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灼心(三)
正月刚过, 京城里忽然多了些流言。
起初倒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茶余饭后市井谈论燕夏皇帝以出师不利为由问罪亲弟弟宣城王的下属,而那些浴血良将未曾反抗, 似乎因宣城王留下遗命,要他们誓死忠君,否则他死不瞑目。
大家都说, 宣城王敬爱皇兄,千古难见。
原本这也没什么,毕竟是梁朝地界讨论战败之国, 但话题说着说着,便绕到了姜重山身上,也不知从哪个角落滋生言论, 说姜重山的独生女曾经在战乱时流离在外长达两月时间。
原本姜重山刚刚回京时, 前来说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都被姜重山一一婉拒了, 而这些日子因着这事,不仅再无人给姜眠说媒, 就连给姜重山之子说亲事的都少许多。
顾越行色匆匆,马都未拴好,直接丢给门房。
他刚结一桩案子,一连十几日都在辛狱司中,刚回家, 连官服都未换便直接去了顾修远书房。
彼时顾修远正伏案写信, 听见顾越敲门, 头也未抬, 说:“进来吧。”
他一进门,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顾修远皱眉, 不悦地放下笔:“你从辛狱司归家,怎么连衣衫也不换一件,在我面前也就罢了,出去难道也是这般礼数?你也不小了,我可不想让旁人指摘是我顾修远不会教子。”
顾越低头拱手,道:“孩儿失礼,请父亲恕罪。”
“罢了,知道你辛苦,又岂会真的责怪你。去看看你母亲吧,你又是十几日不回家,她记挂的很。”
说完,顾修远重新捡起笔。
而顾越并未如他料想般转身出去,下一刻,他竟双膝一弯,直挺挺跪在他面前。
顾修远手一抖:“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非要跪着说,起来。”
顾越道:“父亲,孩儿想求您成全。”
到底是浸润官场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已无人能及,更何况这是自己儿子,又做出这样一番姿态。顾修远几乎当即拂袖冷笑:“成全?成全什么?顾越——你真疯了不成?!”
顾远没理会他的讽刺,目光坚定,直直注视顾修远,继续道:“我想娶姜眠为妻。”
顾修远甩手一个重重耳光掴在顾越脸上,痛骂:
“逆子!逆子!!”
他一根手指指他鼻尖,手还不断颤抖:“我顾修远,怎么能生出像你这么下贱的东西来!”
顾越被他毫不留情的力道打歪了身子,他重新跪好,一丝鲜血从嘴角缓缓流下。
以往他不是没跪过顾修远,但他生性骄傲,心比天高,即便曲着双膝,也没有真的向父亲屈服过。而此时此刻,他跪在地上,整个人连同灵魂都深深低下:
“父亲,这么多年,孩儿从未求过您什么……您说我下贱,我认。可是阿眠,还有我对她的喜欢,并不下贱。”
顾修远气极反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今天突然跑到我面前来发疯,是没听到,还是听到了京城里的那些传言?”他怒极口不择言,“难道她还能担当得起高门贵女的身份?外面的传言这么难听,她姜眠,比烟花楚馆里的妓,又能强到哪儿去?!”
顾越猛地抬头,漆黑深沉的双目利剑一般凛冽。
顾修远下意识退后一步,竟也胆突:若自己不是他亲生父亲,只怕这会儿他已暴起将他撕碎。
顾修远背着双手在原地转了两圈:“顾越……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你为什么非要钻这个牛角尖呢?天下多少冰清玉洁的好姑娘,都摆在你面前任你挑选,便是娶上十个八个也并无不可,你为何偏偏就认准了姜眠?”
“因为她是最好的。”
顾修远瞠目。
顾越缓声道:“父亲,您知道我的,我认准的事情,从来都不会更改。”
顾修远闭了闭眼睛,长叹一声:“怪我——怪我把你教的如此倔强。”
他慢慢坐回椅子里,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我知道你喜欢姜眠,从小就喜欢。我也知道她回京后,你一直忍着不说,因为知道姜重山不可能同意。这一次因这传言,你觉得你机会来了——顾越,你在辛狱司这么多年,习惯凡事都讲证据,不相信捕风捉影。也许在你心中,姜眠是清白的,甚至她有可能真是清白的,可此时此刻,无论真相如何,都不重要了,你明白吗?”
顾越轻轻笑了一下,字字清晰:“父亲,我没有考虑真假,也并非觉得自己有了机会,只是不想她受委屈。”
他掷地有声道:“父亲要论真假,那便就算所有传言都是真的,我对她的心意,也不会改变分毫。”
连这种话都说了,那么没有任何劝说再能打动他。
顾俢远心如明镜,甚至连气都懒得生了。看着他引以为傲的儿子,许久,慢慢笑了:“你的心意如何,也并不重要。我绝不会答应你把姜眠娶进来,败坏我顾家门楣,我不会答应。”
“今日,为父便将话放在这里,若你敢不顾我的阻拦执意上门提亲,你前脚将那女人娶进来,我后脚便会将她沉塘——难道你能一日十二个时辰日夜不休看着她吗?”顾修远颓然垮着肩膀,两只手掌撑在膝盖上,身子前倾,“为父说到便能做到,你是孝顺孩子,应当不想看见姜重山提着刀闯进来,将我碎尸万段的景象吧?”
顾越一动不动,也不再说话,像是一尊石像,连漆黑湛亮的眼睛都没有什么人气。
顾修远闭眼,心中除了苦与痛,只剩下一阵一阵的冷。
他亲手断了他儿子所有的路。正如这孩子亲口说的,这么多年他从未求过自己什么,他最识大体,若他只是自己众多庶子之中的一个,倒也可以任性到底,自请脱离宗族,去争取他从年少念念不忘到现在求而不得的人。
可他是顾家唯一的嫡子,长子,即便再想,他也不能做。
姜眠进不来这个门,他也出不去。
顾修远直起身子:“我早就说过了,你跟姜眠缘分早就尽了。儿啊,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一些……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东西。你放不下也好,终身不娶也罢,这是命,你都得认。”
***
傍晚,姜眠捧了一本书来看。
其实她并不怎么看得进去,独处的时候,她习惯思索未来那团乱麻该如何去解。
前日又找机会试了一次,距离宴云笺毒发只剩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了。
他们在仲春的四月天里相遇,也将终结在这个时候。
姜眠提笔,饱浓的墨水划过纸张,写下去带着干涩燥感:“文永二十三年四月初九,青阳陈书,屠戮忠良……”
此日此心生鬼判,断魂断忠铸苦冤。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想过无数办法,又否决无数办法,始终绕不过去的是宴云笺的爱,或者说,他的恨。
似乎只能在所剩无几的两月时间内,和阿笺哥哥一起,珍惜度过时时刻刻。
最后她会杀了他,或者无需自己动手,他便会做出选择。
承认她的自私,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而罔顾他的信仰与宗族,但她会告诉他,不必怕,他一个人走过千山万水,那么辛苦,还没有走到终点就被她断送。剩下的路,她一定会陪他一起走。
姜眠慢慢烧了手中的纸,看着火舌渐渐弯卷薄软的纸张,垂着目光,心绪难平。
“阿眠?”
听见动静,姜眠随手将还未烧尽的纸丢进炭盆,看它顷刻间湮灭,转头扬声道:“大哥,你进来吧。”
姜行峥走进来反手带上门,在她身旁坐下。
姜眠看一眼他就忍不住笑:“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不是她夸张,大哥看她的目光,好像她是比泡沫还要脆弱的东西,下一刻就会化掉。
姜行峥摸摸她的头:“大哥想来看看你。”
看这副表情就知道,又是因为外面那些谣言,也许又演变出了什么新话题吧。姜眠明白大哥的不放心,但她真的没在意:“大哥,我真没什么事,你们别总是紧张兮兮的,好像我什么时候一个想不开就找根绳子把脖子吊上去了……”
“别胡说。”
好好好,姜眠正经了些:“真的,你们这两天小心翼翼的,弄得我看见爹娘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去安慰安慰他们,又怕惹他们更难过。”
姜行峥说:“爹爹已经在想办法了,他本想请皇上下旨,可是这样……”
“可是这样,反而会显得欲盖弥彰,”姜眠把话接过来,“我怎样都好,但爹爹方打了胜仗归京,是风头正盛的焦点,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怎么做都会有被人借题发挥的风险,我倒不希望他为我做什么。”
“其实无论如何,都无法根绝流言蜚语,就算要管,他们也可以关上房门悄悄的说,捂住嘴巴,一个眼神也能明白。所以外人怎么说,我不是很在意,”姜眠道,“我有爹娘和两个哥哥疼爱,只要你们信我,也就足够了。”
其实真论起来,她本不至于这么洒脱,从来都是被娇贵疼宠的姑娘,根本没受过什么委屈。
若是生活风平浪静,这会儿八成她也蒙着被偷偷的哭。
可眼下绝路,只剩两个月的时间,欢喜享乐还嫌不够,哪还会在意这些身外之事。
姜行峥揽着姜眠,下巴轻轻搁在她肩膀上:“阿眠,大哥对不起你。”
“你哪里对不起啦?”
他沉默不语。
姜眠拍他一下,笑道:“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就不要跟爹娘拧着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一家人该好好的。”
姜行峥点头:“嗯。”
他们兄妹气氛正好,忽然门外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元叔喘着气不停拍门:“姑娘!姑娘!”
姜眠忙跑去开门:“出什么事了元叔?”
元叔脸色差的很,一手指着东边:“姑娘快去看看吧,将军他动了大怒,拿着鞭子打二公子,那是往死里抽啊!”
***
早在外边传言风起时,宴云笺便盘算了他手里所有的东西。
他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时机,也知道不是最完美的解决办法,可是遭此变故,已经没有比这更妥善的法子了。
去见姜重山时,他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窗外出神。
这两日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眉眼可见的憔悴。眉眼深沉,尽是思虑。
“阿笺,你来了啊,坐吧。”
房门未关,宴云笺还未敲门,姜重山就回头,他没什么兴致,淡淡招呼了一句。
宴云笺行礼:“义父。”
姜重山还道他是对眼下姜眠的事有解决法子:“有什么话直说便可。”
宴云笺屏息,双手一撩衣摆,对着姜重山弯膝跪地。
“阿笺你……”
“请义父恕罪,”宴云笺双手撑地,弯着背脊,更多自愿加抠抠君羊,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声音很低却坚定不疑:“孩儿今日前来,是想求得您首肯,将阿眠许我为妻。”
姜重山拧眉。
他是聪明人,顷刻间便明白宴云笺的深意。
可叹他这个无能的父亲,一时之间竟不能认同:“我现在将阿眠嫁给你,那算什么?匆匆忙忙向世人证明吗?”
“义父,并非证明,”宴云笺抬头望着他,“流言纷扰,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此次提亲并非是同情,责任,或是其他,我只想让阿眠安心。”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他可以撕烂所有人的嘴,他做得到。可这样只会让他干干净净的姑娘无缘无故背上孽债。
相比之下,他更想将她护在自己的方寸之地,用一种虔诚质朴的方式,在此时此刻告诉她:
我真的真的很爱你,爱到不知该怎么保护才好。
宴云笺重低下头,此情此景,他才是那个紧张惶恐的人:“义父,我知道我还有债尚未理清,我娶了阿眠,从此我们便牢不可分绑在一起。但请您相信我,我绝不会将家人置身于任何危险之中。”
姜重山没有立刻说话,当初说好,只是保留意见,等阿笺肩上的担子都卸干净了,他才会考虑选他做女婿。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眼下他若执意不肯,阿眠那边要如何交代?
他的宝贝女儿那样乖巧懂事,这几日面上都是云淡风轻,还反过来安慰父母,心中该何等煎熬?
阿笺稳重聪慧,可他要走一趟深渊荆棘。是否能在此时此刻,对他托以全然的信任,将姜家的命运与他绑在一起?
“阿笺……”
“义父,我想干干净净求娶阿眠,”宴云笺不知姜重山要说什么,但无论他要说什么,这一句话他一定要先说,“有件事,我须得在您做出决定之前,向您坦白。”
他做了许久准备,到这一刻却还是满心痛悔惭愧:“其实……我与阿眠并非共染欲血之疾,是我与她初遇时,在她身上下了乌昭和族的血蛊。”
昭昭灼心(四)
姜眠慌忙赶到时, 鞭子的爆裂声犹如震雷,房门未关,她立刻冲进去。
满地都是未干血迹, 宴云笺倒在地上,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他身穿一袭浅青色衣衫,质地柔软, 此刻已被尽数抽烂。破碎衣衫下皮肉翻卷,严重的地方甚至隐隐可见白骨。
眼眸半阖,只剩最后一丝奄奄气息。
碎了一地的脆玉浸在血泊里, 几乎令姜眠断了肝肠。
而姜重山似看不见他轻近乎无的气息,扬着鞭子,还要再打。
“爹爹!爹爹!”姜眠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 双腿一软跌坐在宴云笺身边, 张开纤细的手臂护着他,“别打了爹爹……别打了,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打他?”
她回头看去一眼, 宴云笺似乎有意识,但因伤势太重,连简单抬手都做不到,染血的长睫轻颤着,嘴唇翕动。
他说了什么话, 却破碎不成句。
姜重山道:“你让开。”
“爹爹, 您消消气, 不要气坏自己身体……”姜眠哪敢挪动地方, 虽身躯单薄,也尽力护住他每一寸:“爹爹, 我看阿笺哥哥真的伤重,也有教训了,求您别再打了。”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衣裙渐渐被宴云笺鲜血浸湿,眼眶渐渐湿了:“爹爹,您把鞭子放下吧……”
姜行峥是跟姜眠一起过来的,此刻脸色凝重半跪在宴云笺身旁。本想捞起他手腕探一探脉,却只见他裸露的小臂尽是皮开肉绽的鞭痕,连手掌手背都不能幸免。
没有办法,只能伸出两指落在他颈边动脉,这还算有一二好皮肉。
“爹,阿笺伤的确实很重,”姜行峥摸过脉,“爹爹真的不能再打了,若我和阿眠来迟一步,您再一鞭子下去,阿笺必定断气。”
竟如此严重?
姜眠甚至呆了一瞬,耳边嗡嗡作响:再晚来一步,爹爹便会将他打死了吗?
若当真如此……
念头一起,她恨不得重重打自己一耳光:她怎么变得这般丧心病狂,他待她有多好,她怎能有如此不堪的念头。
心间升起奇异的陌生感,裹挟对自己的失望,姜眠脱力地委顿在地,向门外一叠声唤元叔:“去请张道堂来,快去……”
手无意识划过地面,除了碰到黏腻鲜血,还抓起一片破碎的衣角。
姜眠呆呆将这片衣料握在手中,抬头去看姜重山。
她不知自己目光有多空洞:“爹爹,你不要再打他了,别这样对待他。”
就在姜行峥给宴云笺探完脉后说出那句话,姜重山心头的震怒就如同一盆冷水浇下,除了沁沁入骨的凉意,什么都不剩了。
眼见姜眠这般模样,姜重山心下发寒,一把扔了鞭子,弯腰将女儿抱起来:“阿眠?阿眠?”
他搂着她,只觉她身体发软,是有些站不住,这一遭竟会令她伤心成这个模样:“阿眠,你别难过,爹爹听你的话,不会再打阿笺了。”
姜眠攀住江重山手臂,把脸埋在他胸膛上,低低呜咽出声。
张道堂心急火燎赶到时,宴云笺已被移至床榻上。
看见他满身的伤,张道堂险些没站稳,尖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姜重山道:“你别问了,还不赶紧过来看看。”
张道堂忙不迭点头,看一眼宴云笺,有些无处下手,定定神简单查看了他伤口后,便替他把脉。
“少将军底子好,皮肉之伤对他而言,倒是好说,只是内伤有些棘手……”他一面诊治一面说,瞧出什么就立刻告诉大家什么,说到这才戛然而止。
是啊,能让少将军挨这么多鞭子,都不带一丝反抗,能用鞭子借力将人打到内伤的,放眼世上,除了他们将军,还能有谁?
想清楚这一点,张道堂大气也不敢出,愈发沉敛地把脉。
片刻后,姜重山先忍不住问道:“究竟是什么情况。”
张道堂斟酌:“将军,少将军只是暂时昏迷,属下可以为他施针,他很快就会醒。但这一身伤动了元气,饶是少将军体魄强健,内功深厚,也几乎有性命之碍。”
还有句话他没说,若非乌昭和族的愈伤天赋,他早就死了也说不定。
姜重山垂在袖中的手慢慢攥紧,又一点一点颓然放开,转头看向别处,一言不发。
这时,姜眠动了动唇:“除此之外,你可还看出别的什么?”
有别的什么?
张道堂神色严肃,立刻重新又探了一遍,已经足够谨慎,却没察觉出旁的——少将军伤势极重,但他几针下去,已经为他吊住了脉,只要好好将养,就不会有风险了。
张道堂收回手,摇头:“姑娘,没有旁的,属下不会让少将军有生命危险。”
姜眠笑了一下:“你真是医术浅薄。”
张道堂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姑娘是最柔软善良的,讲话时一向给人留台阶,便是对待下人也如此。何曾这般尖锐过?
但姜眠也没再说什么,坐在宴云笺床边,垂眸凝视他。
张道堂施过针,给宴云笺喂了一颗药,便去一旁专心致志写方子。
“这究竟是怎么了?”姜行峥看看宴云笺,他脸色白的吓人,到现在气息还是很弱。
再转向姜重山,不解道,“爹爹,阿笺就算犯错也不至于这般死罪,他对您一向恭谨,怎会如此?”
姜重山沉默。
姜行峥又道:“退一万步讲,便是他有二心罢了,他也是皇上亲封的镇远将军,您将他赶出门去再不相见就是了,为何下了狠手把人往死里打?”
说了这么多,姜重山一句也没回,只垂眸凝视宴云笺,目色里不见方才的怒意,却也看不清是何神色。
在他的注视中,宴云笺长睫轻颤几颤,缓慢地睁开眼睛。
姜眠面上浮现笑容:“阿笺哥哥,你先别乱动啊,等一会张道堂开好方子煎上药,就来给你包扎外伤。你忍一忍,好吗……”
宴云笺目光很软:“阿眠。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她说对不起……姜眠正要说话,姜重山道:
“阿眠,还有阿峥,你们都先出去罢。”
这语气已经淡下来,应当不会再对宴云笺动手了吧。
姜眠犹豫了下:“爹爹,阿笺哥哥刚醒,我们留下陪他一会吧。”
姜行峥也说:“爹,阿笺伤重,有什么惩罚等他好了再说吧。”
姜重山道:“你觉得我会再打他?”
“我……”
“大哥,”宴云笺开口,因为剧痛声音哑得很,“是我该打。”
姜重山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听见了吗,他承认自己该打,你不必再为他求情。”
姜行峥怔愣语塞,姜眠轻轻扯一扯他。
她俯身摸摸宴云笺的头发,“阿笺哥哥,我们先出去,你和爹爹说说话。我们晚些再来看你。”
很快,屋中就剩他们父子二人,姜重山盯着宴云笺看了片刻:
“你向我求娶阿眠,却将此你隐瞒很好的事情告知我。你是想让答应你,还是不想。”
宴云笺轻道:“我盼您答允,但这件事,必要让您在此之前知晓。”
此事他本就不会隐瞒到底,不因为成复威胁,只因自己的本心。现下求娶阿眠,他便知道,这是必须坦白的时候。
姜重山道:“你处心积虑接近,还觉得我会答应你么?”
若是提到处心积虑四个字,宴云笺自觉无话可辩。
“我知道你有手段,从我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姜重山沉声,“但是我没想到,这手段,已经早早的用到我身上——以利用我女儿的方式。”
宴云笺心下一寒,百般惧意涌上,撑着手肘起身。
姜重山瞧见了,下意识双手一动几乎要去扶,旋即反应过来,双手微僵,面上只做冷眼旁观。
“义父,初时我手段卑劣,您生气是应该的,但孩儿求您不要对我失望,”宴云笺身上染血的破碎衣衫还没来得及换,鲜血的殷红将他脸色衬的极惨白,“我蒙受姜家恩情,以命来偿都不为过。义父生气,杀剐都应该,孩儿任由降罪,只求您不要将此事看作纯然算计,孩儿并非……”
并非有害人之心。
只是这话,无论他将阿眠看作妹妹,还是挚爱,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姜重山慢慢说:“你愿意以命来抵消罪过?”
宴云笺毫不犹豫:“愿意。”
“在你了却身上担子之后么?我若是现在就想杀了你呢。”
宴云笺眸光微暗,确实是他亏欠,便是义父即刻要他性命,他也当双手奉上。
乌昭神明就在举头三尺,他不想给宗族蒙羞。
“义父,待我与范先生交代……”
“好了不用说了。”
姜重山面无表情打断,宴云笺止了话,无措望着他。
“我女儿,她当真是很喜欢你。”
宴云笺脸上仅剩的血色褪了干净,便是姜重山要他说话,此刻他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你对她的心,我亦知晓。”
姜重山抿唇:“若你当初算计在我身上,念在我们多年父子情分,我甚至可以不责怪你,因为有你,这些年我也多了许多骄傲欢喜。”
宴云笺无可避免低下头去,听着此话真当是颜面尽失,心如凌迟。
“但你利用了阿眠,你让我怎么原谅你?她父母不在身边,一个人孤苦伶仃在深宫里,我只想想都心疼如绞,你也忍得下心去欺负算计?!”
宴云笺眼眶发红,隐隐有水色潋滟。
姜重山道:“我当时,便是想着这些,下手时没有轻重,真是恨不得杀了你。”
“痛恨你,是真的,到现在也是。但若真的杀了你,只怕我余生也要活在痛悔之中,”姜重山凝眸,终是长叹,“我视你如亲子,你伤一分,我焉能不痛。”
昭昭灼心(五)
姜眠说晚一些时候去看宴云笺, 但心中还是放不下,和姜行峥并肩走出十几步,她慢下来。
“想回去?”姜行峥看出妹妹的意思。
姜眠双手交握, 细白的手指搅在一起:“大哥,我……”
她声音很低:“我想让我们一家人好好的,不要起争执……”
姜行峥目光一软, 视线落在妹妹白净温婉的脸上,轻不可闻的叹息。
他靠近,手臂揽住姜眠瘦弱的肩膀, 温柔拍抚两下。
“阿眠,对不起。”
这道歉着实有些奇怪,也不是第一回了, 姜眠茫然问:“大哥, 你做什么总与我道歉?”
“因为我们都做的不好,我任性, 爹爹与阿笺又这样,”姜行峥说, “我们是一家人,不该让你这样难过。”
姜眠道:“也不是这样。”
她方才分寸大乱,实则是伤心,大抵没有哪一家门会永远和乐美满,但她只是想在极有限的时间里, 好好过这些珍贵的日子。
方才看见那场景, 她心神震动, 才心灰意冷了一阵子, 此刻力气渐渐回来,又有了韧劲。
“大哥, 我看爹爹方才真的是很生气,阿笺哥哥一定做了什么触及底线的事情,”她想不出是什么,才不放心,“虽然他应不会再动手,但我感觉他心里的坎儿没消,我就怕,他再不肯原谅阿笺了。”
姜行峥笑了一下。
“不会。”
“大哥为何这么笃定?”
姜行峥道:“阿眠,你不知道爹爹有多看重阿笺。儿子犯了错,父亲当然要罚,一时气昏了头,下手重些也是有的。除非是真不疼爱自己子女的人,否则不会舍得永不原谅。爹爹性子你知道的,他不凉薄,会原谅阿笺的。”
姜眠问:“即便……他并不是爹爹亲生儿子,也会被原谅吗?”
“亲生儿子?”姜行峥低低念来,忽笑着刮一下姜眠鼻尖,似答非答:“有你这个亲生女儿在,任凭他是什么儿子,在爹爹心中都要靠后站。阿笺与我没什么不同,犯了错,该打该罚,恐怕都去指望你救上一救。”
姜眠的心一直不安悬着,听了这话才有了笑模样:“真的吗?那我们等下回去看看阿笺哥哥,要真像大哥所说,我就去求一求情。”
姜行峥笑道:“你去吧,前头还有些事,我处理好后再去看阿笺。”
***
宴云笺刚刚喝过药,各处伤口也已都包扎好,身上血迹擦拭干净,整个人只如苍白淡影。
墨黑的发,冷白的肤,静静靠坐在床头,这副模样几可入画。
姜重山坐在床边,一直未开口,他们这样沉默,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门虚掩着,姜眠探头看了看:“爹爹,我可以进来么?”
姜重山和宴云笺一起转头。
宴云笺见是她,一向温柔和暖的目光竟有些闪躲。他手足无措,低头无意识揪住棉被一角。
姜重山则点头:“阿眠,你过来。”
姜眠也在宴云笺身旁坐下,姜重山没开口,她就忍不住往宴云笺身上瞄,每看见他一处纱布渗血的伤口,目光就是一软,里边的疼惜之色几乎快要溢出来。
这些姜重山都瞧在眼里,他靠在长椅里,肩膀微微塌陷下去。
“阿眠。”
姜眠立刻回头:“爹爹。”
姜重山道:“阿笺今日是向我提亲,欲求娶你。”
姜眠一下子懵住:“就算您不同意,也不会把阿笺哥哥打成这样吧……”
这个傻女儿,纵使心中既苦且痛,姜重山面上也忍不住显了两分笑:“不是,当然不是因为这个。”
他看看宴云笺:“阿笺有话要对你讲,你们两个的事,你们两个自己说好。阿眠,爹爹只想让你开心,不想自己做什么决定,反倒叫你难过。”
姜眠心中一柔,事涉婚嫁之事,爹爹如此责打阿笺哥哥,这里边必定有不妥当之处,但他肯将选择权交给自己,可见是对自己纵爱到了何种程度。
只想她开心,剩下的,都为她一力兜着。
姜眠心软下来,看向宴云笺的目光也是软的。
他咬着嘴唇,被她目光刺到一半般无措地挪开眼,却无处可躲,只能低着头。
“怎么啦?”
朝夕相处,两情相悦,姜眠一下子就看出他不对劲。
宴云笺嘴唇干裂,嗓音沙哑:“阿眠……”
他顿住了。
因为姜眠一面应,一面给他擦了擦额上冷汗。
那细白柔软的小手握着手帕,动作很温和,宴云笺心下一阵无可抵挡的寒疼。
“阿眠,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们两人并没有共染欲血之疾。是最初相见时,我在你身上下了一道血蛊。”
“乌昭和族人的先祖是乌疆蛇蛊,所以族人极擅此道。血蛊发作时,与欲血之疾一般无二,需要一方用血给另一方解困。”
姜眠怔怔听,扭头看一眼姜重山,他眉眼沉下来,显然是再听一遍仍会心中生怒的模样。
明白了,原来如此。
她一直以为,他们二人有今天的缘分是最开始古今晓要她保护宴云笺。没想到,那时他的目标也是她。
由点及面,知一事几乎可推全局,他靠近她,而她本身没什么用处,只是因为背后父亲是姜重山。而他的目的,倒也并非是害人,端看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所求的是还乌昭和族一个清白。
想着这些,姜眠抬眸。
宴云笺说完之后,就不怎么敢看她的眼睛,一只手掐着另一手腕,微微握紧,手指还有些抑制不住的颤。
像等待宣判的罪犯——心存一丝侥幸幻想,又觉不可能的绝望,全都在他每一分颤抖中淋漓尽致。
“阿笺哥哥,其实听到这些,我有点生气。”
是生气,他最一开始对她施以利用,这事儿的确让人不开心。
但是此事已经过去五年了。
较真的论,五年前发生的事情她甚至都有些记不太清了。或者说,这五年来,他们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她也未必桩桩件件都记忆深刻。
能记得的,只有这个人给她的安心感觉——这种浓郁的感觉会淡化一开始他接近的目的。
更何况他们的时间本就所剩无几,生死面前,这些事情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姜眠说:“其实你要是好好的站在我面前,我可能会更生气,但你现在这样,我看着心疼,感觉也气不起来什么,估计爹爹也是一样——”她一边说一边看一眼姜重山。
姜重山道:“不用拽着我,我现在瞧他还是来气。”
好吧,姜眠继续说自己的:“其实我本来挺想跟你生气的,说不定会气个一年半载都不理你一下,但是转念一想,如果这气迟早要消,我还是会理你牵挂你,那这气不生也罢。”
宴云笺早就听的入神,纯澈沉静的暗金眼眸渐渐蓄起泪水,盈余眼睫,倏然滚落。
姜眠看着他,晾了片刻,还是伸手去擦:“干嘛啊?我说的是想生气,但没生气,怎么还哭了呢。”
被她一说宴云笺才知道,连忙用手擦过眼睛。
到这个地步,姜重山也没什么不明白的,阿眠也好,阿笺也罢,他不想用一件事伤了两个孩子的心。这件事说到底,是他识得清阿笺性子本色,愿意给他一次机会。
姜重山起身道:“宴云笺,只此一次,阿眠是我的底线。日后若你胆敢再伤她半分,我一定不会容你。”
这便是松口了。
宴云笺瞳仁微颤,一手按着胸口,缓慢起身下床,扶着床沿便要弯下双膝。
姜眠吓了一跳,他腿上那么多鞭伤,哪里经得起这一跪,立刻便想伸手扶他。
姜重山寒声:“不准扶!让他跪。”
姜眠顿在原地,眼睁睁看宴云笺屈膝这一跪,膝盖压着衣摆顿时漫出血色。
他声音极沉,每个字都如同刻骨:“义父,宴云笺以乌族血脉起誓,绝伤害阿眠分毫。”
姜中山侧过头。
片刻后低声道:“这件事我会缓一些再告诉玉漓。一会儿要再喝一次药,阿眠,你看着阿笺喝吧。”
说完,他负手走了,姜眠上前把宴云笺搀起来:“快起来快起来,等下还要叫张道堂来一趟,你也不知道慢一点,跪那么用力,就是好好的腿都……”
话才说一半,忽然被宴云笺反手抱住。
“喂……”
“阿眠,谢谢你还愿意要我,”他抱着她,像抱着随时会消失不见的珍宝,未敢用力,只松松圈着,“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其实他不太敢抱她,但实在忍不住——如同做错事的孩子,知道大人并没有责怪他,想求一个安心的怀抱来确认自己真的不会被抛弃。
“好了,我接受你的道歉,那你以后不准再欺负我了,知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太多,姜眠也不敢拍哄他,只能摸了摸他的头发。
宴云笺轻声:“阿眠,你这么容易就原谅我了,可怎么办才好啊……”
姜眠失笑:“那你是不想让我原谅你?”
不是的。他也不知道。
若她不肯原谅自己,他只怕生不如死。可她这般轻易连句打骂都不曾便原谅他,还待他如此温柔,他依然觉得肝肠寸断。
宴云笺闭了闭眼睛,微凉的唇轻轻贴一贴姜眠鬓发:“阿眠,我再也不会伤你了……再也不会。”
“我知道,你别在这里站着,一身的伤,快躺下。”
宴云笺却不愿:“我想看着你。”
“躺下不能看?”
他还是没肯,双眼温柔明亮凝视姜眠,舍不得动一动目光。
姜眠拉他手:“好啦,哥哥你不用担心,我不生气,心里也没有疙瘩,没有什么没说开的心结,咱们之间,不会有任何问题。”
“倒是你,爹爹打的这样狠,你委不委屈?”
宴云笺摇头,委屈?一直以来,他为阿眠割血,也时时厌恨自己。
直到今日,义父出气,他也算是出了一口气。这迟来的责罚,他甘之如饴。
姜眠也知道这一句多问,她倒期望他小心眼,记仇,这一顿鞭子消磨掉他所有的爱,甚至生恨。
可他如玉君子,怎么可能呢。
罢了,何必多思,姜眠一手撑着下巴:“阿笺哥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低声:“什么?”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宴云笺觉她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只是纵容着她,坦诚说出答案:“很喜欢。”
是用喜欢二字表达,都远远不够的程度。
姜眠道:“那你很恨那些伤害过你和你家族的人吗?比如……皇上,还有你扣下的那些证人。”
“恨的。”
姜眠轻轻抱住他,听他说恨,心中并不觉得讶异,只是有些闷闷的。
宴云笺察觉姜眠有心事,轻轻摸她毛茸茸的发顶:“怎么啦?为什么这样问。”
“那在你心中,喜欢我和恨他们……哪边更重一些?”
宴云笺眉眼微弯,这傻姑娘,原来是在想这个。
扶起姜眠,让她能够正视自己双眼,柔声道:“阿眠,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我对那些人的情绪,那也只能用很。但我知道,恨并不是我生命中的全部。”
在他的生命中,一定有什么东西比恨来的重要千万倍。比如他遇恩人得到第二次生命的幸运,比如他爱与被爱,成全灵魂的救赎。
人这一辈子,总有坎坷。若当真孑然一身,由仇恨支配自己的心沦落成一个阴暗荒唐的怪物也罢。可被善待过,骨血里就该留下柔软的棱角,对得起旁人,也对得起自己。
宴云笺道:“阿眠,我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那些恨,若要与他心中爱之浓郁相较,也只剩下微不足道。
姜眠听的心中甜柔,渐渐弯了眉眼。
她的阿笺哥哥,真是温柔,清醒,洒脱。
应该为他高兴的,但她低下头,唇边的笑意一点点落下来。
昭昭灼心(六)
刚出正月, 武威王即将嫁女之事极快地传遍大街小巷。
前阵子便流言纷纷,此刻依然未断,大家都猜测是因为武威王之女清名已失无人愿娶, 只得强令自己下属迎娶,镇远将军得恩于老将军,不得不应允。
然而, 这言论才刚冒出苗头,众人便被镇远将军所聘之礼惊得再不敢说什么。
这般手笔,当是倾家以聘, 京城百年都未见得如此景象。
更何况,镇远将军行于人前的模样那般欣悦,哪见得有半分勉强?对这门婚事, 分明是满意之至。
“皇上, 近日您可听说了武威侯的喜事?”刚下朝,公孙忠肃匆匆来到皇帝御书房。
彼时皇帝并未批折子, 身边坐着心爱的顺贵妃。
凤拨云正殷勤地舀了一勺汤,喂到皇帝唇边。见公孙忠肃进来, 她眼波微转,便是一个妩媚的笑。
皇帝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
公孙忠肃只当没看见凤拨云:“皇上,微臣以为,此事若不加干预,必成后患。宴云笺若真做了姜重山的乘龙快婿, 他们二人便更加密不可分了。”
皇帝不以为意:“密不可分?未见得吧。姜重山连义子都收了, 难道女婿会比义子亲上很多吗?”
他说的随意, 还伸手勾了勾凤拨云的下巴:“贵妃说是不是?”
凤拨云眉眼温顺, 柔情似水:“皇上英明,自然极是。这义子与女婿是同一人也罢了, 若并非一人,自然是义子更亲近一些。”
她妩媚一笑:“臣妾反而觉得,姜大将军极为爱女,镇远将军做人女婿,反而不比从前亲近了呢。”
皇帝淡淡笑,指着公孙忠肃道,“听听。你就是谨慎。放心吧,朕倒觉得宴云笺这步棋走的很好,令姜重山完全放下警惕总要费一番功夫,这不就成了?”
公孙忠肃静了半晌,道:“皇上恕罪。在微臣看来,宴云笺此举未必是在下棋,他对姜重山之女倒似真心。”
皇帝哈哈大笑:“你当朕是糊涂吗?”他拍拍龙椅扶手,“虽说朕坐在这把椅子上,从来也不曾亲自出去看一看,但天下之事,又有哪一件不进朕的耳朵?”
“姜重山的女儿,呵……”这一声冷笑,所有的不屑,嫌恶,都囊括其中,“就他那女儿,你跟朕说宴云笺真心求娶,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公孙忠肃微微启唇,却终究没有再辩。
——同样的人,有人提起嗤之以鼻,有人爱重疼宠入骨,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是皇帝如今根本就听不进去。
他对姜重山的忌惮之深,已经到了盲目任信宴云笺的地步。若再多言,只怕惹来他厌憎怀疑,反倒引火烧身。
之所以会到这种程度,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功劳,这世上最厌憎姜重山的人……公孙忠肃抬眸看了眼凤拨云,纵是心中厌恶几乎灭顶,他的目光也只是波澜不惊的平淡。
而凤拨云只柔弱依附在皇帝身边,一眼也不曾看他。
再焦灼也不能操之过急,公孙忠肃压下所有情绪,静静拱手:“此事是微臣多虑了,皇上朝政繁忙,微臣便告退了。”
从殿内出来,公孙忠肃压着气向前走,出了宫门坐上马车,仍觉心中烦闷不已。
走出一段路,他掀起轿帘向外一看,正看见道旁一人独走,却是顾越。
“停车。”公孙忠肃吩咐。
车夫立即停下,顾越听见动静向这边看来,见是公孙忠肃,拱手行礼:“见过公孙大人。”
“顾大人未曾骑马,若不嫌弃,便让本官送你一程。”
“不必了,不打扰大人行路。”
公孙忠肃笑了笑,若论如今京城中的青年才俊,除却自己家的阿琰,他最欣赏的便是顾修远的嫡长子顾越。说来可惜,他时常叹自己没有嫡女,否则必定与之结为亲家。
“顾大人不必客气,你要去何处,说不准你我同路呢。”
顾越道:“下官正要去拜访武威王。”
公孙忠肃问:“武威王的军务与顾大人职责之事并不相干,何故想起拜访?”他们两家是退过亲的,没成仇就不错了,总不可能还有什么情谊。
顾越道:“初闻武威侯之女定亲,在下想添一份礼。”
闻言,公孙忠肃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只可惜本官今日两手空空,如此出现在武威王府前,实在失礼。”
“无妨,本不该打扰大人,大人请便。”
公孙忠肃脸上挂着笑,点点头,语气随意地吩咐车夫起驾。
轿帘放下的那一刻,他脸上笑容渐失,垂眸静思片刻,颇为惋惜摇一摇头。
*
姜眠听见底下人传顾越拜访,还怔住片刻。
五年没听见这名字,以至于曾经他们之间的龃龉在她印象里都淡化模糊了,甚至她已经有些记不起他的长相。
不过她至少还记得他们两人曾经退过亲事。在她看来,他们应是老死不相往来,路上偶遇都会只做无视。
姜眠好奇,“请顾大人进来,不要怠慢了。”
没一会,一阵细微克制的脚步声渐近,姜眠抬头看去,顾越沉静走进,他没有佩刀,但整个人的气质还是硬朗锋利。
姜眠微笑行礼:“见过顾大人。”
顾越眸光静静,颔首:“姜姑娘。”
“大人请坐吧,不知大人今日来有何要事?”姜眠温和地解释,“父母此刻不在府上,兄长也有事外出,招待不周实在抱歉。”
顾越道:“是我拜帖下的迟,失礼在先,姜姑娘不必客气。”
姜眠点点头,更觉得奇怪,印象里顾越是个直快的人,有话便说,从不喜拐弯抹角浪费时间,可到现在除了两句客套,他还什么都没说。
她想不清楚,先转身去倒茶。
“姜姑娘不必忙了。我即刻便走。”
顾越并未坐,眼见着姜眠衣衫单薄,双唇微动险些吐露本能的关切,却在即将出口时忍住。
——前厅偏冷,客人立刻走了,她自然就不会再呆在这里。
“今日来是听闻姜姑娘定亲,实乃喜事,在下备了份薄礼相贺,还望姑娘笑纳。”
姜眠望讶异:“大人太客气了……我如何能受大人的礼。”
顾越道:“一份心意,不值一提。初闻姑娘喜事,想着添一份喜气,万请莫要推辞。”
他手中一直拿着一方木盒,言毕轻轻递给姜眠。
姜眠还是有些迟疑,原本她不愿收顾越的东西,可他的神色实在太认真,也许连他自己也没察觉,他的目光真诚到甚至流露一丝恳求。
许是递的久了手酸,他手有些细微的颤,“姜姑娘不必多虑,真的只是……一点心意,早年间备好,原本就是属于你的。”
姜眠略一犹豫,伸手接了过来。
她是个心软的人,不忍心见他人捧着沉甸甸心意,最后却遭了一盆冷水。
“那……多谢大人了。”
顾越垂眸,目光在她面颊上微微停留,便恪守礼数地移开。
“不必言谢,姜姑娘,在下这便告辞了。”
姜眠跟上,顾越却转身:“姑娘不必送,请留步。”
似乎方才怀着紧张捧一份礼的人不见了,他又变成冰冷疏离的辛狱司卿。
顾越出门,直到转过拐角无人处,垂眸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
是一只细长温润的玉簪,中间断口处绞了金丝镶嵌好,为莹润的玉填一份华贵。
他更想送出的,是这一份再也没有机会送出的礼物。
即便缠了金线修复,也再不能回到曾经的无暇。
一步错,步步错。
……
宴云笺从金銮殿里出来,外面正下着细薄凉雨,成复跟在他身后,打着伞含笑侍奉。
他们二人一起走下台阶,正值左右无人天高地阔,成复低声道:“姜重山连血蛊都能原谅,真叫我意外,他待你如此真心,难怪你不愿答应我的提议。”
他自嘲一笑:“这倒显得是我枉做小人了。”
宴云笺道:“你并未出手,何来小人之说。”
“我可不是心疼你,”成复顿了片刻,“也罢,我总归是没有你这好福气。”
伞檐下,重复的声音显得很低:“无论怎样,你要成家了。于黄土之下的故人是种安慰,她知道了,也很欢喜。”
这个她是谁,不必挑明他们二人也都清楚。
“这是她给你的,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拿到,”成复从袖口中掏出一件物事,是一个小小的木筒,上有旋钮,里面似乎装了东西,“我不知是什么,你自己看吧,算是是你的成亲贺礼,虽然她不能端坐高堂,我也不能到场亲观,但在我们心中……总是欣慰的。”
宴云笺低声道:“知道了,哥。”
成复将木筒塞进宴云笺手心,只送他到台阶底下,便将伞交给他。
行过礼,他深深望了他一眼,转头走进茫茫无边的轻雾雨丝之中。
宴云笺一手持伞,轻寒的天气里,他手骨分明,当真如玉一般白皙漂亮。
旋开木筒,里面是一张极小的字条。多年不曾与母亲相见,这难得的温暖,让他打开这卷字条时竟带着失稳的急切。
薄雨凄凄,细如烟袅。
阿笺吾儿。
向前走。
莫回头。
……
这几日家中商量他们婚期,姜眠时不时偷偷听点。
听了几次明白大概意思:虽然有些仓促,但是想尽早压一压京城的流言,未嫁女总有人搬弄口舌,但已婚妇就不一样。而且宴云笺这义子身份并未过明路,知情者相比之下是少数,等将来他与姜家同去北境定居,没有身份会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姜眠对这些并不在意,甚至她还有些希望办这场成亲礼,这样她和宴云笺的回忆多一项,总是好的。
最近开春事忙,白天总是看不见他人,等到晚上她逮住了人,总得“折磨”一顿才放人走。
“阿笺哥哥,你找到了没啊。”
宴云笺刚扣上一个盒子,正拿起另一个,“没有呢。”
“那你快些找。”
他身上的伤养了近半个月,算是好的七七八八,乌昭和族本就有愈伤的天赋,竟也用了这么长时间,足以见得伤的有多重。只不过腑脏养好了,身上的鞭痕还没那么快消,落了一身的淡疤。
姜眠不舍得放他一个人,也想拉着他多陪陪她,她坐不住,跟着宴云笺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上次是你帮我收拾的房间,然后我的翠玉手串就不见了,你想想你放在哪了,我明天还想戴呢。”
宴云笺心道:真是冤枉。
“咦?那是什么表情,你是不是嫌我烦啦?”
宴云笺道:“绝无此事。”
姜眠道:“那快回忆回忆。”
宴云笺回忆了,回忆的结果便是上回他看她屋子实在太过杂乱,才忍不住上手归拢几下,也只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整理几件大的物件,她的首饰他压根没碰。
现在可好,她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眼,就不讲理地往他身上赖。
“找到了吗?”她还催。
宴云笺字正腔圆:“没有。”
“哦……那你继续。”
宴云笺松松抓着手中的东西,转头俯视她。
姜眠本就是欺负人,自己也知道,这一眼看的她心虚。心说阿笺哥哥这么好脾气的人,该不是生气了吧?
她结巴一下:“怎、怎么了?”
没怎么。
宴云笺睫羽微垂,只是她一直在身边笑闹,他心猿意马,方才一瞬间起了顽劣的轻薄心。
好在尚有理智,忍住了。
他忍住,姜眠这头却是瞧出一些门道:“哦……阿笺哥哥,你是不是想说,你得需要点帮助才能找得到?”
她笑嘻嘻踮脚亲他侧脸,因为身高不够所以只亲到他下巴,“比如这样?”
宴云笺手指微松。
真是疯了。
心中堤坝骤然塌陷,宴云笺眸光一暗,随意一扔手里的木盒,同时另一手单手揽着姜眠纤腰一提,便将她放在梳妆台上。
宴云笺两手撑在姜眠身子两侧桌板上,微微倾身,姜眠便紧张地向后缩。
“阿眠,我要与你商量一件事。”
“商量、什么事啊?”
“日后你再想对我……”宴云笺垂眼看她,她一副认真等着听的模样,他斟酌着用词,“……动嘴之前,要先克制一下,像我一样。”
姜眠小声问:“你有克制吗?”
宴云笺道:“我一直在克制。”
哦……好吧,其实她也没那么不矜持,不是因为觉得时光太短,才随心所欲么。
姜眠乖乖点头:“那成亲以后呢?也要克制呀。”
宴云笺弯唇,贴近她耳边轻声道:“到时再说。”
这什么嘛,姜眠正想反驳,宴云笺却撤了手:“下来,我要接着找首饰。”
说了这会话,欲念可算是消退了。
姜眠有点够不到地,嘟囔着念叨:“又不是我要上来的,是你抱我上来的。”
宴云笺噙着笑没理她,专心干他的活计。忽然间,他眉心微凝,一手抚上胸口。
姜眠吓了一跳:“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是不是伤还没养好?疼的厉害吗?”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把宴云笺都问笑了:“我不疼,是被你气的,给自己顺顺气。”
姜眠不太信:“胡说呢吧。”
宴云笺微微笑,算是承认,接着认命的为她找东西。
近来也奇,体内的这道蛊不知为何忽然失了安静,时不时便横冲直撞,多数都是他与阿眠在一起情动之时。
每当血蛊躁动,他只觉心中情绪爱也浓烈,恨也炽热。
蛊动剧烈绝不正常,他已经在查,却尚未有眉目,弄清楚之前,提及也只是叫家人担心。
这么思忖着,宴云笺随手翻开一个盒子,看见里面的物什,他脸上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身上的气息一下子就不对了,姜眠立刻察觉到:“哥哥,你怎么了……”
宴云笺回身看她,目色里的笑意已经很淡了。
良缘血染(一)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
人对于危险是会有感知的, 姜眠直觉宴云笺不是与她玩笑。这种时候,其实她有点害怕——一直对她温柔纵容任由欺负的人忽然不笑了,她手足无措:
“阿笺哥哥……你怎么不高兴了?”
宴云笺抿唇, 调转手中的盒子将里面展示给她看:“阿眠,你认得此物么?”
姜眠低眸看了一眼,心中大震。
这是一块令牌, 上面凹刻她的名字——古今晓给她的死士令,她拿回来直接放在这个盒子里,再也没动过, 甚至连她自己都忘了这一回事。
宴云笺拿回盒子。
看阿眠这个模样,那就不必问了。原本他还想着有可能是旁人放的,但很显然阿眠知情, 这就是她的东西。
“这是江湖上专门训练死士的号令牌, 专人专属,”宴云笺翻看, 目光又落在姜眠微微发白的脸上,“用它可以号令一批专属于你的死士, 为你做任何事情。阿眠,谁给你的。”
谁给你的。
这四个字,可谓令人崩溃。
姜眠脸上血色褪尽,咬着唇说不出话,就只摇头。
见她吓坏了, 宴云笺心仿若狠揪, 像四肢百骸泛着疼, “阿眠, 你别害怕,我不是生气。我只是想知道你拿着这个, 是想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做!”姜眠连忙说。
是真的,她从来没想用这个干什么,只是当时听见古今晓那样的话,就鬼使神差留下了。但是真的没想过关于此的打算,毕竟这是古今晓所赠,她不确定这东西会不会反惹麻烦,所以没想过用。
最多,只是最后走投无路时,才有可能孤注一掷。
可是现在被翻出来,她该怎么解释?
姜眠绞着双手,惶然地解释:“阿笺哥哥,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没办法解释这是谁送给她的,只能揪住一点保证,“我只是把它收起来,没想做任何事情,真的……”
她心里也很委屈,宴云笺这样的反应,已经算是很大了,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在意。
宴云笺垂眸看手上这块铁牌,默默将它放回原处,盖上盒盖。
心脏处隐隐的刺痛感又传来,渐渐变强,痛感如潮水缓慢上涨——近些日子,他体内的蛊的确有些不对劲。
但他忍着,面上没露出任何端倪。
姜眠有些着急,忍不住双手攀上他小臂:“哥哥,你别不说话呀。你这样是不想理我了么?”
怎么可能,宴云笺心中轻叹。
好吧,是应该开诚布公说清楚:“阿眠,义父和姜夫人,还有大哥都不会送你这个,但能出手送你此物的,当是想保全你,是为你好。你从未接触过旁人,回京后能有如此大手笔,又送过你礼物的,只有顾越,是他送的,对吗?”
站在宴云笺的角度,似乎只能分析出这样的答案。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还经历过什么。
承认就是欺骗了他,可不承认,她又如何解释此物的来历?
姜眠小声道:“若是他送的,你是因为吃醋不开心吗?”
“不是。”宴云笺解释,“我不是因为送礼者的身份如何,是礼物本身。”
见阿眠咬唇,一言不发,宴云笺继续说下去:“这些日子来为你添妆的人不少,一直是大哥的记录,他不可能漏下此物,所以他也知道。”
大哥知道,义父呢,他知不知道?
“为什么我不知道……”宴云笺百般煎熬,终于还是低声问出口,“瞒着我留下此物,控制这批力量,是想……防我吗?”
姜眠不由睁大了眼,微微张着嘴望向他。
宴云笺轻声问:“因为我朝中树敌,你不放心?还是……只是不放心我?”
姜眠否认:“不是,当然不是……”
她终于明白,为何他在看见这令牌第一眼便有那般神色,不是生气,反而哀戚。
他何其聪明,何其敏感,想的快,又想的远——因为他的背景,他的身份,他将要做的事,始终都让他紧紧绷着一根弦。在他的立场上,这是舍掉所有不可能,而得出最合理的唯一答案。
而可悲的是,他也算是猜对了。
姜眠懊恼的不敢抬头看他,自己要防的是爱恨颠倒后的宴云笺,而不是眼前这个人:“阿笺哥哥,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当然不会怀疑你的真心,对不起……”
宴云笺心里酸涩绞痛:“我不会怪你。”甚至在理智层面上可以理解她,但心中那片最柔软的地方还是会委屈。
他低声问:“信我?”
姜眠连忙点头。
“那我将此物拿走,你可愿意?”
姜眠微微一怔,清澈见底的目光显露出迟疑,没有立刻回答。
顿过两息,她开口:“哥哥……”
“没关系阿眠,”宴云笺没有让姜眠把话说完,与其听她的答案,不如让他来做选择。她留着令牌的举动再怎样刺了自己的心,他也愿意体谅,“我不会把它拿走的。阿眠,你留着它也好,只要你心安,哥哥不会让你为难的。”
说着这句话,血蛊却横冲直撞,痛的几乎不呕出一口血来。甚至感觉像是什么情绪在燃烧,爱之浓烈,几乎让他幻觉生出了恨。
宴云笺闭了闭眼睛,怕自己会吓到阿眠,默默将这混乱的情绪压下去。
再睁眼时,他又变得一如往昔。
他目光温柔极了,看上去已经释怀,可姜眠知道,他心里有道疤,而自己的举止并没有将其抚平。
也不知该怎样做才好,不到最后一刻,她总是想再多留条后路,毕竟抗争的是历史,而她为他们二人选定的结局,完全更改了历史。
再有把握,也没把握。
她靠近他,像以往无数个时刻一样,双手抱住他腰,见他既没闪躲,也没抗拒,才安心抱紧,将身躯靠在他怀里:“阿笺哥哥,你别跟我生气好不好?”
宴云笺柔声答应她:“好。我不生气。”
“真的一点都不怪我吗?”
他笑了:“真的。”
应该去理解阿眠的,理解家人对他的顾忌。一生很长,他自会慢慢证明。
……
他们的婚期定在四月初二,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
而姜眠日日观察,最终确定宴云笺毒发的日期是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
历史上,他与公孙忠肃在四月初九发动政变,史称青阳陈书。眼下一对,与这日子着实不谋而合,似乎一切都一一合上了齿轮。
现在于她而言,唯一拿不定主意的是成婚后立刻告诉他,两人一起安安静静过上几天,还是毒发之前再告知,让他这些日子过的欢喜快活些。
这日,绣娘正为姜眠量体裁衣,萧玉漓从外边走进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阿眠,你的成亲礼,你小舅也要过来。”
姜眠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哪有小舅?”
“是娘亲师父的小徒弟啊,月照君。”
原来是他,姜眠点头。
听娘亲提起过,她幼时曾与家人失散,被师父捡回去一直养到十三岁。当时她师父身边就一直跟着一个小徒弟,因为她年龄稍长,又总是照顾小弟,所以由她做了师姐。
姜眠道:“之前听大哥聊起过小舅,听说当年爹爹还在抗击北胡时,小舅曾去参军投靠,后来受不了行军之苦,就又跑回山上啦?”
萧玉漓笑:“是啊,你爹原本就不待见娘亲的师父,嫌弃他坑蒙拐骗,对照君也是淡淡的。不过,他身子骨弱,的确不适合行军打仗。”
“娘亲,听说师祖擅长星象八卦,那小舅也会这些吗?”
“他当然不会,若是他也摆弄这些,你爹哪里容得下他在身旁呆两年,第二天便将他踢回家了,”萧玉漓微微一笑,“哪有什么擅长星象八卦,其实师父当年也没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是在江湖上混口饭吃,遭了多少白眼,他岂会让你小舅再走他的老路?原本他打算让照君考个秀才,可他学的实在不好,所以才将他送到你爹麾下,想着最好能挣个前程,只可惜,他也不是那块料。”
姜眠听的扑哧一笑:“娘亲一向要求很高的,听您说来,小舅似乎没什么擅长的啊,但您如此高兴,想必关系一定很好。”
“这自然是,这次你也可以见一见了。”萧玉漓道,“要说关系好,阿峥他们两人才是亲密,他们虽差着辈分,但年龄相仿,凑在一块总有说不完的话。”
“对了,说起来还有个事要跟你讲。你爹是不是还没告诉你,等你们成亲后,我们一家人要去贵溪山口祭祖?”
姜眠摇头:“爹爹没有说。”
“也是才定下来,”萧玉漓解释,“那是你爹的故乡,他不是正儿八经的京城人,祖上生活在贵溪山口。当年你太小了,可能记不清。”
姜眠只笑没说话。贵溪山口她知道,古代的贵溪山口就是现代的江北市。大家都知那是姜重山出生地,旅游文化主打便是将军故里。
姜眠问:“娘亲,我与阿笺成婚过后便动身么?”
“是,你爹是这么打算的,正好带着新姑爷一同祭拜祖宗。”
脑中似乎隐隐划过了什么念头,快的没有抓住,姜眠怔忡点头道:“一切听爹娘安排。”
夜深人静,皓月当空。
姜眠点一支灯烛,铺开地图,细细的看。
从京城到贵溪山口,途经迭县与庆武,这一代是出了名的陡峭险峻,又因此而人烟罕至,凡是车马通过必定万分小心,若一旦发生意外,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姜眠看着看着,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中渐有雏形。
——如果此次祭祖,不带阿笺哥哥,只他们一家四口一块。
姜眠指尖在迭县与庆武之间缓缓点两下:这里是山路最险峻的地方,极易翻车坠崖,如果出了什么事,等消息传回京城时……
等那时,宴云笺已经毒发,爱恨颠倒。
那么就算他对他们一家恨之入骨,可他们已经坠崖身亡,他再恨,也不能做什么了。
而只要马车一驶离京城,她便立刻告诉家人宴云笺中毒之事,届时有爹爹主谋,会更加万无一失。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两边都有交代,她就不必杀他了。
粗粗推算两遍,深觉可行。姜眠心脏一阵一阵发紧:就算他仍然像历史上那样诬告爹爹通敌卖国,但至少害不到性命。他们一家人可先隐匿下来,静观后变。即使无数事实证明爱恨颠没有解药,可历史最后发展,她还是倾向于宴云笺的毒一定解开了,否则他不会为姜家平反,又坠楼自尽。
那么,他们只需等待三年,等到风声浮现他剧毒已解再出现。到那时,不仅爹爹的冤屈可得以昭雪,她也会想办法帮宴云笺在史书上保住清白。他知恩重义,不该留下那样的身后名。
怎么看这都是最妥善的解决办法,伤害降到最低,没有人会死,也没有人会受到污蔑。
到最后,他们一家人还可以在一起。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便在心底疯长。姜眠知道两人一同赴死是下下之策,只不过没有双全之法,想保全家人,又不愿对不起宴云笺。
可眼下正有一个机会,她爱重的每一个人,都不必死。
而她,她也贪婪。
和他在一起,她越来越想和他厮守一生。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已是四月初一。
家中早早便布置好,不仅是武威王府,宴云笺也置办了一处府邸。嫁娶事宜,总不能都在一个府门上办。宅中随处可见的红,门上窗上都贴了囍字,红彤彤灯笼挂起来,一派喜气洋洋。
比起当时在朔州的冷清,不知好了多少倍。
想着当日情景,宴云笺唇边泛起丝丝浅笑。
夜幕深深,他始终没有睡意。
向窗外看,月光皎洁明亮,一如他们初见那时,她坐在他床边,用那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声线甜净,问他叫什么名字。
命定情缘,竟从那时便开始。
几番春秋轮回,如今,他要娶她为妻了。
书桌最下面一格的柜子上了锁,宴云笺弯腰,手中钥匙对准锁芯轻轻一拧,精巧的锁咔嗒一声打开,他卸了锁,拉开柜子。
捧出里边的锦盒打开,那里静静放置一枚爻埙。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亲手制的。虽然做工不那么考究,可吹出来的乐声如幼时一般美妙,明日他会悄悄贴身收着,只待洞房花烛拿出来,吹给阿眠听。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他要告诉她,在多久以前,他就悄悄爱着她。
她是他心中独一无二的乌昭女神,而他是她裙下虔诚的骑士。他会求告乌昭神明,祈愿他们生生相聚,世世相守。
宴云笺噙着一抹浅笑,温柔的摩挲手里的爻埙。
望着枝头上那轮弦月,心中的迫切与思念呼之欲出——阿眠,他心爱的妻,此刻她在做什么,可如他一样辗转反侧,相思入骨?
思念当是有力量的,宴云笺按住胸口,似乎能抚慰隐隐作痛的心脏。那痛楚沉闷锋利,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微风过,烛火轻摇两下,化作豆大,又渐渐烧亮。
电光石火间,宴云笺倏地眉心紧拧。
——心脏骤痛,几乎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有几个瞬间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大片白光闪过,甚至无法思考。
巨大嗡鸣声在脑海中横冲直撞,整个世界扭曲变形,无数过往如同走马灯在眼前历历而过。
爻埙脱了手,他双手捂住头,忍不住闷哼出声。
片刻后,抬头。
心脏骤痛渐退,耳鸣易消失。
宴云笺呆呆睁着如同宝石的暗金眼眸,那双眼依旧漂亮,但寒光彻骨,阴沉冰冷。
他轻轻扭动下脖颈,昳丽的脸庞如同精致假人,目色微转,沉冷打量这喜气洋洋的新房。
片刻后,宴云笺目光下垂,偏向地上孤零零躺着的爻埙。
捡起。
木质的爻埙只有巴掌大,躺在手心,安静而脆弱,宴云笺手指慢慢合拢,再合拢。
“咔嚓”一声,爻埙四分五裂,无数碎屑从指缝间流泻落在地上,被风一吹,四散开来。
宴云笺面无表情,将手中碎木片扔出去,站在门口风中静立许久。
他眼神漆黑粘稠,深不见底。因着身上流淌着一种刻骨的情绪,眼眸微转间尽是盘算,仿佛一条毒蛇伺机而动。
月光清冷映在他身上,方才薄云蔽月,朦胧美好,如今再看,却显得诡谲肃杀。
想了片刻,宴云笺迈步向府门走去。
元叔今日留在这里帮忙,姜府那边有姜行峥足矣,他怕宴云笺这里人手不够,应付不来,一直留着照应。
见他向大门方向走,还有些怪:“公子,这么晚了要出门吗?”
宴云笺道:“有事要办。”
他嗓音沉,语调轻慢,如同金石之音。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元叔挠挠头:“很要紧的事吗?您可是新郎官啊,若是使得,不如交与我去办。”
“不必。”
他说完便没再多留,跨出门槛,纵马离去。
元叔颇为奇怪地张望一会儿,直到看不见他背影,才纳闷地收回视线。
这是怎么了?他老眼昏花了,怎么觉着二公子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当是多心了吧,他想。
***
宴云笺牵住缰绳,马蹄收歇,他利落下马,踩着台阶向上走。
门口守卫见了,伸手拦住:“见过镇远将军,府上大人已经歇息了,还请将军明日再来。”
宴云笺寒声道:“去通禀你们公孙大人,我的事要紧。他有兴趣听。”
良缘血染(二)
四月初二, 良辰吉日。
春风轻摇,嫩柳荫荫,薄暖日光金灿生辉。
姜眠早早装扮好, 镜中的姑娘头发尽数挽起,一身火红的嫁衣极尽艳色,头上凤冠沉甸甸的, 做工华美璀璨。
胭脂淡扫,眉若远山,一双清凌凌的眼澄澈干净, 美的柔婉圣洁。
一屋子女眷见了不由注目,纵使还有人心中念着什么传言,也具忘之脑后了——看着眼前姑娘, 简直不忍让她皱一下眉头, 难怪威武王一家与镇远将军都将其如珠如宝捧于掌心。
时辰快差不多了,萧玉漓上前, 双手捧的托盘上放着一精致的珍珠面帘,她轻轻托起, 温柔细致地覆在女儿脸上。
姜眠望着母亲眉眼含笑,感受她身上令人安心的和暖气息,抬手轻轻握住他她手腕:“娘亲,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呢,娘亲很欢喜, ”萧玉漓目光舍不得从女儿脸上离开, 摸一摸女儿的脸, “娘满意他的, 更何况你自己喜欢,那便是最好了。”
只来得及低语几句, 便听见外面喜娘唱着吉时已到,该上花轿了。
姜眠出门,姜行峥已在门口等着,他将手中红绸轻轻塞进姜眠手中:“阿眠,大哥背你上花轿。”
他背脊宽厚,不乏沉稳,即便什么话也不说,姜眠都能感觉到他脚步之慢,步步尽是不舍。
大哥这样她心里怪难受的,便与他说话逗趣:“大哥,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她说话声音小,本就趴在姜行峥耳边,旁人更是无法听见。
姜行峥便也轻声答:“你嫁人,大哥不舍得。”
“可我嫁的是阿笺哥哥啊。”
“那又如何?他有什么好。”
姜眠忍不住趴在姜行峥肩膀上闷笑:大哥分明与阿笺关系很好,一向护着他的,如今成了妹婿,竟也瞧着不顺眼起来了。
姜眠说:“他现在还蛮好的,看以后吧,若是欺负了我,大哥要帮我打他。”
姜行峥微微一笑:“这还用你说,他若敢,大哥与他拼命。”
他们兄妹二人正说悄悄话,下一刻姜行峥脚步顿住,他们前面跑来一个行色匆匆的人,满脸的汗,像是一路风尘颠沛的模样。
“赶上了,可算是赶上了,还未向阿眠道一声恭喜啊。”
周遭宾客面面相觑:这人面生,打量几回也没人认识。
倒是姜重山笑了,向姜眠介绍道:“阿眠,这就是咱们小舅。”
姜眠抬眸望去。
月照君身量不高,长相也只是中人之姿,面上自含三分笑意,看上去倒是亲切。
昨夜娘亲还提到小舅脚程慢,不知能否赶上成亲礼,姜眠笑道:“小舅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去歇一歇脚。”
月照君道:“不急,我总要看着你出嫁。”
萧玉漓看见了他,在后边温和道:“离拜堂的时辰还早呢,看你急的,下去梳洗一番吧。”
“是,师姐。”
姜行峥继续背着姜眠向前走,口中低笑道:“这回咱们家人,算是全了。”
姜眠知道大哥与小舅亲近:“若小舅愿意的话,咱们就留他在府上住着——如果爹爹不高兴的话,咱们就和娘亲阿笺哥哥一起轮番劝他,爹爹肯定没办法。”
姜行峥忍不住笑,轻轻把姜眠往上掂了掂。
他背的很稳,很怜惜,就连扶她的手势都是小心翼翼,极为不舍。
从闺房到府门花轿的路看似很长,实则还未细切感受,便已走到终点。
透过若隐若现遮挡视线的珍珠面帘,姜眠已经看见门口宴云笺身骑骏马,着一身大红喜袍,相貌堂堂,明艳俊朗。
姜行峥脚步渐顿。
“阿眠,你一定要好好的。”
姜眠在他背上点头:“我知道。”
“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哥都会永远保护你。你什么都不用怕。”
“嗯,大哥最好了。”
姜行峥背着妹妹隐忍片刻,终究将她放下。
宴云笺骑在马上,唇边含着一丝清浅微笑,垂眸望着他即将要娶的新娘。
她真是格外娇艳,琉璃玉人一般娇憨柔婉。雪肤红唇,眉目如画,面上覆着一层细细的珍珠面帘,摇晃间,绝色面容半遮半掩。
他翻身下马,对他的新娘露出一个笑来。
情真意切,无懈可击。
姜行峥深深看宴云笺,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放下背上的妹妹,将她的手交在宴云笺手中。
宴云笺亦沉默,眉眼含笑缓缓握住掌心中柔软无骨的小手。
……
顾越在自家府门前静立。
方才结亲队伍绕城吹打声不绝于耳,他在府内听到,像是被蛊惑般走到门口。直到那声音已经远去,他还站在旁边久久不能回神。
冯氏要从屋中出去,顾修远伸手拦住:“由得他去。”
冯氏眼底一热,几乎是冷笑出声。怕被儿子听见,她压着声音低喝:“由着他去?你是他的亲生父亲啊!你怎能丝毫不闻不问、难道你不知阿越是为了什么?难道你真的不知,阿越现在有多伤心?!”
“我知道他伤心。我又能做什么呢。”
是啊,又能做什么呢?
今天可是那姑娘大婚啊。
冯氏声音哽咽:“若非你一意孤行,事情怎会到今日不可挽回的地步?”
顾修远道:“怎么?你还指望我体谅他、怜惜他吗?”
“他是你的儿子!你不该体谅他?不该怜惜他吗?”
“不错,他是我顾修远的嫡长子,一个女人罢了,值得他这般念念不忘?他将翠珏玉蟾送给姜眠,等同将他全部身家和京外所有置产通通送了姜眠——这跟下聘礼有什么区别?还是倾囊相送?真不愧是我顾修远教出的好儿子,将自己的底掏了干净,却连人家一根头发丝都拿不回来。”
他说这话,冯氏却愣愣望着远方顾越。他衣角随风飘荡,单薄孤寂。
顾修远又道:“你该在佛堂静心,无事不得外出。莫叫人看见,落下话柄。”
许是这些年一心礼佛的缘故,冯氏没有早年间那嚣张跋扈的尖刻模样,只有在谈及儿子时,因着心疼,才显出怨怼:“我当然会回去,你以为我愿意到这外间来,愿意看见我的孩子因为求而不得被折磨成如此样子?是啊,你现在是做不了什么了,可是这些年来,有多少次机会能做些什么?你可有真的关心过阿越一丝感受?”
“你说阿越相当于给了姜眠聘礼,那又能如何?我今日才得知,他曾经向你求过!他那样的性子,能把话说出口,是用了多大的决心?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想要什么,能对你表露,当是已经被逼到了何等境地?”
顾修远也有了些怒意:“他心意怎样,感受又如何?你既听说,那应该听个完整,难道不知他是因为什么才疯魔了一样向我提出要求求娶姜眠?我是一家之主,你觉得我应当怎么做——纵容了自己儿子任性,就只为顺他心意,便不顾顾氏门楣吗?”
冯氏道:“顾氏门楣如何能比我的孩子真心欢喜重要。”
顾修远不愿再瞧她:“是啊,拆散了顾姜两家的婚姻,你也出了很大的力。如今,也不必在此指责我一人的不是。”
冯氏没有回答,渐渐低头。
眼圈慢慢泛红,她是女子,又当了娘,在她心中,自当以夫为天,以子为仗。
可惜到如今才清醒,荣华烟云,竟比不得儿子提起姜眠时,那骄傲着压抑,却仍让她看出端倪的上扬唇角。
“若早知他这样喜欢……若早知他竟是这样喜欢……”
冯氏喃喃,声音低不可闻。随着四月微风,消散在天边无尽的春色里。
*
顾越不知自己究竟在门口站了多久,等到回神,四周一片静悄悄,已经听不到喜乐声音了。
太安静了,他无措地向外走两步。
下一刻,他竟做出一个颇为失礼的举动,慢慢在自家门前台阶上坐了下来。
探手入怀,除了拿出一根镶好的玉簪,外还有一份故旧的订婚书。
翻开来看,描金簪花的小楷,姜眠与顾越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
看了一会儿,顾越仍是面无表情,安静将它们妥帖收回原处,按着胸口,发呆许久。
“大人……大人!”
顾越正愣着,忽听远处有人叫他。定睛看去,竟是李青霜边跑边向他招手。
顾越重又变得矜贵自持,从台阶上站起,拂了拂灰尘,一派从容。
李青霜近前,喘着粗气脸上茫然与惊惧交加:“大人,卑职从辛狱司来,有一道皇上的手谕。”
顾越正色,轻撩衣袍下跪接旨。
李青霜缓慢打开手中御旨,稳住声线:“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姜重山通敌卖国,藐视君上,身怀异心,拥兵自重,好大喜功。数桩大罪证据确凿,皆由其义子宴云笺亲笔手书供上,敕令镇远将军宴云笺与内阁首府公孙忠肃携查此事,辛狱司即刻缉拿要犯,押入死牢,钦此。”
一股寒气从地面蹿上膝盖,就像来自深渊地狱,瞬间僵住浑身血液。
顾越撑在地上的骨节都泛了白,倏地抬头,目光锐利,直直刺向李青霜。
李青霜脸色亦是惨白。
“宴云笺?”
“是……”
宴云笺,这一瞬间,这个名字都显得陌生,顾越甚至有些记不起:今天难道不是阿眠的大婚之日吗?她的夫君,难道不是宴云笺?
“大人,你还没接旨。”作为陪伴顾越最久的人,此刻他的心思李青霜能够明白。但明白归明白,清醒该清醒。
他颓然垂下双手:“大人,请您接旨吧。”
顾越的手死死攥成拳。
一把看不见的刀捅在他心脏上,来回翻搅,似乎活到此刻都没有那么痛过。
“微臣……领旨。”许久他沉声。
顾越起身,李青霜去扶了一把:“大人……”
他看着自己,连目光都是见血的。
事已至此,皇帝亲笔诏命,如何能耽误片刻?李青霜嘴中一阵阵发苦,低声说:“大人,圣旨已下,这事儿已成定局,在无转圜的余地。皇上这般是下了雷霆手段,什么时候不好,偏偏挑了今日——根本不给人反抗的机会,也不给人反抗的时间。”
“这种时候,谁敢违逆必定同罪论处,大人别再耽搁了,我从辛狱司出来的时候,公孙大人已带着禁军前去围堵姜府了。”
***
“一拜天地!”
宴云笺和姜眠各自抓住红绸一端,缓缓叩首。
“二拜高堂!”
两人转身,风擦过衣角,轻轻吹拂姜眠眼前的珠帘,净白珍珠摇晃,她看见宴云笺沉静端稳的神色。
有些奇怪。
说不上的感觉,若说他不欢喜,那倒也没有,他唇边含笑,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若说他多喜悦,又好像不是,他还是沉稳自持,如同平常。
姜眠迷迷糊糊分神想着,又一次和宴云笺齐齐拜首。
宴云笺举止优雅得体,唇边平和微笑。行礼过后,目视前方瞳仁微顿。
主位上端坐着姜重山和萧玉漓,他们二人侧面,还空着两个位置。
人家自有人家的规矩,往来宾客谁都不曾异议什么。
宴云笺站直身体,这一次缓缓转身,安宁的目光落在姜眠身上。
姜眠隐约看见,便也对他笑,带着欢喜与怜。
“夫妻对拜!”
要夫妻对拜了啊。
姜眠不由目光微垂,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和她一起牵红绸那苍劲有力的大手。
手背以及露出袖口的一小节腕骨上都浮着微鼔的青筋,那般有侵略的力量感。
那是保护她的手。
洞房花烛后,她便会与他暂别。
未来会有许多坎坷,对抗历史分外不易,做了周全的计划,却要委屈眼前这个人。
要丢下他带家人离开,等他毒发过后恢复理智,再重新回到他身边。
这是个自私的决断。
但也是唯一保全所有人性命的办法。
等再次重逢时,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他,陪在他身边,不叫他有历史上那般凄凉的结局。
依赖,愧疚,不舍,疼惜,所有情绪在胸口搅作一团。姜眠对着宴云笺的方向慢慢弯腰。
可他却没动。
正当心下疑惑,姜眠却发现整个堂内气氛都有些不对。
透过摇晃的珠帘,她看见宴云笺侧头望向门口方向,那似乎有客来访,她也转过脸去,刹那间心中警铃大作——来人她虽然不熟,但曾经在除夕宫宴上遥遥见过一面,知道这是在与历史对抗间始终绕不过去的一条毒蛇。
公孙忠肃,他怎么会来?
他带了一小队兵马过来,显然是强闯之势,没有半点前来祝贺的模样,一众宾客也察觉不对,一时唏嘘声大起。
姜重山面色微沉,从主位上站起身:“公孙大人,此刻正是爱女与小婿拜堂吉时,若大人前来饮一杯喜酒,姜某欢迎。若你再向前强闯喜堂,便莫怪姜某不知礼数了。”
公孙忠肃微笑道:“武威王家有喜事,下官此番不请自来,实在是打扰了。可是下官有公务在身,耽误不得,还请王爷体谅。”
说罢,他脸上笑容尽退,一手高举明黄色圣旨,对一众宾客扬声道:“有皇上亲笔诏旨在此,即刻捉拿通敌卖国乱臣贼子姜重山及一众家眷!此地宾客不知情者,立刻撤离,若谁逗留求情,同罪论处!”
随着他话音落地,屋中的人全部作鸟兽散,谁都没想到,好好的大喜之日,竟会变成眼下这个局面。武威王是一棵大树,此树若倒,跑的慢了,只怕不知是怎么死的。
姜重山大怒,喝道:“公孙——”
他仅仅刚发了两个音,便陡然住口,因为在他下首,宴云笺出手如电,一把钳住了姜眠的脖子。
见状,公孙忠肃哈哈大笑:“王爷,您就没有发现自我进门到现在,您府上的精兵□□连一个都没有出现吗?家贼难防啊,纵您英明一世,此时此刻还不是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姜重山脸上的怒意都凝固了,他望着宴云笺,望着他紧紧掐在自己宝贝女儿细若脖颈上的那只手,几乎觉得不认识他:“宴云笺……”
“你这个畜牲!你放开我的阿眠!”萧玉漓更快反应,尖叫一声,红着眼睛往上冲。
“王妃娘娘,”宴云笺不紧不慢,只手上加重力气,“请您冷静些。”
他的手劲不是玩笑,姜眠因为他的禁锢而被迫仰头,一张小脸已因呼吸不畅泛起潮红,她眼中隐有水色,双手一齐扒住宴云笺大掌,却如同对抗铁钳,根本无法撼动一丝一毫。
此情此景,姜重山夫妇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宴云笺……你这么多年……原来一直是在骗我么?”
姜重山双唇剧烈抖动,连声音都嘶哑了,是这样吗?他有眼无珠,被这畜牲蒙蔽这么多年,还将自己心爱的女儿嫁给了他?
宴云笺目光微动,直视姜重山。
也是这一眼,让姜重山清清楚楚看到他目色中翻涌的刻骨恨意。
“姜重山,”他说,“我不喜欢浪费时间,只要你顺从听话,今日我可以给你们一家留一些体面。”
“你这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畜牲——”
宴云笺手臂陡然一紧,不过微动,便轻而易举将姜眠拉近至自己身前,铁爪扣住她咽喉,脸上神情平淡:“这地方已经处处大红,够喜气了,但我不介意再艳丽一点,你呢?”
姜重山不敢动了。
甚至不敢再骂一句。
眼前的人是来真的,从公孙忠肃出现到满府侍卫无动于衷,再到他掐在阿眠脖子上的手,这一切都是来真的。
从事发到此刻,姜眠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甚至不能做一个简单的动作。抵抗宴云笺的力量和在稀薄的空气中呼吸就已用尽了全部力气。
为什么……他身体所体现的特征都没有任何变故啊。
怎么会……提前毒发。
可惜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大睁着眼睛望向宴云笺,盼望他看一看自己,他对自己那样爱护疼惜,若有奇迹发生,他会醒过来么……
宴云笺也确实看了姜眠一眼。
因为她被他掐出的泪水滴滴滚落,落在他的手上。
他这一眼,充满厌恶。
姜眠不再侥幸,心完全沉下而思虑渐起。
宴云笺转头,眼风扫过,姜重山一家三口都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只不过目光如出一辙的刻毒。
他淡淡吩咐:“都绑了。”
因为姜眠的命被他拿捏在手中,只要他想,哪怕一根手指轻轻使力就能将她捏碎。已经到了这个程度,没有人再幻想他会舍不得对姜眠下手。
姜重山没有反抗。此时此刻反抗绝不是明智之举——他极有可能在顷刻间失去女儿,而他与妻儿,便是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在此层层围困的牢笼中撕出一个口子。
铁索缚住他身体,他没动手,只望着宴云笺:“你放开阿眠……宴云笺……阿眠待你那般好你怎么忍心——”
姜眠心下大恸,想冲父母摇一摇头,或使个眼色让他们不要担心,却不知他们能否在顷刻间明白。
宴云笺道:“带走。”
禁军立刻将人压下去,姜行峥在路过宴云笺时,一双眼尽是刻骨的恨。他目光下撇:“阿眠不怕……”
只来得及唤一声,他便被人毫不客气拽走。
公孙忠肃对姜眠没什么兴趣,不过是个女儿家罢了,一个政治倾轧中的牺牲品,他懒得折腾。
“此趟果真不费吹灰之力,我便在此提前恭贺辅国大将军了。我先将犯人押至辛狱司,将军随后早些过来。”
“等等。”
公孙忠肃走出门外,忽听宴云笺寒声道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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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疑惑回头。
宴云笺正注视姜眠,再娇艳的妆也敌不过此刻她的苍白可怜:“方才夫妻对拜时你对我笑,真是叫我越看,越恨。”
他拉扯她,没有任何怜惜,声音低的像野兽般可怖:“说来也奇,比起姜重山,我竟更恨你,你是一个……让我每时每刻都觉更恨一分的女人。”
姜眠说不出话,抓着他手腕,眼泪失控落下沾湿他手指。
宴云笺冷漠移开眼,就这样扯着她向门外大步走去。
姜眠被宴云笺带的脚步踉跄,到了门前,他随意一甩手,她重心不稳向前扑倒,接连滚下三级台阶摔在公孙忠肃面前。
凤冠掉落,半束发披散下来,覆面的珠帘也坠在地上,拧作一团。
她纤薄的身体倒在地上,大红的嫁衣逶迤,掌心划破见了血,脸颊也蹭脏了一块,狼狈可怜的令人无法不心疼。
可宴云笺沉冷的眼眸望去,心中只有愈重的恨。
他对公孙忠肃道:“把她也一起丢进去。我亲自审。”
良缘血染(三)
一夕之间, 京城的天变了。
武威侯姜重山而立之年出征北境,整整十年,此后又在东南抵抗燕夏之乱。共十四年的时间, 他劳苦功高,是百姓心中屹立不倒的战神。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证据呈上去一样, 便昭告天下一样。
坚信的声音中浮现质疑言语,如同石入静水,涟漪渐散。
辛狱司。
这里一向比别处阴寒, 过了那道漆黑森冷的门,像是投胎重塑,任凭前身风光无限荣耀加身, 在这里也只不过是一副刑枷, 两条镣铐。
跌落云端,阶下之囚, 无尽凄凉。
一老一少两个狱卒围着桌上灯,一边吃酒一边闲聊:
“这几日看着一样一样的诏令下来, 当真是心惊胆战。姜重山在外征战这么多年,谁知道他私下里竟敢做这些大逆不道的勾当。”老狱卒喝了一口酒,摇头叹道:“私存的兵马都被人翻了个底儿掉,若不是及时发现,谁知道他要何时起兵?若真到那时, 这京城的天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呢……”
少的道:“头儿, 您说这姜重山真的把他私吞的兵马藏在新元坳了吗?良驹一万精兵五千,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那还有假。”
“他怎么始终不认呢?”
老的哎呦一声:“这种大罪一旦认了, 车裂凌迟都是轻的。这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再拖上一拖, 指不定幻想着有什么转机吧。”
“听说这批兵马已秘密押回京城,这按理说,这么大阵仗,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外面的爷嘴一张一合,这事就算了了?”
“你是什么东西,还能让你听到风声?既是秘密,自然不会让我等小人物知道。”
少的琢磨了一会儿:“他通敌的手书到现在也没搜到,他又什么都不招——真奇了,进零字号死牢六七天了,一个字也没听他说过。”
老的慢慢往碗中倒酒,碗的边沿破了一个口,他挪了挪,对着好的地方慢慢喝:“你管他,这两天是顾大人吩咐不让动刑,过几天再没进展,也该上大刑了。”
*
辛狱司幽深阴冷,炼狱一般深沉。
宴云笺在匾额下站了会儿,迈步向里走,守门的狱卒见了,立刻道:“见过大将军,实在不巧,我们顾大人此刻不在。”
他为难道:“犯人……也还什么都没招。”
“无妨,我进去看看。”
狱卒连连点头,在前带路。
现在谁还不知道这位是一等一的功臣,是他大义灭亲,揭发姜重山悖逆之举。
如今皇上对他极为满意,满朝文武见着风声,也都知道怎么做。
墙壁上晃动摇曳火光,宴云笺冷白如玉的脸庞在明暗间愈发森冷。
“姜眠被关在哪。”
狱卒哈腰回答:“按照您的吩咐,在零字号的三等牢房。”
他是机灵人,立刻把宴云笺往另一个方向领,越往前走,气息越是潮湿阴冷,仲春时分,这里冷的几乎像要结冰。
狱卒在一间牢室前站定,解下腰间挂的钥匙,低头开锁。
在这空档中,宴云笺透过铁质的栏杆向里望去。
牢房不大,上面一扇小小高窗,光线寡淡。满地枯草,经年阴冷发霉的味道。
姜眠团成一团缩在角落,身上衣衫单薄,乌发微乱,白净的小脸没什么血色,不过几日光景,她便瘦了一圈。
宴云笺走进来。
他足音很轻,落在布满杂草的地上,带着沙沙的细微声响。
对方靠近一分,姜眠便愈发毛骨悚然。
——他气息中的恨意,即便不说话,都叫人心知肚明。
顶着巨大压力,姜眠稳了稳声线:“阿笺哥哥,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这样恨我?”
“别叫我阿笺哥哥。”
她这般唤她,叫他心脏一动,便是一阵陡升的厌恨。
姜眠咬唇,再道:“你是聪明的人,你一定会察觉这里的不对劲,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有我的家人,究竟为什么会让你恨之入骨?”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
姜眠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看他抬起手臂,一点点卷起自己的袖口。
“你看,”宴云笺微微倾斜手臂,向姜眠展示臂上的狰狞鞭伤,“我全身上下都是这样的疤痕,事情才没过去多久,你应当不会忘了。”
他放下手,目光平静:“难道这不足以成为我恨姜重山的理由么。”
现在这个情形,再去争辩爹爹为什么要打他已经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了。姜眠道:“好……那我呢?我可有做了什么事,让你也有恨我的理由?”
宴云笺道:“想过。我的确不知为何会如此。”
姜眠眼睛亮了一亮,敢仰头望着他了:“是啊,你察觉到了,你都不知为何要恨,那是因为你——”
“我不用知道。”
“什么……”
“因为不重要。”
他想过这充斥在心间时时刻刻积压心脏的强烈恨意——何至于此?
每当他试图回想,记忆总是混乱无比,他们的无数过往只要一想,就都是淋漓刻骨的恨。
宴云笺形状优美的唇瓣轻轻开合,说出的话如同冷毒刀子:“我记忆受损,我会慢慢查,可我对你恨之切……无论什么原因,都没必要知道。”
一想到她,一见到她,心脏就仿佛被浓郁强烈的情感压爆,想必原因十分肮脏不堪。
姜眠大眼睛中的光一点一点熄灭下去。
他明明知道自己奇怪。
可他已经恨到连原因都不愿深究。
她尝试道:“你是中了爱恨颠之毒……”
宴云笺道:“好借口。要不要我现在把你们一家从死牢中放出来,接着与你办成亲礼?”
持了许久的坚强,在这一刻姜眠眼中还是起了薄泪。
果然,唤醒他是无望的。
姜眠闭了闭眼,那么从现在开始,她只能把他视为敌人。
对待敌人,焉能没有底牌与手段。
以沉默定好心神,姜眠尽量平静:“你对我父母兄长用刑了吗?”
“未曾。”
“是不是在姜家人中,你最恨的人是我?比他们加起来应当还要恨吧。”
“是啊。”
宴云笺薄戾的眸凝视,“你想说什么。”
姜眠攥拳,接下来的话,她不可能不害怕,但再恐惧也要说:“你这样恨我,难道不想发泄你的恨意?若要动刑,你不如用在我身上。我的父母和兄长都是久经沙场的铁血之人,皮肉之苦未必会叫他们松口,你只会白费力气。难道你不想最快的时间要他们画押认罪么?”
“所以呢。”
“你若当着他们的面,对我动刑,他们才会挨不住招了。这样你心里畅快,又得所求,一举两得。”
宴云笺薄唇微勾,没有立刻说话。
片刻,他微微弯腰,毫不在意伸手去抓姜眠的头发,似乎要将她拎起来。
姜眠惊骇地捂住自己头发:“我自己站……我自己站……”
她贴着墙壁站起来,纤薄的身体缩在墙角,似乎和地上细弱无力的小草也没什么分别。
那一瞬间,宴云笺的心是空的,似乎情绪都凝滞一瞬,他没碰她,任由姜眠自己站起来。
——而后深刻恨意才慢慢流泻下来,如同灵魂深处迸发一样,浓烈的令他心脏都隐隐战栗。
“你讲的很好,但我听着并不欢喜。”
他一眼便看透:“你是心疼自己的父母兄长,不愿他们受皮肉之苦,才提出这样办法。”
姜眠咬唇望着他:“但这个办法对你来说,有利而无弊。”
“是啊,可我听着却有些矛盾,你既心疼家人,又为何期待他们招供呢?”宴云笺慢慢在牢中走了一个来回,“招供之后,便只剩惨烈的死法,砍头,车裂,腰斩,凌迟。”
他一一细数,犹如鬼魅:“我想不通,这么做于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姜眠心脏砰砰跳起来,她并非没遇到过危机,面对的也有凶神恶煞的歹人,可这一次是宴云笺。
宴云笺是她平生所遇最强的对手。
一定要小心,不能让他察觉端倪。
姜眠道:“我们一家本就没有活路,既然如此,不如痛快一些。我了解他们,即便受尽酷刑,莫须有的事情,他们也不会招认。但若尝此酷刑的人是我,他们熬不住,即便冤屈也会认下来。即便过后难逃一死,可我只想他们身受之苦,越少越好。”
宴云笺在她面前微微覆身,那双暗金色眼眸陌生的让她既恐惧,又伤心。
“你能熬得住吗?”他轻声说。
“辛狱司有三十七道酷刑,你知道蛇纹鞭么,一鞭下去就能要你半条命,两鞭就可以打死你。姜重山见了,这罪名还怎么能做的实?”
宴云笺微微歪头,沉静的眼打量她:“要不要换一种方式。不叫你疼,一样能让你生不如死。”
姜眠心一慌:“阿笺哥哥……”
“你再敢这样唤我一句,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姜眠噤声,稳一稳心神道:“我知道你手上有数,不会轻易让我没命的。你想怎样待我,都随你吧。”
到了这个地步,宴云笺如何、甚至未来如何已经不重要。
只要她的父母兄长不受一丝伤害,好好活着也就够了。
而宴云笺不说话,漆沉的眼像粘稠深渊,让人根本看不透此刻他在想什么。
姜眠贴着牢房冰冷墙壁,寒意一阵一阵从肌肤透进骨髓。知道自己不该想,但还是忍不住:若是她的阿笺哥哥见她这样,一定会心疼的。
他肯定不会轻饶胆敢欺负她的人,然后把她抱进怀里,怕她冷了,用自己的披风将她紧紧围住。
可此刻他已经变成了她的敌人。
恐惧伴着伤心,已经将泪水往回咽,但这种念头想一想,视线便渐渐模糊,眼泪一颗颗砸落下来。
宴云笺寒声道:“把眼泪收回去。这样只会更招我厌弃。”
姜眠不想在这个时候激怒宴云笺,其实他毒发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她用手背擦了眼泪,忍住不哭。
宴云笺喉结微滚。
昏暗光线下,眼前小姑娘衣衫单薄,眼圈和鼻尖都红红的,明明害怕却极力忍着,这副模样比方才还要可怜。
薄唇微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不是没想过放她一马,毕竟只是个弱女子罢了,可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他本不欲与女人为难,可只有她,他就是放不下——无论她怎样做,他总是更恨一分。哭也好,忍住不哭也好。
钻心的恨,刻骨的恨。
恨到想让她尝尽这世间生不如死的每一道酷刑,他现在就可以用鞭子抽烂她的身体。可是他不想动手——似乎对她的恨,不仅仅如此表面。
宴云笺一时心乱,再不想看见姜眠,一字不言转身向外走去。
他步子迈的很大,姜眠想追,他已跨出牢门,狱卒拿了铁链子一圈一圈缠上。
姜眠跑到栏杆前,双手握住漆黑冰冷的铁条:“阿……”
“……宴大人,你再想一想好吗?再想一想我们曾经的过往。你在姜家经历过的事情,最终怎么生了恨……”
事到如今,她相信三年后那个为姜家平反,最终在高塔决绝跃下、粉身碎骨那个人就是阿笺哥哥。结合现世心理学科分析体现的结论,她相信一定有什么契机,在三年后解开他体内的毒。
宴云笺被姜眠叫住,停下来,听她说完后转身。
曾经温柔疼爱,宠溺到极点的眼神只剩下冷戾:“话我只说一次。”
姜眠握着栏杆的手微微发抖。
“你最好祈祷我不想那些。否则,我也不清楚你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他走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头也不回的背影。
姜眠没有哭,只是呆呆的。
那天月下,他对她说不用怕,他抵挡得住,不叫人欺负他们家。
那双充满保护力量的手。
终究还是毁灭了这些。
***
姜重山一案证据不足,又过两日,才终于迎来转机。
始终没有搜到姜重山与两国往来密切、共谋后事的书信,这一日终于在他书房暗室中找到了。
一时之间民怨沸腾,人们都不敢相信,一直以来万般敬仰的战神将军背地里竟如此不堪。
而在无数怒骂与恶言中,最欢悦的,当属皇帝。
“好好好,好啊,有了这份证据,姜重山通敌之罪算是铁证如山,再无半分可辩驳的余地。”
皇帝笑得开怀,亲自走下龙椅搀扶公孙忠肃:“爱卿辛苦,拿到这份铁证,你居功甚伟。”
“微臣不敢。为陛下分忧是微臣分内之事。”
“哈哈哈……好啊,朕这就拟旨,姜重山一家死罪论处。虽说他护过北境与东南,可毕竟目的不纯,这功过不能相抵。”想了片刻,皇帝道,“也罢,这点苦功,便算看在姜氏一族凋零人丁,只开罪姜重山及亲眷,不再株连任何人。”
公孙忠肃垂首道:“陛下宅心仁厚实,乃梁朝之幸。”
“现在只差姜重山的一道画押了,怎么?他还是没有招吗?”
这句话,是看向宴云笺的。
“并未。”
“怎么回事?顾越一向是个利落的人,在他的辛狱司,朕还未曾听闻有超过五日还不认罪的。”
宴云笺道:“辛狱司是顾大人掌势,微臣无权过问。只是顾大人念旧,不肯动刑,此事推不下去。”
皇帝皱眉:“顾越一向明事理的,如今是为了些不堪的东西,竟是疯魔了。念旧也罢,此事涉及姜重山一家,他理当避嫌。辛狱司暂由你接手,三日之内,朕要看见姜重山的画押书摆在朕的案前,明白吗?”
良缘血染(四)
宴云笺与公孙忠肃一起走出大殿。
四月中, 天气本该是回暖的,此刻却寒意凛冽,风吹刺骨。天边阴沉沉的, 像是要下雨。
“还未向宴大人道一声恭贺,此遭过后,您复原姓名, 本就与陛下带有血亲,如今更是近密了。”
说到这,公孙忠肃微微一笑:“新起之势, 真是锐不可当。有姜重山作阶,将军手中的兵权真可谓是倾盖朝野,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啊。”
宴云笺道:“大人何出此言。”
“有感而发罢了。”
“大人是在忌惮在下么。”
公孙忠肃心一突, 面上不慌不忙:“将军这是哪里话?此番你我二人并肩携手,一起铲除奸恶, 也算相识一场。该引为莫逆之交才是,又何来忌惮一说呢?”
宴云笺哈哈大笑。
公孙忠肃根本摸不透宴云笺的脾性, 经此一事更甚,见他大笑,他一时讪讪,没有说话。
“到底是在下小人之心,在下很忌惮大人, ”宴云笺口里这样说着, 目色却平静锋利, 与他所言完全不符, “大人手下能人异士众多。连往来书信都是想有便有,我只有今日未去姜府, 大人便能从姜重山书房中搜出了书信,不知该叹您的运气,还是手段。”
那气场迫人,连公孙忠肃都隐隐感到压制。
“不知助您找出如此数量众多书信的人是谁?宴某对他颇有兴趣。”
公孙忠肃问:“将军这是……为姜重山打抱不平吗?”
不该吧,他成亲礼前夕来找他,一直到现在。残忍手腕可不像是要放姜重山一马的样子。
宴云笺直接道:“薛侯爷模仿的不像,只怕做不成铁证。”
公孙忠肃哑口:“原来将军心中所想竟是这个。”
“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只是公孙忠肃隐隐胆寒:姜家对宴云笺恩重如山,他却怕锤不死对方。此等无情无义、毫无底线之人,无论做出何等丑恶之事都不稀奇,若不除掉,实在如芒在背。
可他现在吞噬掉了姜家,已经一跃成为独揽兵权的当朝第一人,想要除去,谈何容易?
公孙忠肃道:“若您只是担心书信上字迹问题,那倒不必,将军不是已经暂时接管了辛狱司么,想要姜重山认罪画押,又何止千万种办法。”
“是么。但做不成铁证,他就有翻盘的机会。”
“谁会为他翻盘?”
这问题犀利,是啊,民心所向,言语中都已将姜重山糟践到了泥里,谁会为他翻盘?
宴云笺思忖:“话虽如此,但大人最好也吩咐薛侯爷用心一点,再写一份……”
“你这无耻的贱奴!贱奴!!”
正说着话,忽然一道长鞭凌空劈来,鞭势绵软,力量纤弱,宴云笺连眼皮都未抬,鞭尾无力落在他们二人脚边。
那人再度挥鞭,他们身后远远坠着的侍卫已经冲到前面:“何人在此冲撞大人?”
远处少女气势汹汹走近,钗环微乱,目光雪亮,毫不客气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宴云笺:“你这冷心冷肺的狗奴才!我呸!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糟践阿眠的心意!她对你满腔真诚,你却将她算计毒害至此!本宫今日就要砍了你的狗头!”
侍卫们一见是明乐公主,顿时头大如斗,下跪行礼。
赵锦看也不看他们,怒气冲冲往前走,抡起鞭子便往宴云笺身上甩,但她的力道如何能抗衡宴云笺,他神色平淡随意一抓,便将鞭子稳稳抓在掌心。
赵锦根本抽不动,索性连着鞭柄一起向宴云笺身上丢去:“你无耻!你无耻!本宫今日定杀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你居然还有脸面活着,还有脸面踏足这里?!你忘了是谁当日救你性命,是谁为你请来太医,是谁为了你与顾越对峙连婚事都丢了?你竟选在在你们成亲之日发难,没觉得自己很残忍吗?!你这披着人皮的畜牲,但凡你有一丝人心,也断做不出此等下贱事!!”
公孙忠肃听的后背隐隐冷汗,他一向自诩心狠手辣,面对宴云笺,真可谓甘拜下风。
侧头看一眼,只见他俊美绝伦的脸上毫无任何动容之色。
赵锦见状,更是气的狠了,双肩颤抖,已忍不住要哭出来:“你怎么能颠倒黑白、还将阿眠扔进了辛狱司那种地方!她怎么受得了!你们这些呆货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给本宫抓起来!本宫要告诉父皇将他五马分尸!五马分尸!本宫要……”
“谁在此放肆!”赵锦正哭闹着,忽然一道娇喝声传来,众人回首望去,见身着华丽宫装的女子施施然走来。
她头戴赤金凤冠,行动之间真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容颜美艳至极,如同上天精心雕琢的玉人举世无双,满园春景,竟不如她一枝独秀。
“参见顺贵妃娘娘。”满园人纷纷下跪行礼。宴云笺与公孙忠肃亦微微拱手。
所有人中,只有赵锦挺直腰杆,倔强着不肯低头:“你来做什么?本宫教训贱奴,有你什么事?还有你——”
她一手指着跟在凤拨云身边的年轻太监:“你也来跟我作对!为何偏在此时将她请来?!”
凤拨云静声道:“明乐,成公公自是为了你好,你在此地这般撒泼,真以为你父皇宠爱你,便毫无底线的纵容吗?”
“我何错之有,我堂堂公主,难不成还惩治不得一个贱奴吗?”
“他是日前新封的正一品辅国大将军,并非你口中的贱奴。”
赵锦急道:“那是他忘恩负义得来的!他冤枉对梁朝忠心耿耿的臣子……”
“好了!”凤拨云怒喝,“到了你父皇面前,你就打算准备这套说辞!蠢货。”
她眼眸一扫,吩咐身后的侍卫:“把公主押下去,禁足明思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赵锦立刻尖声道:“你凭什么禁足我,我是公主!我要求见父皇,我要见父皇!”
凤拨云理都不理,只看向侍卫们:“还不快些动手,把明乐公主拉下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显然是为难。
成复最先站出来,拱手低语:“娘娘恕罪……”
凤拨云没让他说完:“没有什么人的罪需要本宫来恕。成公公有心护着明乐,真想看她闹到皇上面前吗?”
言毕,她扫一眼侍卫们:“本宫是皇上亲封的贵妃,有协理六宫之权,明乐虽非宫嫔,却也在后宫管辖之内。今日她言行无状,叫皇上的爱臣难堪,言谈间又有干政之语。本宫如何管教不得?此刻是没吵扰到皇上,若真让皇上知道,难道公主的下场会比禁足更好吗?”
就算侍卫们惶恐,成复也是通透的,他先行一步走向赵锦,侍卫们见他动了,也都纷纷上前。
赵锦死活不肯,拼命拉扯着成复衣袖:“成复……成复,你帮帮我,我不要禁足,我禁足了,阿眠怎么办?现在再没有人敢为姜家求情了,若没有我,她会死的!”
成复垂着眼眸,低声道:“公主,您现在不冷静,请您听贵妃娘娘的话。”
“我不听!我不听!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你们不知道吗?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坏?!成复……你跟他们不一样对不对?你帮帮我……帮我杀了宴云笺!帮我求父皇杀了他!”
她说的话纵使公主至尊,也实在越界了。成复眼眸一厉,低喝道:“你们都是饭桶吗?连公主都拉不住,还不快将公主带下去!”
赵锦哭着被拉远,好半天还能听见她大哭尖叫的声音。
成复站在原地静了静,回首去看凤拨云,只是目光转到途中,猝不及防与宴云笺对视。
确实是个畜牲。
他目光微垂落,在对方完好无缺的手上,心中大气嘲讽之意,多看一眼都觉脏了眼睛。
成复迅速走到凤拨云身边,微微弯着腰服侍。
凤拨云扬声道:“今日之事若谁敢说出去半个字,本宫会拔了他的舌头。”
“是。”
凤拨云身姿款款走上前:“明乐还小,尚不懂事。言行若是冲撞了,本宫会再好好管教。还请两位大人不要放在心上。”她嘴上客套,态度却不软,微笑向后指了指,“本宫来为皇上送茶点,给两位大人也备下了些。两位大人夙兴夜寐,定要保重身体才好。”
虽是贵妃,但毕竟是北胡供上的亡国公主,公孙忠肃看着她还觉自掉身价:“多谢贵妃娘娘体恤。请娘娘恕罪,微臣还有些要事,恐怕无福消受娘娘的美意了,这便告辞。”
“大人慢走。”
从事发到此刻,宴云笺一句话也没有说,凤拨云美目微扫:“将军好沉得住气,明乐如此谩骂,将军不生气吗?”
“生气如何。不生气如何。”
凤拨云笑道:“将军是有趣之人,难怪皇上赏识。说起来,这还是本宫第一次当面会见将军。当年,本宫从北胡遣嫁梁朝,在京城外偶遇了姜重山将军……不,是罪人姜重山。只可惜当时将军您先行支援东南,所以未得见到。”
宴云笺拱手:“娘娘抬举。”
凤拨云微微抬手,底下的人明白意思,全部静立不语,低着头谁也不看。
凤拨云步伐优雅,慢慢走上前。
在宴云笺身前两步外站定,语气轻轻:“本宫还未贺喜将军得偿所愿。眼下,姜重山已是死到临头。本宫想知道,您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宴云笺说:“这似乎并不是娘娘该知道的。”
“怎么会?本宫虽然位高,但也只是皇上的妾妃,自然万事都为皇上着想。将军为人,深不可测,令人如何都看不透,本宫不过是想了解一二罢了,”凤拨云娇媚笑着,呵气如兰,轻如气音,“本宫要知道这枕头风,该往哪个方向吹呀……”
宴云笺拧眉退了一步,仿佛对方馨香的气息沾染在自己身上,会把自己弄脏一般。
凤拨云若有所思:“将军洁身自好,若日后娶妻,当乃夫人之福。”
“只是不知道有哪位女子听闻你对姜姑娘之残忍,还敢心无旁骛的嫁与你为妻。”
宴云笺道:“请娘娘莫要提及此人。”
“好吧,原是本宫不对,不该让将军心里不痛快,”凤拨云点头,“只是还望将军想一想本宫今日之语,本宫与将军,身世相仿,都是故土难支一介游魂,见了将军总是亲切,若能援以为友,最是再好不过。”
宴云笺似笑非笑,垂头拱手后,正要抬步离去。
“虽是身世相仿,但也有所不同,”凤拨云声音低不可闻,“虽然将军神勇,本宫力弱,可本宫闺名,犯了将军名字中的忌讳。这一向,命数天定,将军怕不怕日后——少不得会被本宫拨弄你的命运?”
……
铁链哗啦一声响动,姜眠抬头看着狱卒打开牢门,对后面点头哈腰,她心中一紧屏息,望着那方向。
走来的人是顾越。
姜眠松了口气,慢慢扶着墙站起来。
“大人怎会过来?”
顾越沉默只打量她,便是他不说话,目光也露了怜惜。
“大人来此,怕落人话柄,我一切都好,大人日后不要再来了。”
好?
哪里好?
顾越注视姜眠,他从未见她如此消瘦过,苍白的像一抹轻烟,仿佛风一吹便会散:“此案辛狱司负责羁押,不负责主审,所以我没有太多的权力照顾你,但我……”
“大人没有权力照顾我才是最好。我也不希望大人对我太过怜惜。”姜眠打断他。
正如他所说,在整件事中,辛狱司并不占主导力量,此地隔墙有耳,无论他后边的话是什么,只要他稍稍透露任何照顾之意,都会引火烧身。
姜眠望着他,忽然身子一矮,对他跪了下来:“我有一件事想求大人……”
“阿眠,”亲昵的称呼脱口而出,顾越慌忙扶她,“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他扶着她,甚至不舍得松手,可这与礼不合,她还是个姑娘家呢。顾越暗暗咬牙,等姜眠站稳,还是轻轻放了手。
姜眠低声道:“大人,我有一事相求,您曾为我送来贺礼,我一直收在我房中梳妆台下。如今,姜家蒙难,您的礼物实在贵重,若被有心之人发现借题发挥,只怕会给您带来麻烦,请您务必将东西收回。”
顾越喉头一哽,正要说话,却见姜眠目光清透,定定的望他。
她双手放在身下,轻轻合掌,表情与肢体都诉尽千言万语。
就像绝望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托付与祈求之意无须言表。
顾越心中有数了:“好,我答应你,会去收回。”
姜眠松下一口气,眼中起薄薄泪光——顾越能懂她,她实在感激不尽,只是在此情景,实在不好直接言谢。
左右无人,江面抬手解下脖上一直挂的玉坠子交给顾越:“还望大人行个方便,将此物交于我爹爹,他身有旧疾,在家时一直是我随身给他带药,这些日子想必他难挨。”
她将此物说的普通,但顾越知道,这并不普通。
他识得这玉坠,里面装着天骨丹,是世所罕见的灵药。
顾越声音低不可闻:“你怎么不自己留着。”
她身子这般弱,哪有她父母兄长能熬。两颗天骨丹,都未必能保住她性命,再送出去,哪里还有余地。
姜眠摇头。
天骨丹能交到父母与大哥手中,便再好不过了,算是给他们多一重保障,她安心些。
而她自己……
只盼像她所想那样,宴云笺的恨,冲她一个人来。
她轻轻道:“我自己留着,就浪费了。”
良缘血染(五)
姜府出事, 所幸并未株连。
满府仆役逃了干净,张道堂满心焦灼,却也没有办法, 他一直照顾凌枫秋,不得不带着他暂时躲避起来。
彼时他靠坐床头,一勺一勺给凌枫秋喂药, 嘴里念念有词:“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少将军不是这样的人啊……”
凌枫秋本乖顺喝药,如同死人一样,下一刻, 像是听到他低声呢喃的话语,忽然挣扎起来。
“怎么了?你怎么了?”
碰疼他了?应该不会……现在的凌枫秋伤已好大半,按说已经不会有疼痛之感。
凌枫秋的残臂一下一下在张道堂身上点着, 他不点别处, 只点张道堂腰间的位置。
张道堂看他动作像是比作刀剑,略一思索, 忽然福至心灵:“你是想问少将军吗?”
凌枫秋停下,微微动了下头。
张道堂舔舔嘴唇, 他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幸得姜重山收留,奔波忙碌的日子才安定下来,感情之深自然难以放下。
这段日子始终意难平,满心满脑都是此事。虽然凌枫秋已经如此, 但毕竟还可以听他倾诉。
“你不知道, 现在简直是变了天, 少将军……唉, 他竟然会诬告王爷通敌卖国!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呐!现在连姑娘都被下了狱,他真的是狠心……”
张道堂迷茫道:“真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难道少将军是个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人么?我现在看着听着,只觉心寒无比,将军他们怕是没有转机了,也不知道——哎!你干什么?”
从他开始说,凌枫秋便一动不动呆愣听,仿佛了无生气的木偶。而张道堂还没说完,他忽像才反应过来一般疯狂挣扎起来。
“凌枫秋,你别激动!你这样会弄伤自己!”张道堂上手按住凌风秋,下一瞬他小破屋的木门被人一脚踢开。
回头看去,竟是元叔。
他神色冷漠之极,手中提着一柄长剑步步走进。
“元、元叔?你怎么了?”
元叔提起剑:“你还照顾他做什么,不如和我一起想想怎么劫狱。”
张道堂说:“您只吩咐,我可以……”
“他是累赘,留着何用。你让开,此事与你无关。”
张道堂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元叔,凌枫秋活着也碍不着什么,您为何一定要杀?”
元叔浑浊的眼瞳微微颤抖,微笑道:“我总要为将军报仇,可我无能,伤不到宴云笺分毫,先杀了他曾经的狗也好——真没想到,你到此刻竟然还照顾他。”
张道堂拦在床前:“元叔,医者仁心,他一日是我的病人,就永远是我的病人。他表达过想活着,我当然要照顾他。”
“可我要他死。”
“你想要杀的人是他吗?凌枫秋又做了什么?他变成这副模样,也是为了保护姑娘!元叔,张某一直敬重您,请您不要迁怒无辜。”
元叔终于老泪纵横,手中长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是啊,他何尝不知道这是迁怒,可他满心的悲愤,又向何处发泄?
将军救不回来,夫人救不回来,甚至连他们的血脉他都无力保住!
张道堂微微拧眉,想开口劝慰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论起来,元叔一直管家,反倒是他与少将军相处的时日要多上许多,不是他为少将军说话,而是他总觉得这件事有问题——他甚至怀疑,少将军是不是已经死了,眼前活在人前的是假扮他的人。
否则他认识的宴云笺,怎能忍心做出这种事情?
张道堂思量着,正想说话,忽感觉身后凌枫秋用残肢一下一下的点他。
“你好好躺着,先不要乱动了。”张道堂正心烦意乱,也没有太大耐心安慰凌枫秋。
但凌枫秋不听,仍然不断示意他。
他一向不安静,恢复点力气了就不停折腾。以往张道堂只当他是身处黑暗无言的恐惧,时时崩溃,此时忽然有了其他想法。
“凌枫秋,你——你是不是有话想说?是不是……”
凌枫秋大力点头。
张道堂思维转的也快,脱口而出:“是不是关于方才我说的那些事?!”
凌枫秋浑身一震,如同终于能呼吸般,手臂颓然垂落,无声地连连点头。
张道堂头皮发麻,立刻取来纸墨铺平在床边,小心扶凌枫秋起来:“你、你写下来……”凌枫秋没办法握笔,只能用嘴咬着。
他咬紧笔杆,艰难去写。可他看不见,写下来的东西,完全就是鬼画符。
“这——这什么……这是什么?凌枫秋,你别着急,你慢慢写……”
凌枫秋稳了稳神,再写。
就算再慢,一个失明之人咬着笔写出来的字,也完全脱离常理。
连元叔都紧拧眉凑去看,但无论怎样猜测研究,废了一张又一张的纸,也没写出一个能叫人看懂的字,更莫说他要说的语句该有多复杂。
坚持许久也没得到半点反馈,凌枫秋懂得他想表达的东西没有传达出一丝,本就脆弱的人更是崩溃,残肢一扫拂乱所有纸张,拼命挥打脑袋喉咙间发出破碎怪吼。
张道堂双手握他肩膀:“没事,没事,写不出可以慢慢练,总能成的,不急……”
趁凌枫秋不备,张道堂一根银针扎在他头顶,眼见他渐渐安静:“元叔,您别冲动,我看凌枫秋对近日发生之事有隐情欲言,但是他身体极差,强逼不得。”
元叔点头。就在此时,门外有人敲响,低声询问:“请问这可是张道堂大夫家府?”
张道堂回应:“正是。你是何人,进来说话。”
一面说他一面示意元叔藏起来,毕竟他是姜重山身边的老人,虽说到现在为止并未株连,但还是小心些为妙。
门外人走进来,对着张道堂略施一礼:“请张大夫安好,小人是顾越大人的暗随,受大人所托来给张大夫带话:请张大夫帮忙寻找姜府管家元敬忠老先生。并转告老先生,四月廿一,顾大人受姜眠姑娘之请,在城郊等待元老先生商议要事。”
***
春夜惊雷,闷了很久的雨终于倾盆而下。
宴云笺打伞而来,很平常的油纸伞,伞檐淅淅沥沥滴水。
面容遮挡在伞面下 ,只能看见挺拔有力的身躯包裹在织金暗紫官袍中。
踏阶走来,每一步都溅起细微水花。
狱卒远远瞧见他,忙小跑迎上去:“不知将军大驾光临,快快请进。”他一面说,一面想去接过宴云笺手中的伞为他打着。
宴云笺微微移开:“不必。”
狱卒堆笑道:“将军路上辛苦了。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宴云笺道:“姜重山还是一句话也不说么?”
“是,到现在除了问过妻儿如何,其他的都没说过。他们一家四口分别关押,倒是出奇一致的沉默。嘿……这姜重山也不知哪来的脸面,犯这么大的死罪,进辛狱司这么久没上刑,已经是很便宜他了。”
他们往里走,宴云笺并无歇一歇的意思,狱卒小心琢磨着,将他往姜重山的牢房引。
宴云笺本也打算去见姜重山,但一踏足此处,不知何故心念变了。
“先去姜眠那。”
“是。”
姜眠从昨夜便有些隐隐发热,一直生生扛到现在,她坐在角落,觉得人也真是奇怪。
从前她被一家人呵护,生了病,躺在柔软床铺盖着厚实棉被,一天三顿药的喝下去,逮住阿笺哥哥亲自过来时候,还要撒娇耍赖让一勺一勺喂。就这样,病还缠绵反复,浑浑噩噩的起不来身。
哪像现在,病了近乎一日,饭食简陋滴药未进,她还能清醒坐住,除了感觉身上发烫,甚至没什么特别难受之处。
原来不是自己体弱,而是体质矫情,自嘲过后,姜眠想着自己的计划。
如果顺利的话,宴云笺应该会对她动刑,而达到自己目的——不是她对此刻宴云笺有把握,而是知道父母兄长的性子,绝不会屈打成招。
而皇帝需要这亲笔供认的认罪书,否则此事终究会落下口舌,对皇帝而言,不够完美。
为避免夜长梦多,皇帝一定不愿等。既然要最短的时间,也许就不会对他们动刑,只需剜心求速即可。
姜眠落寞看着眼前杂乱的枯草,心里何尝不觉这也是下策:他们这样疼爱自己,若真如此,只怕心也要碎了。可是想了又想,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哒、哒、哒……”
细微的脚步声渐近,听此声音,姜眠没来由的背后发冷。曾几何时,听这脚步竟会毛骨悚然。
是他。
看见宴云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姜眠自己站起来。
这里阴湿,待久了感觉腿都有些伸不直。但她没心情捶一捶腿,目不转睛看着宴云笺走进。他满身矜贵,本就肤白,这身暗紫色的官服他穿着更显风姿无双。
不过这样,他就更陌生。离记忆中的阿笺哥哥更远了一些。
虽然不停做心理准备,但他真的出现时,她还是很害怕。
对即将要承受的痛苦一无所知,姜眠恐惧,微微发抖,以致于牙关磕的轻响。
宴云笺站定,道:“冷?”
“你……是来带我走的么?”
宴云笺道:“走?走去哪。”
姜眠噤声,难道不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天,皇帝也该等急了。他这次来,不是带她去用刑么。
宴云笺低眸瞥她:“这么怕?”
他这样对她,竟还问这种话,姜眠手捏紧:“我没有怕。”
“是么,那你最好等会上刑架时,也这么硬气。”
姜眠咬紧下唇,她没吃过苦,不知道真到了那时,她会不会毫无尊严的求饶。她只能保证此时忍住,他已经不是疼爱她的阿笺哥哥了,便是求他,也只会受到更大的羞辱。
宴云笺目光没离开过姜眠。
强烈的情绪充斥在他心脏中,几乎要将整个胸膛炸开。
毋庸置疑他恨极了她,可似乎将她剥皮拆骨,也不能解他恨之万一。
没有任何方法,能让他发泄出这股恨意。
——它们根深蒂固在他灵魂深处,破开皮肉,砸碎骨头,流干血液,也没办法把那依附的恨意根除。
宴云笺道:“将你带到姜重山面前施刑,确实是最快的办法。对我而言,也是个值得愉悦的手段。”
姜眠打了个寒战。
“但是反过来想,这也是你希望的,不是么?”
宴云笺露出一点闲适的笑意:“我不喜欢你如愿。”
姜眠问:“那你要如何。”
“不过是多耗费些时间,我等的起。听闻你是五月初的生辰,我实在没什么礼物可送,你这么敬爱自己的父母,我把他们的眼睛挖下来送你可好?”
姜眠吓得肝胆惧裂,不经思索一把抓住宴云笺的手:“不要!不要!求你了——”
宴云笺猛然甩开:“别拿你的手碰我。”
他力道未收,姜眠被他甩的踉跄,没有站稳摔坐在地,顾不上疼,转身小心翼翼牵他脚边衣角,“求你了,你怎样待我都行,你恨我,就挖我的眼睛吧……求你不要这样对我父母……”
“我说了,别碰我。”
姜眠手一颤,慢慢缩回去。
宴云笺低眸:她竟被他吓哭了。
——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他有这么恶劣偏要和她过不去么?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定要为难一个弱女子?
心底反复思量,宴云笺低喃:“是啊,我偏要与你为难。”
姜眠含泪抬头,看他薄唇开合:“扪心自问,恨你,是我人生中最紧要之事。”
她没心情管这些,满心都是他方才的话:“你不要伤害我爹娘……我什么都肯配合。”
“当真什么都肯?”
姜眠立刻大力点头。
宴云笺没说别的,拔下腰间匕首,弯腰将姜眠碰过的那片衣角割去,“乌昭和族人忠贞,又洁身自好。被你碰过,我实在无法与心爱之人交代。”
姜眠睁大眼睛,因呆怔而显得无比清澈:“……心爱之人?”
宴云笺扔掉那片衣角。
心爱之人,他定是有。他手臂上的乌族刺青用刀划过,是一个长长弯钩,后有坠点。
这刀刻血痕,乃是求此生唯一所爱之人平安顺遂。
“你有心爱的人了?”姜眠又问。
是这些时日刚刚爱上的,还是他将曾经哪个恨着的人当□□人?
宴云笺道:“有。”
姜眠咬着下唇,也再忍不住眼泪:“有就有吧,随便你喜欢谁。宴云笺,我也恨你了……我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她不愿在他面前哭,可眼前始终模糊一片。
宴云笺心脏狠狠一动,刹那间的锋利惨痛,甚至让他分不清那里面究竟充斥了什么情绪。
甚至于,他方才想便是挖她的眼睛也无妨,此刻看着她流泪的眼,竟有迟疑。
不是不恨,就是怪异的犹豫。
待不下去了,宴云笺拧紧眉,转身便走。
“宴云笺!”姜眠低喝,“你不要伤害我的家人,给他们一个全尸。我知道你厌极了我,也恨着姜家,但你能否看在姜家给你五年容身之处的份上……将所有的恨意都放在我一个人身上?”
她越说,他越憎。
仿佛她说什么都是错的,倔强也好,卑微也罢,都不能让他心中的痛恨减少哪怕一分。
宴云笺回头,盯着姜眠看了很久。
“可以,我不让你死。岐江陵有个玲珑阁,闻名天下,你可知晓。”
姜眠脸色霎时惨白。
她是千娇万宠的姑娘,当然不知道,只是听着轻浮名字,能猜出七八。
一切都在与历史重合,多少史册记载的凄凉结局,似乎正渐渐露出全貌。
良缘血染(六)
从姜眠那里出来后, 宴云笺终于来到姜重山的牢房。
姜家四口,他无一不恨,只是在恨意上, 落了些差别。
比如他看见姜重山,胸腔里充斥的情绪不会如看见姜眠那般爆裂,是和缓而深重的。
一排排玄铁栏杆后, 姜重山身穿囚衣,盘膝静坐在牢房中央。他束发的冠早已取下,墨黑的发简单用发带扎着, 许多碎发从额前鬓角垂落。
狼狈的模样,配上他那张坚稳沉毅的脸,真像一把归鞘的宝刀。
听见来人, 姜重山掀了掀眼皮, 刻骨的恨意不比宴云笺少一丝一毫。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早些认罪, 我早些了结,我们何必在此空耗着。”
宴云笺没有吩咐开门, 只站在牢门外。
姜重山道:“当赵时瓒的狗,你已耗了五年。多耗这一时,又有什么干系?”
宴云笺对身后狱卒微微抬手,那狱卒立刻明白,连忙行个礼, 快步退下了。
他上前两步, 昏暗的烛火将栅栏的光影一排排映在他脸上, 让他整个人有极明显的割裂感:“姜重山, 多耗这一时,难道耗的是我吗?顾越念着旧情, 你觉得他能护你们姜家几日?”
姜重山低头舔了舔嘴唇。
其实他看见此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并非不愿怒骂,而是着实想不出,这世上再恶毒的词汇,能及的上他万分之一。
说他是猪狗,便侮辱了猪狗;说他残忍狠辣,都称得上是褒扬。
“你今日来见我,应当暂时接管了辛狱司的刑狱吧,”姜重山说,“你要动刑,就别这么多废话了。虽然我夫人身有官阶,但毕竟是女流,你若还要点脸面,就别为难一个妇人。”
宴云笺道:“我并不打算对你动刑。”
姜重山抬眼。
“王爷一身铁血,在沙场上锻造的钢筋铁骨。即便是辛狱司的三十七道酷刑都轮过一遍,相信王爷也能轻易挨住。”
“这既浪费时间,又没有效果,”宴云笺刻意停顿了片刻,微笑道,“当然,这些都是您女儿提的醒,她愿意代父受罪。姜重山,你说在她身上烙一个印,是不是比在你身上烙十个印,都要有用得多?”
姜重山几乎不曾疯魔了,倏地从地上爬起,冲向门边,拼命伸出手臂去抓,却抓不到仇人的脖颈:“宴云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你禽兽不如啊!你竟把阿眠也关了进来——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相比于他的暴怒,宴云笺冷静的出奇。
“你这丧心病狂的畜牲!你竟敢把我的女儿关在这种地方!我真是瞎了眼,我真是瞎了眼……”姜重山双目红的像兽,往事幕幕回荡在他眼前,那些温情脉脉,他引以为傲的父子之情,全部在此刻粉碎彻底。
姜重山偏头“噗”一声呕出一口黑血。
宴云笺看了一眼。
他恨之入骨的仇人,这般的生不如死,他竟没觉得有多畅快。
“你要我怎么做……才能放过她……”姜重山声音很慢,似乎伤了肺腑,鲜红的血丝挂在唇边与下颌,一向坚毅的眼中泪光闪烁。
比起恨宴云笺,此刻他更恨自己,他有眼无珠,满心欢喜为一双儿女准备成亲礼,信任到没有任何防备。到今日屠刀悬颈,真是愚蠢的可笑可悲。
胸腔里的心像被活活剜出,痛不欲生——他的女儿,那么娇软柔弱,从妻子生下她,他抱在臂弯里见到的第一面,心就化成了一汪温水。
她一定很冷,很害怕,他恨不能立刻将她护在怀里,抵挡所有恶毒残忍的伤害。
一念及此,肝肠寸断,姜重山痛的大口喘.息,潸然泪下。
“别动她……别动她……”他声音就像残破的风箱,嗬嗬作响,“你放过她……只要你叫她毫发无损,什么罪我都能担。本朝律法,从来也不曾令女眷随父兄一同斩首……”
宴云笺问:“通敌卖国,你肯认?”
“我认。”
“蓄意谋反呢。”
“我认。”
“也就是你什么都肯认,”宴云笺拂掌微笑,“若早知道你这般痛快,我应该早些来的。”
姜重山低声:“你放过我的子女,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赵时瓒所忌惮的,不过是姜重山夫妇的人头,我一切配合,只要他们活着。”
宴云笺摇头:“斩草要除根,姜行峥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他不能活着。”
“那阿眠——”
“本朝律法,女眷……的确不必一同处死。”
宴云笺平声道:“岐江陵的玲珑阁是个好去处。你的女儿生的很美,应当会叫人喜欢。”
姜重山像是被狠狠打了一闷棍。
“宴云笺……你疯了,你怎么能这么对阿眠……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姜重山死死抓着栏杆,对面至熟悉至陌生的年轻男子——他披了一张人的皮,内里却是青面獠牙的魔鬼。
如何能做到这般程度?
枉他自诩眼力过人,他竟没有看出来他毫无人性!
他以为自己了解透彻的人,竟从头到尾都不曾真正识清过!
宴云笺慢抚胸口,像是不舒服一般,轻轻按压。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不愿再多逗留。
看出宴云笺眼中的去意,姜重山心一慌:“宴云笺!你别……”
膝盖慢慢酸软,他一点一点瘫跪。
在叫了自己五年义父的人面前,深深的低头:
“不要这样……我求你了。你不要对阿眠这么残忍……她从来没有做过半分对不起你的事情……阿笺如果我曾经哪里做的不好,你恨我打过你骂过你,求求你,冲我来……你将我五马分尸也好,万刀凌迟也罢……是我欠了你的,我都愿意还。求你,高抬贵手,放过阿眠吧,你报复我,任何手段都好,我不会反抗……”
他语无伦次,低微的比脚边地上的杂草还不如。
宴云笺寒眸静望,一言不发。
姜重山抬头,泪流满面,抖着唇嗫嚅:“别用这样的手段伤害我女儿,什么苦我都能受,什么罪我都会认。该死,该受折磨的人应当是我,当牛做马,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宴云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移开目光,静静凝视角落片刻,再不管姜重山嘶嚎的任何言语,抬步离去。
***
四月廿八,姜门死刑之期。
皇帝实在是怕狠了,只恐夜长梦多,甚至不愿让刑部再细细复审等到秋后问斩,便下了立即处死的明旨。
对于死刑的刑种迟迟商议不下,最终,竟是顾越提议的五马分尸。
皇帝龙心大悦,为着顾越懂事,当即赞许他的提案。
行刑之日狂风呼啸,暴雨倾盆。
偶尔有百姓冲出来,冲着囚车扔几片烂叶子,但多数人都闭门不出,似乎在这恶劣天气里,顶雨出门咒骂一句都是不值。
雨下的极大,冲起漫天烟雾,两尺外的景象都难以分清,分尸的刑马早已备好,绳索上套,不过半盏茶时间,地上已是一片残肢碎块。
浓稠的鲜血随暴雨冲刷,不多时,只剩淡淡的红。
连日的风雨飘摇,终是惨淡惨烈落下帷幕。
整整一夜的雨将京城洗刷一遍,第二日,碧空如洗,好不晴艳。
**
公孙忠肃回到府上,见薛琰站在他书房外等候。心下奇怪:这孩子最近都很不对劲,一向野惯了的人,在他面前向来不知道什么叫规矩,近日不知怎么了,倒对他恭敬起来。
“阿琰,你来找我怎么站在外头?”
薛琰道:“舅舅的书房,孩儿不敢擅闯。”
公孙忠肃笑:“你擅闯的次数还少吗?这些年只怕数也数不清。如今都知道矜持上了,进来吧。”
进屋,招呼着薛琰到椅子前坐下,“找我什么事?”
“舅舅,之前您说要孩儿想办法与宴云笺相交……”薛琰起了个头,欲言又止,颇为为难。
“嗯,是啊,怎么了?”
“舅舅有所不知,宴云笺似乎不大喜欢我。原本我们初见时,他对我印象尚可,很是亲切,只是这几次我刻意与他攀谈,他却神色平淡,甚至有些厌恶。”
薛琰想不通:“明明父亲在覆灭姜门一事上出了大力,就算他懒得搭理我,也该卖父亲一个面子。否则要想扳到姜重山,没有父亲熟对其熟悉至极,模仿其笔迹,又哪里能这般迅速?”
公孙忠肃皱眉:“并不奇怪,他那个人,是冷面冷心冷肺肠。畜牲尚有三分情,他简直是阳间的一只活鬼。阿琰,舅舅叫你与他结交,并非期望着你与他处成什么好友,只是莫作仇敌,就已是万幸。”
薛琰打量公孙忠肃的神色,试探道:“舅舅……似乎有些忌惮他。”
“多些防备心总是好的。你看姜重山的下场就知道了,这人能将这副歹毒心肠隐藏五年,连姜重山都骗过去了。咱们关起门来说点家里话——当今皇上,只想着除去姜重山一人便高枕无忧,哪知扳倒一个姜重山,全填补了宴云笺的胃口。此刻,他手上的权力与兵力,难道不比昔日的姜重山更可怕?”
“可皇上不觉宴云笺是危险之人,反觉他自己拿捏住此人。谁知道宴云笺此刻肝肠里藏了什么心思。”
薛琰道:“舅舅说来,孩儿便懂了,此人自是除去最好,否则终是令人难以安心。”
公孙忠肃叹气:“是。毕竟是乌昭和族后裔……”
刚说到此,薛琰正为他倒茶的手一抖,竟然不慎摔落了茶碗。
“怎么这么不小心?烫到没有?”公孙忠肃立刻止了话头,一把抓过他的手来看。
薛琰忙不迭摇头:“没有,没烫到”
“舅舅,孩儿失仪,一时听得入神,失手砸了碗,舅舅恕罪……”
公孙忠肃起身去翻烫伤膏,一面数落他:“什么恕罪,跟舅舅何必这般小心翼翼,难道你还能有一个茶碗重要吗?把手伸过来。”
薛琰乖乖伸手,眼看着公孙忠肃亲自为他上药:“多谢舅舅关怀……舅舅,我明白您的苦心了,会继续找机会的,只是仅仅是攀谈结交,怕入不了宴云笺的眼,我想着,若能为他分忧是最好不过的。”
“之前我打听过,他日前去牢里见过姜眠,狱卒说,言谈中宴云笺提及把姜眠送去岐江陵的玲珑阁,只是不知为何,说过之后也没有动作。我私心里想着,他对姜眠那么厌恶,人人都看的出来,那话当不只是说说而已。只是他怎么说也是正一品的辅国大将军,亲自吩咐这等腌臜事与身份不符。”
薛琰琢磨:“他恨极了姜家女,不如我便他帮他将此事办了,也算在他那里卖一个好。”
若能利用一个女人拢下宴云笺的心,实在是笔太划算的买卖。
公孙忠肃若有所思。
恨极是恨极,这一点已毋庸置疑:“宴云笺的手段,咱们也都看在眼里,此事你要做,倒没什么不妥,就算讨不到好,也算不得坏。只是你也是个朝廷要员,做起来须懂得遮掩些,他的声名重要,你的也该爱惜才是。”
薛琰微微笑起来:“是。孩儿知晓,这便着手去办。”
*
姜眠得知姜家消息的时候还身处牢房中,她双手紧紧抓着栏杆,静静呆怔,倒没有哭。
她生的极美,又很是温婉乖巧,狱卒本在这见惯世间凉薄,看她这副模样,心里竟觉老大不落忍:昨日还是掌上明珠,今日便满门惨死,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后边还不知要受多大挫磨。
“到底是家里的父母兄弟,你若想哭,就到那角落里去,小点声,咱们会在前头帮你看着。差不多就算,别让我们难做。”
姜眠低声:“多谢了。”
她坐回角落,墙壁最上头那扇铁窗投射来一束惨淡的光线,光中浮着细小灰尘,为她脸上添了一线惨白。
姜眠抬眸看向外边,目色幽深。
虽然当日认为自己推算的毒发日期必定万无一失,但还是忍不住做了两手准备。
早早将古今晓给的死士令放在顾越送她的锦盒之内——虽然她从未用过那令牌,但从那天宴云笺的表现来看,这枚死士令是真的,并应当很有用处。
锦盒中,她写好金蝉脱壳之计的种种方法,以顾越的聪慧,配合元叔的老辣,只会帮她更加完善。
唯一没预料到的,就是她没有和爹娘大哥一起上刑场,而被单独关押,以至于错过唯一的死里逃生。
但这也不重要了。
按照信中末尾的约定,行刑后顾越永不再出现在她面前,那便是成了。如今已过去一日一夜,顾越都没来,应当都妥当了。
想着顾越,姜眠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来便是最好。
幸亏当日她多转了一层心思,以不出现作为报平安的信号。这样才能约束顾越,不与自己见面,而给他少沾染些麻烦。
否则若自己在宴云笺手里受难,被他瞧见,只恐他不肯袖手旁观。
姜眠双手抱膝盖,将脑袋轻轻侧躺在双膝上,清润的大眼睛略显落寞:也不知后面会遭受些什么,大概是活不成,就算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如果真的被宴云笺亲手所伤……
即便最后宴云笺解毒,爱恨归位,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一家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人在里面吗?”
“是……大人这边走。”
姜眠吓了一跳,这道声音乍一听很像宴云笺,但细细品来,又不是他。
可眼下这情形,谁又会来牢中见她?
姜眠撑着地站起来,之前掌心擦破的伤口既没上药,也没包裹过,现在碰到还是会有些疼,她扑了扑手,警惕望着外边方向。
只见狱卒引来一人,竟是薛琰。
“薛公子?”
脑中第一反应是担忧,她怎么也没想到是他——他们家与父亲莫逆之交,难道要救她出去?
“阿眠。”薛琰叫她。
姜眠陡然反应过来:不对。
真要救自己出去,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当着旁人的面站在这里?
姜眠重新警惕,即便看见薛琰这张温润英俊的脸——曾经在他们家中再亲切有礼,也觉得有些害怕起来。
往后退一步,后背便抵上冰冷坚硬的墙壁。
薛琰将姜眠的反应看在眼中:“阿眠,你怕我做什么?”
他微微笑道:“你真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
“你要做什么?”
“别紧张,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姜眠更确定他不怀好意,心下一阵发冷:“薛公子,当日你们一家在我家中是如何言笑晏晏,感恩爹爹救你性命,却不成想眼下第一个落井下石的人,竟会是你。”
“阿眠你言重了。”薛琰透过栏杆盯着她:“我只不过想与辅国大将军走的近一些罢了,你们曾经拜堂成亲,险些做了夫妻,那关系应当很好。不知你可否帮我说说话,让他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你想用我来向宴云笺投诚?”
薛琰仰头,清朗的笑出声:“你这般聪慧,又生的如此绝色。定会极受欢迎的。”
他挥挥手,让狱卒上前开门,进来毫不客气扭住姜眠手腕,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你我两家,如此要好,反正宴云笺恨你入骨,总是要折磨你的,不如你就帮了我这个忙。”
他竟有脸面说出如此恶心的话!
“你真是无耻——”姜眠左手腕被他拧着,空着的右手向他脸上挥去。
薛琰没想到她在这境地里竟敢掌掴自己,一时闪躲不及被她打到半下。
他微微一怔,眼中怒火陡盛,转头看向姜眠,舌尖慢慢舔过牙齿,却没有还手。
“阿眠,我不打女人。但要知道你打我这一巴掌,我会让你付出悔恨终生的代价。”
说完他转身,大力扯着姜眠将她往出拖。
姜眠挣扎:“你要带我去哪……”
“去你该去的地方!”薛琰凶相毕露,一记手刀砍在姜眠颈侧,她身子一软,昏死过去。
此时已是深夜,薛琰将姜眠丢上马车,吩咐道:“谁也不许动她,江中山的女儿,初夜应当卖个好价钱。”
没人看见,雨幕密林中,一到暗黑人影如同鬼魅悄悄跟上。
“轰隆——”
天边一声惊雷,天幕撕裂,暴雨倾盆。
宴云笺猛然从床榻上坐起,冷汗打湿鬓角。
窗外天地混沌,万物飘摇颠沛。
心跳一声快过一声,怦然如闷鼔,许是方才惊梦,让他无法自拔,他说不清自己因何恐惧如斯。
那毛骨悚然的骇惧,化作一层惶寒的霜附在骨上。
宴云笺浑身哆嗦,正正看窗外疾雨:他为何会怕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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