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萍不渡(三)
朔川是东南十四州要塞之地, 水土富饶,气候和暖,自古有东南春江之名。
此时正是阴天, 空气中绵绵细雨薄的像雾。
州巡府坐落在城西,那里偏僻冷清,几乎没有市集, 低调的不像这样品阶外驻官该有的规制。
拜帖递进去,姜眠和宴云笺就在门外等一会。
虽说军粮被扣这件事摘不出这个虚通海,但凡事无绝对, 在没有翔实证据前。也不能直接进府拿人,先礼后兵,探探他的虚实。
这里虽偏远, 景色却是清幽。碧翠青竹连天接地, 姜眠正看着,忽听里面一阵不知名乐器吹凑的小调。
那乐声空灵清透, 似浅浅浪涛不绝如缕。
“阿笺哥哥,这是什么乐器?”姜眠侧耳听着, 却实在分辨不出。
宴云笺说:“是爻埙。”
爻埙?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姜眠望着宴云笺,虽然他覆住眼睛看不见是何神色,但她感觉这一刻他的沉默有所不同。
复杂的叫人说不上来。
很快,他低声解释:“这是大昭独有的乐器, 现在已经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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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姜眠目光变软。
“我识得是小时候听母亲吹奏过。她吹给我听, 教我指法, 但她只会吹一首曲子。”
宴云笺唇边漾开笑意, 他眼睛遮着,只能看到挺拔的鼻梁和翘起的唇角。
“娘只会吹一首曲子, 是因为她的爻埙是看父亲吹看会的。父亲不喜声乐,但为了哄娘开心,就学了一首乌昭和族人表达思慕的曲子。”
少年爱慕的少女,不喜欢他,少年捧着一腔赤诚,含着一丝委屈向她诉说。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学会这一首曲子,是幼年所有沉重心事中唯一轻快安慰的事情。他告诉母亲,以后他会为自己的妻子吹奏,母亲笑了,说他随了父亲,是个情种。
那是十岁之前的事情了,他却记得很清楚。白日里人来人往,守卫森严,母亲几乎不与他亲近,只有到了夜间,那个男人不出现的时候,她带着他躲在后厨米缸的缝隙间,教他国仇家恨,带他学习乌语,瘦弱的手指按在爻埙的孔洞上,细细的吹。
姜眠轻轻拉起宴云笺的手。
宴云笺感受到掌心一暖,这暖意几乎瞬间直达心底,他反手握住她的小手牵在掌心。
姜眠问:“那你会吹爻埙给我听吗?”
“等我们成亲那晚,我吹给你听。”
等到那时,所有的腥风血雨都已落幕,他将前路清扫干净,会拥着他的新娘为她吹奏思慕之曲。
姜眠笑着点头。
门里的爻埙之声还在继续,她望着宴云笺,不敢袒露心中担忧。
她看过历史记载,知道虚通海曾是大昭人,可看阿笺哥哥听此乐声而生出这般触动,她觉得,至少他此前不知道虚通海是他的族人。
正思虑着,下一瞬门内的乐声戛然而止,那声音一停,仿佛轻松惬意都被打断,静谧的府门无声到让人有些心慌。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从门里迎出来一个人。
“小人不知乌烈将军与姜姑娘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还请不要见怪。”
“小人鄙姓谢,是府上的管家,虚大人听闻二位来访,不胜欢欣,二位快请进。”谢管家笑得一团和气,弓着腰将他们二人往府内引。
正厅主座上坐着一人,衣着很是朴素低调,淡青色的长衫,质地一般,且有些旧了。
再看面容,倒颇为丰俊,普通的衣料穿在身上,亦有气度。
姜眠进门便作不经意瞄他眼睛,只可惜他双眼是普通的黑色,就像范觉父子一样——不是所有的乌昭和族人都是暗金色眼眸。
虚通海见到他们,连忙起身相迎:“下官不知乌烈将军与姜姑娘登门拜访,有失远迎,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二位海涵。”
宴云笺道:“大人客气。你我官阶平级,不必如此自谦。”
“乌将军这是说哪里话,您日前墨原一战,名扬四海,端的是盖世神勇。此次班师回朝便要再度擢升,下官还需提前道一声恭贺。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他笑呵呵的,“只是不知二位此次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姜眠道:“奉镇国大将军之令,来调查此前军粮输送一事。”
她特意没说明白,只说是军粮输送,怕的是直接摊开,倒让这个虚通海先探到底,他必定矢口否认。
来的时候,阿笺哥哥已经交代过,谈判要沉得住气,不能一次性出完手里的牌。
虚通海听闻微微一怔,忙不迭问道:“军粮可是大事,不知出了什么纰漏?”
两人都没说话,他义正言辞道:“在下虽不才,但在东南说话还是有几分分量。如若需要任何帮助二位只管开口,在下必定全力配合,为姜大将军尽绵薄之力。”
他滴水不漏,和他打交道,还真是有些费力气。
姜眠正琢磨下一句话怎么说,宴云笺把话头揽了过去:“虚大人只知军粮上出了纰漏,却还不知其中细节吧?”
虚通海忙道:“愿闻其详。”
“这一批军粮运送至军营时,正值前线战事最为吃紧的时候,此物资至关重要,大人不必我多说,也能明白。”
姜眠听着宴云笺的话,心中疑惑,却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就静静听他说。
“战争局势瞬息万变,一招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从来都是最仔细小心。而这一批运来的军粮,最先使用过的将士们纷纷出现了中毒迹象,查验才知里面被人投了毒。”
宴云笺微微转头,脸侧向虚通海的方向,薄唇开合:“姜姑娘方才已说过,我们此次前来是为调查,不仅调查您这位东南州巡,这批军粮从京城运送至潞州,途经定远,靖边,怀城,邑州,凡是接收过的地方,我们都会调查。若能查出投毒主谋者还好,若查不出,一应官员只得连坐罪名。”
“不过,这批军粮在到达朔川之前,上一站由禹州接手。而那里今年恰逢大旱,几乎颗粒无收,”宴云笺闲适微笑,“若能做下此等恶事,何不稍稍克扣些一解燃眉之急?但军粮并未减损,派去的人也未查出禹州有任何官员百姓中毒事迹,由此推论,事出在下一站朔川的可能性更大。”
虚通海问:“大人怎知,不是此前便被投了毒,禹州只是转送罢了。”
“此毒名为多颜,需些时日便会变色,按时间推算,若非在禹州动的手,再往前就不可能了,粮食变色,入不了腹便会被发觉。”
虚通海沉吟:“下官怎么从未听闻多颜一毒。”
宴云笺似笑非笑:“许是大人见闻浅陋了。”
姜眠听的差点笑出来,要论,还是阿笺哥哥更坏一些。
她好整以暇看着虚通海:好嘛,要不就承认没送到,送到了就是有毒。克扣军粮与投毒之罪,怎么也得背一个。
虚通海顿了片刻,正色道:“竟有此事,我还道究竟发生了何等大事,没想到,竟如此令人发指。”
他起身冲他二人拱手:“二位,下官虽不能保证此事绝对不出自朔川,但必定从旁协助,追究到底。退一万步讲,若真是下官手下人所为,那他必然得人指使,早生二心,欺瞒于下官。下官不仅会将罪魁交由二位处置,自己也要因一时疏忽大意辞官谢罪,随你们入京,由皇上定夺。”
“但如若不是,这朔川清名。下官必要拼力保住,不使任何一人含冤莫白。”
好一招连消带打,姜眠心中暗骂,面上不慌不忙笑道:“虚大人,您讲话一向谦虚的很,听您的话,往往要多听几分。方才您说,您在这里讲话有几分分量,那么听到耳朵里,便知你实际上在这里算得上大权独揽,是动动手朔川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既然如此,再说此事是手下人有二心,欺瞒了您,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她长的娇憨柔婉,一番话轻快含笑说下来,玉珠落盘的清脆可爱。
这般不留情面的话,若换一个人说,其心就是让对方下不来台,但换做她说,却带着少女独有的娇俏天真,叫人不好责怪。
虚通海笑道:“姜姑娘抬举在下了,什么大权独揽,在下听着实在惶恐。若姑娘与将军疑心,便是此刻将在下带走收押,也未尝不可。军事是大事,一切调查在下都愿意配合。”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谈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
姜眠算是听明白了,这个虚通海,他们不拿出切实有力的证据捏住他七寸,他就会如那锯嘴葫芦,谁都别想从他口里听到半个字实话。
显然宴云笺也是这样想的,不置可否,微微拱手道:“今日前来,只是先行查探一二,日后只需大人配合就好。若无他事,我们就此告辞了。”
虚通海微笑:“二位不急,二位远道而来,想必还没有寻到下榻之处,如若不嫌弃,可赏脸歇在下官府上。”
“不了,我们赁下了城东一处园子,暂时在那歇下,就不打扰虚大人了。”
“原来如此,那二位请便。”
虚通海笑着,微微抬手,打算送他们出门。
“虚大人。”宴云笺一手牵着姜眠,回头。
他眼睛遮挡着,却透出锐利之感:“您不必送了,外边天色阴,怕是要下雨了。听您方才倒茶,知您手上有陈年旧伤,碰上阴雨会格外难挨。”
虚通海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乌烈将军好耳力啊,只凭听觉,便知在下手有旧疾。”
宴云笺没有再回答,护在姜眠身侧,两人一起出了门。
***
向外走了一条街,姜眠戳戳他,悄声问:“阿笺哥哥,我们没被跟踪什么的吧?”
“没有。”
“那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宴云笺歉然一笑,“是我想事情出神了。”
哦……其实她也一直在想:“哥哥,这个虚通海道行这么深,我们要不用点手段,只怕撬不开他的嘴。”
听她这样说,宴云笺含笑问道:“你这是有主意了?”
姜眠犹豫了一下,迟疑半天,才再次开口。
“是……我有一个想法。”
只是这个想法并不正派。
宴云笺听出姜眠语气中细微的犹豫:“阿眠,你先说来听听。”
“我看这个虚通海虽然城府极深,滴水不漏,但并非没有软肋,他应当很珍视他的妻子。”
“怎么说?”
姜眠把她的推论细细讲给他听:“你蒙着眼睛,没有看见,虚通海方才冲我们拱手时,袖口发紧,露出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我看那红绳编的是连心结,而且已经很旧了,若没有多年摩挲,是不会有那样效果的。”
“在东南,这种绳结都是姑娘家送给心爱男子用以祈求白首不离的。只是红绳女气,据我所知,多数男子都不愿佩戴,能够仔细收好便已不容易了。这个虚通海,身居高位,若非真心爱妻,是不可能把这样的红绳一戴多年的。”
“而且来的路上我观察过了,越靠近虚通海的书房,丫鬟便越少,直到他书房周围就只剩下小厮仆役。我想,除了洁身自好之外,他应当于情一道很是忠贞。”
宴云笺虽心下明镜,还是问了句:“阿眠,你想怎么做?”
姜眠干脆直道:“我们可以将他的夫人请来。既有软肋,不用白不用。”
“他未必能上这样的钩。”
“不一定,”姜眠说,“你我都觉得此事与他脱不了关系,一旦他夫人失踪,若他真清白,必定心急如焚,四处寻找,甚至还会向我们求助。”
“如果他真能做戏到这种程度,我们也有的是时间和他耗着。他一时半会儿摸不透我们性子,迟早会露出马脚的。更有甚者,他关心则乱,连戏也不肯做,直接登门,那就更好解决了。”
宴云笺没有立刻说话,倒不是觉得这个办法如何,而是他忽然感觉,阿眠比之从前有一些变化。
在他心中,他的阿眠一直是个娇娇弱弱,需要他细心呵护的小姑娘,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渐渐有了决断,生了谋略。
从她在燕夏军营提出烧粮草,到这次一人一马前来追他,再到此时此刻,她的办法虽不算光明正大,但直白有效,有手段,却并非恶行。
这变化谈不上坏,却也不知算不算好。
姜眠见宴云笺一直不说话,还以为自己有什么疏漏:“阿笺哥哥,是我想的太天真了吗?”
“那倒不是,”宴云笺摸摸她的头,语气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心疼,“你的想法很好。”
“我吩咐范觉去办,无论他上不上钩,留一个筹码在手里,对我们有利无弊。”
漂萍不渡(四)
夜深, 风急。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宴云笺侧耳听着。
面前炉子上滚沸一壶茶水,他用垫布盖在壶盖上掀开, 滚烫的白气渐渐升起,氤氲眼前的视线。
宴云笺面无表情,用长勺舀了倾在白瓷盏中。
自己面前的, 和对面的。
不多时那脚步声近至门边,来人似有迟疑,并未立刻叩门。
宴云笺向外看:“大人不必客气。您来是客, 请便就是。”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推开,虚通海站在门外。
他没有行礼, 道:“乌将军这座园子很是别致, 不愧是正风头无两的人物,手笔阔绰令人感慨啊。”
宴云笺微微抬手:“请坐。”
虚通海落座, 喉结上下微滚,欲言又止。
宴云笺便也没出声, 望着袅袅升起的水汽,端盏喝茶,姿态风雅。
虚通海也默默饮,旋即搁下,开口道:“乌将军——”
宴云笺目光移向他。
“昨日, 我从府衙处理公务回来, 夫人不在房内, 细寻过后不见人影, 一直到此刻还是没有任何踪迹,夫人失踪, 在下心急如焚。”
宴云笺听着,一面用长勺舀了滚沸茶水倾在白瓷盏中。
“大人深夜来访与我诉说此事,是想请我出手帮忙吗?”
“若乌将军和姜姑娘肯出手相助,寻回夫人,在下感激不尽。”
“强龙不压地头蛇,”宴云笺叹道,“大人在朔川的分量不知比我高出几何,我又能为大人带来什么助益呢?”
虚通海望着他,目光微转,慢慢打量一圈这间茶室:“乌将军,您一出手便赁下了这座宅院,明面上看,只有您与姜姑娘两人,但这里如此安宁清静,背后不知有多少暗卫护持,才能让您这般悠闲吧。”
“大人抬举。”宴云笺慢慢将斟满的茶盏推过去。
虚通海垂眸看了一眼,没伸手:“乌将军有今日的身份地位,是靠自己的命打拼出来的……”
宴云笺打断他,似笑非笑:“非也。我有今日,是义父抬爱。”
桌案上的烛火被微风吹拂,晃动两下,二人一起看过去,火苗微弱如豆,下一瞬又恢复如常。
虚通海道:“好吧,在下明白您对姜将军的敬仰之情,此次军粮输送上的纰漏,您心中必定恼恨不快。”
“何止恼恨不快,是恨之入骨。”
这确实是一句实话,当日战场上的情状,若非亲历之人不会懂得,战争距胜利只差最后毫厘,此时此刻军粮被断,便是断他们的后路。虽然他烧了燕夏军粮,暂且燃眉之急,可对方的补给却快,一旦未在他们后续供给之前彻底拿下燕夏,他们最终必定会被对方铁骑践踏惨死。
虚通海道:“在下明白。
“现在说这话,您听着可能会觉得刺耳,但也不得不说——此事已经有惊无险的过去,您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将军,迎接您的是光明万丈的去路和至高无上的荣誉,若您不对往事再行计较,那么前方,也不会有任何阻碍。”
宴云笺慢慢笑了:“虚大人,您今夜不是来请我帮忙的么,怎么我听着,似乎有些威胁的意味呢。”
“将军是聪明人,我们互相捏着把柄,何不一起放手?放过对方,也是放过自己。”
宴云笺不说话。
他修长干净的手掌搁在桌上,食指一下一下若有似无轻点桌面,烛火虚晃的光影在他脸上折出明暗界限,像深渊阴鬼,沉得住气,等对方剖开肚子,露出里边的真心来。
终于,虚通海打破这沉默:“将军一定要一意孤行吗?哪怕赔上自己的前途也在所不惜?”
宴云笺说:“我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对您夫人的事,深表遗憾,帮不上忙,若无其他事,您可以走了。”
他逐客令下的毫不客气,说完后便站起身先行向外走去。
“宴公子——”
宴云笺脚步停顿。
虚通海站起来:“您既然姓宴,一定要我把话说的这么清楚吗?我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宴云笺回头。
他周身的气度仍然松弛,从容不迫的模样与片刻间并无任何分别,虚通海的话,根本没激起他情绪的任何波动。
虚通海盯着他,渐渐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我识破你的身份?”
“我不知道。但你能够识破,我并不意外。”
其实当时在府门外,他没有再往下说。爻埙已经是被禁绝的乐器,胆敢在州巡大人府上吹奏的,除了他自己本人,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敢做出来——他深深刻在骨魂上的宿敌不是梁人,竟是他大昭之人。
从小到大,他只牢牢记着虚通海之名,却未想到他们竟是故土同族。
“是因为那时我吹奏爻埙,你听见了,对吗?”
“不错。”
“我不知当时你在门外,否则,我绝不会在那时……”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虚通海慢慢走上前:“我一时疏忽,你却藏无可藏。自打进门那一刻,我就恍惚着,虽然你遮住眼睛,但我始终觉得,我又一次看见了宴洐。”
宴洐是昭贤宗的名讳,宴云笺气息陡然沉冷,抬起手慢慢解开覆在眼上的白绫,再睁眼时,那双暗金色的异瞳锐利沉静。
父子相像,竟至于此,那双眼睛更是点睛之笔,宴云笺和昭贤宗,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虚通海看了许久,道:“只要你将我夫人放了,我一定为你保守身世的秘密,保证不会有半点风声传回京城。否则,一旦京中的人提早知道乌烈就是宴云笺,他们会想出无数阴毒的手段来对付你。”
宴云笺淡笑:“我都无所谓。”
“你说什么?”
宴云笺转身走至窗边,那里悬了一个丝竹木笼,里面有几只羽毛翠绿的鹦鹉。它们不叫,也不怎么动。
他拿起搁在一边的木杆,从木笼的空隙中伸进去,有一下没一下逗弄笼中的鸟。
手势随意,面无表情。
“陪你聊了这么久,其实早就不耐烦。我不过想确认你的夫人,在你心中的分量。”宴云笺回头,“这一点你倒不堕乌昭和族的声名,是真的很在乎她。”
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让他情绪难平,唯有提及夫人,虚通海竟有些隐隐恐惧:“你什么意思?”
“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只是不想相信,”宴云笺转过身,继续逗弄笼中的鸟,纤细的木杆划过鸟的翎羽,那鸟懒洋洋地微微动脑袋,“去年,我拢合父亲的旧部,也是在那个时候,公孙忠肃开始出手挑拨我与姜重山将军的关系,这你应该是知道的。”
虚通海咽了咽口水,一言不发。
“公孙忠肃既已出手,就不会无功而返,调唆不成,必然还有后招。他的棋子遍布天下,放眼东南,最得力的人便是你虚通海了。你也聪慧,深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致命,故而一直隐忍不发,直到这最后一战,看准时机想将我们置于死地。”
宴云笺垂眸:“你难道就不会想,公孙忠肃要对付我,仅仅是因为我官阶几品,军功如何么。”
虚通海牵了牵唇角。
公孙忠肃是是什么人,无缘无故,他才懒得沾没必要的血。
宴云笺走到如今这一步——如果仅仅只是一个优秀才俊,那也无妨,这样的年轻人谁都喜欢。
可他身份特殊,一旦他登上高位,接踵而来的,绝非好事。没人希望宴云笺继续强大,未雨绸缪,总是应该。
虚通海盯着他,慢慢道:“你果然另有心思。”
“你想要的,在我这里得不到。我什么都不知道。”
宴云笺笑:“你怎么会不知道。”
“军粮之事……呵,你翻出了天,也不过让我人头落地。”
宴云笺不置可否:“你我之间,断送军粮只是新仇,真正旧恨根源,是你在梁昭之战中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你一向嘴硬,要是就这么承认了,我倒觉得意外了。”宴云笺眸色沉静,“你杀了我父亲,这叫什么都没做?你是乌昭和族人,你知道的,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虚通海咬牙:“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做。”
宴云笺浅淡一笑。
指指身后的鸟笼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范怀仁养的,对这个名字你应当不陌生。”
范怀仁的大名,他怎会陌生,虚通海盯着那笼中的鸟,方才还觉得普通的东西,此刻再看,只觉诡谲异常,不似凡品。
“只要你把当年所犯的罪行一一细陈,我不会动你的夫人。如若不然,我失了耐心,便放飞一只鸟,它们会衔回一根手指。”
一瞬间,虚通海头皮发麻:“姓宴的,你不要乱来,你也是有软肋的!”
宴云笺说:“是啊,但我不会像你这般无用,明知宿敌到访,还能百密一疏,叫人得手。”
诡异的沉默在房间内流转,四周静的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宴云笺轻叹一声,手指微抬,木笼小门开启,一只鹦鹉震翅飞出,眨眼便消失在窗外。
“不要——!”
虚通海一把扑上伸手去抓拿,却赶得不及,扑了个空。
那鸟早就无影无踪,他茫茫然看着窗外,陡然回头: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如果你就是传闻中的乌烈……”
这一年来,他不是没听过这个名字,乌烈将军神勇聪慧,忠义仁怀,多少事迹在东南口口传颂?大家尊他战神下凡,忠勇慈悲,既然那样的人,绝干不出来他嘴里说的这种事。
“你不会的……你是君子……不会这么做……你只是吓唬我罢了!瑶娘……她是无辜之人,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可能伤害一个无辜之人的……”
宴云笺一直听着。
虚通海不停摇头,向他求证,也是让自己安心:“你做不出……”
宴云笺哈哈大笑:“我是想干净,但我注定这双手会肮脏无比。我要走的这条路,容不下慈悲心肠,无辜之人……你以为我利用的无辜之人还少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方才飞出去的鹦鹉振翅飞回,落在窗边,沉默收拢翅膀。
嘴里衔着一根手指,纤弱,细白,了无声息。指根处有一细细的银色指环,欲落未落的耷拉。
虚通海一眼便发了疯,向宴云笺扑去:“啊——你这个畜牲!我杀了你!”
他骤然发力,掌似蒲扇重重击来,力道可想而知,宴云笺早有准备,右手一钳,牢牢桎梏住他的手。
他垂眸,音色无悲无喜:“说句实话,看见这根手指,我并不觉得痛快。所以你最好做该做之事,说该说之话,莫要让我再作恶。”
虚通海血红了眼,死死盯着宴云笺,恨不能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会杀了你,你今日斩下瑶娘一根手指……来日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宴云笺目光陡厉,手指轻扬,木笼再次打开,又一只鹦鹉振翅飞去。
漂萍不渡(五)
姜眠走进偏院时, 看见范觉往鹦鹉嘴中塞什么东西,那鹦鹉很通灵性,叼着东西便拍翅飞走了。
“范觉, 你在做什么?”
范觉看见她,明显一慌:“姜姑娘。”
姜眠向他走去。
“姜姑娘,天色已晚, 您怎么没有在房间歇着?怎么过来了……”
“我就是看天色晚了,阿笺哥哥还没回来,有点担心, ”姜眠站到范觉面前,明眸微转打量他,“所以想着找你问一问, 看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范觉摇头:“公子都会处理好的, 无须姑娘劳心,您好生歇着便是。”
“你方才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啊。”
姜眠道:“范觉, 你手上还有血。”
范觉下意识抬手看去,他食指与中指之间的肌肤上沾了点点血迹, 此刻已经干成薄薄一层。
他说不出话,姜眠也没再问,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向他身后的房门。
范觉伸手张口欲言,却终究没有出声, 手慢慢落下, 看着姜眠进了门。
屋中女人蜷缩在角落, 痛的仰在地上, 被反绑的双手已缺了两根手指。因为失血与剧痛,她脸色惨白似鬼, 满脸的冷汗,看向姜眠的眼神涣散茫然。
姜眠看着她,怔了一瞬,转头向门外的范觉扬声道:“去取纱布和药粉,我给她止血包扎。”
听了这话,地上女人目光有一瞬间凝聚,她向姜眠的方向微微动了动身子:“姑娘,姑娘——求你救我,求求你……”
范觉动作很快,立刻将姜眠的东西取来,惴惴不安递过来。姜眠从他手中接过,走向那女人。
她蹲下将药粉撒在女人断指切口处,她立刻痛的哆嗦,姜眠手一顿,不由更轻。
“姑娘,求求你放了我……”
“你忍着些,刚上药时候疼,很快就止痛了。”姜眠低头做事,嗓音也低,“我不会放了你,我和绑你的人是一起的。”
此言一出,女人眼中的光亮全部熄灭,怔然望着姜眠——这个娇美柔弱的小姑娘,分明对她恻隐,却只垂眸为他处理伤口。
她在帮她,手上动作那么温柔,嘴里的话却这般冰冷无情。
“为什么?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姑娘,我知道你是好心人,求你救救我吧……”
姜眠手势轻柔,为她裹上纱布。
看了眼她残缺的手,慢慢对视上她求恳的眼眸:“各有立场,实在抱歉,我不能放了你。如果一会……还要你第三根手指,我也不会阻止。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力气了。”
这话讲的如此明白,女人彻底绝望,静静歪在地上,半晌道:“若一会儿你们还要在我身上取走点什么,可不可以不是手指?”
她说:“哪怕剜走我一块肉都成。”
“为什么?”
女人扯了扯唇角,虚弱眼眸抬起:“你们抓我,应当是胁迫我的夫君吧。”
“我不想我断指,让他想起他的伤心事。”
****
看见第二根断指,虚通海眼中怨毒凝滞,从方才的暴怒疯狂变得平静如一潭死水。
感觉到他泄了力气,宴云笺放开他。
虚通海垂下手臂,颓然道:“你不要再伤害她。”
“好。”宴云笺应过一声,离开鸟笼边,重新坐回茶桌旁。
桌面上茶水已冷,他随手倒掉,并未再添。
虚通海一言不发走过来,轻掀衣摆,慢慢坐下。
看一眼宴云笺,唇角微牵笑了。
“我能问问,你叫什么名字?”
“宴云笺。”
虚通海慢慢念:“宴云笺……哈哈哈……宴云笺……”
他抬眼,“先帝再有手段,也不至你这般不堪。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残害他人,还是女人,你连畜生都不如。”
宴云笺道:“那要看是与什么东西打交道。”
虚通海笑了一声,慢慢垂下眼:“我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你会放了瑶娘吗?”
“会。但我不会放过你。”
须臾,虚通海道:“你想知道什么?”
“公孙忠肃还让你做什么了。”
“就这些,你也猜的差不多了,”虚通海说,“他是想除掉你,但并没有将你放在眼里。比起你,他更忌惮姜重山。”
若宴云笺是正成长的参天之树,姜重山就是他的根。他们一个有国恨,一个有兵权,两人放在一起,总是叫人不放心。
虚通海道:“这才过了不到半月,胜战的消息还未传回京城,他不知道我没得手,就不会有下一步指示。但是之后,他视你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是躲不掉的事实了。”
“大昭与梁朝远隔万里,你为何会为公孙忠肃做事?”
虚通海目光渐暗,轻轻侧头面向窗户,惨淡的月光照在他脸上,他面孔死人一样的白。
“我为何会为公孙忠肃做事……”他慢慢重复。
“这话,你应该问问你九泉下的父亲。我为他出生入死,鞠躬尽瘁,可他凉薄无情,就是不肯……不肯救我唯一的女儿。”
宴云笺眉心微拧。
虚通海目色变深:“那一年,皇后娘娘即将临盆,她腹中的孩子尚未出生,便已册立为太子,端的是金尊玉贵这些我都知道!”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将气息放平,“那时我和瑶娘的女儿还不到两岁,陡染恶疾,我遍寻名医,在佛前跪了七天七夜……你没当过父亲,自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女儿在臂弯里含混不清说她疼是什么滋味……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求到他面前,盼望他能赐我国宝芳菱珠,救我女儿的性命。”
虚通海慢慢抬眸,身体发抖:“宴洐……他没有答应,因为当时皇后有些许胎位不正,他怕生产时会有危险——仅仅是些许胎位不正罢了!无数太医,举国最好的接生女官都齐聚宫内,为的就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危机?!有危险……哈哈哈……我为他挨过刀,拼过命,出生入死,鬼门关走了多少回……在他殿外,跪了整整一夜,直到听人出来告诉我,云城太子平安降世,皇后娘娘无恙,他将芳菱珠赐给了我。”
他惨然一笑:“我疯了一样的跑回家,却只见到我女儿气绝多时的尸体。”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她明明可以不用死的……最后皇后平平安安,云城太子也健康无病,我的女儿却死了!他给了我灵药……为什么不早一点给我?!你问我为什么为公孙忠肃做事,宴云笺,从公孙忠肃,大梁太子,将大昭视为肥肉想要拆之入腹那一天起,我才感觉我这口气,终于又畅快了。”
虚通海双手握拳,狠狠一下砸在桌面上,身体前倾:“我救过宴洐的命!是他的恩人!同为乌族之人,他忘恩负义——天不遣他,我来除掉他。”
“你也有心爱之人,你应该明白,若是换作你,你又会怎么做呢?”
宴云笺目光不动,只说了一句话:“是啊,若是你换作我父皇,你又会怎么做呢?”
虚通海愣住。
像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站在这样的立场上回看——这样全新的视角,让他愣住。
“自己的妻儿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瑰宝,别人的妻儿是地上毫不值钱的草芥。我不这么觉得,”宴云笺平声道,“你不必反问于我,我与我父一脉相承,我也会在保证自己妻儿平安的前提下,尽最大可能去帮助他人。而你,我永远不会认可。”
虚通海慢慢滑坐:“那是因为,你没尝过失去的滋味。我没了女儿,连自己都恨,更何况你的父亲。”
“你是怎么害他的。”
虚通海看他一眼,站起来,面向窗外:“公孙忠肃告诉我,你已经抓住了甄如是,那么你应当知道,当年瘟疫之事是颠倒黑白了。”
“当年大昭国力强盛,并不在梁朝之下,梁朝以疫病为由头向大昭开战,原本没有多少胜算,只是因为他们将我这颗最重要的棋子挖到了手里。我偷了大昭的舆图与兵防图献给梁帝,才让你父亲兵败如山倒,即便御驾亲征,也终是做了败军之将。”
“还有呢。”
“还有?”虚通海回头,“这就是大昭国破的全部真相,再说下去,无非是一些细节。”
宴云笺眉眼深邃,所有情绪都融在这双如同夜幕的眼眸中:“不对。大昭灭国之前,曾与梁朝签订休战条约。”
“这件事没有意义。”
“为什么没有意义。”
“休战条约……呵,哪有什么休战条约,那不过是一次羞辱,只是战争间隙里的一次调剂罢了。”
这事儿不是什么秘密,连百姓们都知道。大昭一败涂地,梁朝却心怀仁慈提出休战,两国派使臣出使,大昭残忍杀害梁朝使臣,而大昭派出的使臣,也在大殿之上结束了梁帝的性命。
虚通海道:“梁朝的使臣是公孙忠肃举荐的,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是签订盟约的使臣。你父亲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怒而欲杀,是那使臣做了让他不得不杀的举动。”
“他在大殿之上,要求皇后娘娘跪伏在地爬到他面前,从他□□里拿出盟约条文。”
宴云笺眉眼间阴戾陡升,虚通海看见了,笑道:“对,你父亲当时就是这样的表情,甚至比你还要剧烈许多。如此羞辱,若他不杀,便枉为我乌族男儿。可是对方目的是摧毁大昭,说完后,便在大殿上触柱身亡。”
“前因后果就是这样,没什么可深挖的东西,所谓和平盟约尽是假的,这下你明白了吧。”
他将这件事视作一次羞辱,并不重视。
可是不对。
宴云笺道:“你方才说,公孙忠肃,大梁太子。这个大梁太子,就是当今的大梁皇帝赵时瓒。”
“是又如何?”
宴云笺垂眸:若这件事并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羞辱呢?
在整件事中,赵时瓒是受益最深的那个人。
如他并不是一个痛失慈父,誓要报仇的太子,而是一条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
公孙忠肃派来怀着别有目的的人,并非为了休战,而是为给昭贤宗背上弑杀的罪名,只身赴死。
那大昭派去的使臣呢?
梁朝派来的使臣是赵时瓒和公孙忠肃的人,那大昭派去的使臣,在梁朝地界,会不会悄无声息地、变成了他们的人?
虚通海望着宴云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些恐怕只有公孙忠肃才知道内情。”
“我知道的已经全都告诉你了,你该将瑶娘放回来了吧?”
宴云笺道:“我会放了她的。”
虚通海何等聪明,听他的语气便知所谓的放人绝不是现在:“宴云笺……你出尔反尔!我已经将你要问的知无不言,你却不守承诺,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宴云笺反问一句,忽地一笑,“凭你对父皇、我大昭所犯下的恶行,我屠你满门都不为过,你还有脸面与我谈报应二字。”
虚通海大怒,不顾力量之悬殊,向宴云笺挥掌拍去——
宴云笺闪过,反手钳住他咽喉:
“我只答应你,不会再伤她,也会派人好好照顾她。但我留着你还有用,你少费点力气。”
“我能做的都做了!”
虚通海被他桎梏着,脸色涨红:“你要复国,知道这些本就没有用处,我还能……做什么……”
宴云笺慢慢抬眸。
对着这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虚通海灵光乍现,陡然通透。
“你想……”
他眼睛很慢地眨了两下,不可置信:“你想要的不是复国,难道是洗雪你父亲和乌昭和族人身上的污名?”
虽然宴云笺没回应,但没回应便是最好的回应。
仿佛是多好笑的事情,虚通海愣过之后,干笑两声,旋即仰头哈哈大笑:“宴云笺,我以为你很聪明,却没想到你这么天真。你以为你扳得倒公孙忠肃,你以为你能让梁朝皇帝承认自己的卑劣?甚至承认利用使臣嗜杀君父,以至于皇位保不保吗?!”
“这些都与你无关。”
“是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管,我只想让瑶娘回来!”虚通海狠狠一挣,用力挥臂向宴云笺面门殴去,他出手已经很快,而宴云笺格挡速度更快,钳住他的手向后掰折。
原本只是劈折他的手骨,却不曾想力道未至,虚通海左手食指已经脱落,滚在地上——这竟是假的。
这一变故,让两人都停顿一刻,双双低头看去。
旁的也就罢了,偏偏他断的是左手食指。
“乌昭和族断指自罚,你为谁而斩?”
“重要吗……”
“说!”
“不是为你父亲!少自作多情!”
虚通海喝道,狠狠甩手欲挣脱他铁钳般的手。
两相争执下,他忽然目光一凝。
几不可察,再看向宴云笺,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方才宴云笺牵制着他,他也反手挡着用力,指尖刚好压住他手指,一晃而过,他看见他指甲上显出血斑状的痕迹。
在东南燕夏边境生活这么多年,燕夏毒地,他太知道那是什么。
那些痕迹,是燕夏奇毒之首,爱恨颠深深植根在体内的表征。
愣过刹那,他后退两步,俯身捡起地上手指。
汹涌的心绪慢慢平复:“我不是为了宴洐,我这样恨他……我恨他……”
虚通海盯着宴云笺——那是一种复杂的,无法形容的目光:“我恨他,也恨你。”
“宴云笺,你父亲让我失去了女儿,而你,断了我妻子两根手指。你会有不可承受的报应,连你父亲那份一起。”
他一字一顿:“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卷三:杏花天·完
丹书白马(一)
姜眠走出房间, 轻轻关上门。
范觉还站在门外,看见她出来有些不安交握着手,动了动唇, 却没说出任何话。
姜眠大概明白范觉在担心什么。
“阿笺他……很恨这个人吗?”
范觉面露难色:“公子和她无冤无仇,怎会恨她呢?姑娘,公子纵有手段, 也是他的无奈之处,他心里面必定也不好受。”
他说着低下头:“若可以不用伤害他人,只想染上一身血腥呢?只是这条路披荆斩棘, 总要有牺牲的。牺牲了别人,也牺牲了自己。”
“嗯。”
“公子为人,真的不坏。只是一昧善良宽容, 他要做的事, 是没办法做成的。”
姜眠说:“这我都知道。”
“姑娘,您别嫌我烦, 我本来跟公子提议过,派人看着您让您今晚不要出来, 就怕您看到这些会不高兴,可公子不准。”范觉有些难受,“他说,这是您的自由。”
的确是自由。
这种血腥与残忍,隐瞒了, 和没隐瞒, 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味。
“公子待您真的很坦荡, 连自己不好的一面, 都不想着藏一藏……”
姜眠笑了:“范觉,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不是一个看到什么场景, 就做出武断决定的人。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我比你还知道。”
范觉有点不相信——姜眠看着心事重重,他怕她没说实话。
他身上散发出的委屈,姜眠站在这都能感觉到:“你放心吧,不用这么害怕。我照顾她,和立场没有关系,只是看她重伤可怜。我不会为了她,去和宴云笺争执。”
她轻声:“他已经很累了,其实我是心疼他。”
是真的。
她知道宴云笺不可能只是展现给自己的温润善良,他有果敢狠辣的一面。
否则在那吃人的深宫,在这条艰困无比的路上,他又怎么走得下去呢?
可是……
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难。
若是温柔平和的性子,恨起一个人来,也不会很锋利。但若换了宴云笺——他是有无情残忍的一面的,那么,被他恨之入骨,他手段会做到何种程度?
除非能找到一条生路,为家人躲避宴云笺的报复,否则她就只能在他毒发之前,杀了他。
为着这些各有不堪的结局,她心疼他,是真的。
范觉放心许多,张张嘴,正想和姜眠再说一些,听闻前面脚步声渐近,他抬头——是宴云笺回来了。
宴云笺走来,看见姜眠,脚步几不可察地一滞。快的只在刹那,连范觉都没看出来,他已经走了过来。
“阿眠,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姜眠仰头:“担心你,我想等你回来。”
宴云笺微微笑:“虚通海都认了,我们将他带回去交给义父。”
“那他的夫人呢?”
“交给范先生照顾便是。”
姜眠点点头,宴云笺目光一动,看见她细白指尖上还有未擦净的血,牵起她手,拿出一方干净手巾轻柔细致地擦。
“阿眠,对不住。”他轻声道。
姜眠温柔笑了:“做什么与我道歉呀?”
宴云笺低声:“我没有那么好,让你看见我这样一面,对不起。”
姜眠先看了边上的范觉一眼,范觉也不知怎么就心领神会,立刻转过身去往外走。
她收回目光,手臂勾住宴云笺脖颈,将他抱住。手臂纤细,却有让人心脏一颤的力量。
看宴云笺呆呆的不动,姜眠抬头:“抱我啊。”
宴云笺喉咙发紧,抬手紧紧揽住姜眠细弱娇软的腰。
真轻,他不由放松些力道。
姜眠说:“阿笺哥哥,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有很多事情呢……不是非黑即白,能用对错来评价的。”
“我知道你很辛苦了,不要多想,我会一直和你站在一起,不想加重你的辛苦,知不知道?”
宴云笺侧脸贴在她发顶,情绪如浪潮涌上,愧疚与疼惜交织在一起。
“阿眠,我不辛苦。”有你,我只觉得很欢喜。
“你不辛苦那最好了。”姜眠在宴云笺怀里蹭了蹭。
她什么都明白,但她不希望自己的明白,会造成对方的负担。
更何况,走这一趟,虚通海落到了他们手里。这和历史上明显不符。
不过因为有爱恨颠这道毒,历史的大走向不会有什么区别。这小小的变数,最多让心中安慰一些。
姜眠脸颊贴着宴云笺胸膛,听他强劲沉稳的心跳,心中想的却是若历史不可违抗,他们二人在他毒发前就一道死了,还管什么庸人自扰之事,不若及时行乐,才算对得起彼此。
念头一起,姜眠索性手臂一勾,踮脚便向宴云笺薄唇吻去。
宴云笺猝不及防被她吻住,霎时心跳如雷,她吻的不成章法,却将他撩拨的溃不成军,下意识拥紧怀中身躯,勾头反客为主深吻下去。
她身量小,整个人被他双臂缠绕箍在怀中,又欺身压下,以致身躯微微反向下弯,若不双手揪住他衣襟,总觉有坠落之感。
姜眠逐渐占了下风,笑着偏头躲开:“你干嘛?”
她控诉他:“你不许恶作剧的放手,不然我要摔倒了。”
宴云笺低笑,他怎么敢呢。
扶稳她身躯,心中方才还在的沉重与不堪,都似清风般飘脱而去。
“阿眠,”他低声唤,“我好想你。”
姜眠不由笑了:“你想我,我就在你面前啊,还要怎么想呀?”
宴云笺也笑:“我也不知道。大约是我太不会表达了。”
即便就在你身边,可还是很想你。
姜眠似懂非懂,揪住他领口拉近自己,在他侧脸落下一吻。
然后小声说:“阿笺哥哥,今天晚上我想跟你在一块儿,行吗?”
宴云笺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不回答,姜眠凑近了些,仰头望他。
“你说什么?”他才找到自己声音。
这种话,让人怎么好意思再说一遍?姜眠嘟囔:“你明明都听见了,干嘛还问?”
是听见了,也听懂了。
宴云笺不知自己该笑该气,心中五味杂陈:“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这傻姑娘竟还嬉皮笑脸的接话:“都疯了——”
“我是在与你玩笑吗?”
看宴云笺有些严肃了,姜眠立刻闭嘴,望着他神色,还把唇抿紧了些。
宴云笺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严厉神色,终是没撑住松软下来,变得无奈:“别傻乎乎胡言乱语了,今日这人是我,若你喜欢的是旁的男人,对他说这种话,我定打他一顿。”
姜眠笑喷了:“你真不讲理,像爹爹一样。是我说,又不是旁人对我说,你干嘛打人家。”
宴云笺道:“因为我不讲理,像义父。”
姜眠被他噎的没法,捂着肚子笑,眉目生动,娇憨可爱的很。
宴云笺眸光温软,也跟着笑了。
他拒绝了她,怕她尴尬,哄她一笑。他的阿眠忘性大,这页算是翻过去了。
宴云笺伸手捏她脸颊,“去睡觉吧,这么晚了,平常早该睡了。”
姜眠笑吟吟拉着他,他却不动:“阿笺哥哥,你不回去休息吗?”
宴云笺微微抿唇,低声道:“阿眠,我想进去看看。”
他想看看虚通海的夫人吗?
姜眠不知道宴云笺想做什么,但清楚他不会再伤害那女子。她想了想,问,“要我陪你一起进去吗?”
宴云笺柔声道:“不用了,我自己进去便好。你快回去歇息,别让我担心。”
好吧,姜眠再踮脚吻他一下,一切言语尽在其中。
宴云笺心脏塌陷,目光静静,目送她乖巧背影渐渐远离。
***
瑶娘坐在地上,手上的血早已止住,那药是上好的金疮药,甚至连痛感都减轻许多。
房门轻响,她抬了抬眼,望着走进来的俊朗男子。
说俊朗甚至有些不大恰当,他的容貌在她生平所见中,当无人可出其右。
人是讲气场的。
方才断她手指的年轻人稳重果决,而后进来的姑娘年纪小,却比他气度更佳;直到现在看见这个男人,就基本可以确定,他是这里的主导者。
将她绑来、害她伤残,是她夫君的敌人。
瑶娘收回目光,背脊挺的很直。
宴云笺注视她,很久挪开眼,道了声:“抱歉。”
瑶娘冷笑出声,目光刮骨的刀一样:“这真是我听见最令人作呕的话,你居然与我道歉。你若真是有种,再砍我一根手指、杀了我,都比我在这里看你婊子立牌坊来得没那么恶心。”
话极难听,宴云笺却没什么触动。
听她骂完,他朝这边走来。
瑶娘脸色发白,微微向后缩——她毕竟只是一个弱女子,即便要强倔强,但惧死是人之本能,很难坦然相对。
她咬紧牙关不出声,就这样看着宴云笺。
宴云笺抽出腰间漆黑匕首,雪亮的刀锋在黑夜里格外晃眼。
瑶娘绝望闭上眼。
刀锋轻擦过指尖,鲜红的血珠沁出来,宴云笺微微俯身,流血的指尖缓慢点上瑶娘额心。
这样的事他做过不少。
尤其刚刚离开母亲那几年,为了活,他踩过很多人的尸骨做垫脚石,往生的方向爬。
从第一个看见他和成复密谋的小太监,到那只与他亲密无间的白虎——乌昭和族人,做了亏欠之事又无法偿还时,就滴一滴血在其眉心,留个标记。
来世,乌昭神明会让对方循着这滴血找来,到时该认杀认剐,谨听君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瑶娘嫌恶地看宴云笺,“为什么把你的血滴在我身上?”
她动了几下,手还被缚着无法去擦。
宴云笺没有回答,他垂眸,她残缺的手被包好,骨肉已分,无法再续,这是此生无法偿还的孽债。
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
漫雪飞天,银装素裹。
战事收尾事务众多,等全部结束一行人回到京城,已经临近除夕。
姜府一早就派人收拾好,只等着主人回来能直接住进去。
这事是姜行峥办的,他没有与人提,只自己默默做了,但姜重山夫妇对他还是稍显冷淡——因着姜眠的事,他们始终含着一层欲破不破的心结。
姜眠看着心里着急,已经劝过很多次,但收效甚微,只能慢慢来。
相比之下,宴云笺受封从二品镇远大将军一事,却比他们想象的要顺利。
金殿述职,皇帝脸上神色确实惊讶,但并未过多为难。不仅给宴云笺晋了官阶,还封姜重山为武威王,宴云笺作为其义子,身价更跟着水涨船高。因着这一缘故,许多人的态度也跟着微妙起来。
新任将军,炙手可热。
“皇上单独传召,虽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那么坏,”临出门前,姜重山与宴云笺低声叮嘱,“别错了礼数,皇上日前已经封你为镇远将军,不会这么快为难,但此事如此顺利,也有怪异之处,你心中明白就好。”
宴云笺颔首:“孩儿知晓。”
“不必有压力,你已和四年前不同。义父知道你聪慧机警,该说什么都心中有数。”
“是。”
“早去早回,等你一道用晚膳。”
御书房金堆翠绕,一如往昔的奢靡,甚至入门转角处放了一只赤金打造的贵妃榻。
见宴云笺向这多看了一眼,领路的小太监忙哈着腰解释:“这是皇上专门为顺贵妃娘娘准备的,皇上有时批折子,娘娘就在这里等。”
“哦,瞧奴才这记性,将军四年未回京了,想是不知晓——顺贵妃娘娘便是四年前入宫北胡嫡出公主。”
宴云笺未表一字,点点头便向里走去。
再次踏入此地,他步履从容,心底平静沉稳更胜从前。
皇帝坐在龙椅上,听见动静,头也没抬,他身旁站着的太监总管冲宴云笺行了礼。
宴云笺望去一眼,他二人目光相对。
这太监极年轻,五官端正眉眼俊逸,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竟已是御前掌印太监。他行礼过后,便微微垂眸,一言不发给皇帝刚刚放在桌边的茶碗中添水。
看皇帝的表情似很满意他的伺候,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轻轻搁在桌上,终于抬眼正视宴云笺。
“前日朕就想问,”他说,“你的脸怎么恢复的这般好。”
宴云笺道:“是,东南有神医。”
皇帝讥笑:“那可真是神。”
他停一停,略略摊手,“没关系,朕不计较。姜家的罪何止滔滔之数,比起那些——你面上是否黥字,根本是微不足道。”
皇帝靠着椅背,上上下下地打量宴云笺。
“但你真是出息了。劳苦功高就会拥兵自重,放在你这奴才身上,竟也应验。”
宴云笺道:“微臣不敢。”
“不敢?难为你让姜重山这般喜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见了朕,都知道行君臣之礼了,看来这四年你长进不少啊——你是朕调教出来的人,拴在你脖子上的绳,还牢牢抓在朕的手里,只要朕随便紧一紧,你就会明白。”
他一面说,轻轻向上挽了挽袖口,露出他微微松弛皮肉上的两道抓痕:“仪华越发没规矩了,但朕体念她辛苦,也不舍得罚她。”
说了这句,他似笑非笑望宴云笺,目光闪动,就像看着什么肮脏的东西。
宴云笺什么都没有说,躬身跪地叩首。
皇帝笑了笑:“你记得你的本分就好。朕可以封你为从二品的镇远将军,哪怕正一品的辅国大将军,又有什么不能的?但别忘了,朕也可以将你打入死牢,全凭朕一念之间。”
“姜重山未必明白为何朕如此痛快嘉赏你,但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为什么。你应当没有忘了自己在姜重山身边的使命吧。”
皇帝丝毫没避讳身边站着的太监总管,宴云笺余光瞥到,那人只是静默垂首,像一件安静的器物。
这些话,非心腹不可听,赵时瓒一向亲近宦官,能站在这里的,必定得他万分信任。
这短暂的沉默令皇帝皱眉:“宴云笺,朕可以给你提个醒,不要以为你现在傍上姜重山这棵大树,就能高枕无忧。朕只需随便使些手段,就能让姜重山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怀着什么目的在他身边。凭你是几品的官阶,也永远是他的家奴,他想斩你,根本无需向朕禀告。”
话说的很明白,看起来与姜重山联手造反是相比之下更划算的事,但这条路最后走不通——因为只要将最开始目的不纯的事透露出去,就能够让姜重山厌弃他,甚至杀了他。
皇帝道:“你可以想清楚了再回答。朕喜欢忠心之人,也不会亏待忠心之人。”
宴云笺声音低沉有力:“该如何对待姜重山一家,微臣心中,一向清楚。”
皇帝拍拍赤金龙椅的扶手,由衷笑道:“好好好,清楚就好,不枉朕调教你一场,你还算是个聪明人。证据收集的怎么样了?”
宴云笺望着龙椅上人那双浑浊的眼,字字沉静:“已经快了。”
他的目光有些怪异,皇帝皱眉:“你这双叫人倒胃口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厌恶。”
宴云笺便顺从地垂下眸。
“收集姜重山叛国谋逆的证据之时,你必多多上心,此时姜重山正烈火烹油繁花锦簇,此事揭发令他定措手不及,而你二人兵权尚未完全分明,他也没什么机会反抗。这样好的时机,实在不宜错过。”
“是。”
皇帝轻轻抚手臂上的抓痕,宴云笺做事,他还是很放心的。有这道牵制,他永远都是他掌心的一根风筝线,他想放远,收回,拉紧,都全凭他喜好。
“事成之后,朕会封你为辅国大将军,许你一生荣华富贵。朕是天子,一言九鼎,你大可放心。”
宴云笺唇角微勾。
他笑起来本是极好看,但因眼中几无情绪,而多了两份摄人心魄:“多谢皇上。”
没什么事了,皇帝挥挥手:“你退下吧。”
转头吩咐身侧太监总管:“成复,去送送镇远将军。”
丹书白马(二)
走出御书房时, 天空刚好飘下小雪。
晶莹剔透的雪花如冰晶玉屑,落在衣衫上,顷刻消失不见。
成复撑开伞, 弓着身子恭敬道:“将军辛苦,咱家送将军出宫。”
“有劳公公。”
“将军客气,这边请。”
他们二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走过重重守卫与侍奉的宫女太监,成复始终稳稳撑伞,直到拐过二道宫门, 长街上没什么人了。
宴云笺抬手压在他手腕上:“不必打伞了。”
成复没推辞,将伞收了起来。
他转头望向宴云笺,露出今日——或许是这些年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这一天, 比我想象中来的还要快。”
宴云笺望着他, 低声道:“这些年你必定吃了许多苦吧。”
“再多苦也过去了,如今都好过了。”
“而且, 我没吃着什么苦,”成复微微抿唇, 神色有些不自然,“其实我在宫里,过的挺好的。”
他目光放远,像是想起什么,一闪而过惆怅。
很快他回神, “只要想着你在外面, 听着频传捷报, 这日子总还熬得住。这不, 曾经伸长脖子,看也看不到头的事儿, 如今也要迎来黎明了。”
“娘还好吗?”
“好不好的,看你怎么想了。你知道赵时瓒是个畜生。”说起这些,他有些压不住戾气,静一静继续道,“她比我们都想的透。有你这个盼头,她心中始终是有希望的。”
说着,成复打量了下宴云笺,笑了笑:“不必问也能看出来,你过的倒是不错。你一向很聪明,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姜重山一定很喜欢你吧。”
宴云笺微微皱眉,动了动唇,到底没说什么。
他其实不喜旁人直呼义父姓名这样无礼,只是对于成复,他始终会有一分优荣。
成复问这一句,本身也没想着得到宴云笺什么回答。他不说话,倒是正合他心意。
他们二人短暂沉默着,沿宫道向前走。
走至长街中央,两面高墙前后空无一人。成复停顿脚步,转身低声:“趁着赵时瓒做梦,正是我们的机会。你有什么要用我之处,只管开口,宫墙之内,我必定都能办到。”
“知道。”
“好……都说你与姜重山手中的兵权尚未完全分明清楚,也就是说,在一定程度上,你能调动所有烈风军的人马——你准备何时举旗?”
“你说什么?”宴云笺语气微沉。
成复皱眉:“有什么不妥么?京城的城防军百无一用,陪都的原北军同样是不堪大任,四方五地诸侯,各有利益,各有想法,是聚不起来的,到时正好能逐一击破。你在京城举旗,先控制宗室,杀了赵时瓒,再慢慢蚕食四方便是。”
“还是你怕手上的兵力不够?不可能的,放眼京城,只有禁军能打,那也要看跟谁比。姜重山的烈风军身经百战,经历北胡和燕夏两个国家的锤炼,可以一当十……”
“哥。”宴云笺打断他。
成复愣住。
曾经他们二人为自保,恐隔墙有耳被人窥见,秘密谨慎的从未叫过彼此一声真正该叫的称呼。
乍一听见,他甚至无意识想着: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我哥。
“关于信仰,你我从未表露出口,以至于这么多年我们竟不知对方心意。”
宴云笺注视成复:“我从未想过复国。”
“什么?”
像是没听明白,他问:“你说什么?”
“我并不想复国。”
成复目光凝在宴云笺脸上:“你没想过复国,那我们这么多年在干什么?”
“你认真的?”
宴云笺道:“复国只是一己私欲,而非为了族人。”
成复突兀地笑了一下。
似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声音很轻很轻,轻的仿若耳语:“宴云笺,你是大昭的二皇子啊,父皇在天上看着,母后在这地狱中受苦,我们出卖了尊严,跪在地上,爬出一条血路。你告诉我,你从来都没想过复国?”
宴云笺转过头,喉结微动:“战争已经结束了,无论北胡燕夏,还是大昭旧地,百姓们都平安顺遂地生活。一旦起兵,战火会从京城烧遍整个梁朝,一直烧到大昭的故土。这不是父亲想要看到的,我们只需要洗雪乌昭和族身上的污名就足够了。”
“不够!”成复声音压的很低,双眼却已充血,低喝,“你怜惜梁朝百姓,那谁怜惜我们,怜惜我们的子民?!你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洗血污名?靠什么?靠赵时瓒良心发现吗么?他会承认他做下的恶事吗?他会对大昭真正的忏悔吗?他会告诉天下人真相吗?”
“杀了他,屠尽赵氏皇族,成为梁朝的主人。届时乌昭和族是什么,还不是由你我说了算!”
宴云笺道:“这是用强权改写的清名,纵使天下人面上俯首,心中也不会相信乌族真正的清白。这种手段 ,不过一时,我们总会死的,史书过了一代又一代,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呢?后人揭开你的说辞,还以为是为掩盖丑恶而盖上的遮羞布。”
“怎么可能!我大昭必定是千秋万代,一统天下!”
宴云笺望着他。
早年间,他的个头就比他高出许多,这些年来,他因为时常躬身,背脊显得佝偻,看着比他更矮了些。
他声音低,却很坚定:“纵观史轮,哪有朝代能长盛不衰?”
成复肩膀微塌,仿佛身上的劲儿一点点卸下去,看着宴云笺,满眼失望:“大昭覆灭,本就不该。如今我们复国不过是拨乱反正罢了。身为最后的皇族,若不作为,日后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宴云笺说:“不作为,罪在当下,功在千秋。”
寒风呼啸,漫天冰雪纷飞乱舞。
成复慢慢向后退一步,“呵……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他目光渐冷:“兄弟相逢,本是快事,却没想到你我理念竟如此背道而驰。这么多年,你在外征战,我身处内宫丝毫不敢懈怠,只怕将来为你少一分助益——我是个不中用的人,我的所有念想,都挂在你身上了。”
“真没想到,你我一母同胞,亲生手足,我最大的绊脚石竟然会是你!”
此地不是争吵之处,宴云笺不欲再说,扭转心性恐难一时之就,正待安抚,忽听成复又说:
“你不肯,纵使你兵权再大,如若不愿为大昭尽力,又有何用。我并非只有你一个兄弟。”
他紧紧盯着宴云笺:“母后当年一胞双胎,你有幸被她教养十年,又在出宫前见她一面,她一定将那个孩子的下落告诉了你。”
“她没有。”
“不可能。”
“她用尽了手段才瞒天过海,将他送出宫外,就是想让他过平安无虞的日子。你我二人,命数已定,成也好,败也罢,何苦还要再拖上一人?”
成复扯了扯唇:“是啊,我本也不愿,可你不肯帮我,我又能怎么办呢?总要有一个继承大昭基业的人,难不成我这个太监,还能做什么吗?”
宴云笺张口欲言,成复挥了挥手。
“你不告诉我,那也无所谓,我自己会查。作为大内总管,我有的是手段和招数,更不缺人马去帮我办这些事。无论他是高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他身上流着大昭龙族之血,就逃不掉肩膀上那一份责任。”
“你不肯帮我,你还能阻拦我找帮手不成?”
宴云笺的目光从他扭曲的脸上收回,平声道:“你真该冷静冷静。我们改日再谈吧。”
“等等——”
见他要走,成复阻止。
“宴云笺,你是不是弄错了一件事情?在我这里,从来都没有什么温情脉脉,非友既是敌——作为一个太监,我没有你手里摧枯拉朽的力量,只能靠在皇帝身边,吸食他的骨血,徐徐图之,一点一点蚕食梁朝。”
“但这个过程中,若有你从中作梗,我会无计可施。”
宴云笺已经走出两步,听到这话,他慢慢回头:“你这是要对付我?”
“是你逼我的。”
宴云笺垂下眼眸,没再说什么,也没再看他,只是转身向前走去。
“你觉得我会心软,还是做不到?”
“你以为——你和姜重山之间的联盟很稳固吗?他把你当亲儿子,但你终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成复快走两步,追上他,拦在他前面,“我要除掉你其实很容易,宴云笺,你别忘了,你是靠什么站在姜重山身边。难道过去几年,你与姜家融为一体,对于最初的龌龊,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吗?”
成复笑了一下,或者说那不是笑,只是嘲弄地扯了扯唇角:“你是靠姜眠,是靠卑劣的手段赖在她身边,别人都当你二人共染欲血之疾,但你心里头最清楚,那不是欲血之疾,那是你宴云笺的血蛊。”
宴云笺眼底慢慢渐渐漫上一层血色。
但细究起来,却不是对成复的怨恨或是什么。
成复道:“看来你没忘。”
他上前一步靠近,声音放轻:“阿笺,你的性子我很了解,你和我不同,你的梁骨是由母亲塑造的,而我,是在地狱中千锤百炼。论狠毒,你比不过我。纵然对外人有几分手腕,对自己人,你是下不去手的。”
他笑了一笑,温言相劝:“你我是亲兄弟,只要你想的分明,我仍然会奉你为我的主君,任你遣使。但你要拦着我,我就会除掉你,不会有任何的心软——我知道,即便如此,你也不会向任何人揭发我的身份,对不对?”
“对。我不会揭发你的身份。”宴云笺说。
成复沉着脸色,“但我无所谓置你于死地。你还有选择的机会。”
宴云笺道:“此心已坚,不可转也。”
成复目光陡然阴狠,正要开口——
“成复!成复!”
他二人身后远远传来一娇俏的少女声音,“成复你等等我!我找了你半天……”
宴云笺与成复一起回头。
后面一少女朝这奔跑,一边挥着小手,她穿一身浅粉宫装,像一朵春日枝头上最娇嫩艳丽的花,天真烂漫,唇边始终挂着盈盈笑意。
“成复,小德子说你往宫门方向去了,我就立刻过来寻你了,嗯……这位是?”
成复躬身:“公主,这是新封的镇远大将军,乌烈大人。”
他转头对宴云笺介绍,“将军,此为明乐公主。”
明乐公主行十,是此前与阿眠交好的十公主赵锦。
宴云笺端正行礼:“微臣见过公主,公主金安。”
“好了好了,将军不必多礼,”赵锦笑吟吟地挥手,对他福一福身,“将军征战辛苦,东南战乱,多亏您与姜大将军平此危局,本宫代梁朝百姓谢过将军。”
宴云笺忙道不敢。
赵锦对宴云笺完成了该有的礼节,抿唇一笑,灵动的眼睛微转,目光全扑在成复身上:“成复,你不是说,今日巳时过后就会去我宫里寻我吗,如今过了时辰,也不见你。”
成复微笑道:“公主恕罪,陛下给奴才指派了差事,并非有意耽搁怠慢公主。等差事一了,奴才自会去您宫中请罚。”
赵锦扑哧一下笑出来:“请什么罚呀,你不来找我,我来找你还不成吗?”
这一笑,当真是娇俏可爱,虽然容貌不算顶美的美人,但举手投足亲切纯净,叫人心生舒服。
成复眼神凝了一瞬,看见她面颊晕开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绯红。他不动声色移开目光。
赵锦看他垂眸,笑意加深:“你要是忙,我就在这等你一会儿。”
“公主有什么要紧事?”
“长行宫的红梅开了,我想找你和我一块儿观赏。”
成复侧头看一眼宴云笺。
对方倒面色不改,他收回目光,轻声道:“公主殿下慎言,乌烈将军在此,您是金枝玉叶,奴才岂敢……”
“好了好了,这些话就不必说了,”赵锦笑道,“一看将军就是个正直之人,堂堂男儿,怎会把小女子的话传来传去?将军方才听见的定不会与外人道,是不是?”
宴云笺说:“微臣什么也没听见。”
赵锦对他赞许一笑。
成复神色无奈,低声:“那公主去暖阁里头吧,待奴才将乌将军送出宫,便回去寻您。这冷风口,您衣衫单薄,小心伤风。”
赵锦垂下头,嗓音甜丝丝的嗯了一声,再次抬眸,那目光中的胶着是骗不了人的。
她一笑,转眼打趣宴云笺:“乌烈将军虽然人好,可真是没眼力见,仗着我是姑娘家,脸皮薄,也不知道帮忙分分忧。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将军就不能……自己回去吗?”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红脸一笑,叫人难以计较这虽有失礼却不失纯真的话。
不等宴云笺开口,成复连忙笑道:“将军百战辛苦,怎能失了礼数?要让陛下知道,够奴才喝一壶的。”
“知道。我开玩笑的,那你们去吧,我去暖阁等你。”
在成复目送中,她边走边回头的离开了。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看了多久,陡然回神时,侧身看见宴云笺一直凝视着他。
被赵锦一搅乱,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没有了,成复舔舔嘴唇:“今日之谈,你我各自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顿一顿,他颇难启齿,轻声说:“方才的事,你不必多想。赵锦天真单纯,甚好哄骗,我没有旁的意思。虽然你我理念不同,但我心念之坚,不输于你。”
宴云笺目光微松,唇齿间泄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叹,飘零的大雪扑簌簌落在他脸上:
“你真是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吗?我只觉我清醒的很呢。你痴情姜眠,又想成事,又想保她,我懒得管你。”
成复道:“我和你不一样。赵锦是仇人之女,天大恩情过不了前仇,早晚要死的。”
丹书白马(三)
大雪下了整整一日。
到夜里, 厚厚的积雪覆盖在屋檐上,檐角几根冻住的流冰。
薛庆历搓着手进门,一进来, 温暖的热气扑了满脸,顿时身上暖洋洋的。
看见坐在火炉边烤手的公孙忠肃,他忙弯了弯腰:“公孙大人。”
“来了啊, ”公孙忠肃不咸不淡招呼道,“阿琰呢?”
“阿琰随下官一道进来的,在门口碰见了他表弟, 两人许久不见了,聊的兴起,下官就先进来了。”
薛庆历一面回答, 一边脱掉斗篷挂在一边走过去。看公孙忠肃似乎心情很好, 没有呵斥他什么,便小心翼翼坐在他对面。
公孙忠肃漫不经心嗯了一声:“阿琰是个成器的孩子, 有大出息。让他少跟那些庶子混在一起,对他没什么好处。”
“是。”
薛庆历舔了舔唇。
这话说的, 仿佛那庶子不是他亲生儿子一般。这么多年,他正妻无所出,没有嫡子,只有庶子,他一个也看不上。反而因为疼爱嫡亲妹妹, 对阿琰这外甥如亲儿子一般上心。
人心尖儿都是向下的, 有这么一位舅舅疼爱, 薛庆历对于公孙忠肃还是感激更多:“大人深夜急召下官前来, 不知有何要紧之事?”
“我可不是叫你,我是叫阿琰。”
公孙忠肃抬眸, 似笑非笑:“你能成什么事,本官交代你办的事,能做成一二已是烧了高香。平白比自己儿子虚长了这些年岁,却连半分也不如。”
薛庆历讷讷听着,倒也不觉得委屈——他素来如此,总是要说上几句的,但能让他坐在这里,证明也没有他嘴上说的那般瞧不起,总归还是有用的。
他一面拿起茶壶,小心翼翼为公孙忠肃添茶,一面温顺道:“大人看重阿琰,是阿琰的福气,只是阿琰年轻锐气,聪慧有余,稳重不足,下官虽然庸弱,却可刚好调节阿琰的性子。”
话说的中听,总让人心情愉悦。公孙忠肃端起茶,慢慢地喝:“今日皇上将我叫到御前,摆明了他要除去姜重山的意愿。”
“啊??”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公孙忠肃有些不悦,“我知道你跟姜重山年少同窗,素有交情,但亲疏有别,孰轻孰重,你也该分得清。”
“是……下官失仪了。”
“皇上忌惮姜重山,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东南大获全胜,姜重山锐不可当,已经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他那十万大军驻扎在外头,能不叫皇上胆战心惊么。”
薛庆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紧张地结巴道:“大人,下官并非质疑您,也不敢违逆皇上圣意裁决,只是有一事不明,姜重山将军……他怎么会有反意呢?若他真有,又何必如此辛苦四处征战?他欲谋逆,这会儿兵马岂不已经冲进京城踏平皇宫了?”
公孙忠肃听完,没有生气,随手将茶盏搁在手边小几上:“道理确实如此,可皇上不信呐。”
“姜重山的罪,不在于他有没有冲进来,而在于只要他想冲进来,随时都可以冲进来。而禁军,根本无力阻挡。”
薛庆历双手搅在一起。
公孙忠肃看他一眼,冷笑道:“你也不用这副表情。事情能到今天,这个局面也有你的一份力——当初我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那北胡贱奴,你呢?你堂堂三品礼仪官,甚至有出入内宫之权!结果人没动了,还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爬上了如今的贵妃之位!你以为她是什么善类?你以为皇上对姜重山忌惮至此,不死不休,能少了她的枕头风?”
“下官……下……”
公孙忠肃一挥手:“你也别在这给我结巴了,要不是看在这女人对你我并无威胁,目的只有姜重山一个,我也不至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她做大。”
薛庆历唯唯诺诺点头:“大人明察秋毫,下官实在没有想到这一层……实在是那女人狡猾的很,可她已经是一人之下的贵妃,会不会……”
公孙忠肃道:“一个女人罢了,能翻出什么天去,她能搬倒姜重山,已是祖坟冒青烟了。”
“是……那皇上已经有打算了吗?”
“宴云笺,”公孙忠肃回答,“皇上选了他,也只能是他。”
“现在整个梁朝最具力量的兵权都集中在他二人手里,若姜重山与宴云笺能够反目,于谁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薛庆历点点头:“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
这两人强强联合,威力可想而知,除掉一人,的确会叫人放心许多。
“可为什么偏偏皇上要利用宴云笺铲除姜重山?而不是由姜重山诛灭宴云笺呢?”
“皇上有皇上的忌惮,我有我的考量。姜重山大权在握,深得民心,若有一日他当真谋逆,谁也奈何不了。”
薛庆历舔了舔嘴唇,他与姜重山曾是同窗,年少时也曾情谊深厚,虽说这两边孰轻孰重他心里泾渭分明,但仍然觉得为难的很,忍不住说:“其实,其实姜大将军的为人……忠肝义胆,他是不会谋反的。”
公孙忠肃笑一声:“也不能讲的这么武断。那得分情况。”
“把他的妻子凌迟腰斩,儿子五马分尸,女儿扔到军营里,任人糟践。你看他反不反。”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闲话一般说着如此冷血之事,还有闲心为自己添茶。
薛庆历光听已是胆战心惊,一面擦擦额上的汗,一面挂着笑:“这种事儿……也、也不可能发生啊,皇上他是做不来此等事的,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不错,我并未说这些是真的。只不过想告诉你,话不能说的太绝对。姜重山反不反,要看他被逼到什么程度。”
“是……是。”
公孙忠肃端起茶盏,慢慢呷了一口,垂眸望着清透碧水中漂浮的茶叶,半晌摇了摇头。
“眼下皇上的意思,是一心想用宴云笺铲除姜重山,他无从拿捏姜重山,而对于宴云笺……他却觉得好摆布。”他叹道,“这十几年战乱不休,姜重山四处征战,功高震主,皇上对他忌惮恐惧皆有之,实则是怕了。”
“大人何出此言?”
公孙忠肃说:“姜重山的确未必心存反意,可若说宴云笺身上没有反骨,叫我怎么相信?国仇家恨摆在眼前,只用他亲娘就想把他拿捏彻底,呵……倘若他就是背弃孝道,不管不顾了呢?那皇上手里还有什么筹码?皇上把这事想的太简单了。”
薛庆历听的分明,琢磨了一会儿:“大人觉得,宴云笺比姜重山更要危险、不得不除吗?”
“不错。姜重山到底是梁朝子民,鞠躬尽瘁,对于他,我并未有皇上那般不放心。可宴云笺是大昭遗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岂会真的盼着梁朝好?梁朝若不好,你我身为臣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说来说去,这最终的利益落点,还是在自己身上。
从这方面看,宴云笺必死,但姜重山就可以徐徐图之了。
薛庆历想了想:“那大人这番心思可有向皇上提过?”
“皇上怎么肯听?他被那北胡贱婢灌了迷魂汤,姜重山活着一日,他便寝食难安,以为自己抓住了宴云笺这把刀,是怎么也不可能放手的。”
“这……”
“舅舅!”
二人正说着话,房门忽地被人伴着笑语推开,薛琰一边解下身上斗篷,一边走过来。
拿了软垫,随意坐在公孙忠肃旁边,毫不客气伸手烤了烤火:“舅舅,我和阿承在外边说了两句话,可真是冻死了。”
薛庆历微微皱眉:“阿琰,不可对大人这般无礼。”
公孙忠肃微微抬手:“你管他做什么?阿琰在我面前,何必讲那些虚礼,喝杯热茶,驱驱寒吧。”
一面说,他一面亲手递茶给薛琰。
薛琰笑着谢过,低头喝了。
薛庆历看的含笑:“阿琰,你舅舅今日叫你来,是有差事要吩咐你办的。”
薛琰笑道:“我知道,舅舅只管吩咐。”
公孙忠肃微笑道:“眼看着要到除夕了,各府之间都要走动,你父亲与姜重山将军素来交好,他刚打了胜仗,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必然要好好登门拜访。到时你跟着一起去细细观察一番,看姜重山与宴云笺,有无什么可挑唆之处。”
薛琰认真听着:“他们二人上次都未反目,看来感情极好,还会有什么机会再行挑唆吗?”
“所以要亲眼瞧一瞧。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人心隔着肚皮,不是亲生儿子,永远都是不一样的。”这
薛琰笑了:“舅舅放心。我必定竭尽所能。”
****
姜眠自从入冬身体就不大好,刚回到京城,有些水土不服,染了风寒。
这会窝在床上裹着棉被,恹恹的一歪。
宴云笺推门进来,手中端着托盘,上面一碗想想都难喝的药。
姜眠看着心中不爽,挑刺:“呀,又打扮的这么好看?”
宴云笺就笑。
“你笑什么啊,被说中了不好意思?仗着自己貌美,比姑娘家还能打扮。”
宴云笺知道她怎么回事,有点骄纵的小脾气,他见了也觉可爱:“我有刻意打扮么?”
“有。”
“这衣服不是前年做的?”
姜眠叹气:“看看,自己每件衣服什么时候做的都记得这么清楚,我就记不得。”
宴云笺舒朗笑出声:“那是你记性不好。”
姜眠冷哼。
其实真没打扮什么,许是比旁的男子喜净,每日换件衣衫也就是了。
宴云笺说:“我错了,我明日还穿这件。”
姜眠想笑忍住了,伸手摸他头发,半束乌发的发带样式精致,若隐若现在发中,末端坠了两颗玉珠,“那也没用,看看,这发带都藏了小心思。”
他顺从:“我明日散发来。”这最稳妥,免得系根麻绳都要被说精致。
姜眠终于撑不住笑了。
闹归闹,实话还是要说,她掀开棉被抱住宴云笺的腰:“我家哥哥生的好看,怎样打扮都是好看的,就算在泥地里摔个滚,再爬起来也是好看的。”
宴云笺一面低笑,一面把人塞回棉被中盖好,掖好被角。
“承蒙抬爱了,但愿我走路稳当些。来干点正事,”这会药没那么烫了,宴云笺端着药碗舀起一勺吹一吹,小心递到姜眠唇边。
这姑娘,竟然还是眉心一蹙,把头扭过去。
宴云笺哭笑不得:“阿眠,你不能就揪我一人欺负,义父和姜夫人在时,你就乖的不像话,怎么轮到我,一口也不肯喝?”
姜眠说:“这药苦的很,你都不知道有多苦。”
宴云笺目光宠溺,无奈地自己喝了一勺,嗯,确实苦的要命。
他端着这碗苦药,心疼更深一分。
姜眠看他温柔的模样,那点小任性散了,但还是忍不住想闹一闹他:“你看这药这么苦,喝了整个人都是苦的。你要是让我喝药,你就要说好听的话来哄我。这样我耳朵里甜了,嘴里就不那么苦了。”
总是有许多歪理,宴云笺忍俊不禁,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嘴里说道:“阿眠……”
好听的话,要怎么说?我心悦你,或者是你生的真美?
虽然心中道过千遍万遍,可说出来,也太轻浮了。
他犹豫着,姜眠清凌凌的圆眼睛就好奇的看,像是等待他能说出什么来。
“阿眠……求你了。”
姜眠差点没笑出声,这就是他想了半天,想出一句卑微虚弱的话?抱着被子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刁蛮地点拨他:“笨。你得说‘心肝请喝药’。”
宴云笺朗声笑出来,他怕药洒了,先搁在床边,望着姜眠,笑意散都散不去。
姜眠被他这样一直笑的有点恼,扯开被子,像炸毛的小猫:“笑什么笑?”
宴云笺笑归笑,连忙把被子重新拉好在她脖颈边压实:“哥哥错了,不该笑你。别乱动被子,小心再着凉。”
姜眠由着他把自己包成粽子,好整以暇哼唧一声,看着他。
宴云笺认命端碗:“心肝请喝药。”
好好的端正君子,都被自己欺负成这样了,姜眠捂着脸笑了半天,终于自己捧过碗乖乖一饮而尽。
她本也不是喝药任性的人,只是看见宴云笺,就忍不住想让他哄哄自己:“阿笺哥哥,我总是闹你欺负你,你会不会以后不耐烦,就不喜欢我了?”
宴云笺挑眉,“你说呢?”
姜眠抬头,眼神中带点委屈的控诉:“这还要我说啊。”
宴云笺失笑,轻轻一吻落在她眼尾:“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她这样可爱,点亮他灰暗世界每一处阴暗角落,他都不知道怎样爱她才好。
姜眠问:“那我能出去走走吗?
成天闷在屋子里,人都萎靡了,她眼睛亮亮的望着宴云笺。
宴云笺本就心软,看见她这目光,捏她脸颊:“说你只欺负我一个,你还真就只欺负我。”
姜眠嘿嘿笑。
“行吧,穿厚一点,哥哥陪你出去走走。”
***
既然要出去,那就要准备万全。
宴云笺信不过姜眠,亲自上手给姜眠找衣服。
姜眠想让他出去等,他不肯,她揪着他:“你怎么这样啊,这是丫鬟干的活计,你也不怕别人笑话。”
宴云笺一面给她翻,一面随意道:“可你又没有丫鬟,姜夫人想给你指两个,你怎么样都不肯。”
姜眠羞赧的不行:“没有我就自己来嘛。”
宴云笺说:“还是奴婢来吧。”
行吧,她又好气又好笑,抱着手臂看宴云笺拿出的厚实夹袄——这是其兰那边产的棉绒料子,是她所有衣服中最厚的一件。
等穿戴整齐,姜眠出门,看见外面等她的宴云笺手臂上还挂着一斗篷。
别说,他这人,为奴为婢,格外本分。认真细致地给她穿好斗篷,将那有一圈柔软风毛的兜帽拉上,连她的发丝都没碰痛一点。
姜眠动动身子:“我迈不开腿了。”
宴云笺问:“那我背你?”
虽说是堵她的嘴,但并非不认真。姜眠什么也不挑了,再说一句,他真动手背她了。
她终于乖下来,由着宴云笺牵她在自己庭院中慢慢走。
他们二人并肩走在一起,在家里早已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只不过,没人看见他们宽大袖袍下拉在一起的手。
“阿笺哥哥,皇上这段时间有没有为难你?”
宴云笺心一柔:“怎么这么问?你不是知道么,皇上并没有做什么。”
姜眠说:“没做什么,可以分为两种可能,一种是真的赏识你,另一种就不一定琢磨什么坏事了。”
她瞅瞅他:“他那么小心眼,我觉得他有问题。”
宴云笺朗声大笑:“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他捏捏她鼻尖,“凭他想什么坏事,都不要紧,哥哥挡得住,不会让他欺负咱们家。”
沁凉空气中,他气息和暖,背后的堆雪松枝衬得他肤白如玉,温柔缱绻。
姜眠鼻尖微酸,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贪心。
忍不住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膛里。
宴云笺失笑:“这是干嘛,让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看见能怎么样,姜眠不松手:“我就想抱,等你以后变心了,我想抱你都不肯给我抱了。”
宴云笺觉得这话得说清楚,“我怎么就变心了?”
姜眠撇撇嘴,低声说:“很正常啊,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等我老了,你看着我一脸褶子,觉得腻烦,一手搂着一个年轻姑娘,对我说‘你看,我哪有手抱你’。”
宴云笺不知道自己该气该笑,心说到底哪出了问题,自己在阿眠心中就是这形象?
他问:“我哪来的妾室?”
这是反问,本意是想说他捅破了天都不可能沾染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谁知姜眠幽幽回答:“当然是你春心一动,给我使眼色,我便贴心至极地为你纳来。”
宴云笺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手上一捞,紧紧箍住姜眠纤弱腰肢,转了半个圈将她抵在旁边树干上。
脸上没什么表情,侧头俯身吻下来。
姜眠本还懵着,就见他气息忽近,青松雪竹一般混着冬夜清冷,瞬间将她笼罩。
他的力道是霸道、不容抗拒的,却也是怜惜疼爱的,真奇怪,这两种感觉竟然可以严丝合缝地共存在一个吻里。
姜眠下意识双手按在他肩膀处推他,不仅没撼动丝毫,还惹得他腰间手臂更紧,另一手也扶上她后脑。她手臂甚至来不及放下,被弯折着,连同她身躯被他抱紧。
滚烫的唇齿,陌生的触觉,姜眠紧张的直发抖,他的气息就在她脸颊旁,每一次呼吸都带给她一阵战栗,腿脚愈发软,要不是他扶抱,她几乎要站不稳。
相比姜眠乱的一塌糊涂不成样子的呼吸,宴云笺只是微微失稳,他本来就是含冤带怒连委屈,人还是冷静的。
就是受不了欺负,适时反抗。
知道她闭着气,他心里渐起舍不得,到底还是放开了。
一得自由,姜眠喘几口气,因为方才的丢人让她非常不甘心,嘴上不屈服:“被我说中,你说不过我就动手——不对,动嘴!”
宴云笺真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就鬼迷心窍放过了她:“是,说不过你是吧。”
说着他就再度低头,姜眠见势不好,能屈能伸:“错了错了,阿笺哥哥,我错了。”
宴云笺就在距她两寸的距离看着她。
姜眠笑着说:“错了嘛。”
宴云笺慢慢直起腰:“怎么说?”
“嗯……你以后肯定不会纳妾的,也不会给我使眼色,更不会没有手抱我。”
宴云笺再撑不住严肃,眼睛里落了笑意。
揉揉姜眠的小脑袋,“还有一点,乌昭和族一生只会爱一个人,这是规矩,也是本能。”
丹书白马(四)
姜眠心一动:他真是让她每一刻都更爱他一点。
她揪住他腰间的衣角:“真的吗?”
她知道是真的。她知道是假的。
但她就是想再问一遍。
宴云笺心尖发软, 其实他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能察觉阿眠没有安全感。
如果真是没有安全感,无论什么原因, 总归是他做的不够好。
他低头看她,疼惜地摸摸她苍白的小脸:“阿眠,是不是因为我从来都不会说些什么, 你心里总是放不下?”
姜眠心一紧:“不是啊。”
“那怎么一直不放心我?”宴云笺微微歪头,笑着注视她,“这么怕我变心, 我对你有那样坏?”
当然不是啊。
是他太好,好到让她原本觉得自己可以承受他爱恨颠到,也渐渐感到难以接受。
可踏上这条不归路, 她没有回头的选择。
姜眠说:“你这么好, 我太喜欢,所以才患得患失。”
宴云笺心下一疼:真是傻姑娘。
他做了什么, 反倒要她来患得患失。能得她垂爱,他已经不知自己被乌昭神明赐予多少福分。
将她揽进怀里, 这一次手势温柔更多。
“我自会慢慢证明,叫你放心。”他说,“乖阿眠,日后想些我好的,什么纳妾乱七八糟的, 叫人委屈得很。”
姜眠忍不住笑, “多给你几个美人还不好, 还委屈上了。”
他执拗道:“那我岂不是脏了, 乌昭神明会唾弃我的。”
“那好吧,”姜眠轻嗅宴云笺身上的气息, 果真干净清冷,“我以后会保护你的,不会叫任何美人靠近。”
失落一阵也就是了,相比之下,还是怜取眼前人更为重要。她双手捧起宴云笺脸颊:“刚才怎么说来着,不是说不能抱,怕有人看见么。”
宴云笺微微挑眉,“那你放手。”
“你先放。”
宴云笺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忽觉不对。
他一回头,果然元叔站在不远处,尴尬的要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咳咳……那个,二公子,姑娘,嗯……方才薛大人携家眷登门拜访……呃。将军说,让你们去前厅。”
早在看见他时两人就齐齐放手了,姜眠鹌鹑样低着头,脸红到发烫,宴云笺倒是镇定:“知道了元叔。”
话已带到,元叔老脸挂不住,赶紧溜了。
宴云笺回身牵姜眠,姜眠小声嘟囔:“你怎么没感觉到元叔过来呀。”
“嗯。”
“你还嗯。不是武功很高有人近身能察觉到么?”
“嗯……”
姜眠戳他:“你是不是武功退步了?”
宴云笺问:“我们打一架?”
“你这不是欺负人么——”
姜眠话说一半,宴云笺眉眼含笑轻敲她额头,“你再大些声,客人都听见了。”
***
到了前厅,见礼落座,众人说着话,姜眠悄悄瞄宴云笺一眼。
许是相爱的人之间,对于对方的细微心绪变化感知更加敏感,她能看得出来,阿笺哥哥对薛大人夫妇除却礼节上的敬重,还多了些许身为晚辈的亲敬。而对于他们的独生子薛琰,则有着天然的好感。
虽然他表现很淡很淡,大抵除了她没人能看得出来。
没人注意她,姜眠垂眸细细琢磨。
历史上,薛家人的结局她尤为深刻,毕竟宴云笺当权之后做下许多人神共愤的滔天恶行,但只有武义侯一家是由他亲手五马分尸的。
亲自动手,和派人去做,这中间隔了天差地别。
此刻看就很违和——在感情上,宴云笺其实是一个被动的人,很少会对陌生之人先释放善意,只有感受善意之后,他才会予以回应。薛家人却是个例外。
但……也应当没到那种程度啊,没有浓烈的爱,何来浓烈的恨呢?
“阿眠,你不舒服吗?”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耳边落了一道低沉嗓音,姜眠抬头,宴云笺正关切望看她。
她摇摇头:“没有啊……”
宴云笺轻声说:“你还病着,要是难受就回房休息,没关系的。”
姜眠冲他笑:“我没事的,不用担心。”
他们这边说着悄悄话,听到那头薛庆历与姜重山正聊的投入:“这眼看又到了寒冬时分,姜兄昔年的腿伤发作起来还厉害吗?”
姜重山腿有旧疾姜眠知道,一到阴天或是气候太冷,都会隐隐作痛,是病根无法根治。
但姜眠听姜重山说:“早就不碍事了。”
“你呀,你便嘴硬吧,实在是我多余问这一句,你哪是个会抱病喊痛的人,”薛庆历笑道,“你年轻时不懂保养,只管自己威风,这会儿肯定遭罪。我着人寻了一贴膏药,用于断骨旧伤颇有奇效,你拿去用用。若是用的好了,我年年都给你备着。”
说着他扭头吩咐薛琰:“阿琰,把东西给你姜伯父送去,你姜伯父如今遭的这些罪,可都是为了救你这小皮猴。”
姜重山笑:“你与孩子讲这些做什么,没得拘束了他。”
“当然要说,若没有他姜伯父,阿琰岂会长这么大?这笔恩情重于山海,当时刻铭记在心的。”
薛夫人看了夫君一眼,微微一笑,接口道:“可不是,我们夫妇二人,半生只得了这么一个独子,疼的像眼珠子一样。若不是那年姜大人把他从惊了的马上救下来,阿琰如何能好端端活到今日?”
薛琰含笑上前,将手中膏药恭谨地放在姜重山手边:“姜伯父于孩儿有再生之恩,父母这些年说过多遍,孩儿心中从不敢忘记。在您面前不觉拘束,反而亲切的很呢。”
姜重山面上含笑,萧玉漓见了也笑道:“好孩子,过几年趁早忘了便是,免得你们总觉得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他呀,虽然当时是被马蹄踩断了腿,可没那么严重,要不是之后自己上上下下的折腾,骨头长歪,不得不断骨重续,怎么可能落下病根呢?这事以后不提也罢。”
众人言笑,气氛正好。薛琰回到座位坐下,他的位置正对着宴云笺,抬眼便能对视上。
此刻一抬头,见宴云笺注视来,目光虽平静,但绝不冰冷,薛琰便弯唇一笑,颔首回应。
宴云笺微笑道:“原来你也曾被义父救过性命。”
薛琰笑意加深,他本就生的唇红齿白,好不俊朗,又从来都自带三分笑,任谁看了都觉他亲切:“二哥这话,倒被小弟听出些门道,这个‘也’字很妙,仿佛带些许知音的意味呢?”
他张口就是二哥,嘴甜的很。
宴云笺几不可察一顿。
再看他,目光就更温和了:“义父之于我,自是再生父母的恩情。你亦得他救命,我见你,如同见另一个自己。”
薛琰端起桌上的酒:“二哥抬举小弟,我若有二哥万分之一的风采,可真是光耀门楣了。如此,我们当真有缘分,这杯,我敬二哥。”
他遥遥举杯,含笑饮了。
宴云笺没有说什么,端起桌上杯盏,默默饮下辛辣陈酒。
……
“舅舅,据孩儿所察,这姜重山和宴云笺当真亲如父子,他们二人皆是重情义之人,想唆使反目不是一件易事。”
薛琰坐在公孙忠肃对面,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拿着铁签子在碳盆中胡乱划拨。
虽说坐没坐样,但他一点也不怕。舅舅对他一向疼爱至极,看的比亲儿子还重,从不会因这些小事而说他半个字。
公孙忠肃的确无奈看他一眼,由他去了:“你一向细致入微,小小年纪,识人断物的本领就已非旁人可比,若你这样说,那倒是麻烦。”
“是麻烦,”薛琰点一点头,舅舅什么都跟他说,他对这里边的事清楚的很,“在孩儿看来,姜重山是不会杀宴云笺的,难道宴云笺就能下手杀姜重山吗?”
当然不可能。
那既然不可能,宴云笺对于皇上那头就是缓兵之计,谁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公孙忠肃说:“阿琰,你还是年轻,你这就想错了。我说麻烦,那是因为我信得过姜重山的为人,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也绝不会做样子。他对宴云笺视若亲子,那一定是真的。可宴云笺之于他,我倒觉得未必。”
薛琰仔细回想了下:“可是宴云笺对姜重山敬爱有加,那神色是做不了假的。”
公孙忠肃伸手拍一拍薛琰的脑袋,并没加力气,倒像是爱抚:“你这孩子,居然还有这么糊涂的时候,姜重山不会装样子,宴云笺难道不会装样子吗?姜重山没有目的,不图宴云笺什么,疼爱孩子那就是真疼爱。可宴云笺却并非无欲无求,若他能让你看出来他对姜重山并非真心敬爱,难道姜重山看不出来么?这快年到半百的老狐狸,眼力还能输给你?”
薛琰笑了:“倒也是。”
“站在宴云笺的立场上,若他能杀了姜重山,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弊,不仅能将所有兵权扩入囊中,迅速成长为掌权第一人,在军事上再无任何掣肘,甚至能与我并肩。就看他是否要选择弃情义而拥利益,踩着姜重山姜重山的尸骨,更上一层楼了。”
薛琰若有所思。
说句实话,他并没有见过为奴时的宴云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此人,印象居然还不错。
“舅舅,宴云笺……他能做出这样的事吗?”
“他要不是个傻子,他就会走这一步,谁不盼着攀顶,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呢,”公孙忠肃说,“只是我并不希望他走这一步。他独拥兵权,和姜重山独拥兵权,意义是截然不同的。”
可姜重山对宴云笺是真疼爱啊,想让他杀这个儿子,谈何容易呢?薛琰想了想:“舅舅,孩儿还有一个观察,却不知有没有用,只说来与您听一听。”
“你说。”
“孩儿瞧着,似乎姜大公子不太受宠呢。”
“此话怎讲?”
薛琰将铁签子放下,双手交握:“若讲证据,孩儿却也没有,只是一种直觉。姜重山疼□□云笺,那是不加掩饰的,他夫人人称铁娘子,对宴云笺也还尚可……可是他们与亲生儿子之间,总觉得别扭。”
公孙忠肃问:“莫非他们宠爱义子而冷落亲子?”
薛琰斩钉截铁地摇头:“那绝不是。这一点孩儿看的分明,姜重山夫妇对待他们一视同仁,甚至还是更偏亲儿子一些,只是这位姜大公子自己奇怪罢了。”
“孩儿不过把看到的、想到的都说来给舅舅听一听,也许是多心,但也可能有用。舅舅如果想做事,没准大公子是个突破口呢。”
公孙忠肃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想想吧。”
……
三日后,除夕宫宴。
时隔四年,姜眠对这里陌生多了,毕竟来到这里没多久,就被父母接走了。
这一回只是来参加宫宴走个过场,姜眠倒也不太紧张。
席间正百无聊赖,身边走来一小宫女,压低声音道:“请姜姑娘安好,我们明乐公主记挂您,方才去了西配殿,就等您前去叙话呢。”
姜眠还认得她,是赵锦身边的小宫女。这宫中她只有赵锦一个朋友,姜眠也想念得很:“好,我这就去。”
退出大殿,才知道里面喧嚣,外面竟然如此安静。大地上一层厚雪,更显得处处干净柔软。
那白雪像上好的松糕,姜眠有点舍不得踩,沿着前人脚印一个一个走。
她低着头,也根本没注意两旁。
顾越就站在宫道旁的阴影里,目光漆黑安静,定定望着姜眠。
李青霜在他身侧都快急死了:“大人……”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顾越陡然抬手制止他发声。
他不敢大声,小声嘟囔:“是姜姑娘……”
知道。
顾越不舍得眨眼地凝望。
他没有任何叫住姜眠的意思,也不准身边的人说话。目光苍凉安宁,看着那娇小的身影一点一点远去。
琢磨着人走远了,应当听不见了。李青霜憋的不行:“大人,您……您怎么就这么倔呢?!”
顾越说:“你出息了,敢这么跟我说话。”
这不是出不出息,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敢把这话放地上:“大人,您说您这是何苦啊?我一个外人看着都着急,您怎么能这么沉得住气?要论痴情,卑职真没见过您这样的——都喜欢成什么样了,为什么不肯去争一争呢?毕竟姜姑娘还没定亲不是?您的心意,怎么就说不得见不得了?苍天有眼,让姜大将军四年就平乱回来了,你二人的缘分,有什么不能再续上的?”
顾越不理会他,就望着姜眠的背影——那已经模糊成浅白色的小小人影。
“过了这个年,大人您就二十六了,换别人家的公子,孩子都有几个了,您就非要孤身一人。顾夫人给相看的姑娘,您是一个也不看。您要是在等姜姑娘,也得让她知道不是?恕卑职说句不好听的,姜姑娘她早晚会嫁人的,您这么闷下去,想等着天上的馅饼直接落到自己怀里,那是不可能的。”
说了这么多,顾越真可谓无动于衷,面不改色。
李青霜气的想吐血,是,要他说姜姑娘不嫁也对,就他们大人这脾性,谁能受得了?
世间所有的驴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人倔!
他要是打定主意不说话,刀架脖子上,也别指望他嘴里能吐出一个字。
李青霜已经放弃了,懒得再劝,不想这会顾越静静开口:“她为什么不踩新雪走呢?”
“哈?”
合着他口干舌燥说了半天,他家大人脑子中就想的这些?
李青霜只觉无话可说:“许是……姜姑娘觉得新雪干净,好好的在那儿,不舍得踩吧。”
顾越笑了一下。
他硬朗的眉眼因这一笑,平添好几分柔软。
“是啊……”他叹,似乎还有话,却终究什么都未再说。
丹书白马(五)
*
姜眠走进西配殿, 赵锦已经等好一会儿了,看见她又笑又跳,扑过来抱住:“阿眠!阿眠!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姜眠被她抱个满怀, 也弯了眉眼:“我也想你啊,你过的好不好?快让我看看。”
这是她回京以后第一次进宫,也是四年来第一次见赵锦。
因为是除夕, 她穿了一身大红色宫装,头坠精致大气的金饰,无一不彰显皇家公主的气度。雍容华贵, 又带着她独有的俏皮可爱,实在是很美。
姜眠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移不开眼睛:“阿锦, 你生的真好看。”
赵锦被她看痴的模样逗得直笑, 用手指刮她的脸:“还说呢,我们阿眠是世上第一美人, 打扮的这么素净干嘛?也不知道多戴两件首饰。哎,回头去我宫里, 我的首饰都任你挑,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看她这样开开心心,眉眼不见任何愁容,便知她无忧无虑,应当过的很好。
姜眠心里高兴, 拉着赵锦到一旁坐下:“阿锦, 我就猜到, 我进宫你肯定要找机会偷偷见我。我给你带了礼物, 正好可以亲手送给你。”
“啊?还有给我的礼物?”赵锦先是惊讶,而后又有些懊恼,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两手空空的,岂不是很不好?”
说着,她站起来扬声吩咐:“鸢桃,你回去告诉小英子他们,把我梳妆台下的几个大箱子都拿来……”
“哎呀,你快坐下吧,”姜眠哭笑不得,拉一把赵锦,一面叫住鸢桃让她在门口守着,“这有什么嘛,我在外面四年,回来了当然要带礼物回来给你,你方才不是说你的首饰让我挑吗?那有什么着急的。”
“这么大张旗鼓,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确实,闹出太大动静也不好。赵锦点点头:“那说好了,你可一定要来挑啊。”
“知道啦。”
姜眠笑着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扯开口子,露出里面一块沁凉的玉牌:“这是潞州特产的天山翠,虽然不是很值钱的东西,但我看着好看,就让制了一对玉牌,咱们一人一个。”
赵锦喜的嘴角都压不住笑,接过来左看右看:“真的好漂亮!阿眠,你对我最好了,我喜欢这个寓意,”她视线向上,美滋滋地说,“这一对玉牌我们一人一个,将来生了孩子就让他们结为夫妻,这对玉牌就又成为一对了。”
哪跟哪儿啊?姜眠哭笑不得,阿锦说话比她还不避讳:“你还没嫁人呢,连生小孩要结为夫妻的事儿都想到啦?”
“那当然。”
姜眠瞅她,揶揄道:“阿锦你是不是有心仪的公子了?”
赵锦微微一怔,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想些什么,目光渐渐落寞下来。
“怎么啦阿锦?”她的喜哀太明显,什么都挂在脸上,姜眠瞧出不对,“好端端的,怎么忽然不开心了?”
“我……就是……”
“嗯?什么”
“我……我……”赵锦支支吾吾,“阿眠,前阵子,母妃是给我相看了一个公子,是忠义伯家的嫡长子,他……他人挺好的,我也知道他挺好的。但是……我又哭又闹,硬求着母妃不要给我定这门亲事。”
他说着这些,头低垂下,发饰上的流苏也跟着垂下来,轻轻的一晃一晃,显得可怜。
那神色既委屈又迷茫,姜眠看的心疼:“那你既然也觉得忠义伯家的公子很好,为什么这般抗拒呢?是因为……”
她小心猜测:“你喜欢旁人?”
赵锦犹豫了一会儿,点头:“嗯。”
若说阿锦的身份尊贵,最得皇上喜爱,要是真喜欢,应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本朝驸马不可入仕为官,但这规矩也没那么紧,领个闲职,当个富贵散人还是可以的。
身份低不打紧,怕的是对方身份高,心有志气,才难办。
姜眠这么琢磨着,觉得赵锦为难的大概是这个原因:“阿锦,那对方是什么态度,他可知晓你的心意?”
要是对方也钟意阿锦,这件事就没什么棘手,但若对方并不愿尚公主,只怕不能强求于人。
赵锦声音低的很:“他……他当然也是喜欢我的……”
姜眠好不容易才听清楚:“既然你们两情相悦,那为何没请皇上为你们赐婚?”
赵锦看她一眼。
这一眼,真可谓复杂。
很难想象这双天真灵动,向来不装一丝愁意的眼睛里,也能有如此神色。
“唔……哪里不妥?”
“阿眠,这话,我跟谁都没有说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赵锦挪了挪身子,离姜眠更近,两个人几乎挨在一起。她小声和她咬耳朵,“我就跟你一个人说。”
“我喜欢的那个人,他……他……”结巴半天,她终于一横心,“他是成复。”
成复?
姜眠茫然,成复是谁?
京城中的达官显贵,虽不能说如数家珍,但毕竟总跟在宴云笺身边看他处理事务,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怎么也想不起来有哪个品阶高的官贵之家是姓成的。
姜眠问:“成复是哪家大人的儿子?”
赵锦说:“他不是哪家大人的儿子,他是父皇的大内总管。”
姜眠用了好长时间,才消化掉赵锦说的这句话。
大内总管?
他是个太监啊。
“阿锦,你……”
“你先别说,”赵锦忙不迭抬手捂住姜眠的嘴,“阿眠,我要先问你一句话——你会不会瞧不起我喜欢的人是一个太监?”
姜眠着急地拿掉她的手:“我当然不会瞧不起,我只是觉得你会很辛苦!”
她不会瞧不起这个时代的太监,或是任何一个身份低微,为奴为婢的所谓下等人。太监在她心中,只是受了严重伤害的可怜人。
但心疼赵锦也是真的。
赵锦听到阿眠说不会瞧不起,眼睛都亮了:“阿眠,你说的是真的,你不会瞧不起成复?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只有你是不一样的。”
能说出这样的话,那实在是很喜欢了。姜眠心中有些不忍:“阿锦,我不会看不起成复,也不会看不起你的喜欢。可你们怎么在一起?皇上和贵妃娘娘怎么可能答应?”
赵锦小声道:“父皇母妃最疼我了,只要我一直求一直求,他们会答应我的。”
“不会的阿锦……你听我说,这件事你告诉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了。”
姜眠知道赵锦天真,却没想到会单纯至此。她是生在安稳盛世中的公主,即便之前战乱过,如今也太平了。身上不担和亲之责,人生是望得到头的平稳坦途,无忧无虑。
赵锦明亮的大眼睛灰暗下来:“可是如若不求父皇和母妃,我怎么和成复在一起呢?我能推掉母妃给我定下的一个亲事,但我推不掉所有。”
姜眠沉默,退一万步讲,就算她跟成复在一起,于她而言也是坏事。
皇上首先是君王,其次才是她的君父,对于皇家的尊严和脸面,未必不会看的比一个女儿重要。
“阿锦,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但是你一定要忍一忍,为了自己,也为了成复,不要再与旁人提此事。”
她也有喜欢的人,明白赵锦眼中的光芒代表了什么,“如果真的让皇上与娘娘知道,只怕他们不仅不会成全,甚至容不下成复。你明白么?”
成复有不测,那阿锦也会伤心极了。
赵锦乖乖点头,下一刻,门外有人轻轻敲,鸢桃向里开心道:“公主,成公公来了。”
赵锦眼睛一亮,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让他进来。”
成复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件狐皮大氅,看见姜眠也
銥誮
在,他微怔。
不过刹那间,他便调整好神色,端正向她们行礼:“公主金安,姜姑娘安好。”
赵锦挥手让他起来,笑着看一下姜眠,冲她眨眨眼睛。
姜眠知道她的意思,还蛮认真d打量了一下成复:这人衣衫干净讲究,背脊有些微佝偻着,但个头不矮,整体还算端正,容貌很是俊朗,不输许多世家子弟。
无端端的,总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
成复恰到好处的笑,恭谨低下头:“殿下,奴才给您送件大氅,天气凉,小心冻着。前头还需要奴才伺候着,便不打扰您与姜姑娘叙话了。”
他行礼后退出房门,走了几步,渐渐慢下来,望着天边一轮清冷的月出神。
里面又传来隐隐笑语声,他听不清内容,只是听这声音,不知不觉怔然。
成复不知自己愣了多久,再回神时,听到一阵脚步声,眼光一扫,宴云笺已经立于台阶之下了。
今夜是除夕夜,衣着都要讲究,他们身上穿都是官服,只不过一个是从二品的朱红绣金袍,一个是大内总管的墨绿蟒纹袍。
成复失神想着:凭他外面什么皮,以我们二人的身份,穿这东西都是一样的奇耻大辱。
看宴云笺一步步走上台阶,成复挂上笑容易微微躬身:“见过将军。”
宴云笺颔首还礼:“公公不必客气。”
“将军怎么到这来了?”
“前头夜宴快结束了,我来此寻小妹回家。”
“回家?”成复慢慢咀嚼了一遍,“咱家真是好生羡慕将军。”
他缓缓抬眼,唇边笑意未断,意味深长:“此前咱家邀过将军过府做客,只是将军推辞了。这么长时间过去,咱家总是心有不甘,在此再邀将军一回,将军可愿赏脸?”
宴云笺道:“多谢公公美意,要事在身,就不去打扰了。”
成复眼底笑意渐渐凉透,唇边笑意却越来越深。
“好吧。”
“雪天路滑,前路难测。将军行走时定要分外小心,千万不要被什么绊倒了才好。”
昭昭灼心(一)
回府后, 天上又飘下大雪。
纷纷扬扬的,像被撕扯成碎片的素锦,大片大片飘落下来。瑞雪兆丰年, 除夕夜有这样的大雪一扫往日陈旧,来年应当是个好年。
姜眠这样想着,痴痴望着窗外出神。
过了这个年, 留给她思考出路的时间又能剩多少呢?
朝夕相处,她有无数机会试探宴云笺毒发之日的日期,避无可避的, 那日子越来越临近了。
“阿眠,来喝药了。”
宴云笺在后面专心致志煎药,托她的福, 这些丫鬟的活被他一力包揽, 他心细如发,对于照顾自己这件事上, 实在令人挑不出半分错,连姜重山夫妇都不怎么过问了。
宴云笺用软布垫着药罐把手, 将浓郁的药汁倒入白净瓷碗中,“喝过了药,我们去前头和义父他们守岁。”
姜眠乖巧应一声,转身走过来坐下,细白的手指扶着瓷碗边沿, 因为烫, 她拿勺子舀了吹一吹, 慢慢的喝。
宴云笺看了她一会儿, 坐在她对面:“真是奇了,今日怎么这么乖?”
他伺候她喝药, 哪次不是连哄带求?今天一下都没闹,都让他有些不自在。
姜眠一边喝药,一边抬头嗔他一眼:“我哪次不乖?”
“是么。”
“我一向都不叫人操心的。”
宴云笺笑,不打算反驳。
喝过药,两人一起往前厅走,还未走到先看见脚步慌张的元叔。
“公子……姑娘也在啊,我说到房间去寻怎么没人呢。”
“元叔,”宴云笺大步迎上去,他对于危险与变数的感知极为敏.感,看他表情知道事情要紧,“出什么事?”
“……”元叔犹豫。
宴云笺压低声音:“是不是高叔的事有眉目?”
姜眠步子迈的比不上他,这会才跟过来,也问:“怎么了元叔?看您满头的汗。”
元叔先对宴云笺几不可察轻轻摇头,旋即道,“是凌枫秋醒了。”
姜眠和宴云笺对视一眼,过了数月,他终于醒了。
她心中欢喜难过皆有,复杂地绞成乱麻,而宴云笺沉静的目色渐渐凛冽:“我现在去看看。”
姜眠说:“我也去。”
宴云笺还未发表意见,元叔先不赞成:“姑娘,您就莫要去了吧,凌枫秋……他的模样……实在是……”
他家姑娘一个娇娇女儿家,那么残忍的场面,怎么忍心让她去看呢?
“我没关系,我要去看他。”
姜眠没有任何听劝的意思,抓着宴云笺的手,要扯他往前走。
宴云笺默了默,点头:“好。”
他对元叔安抚了句:“没关系元叔,我会看着阿眠的。”
***
当日发生的事太过惨烈,凌枫秋伤势之重,几乎救不回来,许是他性格坚韧,竟忍下常人所不能忍,一息尚存,硬扛着没有咽气。
当时姜眠被掳,姜行峥当家,不忍心看凌枫秋如此忠义之士凄惨死去,便一直请大夫全力救治,他也争气,一直扛到张道堂回来。
昏迷数月,终是醒了。
姜行峥先收到消息,已经过来了,在床边看张道堂诊脉,眉目低垂着。
见宴云笺过来,姜行峥点点头,微微侧身让了些地方,好让宴云笺能看清楚。
这么看凌枫秋,其实很难分辨他是醒着的。他瞎了眼,割了舌耳,断手断脚,若非张道堂诊脉需要碰触他,他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这触感能让他察觉,微微颤抖着身子。
姜眠看的眼中含泪,不忍地侧过头,宴云笺无声揽住她,慢慢拍抚她的背。
“命是保住了,总算是熬过来,”张道堂说,“其实各处伤残已不致命,重要的是内伤,不过也在渐渐好转。这次醒来,当不会再昏迷了。”
姜行峥皱眉:“如何才能让他少遭点罪?”
张道堂诚实道:“那就只有让他死。”
话音刚落,凌枫秋竟有了反应,他竭力抬手,却因为没有手掌,而只抬起两条光秃秃的手臂。
“他、他可以听见——”张道堂蹲下仔细检查他的耳朵,“是失了耳廓,但听力并未全然受损。我们讲话,他应当可以听个模糊。”
闻言,宴云笺矮身半蹲在凌枫秋床前:“枫秋,你能听见我说话,可识得我是谁?”
凌枫秋手臂顿了顿,慢慢向宴云笺的方向伸来,宴云笺垂眸,轻轻攥住他苍白枯瘦的残肢。
他不动了,任由宴云笺抓着他手臂。
“他能听出我的声音,”宴云笺抬头看张道堂,“可有什么办法知晓他心中意愿?”
张道堂蹙眉想了一会,摇摇头:“他可以听见,却无法表达,恕属下直言,您最多只能猜测发问,而由凌枫秋做出反应——这反应多半也是晃一晃手臂,点一点头。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没有旁的办法可想。”
他说的直白,声音清楚,姜眠忍不住说:“好了,没有就没有,说这么多做什么。”
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这些凌枫秋都是听得见的,说这些话不是刺他的心吗?
听见姜眠的声音,凌枫秋又有了些反应,而他唯一可以动作的便只剩四肢与嘴唇,此刻,他苍白的唇无声开合,然而因为没有舌头,并不能准确的表达出他所言之语的唇形。
宴云笺却明白:“阿眠没事,平安回来了。”
凌枫秋不动了,唇角微微上翘了下。
这副模样实在是可怜的很。张道堂叹息着,低头想了一会儿,抬眼望着他们。
他声音压的很低很低,轻如气音,让凌枫秋听不见:“二位公子,姑娘,我有一句话可能是不当讲,但实在忍不住,要说给你们听一听。见凌枫秋如此,谁心里也不好受,当初救他是因为他气息未绝,医者仁心,不愿看一条生命砸在自己手里,但现在他已经醒了,意识清楚,此后半生只能活的如同行尸走肉……我想说,此刻他可以自己选择,若他意愿不想如此,我可以银针封穴,让他没有痛苦的走。”
似乎医者仁心,万世相通,但能认知到这一点,委实不简单。这番话说的,甚至颇有后世人权的意味。
他的意思大家听得懂,但提与不提,对谁都是残忍。姜眠一时之间未想清楚,看宴云笺也是眉眼黑沉,似在权衡,这一会儿功夫,却是姜行峥先行开口问了:
“凌枫秋,我们都知你痛苦不堪,若你不愿继续遭罪,便动一动唇,我们自会替你想办法。”
谁知此话一出,凌枫秋残躯病体竟大力挣扎起来,连宴云笺都险些脱手,他四肢乱动,仿佛想坐起来却不能够,如同脱水的鱼,只在床上拼命挣扎,却未动弹半分。
而只有一点,他的双唇,始终紧紧闭着。
张道堂看的分明,连忙抢道:“他不想死,他还不想死!”
凌枫秋侧耳分辨了会儿,反应过来,大力点头,却仍是乱动挣扎。
宴云笺立刻安抚:“枫秋,你不必害怕,你的心意我们明白,必定会好好照顾你。”
可这话并不能让凌枫秋得到安慰,他仍在不停挣扎,一条手臂被宴云笺抓着,另一条也尽力的向宴云笺的方向伸,在半空中不断摇晃。
无论宴云笺如何安抚,他始终不曾安静下来。
姜眠看的心疼极了:“哥哥,凌枫秋是不是有别的话想说?”她蹲在凌枫秋枕边,柔声问他,“凌枫秋,你有话想与我们说是不是?”
凌枫秋停止挣扎,怔怔的样子。
他还能点头,很慢很慢的点了下。
他想说,可是他表达不出来。姜眠忙问:“你是不是哪里疼?哪里难受?”
凌枫秋摇头。
“你是有什么心愿未了?父母,或是兄弟?”
凌枫秋依然摇头。
姜眠想不出来,看看两位兄长。
宴云笺道:“残害你的歹人还未抓到,但你放心,我必定将他碎尸万段,给你报仇。”
然而,凌枫秋还是摇头。
姜行峥也猜测道:“那……你是害怕?你放心,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一定不会让你死。”
这一回,凌枫秋连摇头都没有了,静静躺着,仿佛灵魂被抽走,空洞的令人心惊。
张道堂看了会儿,提议道:“二位公子,姑娘,我看你们也别猜了,凌枫秋有心愿,但只怕很是复杂,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猜的准的,只能慢慢来。他方才刚醒,身子还虚弱的很,这样一直询问,对他也是折磨,待会我煎一帖药,先让他休息吧。”
这也好,他们已经把能想到的可能性都问了,却全都不是凌枫秋想要的,那就证明他的心愿并非常规,大抵很难猜中。
先让他休息也好,来日方长。
姜行峥站直身子:“那就托付给你费心了。”
张道堂连道不敢。
姜行峥在张道堂肩膀上握了一下,侧头向宴云笺和姜眠望去:“阿笺,阿眠,我们去前厅和爹娘一同守岁吧。”
……
万家万户灯火通明,鞭炮爆竹声不绝于耳,一派祥和喜气之相。
薛琰没陪父母守岁,打着哈欠回了自己房间,他一向是被娇惯的,在家里纵使没规矩,也不会有人舍得管他。
困了,跟父母告罪一声,便回来躲懒睡觉。
有几个丫鬟服侍他宽衣解袍,刚刚净了脸,他的亲随阿景上来,双手递出一封信:“公子,您的信件。”
薛琰随意瞥一眼,见信封是空白的,并未署名:“谁送来的信?”
“小人不知,是个脸生的人。大约两刻钟前送到府上的,指明要亲手交给您。”
“不知?什么阿猫阿狗的信也能往我眼前递了,”薛琰一边懒洋洋笑着,单手拿过阿景手中的信,随意看了两下,“连署名都没有,也未免太无礼了。”
阿景陪着笑脸:“确实是不识礼数,可小人一向是傻的,只怕万一是什么重要信件,耽误了公子的大事,所以怎么说也是要给公子您拿来瞧一瞧的。”
“知道了,你下去吧。”
薛琰随手将信件扔在桌子上,没有打开的意思。
等屋里人都退下了,他给自己添了杯茶,慢慢的品,外面炮竹声震天响,这一时半会是睡不着的。
薛琰眨眨眼睛,侧过头,目光慢慢落在被他遗留在桌上的无名信件。
他这半生顺风顺水的紧,从未有什么奇遇,说实话,这是他第一次收到这么没头没尾的信,还是蛮好奇的。
总归无聊,要不看看?算是他抬举这人。
这么想着,薛琰已经噙着笑,撕开信封,拿出里边薄薄的两张信纸。
只扫过第一眼,他心中忍不住笑骂:这叫什么信?不介绍自己身份,没有落款,甚至没个像样的开头。
但今日他心情颇好,也不计较,还饶有兴致地念出了声:
“当年仪华长公主夜宴惊胎,移至偏殿产子,恰逢武义侯夫人胎动,与长公主一同生产,当夜人心惶惶,纷乱凌杂……”
这人是在做什么?讲他出生时的故事给他听吗?
薛琰觉得好笑:“长公主腹有双生子,而世人只知其一……”
他忽然不念了。
染着笑的眉眼也渐渐冷下来。
本歪歪扭扭没个正形的仰靠在椅子上,此刻身体一点一点坐直,双手持信,目光沉冷地看下去。
信上说,不是所有的乌昭和族人都生暗金色眼眸。
信上说,若另一个孩子的身世揭露,不知会是如何下场。
信上说,万事皆空,其实这个孩子原本就是一无所有,他唯一能依附信任的都是虚幻。
信上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讲了个故事。
可薛琰的手抑制不住的剧烈颤抖。
他强自冷静,拼命镇定端起已经半冷的茶盏,不停抖动的手却连茶杯都握不稳,些许茶水溅洒出来,沾湿了他的衣衫。
长公主生了双胎又怎么样?鬼知道另一个孩子的下落,这些跟他薛琰又有什么关系?他是爹娘的独生子,只不过恰好和乌族贱种同日降生罢了!
他爱怎么揭露就怎么揭露,他薛琰乐的看好戏,乐的看那隐姓埋名的人从云端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他是武义侯的独子,嫡子,身份无比尊贵,他的舅舅大权独揽,是皇上最信任的心腹公孙忠肃,他是天之骄子!
和他没有关系……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
薛琰心绪大乱,勉强喝了一口茶。
牙齿磕在茶杯边沿上,哒哒作响,他竟连一口茶都喝不进,怒从心生,抬手狠狠摔了茶盏。
可是、可是……
如果呢?
从小到大,有多少人曾说过,他虽然长得俊朗英挺,却和父母不是特别相像。
他一向不在意这些,可是此刻那些话却通通灌入耳朵,拧成一股呼啸的风,将他的心吹的七零八落。
如果他真的是双生子之一,那么父母娇宠,舅舅疼爱,他尊贵无比的身份,将全部化为泡影。他会变得一无所有,只能受制于人,听命于人,成为一颗无根的飘萍。
薛琰惨白着脸,双手颓然落下。
身在天堂,已犹如地狱。
昭昭灼心(二)
宫城。
成复下了值, 独自一人提灯慢慢向前走,拐过角门,忽然一个人影窜上来一把蒙住他眼睛。
他心一凛, 下意识已伸手向腰间藏别的毒针探去,刹那间寒风带起一阵甜香,他慢慢放下手。
“公主。”
他轻声, 声线含着无奈:“这么晚了,公主怎么还未休息,一个人躲在这, 出事可怎么好?”
赵锦见自己一下就被认出来,欢欢喜喜放下手:“我是公主,我能出什么事啊, 你这些日子忙的不见人影, 还不准我来见见你吗?”
成复转身:“公主有什么事?”
“没事啊,就是想见你, ”赵锦自然地拉着他向前走,还知道反思, “我总烦你,是不是不够矜持?”
成复微微笑了下,想动一动手挣脱,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动作。这段路是无人值守的,要走到前面二道门才会有侍卫。
他由着她, 浅笑道:“公主烂漫可爱, 奴才不觉得烦。”
公主, 奴才。他说的话每个字她都不喜欢。
赵锦闷声说:“现在就我们两个人, 你就不能唤我一声阿锦吗?像你最开始认识我的时候,一口一个阿锦, 而且你也不会自称为奴啊。”
真是孩子气,成复失笑:“当初奴才犯错,被打的奄奄一息,公主好心救下奴才,却偏偏要戏弄奴才,谎作宫女,叫奴才好生失礼。”
赵锦笑道:“才不是戏弄你呢,我一开始说过我是公主,叫你别怕,可你浑浑噩噩没听清楚,又抗拒得很,为了救你,我只能那么说了。”
月色静柔,清风拂耳。
成复神思随着她话语飘荡一瞬,便回过神,唇上挂着笑,细致地提着风灯照路:“公主小心脚下。”
赵锦娇蛮劲上来,竟不肯走了,倔强地看着成复,眼眸清澈,一眼不发。
成复静了片刻,低叹:“阿锦。”
复又道:“你这又是何必,我岂能配得上你。”
这她可不管,听见了想听的,赵锦立刻笑开,脚步轻快地向前走。
成复被她扯着袖子,不得不跟上她脚步。
“阿锦,忠义伯的嫡长子是个很好的人,又有祖上荫封,你若嫁他为妻,以后可以与他一起去绍河封地。那里虽然离京城远了些,但气候温宜,景色和美,是个很好的地方。”
赵锦现在最不想听这些:“我不想离京城很远,我就要在京城里。”
“京城有什么好的?”
赵锦不回答,低着头,兴致勃勃去踩成复映在地上的影子:“成复,你现在也开始与我说这样的话了,和母妃、表哥他们一样。你以前从不说这些,你会哄我玩,给我讲笑话,说许多我没听过的新鲜事物。”
她说着说着,却把自己说郁闷了。
原来成复待她很亲近的,最开始自不必提,后来知道她身份后,也一样的亲近,无人时口口声声唤她阿锦,她听得欢喜。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唤她公主,不与她亲近了。
成复知道她说的那时,那是从前。
从前与现在又哪能一样,否则古人也不会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了。
眼看再走十几步,他们就不能这样亲密了,赵锦停下来,望着身侧的男人:“成复,我谁都不想嫁,只想嫁给你。旁的王孙伯爵再好,我也都不喜欢。”
她还是个年纪小又被娇宠的姑娘,说起这话,坦率的叫人不敢看她眼睛。但毕竟剖白心声,何其娇羞,说完后一下扭过头,飞也似的跑了。
成复一人在原地站了许久。
冬夜雪风,透过衣衫染上骨,一点一点削去他身上温度。
静立许久,他慢慢卷起袖子,看着自己手臂内侧靠近手肘位置,那片黑狞的刺青。
刺青上用刀划过,是两个相交圆弧。
刀刻血痕求乌昭神明庇佑,分为两种。
此为长相厮守。
遇上一人,他求过。但他也知道,这是一场空。
*
回了房间,随手脱下大氅,成复拿着火折子点燃桌上灯烛,门口响起敲门声:“干爹,是我。”
“嗯。”
听见里边回应,小贵子堆着满脸笑进来,乖巧走到成复座椅旁跪下,慢慢给他捶腿:
“干爹,您吩咐孩儿办的事,孩儿都已经办妥当了,请干爹放心。”
他一口一个干爹,嘴甜的很,但实际上不过十六七岁,并未比成复小多少。
重复低头,小贵子跪在他脚边,就像一只听话的哈巴狗,他随意伸手拍了拍他脑袋,目光静静的就这样望着他。
小贵子是个机灵人:“干爹,孩儿躲在一边,亲眼看见那信交到薛公子手里,没经任何人的手。”
成复依旧望着他。
“……干爹放心!那信干干净净的,孩儿绝对没有打开看!”小贵子一面说,一面竖起三根手指发誓。
成复一下一下摸着小贵子的脑袋:“我知道,你伶俐,办事也妥当。交给你办的事,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小贵子得了夸奖,动作更加讨好,谄媚笑着。
成复看向窗外,目光渐渐变得冷。凭他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必再挖空心思利用什么人做什么事,他随便动动手指,就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为他分忧。
“小贵子,你知道那收信的薛公子是何人吗?”
小贵子稳妥回答道:“干爹,不该孩儿知道的事,孩儿不会沾染分毫。”
“你该知道。”
成复微微弯腰,一手抬起他的下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今天,我很想将压在心里的事找个人说一说。”
此等殊荣,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小贵子懵过之后,咽了咽口水——干爹这是将他完全当做自己人了。
他忍不住激动,愈发乖顺,做出一副倾听模样。
成复将这一切都收进眼底,淡淡一笑:“其实那位朝堂新贵薛琰,是我的亲弟弟。”
小贵子惊呆了,微微张大嘴巴。
成复浑然不觉:“其实原本让他一生无忧恣意,快活的过也没什么不好。可一来,我需要他帮助,但他站的太高了,岂会轻易为我所用?我不得不将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变为泡影。当他恐惧绝望到极致,知道他随时随地都可能摔落地狱,我才会出现,做他崩塌世界那无边洋流中的唯一一根浮木,让他依靠我这唯一能依靠的人。”
这些话突然间打落下来,小贵子已经有些懵了:“那……那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我也很不甘心。很不甘心。”成复微微叹气,“当年我是有机会逃离这深宫的,我的母亲已为我铺好了后路。要说我们两兄弟与武义侯家真真是有缘分,当时他们夫妇二人膝下无子,想从宗室旁支过继一子,我娘亲……连身份都以为我做好了,只可惜我没这个福分呐……”
饶是小贵子再不懂事,此时此刻也反应过来——有的秘密听了,两人捆绑在一起,有的秘密听了,是用命来听的。
此时此刻,他耳朵里灌进来的这些事,他不觉得,他还有资格活着听。
小贵子再不敢听了,伏在地上不断砰砰磕头:“干爹饶命,干爹饶命!孩儿对您绝无半分二心,今天这些话,孩儿听了必定会烂在肚子里——不,孩儿从来没听过!求干爹看在孩儿忠心耿耿的份上,饶孩儿性命——”
他正拼命求饶,忽呛咳一声,喉咙里像有一口瘀血。但咳不出来,只是不断地咳。
小贵子已说不出话,血红着眼望向成复,满眼怨毒。
他踉跄着抬手,却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力,更别说碰到成复一片衣角。
成复站起来,居高临下:“你忠不忠心,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从你替我送这封信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该是个死人了。”
小贵子张着嘴,大口大口呼吸,双手一起拼命抠喉咙,明明浑身上下不见一丝异样,他却仿佛下一刻便会断气。
“这是宫里的好东西,用着干净,不见血的处理起来方便,”成复望着小贵子渐渐脱力,拼命抓扣的手指也变得绵软,一点一点垂落下来,“真是可惜了,我压藏了这么多年的心事,好不容易今天想找个人说一说。”
踢开小贵子的尸体,成复慢慢坐下:“到底叫了我两年干爹,我还想与你说一说阿锦,问问你的意思呢……”
“你说,我是不是……连阿锦一根头发丝也配不上?”
小贵子气息全无,自然不会回答。
“罢了。”
阿锦,阿锦。
成复垂眸,完好无缺的右手轻轻摘下左手食指的指套,抚摸过那凹凸不平的断指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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