将军的伤已经包扎过了,方才他们几位大人在营帐里议事,副将赵大人忽然进来送了个东西,”张道堂挠挠头,一脸疑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反正赵大人的脸色不太好看,将军……面上倒看不出什么,不过他看过后,就立刻出去了。”
宴云笺道:“那东西外观如何?”
“嗯……不大,大概有这么大吧,”张道堂用手比了一下,“那东西用布包着,赵大人拿在手里,挺轻松的,想来也不重。”
****
姜重山双手撑着桌子,沉默盯着眼前布包,萧玉漓坐在他对面,双手紧握,一言不发。
听见动静姜重山转头,看见宴云笺掀起帐帘走进来。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说话。
“义父,姜夫人。出什么事了?”宴云笺看一眼那布包,虽然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看姜重山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就知道此事不小。
姜重山动了动嘴唇:“阿笺……”
宴云笺上前。
“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姜重山握着桌子一角,慢慢坐下来,挺拔的背脊竟有些微佝偻,他低着头,“这段时间,阿峥已送来了三封报平安的信。”
是的,信中提及府上日常,叫他们不必担心。他知道战争进入最紧张的焦灼时刻,担忧燕夏会使一些搅乱军心的手段,让他们不必理会,他与阿眠在家中很好。
姜重山道:“原本我们都没将此事看的太重……”
萧玉漓忽然一下站起身来,双手紧握成拳,嘴唇微微颤动,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
姜重山看她一眼,伸出手向下压了压,似乎劝她稍安,旋即侧头看宴云笺:“你看看这布包。”
宴云笺冷静地打开布包。
他一颗心早就提起,事关家里,义父与姜夫人又是这样一副神色,他知道出事,却不敢乱猜,直到布包完全打开。
看到里边的东西,他紧紧悬在高处的心终于骤然摔落,碎成一地齑粉。
那是一双手,左手无名指有刀疤,右手掌心有一处烫伤。
这是凌枫秋的手。
萧玉漓抬眸看宴云笺,连他们都看的出来,凌枫秋是宴云笺的亲兵,他必然一眼就认识:“你也清楚,凌枫秋的武功不俗,能将他残害至此,对方会是怎样的路数。”
她顿了顿,压抑着心里茫茫然的惧意,尽可能冷静:“你把凌枫秋留下,跟在阿眠身边保护她,连他都成了这个样子,那阿眠……”
这些话,方才只是在她与姜重山心中恍然回荡,直到此刻说出口,竟觉得手脚发软,几乎有些站不住。
姜重山取出三封书信,一一摊开搁在桌边:“我方才已经确认过了,确实是阿峥的字迹,若据此来看我倒觉得,他们出事,或许是他寄出第一封信之前。”
宴云笺拿起这三封信。
之前每次信寄来时他都看过,但这一次拿起却不一样:“阿眠危险,但大哥未必出事。”
萧玉漓道:“为什么?”
“大哥下笔腕力沉劲,笔势锋利,不似受制于人处处掣肘的羸弱。若他被限制自由,这种书信,是不会送到我们手里的。”
宴云笺反复看了两遍:“而且送信,与送这双手的用意背道而驰。从目的出发,信的确是大哥差人寄来;但这双手……并不是他送来的。”
此话分析的确有道理,叫人无从反驳。萧玉漓眼圈泛红,一拍桌子怒喝道:“阿眠出事,他一连三封平安信,他怎么敢?!”
“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萧玉漓看向宴云笺,“什么?”
宴云笺目色不变,继续道:“若非这三封平安信,墨川平原一役,您与义父未必能心无旁骛制定出如此精猛的作战计划。就算能做到把阿眠的生死置之度外,也会分心,怕杨潇烨尝此大败,会以阿眠作为报复。”
他看的明白,这做法不能单以对错盖全。
于理智上,毫无问题。
于情感上……宴云笺微微阖眸,将那三封信搁到一边,不让情绪外露出来。
萧玉漓耐着性子听完这些,在营帐中来回踱步:“可现在的情况,又有什么不同,我们的确有天衣无缝的作战计划,而现在对方送来了这双手——只要是威胁,还怕早与晚吗?”
“他们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恨声道,“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可我们能退吗?我们不退,那阿眠……”
姜重山道:“我们不能退,只需一击就能完全溃败燕夏大军。”
“那我的阿眠就活不成了!”萧玉漓几乎崩溃。若仅仅只是活不成,能痛痛快快的死,她锥心之痛,也能忍受下来。
可她不能忍受的,是她如珠如宝的女儿,即将受到惨无人道的折磨。
宴云笺紧抿唇,萧玉漓的尖刻声音如一道利剑,从耳膜直直钉入脑中。
胸膛里一片鲜血淋漓,外表却仍是完好无损,他的目光凝聚在那双断手上。
不对,不对。
杨潇烨不可能有余力绕到后方劫走阿眠,他们挡在前面,控制着这一片战场,他的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不露一点痕迹潜入潞州?
能让凌枫秋如此惨烈,需要多少人、身上怀着怎样的功夫?若他真有这样的骑兵,为何不用在正面战场上力挽狂澜,却让自己如此惨败?
“禀报将军——潞州来的急信——”
营帐外一士兵高喊。
姜重山站起身,大步向外走去,一把抽出亲兵手里的信,撕开取出来读。从收到断手那一刻起,他立刻飞鸽传书,让姜行峥将家中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他,不得有丝毫隐瞒。
萧玉漓连忙凑上去看:“阿峥怎么说?”
“他承认了,那些人只带走了阿眠一个人,”姜重山沉声,“他派人跟了一路,在雁鸣山北侧胡连谷附近被甩脱了。”
“为什么只带走阿眠?”
姜重山沉默,满府男丁是他姜重山调.教的人,大丈夫宁死不屈,带走也无用。妇孺仆役,也并无什么用处。也许他们觉得娇娇女儿柔弱,更能拿捏他吧。
“雁鸣山以北,再往前,确实要进入燕夏境内了,”姜重山冷静片刻,“阿眠八成在杨潇烨手上。他们派人送来了这双断手,至少能证明她还活着。”
这句话不假,却也让人心中发寒。
“那应该怎么办?我们现在难道只能等对方开条件?”萧玉漓颤声问。
不等对方开条件,就当做没有这件事,这最后一战,他有必胜的把握。
可是真的能做到么?
姜重山微微仰头看着帐顶,他心爱的、珍珠一样的女儿,真的可以假装不在乎吗?
“义父,您做不到。”像是看穿姜重山的思绪,宴云笺轻声道。
比起他们二人,他冷静的近乎诡异:“杨潇烨一定会组织反击,越快越好,他不想拖。但是他需要时间恢复元气。”
“让我们惶恐的时间,就是他急速恢复的时间。”
“你想说什么。”
“我们有三种应对,一是妥协,二是割舍,第三就是当机立断,从他手上把人抢回来,”宴云笺道,“对于他而言,这三种可能他都做好了准备。”
姜重山看着他。
激战这么长时间的对手,对于彼此的了解自不必说,杨潇烨确实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宴云笺的话没有错。
但他也听的出来他的意思:“阿笺,若我现在派人去救阿眠,一成胜算都没有。杨潇烨可以准备万全,只等我们自投罗网。”
宴云笺说:“不用旁人,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萧玉漓反问,苦笑了一下,“杨潇烨不是樊鹰,这次情况比上次要棘手的多。已经到了殊死一战的时候,只怕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道理宴云笺明白,可他捧于掌心的暖玉,不可以被别人摔碎。
姜重山动了动唇,前路凶险几可想象,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实在百般苦涩,说不出口。
他多想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却不能丢下这万千将士。
“我自己的女儿,却要托付你舍命相救……”
“阿眠不是我的妹妹么?”宴云笺低声道。
姜重山抿唇,“……此事凶险,不能仓促行动——”
“义父,来不及了,阿眠等不了,”宴云笺道,“事出突然,她很可能没有随身携带药丸,她……欲血之疾,下一次发作的日子,就是明日。”
溪光星河(三)
姜眠昏昏沉沉睁开眼睛, 透过破旧脏污的木栏,看见外面浓的似墨一般的夜空。
她不知道从自己被劫走到此刻过去多少天,古今晓似乎喂她吃了什么药, 她一直浑浑噩噩沉睡。中间只记得他们之间唯一一次对话。
彼时他冰凉的手指微抬自己下巴,目光冷漠,她思绪始终恍惚, 下意识问心中执念的问题:
“爱恨颠真的没有解药么?”
“你还是问了啊。”他说。
他似乎蹲下,平视她,手慢慢摸在她脸上, 语气刻意缠绵轻柔:“没有,阿眠,别痴心妄想了。”
他的手真是恶心, 姜眠沉沉想着, 刹那间用尽力气偏头,张嘴狠狠咬住——可惜没能咬下他几根手指, 他躲得快,只咬破小指下方的肉。
古今晓立刻甩手, 姜眠被这大力气甩到一旁,头愈发昏沉,再没有任何力气,动了动唇,自己也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
他却笑了一声。
很久后, 他的毒蛇般的声音从头顶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没有恶意的。”
“我只是想请你看一场戏。”
……
那次之后, 再也没有听见古今晓有任何回应, 眼前漆黑, 耳边寂静。
直到此刻,意识久违地回笼。
姜眠动作很轻地四下打量, 身下是干枯的稻草,行路时摇摇晃晃,这似乎是一辆囚车。
“停下——什么人!”
前方一声高喝,姜眠小心地侧头向外看。
这是到了一处城门关隘,守城的士兵在例行盘问。
只不过,他说的是燕夏语言。
潞州与燕夏接壤,祖祖辈辈双语通用,她在这里生活四年,早就听懂了。
前方驾车的人和善笑着,同样用燕夏语回道:“大人辛苦,这是流放的囚犯,赶着在初九前入城的。”
“流放?流放到这晦气地方,”那守卫上前向查看,“承都前面雁鸣山,正打仗呢……”
他话音一顿。
透过囚车的木栏杆,他看见姜眠的脸。虽然脸颊上蹭了一片脏黑,但是根本掩盖不了肌肤的细腻雪白。
“呵,”守卫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更加放肆地打量姜眠,“生了这样一副皮囊,难怪要流放到这里,前头的兵爷都不是吃素的,你还不如死了。”
他愈发大胆,手从木栏间隙中伸进来想摸姜眠的脸。
姜眠心一沉,立刻向后躲去,所幸这囚车很大,木栏间隙不宽,那人手臂进了一半便卡住了。
“贱胚子,你躲什么,这会儿还当自己是贞洁烈女。让我听听,你是哪家的官小姐,这么尊贵的碰不得的。”
“哎——”驾车的人笑拦道,“这哪有什么官家小姐,到了王爷面前,都是地上的泥。”
守卫随意点点头:“那倒是,老兄一路也辛苦,王爷面前,多为兄弟们美言几句。这些女囚只盼王爷使唤腻了,想起兄弟几个,也能分点汤喝。”
他挥挥手,竟没再细查,对前方的人扬声,“放行吧——”
木质的囚车车轮转动,缓缓向前驶去,离开很远,姜眠还能感觉到那些士兵轻佻放肆的打量目光。
那种不怀好意似跗骨之蛆,直叫人每一寸皮肉都冰凉战栗。
在这扑面而来的恐惧与恶心中,她竟不合时宜地想宴云笺。
想他温柔,干净,气息都是暖的。
如果能躲在他怀抱里,即便在这囚车中虎狼环伺,她也敢放心地睡去。
这念头只冒出一瞬,就被姜眠摇头掐灭了。
她打起精神向外看去。
进城后再没看见人,此时已经夜深,街上十分安静,只听见马匹前进和车轮滚过青石板的声音。
无论驾车的马夫是不是古今晓的人,这条路的终点一定是杨潇烨的驻营地。
姜眠垂下眼眸,她原本就没想明白古今晓这一次劫走她目的为何。若是要命,上一次他动手就是;若不想她丧命,为何将她送到宣城王手上?如果自己成为威胁父兄的底牌筹码,真当她没有烈性不敢自尽么?
可是又不像,他将她乔装,似乎不想暴露她的真实身份给杨潇烨知道。
姜眠咬住下唇。
无论身份怎样,等到了杨潇烨的军营,她又该怎么自救?
她低下头,纤弱的手臂环住自己,清澈的水眸默默睁着,是暗夜中唯一一抹亮色。
***
车进军营,几个围坐在火堆旁的士兵最先看见,一起站起来,发出几声兴奋叫声向囚车走来。
马夫与他们客套几句,陪着笑脸让开,几个士兵直直靠近,目光都盯在姜眠身上。
为首的人手中攥着一把钥匙,那是马夫方才给他的。
姜眠心中发紧,细白的手指微颤,握住囚车栏杆站起:“你们别碰我,我要见你们王爷,有重要的事禀报。”
她说的是燕语,因为几乎没说过,讲的有些磕绊。而燕人语调发音沉,被她说来,显得格外软糯。
一个士兵目光肆意,笑道:“你要找王爷说什么话,先与我们说也是一样的。”
姜眠看着他们:“你们一定要碰我,我反抗不了,但你们最好直接杀了我。否则让我有机会到王爷面前,我保证你们死的比我快。”
燕夏的律法和梁朝大同小异,她虽然是一届阶下囚,但生死只能由掌势的人说了算。这些士兵再如何胆大包天,也绝不敢越在他们主子前面把人杀了。
士兵们面面相觑,都被眼前姑娘掷地有声的话说的怵了一瞬。区区囚犯,说话底气这么足,倒让人一时之间不敢下手了。
终于,有个人站出来,往地上呸了一声:“我就不信,她能拿出什么天大的情报,无非是晃我们一下,想见到王爷,得他青眼,免得自己遭罪!”
他越说越觉事实如此,上前拿过身旁人手上的钥匙,三两下开了锁,一把打开车门,长臂一伸,姜眠避无可避被他钳住手腕。
力量悬殊,她连一丝挣扎都做不到,便被这士兵粗鲁拖下车一把掼在地上。
“吵什么呢。”
几个士兵一起回头:“容哥。”
“您伤着,怎么出来了?”
来人是王爷新提拔的校尉,虽然官阶不算高,但前途不可限量——半月前方在战场上舍命救下王爷,大梁火攻,他烧伤了脸,也熏坏了眼睛。
这会儿眼上缠着一圈厚实的纱布,脸上的烫伤还泛着红血丝,看着委实吓人。
容山道:“眼睛疼的很,躺不住,这怎么回事?”
他脚尖微抬,向姜眠的方向。
姜眠抬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来人居高临下,身子高大而挺拔,面目全非的脸格外骇人。
“流放到这的女囚,今日刚刚送来。”
“哦。”
容山点点头,唇边浮现一抹恶劣的笑:“漂亮吗?”
“漂亮!真是绝色,长这么大,哪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容山沉吟不语,他脸已经烧成那样,眼睛又被厚布缠着,也没什么神色可言,几人见他沉默,心里琢磨一番,有人试探问道:
“容哥要是有兴趣,您先拿去玩玩?”
容山似笑非笑:“我自然是有兴趣的,只是漂亮的姑娘看见我这张倒胃口的脸,怕是不太愿意侍奉。”
“这是哪的的话,能伺候容兄是这小娘们的福气!”
容山勾唇。在这一声声阿谀奉承中,缓步向姜眠走近。
姜眠无助地向后缩,可她背后就是囚车的车轮,根本无处可躲,她闭了闭眼睛:这一劫,大概逃不过。
心脏处攀上细细密密的疼痛,走一步看一步,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到活着回家。
“人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呢?吃饱了撑的吗?”
千钧一发间,远处陡然传来一声娇俏厉喝,随着她话音渐近,所有士兵都灭了嚣张气焰,规规矩矩朝她行礼。
“棠姑娘。”
容山循着声音侧脸,顿了顿,也微微拱手:“棠姑娘。”
秦棠走上前,锐利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视一圈,最终盯着他们围住的姜眠。
她笑了笑,在她面前缓缓蹲下,平视着她。
“袁承阳这个老头,竟生了这么水灵的女儿,真是叫人大开眼界。”秦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勾起姜眠的下巴,让她抬脸,“半个月前,你父亲在战场上临阵脱逃,丝毫不顾你这个独生女的死活,王爷找不到他人,只能叫女代
忆樺
父过,由你替那个老东西偿还。反正他犯的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你也不算冤枉。”
秦棠嫣然一笑:“不过你要做好准备,王爷这次大败,袁承阳是罪魁祸首。此时此刻,王爷最恨的就是他,可是抓不到他,却抓到了他的女儿。”
她贴近姜眠的耳朵:“王爷的恨意,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恨就恨吧,无论杨潇烨把她当做什么仇敌来恨,都比知道她是姜眠要强上许多。
这么自嘲一想,姜眠竟然觉得情况不算太糟。至少她藏好了自己的身份,还知道了这么多信息。
说完这些,秦棠甩手站起来,回身对几个士兵斥道:“这是王爷点名要加急押送过来的犯人,要杀要剐只能王爷一个人说了算,你们算什么东西?在这里起哄。”
她一个女子,身穿一身素衣,站在这里,端的是娇婉柔顺,弱不禁风。训责起人来,却无一人不低着头,惶恐听训。
“还有你,”秦棠瞪了容山一眼,“你也添乱。”
容山低头,什么都没有说。
秦棠收回目光,回头吩咐道:“你们几个,把人带到王爷面前去。”
她的命令及其有效,目光所及的两人得令,立刻一左一右架起姜眠,将她往主营帐的方向压去。
其余的人被她目光一扫,也立刻散去,不敢在这里多聚集一刻。
容山也转身欲走,秦棠低声叫住他:“等等。”
她似有急事,上前扯他手,要拉他去一边,容山却仿佛触电般一下躲开,没让她碰到。
“做什么。”
秦棠睁大眼睛:“我还想问你做什么呢?反应这么大。”
容山说:“我看不见,你突然来抓,才下意识躲。”
秦棠看着他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心中隐约明白,“你看不见,这也难怪。你声音怎么变了?”
“被烟气熏到了。”
秦棠弯唇:“是么,还变好听了。好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过来。”
容山似在犹豫。
“过来啊。”
容山才跟上她,走到一处无人处,秦棠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压低声音说:“你这次做得好,舍命救下杨潇烨,他是感恩之人,日后必定会重用你。”
容山安静听着,容颜虽面目全非,气度反而更稳重。
“嗯。”他应了一声。
秦棠声音很低:“以后的路便要你自己走了,你万万莫负了陛下嘱托。”顿一顿,她声轻如气,“……杨潇烨的日子到了,爱恨颠在他体内深种两年,今日便是发作之期。”
容山没说话。
秦棠顾不上他的反应,伸手入怀取出一本破旧的书籍,语速很快:“这两年我一直对照着爱恨颠加重的情状观察,推算的日子绝对不会出错。毒愈累重,今日过后,他便会判若两人。”
“你收好这个,之后就躲在暗处观察。我与袁承阳的女儿,是他的至爱与至恨,若他毒性发作,便是最好的试验时机。一旦成功,你立刻寻找机会潜回都城,告诉陛下大计已成,他从此便可无忧了。”
容山接过,“你要以身为饵?”
秦棠道:“怎么到了今日你还确认这些。我还是那句话:此志已坚,绝不悔改。”
“不怕死么,”容山道,“杨潇烨爱憎分明,手段残忍。被他恨着,你活不成。”
“怕?”秦棠喃喃反问了句,旋即笑开,“是啊,爱恨颠之毒,是我们老祖宗的得意之作,杨潇烨他视我如瑰宝,一旦毒性发作,只会对我恨之入骨……”
“可我从未打算活。为了陛下安宁,我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秦棠笑了笑,抬眸:“他反臣之心一日不绝,陛下就一日不得安枕。这场仗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会将国库拖垮的。”
容山沉默了下,慢慢道:“此次大败,他元气大伤,对上姜重山,他赢不了。”
“我才不管他赢还是输,我只知道他想将雁鸣山打造的固若金汤,便举旗造反。他一直恨着陛下年少时对他诸多欺辱,始终不肯臣服,取而代之的心从未断绝。”
容山慢慢抚过手中书籍,将其收在怀里。
“你为陛下驯养了一只乖顺的狗。”
秦棠咯咯笑起来:“谁让他英雄难过美人关?身心都扑在了我身上,我只能将他当做一件昂贵的礼物,送给我心爱的男人。”
容山点头:“的确昂贵,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秦棠笑容渐收,眉目浮现浅浅愁意。
“他一定会杀了我……也许我会死的很惨。你复命时,若陛下问起,你千万不要说太多,叫陛下难过。”
“嗯。”
“容山,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容山笑了下,笑容有些莫名:“你要死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况且……让一个人亲手诛杀挚爱,对这个人,实在是一种莫大的残忍。”
“呵,你竟会说这样的话……”秦棠伸出手,对着容山烧的面目全非的脸也不嫌弃,竟要上手摸去。
容山立刻扭头躲开。
“怎么,摸不得吗?看你躲的样子,仿佛被我摸一下会弄脏你,贞烈的样。你以为我稀罕呢?”秦棠道,“反应这么大,你心里有人?”
容山没回答的她的话,静了一瞬,道:“王爷要回来了,不去看看么。去迟了,那女囚若被他弄死,可就没法试验爱恨颠的效果了。”
溪光星河(四)
几个士兵把姜眠扔在杨潇烨的营帐里便走了, 姜眠倒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渐渐蜷缩起来。
她衣衫单薄, 心脏时不时丝丝缕缕抽痛,整个人难受的要命,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眼下最要紧的, 是前阵子她为了抑制心疾,吃了两颗宴云笺血引的药丸,虽然当时奏效, 但副作用就是会紊乱欲血之疾发作的日子。
原本最快也该是明晚发作,可此时此刻,她血液中渐渐泛起燥热, 四肢发软, 身上的力气在一丝一丝的剥离。
那晚匆促,她并没有将药带在身上。
染上欲血之疾那一天起, 她从未有宴云笺不在身旁这样孤立无援的时刻。但她知道,要不了多久, 她就会如中烈药,理智全无。
但杨潇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她想活命,想谈判,甚至想保住自己的清白。
这个样子, 是做不到的。
姜眠反手拔下头上的珠钗。
她的头发只用这么一个发钗固定, 一经抽离, 乌发几乎全部披散下来。
半遮苍白的侧脸, 无助又可怜。
姜眠慢慢伸出左手,五指张开撑在地上, 她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右手尽可能死死握住发钗,狠了狠心,对着自己的左臂刺下!
拼尽全力地一刺,尖锐的发钗几乎将手臂捅了个对穿。
姜眠痛的发抖,但意识清醒许多。
“你很好,我还没对你用刑呢,你倒知道自己先用上刑了。”
低沉清冷的嗓音伴随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杨潇烨从外面走进来,冷漠瞥来一眼。
姜眠身上是单薄轻柔的白衣,浓密的长发披散铺在地上,左臂上血洞还在不停流血,鲜血艳红无比,沾染她柔嫩的肌肤和素白的袖口。
饶是狼狈不堪,目光却清亮倔强,这一刻她美的惊人。
而杨潇烨只是淡漠看了一眼,目光毫无波澜转开。
他走到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碗酒:“本王原想着你是袁承阳的独女,他多年来,只守着这么一个女儿过日子,对你应当有几分爱重。也许抓了你,能逼他现身受死。”
“但是啊,”他摇摇头,“在自己性命面前,你这个女儿也算不了什么。”
姜眠眼眸微转,她大概能拼凑出这是怎样一个局——从古今晓出现在家里那日推算,正是杨潇烨大败之后,他气急迁怒,命人绑了袁承阳的女儿来。
而古今晓劫了她,半路将人调包,把囚车里的人换成了她,说不定还给了这对父女一笔封口费,难怪袁承阳不出现。
“不过呢,本王也不想就此放弃。他不出现,说不定也在犹豫,你说不是不是。”
杨潇烨的目光极其冷漠,打量姜眠,就像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一路大张旗鼓将你押送到这里,袁承阳不该不知。也许他就在暗处看着,只要你够惨烈,说不定他承受不住,也就自己出来了。”
“你别做梦了,”姜眠声音有些发抖,除了手臂疼痛,还抵御欲血之疾泛起的无力感,“你看我连燕语都说不清楚,我怎么可能是袁承阳的女儿?”
“我只是梁朝潞州的普通百姓,在边境生活,突然有一日被人掳去,扔到囚车里被带到这。”
姜眠轻轻吸气,右手攀上左手臂,按着那对穿的血洞,慢慢施力:“你就算对我用尽酷刑,也是白费力气,袁承阳早就把他亲生女儿救走了。”
杨潇烨道:“不可能。”
姜眠轻笑了下:“我知道这样说,你觉得我在骗你。但就算我说谎,可你现在更该做的,难道是惩处一个逃兵?”
她抬眸,目光清亮,“我梁军寸寸逼近,只需一役,就能令你一败涂地,你也不管不顾了吗?”
杨潇烨眼神锐利,端着酒碗的手一顿,忽然狠狠砸向姜眠:“你少装腔作势,若不是因为你父亲违逆军令,临阵脱逃,我岂会尽失先手这般被动?!”
他只是愤怒,却并未想杀人,否则这一下必定砸破姜眠的脑袋。但那碗扣在她肩膀上,酒水淋了她一身,有好些流过左臂的伤处。
剧烈的疼痛甚至都没用,酒气一熏,姜眠的意识几乎被无形的大手扯碎。
阿笺哥哥说过,她不能碰酒的……
本就血疾发作,此刻酒顺着伤口流进,姜眠再支撑不住,身体软倒在地。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死死咬着下唇,她几乎想向杨潇烨求饶。
杨潇烨也看出些不对,眉头微皱,却是厌恶。
正待说话,帐外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五哥?”
五哥?姜眠模模糊糊地想,杨潇烨行五,能叫他五哥的,若不是他妹妹,就只能是情人了。
她艰难看去,却见走进来的人,竟是方才的秦棠。
“阿棠,”杨潇烨眉宇间露出一抹喜色,连忙站起身向她走去,看她蹙眉望着地上的姜眠,温声解释,“阿棠,我没有正眼瞧过她。”
秦棠笑道:“我知道,你紧张什么。”
杨潇烨浅浅微笑,又道:“方才小何他们说是你吩咐把她带到我帐中的,可我看她的样子似乎中了药,这是怎么回事?”
“这……”秦棠也不知怎么回事。按理说,那几个人没有这种胆子。
可眼下这种情景,她将这姑娘丢到这里,在杨潇烨眼中会不会变了意味?
秦棠迟疑间,有人恰好替她解围:
“王爷,卑职可否进来?”
杨潇烨微微拧眉,秦棠解释道:“是容山,他被烟熏坏了嗓子。”
原来如此,他道:“进来。”
容山的脸还是格外吓人的,但杨潇烨见多识广,倒未变色,只是微微遮在秦棠面前:“这药是你下的?”
容山道:“请王爷恕罪,棠姑娘来之前,我们闹得过了些。”
杨潇烨本也不在意这些,他眼中只装得下一个人,看姜眠就与看地上的尘埃毫无分别,挥挥手道:“你把她带走吧,随意处置,不必回禀了。”
“只是别叫她死了。”
“是。”
容山应过,后便向后面姜眠走去,姜眠还有些残存的意识,知道有人向自己靠近,瑟缩着向后躲。
容山丑陋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只有唇角绷得很紧,他步子迈的快了些,长臂一捞,将姜眠揽在怀中,打横抱起来。
她身子软的厉害,陡然凌空,几乎像一汪水缩在他怀里。
容山背对着杨潇烨这一瞬间,慢慢将姜眠拥紧。
姜眠双手撑在他胸前想推,却不知晓自以为使了多大力气,手掌却是软绵绵的。
“你别碰我……”
其实这个人言谈鄙陋,但抱的不重,也不粗.鲁,不知是不是血疾发作的原因,她甚至有些想往这个怀抱里缩。
可是不行,她不想这么毫无尊严。
她抗拒他:“你放开我……你敢碰我,我一定杀了你……”
容山一言不发转身,对杨潇烨恭谨点头:“王爷,卑职先退下了。”
退出营帐,外边营地里刚才那些人围在一起看好戏,见他出来,便是好一阵起哄声。
容山道:“都滚。”
士兵们哈哈笑:“不是吧容哥,也不能你一人独吞啊。”
容山扯了扯唇角:“今天人是我的。谁抢,别怪我翻脸。”
“……行行行,你这伤的不轻,不说好好休息,还跟兄弟们争上了,您是爷,我们等一等又何妨?”
容山不再说话,转身向东边走去。
有人在后边叫他:“你不回营帐里,还要先去徽河洗个澡啊。”
他们扎营的近边有条河,名叫徽河,是燕夏沉沧江的支流。看容山的意思,就是奔着那条河去的。
后边有人调笑道:“容哥有花样,你管那么多呢,得得得,今天吃不上肉了,赶紧回去歇了。”
他们嬉笑着走,路上有人朝这边看,容山不理会。
怀里姜眠始终挣扎,幅度不大,软绵绵的,他收紧手臂。
终于,姜眠的小手撑在容山坚硬的胸膛上,再也无可抑制靠近他颈边。
离容山肌肤还有半寸,她发着抖,拼力不让自己再近前,绝望委屈地小声呢喃:
“王八蛋……”
“我要杀了你……”
“我爹娘……哥哥……不会放过你……”
容山喉结滚动,步伐加快。
抱着姜眠到岸边,虽然他眼上覆着白布,却仿佛仍能看见一般,对着河边两个正脱衣服下河洗澡的士兵漠声道:“滚,敢来打扰这的好事,老子一刀剐了。”
他脸上的烧伤本就吓人,语气又这般凶神恶煞。那两人吓了一跳,大气也不敢出,连声应是,抱着衣服灰溜溜跑了。
容山耳尖微动,过了片刻手指轻蜷,紧抿着唇把姜眠放进河水中。
九月初,夜间河水还是冰冷刺骨的。
姜眠骤冷,立刻身子一缩,攀着容山手臂想挣离刺骨的冰水,容山却沉默反握她手按住。
他跟着一起下了水。
这里寒气逼人,身前又多了一个极具压迫感的男人,姜眠止不住发抖:“你……你别……”
“阿眠。”
姜眠有一瞬的懵。
“阿眠,”他说着梁语,声线熟悉,在这被他身躯围困出的安全角落里,声音很低很低,“是我。”
他一面说,一面麻利撕下自己还未沾湿的袖口衣料,一圈圈裹缠在姜眠受伤的手臂上,包扎止血。
姜眠微微怔着注视眼前男人,视线忽模糊忽清晰——什么都能作假,骨相却改不了。即便脸上遮住许多,也能看出那线条流畅漂亮的下颌。
不是宴云笺又是谁。
她已经听不清他声音里浓重的情意,只知道他的语调很静,很稳:
“阿眠,我知道你难受,但我不想欺负你。你现在发作的太厉害,泡冷水熬过去,我的血才能起作用。”
“不怕,我陪你一起。”
溪光星河(五)
河水很凉, 但还不能顷刻间抵消身体内的燥热。
姜眠在认出宴云笺那一刻就全然放弃了抵抗——或者说,她能撑到此刻,都不知是怎样的意志力在支撑, 直到确认自己是安全的以后,几乎是重重扑进宴云笺怀里。
“阿笺哥哥,阿笺哥哥……我真的很难受……”姜眠抱着宴云笺劲窄的腰肢, 越抱越紧,双手无助地揪住他后背的衣衫,“阿笺哥哥求求你……救救我……”
姑娘的身躯极软, 在这冰冷的河水中,温热的叫人险些失去理智。
宴云笺额角隐隐鼓起青筋。
他抱着姜眠转半个圈,将她靠在河岸内壁之前, 先将自己的手臂垫在上面, 让她不至于挨上那坚硬锋利的石壁。
他将她整个人抵在中间,压制住她乱动的身体。
“阿眠, ”宴云笺喉咙里都带了血腥味,“我帮不了你阿眠, 我知道你难受,对不起……很快就会过去……很快……”
阿眠理智几乎无存,但他有。
如果顺应阿眠,她在这寒水中受的罪又算什么。
宴云笺手撑在石壁上,锋利的棱角刺进他掌心, 他毫无知觉——他更恨的人是他自己, 他的不择手段, 将这个世上他最不愿、也最不能伤害的人伤害至此。
“阿笺哥哥, 可是我很难受……”
他只能不断低声:“我知道。”
“你救救我……”
他不再说话。
姜眠被牢牢禁锢,一寸也动弹不得, 越挣扎,他的手越紧。
委屈涌上来,眼眶渐渐湿了:“阿笺哥哥,你放开我吧,我想……”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冷热同存,难受的要命。
但始终还有一丝意识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她没发出声音,就把脸埋在宴云笺胸膛上默默流泪。
宴云笺身量高,河水刚刚没过他腰际,胸口的衣衫还是干的,感受到那片渐渐扩散开的温热濡湿,几乎像被烧红的烙铁洞穿的剧烈疼痛。
“阿眠你不要哭,”宴云笺低声,“你不要哭,难受的厉害,你就打我骂我。”
姜眠缩在他怀里,听他疼惜低哑的嗓音。
这一瞬间,灵魂剥离身体,难熬的折磨下竟有刹那间的清醒与理智。
这时候似乎不会豁然开朗,但她就是懂得了。
她忽然明白宴云笺是特殊的。
这个她在绝境里唯一盼念过他能出现、也唯一可能会出现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将她从水火中救入他干净的怀抱。
她想他,担心他,也需要他。她以为这是将他认作亲哥哥才会如此,这一刻,在他双臂中才知道不是——没有哪个妹妹在被亲哥哥紧紧抱住的时候,希望他能弯下腰亲一亲自己。
明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在她眼中已变得不同。而确认自己的喜欢,本身也只需沉浮一念。
姜眠冷的有些发颤,睁大眼睛注视宴云笺,抽出双手抚上他的脸,将他面上作假的伤疤沿着边缘一点一点揭去。
纱布还裹缠在他双眼上,他俊朗的脸庞已经显露出来,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出了艳绝风姿。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宴云笺柔声道:“阿眠,这个一会还需要,不要乱丢……”
好,她不丢。
姜眠将那些放在一边干燥岸石上。
“阿眠,我……”
姜眠湿淋淋的双臂忽地缠住宴云笺脖颈,他正说的话戛然而止。
她借力上浮几寸,跟宴云笺平视,甚至比他还要高一点点。
贴近他耳边,纯粹,真挚。
“阿笺哥哥,你不要想那么多。如果是你的话,我很欢喜。”
因为冷,她唇瓣显出粉白色,贴在他温热耳垂上那一刻,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纷争,历史,战乱,剧毒。
她说:“阿笺哥哥,我很喜欢你。”
说完后她力气不足,微微滑下。
宴云笺呆怔低头,面对着他怀中的一小团。
因为他的双眼还被蒙住,所以姜眠无从窥见他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的面容很静,身体僵硬,好像在这一刻化作一尊漂亮的雕像。
自己身体内的燥热退下些了,那种撕扯理智的烧灼感流失后,整个人又清醒了不少。
这里真好,像是一处遗世独立的静谧之地。
茂密丛林,遮挡了外边隐隐的喧嚣声,围挡的这里更加安静。夏夜的月,冰冷的河,他们拥抱着彼此,仿佛世间一切纷争都消靡殆尽,只剩下身边的人。
姜眠说:“阿笺哥哥,你应该也不讨厌我,对吧?其实你也挺喜欢我的,是不是?要不然这会儿功夫你一定把我甩开了。”
对的,乌昭和族人不是对伴侣很忠贞吗?如果阿笺哥哥没有动心,为了和未来的夫人交代,他也一定不肯再抱着她了。
宴云笺双臂轻颤,像是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阿眠,你血疾发作,人还不清醒。别说这些不负责任的话。”
姜眠道:“我要负责任的。”
宴云笺顿了一下,双唇微张,片刻之后,他轻轻道:“阿眠,你把我眼睛上的纱布拆下来。”
姜眠听话照做。
他刚才说了,那块作假的烧伤痕迹要留着有用的,那这纱布应当也有用。姜眠拆的小心,没有碰水,拆下后放在岸上上相对干净的草丛。
宴云笺暗金色的眼眸完全露出来。这么一对比,才知繁星夜空也被他衬得黯然失色,这双眼睛,比金星伴月还要美出几何。
宴云笺说:“阿眠,我不是一个会一直委屈自己的人。”
知道啊,姜眠认真点了下头。她当然知道,他虽谦逊温和,但绝不是一个软性子。他不会让自己吃亏,或者说,除去她那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不让自己吃真正的亏。
宴云笺望着姜眠,她还带着一种类似于醉酒后的娇憨感,心中轻叹一声,手掌在水岸边锋利的石块上划过。
鲜血从细细划痕中流出,宴云笺手指微蜷,按在掌心伤口处,指尖沾了血,轻轻点在姜眠唇上。
她粉白色的嘴唇顿增艳色,如花瓣一般娇艳欲滴。
他已经用自己的血为她解困,却不见她神色有太明显的变化。
“阿眠,你明白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么?”
姜眠微微睁大眼睛瞧他,既哭笑不得,又有些不乐意: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她说的那么直白,一点也不含蓄,自己还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啊,我说我喜欢你,不是对哥哥那种喜欢。”为了表达自己有多清楚,也为了让他更明白,姜眠又补了最后一句。
宴云笺注视她,喃喃道:“为什么会喜欢我?”
“因为你好呀。”
宴云笺低声:“我好么?你不觉得……我背景太过复杂,与我在一起要背负许多东西,会很危险,也很累么?”
这些已经不是最主要的了。
姜眠温柔回望着他。
和他在一起不会危险,也不会累。
那些他嘴里所说的遥远的东西,真正烧到她身上时,眼前的人,已不是彼时的人了。
等他们反目成仇那一天,他就不会对她这样疼爱,这样怜惜,所有的温柔都荡然无存,她的阿笺哥哥将不复存在。
可是这一刻她忍不住,好像情窦初开,就是无法自抑,只要在这一刻拥有他就好。
这一刻,这一天,只要他还是眼前这个令她心动的人,无论叫勇敢还是自私,她只是不想让自己遗憾。
拥有过再失去和始终不曾拥有,都是很苦的,但只有这两条路能走的话,她不要约束自己——用日后他面目全非的日日夜夜去后悔,她不想,她要得到他,得到和他在一起的回忆,留给将来的自己一一细数。
理智如此清醒,感情如此放纵。
姜眠说:“你是最好的,你说的那些……”
她偏头想了想,很认真的样子。想好了,诚实告诉他:“不重要。”
宴云笺浅浅笑了:“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嫌弃?”
姜眠也笑:“我为什么要嫌弃?阿笺哥哥,我都已经想好了,要么我们在一起,要么我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过,做自己的事情,空闲的时候就想你。我这辈子就这两条路会走。旁的什么人,是一眼也不会多看啦。”
宴云笺静静看着她。
漫天星辰倒映在静谧的河水中,粼粼碎光折在他眼眸里。
他的气息围困在四周,目光如此侵略性,姜眠脸颊一点一点烫起来,低下头,有些羞于与他双眼继续对视。
宴云笺轻道:“阿眠,你知道方才刚刚下水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姜眠正乱着,听见他说话,立刻很给面子的问:“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呢。
怀中温香软玉,通过水的托力被牢牢贴在他身上,他几乎能感受到她每一寸玲珑温软。
她是他深爱的人,无需任何撩拨,已经让他沦陷。更何况方才情形,他有无数时刻几乎想沉沦在自己无边的深情与欲望之中。
可他不能,也不敢。
在这幕天席地的河水中,他已经算是轻薄了阿眠,若再失分寸,纵死,也赎不清罪过了。
宴云笺微笑道:“我当时想,我这样抱着你,实在唐突了你,等你清醒过来,一定再也不肯看我一眼,理我一下了。”
姜眠连忙摇头:“我哪有那么不讲道理,你是为了我好,我能不知道吗么,就算我不是这样喜欢你,我也不会怪罪你啊。”
宴云笺弯唇,笑容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夺目生辉。
笑什么呀?自己这么直接,他也太含蓄了吧?姜眠紧了紧手臂:“所以呢,说了这么半天,你还是没有说你喜不喜欢我?”
流水潺潺,树静月深。
阿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宴云笺缓缓低头,目光为未移动半分,凝视姜眠,一点一点与她额头相抵。
他们二人鼻尖若有似无轻蹭着,姜眠绷不住笑了,她不想再问,没有什么能比他的动作表达的更贴切。
宴云笺抱着人,怀里满是温软与浅香。
他动了动唇,声音轻的像低叹:“阿眠,我答应过义父,不让自己沾染你。”
他的声音像是隔一层水膜,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影影绰绰听不清楚。姜眠抬头仰视宴云笺:“阿笺哥哥,你说话声音好小,我听不清。”
她认真的样子太可爱了,宴云笺忍不住又抱紧些,低头看他,唇角又翘起些弧度。
“刚才说的那些都不重要了。阿眠,我不想做一个无耻之徒。”
有些决心一旦下定,就再也无可更改了。
一往而深这条路,本就没有回头的权利。
他会跪在义父面前,求他原谅与同意。他会为自己争取,只要阿眠也喜欢他,他就永远不会放开她的手。
宴云笺低声道:“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了结,用最快的速度。信仰留给我的那些责任,我一定完成,我会把一切危险的、肮脏的事情扫清,不叫那些侵染你分毫。”
他话里的情深意重,比烈酒还要醉人。
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她知道他会做到。只要他还是她独一无二的阿笺哥哥,他一定会保护好她。
姜眠把头抵在宴云笺颈窝上,不愿去分辨自己究竟是清醒还是疯狂。
“阿笺哥哥,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直陪着你到,我再也找不到你那一天。
宴云笺笑了。
听见他浅笑的声音,姜眠抬起头对他眨眨眼睛:“阿笺哥哥,你刚刚问我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吗?”
宴云笺弯着眉眼摇头,她古灵精怪,他又怎知她小脑袋里那些奇思异想。
姜眠凑近了些,仰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娇憨可爱的不成样子:“当时你抱着我,我脑子里乱的很,只有一个念头特别清楚——我想让你亲亲我。”
宴云笺眸光陡然一暗。
好半天,他磕绊:“你……你是不是觉得……”
“觉得什么?”
罢了。
真是拿她没办法。
望着这双澄净乌瞳,里面写满了纯粹的依赖与爱意,宴云笺激荡的心终是一寸一寸软了下去。
他缓缓靠近,越来越近。
在距她娇嫩唇瓣还有半寸之遥时,他一直强撑的气息还是乱了。甚至下意识闭上眼睛,长卷的睫羽颤个不停,和平时冷静自持,运筹帷幄的样子判若两人。
紧张和羞涩仿佛会传染,虽然是她先撩的,但见他如此,加之气息极近,几乎将自己全部笼罩,姜眠也卡住说不出任何调侃之语。撑了两下,也慌乱地闭上眼睛。
刹那间,一个蜻蜓点水,不含任何情.欲的亲吻落在唇上,只感受到温热的瞬间便轻轻离开。
什么嘛……
就这……
这……
姜眠心里腹诽,脸上却滚烫的愈发厉害,嘴上不敢再撩拨,老老实实装作淡定移开目光,不看他。
宴云笺撑不住笑了。
轻抚她柔软的小脸后,大掌扣着她后脑将她圈揽在自己怀里。
“乌昭神明在上,阿眠。我一定娶你为妻。”
薄血覆影(一)
宴云笺抱着姜眠回去的时候, 营地里还有一些士兵在帐外。
看见他,他们不约而同笑起来。
“赵大人这一去可真久……”
在他们说出更轻挑的话之前,宴云笺开口, 说的还是流利的燕语:“我没功夫跟你们浪费时间,滚远点。”
他语气不客气,也不耐烦, 半点脸面也不留。
有人道:“差不多就行了,还真独占着不撒手么……”
一面说一面向前,伸臂要将宴云笺怀里的人抱过来。
听得出来, 这是那时拉扯阿眠将她推倒的那人。宴云笺上身未动,重重一脚踢在那人胸口,男人陡然凌空飞出, 破布麻袋一般狠狠摔在地上, 口吐鲜血,不停抽搐。
竟如此狂妄, 剩下几人没了玩笑心思,敢怒不敢言地让开——宴云笺护食, 甚至将外衫脱下包裹住那姑娘,将她遮得严严实实,无论是样貌还是身躯,全都叫人一点也看不见。
这女人,不争一时也罢, 众人看着宴云笺小心护着姜眠往营帐中走, 正要散去。
哪知下一瞬, 主营帐“砰”一声响, 像是什么人重重摔在地上。
所有人齐齐回头循声音方向望去,甚至不少人从营帐中探出头, 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急急奔走,高喊王爷。
宴云笺只顿了一下,怀中小脑袋微微动,他手臂一收,她立刻老实。
趁着混乱,他矮身进入营帐。
还好这容山是炙手可热的功臣,新升了官,营帐是独立的,宴云笺进去后便立刻寻找药箱。
姜眠还是有点好奇,想掀开营帐一角看看,又怕惹麻烦,就蹲在厚实的帐帘后期盼能听见些什么。
“阿眠,你手臂上的伤要赶快处理了,沾了水,不要感染才好。”宴云笺打开药箱,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
姜眠扒耳朵听呢,摇摇手:“你别说话。”
宴云笺哭笑不得,大步走过来直接把人抱起来往小几那走:“想知道怎么回事,问我就成。但你得听话,不然我不告诉你。”
姜眠难掩震惊:“你知道?”
“嗯。”
“真……的假的?”
“手放在这别动。”
要说世上有些事情,还真是不公平。燕夏宣城王的军营,偏偏出了一个刚刚毁容又伤了眼睛的人,以至于大摇大摆混进来一个人不说,他还在这有条不紊地取药给她处理伤口。
有的人想活下去都艰难,有的人,轻描淡写,把一切控于股掌之间。
真是不公平。
姜眠被宴云笺放在一处软垫上,她曲着腿,一手抱着膝盖,另一只受伤的手臂乖乖伸着。
她好奇:“阿笺哥哥,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啊?杨潇烨死了吗?”
宴云笺说:“想法不错,真会为义父省事。”
姜眠抿唇一笑,也觉得自己太露心思,“那是怎么回事呀?”
宴云笺手顿了顿,心说此事真是阴差阳错,他伪装成容山,没想到他还是潜伏在杨潇烨身边的卧底。
他想起秦棠那些偏执疯狂的话。
“我从未打算活。为了陛下安宁,我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我一定会死……也许我会死的很惨。”
宴云笺将药膏倒在手上,指尖挑起一些轻轻敷在姜眠的伤口上,她手臂红肿着,他忍不住动作更轻。
“阿眠,燕夏有一种奇毒,叫爱恨颠。”
姜眠狠狠一抖。
宴云笺立刻停手,急问道:“怎么了阿眠?我碰疼了是么?”这里虽是独立的营帐,但并不绝对安全,故而他没有拆去面上的伪装,眼睛还是遮着的。
以为自己够小心,没想到还是伤到她了。
姜眠不安地看着宴云笺,所幸他目不能及,看不见她难过与心疼。
爱恨颠,想起这个,她整个人都在发颤:“我……我是疼。”她只能这样说。声音越说越低,幼猫一样催人心肝。
宴云笺本就怜她,闻言心里更是生疼:“对不起阿眠,是我手没轻重,”他攥了下拳头,有些无措地搓一搓手指,“这次我会小心的,不让你再疼了。”
姜眠把手伸过去,明明还是靠在宴云笺身边,她却觉得比上一刻冷。从他口中听见“爱恨颠”三字,无异于一声惊雷炸响,叫她措手不及。
“阿笺哥哥,”见他完全没怀疑,只是更专注小心地给自己上药,姜眠小声叫他,“爱恨颠,怎么了?”
宴云笺低着头,口中答道:“此毒毒发,人将爱恨颠倒,杨潇烨两年前中了此毒,今晚毒发。”
比起旁的,姜眠更注意的是最后的信息,身子微微前倾:“你怎么知道他今晚便会毒发。”
“似乎可以推算,”宴云笺虽看不见她明亮的大眼睛是如何求知若渴,但知道她目不转睛望着自己,心下一软,想着她手疼,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伸手将怀里的薄薄书籍拿出,“这上面有记载。”
方才在河水中那么久,所幸这书在他怀中,只打湿了一角,还能翻阅。
姜眠手指微颤,几乎屏住呼吸轻轻翻开这书。
这是一本关于燕夏剧毒的详录,燕地擅毒,但不是所有的毒都能有资格被奉为圣宝,这一本上毒种不多,样样惊心。
第一篇就是爱恨颠。
姜眠大致看了看制毒流程,便翻过去,不动声色瞄一眼宴云笺,他只是很专注地给自己包扎,没有管她翻书的动作。
她目光重新落在书上。
这确实是她有机会能接触到的最全信息,原来爱恨颠并非完美无缺,它是可以根据人体细微变化,从而推测出准确的发作时间。
姜眠心中一动,先翻到最后。他看过高叔屋里的毒经,制毒者一般都会将解法标注在最后。
但此刻,眼前书面只有两个简单又锋利的字。
无解。
真的是无解,她一直以来的心存幻想和一丝侥幸,彻底荡然无存。
姜眠心如刀绞,默默将书页翻回来。
她快速默下内容,但不敢让自己太专注于此,便摊着书本一面记,一面与宴云笺说话:“阿笺哥哥,这本书你是怎么拿到的?”
宴云笺道:“说来话长,其实秦棠是燕帝放在杨潇烨身边的卧底,我假扮的这个人,是她的内应,她知道自己没有生路,便将此书托付给容山。应当是想留下一线传承。”
“那,你也看过了吗?”
“我覆着眼,还来不及看。”
没看过就好,姜眠小心地问:“那你是知道容山是杨潇烨身边的内鬼,才故意假扮作他吗?”
宴云笺笑了:“当然不是,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我想救你出去,并非顷刻间能完成的,只能留在这里慢慢筹谋。那就须得混进来,我心中几个人选里,容山并不是最优。”
知己知彼是战场上最朴实的保命符,对于敌方的了解,几乎超过于对自己的了解。杨潇烨手底下有什么人,何人堪用,能否有机会假扮,这些都在考虑范围之内。
只不过尽人事也要看天命,他最想选的人,实在没有机会靠近,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方崭露头角的容山——利大弊大,作为伪装他无懈可击,只是因为太过显眼,想带着阿眠一起逃离,就不太容易了。
姜眠认真听他说话,也明白大约是怎么一回事:“你假扮成容山,又因为扮的太像,秦棠没有看出来,所以她还像往常一样与你商讨计划?”
“嗯。杨潇烨野心勃勃,义父早就看出他与我们抵抗,并非完全为驻守燕梁两国的边境线,颇有些占下雁鸣山自立为王的架势。”
宴云笺将纱布轻轻系好结,用剪刀剪断,“他是庶出皇子,年少时不受宠爱,被当时还是嫡兄的燕帝多番欺辱。故而心中生恨,从未臣服过他。”
姜眠眨眨眼睛,有些难以置信:“那位秦棠姑娘是燕帝派来的人,目的就是令杨潇烨对她情根深种,然后静待他毒发,用自己的命验证他已经爱恨颠倒,从而保证他可忠诚于燕帝,再不生任何反叛之心?”
宴云笺轻轻点头,其实还有一点,秦棠万分谨慎,仅用自己验证还怕不妥,便将袁承阳的女儿送入局,由杨潇烨亲眼看过,才算万无一失。
不过是他从中搅乱,不可能让阿眠再去担这个风险。
姜眠没受伤的手悄悄在下面攥住自己衣角。
看他说起这些话,言语沉着,态度冷静,但她对他何其了解,怎会听不出他语气中那一丝无可奈何的不忍。
他不忍,是他本身就为情一字肝脑涂地,为仇夙兴夜寐,坚韧孤勇。听闻他人此等爱恨颠倒的下场,便是仇敌,也觉于心不忍。
发愣的这会儿功夫,宴云笺已经将药品都收好,温声嘱咐:“阿眠,你手臂上的伤刺入极深,但没伤到骨头。你小心些,不要乱动。”
“嗯。”
想了想,宴云笺还是低声道:“以后无论面对何种境地,你只要尽可能的保全自己,把承受的伤害降到最小,不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
姜眠看看手臂:“也还行吧,不算太吃亏。”
宴云笺语气严厉些:“阿眠,此番你运气好,这一下刺偏,没伤到骨头也没切断经脉。如若不然,这条手臂可能会废。”
姜眠垂下头,小声道:“我是在保护自己啊……你也不可能永远都来救我。”
宴云笺揉她头发:“傻话。”
姜眠抬眸看他一眼,又很快移走目光,傻就傻吧,反正爱恨颠没有解药,他永远都不会懂,就永远都不会难过了。
“阿眠,你这段时间……”宴云笺刚刚开了个头,忽然外面喧嚣声大起,声响低沉沉闷,令人头皮发麻。
姜眠跟着宴云笺站起来:“这是怎么了?”
“没事,是号角声,”宴云笺说,“燕夏军规,要对罪大恶极的战犯当众处刑。”
罪大恶极的战犯?
电光石火间,姜眠嘴唇轻颤:“难道是秦棠么?”
也只能是她了。
当众处刑,是不允许任何人缺席的。宴云笺下意识伸臂揽住姜眠,可是,他又不放心阿眠一个人留在这里。
迟疑了下,宴云笺转身翻找出一套最小的士兵军装,抽出来递给姜眠:“阿眠,你把这个换上,跟我一起出去。”
姜眠也不废话,立刻接过来展开,铺到一边,抬手便解自己身上的衣服,刚刚打松腰带,手顿了一下,抬眸望着宴云笺。
“怎么了?”宴云笺察觉她犹豫。
“……你转过去啊。”
哦,宴云笺喉结微滚,立刻转身背对她。到底是心不够细,他还以为自己盖着双眼,就没关系呢。
姜眠脸颊泛红,虽然宴云笺背对着她,还蒙着眼睛,可到底是在身边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她换衣服还是会觉得羞赧。
她低头动作麻利地除去衣衫,将那军装快速套在自己身上,虽然这已是最小的,穿在她身上还是大,姜眠什么也没说,动作迅速地卷了裤脚与袖口,把甲胄套上。
“阿笺哥哥,我好了。”
宴云笺抓了两个头盔,一个拿在自己手里,另一个戴在姜眠头上,摸了摸前沿,确定可以半遮住阿眠的眉眼。
虽然感觉有些失礼,但他怕出错,还是细心地帮姜眠理一理衣服,嘴上叮嘱:“阿眠,这会儿外面正混乱着,所有人都往出走,我们混进去不会有人发现,你别紧张。”
姜眠认真点头:“我不紧张。”
“出去后,你就跟在我身后,不用太刻意,落两步的距离就可以,”宴云笺想一想,“万一被人群冲散了,也不要慌,照常往前走,我能感觉到你。”
“嗯,我知道。”
他的阿眠真乖,宴云笺忍不住微微笑,伸手摩挲一下她柔软的脸颊,旋即牵着她的小手:“走吧。”
到帐帘前,宴云笺先驻足侧耳听了会儿,确认无虞便泰然自若掀起帐帘,拉着姜眠走出去。
一出营帐,他便松开手,沉静地向前走。
姜眠跟在他身后,最开始认真盯着他脚后跟,渐渐的周围人越来越多,她偶尔也抬眼,迅速地向四周瞄一圈。
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严肃,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这个要即将处死的犯人,很有可能是燕夏最高军规惩处。
她脑海中闪回方才熟背过的文字,爱恨颠没有解药,唯一称得上克星的,就是毒发时间可以被精确推算出来。
这种精确度,甚至可以精确到一刻钟。
直到跟着宴云笺来到一处巨大空旷的场地,前方刑架上绑缚一个衣衫染血的姑娘,姜眠小心用头盔前沿遮着视线,快速看了一眼。
果然是秦棠。
不知她受了怎样的伤,素衣上尽是鲜血,脸色惨白如纸,一双眼睛幽深冷静。
在她下首当中站着一个沉冷漠然的男人——就是方才将她抱在怀中,小心翼翼珍宝一样哄着的杨潇烨。
姜眠心脏砰砰跳起来。
当时见过杨潇烨对秦棠眼神里的那种深情与疼爱,那几乎要从他眼中溢出来。而此刻,他目光漆黑冰冷,翻涌着滔天恨意叫人心下寒凉。
爱恨颠,就是这样残忍至此吗?
一个恍神间,她几乎想见在刑架上被铁索牢牢绑缚的人是她,而在下方目光冰冷,不带任何情意的人,是宴云笺。
耳边依稀响起古今晓的话:
“我没有恶意。”
“我只是想请你看一场戏。”
原来,是这样一场戏。
他要让她亲眼看见身中爱恨颠之人毒发后,从情根深重到恨之入骨,究竟是何种残忍的模样。
对未来的骇惧和抓不住眼前人的恐慌叫姜眠气息渐乱,可无助时,第一反应竟还是寻找令她最安心的那个人。
层层围困的人群中,姜眠下意识伸手,去握宴云笺指尖。
他的大手温热有力,而她的手却冰凉刺骨。
人群与衣衫的掩映下,她的动作惹的宴云笺手微僵,旋即,他不容置疑地将她的小手牢牢包裹在自己温暖的大掌之中。
薄血覆影(二)
人群渐渐起了骚动。
“这不是棠姑娘么……”
“要处死的不是最高战犯吗?怎么会是棠姑娘呢?”
“王爷他……王爷他不是最心疼棠姑娘的吗?平常谁敢怠慢半分, 都要按军规处置的,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
“棠姑娘做王爷军师多年,忠心耿耿, 又与他情谊甚笃,从未出过半丝差错,为何今日如此不留情面?”
“不该啊, 王爷怎么舍得杀棠姑娘……半根头发丝都不舍得碰落的。”
“是啊,方才王爷听说棠姑娘去他营帐找他,他那板着的脸, 立刻就笑起来了……”
“安静!安静!”
人群中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杨潇烨的副将楚清河不由得回头大声喝止。
他转过身,不安地舔了舔嘴唇:“王爷, 您……”
其实他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方才还好好的,此事没有丝毫预兆, 王爷竟突然对棠姑娘发了狠。动刑不说,竟要将她当众处死, 连一刻钟都等不了。
楚清河为难地看一眼刑架上的秦棠——谁不知道那是王爷的心肝肉,她陪着王爷出生入死,王爷把她当做命根子一样。今日怎么如此冲动?
这秦棠姑娘,怎么连句话也不说呢?楚清河心里着急,犹豫再三, 还是低声劝道:“王爷……王爷您三思啊, 纵使棠姑娘犯了错, 您也不要动这么大的气, 以免来日自己后悔。”
“您不是已在王都备好了一切,只等着回去后与棠姑娘成亲吗?”
“成亲?”
杨潇烨慢慢反问, 仔细咀嚼这两个字,他声音不高不低,却气息浑厚,足以让在场的人听见,“与这贱人成亲么?呵,想一想,我都觉得恶心无比。”
楚清河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会从杨潇烨口中说出来。
他扭头看向秦棠——她一向聪慧,柔弱,听到王爷这样的诛心之语,却没露出一丁点伤心神色,只是微微向后仰头,冷漠淡然,无所谓到极点。
这两人都是怎么了?究竟怎么了?楚清河几乎觉得自己在做梦,六神无主向四周看一圈,只见大家脸上和他别无二致的表情。
“王、王爷……”咬了咬牙,楚清河决定再劝最后一次。他陪伴了王爷十几年,王爷一路走来有多艰辛,没人比他更了解。棠姑娘可谓是王爷命里的唯一明亮色彩,王爷爱重她,胜过自己的生命。
“王爷,棠姑娘曾在冷宫中救过您的命,您征战数年,她更是立功无数。您再生气,可否看在这些份上,小惩大诫……”
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杨潇烨说:“她今天必须死。”
楚清河沉默了片刻:“……是。敢问王爷,依军规处死犯人前,需大声宣读犯人所犯条条罪状。属下愚钝,还请您示下。”
杨潇烨愣住了。
人群中,姜眠咬自己下唇,无意识地渐渐加重。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秦棠有什么罪名,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痛恨她。
终于,杨潇烨薄唇轻动:“她让我恨之欲狂,我只想令她生不如死。”
“那……那……”
“为什么我会这么恨她呢……”杨潇烨喃喃,像是在问楚清河,也像是在问自己。
楚清河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就听杨潇烨一槌定音:
“凌迟。千刀万剐。”
一只只火把燃起来,明亮的火光点燃了这片空旷寂静的刑地。
杨潇烨的脸庞映在晃动的火光下,显得阴森可怖。
他望向秦棠的神色满是毫不掩饰的恨意,而秦棠时而垂眸,时而回望他。目光平淡冷静,看不出一丝昔日情谊。
行刑的士兵走上前,两人面面相觑,都回头看了杨潇烨一眼,见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才抬手擦一擦额上冷汗,迟疑着用刀尖对准秦棠。
他们迟迟不下刀,直到杨潇烨一声威仪又迫人的低喝:“动手啊!”
士兵们一狠心,硬着头皮行刑。
凌迟几乎算得上所有历史记载中最残忍的刑法之一,姜眠一眼也不敢看,只低着头盯自己鞋尖,她知道自己在轻颤,却实在控制不住——那个一看见自己心爱姑娘,便立刻收起冷厉,温和又讨好说没有正眼瞧过别的女人的杨潇烨,因为爱恨颠毒发,对自己所爱之人恨到了如此程度。
爱之越深,恨之越浓。
脑海中这句话回荡的声音越来越响。
这几乎魔障的念头最终被秦棠凄厉的惨叫打断,她开始还死死忍着,龃龉牙齿压抑闷哼,但人的血肉之躯,实在扛不住如此折磨,终于痛苦惨烈哭出声。
“杨潇烨……杨潇烨……”
姜眠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行刑之人不知何时竟变成了杨潇烨自己。
他拿着刀,丝毫不顾秦棠因为剧痛的挣扎,冷静而残忍地一刀刀割下她的肉。
她气息急促,喘·息与惨叫争先恐后从气管中泄出。
“陛下!陛下!!”
秦棠仰头,就像看见远远处什么人一般,对着天空发出两声凄绝的惨叫。
微微一笑,旋即头一歪,气绝而亡。
杨潇烨没有再多看她一眼,随意丢下刀,踏着一地碎肉走下来。
“将士们——”
他扬声,音色隐隐含着两分傲气:“今夜叫大家齐聚于此,除了观刑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本王方才收到消息,大梁最新一批军资粮草被朔川阻在关隘之内。没有粮草,他们最多只能撑三天,于我燕夏而言是千载难逢的战机!”
“今夜,我们便以这女人祭旗,即刻出兵,趁着他们缺粮困顿将他们围堵到死!”
杨潇烨的话铿锵有力,瞬间点燃在场之人的雄雄斗志,他下了军令即刻出兵,大家纷纷转身,准备出拔营出发。
姜眠跟着人群往前走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满是血腥肉末的刑架上,秦棠只剩一副血骨架子。
死的惨烈可怖,也轻描淡写。
她不忍再看,咬牙转身。
进了营帐,宴云笺第一时间摘去姜眠头上头盔,三两下解开覆眼的纱布,捧起姜眠的脸仔细看了看:“阿眠,吓到了么?”
姜眠脸色白的很,听他关切问话,摇摇头。
宴云笺知道她这副神色怎可能不害怕,抱抱她:“哥哥以后不会再让你经历这些,乖阿眠。”
姜眠心里一酸,一股巨大的委屈冲击大脑,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她闷头扑进他怀里,也不说话,就这样紧紧抱着。
“没事了,没事了。”宴云笺轻轻拍抚姜眠瘦弱的背脊,低声安慰。
姜眠手轻轻揪着宴云笺腰侧的衣服:“阿笺哥哥,你以后……别不要我行吗?”
这是什么话,他的心脏几不被她捅一刀:“我怎么会不要你?”
他可以不要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也要将她和信仰放在一处捧高,不染尘埃。
宴云笺低头看她,捏捏她的脸:“还说没事,都说胡话了。”
姜眠说:“秦棠死的惨,杨潇烨……也很可怜。”
宴云笺默了一会:“秦棠得成夙愿,杨潇烨爱恨已乱,永不恢复,知内情的人唏嘘,他们二人自己却未必难过。”
这一定不是心里话,否则怎会说的如此拙劣,他只是想安慰自己罢了。姜眠微微笑起来,抱着宴云笺,不舍地蹭一蹭他胸膛。
古今晓的戏,不仅打破她所有的幻想,由不得她半分侥幸;还将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丢在她眼前,让她自己,看个清楚。
他步步为营,算计人心,所说的话,最终都成了真的。
——她最好的阿笺哥哥,她爱着,怜着,也防着。
不,不要灰心,古今晓确实掌控局面,但有一件事他也决计想不到,她敢在这个当口上,对宴云笺坦言说爱。
即便是到了现在,看到这鲜血淋漓的一幕,她也不后悔。
如果这世上真的没有双全之法,也没有关系。到最后毒发前夕,她会将一切告诉宴云笺——为了保护家人,再不忍,她也会牺牲他。
姜眠想着,轻轻呢喃出声:“但是阿笺哥哥,这已经……很不公平了。”所以,我定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走。
她声音很轻很轻,有一些音节根本没有发出声来。宴云笺以为她在说秦棠,“阿眠,不想这些了,我们要趁此机会逃出去。”
原本扎营在这里,他相貌惹眼,是没什么太好机会逃离的,现下大军开拔在即,最是能浑水摸鱼之时。
宴云笺拿了一些药品收进怀里,又将秦棠给他的那本记载剧毒的书拿起。
姜眠伸手:“阿笺哥哥,这个我帮你拿。”
宴云笺不疑有他,递过来:“阿眠,一会我会带你从后方绕。但是要看情况,我们未必会有马。”
他筹谋本就不容易,马的目标实在太大,姜眠赶紧点头:“我知道,哥哥你不要考虑我,我能吃苦。”
宴云笺伸手扣住她后脑,低头在她额心轻轻一吻。
有上一次紧张羞涩到极点的吻打底,这一回,他吻得游刃有余许多。
姜眠心中一甜,更觉得安心稳妥,比起自己的处境,她更担心家人:“杨潇烨说的消息会是真的吗?爹爹他们的粮草断了?”
“有可能。”
赵时瓒对义父敌意至深,希望他功成,却未必希望他凯旋。对他而言,义父收复东南而战死沙场,才是他最想看见的结局。
宴云笺眸光静暗,动了动唇正想说话,忽然姜眠两只小手一起揪住他袖口。
“来都来了,”她说,"我们跑之前,把他们的粮草烧了吧。"
薄血覆影(三)
如果断粮的消息是可靠的, 那么杨潇烨打的主意必定是大军围困,将姜重山的军队耗死。
若这样看,烧光他们的粮草是解决燃眉之急的最好办法。
若是不做, 这一仗不仅艰难,可谓是凶险至极。
营地外面的声音愈发杂乱,宴云笺轻掀帐帘, 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锐利如鹰的眼迅速巡视。
留给他们的时间本就不多,以他此刻假扮的身份, 一炷香之内再不出现,必定有人起疑前来查探。
宴云笺转身:“阿眠,你这主意极好, 断他们的军粮是必做之事。”
姜眠目露喜色, 眉眼弯弯的等着。
她对燕夏军队并不了解,就期待仰望宴云笺, 等他下一步指示。
宴云笺说:“但我不能带上你,你先潜出去等我。”
姜眠一急:“为什么?我们一起啊, 我可以帮你……我跑的也很快,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他哭笑不得:“这跟跑的快慢有什么关系。方才出去那一趟,混迹人群,相安无事,这回想不露声势都难。引火, 纵火, 真烧起来, 还会有人围捕。”
他一个人, 火烧连营就地打个滚,能从火线中铺开路;面对长刀, 穿了身体也能撕出个口子。这条命硬,怎么都好说。
可带上她,心里求的,就只能是毫发无损。
姜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宴云笺点她鼻尖:“知道你机灵,但这不一样,这是危险的事,哪有人虎穴里走一圈,还把身家性命背上的?”
这话说的可够直接,姜眠脸颊有些发烫,却还是很担心:“你一个人去,能照顾好自己吗?”
宴云笺哑然失笑。
这一晚上的事,瞬息万变,太多情状令他来不及细想便接踵而来。他被推着走,全副心思几乎都为当下处境,思索怎样才能叫他二人平安无事逃离这里。
阿眠这事上,还一直觉得恍若梦中。
她说他喜欢自己,不是对哥哥那种喜欢,这让他心理防线骤然溃塌。人都有一己私欲,他也许更不堪些,听闻这些不思矫正,便卑劣地占住了她。
直到听她说这一句,怕他照顾不好自己。
——一直以来,因稳重可靠,义父对他极为放心,他亦在军中作为主心骨一样的存在。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听闻有人对他甜蜜的质疑:那么危险,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这世上,有不顾世俗的偏爱,就有闭目塞听的担忧吧。
宴云笺心脏愈发酸软,把姜眠拉进怀中,抱着她纤细单薄的身子:“我要是这么笨,连拿着命去找你都做不到,你还是别要我了。太没用,我自己都不能让自己过关。”
姜眠直接在他腰上拍了一下:“胡说什么。”
宴云笺低笑:“阿眠,你安心等我,不会很久,我一定把你平安带走。”
只要是他说的话,总是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姜眠点头:“好吧……那我在哪里等你?”
“这里不安全,我一会儿护送你到营帐后边的丛林,你借着草丛掩住身形下河。”
姜眠眼睛一亮,从河里走,确实是个极好的主意。此时夜色正浓,有草丛掩映,很难被人发现踪迹。就算有人发现少了容山,搜寻起来,也很难找到藏匿在河水中的他们。
但河道那么宽,总要有个确定的地方,姜眠直白道:“阿笺哥哥,那我就在我们定情的地方等你。”
“……好。”
等回去后,是不是该正一正她这不含蓄?
罢了,不板也罢。他的阿眠这样最是可爱的紧:“你藏好了,就不要出来。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记着我一定会去找你,知不知道?”
“嗯,”姜眠答应,随即提要求:“我知道你一定会带我走,但是也不准弄出一身伤啊。”
宴云笺唇角轻弯,低头蹭了一下她脸颊。
“知道了。”
……
再次潜入这河水中,姜眠觉得比上次还要冷上一些。
许是上次有阿笺哥哥的怀抱,纵使这水冰凉刺骨,也没有那么不堪忍受吧。
一个人在这里,流水静谧,树丛安宁,隔绝外界的喧嚣杂乱,脑中不受控制去想一些事情。
姜眠叹了口气。
若没有爱恨颠,此时此刻,她在这里想必会是满心安宁欢喜等待他回来。
可终究是命运无情,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秦棠惨死的情状,和杨潇烨冷漠厌恶的一双眼。
他们一个从未爱过,最后只为真正心爱的男人甘心赴死;另一个将挚爱当做仇雠,残忍杀之,终其一生到死都糊涂。
说到底,这两人自己所感到的痛苦,还不如留给外人唏嘘时来的多。
念头一起,姜眠探手入怀,将那本书拿出来翻开,借着月光又细细看。
当时怕过后没有机会细细研读,便囫囵粗略强背下来,现在刚好有片刻时间让她静静思虑。
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东西,是古今通晓的道理。爱恨颠没有解药,只有这么一个不算克制,却留出余地的法子。
按压指甲显出星状血点时,往后推十个月便是毒发之期;显出瘢痕状血点时,往后推三个月;显出连片血点,往后推一个月;等到用力按压指甲赤红近黑时,往后推十天便是毒发之时。
此记法,几乎可以精确到一刻。
这么看秦棠也算是变相为她验证,这法子的确可靠。
姜眠慢慢放空目光,仰头望天上皎洁明月。
阿笺哥哥为了装作容山,一直都覆眼睛,这本书交给他,他还没来得及看过上面的内容。
这样便好,否则他那么聪明,迟早会露馅的。
姜眠垂眸,心一横,将手中书本放在水面上。
书籍虽然破旧,但盛着水的浮力并没有立即下沉,姜眠手压在封皮上,缓缓按下去。
书页吸饱了水,变沉,落下,直至沉底。
现在,她是世上唯一一个能推算爱恨癫毒发之期的人了。
走这一遭,也算值得。
世事无常,到这一步,她不后悔。只要他还是她的阿笺哥哥一天,她就敢爱他。
但不能连任何准备都没有。
正想的出神,忽觉后边动静愈大,姜眠回头,透过树丛缝隙,隐隐看见火光。浓黑的夜仿佛是流动的,细细看去才发觉那是滚滚黑烟。
他果真什么都能做到,像个无所不能的人。
上天赋予他从容、沉稳,无双的容貌,善良的性格底色。为什么不能再偏爱他一些?
姜眠眼前渐渐模糊,下一瞬身侧水流涌动,她心里一突,转头看去,却看见一张熟悉不过的脸庞。
他额角和脸颊有些蹭黑,眼神明亮,望着她时自带几分笑意。
看来是很顺利了。
“阿笺哥哥……”她喃喃唤了声。
宴云笺眉头紧皱:“阿眠,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是河水太冷,还是等待的时间太长,她害怕了?
“我没有哭,”姜眠抬手抹了下脸,她手上沾过水,小脸湿漉漉的,“是刚才河水溅上去的。”
怕他继续追问,也是闻到他过来后这里浮一层淡淡血腥气,和一丝焦灼皮肉的焦气,连忙问道:“阿笺哥哥,你伤到哪里了?”
等不及他回答,姜眠自己上手检查。
宴云笺怕她乱摸,抓住她手低声道:“后背被火燎到一点,没什么事。”
“后背?”姜眠心疼坏了,“你去年才伤过背的,也是烧伤。”
她对他身上的伤,只要见过的都记得很清楚。更何况那伤痕是为了救大哥留下的。
宴云笺微笑道:“那不是正好,反正也留了疤,没烧到其他好的皮肉,这火也算是眷顾我。”
都什么时候了还满嘴胡话的打趣!姜眠要数落他,又舍不得,这次是真的气恼到眼圈有些红。
宴云笺看见,心一窒,连忙低哄:“阿眠别生气,怪我不好,乱说话。”
姜眠伸手抱住他。
宴云笺心软下去:“阿眠,这里还不算安全,军粮被烧,杨潇烨很快便会反应过来是内鬼所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查到我头上。他计划全乱,恼羞成怒,必定倾力搜捕。”
事不宜迟,需尽快离开才是。
宴云笺与燕夏作战多年,对燕部地图了如指掌,无论地形还是城镇,他都熟记于心,带着姜眠沿河而下,绕了近路,走不到一个时辰便看到前方一处偏村。
边境战乱不休,难民时常有。他们身上的衣衫已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打量起来,确实像无家可归的流民。
此刻亥时过半,已到了歇息时刻,大部分门户都已闭门熄灯,还有少数人家烛火亮着。
宴云笺揽着姜眠走,走近一处亮灯人家时,正巧里边的女主人端着一个水盆出来倒水,看见他们二人,她讶然道:“你们这是……这是打哪儿来?”
宴云笺沉声道:“大娘,我们从邵州流落到这,上月苛税,收成的米粮全部交了朝廷。我们吃不上饭与官衙抗争,却被打做暴民赶了出来。”
他声线微低,“您可知附近有无客栈?”
妇人摆手:“哎呦,我们这儿客栈少,早就住满了,而且那些人惯会看人下菜。你们这样,看一眼都不会让进的,”她露出心痛的神色:“邵州那边发生的事,我们都有所耳闻,真是可怜呐……这天色已晚,你们这么赶路也不是办法,若不嫌弃,就到我家来歇息一晚。”
没想到她这样说,宴云笺微微颔首:“多谢您垂手相帮,在下必定铭记。”
“唉,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快进来吧,看你媳妇儿脸色白成什么样了,快进来歇一歇。”
妇人把他们二人引进房间,这本来就是一处破落的偏村,穷苦清贫,家徒四壁。正厅摆了张桌子,里边有个门洞,黑漆漆的似乎是厨房,东西各有两间房,再无其他了。
听见动静从东屋走出一个佝偻身子的男人,他身体不好,边走边咳:“老婆子,是来客人了吗?”
“邵州来的一对夫妻,可怜的很。这大晚上的,让他们在咱家歇一歇。”
“哦,我去杀只鸡。”
姜眠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伯伯不必客气,我们在您家中已经多有打扰,再让您破财,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老伯又是一阵咳,笑了笑:“要的要的。”
他一面说,一面慢悠悠向厨房走。
“可是……”
“哎呦,阿囡你莫要管他,”姜眠生的温婉,言谈懂事,老妇人看着喜欢,笑道:“没什么的,你们这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来到大娘家就好好吃一顿饭。”
她把两人往西屋领,“你们就在这里歇一会儿,有什么需要的就与我说,我当家的姓韩,你们叫我韩大娘就成。”
西屋比正厅还要狭小一些,里面只有一张破旧的板床,一张桌子,两条长条凳,再也无旁的家具,却已是转身都艰难。
不过,墙壁上贴着一张微微褪色的大红囍字,倒显得这屋亮堂两分。
韩大娘微笑道:“这原是我儿子儿媳的新房来着。他们拜堂成亲不到半月,儿子便被朝廷募兵招走了,到现在也没有音信。儿媳……唉,也是苦命人,嫁来就守了活寡,上个月拿了些财物,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她止住话头,搓了搓手,有些歉意地看着姜眠二人:“嗐,我说这些做什么,怕是让你们觉得不吉利,莫往心里去啊。”
宴云笺道:“不会。您好心收留,我们感激不尽。”
姜眠也软声说:“韩大娘,您与韩伯伯都是好人,善有善报,您的儿子一定会平安归来,与您相聚的。”
韩大娘低头一笑,转身出去拿被褥,还带了一对喜烛过来。
她眉目慈祥,低头点亮了这对龙凤花烛:“这日子过的清苦,战火纷争的,也没什么盼头。见到你们啊,是缘分,看你们如此恩爱,也觉添喜气。这花烛给你们点着,盼望以后的日子能过的好一些。”
宴云笺眉目温和:“多谢您。”
等韩大娘走了,姜眠有些好奇地跑过去看。
这红烛制作格外粗糙,简单雕刻龙凤的形态,若不细看,甚至有些看不出来。
但她似乎不觉得,清亮的大眼睛认真端详它们,没有丝毫嫌弃模样。
宴云笺温柔看着,心中情动,一声响过一声。
他的阿眠,真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阿笺哥哥,”姜眠回头,眼眸中不加掩饰的欢喜快乐,“我们有今晚这样的洞房花烛,我好开心啊。”
上天真是格外优待她,他们两个,不知道能不能有自己的洞房花烛那一天了。竟给了她这样珍贵的一晚,在他们最相爱的时候。
让她以后,还有如此甜蜜的回忆。
宴云笺走上来,从背后抱住她。
好笑之余,又有点心疼:“阿眠,你是义父姜夫人,大哥和我一起捧在掌心疼宠出来的,怎么一点娇纵劲都没有,这么容易就满足了?”
不是一定要什么排场,可眼前场景也委实太寒酸了些。窄小的房间,破败的家具,唯一鲜亮的喜色便是墙上泛旧的囍字,和桌上这对龙凤花烛。
风风光光的十里红妆,他犹嫌不足,到阿眠这里,怎么要求如此低?冷清也罢了,还是别人用过的。
宴云笺把姜眠的身子扳过来,让她面对自己:“我们有自己的洞房花烛,傻姑娘。”
他说:“这下可不敢把你嫁给别人了,三瓜俩枣就满足,太容易受委屈了吧。”
姜眠转了转眼睛。小小的哼了一声:“你不懂。”
宴云笺失笑,低头在她头发上吻了吻。
垂眸瞬间,视线落在桌上那对红烛上。
他们的成亲礼会是什么样?
宴云笺心中柔软,此情此景,他也忍不住期待起来。
薄血覆影(四)
没过一会, 韩大娘提了一壶水进来。
她脸上有笑纹,看上去慈祥的很:“饭菜很快就好,你们先坐一会儿。
“别看白日里热的要命, 这晚上可是够冷。我刚烧了热水,喝一些暖暖。”
姜眠笑道:“多谢大娘,我们给您和伯伯添麻烦了。”
“什么麻不麻烦的, 相逢便是有缘,这样说就见外了。这世道不好,都是为了活下去。”韩大娘看姜眠, 越看越喜欢,忍不住伸手抚一把她的脸颊,“阿囡生的真漂亮, 可惜我没有福分生个女儿。若是有, 像你这样乖巧懂事,不知道有多贴心。你们成亲多久了?”
最后一句, 是对着宴云笺问的。
宴云笺难得卡壳:“我们……”
“知道了,新婚还没多久是吧, 问一句就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韩大娘很了然,笑着叮嘱道,“大娘看你是个本分人,阿囡跟着你颠沛流离, 你往后可要好好对她啊。”
虽然对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妇人, 宴云笺仍正色:“是, 在下谨记。”
姜眠被韩大娘“本分人”的说法逗得想笑, 悄悄在底下戳宴云笺的手,宴云笺面上不露声色, 反手握住她不安分的小手,让她没法再乱动。
两个人在一起,表面上装的再正经,那种恩爱的感觉是遮掩不住的,韩大娘看的笑意加深,由衷叹道:“你们小夫妻感情甚笃,必是有福之人呐。”
宴云笺微笑:“承大娘吉言。”
“你们家中还有什么人吗?往后可做好了打算?”
“打算北上,去……”
这位大娘是个热情善良的人,她的问话,宴云笺愿意答,只是顷刻间拿不定主意怎么说才不唐突。
姜眠笑眯眯接道:“去寻他的岳父岳母。”
她说的自然极了,完全忘了自己还是未出阁的姑娘,一点遮拦也没有。宴云笺又好气又好笑:敢情是真把此刻当洞房花烛了。
韩大娘目露喜色:“啊……那可真是太好了。”原来阿囡的父母还健在,他们以后的生活也算有方依靠。
“大娘,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宴云笺低头看一眼姜眠,对韩大娘温声道。
怎地如此客气,韩大娘摆摆手:“客套什么,有什么事直说便是,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必定尽力。”
宴云笺轻轻揽住姜眠:“方才为了躲避搜捕,我们不得已隐匿在河水中,我……内子体弱,湿衣在身恐会生病,可否烦请大娘备一套干净的衣衫?”
韩大娘立刻心疼,伸手摸了摸姜眠的袖口:“哎呦,方才我就觉得你这衣衫湿干,忙起来忘了问,怎么没早一点说呢,这可不是要生病么……你们先喝些水,我这就去找两套衣服来。”
话音刚落,韩大伯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过来,“唉——你去哪?”
“我去拿两身衣服,孩子们方才下了水,衣服还湿着呢,”韩大娘努努嘴,“先让他们吃饭。”
韩大伯点头,笑说:“你们这一路肯定饿坏了,来,快吃吧。”
饭菜的香气一飘出来,姜眠才感觉自己真的是很饿。她这段日子多数都浑浑噩噩,自己都没什么吃东西的记忆,也不知道古今晓又搞了什么邪术。
只是,看他们夫妻日子过的清苦,他们用这里的吃穿,又打扰一晚上,总觉得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韩大伯像是看出来什么:“阿囡别客气呢,这鸡不会下蛋,我们老两口老早想宰来吃了,又实在不爱吃,怪浪费的。你们受了好多苦,正好补补身子。”
宴云笺摸摸姜眠发顶,低声道:“多谢大伯。”
等他走了,宴云笺挨着姜眠坐下:“阿眠,你一定要吃些东西,今日在河里浸了那么久,本就容易生病。”
姜眠在自己身上找了一遍,又摸摸自己头发,很失望:“要是我们有钱就好了,可以给韩伯和大娘留下,让他们少些损失。”
从未缺过钱的人,在关键时刻拿不出钱才是最沮丧的。姜眠闷闷的想,早知道她唯一的那只发簪刺过自己之后,应该再戴回头上的。
宴云笺笑道:“我有啊。”
“你有?”
姜眠格外惊喜,伸手向他怀里摸抓:“在河水里泡了那么久,没有掉吧?”
宴云笺侧身一躲,一手将姜眠两只小手抓在一起:“……阿眠,你对我是不是也太不规矩了?”
姜眠不可置信望着他:“瞧你的小气劲儿,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我还不能碰了?”
她振振有词:“你是我夫君,我对你做什么都成。”
宴云笺沉默,只觉自己是不是记性不好,漏了什么,他们二人的认知差距怎么如此之大?
他又怜惜,又想笑,干脆追问到底:“我什么时候成你夫君了?”
姜眠张了张嘴:“你……”
她本想说早晚都是,可转念一想,他们未必走到成亲那天,他就已经毒发了。
毒发后,他对自己恨之入骨,再也不会有此刻的模样。更有甚者,他还会深爱上其他女子。
想着这些,姜眠本来很欢喜的目光渐渐落寞下来。
宴云笺只是想逗她,却不想她忽然失落,心中一沉,还以为她会错了意:“阿眠,我不是要反悔的意思,怎么还伤心了呢?”
双手捧起她小脸仔细看了看:“我这张嘴是怎么了?一高兴起来,连哄你开心都不会了,我定是欢喜傻了。”
姜眠忍俊不禁,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别胡说了,你去把钱藏到床铺下边,不然我怕韩伯和大娘不收。”
吃过饭,韩大娘拿来干净的衣物,叮嘱他们早点歇息后便回房睡觉了。姜眠手里抱着衣服,看一眼宴云笺,宴云笺立刻心领神会,这回不仅是转身,还贴心地走出门外,关上了门。
虽然他不在,可身处这逼仄的房屋里,身边亮着一对红烛,姜眠还是羞涩紧张,快速退下衣衫,将韩大娘拿的那套换上。
刚把脏衣服收好,宴云笺回来了,手里拿着纱布。
“阿眠,你手臂上的伤再换一次药。”
姜眠听话坐过去,“那等下我给你后背上的伤敷药。”
宴云笺道:“我自己来就成。”
“那多不方便。”
宴云笺看一眼姜眠,悠悠道:“不行,我是黄花大闺女,碰一下都不成,怎么能随便让人看?”
姜眠忍不住笑喷了:“你要这么说,那我还看定了,”她没大没小笑嘻嘻地在宴云笺脸上摸来摸去,“看了就看了,你怕什么,我肯定对你负责任的。不仅负责任,还只要你一个,旁的人我一眼都不稀罕。”
“此话当真?”
“嗯!”
宴云笺笑着裹缠纱布:“那奴家可就把这一生尽数托付了,万望莫要负心薄幸。”
“知道知道,那现在快把衣衫退了,我给你上药。”
玩闹归玩闹,等到了来真的的时候,宴云笺方才陪她胡闹的恣意笑容渐渐变得沉静:“阿眠,我身上……丑的很。”
在心爱之人面前,谁不想是完美无缺的呢?方方面面落了任何一点瑕疵,都觉得不妥。
他这衣冠之上的面容还有几分能看,但他自己知道,衣衫下包裹的躯体,可谓丑陋到几不忍睹。
让阿眠看见,他怕她不喜。
姜眠心中一软,握住他手:“我不会觉得你丑。”
宴云笺哑然失笑,刮一下她鼻尖:“这是事实,你还能分不清美与丑么?”
姜眠说:“我分的清,但是是你,我就不会想到丑。我喜欢你,你就哪里都不丑,要是有伤疤,我只觉得心疼。”
她很认真提议,“你要是觉得伤痕丑陋而难过,我们回去后,寻些好的去疤膏,渐渐就看不清了。”
宴云笺唇边笑意就没淡下去过,他目光渐渐变深:“阿眠。”
“嗯?”
“真不嫌弃?”
“绝不嫌弃!”
“那……”
“啊?你说什么?”
“那我让你看了。”
姜眠真哭笑不得——这么别扭?不是说她家阿笺哥哥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吗?怎么接个吻纯情,退下衣衫上个药也纯情。
这些想法,等到真正看到宴云笺裸.露的后背时,便没方才那样轻松了。
男子的躯体蕴含着磅礴力量,肌肉线条凌厉漂亮,极具侵略感与野性,只是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
刀剑伤,烧灼伤,还有陈年的鞭伤,重叠交错,狰狞可怖。
望着宴云笺背上的伤,姜眠心里酸涩的厉害,她想起被他丢弃在河中书上所记的话——爱恨颠之毒,顺着伤口进入肌理,深种于血肉之间。
这样多的伤,实在不知是哪一道害苦了他。
姜眠指尖落在他之前那片烧伤的伤疤上,宴云笺不受控制的一抖。
“疼了?”
“不是。”
她这么摸他,他……
宴云笺无奈至极:傻姑娘,什么都不懂。
姜眠动作极轻,药物粉倒在那片伤口上,她小心呵护着为他裹上纱布。宴云笺静静感受着背后的一切,心脏逐渐化成一片温水。
他侧目去看桌上点燃的那对红烛。
烛光映在他浩淼温润的暗金眼眸,他轻轻动唇:“阿眠。”
“怎么啦?”
伤已处理好,宴云笺手臂微收拢起衣衫,转过身面对她:“我一直想问你,当日府中发生了何事?你被贼人带走,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姜眠便将那日的事情讲给他听。谈到古今晓给她那两个选择时,她眼圈微红:“他们把凌枫秋……”
“我知道。”
姜眠低声:“是我连累了他。”
宴云笺摇头:“不是你的错,阿眠,对方手段低劣,你不要把罪揽到自己身上。”
姜眠轻轻点头,将后边的事情说完:“我走出去后闻到一阵很奇怪的香味,然后就失去了知觉,偶尔醒来,只知一直在赶路。最后清醒时发现自己变成了要送到杨潇烨手中的女囚,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宴云笺没说什么,伸臂抱姜眠在怀里。
他当时就不觉得燕夏有能力绕到他们后方,此番听来更加确信,若真是燕夏,何必多此一举伪装阿眠的身份。
人做事,总有目的。第一次是警告,要他们给出应变之法,第二次……他竟推测不出对方所求为何。
从高叔开始,到阿眠两次遇劫,似乎是一盘很大的棋,可手笔又不像出自他宿敌之手。
看上去,不像是有后招的样子了。可他总觉得,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但这样问,问不出什么,对方显然不想给阿眠任何信息,才让她一直昏睡。
“阿笺哥哥。”忽然姜眠唤道。
宴云笺低头:“嗯?”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我流落在外这么久,你会不会心中有疙瘩?但我……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
姜眠越说声音越小,她其实也不是很确定。
宴云笺眉心微拧,不怎么客气地敲一下她小脑袋:“胡思乱想什么呢?说这么傻的话。”
真是疯了,他恨不得把灵魂捧出来给她看,让她不要再剜他的心。
姜眠笑了,想一想又说:“还有个事,阿笺哥哥,我刚才换衣服发现……那本书不见了,可能是丢在河水里了。”
宴云笺摇头:“没事。”
“你不怪我粗心么?”
他失笑:“怪你这个做什么,没关系。”
当时是想,毕竟奇毒,多了解一些,技多不压身。但之前那种情况,没留住也罢了。
“好了不想这些了,阿眠,这段时间都没有安心休息过,去睡觉吧。”
姜眠确实已经困极,呆在宴云笺身边,身心前所未有的放松,她开心答应,爬上床铺,跪坐在床上回头看:“你怎么还不过来呀?”
宴云笺摸摸鼻子,提醒她:“阿眠,我们还不是真夫妻。”
“哦……”
姜眠四下看看:“可是这房间这么小,你没办法睡在地上呀,要不然咱们就将就一晚吧。”
这是他不愿意将就一晚的事吗?
宴云笺真拿她没办法:“你快躺下吧,我坐在这儿守着你就成。”
姜眠不同意:“那不行,你也很累了。”
他一个人潜进燕夏军营,冒充他人,费心筹谋救她,身体和心理的压力可想而知。这一晚上折腾这么久,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啊。
宴云笺正要说话,姜眠却比他先开口:“阿笺哥哥,你过来一起躺着吧,你在那个椅子上坐一晚,我好心疼啊。”
她已经困的眼皮有些粘住,声音闷闷的,跪坐在床上缩成一小团,感觉下一刻就要睡着了。
大概太过温暖,是会灼伤人的,否则心脏为何会这么疼?宴云笺不受控制起身,被蛊惑一般坐在床边。
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对她的爱,在心脏中堵塞成一团,带来持久的窒痛感。
宴云笺摸摸姜眠的脸,将她抱起来放平在床上:“快睡吧,阿眠。”
姜眠强撑着睁眼:“你不躺下我就不睡。”
宴云笺沉默了一下,旋即慢慢躺在她旁边。
心底叹息声震耳欲聋,他的自制力竟如此溃败,乌昭神明在天上,看见他如此胆大包天,会不会将他视若珍宝的幸福收回?
念头一起,宴云笺竟真的隐隐恐惧,正想起身,姜眠的小手搭在他腰上。
她手臂伸长了够着,似乎本意是怕他跑,然而刚做完这个动作,她窝在他怀中,便沉沉睡去。
宴云笺一下忘了自己刚才在想什么,所有意识都清了空,贪恋地望着她的眉眼。
阿眠,阿眠。
你怎么对我这样好?
仿佛听见宴云笺心里的声音,姜眠在宴云笺怀中蹭了蹭,唇角微弯,睡颜恬静安宁。
宴云笺便也忍不住低眉笑了。
阿眠,我珍爱的阿眠。
轻轻抬手摸摸她头发,点点她脸颊,小心到不舍得多碰。
他好欢喜。
漂萍不渡(一)
和燕夏最后一战打的十分不易, 双方都无军粮,几乎都是靠性命在拼,谁坚持到最后一个倒下, 谁就是赢家。
宴云笺带姜眠从侧方绕过去,终于在交战第三天时把她带回姜重山身边。
彼时战争正值激烈时,他们来不及多说几句, 宴云笺便换了戎装去战场。有他在,烈风军直如如虎添翼,比姜重山预计的还要早两天结束。
把杨潇烨的残兵余部逼入绝境时, 宴云笺搭箭上弓,那一瞬,他心中想的不仅是这一场浩荡战役的结束, 还有他体内的爱恨颠之毒。
爱已被他亲手埋葬, 恨,不能再错下去了。
哪怕仅仅作为对手的尊重, 他也不愿看见杨潇烨活着回去,对给他无尽苦难折辱的皇兄卑躬屈膝, 效忠犬马。
一念至此,他脱手松弦,直直射穿杨潇烨的头颅。
***
军中都说经此一役,他们少将军的军衔要擢升从二品了。
“我朝律例正三品以上的官员须金殿受赏,由皇帝亲封, 此番只能等回京再受封赏了。”
才下战场, 后续扫尾的事情不少, 姜重山手中抓着头盔, 随意抹一抹脸上溅到的血,一面往回走, 一面与宴云笺聊。
宴云笺说:“义父,他见到我,得知这四年屡屡立功的乌烈就是宴云笺,只怕对您不利。”
姜重山指挥前方士兵抬走伤员,回身淡笑道:“他不敢,我们是班师凯旋,他那样的性子,怕这怕那的,总要掂量。”
“十三万兵马驻外,他不敢对你如何。更多自愿加抠抠君羊,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届时他咬牙认你是乌烈,一言九鼎,过后再反口,也不可能了。”
宴云笺想了想,点头。
“阿笺,我还没有好好谢你,”姜重山停下脚步,正视他,“你又救了阿眠一次,若没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身为父亲,我恨不得丢下一切去救我的女儿,但我不能抛弃这成千上万把性命交付在我手中的将士们。你把阿眠带回来,等同于救了我的命。”
宴云笺无奈:“义父,您若对我说谢字,会让我无地自容。”
姜重山拍拍宴云笺的肩膀。
一家人说谢,是见外。
他放远目光,战场萧瑟荒凉,脚下土质坚硬,处处未干的血痕。
“阿笺……”
“义父。”
两人声音一道响起,姜重山笑了:“你说。”
“义父想说什么?”
“哎,不重要,我只是看这地方荒冷,有些感慨罢了,”姜重山指指他,“下了战场,你少见这么郑重,什么事啊。”
“有件事,与阿眠有关。我想告诉您。”
***
因为断粮,这场战役须速战速决,姜眠清楚这一点,故而没有走,就留在军医这里帮忙。
今日传回消息,战事彻底结束,杨潇烨已死。
“这不是挺好的事儿吗?这是立了大功啊,听说那姓杨的脑袋还是被少将军一箭射穿的呢。”
张道堂念念叨叨个没完:“怎么将军一回来,就把少将军给罚了?立这样大功都不能抵,犯的什么事啊这是……”
“什么?少将军被罚了?”
姜眠进来就听张道堂的大嗓门,放下手中药品,小跑着凑上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个……少将军怎么了?”
“姑娘啊,”张道堂笑,“就刚刚,才进营地。听前面说一回来,少将军就被将军赶去军营门口罚站呢。”
“然后呢?”
“什么然后啊。”
看来他都不知道,姜眠把手套和面罩一起摘了:“你在这忙着,我去前面看看。”
“您只管去吧,给少将军好好求求情,要不然大伙心里怪不得劲的。”
姜眠抿唇一笑,转身跑了。
其实她倒不是特别担心,毕竟阿笺哥哥那样稳重懂事,不会做叛逆之事。光听描述来看,爹爹应当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有些恼了——爹爹真生气,可不会罚的这么轻飘飘。
到将军营帐外,姜眠第一眼就看见宴云笺。
卸了甲胄,周身还有些挥不去的刚硬感,身姿如竹,挺拔出众。
她一见便笑,正冲他走去,忽然营帐门帘一掀,姜重山在里边叫她:“阿眠,过来。”
姜眠回头应了一声,又转过去看看宴云笺,他早就听见动静,抬眸望她,温和的目光里尽是缱绻宠溺。
姜眠用口型说:你等我。
宴云笺微微一笑,也用口型回:快进去吧。
感觉……好新奇,姜眠来了兴致,正想再说一句,营帐里传来姜重山微微提高的音量:“阿眠。”
这回不能再耽搁了。姜眠冲宴云笺挥手,转身跑进营帐:“爹爹,您找我有事啊?”
姜重山看见她,眉眼先软了两分:“阿眠,你过来爹爹这里坐。”
还挺严肃,姜眠笑着乖巧坐在姜重山身边,微微歪头等他说。
姜重山垂眸,在女儿柔软的脸颊上抚了抚。
阿眠刚刚回来时,正是战争打的最激烈的时候,他们没有军粮,而燕夏虽一时之短,但后续补给却源源不绝。这场仗输赢等同于生死,要在燕夏军粮供送之前彻底摧毁他们的大军。
所以,他甚至没来得及和阿眠说一句话,便带着宴云笺匆匆出发。
“阿眠,这段时间在外边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姜重山疼惜低问。
姜眠乐了,抱住姜重山手臂枕在上面:“没有啊,就是吃的差了些,他们都不给我吃饭。”
她音色温软地撒娇:“爹爹,等回家我想吃栗子鸡。”
姜重山知她哄自己,微笑:“好,爹爹都答应你。”
“你大哥……”
“不怪大哥,”姜眠立刻抬头,她就怕家人迁怒,“爹爹,我好好的回来不就好了么,错的是歹人并非大哥。当时的情况,您不知道,对方带的人个个都是绝顶高手,凌枫秋……他已经算是当时府上武功最高的人,却也不敌。”
姜眠把当时古今晓给的两个选择简单说了下:“那样的情况,我只能暂时妥协以保全更多人,大哥已经尽力了,我失踪他必定懊恼自责,如再去责怪他,那不是打击太大了?”
姜重山沉默了一会儿,问:“每隔三日报一次平安信的主意,是你提的?”
姜眠忙不迭点头。
罢了。
姜重山摸摸她发顶:“在外边除了吃不饱,真的没受伤吗?”
“真的没有,爹爹,我对您肯定说实话。”
女儿笑颜清甜乖巧,姜重山却看的心中百般滋味:他的掌上明珠早晚有一天会长大,会嫁人,他这样看着,真是舍不得啊。
半晌,姜重山道:“阿笺都跟我说了。”
姜眠一怔,反应过来忙问道:“他……他说什么了?”
她身体微微前倾,神色迫切,眼睛都睁圆了。
姜重山打量着,道:“你觉得呢?”
她觉得?
她怎么知道宴云笺会怎样说,联想到他在外边罚站,更不知道他的分寸拿捏到哪里。
说他们两人已定终身?或者他吻了她?那天晚上他们同榻而眠……不不不,这么私密的事情,阿笺哥哥应该不会说这么细……
权衡之下,姜眠试探:“他说……他要娶我?”
姜重山道:“是么?他倒没提这个。”
看女儿神色一瞬间变得茫然,大大的眼睛睁着,似乎被他的答案弄愣回不过神,那迷茫细究之下,还有一丝丝懵懂的委屈。
这样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阿笺生的好,性子好,待她细心温柔,又如神兵天降救她于水火。小女儿家情窦初开,再正常不过了。
姜重山不再逗她:“爹爹骗你的,方才阿笺与我坦言,非你不娶,我听的心头火起,不想看见他,就把他赶到外面站着去了。”
姜眠忍俊不禁:“爹爹你一向霸道,就欺负人吧。”
姜重山:“……这也算欺负,我一根手指头都没动。”
“那您同意啦?”
“同不同意的……你少打听。”姜重山点点女儿眉心,算是没答。
原本听宴云笺的话,心中确实不愿,但他又说婚娶之事不急,待身上的事全部了结,他再来提亲。只求他不要早早将阿眠许给别人。
话还有点顺耳——他原本也没想这么早将阿眠嫁人。
这么着,才熄了心中的火。
“阿眠,你实话告诉爹爹,你们两个怎么这么突然?阿笺可是和你说了什么?”
这种事儿哪能告诉的这么细,姜眠说:“他什么都没说,我喜欢他很久了,这回一下没忍住,就跟他说了。他不肯,我就一直哭闹,最后他就答应了。”
反正大差不差,她也没撒谎。
姜重山听得瞠目:“那他有没有对你不规矩?”
“没有。”她对他,倒是挺不规矩的。
姜重山想了想,也是,阿笺那孩子端方慎独,又重情,那么疼惜阿眠,定不会舍得。
“那……”
正说着呢,下一刻帐帘一扬,萧玉漓走进来,身后竟还跟着宴云笺。
姜重山就看。
打他一进来,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阿眠身上。原本情绪几不外露的人,这回看着平静,却能瞧出来在隐忍,不想在长辈面前露出太直白的欢喜。
而他怀里的女儿,好似目光被吸引一般,瞧见了人,向那方向微微一动,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倾向性动作。
这两人……姜重山心头不快,问宴云笺:“谁让你进来的?”
“我让的。”
宴云笺还没说话,萧玉漓直接答了。
她快步走到姜重山对面坐下,“敢问姜大将军,你想罚他到什么时候?”
姜重山有些拿不定主意望着自己夫人: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她究竟是为宴云笺说好话,还是讥讽人的功力见长——他竟有些听不出来。
萧玉漓说:“你要罚,你就来点真的。不痛不痒站在那儿算什么?况且你罚过之后,又待如何?若是心中中意,就别来这出没用的,看把你矫情的。”
哦,竟是为宴云笺说话的。
但讥讽功夫也确实长进。
漂萍不渡(二)
萧玉漓这个态度是姜重山万万没想到的, 摸摸鼻子:“难得你做回主,是要免去旁人的惩罚。”
萧玉漓向后一靠:“是么,这也算是惩罚?我不过把人叫进来罢了。”
她冷哼:“反正都是站着, 这天气在里边站着和外边站着,也没什么区别。”
姜重山哑然失笑,抬眸瞧一眼宴云笺, 挥挥手:“你也坐吧。”
这一家人都是什么性子他早就了解,宴云笺压着唇边笑意,口里道:“多谢义父, 多谢姜夫人。”
萧玉漓微怔,瞥了他一眼。
哪里不妥么?宴云笺面上不显,心中暗自思量。
旋即, 萧玉漓移开目光, 冷淡道:“阿眠是我的宝贝女儿,只要她喜欢, 做母亲的不会阻拦惹她伤心难过,但是你可记好了, 是阿眠喜欢你,我可不喜欢。”
宴云笺低头:“是,云笺谨记。”
看他温顺模样,萧玉漓再没什么话可说。
方才所言是真心,为女儿挑选的夫婿, 必定要能护持她一生才是。宴云笺为阿眠的, 这世间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男子能做到如此程度。此等真心, 令她放心。
况且, 朝局她看的分明,东南战事已经落幕, 只等回京述职宴云笺便要受封从二品镇远将军。身份之事,除了是她自己心里的疙瘩,旁的也不算什么了。
既然已有决断,萧玉漓懒得再想,问姜重山:“清扫战场还需要一段时日,是否先行通知府里做好回京准备,待我们从战场返回潞州,便即刻启程。”
“先不急。”
姜重山打开手边的羊皮地图,目光盯着上面某一点:“这还有一处尾巴,需得好好打理。”
垂眸一眼萧玉漓便明白他的意思:“这查探起来,大约要费一番功夫。做出这种事,算是搭上了身家性命,必定准备万全不留痕迹。”
宴云笺不同意这说法:“凡做过必定留痕,想藏,也会留下藏的痕迹。”
“不错。”姜重山点头,萧玉漓也默认不语。
他们一个个的,这也说的太快了,又不说明白是什么事。姜眠听的头都大了:“你们在说什么呀?我一句都没听懂。”
姜重山和宴云笺对视一眼,皆是笑了,萧玉漓脸上也浮现淡淡笑意。
两位长辈低眸都不说话,这是要他来解释的意思。宴云笺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些羞赧紧张:
“阿眠,你应当知晓,刚刚结束的这场战役打的凶险,若是军粮充足,我们会赢的更稳妥些,但没粮就只能用没粮的打法——朔川在最紧要的时刻断了军粮供给,就是想要我们命。”
姜眠心一紧:“他们是故意的?”
宴云笺点头:“这种事情,若无授意,拼死也得保证供给,没有任何理由断在半路。”
对方想让他们死。
姜眠心中第一个跳出来的名字就是古今晓,但转念又觉不对。
古今晓别的不说,他是一定要看宴云笺爱恨颠发作的,此事与他目的相悖,那就不会是他。
是谁想要他们的命?
宴云笺看着姜眠神色,低声宽慰:“不用怕,阿眠,危机已过,现在是我们算账的时候。”
他转过头,正和姜重山的目光对上:“义父,战场后续事宜需得您来坐镇,让我去吧。”
姜重山略迟疑,萧玉漓先点头:“如今你的官阶已能独当一面,又是姜重山义子,的确合适。”以姜重山的身份,若亲临去查这等龌龊之事,也实在太给对方面子了。
“好,那便即刻动身吧,切记仔细查探,不必顾忌时间长短,务必要查的水落石出,不使人含冤。”
“是。”
姜眠看看他们:“朔川这样大,要从何人开始查呢?”
姜重山屈指轻轻敲一下她小脑袋:“你是替阿笺问的吧,担心他经验尚浅,走了弯路,想让爹爹帮忙提点两句?”
姜眠脸一红,不承认:“才不是呢。”
她低下头,能感觉宴云笺看自己,却也羞于对视一眼看他目光如何。
姜重山伸手指着地图上的一处:“也罢,虽然阿笺心中有数,但我身有父责,还是多说几句。朔川作为东南十四州的要塞之地,东南州巡就驻守在此。”
“州巡权力之大,抬手能遮半边天。军粮被断这件事,他若丝毫不知,那是不可能的。”
姜眠若有所思:“这位东南州巡叫什么名字呀?”
姜重山说:“姓虚,叫虚通海。”
……
宴云笺回去收拾行囊。
他前去办事,行李简单,一人一马,路上以轻便为主。
这一趟不适合再穿戎装,他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衫,高挽的发也改做半束,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装扮,却如落凡仙君,风姿无双。
向西走了不到五里,宴云笺忽觉不对,轻拉缰绳回头望去。
清浅的马蹄声远远的,但的确不是错觉——作战时所用的战马,与普通百姓家所养的家马略有不同。他身为主将,更能分辨其中细微差别。
这马蹄声,分明是他们军中的马。
宴云笺在路边等了会儿,却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是姜眠。
姜眠看见宴云笺竟驻足在路边,格外惊喜挥手:“阿笺哥哥!”
催马疾行,转眼到了跟前。
“我本来以为我要好一阵子才能追上你,”她笑的开心,一边说一边下马往他这小跑,“万一你骑的快,我就只能少睡一个觉去追你了,没想到你竟然会停在这里!”
宴云笺静视她。
她额上有细密的一层汗珠,说话时眉眼含着明亮笑意,看上去鲜活生动,比平时还要可爱。
但他却不怎么笑的出来。
看了她一会儿,宴云笺转身去牵马绳:“上马,我送你回去。”
姜眠一把拉住他:“哎——等等等等,话还没说一句呢,送我回去?”
“嗯。”
“喂,你是不是以为我偷偷跑出来的?”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怎么能干这种事?”姜眠扬了扬下巴,本想装不开心,而后却没绷住,还是笑了,“我要是偷偷跑出来,爹爹娘亲虽然转念一想就知道我是来找你,那不也让他们担心么。再说了,我还不知道你,要真是偷跑的,你看见我,一准把我绑了丢回家去,呐,就像现在这样。”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用词怎么这么不对劲?
宴云笺问:“我能把你绑了,丢回家里?”
姜眠很有证据,指着宴云笺的手:“你刚才去抓马绳,你就是想用它绑我。”
宴云笺气笑了,都懒得跟她说了:“所以你这是求了义父和姜夫人的同意,才跟过来寻我的?”
姜眠仰头望天,带着丝丝的小得意:“那当然咯。”
宴云笺被她这样子逗的想笑,又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竟会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呀,”姜眠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块令牌,“你看这是爹爹给我的,我跟他说,虽然你现在官阶不低,但现在的世道,可未必人人都卖你面子,总需要一个由头。我是姜重山之女,从父令替父巡查,谁也不能质疑什么。有我给你撑腰,比你孤立无援要好的多,你做事也能更放开手脚。”
她煞有其事拍拍他肩膀:“没我保护,你可怎么办啊。”
宴云笺抓住她不老实的小手,握紧了就没放,不轻不重嗔她一眼,拿过令牌看了看。
这是义父的烈风令,此令一出,便如见姜大将军本人。
他低叹:“他们竟也放心。”
“哎呀,有你在,有什么不放心的?”姜眠笑眯眯的,她虽是女儿身,但不仅仅只作为一个娇弱姑娘,她是将军之女,若无必要确需护好自己,不让家人牵挂,但需挺身而出时,也不能一味缩在家人羽翼之下。
道理宴云笺都明白,只是立场不同,他艰难一些又有什么关系?让阿眠跟自己颠沛流离,他便舍不得了:“就算有什么困难,哥哥也都摆得平,何须你吃苦跑一趟?”
姜眠说:“那怎么能一样。”
宴云笺问:“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姜眠心一突。
他如何能这般敏锐?
确实,在最一开始听这些的时候,她心中还没有这么多想法,直到听见爹爹说出那江南州巡的名字,虚通海。
在历史上,一切悲剧的转折点,是公元九四二年,宴云笺党同文渊阁大学士公孙忠肃于四月初九朝堂陈词,上奏姜重山通敌卖国,藐视君上,身怀异心,拥兵自重,好大喜功数条重罪,条条证据确凿罪无可赦,史称“青阳陈书”。
故而姜眠很早就将公孙忠肃这个名字重视起来。
提起宴云笺与公孙忠肃联手,他们后面便有一个绕不过去的人,那就是虚通海。
而在历史记载上,虚通海曾是大昭子民,乌昭和族人。
此时此刻,宴云笺将要单独会见的人,便是后来与他们党同的虚通海,为了以后的谋划能更加万无一失,她需要掌握更多的信息,这一趟不得不来。
想要亲眼看着他们二人是真的,担心宴云笺也是真的。姜眠说:“因为我……因为我知道……”
宴云笺柔声:“什么?”
姜眠抬眸,上前两步,双手一起抓住宴云笺的手,不是为了抚慰他,而是这样她的勇气能再足一些:“我知道他是你的宿敌。”
这一句,就是她自己的猜测了。
按照推算,如果他将视若生命的家人推入深渊火海,那么他去站在一起的,应当是他恨着的人才对。
所以公孙忠肃,虚通海,都是一样的。
宴云笺瞳仁微颤,喉结滚了滚,把姜眠拉进怀中抱着:“为什么。”
“因为你跟爹爹把范觉要走了。范觉手下一定还有人,走这一趟,你带的都是乌昭和族的旧部。”
宴云笺低声:“就因为这个?义父都未这样想。”
姜眠说:“还有爹爹说虚通海这个名字时,你的神色。”
这话也不假。
他们刚刚在一起,正是甜的恨不得目光都粘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当时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可是她就是看出了他心绪那一瞬间的波动。
那种隐忍,让他目色刹那间变得漆黑粘稠,他心情不好,她就是知道。
宴云笺想了想:“我那时候,表情很不对?”
“也没有,看上去你没什么变化,”姜眠很认真,“但我就是感觉到了,哎呀,这就是只有相爱的人才能看出来的。”
宴云笺忍不住笑了。
他手掌微凝,一下一下拂过姜眠的头发:“阿眠,你真是……”
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姜眠却懂了,在他怀中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你是不是很感动?心里一高兴,是不是也不舍得把我送回家啦?”
“什么叫心里一高兴?”
“你就说是不是不舍得让我回去?”
宴云笺目光柔软,半晌才道:“嗯。”
没看见就算了,看见了,是真不舍得让她离开自己。
“阿笺哥哥,你抱我一下。”
宴云笺垂眸看看自己的手:“我这不是正抱着你呢么?”
“不是这样抱,你把我抱起来。”
“有人看见。”宴云笺没顺从。
就这地方?姜眠笑出声:“哪有人啊,这么半天了,我都没见走过一个人,你别磨蹭,快点快点。”
她直接抓起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搁。
她又来折磨他了。
宴云笺胸腔里无奈与甜蜜交织,等反应过来,他的手已不受控制地把人稳稳抱起,就像没经过他同意一般。
他是用抱小孩的姿势抱她的,一手托她身子,一手揽住她腰,这样一来,姜眠就比他高出半个头。
宴云笺仰视她,唇边含着笑意:“说吧,这回又有什么新花样戏弄我?”
姜眠很不客气扯他耳朵,“我什么时候戏弄过你。”
好吧,没有,宴云笺心甘情愿让她扯耳朵,也不反驳。
姜眠笑了几声,松手了,从袖口拿出一根两寸宽的白绫,对着宴云笺的脸比了比,便覆在他眼上,手绕到他脑后,仔细系好。
宴云笺由她折腾:“这是要做什么?”
姜眠一边将有些歪的白绫调整,一边柔声笑道:“你方才没有否认,那就证明我猜对啦。既然他是你的敌人,若无必要,就不要让他看见你的眼睛。你行走在外是乌烈将军,没有人会多想,但要是看见这双眼睛,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宴云笺一直听着,待她说完,忽然道:“阿眠,你看我脸侧有什么东西。”
“嗯?有什么东西啊……”
姜眠凑近细瞧,下一刻宴云笺微微偏头,正正吻在她唇上。
姜眠猝不及防,她整个人被他禁锢在怀里,动一下都不能——还是她刚才自己要求抱的,主动走入陷阱的猎物一样。
他亲她一下,离开。
虽然这次也是浅尝辄止,但自然而然的宠溺,不似上次在河水中气息那般混乱,紧张的一触即分。
姜眠有点害羞,明明他看不见,但这却更放大了她的羞涩,趴在他肩头小声吭唧:“你骗人。”
“怎么骗人了?”
“你骗我脸上有东西叫我靠近好欺负我。”
他一本正经:“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不见么。”
谁信这鬼话,姜眠拍他:“我要下来。”
宴云笺却把手臂收紧了:“阿眠,让我再抱一会。”
他看不见。但黑暗中,她就是唯一的光,此刻就在他怀里。
太爱了,以至于没有自信患得患失,总想不停向爱人确认他的幸福永远都在:“阿眠,你会一直喜欢我,这般待我,不会不要我的,对么?”
姜眠摸摸他的脸。
“可能不会一直喜欢宴云笺,但永远喜欢阿笺哥哥。”
清风安宁,日光和暖。宴云笺不知道此刻的他,根本没有听懂这句话。笑问:“有什么区别呀?”
“宴云笺会欺负人,阿笺哥哥不会。”
这是说自己方才捉弄她么?原来不经允许吻她,是要被记仇的。宴云笺唇角微弯:“知道了,记仇鬼,以后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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