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缘血染(七)
……
宴云笺披衣下床, 在书桌边坐下。
刚过一更,他已完全没有睡意。呆呆凝视窗外暴雨。
就这样一直看了许久,不明白自己心中混乱为了哪般。
宴云笺垂眸, 回想方才的梦境。
青木川林层叠,翠草茵茵,清香随风拂面, 山不动,云无尘。
落日沉溺在天边翠色,金芒万丈, 失落于寸寸晚风之中。
他就在其中。
听见自己心跳声声悸动,轻轻转身看满目翠色,心底落下一道声音。
这是艳阳洲。
可他从未去过艳阳洲。
失神片刻, 他忽然想起来, 忙向身侧看去。
没有人。
应当有人的。
为何他会觉得有人?
他站在原地,怔然思索:该是何人?此情此景他想见的、应该见的, 让他心脏空荡失落的那个人,是谁?
越想越慌, 慌一个人,慌无边孤寂。
他忍不住向前追去,然而追着追着,脚下忽然变得黏腻,鼻尖嗅到淡淡的血腥, 一层薄薄鲜血从地底漫出。
浓烈滚烫, 是从地狱涌上的血海, 伴着滔天怒意, 一瞬间淹没了他。
他就在这个时候醒来。
宴云笺双手撑住额头,紧紧闭着眼睛, 挟雨的风吹开了窗,他心乱如麻。
雨声落响。是谁在一遍遍叫他阿笺阿笺。
温柔坚定,对他永远耐心:“阿笺,记住你是乌昭和族人。”
“乌昭和族,重恩重义。可粉身,可碎骨。切莫辱没自己的身份。”
她说,神明就在举头三尺,若乌族做出辜恩背义之事,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剥离生魂,永浸恩人血海中不得超生。
宴云笺放下手。
卷起袖口,静望手臂上的刺青,恨意翻覆是真的,心中的恐惧也是真的。
静默片刻,宴云笺起身去拿身后的锦盒。
里面放着一封厚厚的信,取出翻开,上面的字迹丑的可爱。
“阿笺吾兄,见字如面:收到你的信我好开心,也很想你……”
她是谁?他给她写信,她唤他阿笺。
“大哥安排我学习学习丹青……给你看看成效。”
“画一个你,虽描摹不出吾兄万分之一风姿颜容,然小妹已尽力,请笑纳……”
宴云笺心脏寒疼:她是谁?她是谁?
不合时宜的,眼前浮现姜眠苍白单薄,乌瞳澄净,脱口而出唤他阿笺哥哥的模样。
宴云笺不由攥紧手中信笺,妄图抵消想起此人心中陡起的无边恨意。
恨到极致,心脏抽紧,不能呼吸,也不能思考。
脑海中一片空白,翻涌的强烈情绪全部消散后,才发现自己枯坐一夜。
天边亮起鱼肚白,暴雨收歇,转为绵雨沥沥。
“大人,有客来访,是武义侯府的薛琰大人。”门外人恭谨通禀。
宴云笺默了默:“带他去前厅稍候。”
“……大人,薛大人说有要事相商,问着若是方便……”
宴云笺道:“带他去书房。”
***
主人没来,薛琰很知礼的站在门口,没敢进去。
不知是这间书房并不重要,还是真的没有任何重要物件,门敞开着,薛琰特意选了个规避地方,低头垂目,不敢乱看。
“怎么不进去?”
薛琰微微拱手:“下官不敢失礼。”
宴云笺轻笑一声,越过他:“进来吧。”
屋里陈设极为简单,不见任何金玉器物,只桌椅书架是金丝楠木的,还算讲究。
宴云笺自己坐下来,直指对面的椅子:“坐。”
薛琰微微一笑,搓着手慢慢坐下来:“大人很忙吗?”
“你有什么事。”
寒暄客套的话全被打乱,他疏离冷淡,也不知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他。
“本也没什么旁的要紧事,不过是刚刚办完差回来,路过大人府前,想着不好直接离去,便进来拜访。不知是不是打扰到了大人,倒叫大人恼了。”
宴云笺没抬眼看他,自顾自铺平纸张,白玉般的手执笔浅浅蘸墨:“薛大人,你直接说你的来意罢。”
他漫不经心一面闲适书写,先写好了信封,放在一边。
薛琰见他如此,也知再绕弯子便招人厌烦了:“大人是直爽人,在下也不敢耗费大人的时间,原本铺垫,是因今日前来寻大人可谓是为了邀功,下官心中总是有些惭愧。”
“邀功?”
“大人想办而不好办的事,下官已经为您办妥了。”
宴云笺笔尖微遁:“我记性不好,薛大人需要提醒提醒。”
“下唤昨夜去了辛狱司,将姜眠提出来,派人连夜送去岐江陵了。”
笔杆几不可察一颤,一大滴墨落在纸上,洇湿了一小片。宴云笺面无表情废了这张纸,扔到一边。
他没有想好要怎么对姜眠,只是似乎不想杀她。
送走……送走也罢,免得他总忍不住想去见她,见了她,又惹得自己满心恨毒。
“嗯。还有什么事。”宴云笺重新开始写。
薛琰紧紧抿唇,眼眸中挣扎之色忽起又落,他双手不安搅动,低头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
有些话一旦出口,便再无收回之可能了。
薛琰右手紧紧掐着自己左手腕,几番张嘴:“求——求兄长救我!”
说着他起身一扑到地,跪在宴云笺脚边。
宴云笺头也没抬:“我算你哪门子兄长。”
“兄长岂会不知?兄长聪慧过人,万事盘算于心,随您拨弄,怎会不知小弟的真正身份?”薛琰抬起脸,眼中已有泪痕,“求兄长垂怜,小弟实在恐惧于心,夜不能寐,只要兄长肯护着小弟,小弟愿赴汤蹈火,为兄长马首是瞻!”
宴云笺不停笔:“天大的恐惧之事,怎么不去求你舅舅。”
“舅舅如何能比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信得住?如果我真是他的外甥,他才会宠我怜我,若我不是,我之于他,便是地上的一捧泥。兄长,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血亲还靠得住的?初次相见时,您分明是怜我的,可后来不知小弟哪里做的失当,惹兄长恼了……只要兄长愿意指点,小弟保证绝不再犯。日后无论是苦累事也好,污糟事也好,只要兄长吩咐,小弟什么都愿意去做,只求兄长护小弟于羽翼之下。”
宴云笺道:“你是真的笃定我有一天会扳倒公孙忠肃,还是仅仅两边的宝都想压,保自己于万全不败之地呢。”
这话可谓是问到点子上。
薛琰顿时脸色煞白。
宴云笺不催他,甚至眉眼都未动,只身姿端正,手腕悬沉,默默书写。
薛琰颤声道:“兄长误会我了,其实在小弟心中,见您亲切,期盼着您能万事无忧,而父母与舅舅恩养我多年,我又如何愿意看见家门不幸?只是小弟实在害怕,若有一日,我乌昭和族人的身份被揭露出来……届时真是孑然一身,千夫所指,纵使我再敬爱父母与舅舅,只怕他们也不会放过我。我只是……只是太过为难,实在不知怎么做罢了!”
他一面诉说,宴云笺一面写。
写完了信,将笔轻轻搁在一旁,趁着墨迹未干,他侧过头,俯视跪在地上的薛琰:“你真是乌昭和族人?”
“是……”
“并非我不愿垂怜,只是不敢待你太好。”
“兄长——”
宴云笺抬手:“别委屈。我听闻薛庆历与姜重山是至交好友,姜重山在你幼时还救过你的命。可出卖他的也是你们——我要他永世不得翻身是因为恨,你们置他于死地又是为了什么呢。”
薛琰一愣,脱口而出:“他救过你的命,不是一样有大恩吗?”
“什么?”
薛琰反应过来,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小弟不是那个意思,兄长,小弟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还请看在小弟尽心尽力的份上,看在你我血脉相连,便应下小弟今日请求吧……”
宴云笺没有回答。
他目光幽远,不知在思索什么。
屋中安静极了,薛琰屏住呼吸,却也不敢再多言催促,只期盼望着宴云笺,等待他金口玉言回复。
“你唤我一声兄长,我自会怜你的。”
宴云笺目光微凝,黑深的眼像暗不见底的深渊。
薛琰大喜过望,千恩万谢方才离去,他刚走后不久,宴云笺对着门口扬声:
“来人。”
手下人忙走进来。
宴云笺慢条斯理折起方才书写的信纸,放入早就写好搁在一旁的信封中:“把这封信,送到公孙大人手里。”
……
绵雨接连下了好几日,这日才终于放晴。
皇帝这些日子龙心大悦,姜重山一事后续处理的干净妥当,没留什么尾巴。还听说宴云笺虽然留了姜眠一命,却把她送到岐江陵没为官妓,也觉满意,将她招来一问。
提及此事,宴云笺淡淡的:“皇上不必将功劳安在微臣身上。是薛大人安排的。”
“薛琰?”皇帝笑道,“但朕怎么听说他是为你分忧呢?”
宴云笺看他一眼。
他私心里,似乎对他有两分敬重,可相处这些时日,又觉敬重此人,实在让自己太不堪。
而听他提起姜眠的名字——就仿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世间万物,都在盘旋颠倒。
太多情绪挤压在胸腔内,分不清条理,让宴云笺更加烦躁:“臣与之不熟。”
皇帝点点头:“那也罢了,不甚重要。你听说没有?日前顾越听闻姜重山的女儿被带走,疯了一样,不管不顾便追去岐江陵。若非他姑母宜妃在朕面前苦苦求情,顾修远又在殿外跪了整整一日,朕岂会轻易饶了他。”
宴云笺道:“顾大人痴情之人。”
“呵……朕不杀他,可他金尊玉贵,却什么脏东西都沾染。”
宴云笺没说话,只抬手扶上胸口。
皇帝没看见,还在絮絮叨叨:“朕打算打发他去堎州,那正蝗灾,他去搓搓锐气,也替朕真正干几件分忧的事。”
“本是前途无量……偏为了一个姜眠……愚不可及……”
他说他的,落入宴云笺耳中,却全化作隔着水磨的模糊音影。
姜眠,姜眠。
心脏鼓噪,似有什么幻听隐隐渐起。
宴云笺闭上眼睛,想甩开那些错乱的残音。
皇帝说了一会,外面通传顺贵妃娘娘驾到。
凤拨云袅袅婷婷走进来,她穿一袭大红色宫装,肤白胜雪,当真端的起倾国倾城,雍容华贵令人不敢逼视。
饶是已经在皇帝身边服侍多年,此刻依然令皇帝看呆了。
凤拨云目不斜视坐在皇帝身边,一双素手习惯地为他捏肩。皇帝面上浮笑,伸手去捉她的手:“你怎么过来了。”
“皇上答应臣妾,下朝去臣妾那里用膳的,臣妾都备好了,却等不来皇上,难道还不许臣妾来看看么?”凤拨云美目流波,宜喜宜嗔,“皇上莫不是把臣妾忘了?”
她说话时,既是娇俏又是依恋,一颗心全扑来,皇帝受用至极:“朕哪里舍得。”
宴云笺起身:“皇上与娘娘叙话,微臣告退了。”
“等等。”
凤拨云开口阻拦,转头向皇帝:“皇上,臣妾想请辅国大将军帮一个忙。”
皇帝笑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凤拨云看了宴云笺一眼,眸中意味深长,又有探究。
但这目光皇帝是不到。她柔柔靠在皇帝怀里,娇声道:“皇上,您知道的,臣妾一心都念着您,盼您事事顺遂,再无半分忧心之事。今日看见大将军,臣妾想起一事——长公主殿下是将军的生母,皇上待殿下情深义重,那般疼爱,可殿下却一直叫您伤心。臣妾想着,不如就让大将军去劝一劝长公主殿下,这样……”
“放肆!”
皇帝一直静静听着,脸上怒意越来越冷重,直到终于怒不可遏,再忍不住狠狠一挥手将凤拨云甩下。
她狼狈跌坐在地上,一脸惊恐望着皇帝,瑟瑟发抖。
“贱妇,”皇帝沉声骂道,“凭你也配对朕指手画脚,也配掺和朕的事?这些年,朕便是对你太过纵容,宠着你不再打骂,竟让你忘了自己身份!”
凤拨云吓的花容失色,连忙伏在地上,不住求饶:“皇上息怒,都是臣妾的错,您责罚臣妾便是,千万不要气坏了自己身子……”
皇帝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瞧见宴云笺还站在当地。
他挥挥手,转头吩咐成复:“你先退下吧,成复,去送送将军。”
宴云笺没有立刻动,眼眸冷静漆黑,透不出一丝光亮,令人一眼望不到底。
成复从皇帝身后走下来,恭敬弯腰,伸出手臂:“将军这边请吧。”
宴云笺低眸转身,那一刹那,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凤拨云——她还是那副瑟缩求饶的样子,因恐惧,而抬手掩唇。
可从这个角度看,那唇角,分明是上翘的。
良缘血染(八)
日光和暖, 湖面波光粼粼。
出了正殿,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宴云笺没看成复, 兀自向下走。
“你站住。”
这里没人,树丛掩映静悄悄的,成复直起腰, 不见方才奴颜婢膝的模样。
对宴云笺没有任何敬称,甚至语气都称得上喝止:“我叫你站住——”
宴云笺说不上心里的感觉,但他停步, 回头。
两人照面,各自沉默。
日光明晃,刺的成复睁不开眼——他们苦苦挣扎这样久, 从曾经见面如深夜角落老鼠, 到此刻光明正大,站在日光下, 俱是衣冠楚楚,却已相对无言了。
良久, 成复道:“我不会对你指手画脚,因为我本身也不是好人。”
“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像你这样丧心病狂。你想吞噬姜重山的权力,那你便去做,大不了……关起来就是了, 或者给个痛快。何必叫人惨死, 还用那般手段折磨他的女儿?你不是……”
成复哑口, 到如今, 他实在分不清宴云笺究竟对姜眠是何心念。他就如从未真正认识此人。
宴云笺眸心不动:“你觉得我应当如何对待姜眠。”
“我也不知。”
成复扯扯唇角:“你如今这样,我没什么好说。姜重山在, 你就永远屈居他之下,做事放不开手脚。他死了,你权倾朝野,能和公孙忠肃分庭抗礼。于情不论,于理是好事。”
宴云笺喃喃:“于情不论……”
成复道:“也不能不论。”
他走上前,伸手指一指宴云笺腰间悬挂的匕首:“别人也就罢了,你是乌昭和族人。我们失去了土地,失去了亲族,唯独信仰不可失。当年你是怎么对我的,今日换了自己,你就舍不得了?”
指着宴云笺的手指,上面有一个黑色的指套,成复将它取下,露出食指残缺的指根。
宴云笺注视。
从这断指,眼前闪回昏暗偏房,粗劣木拐杖,惨淡月光,和手起刀落滚远的苍白断指。
“你应该永远记得自己的灵魂属于什么。做了恶事,也没什么打紧,”成复说,“当年我负姜眠为我上药之恩,断指偿还,不是因为打不过、或是怕了你宴云笺,是为了我身体里流淌的、尊贵骄傲的血。”
宴云笺静声道:“我明白了。”
“什么?”
宴云笺沉默转身,迈步渐去。
“宴云笺——”
成复沉声:“薛琰是不是去找你了。”
宴云笺微顿,对方话里有话,可他竟然听懂:“他来向我投诚。”
成复苦笑,是啊。
宴云笺是明面上的乌昭和族,比起一个暗处的、不明身份的威胁者,这个刚刚摧毁了姜家一跃为当权第一人的亲哥哥不是更值得投靠?
“若是原来的你,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可你现在怎么想的?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要与我站在一起,还是掐断我这最后一丝希望?”
宴云笺眸光明暗夹杂,背对成复,心脏处情绪翻涌复杂,可他竟然已经失去分辨的能力了。
“可笑,可笑。”成复凝望他背影,下一瞬似乎觉得好笑,便真的轻轻笑起来。
“难道我们受尽辛苦,就是为了这一天?”说完后,他没想等宴云笺的回答,颓然转身缓步离去。
走出一段路后,成复脚步渐顿。
静静思忖片刻,又转向另一个方向。
*
明思阁。
赵锦闹了两次,不仅没被解开禁足,皇帝知道还传了口谕斥责,令她思过。
赵锦安静几日,等这次成复来看她时,她就坐在门口的长廊下,眉眼沉默,唇角也平淡着。
成复在她身前蹲下,比她低下半个头:“公主,您再委屈,也应该顾念自己的身子。这些日子您眼见着消瘦下去,长此以往会把身子拖垮的。若是皇上知道,也该心疼了。”
赵锦道:“他会心疼么?他只会生气。因为我是为了姜家而累病了身子,他只会觉得我不懂事,不与他一条心。”
她一向天真烂漫的,什么时候也会说这样的话了。成复低眸片刻:“这些话,公主说过便是,可千万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了。”
赵锦哈哈笑起来。
日光晴好,金灿灿的阳光映在她皎白的脸上,分明还娇俏,但她的笑容却带两分讥讽。
“姜伯父和姜伯母都死了,只有阿眠还活着。”
成复皱眉:“你怎么知道?”
“是明襄来告诉我的,”明襄公主是皇八女,她二人母族一直敌对,以至于二人关系不好,连句姐姐也不叫,“你知道的,我们二人一向深厌彼此,她见我落魄,便急着来冷嘲热讽,看我的笑话。”
赵锦一边说,热泪一边滚滚而下:“她怎么笑话我,我都不在意,我犯了再大的罪,也是父皇的女儿,我们二人都是公主,难道会差很多吗?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最终都是一样的。”
轻风吹过,却将她的心灰意冷衬得更阴暗些。她一向明艳活泼,从未如此,成复不忍:“阿锦……”
“可是这一次,她却对我说姜家的下场。成复,其实在我心中,姜大人姜夫人,还有姜家大哥,他们都没有那么可怜的,他们虽然死的很惨,但也只痛一下。可是阿眠呢?”
阿眠……
她那么爱的家人都死在她的前面,留她一人孤苦伶仃活在世上,受尽折磨。
赵锦喃喃道:“我要杀了宴云笺,我一定杀了他……我要去找阿眠,找到她……找到她……”
找到她之后又怎样呢?她还会弯着干净温润的眉眼,笑着唤自己阿锦吗?她的父亲毁了她的家,也将她摧毁的彻底。她看见自己,是不是恨不得要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想到这,赵锦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成复慢慢在她身边坐下,握着她冰凉的手:“阿锦,这些事情慢慢都会过去的……”
“过不去!不会过去的!”赵锦忽然激动,“要我怎么过去?等父皇终于想起我、来看我时,跪在地上向他承认我的错误吗?告诉他是我昏了头脑为罪人开脱吗?然后他满意了,放我出来,我便继续锦衣玉食做这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吗?”
“阿锦,”成复轻叹,“你又能做什么呢?”
赵锦答的很快:“杀宴云笺。找到阿眠,好好照顾她。”
“前一样不可能,后一样是死罪。”
“但至少,我没有回答你‘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知道这很难,若你想自保,那也是应该的,我会自己做,不连累你。”
成复低低叹了一声。
沉默的时间不长,成复抬眸看赵锦,这个角度逆光,她娇艳的脸庞像是被风吹蔫了的枝头花蕊。
“阿锦,如果我帮你,你会开心一些吗?”
赵锦嘴唇轻动:“……你帮我?”
“我没有办法杀宴云笺,但是找姜眠不难,我会去办。想办法将她接出去后,我会找一处隐蔽的县城安排她藏起来,暂避风头,很长一段时间,你可能都见不到她。”
“没、没关系,已经很好了,成复,这样已经很好了,”赵锦连忙摇头,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开怀笑脸,“谢谢你……你一定要把阿眠救出来……”
“还有……小心些。”
成复应承下来。
此事明眼人看,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惹上灾祸。
但他答应下来,不仅仅是为赵锦的请求,他是乌昭和族人,曾受过姜眠垂手之恩,纵使这半生不堪,从没想过还什么恩,但也不愿如畜牲般恩将仇报到如此地步。
足足等了十几日,才终于传回一点消息。
底下人将消息带给成复,成复难以相信:“人不在那?怎会如此?”
“这属下便不知了,玲珑阁的人也说不上,”下人道,“他们以为京城来人是为确认姜姑娘凄惨情状,怕的要死,这才露了端倪,属下才知她压根就没被送到那里。”
成复拧眉思忖:“没被送到,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或者被人救走了?可现在还有谁会去救她呢……”
想着想着他目光一戾:“他们可说了实话?不会是已经死在那了吧?”
“不会。小人也想着,也许他们没说实话,颇费一番功夫才确定,姜姑娘确实不见踪影,且从未到过玲珑阁。”
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若被人救走,也算万幸,但天地之大,她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哪里又算得上是安全……成复一时沉默。
原本这件事也是有弊无利,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不易了。
“主子,还继续找么?”
“不找了。人已不在那里,人海茫茫,寻找起来动作大,实在太易暴露。这样,你去提点一番。”
若姜眠逃走一事京城的人知道,必定天涯海角捉拿……成复沉吟:“玲珑阁算是为贵人分忧,看管着重要罪人——皇上知道此事是默许,甚至赞许的。姜眠此人……可以被一不小心折磨死,但却不能从未出现。”
“这里面差的功过,天地之别,看他们想担待哪个。若再有人去打听,他们应该知道怎么说。”
*
姜眠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不也不能说熟悉,顶多是刚认识。
“小舅舅?”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她感觉脑袋沉的要命,“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月照君笑眯眯的:“这里?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对了——
姜眠顾不上眩晕,起身四下回望:这是一片青翠欲滴的无边竹林,满目竹影深深,日光斑驳,她方才就是靠在一颗碗口粗的竹身上。
她不是……她不是被薛琰带走了吗?
想到薛琰,姜眠还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低头大致检查自己:还好,除了身体偶有几处擦伤,并未受什么大伤。
想想薛琰要对自己做的,姜眠心中大恨:薛琰人面兽心,对他们家的冤屈不仅没有丝毫垂怜,还欲令她受尽折磨来向宴云笺卖好。
想了一会儿,姜眠摸到身上披的外衫,才忽然想起还没有向月照君道谢:“小舅,所以是你将我救下来的?你怎么会这般及时,我看薛琰手下的人不简单,你有没有受伤?”
月照君道:“凭他再是什么了不起的走狗,又如何能难得倒我。”
姜眠不确定:“真的吗?可我听娘亲说,您读书武艺都不是很好,若是哪里伤到了,千万别逞强,我虽然算不上什么顶好的大夫,但从前医书没少看。给你寻些草药,还是使得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因为月照君看她的眼神似笑非笑,怪的很。
终于,他朗声笑道:“阿眠,你当真可爱。”
“放心吧,你娘的性子你难道不知,她眼光一向很高,我这身功夫在师姐看来,当然是微末之流。但对付朝廷的酒囊饭袋,还不是绰绰有余。”
他说话中气十足,语气多傲然不屑,姜眠听来放心许多:“小舅,那我们现在在哪?”
“这是岐江陵,在京城动手麻烦,我跟到这方才出手,”月照君觑着姜眠神色,“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你爹娘还活着?”
姜眠心一紧,摇头:“我不知——”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对了。从一开始就不对了。
果然月照君哈哈大笑:“阿眠,你就别否认了。若你当真毫不知情,别说听到爹娘二字必定已失声痛哭,就在方才刚刚醒来时,都不会对自己此身有任何在意。我看你不见愁容,没有任何丧亲之相,心里早就明白。我是你小舅,刚刚还救了你的性命,对我你还有什么隐瞒的?”
姜眠点头:“嗯……是。”
月照君若有所思:“你怎么确定他们还活着,知道在哪儿找到他们?”
“我有把握他们并没有死,但不知他们此刻会在哪里,”当日筹谋中,她根本没把自己算进去,没幻想能有命与他们汇合,也就没留下任何只言片语,“我没什么线索,若说打算,只能是先去爹爹的故乡看一看,若等不来人,再去北边的戎安,他们曾在那十年,也许会过去也说不准。”
“这一趟花销可不小,吃喝住行,样样都不容易,你身上可有银子?”
姜眠有点窘,虽说不是一点也没有,但肯定是不够的。
此前她是阶下囚,摘了头面上的饰物,但因为前面有顾越挡着,倒没有被搜身,身上还是留了一些值钱的东西。不过坐吃山空,迟早花完。
“那我就……想办法赚么……”
月照君说:“哪有那么好赚。”
姜眠问:“那你能借我些?”
月照君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行峥这么舍不下你这妹妹,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了。真可惜啊……”
可惜什么?姜眠没明白,正要张口问却听他说:“借大抵是不成的,并非我吝啬,只是让你一个人千山万水这般跋涉,别说师姐不高兴,行峥知晓也定会恼我的。不若你就与我回苍山,师父走了,那里就我一人,清静也隐蔽。”
“我心里想着,师姐历经一劫,大难不死,怎么也会到师父牌前上柱香。而你就在那里等着,到时你们相见,顺理成章又无危险。你若是着急,到时你留在那里,我出来为你打听消息,反正没人认识我,我也不用担心你风餐露宿无人照顾。”
这主意是很好,但是有些太好了。
姜眠小声说:“无功不受禄,小舅已经救过我性命,对我有大恩,再这般待我,我不知该怎么报答。”
月照君微微一笑,经过斑驳随影的映衬,显出几分莫测。
“你把自己照顾好,便是最好的报答。”
他说完,歪歪头伸手,掐着手指,有模有样捏了几下:“唔……近日,汛门不利,封门失和,咱们往东走,没准会撞大运。”
他会卜卦?
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姜眠问:“小舅,娘亲说师祖老人家没有传授你这些呀。”
“是没教,那还不准我看他坑蒙拐骗的时候在旁边偷偷学一学么,好了,赶紧走吧,一会天都黑了。”
他转身向前走,姜眠跟上。
月照君生的矮,身上袍子宽大飘逸,背挺的极正,颇有一副仙风道骨的意味。
成亲那日第一次见他,他也是打扮的飘逸,不像个稳重的读书人,也不像孔武的武夫。
小舅这人,总感觉哪里怪呢……
姜眠望着他背影一会,注意力渐渐拉远,一会想想父母,一会回忆哪一段历史。说来也巧,正想着这一节,她目光一偏,落在月照君垂着的手上。
他小手指靠上一点位置,有个浅浅的疤,看形状是齿痕。
看着看着,姜眠头皮发麻。
良缘血染(九)
“……小舅。”
“嗯?”
“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救我?”
月照君没当回事, 连头都没回,随口答道:“这有什么为什么。你是师姐唯一的女儿,我既有能力救你, 为何袖手旁观?”
“可若这么说,为何你不曾忧心救我娘亲呢?比起我,你应当更担心她的安危才是。是因为你知道她会无恙, 还是……她已经死了?”
月照君回头:“你方才不是说笃定他们活着吗?”
“是,若无意外,他们一定安全。”
他不以为然, 接着向前走,“那有什么意外吗。”
姜眠心下发寒。月照君会从自己的表现推测出家人平安,无可厚非, 可是他只救自己的行为, 似乎一早暴露他知道父母会活着。
她想要的是家人此刻活着,而在史书上死了。毕竟根据历史记载, 姜重山墓中并无骸骨,是一座空棺。
后世又有谁能追究, 当时死的究竟是人,还是名字。
她相信自己的布局,也相信顾越与元叔能做得到。
可是……
姜眠袖中的手慢慢捏紧。
在潞州,她曾被带走,带到杨潇烨军营之中, 那浑浑噩噩的一段时间, 除了与那人一次对话之外, 剩下的记忆便只有她曾咬破过他的手。
一念至此, 连身上披着的这件衣服都生了刺。
姜眠缓缓退下身上披的宽大外衫,抓在手中。
“古今晓。”姜眠道。
月照君停下脚步。
没有立刻转身, 他们二人之间隔着几步之遥,竹叶瑟瑟,四周诡异的静。
一声轻笑过后,月照君,或者也可以叫做古今晓,转身道:
“你找死?”
果然是他。
姜眠的心慢慢沉下来。
纵使世间有再多令她害怕之事,唯独面对他,她不会有一丝畏惧:“我不这么认为,我就站在这里,你会杀了我吗?”
“你以为我不敢?”
倒是敢,只是他不想:“你要杀我,方法可太多了。在你没榨干我身上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之前,你应当不舍得杀我。”
古今晓微微一笑:“阿眠,比起你及笄之前,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可谓是胆大了许多啊。”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向姜眠走来。
看见他走向自己,姜眠挺直背脊没有后退。
心中恨意远远盖过恐惧:宴云笺体内的爱恨颠,她平静的生活满目疮痍,还有凌枫秋,这一切的账叫她只恨自己手里没有一把刀。
古今晓没有分寸,已经走的很近,还要再上前。
姜眠道:“滚。”
古今晓笑了:“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恩人?如果没有我,你想过自己的下场么?”
“一个重犯的女儿,流落到这,多少双眼睛盯着。没有我,你只会恩客无数,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我还要感谢你?”
“难道不该?”
姜眠看了他一会儿:“古今晓,其实你很愚蠢,尤其是在我面前。每一次我们见面,你都会再暴露些什么,你知道么。”
古今晓脸上自得的笑容有些淡化:“比如这个疤痕,让你认出了我?”他抬手,指着手上的咬痕。
“当然不止如此。”
姜眠仰头望他,他她身量虽小,审视的意味却强:“你方才的话提醒了我,其实你并不愿意救我,诚然,我对你也没有任何用处。可你还是救下我,所以你是听从别人指使。”
出手,她安全。不出手,她倒也不会死。
只是受折磨。
那么看来这幕后之人,指示古今晓救她,倒有几分真心在里边。
“你的主人不想让我受伤害。这世上,不想让我受伤的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多……”
不等她说完,古今晓扼住姜眠细弱脖颈:“别说了。阿眠,你能认出我,能想到这些,怎么就不肯忍一忍呢?”
姜眠目光雪亮:“你是我在这世上最恨的人,我不会忍的。忍着这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靠你来求生吗?”
“哈哈哈……好吧。既然话都挑破了,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你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你死,再正常不过的事。懂吗?”
“况且你以为,你的死活又有谁会真正在意呢?没死是锦上添花,死了,不过有些可惜罢——”
古今晓倏地停住,不可置信低头看。
他小腹上插着一把匕首,刀柄握在姜眠手中。
看了一眼,古今晓冷笑,手一甩姜眠被他掼在地上。
他慢慢握住刀柄,一点一点抽出匕首:血迹只染了刀身一半,这匕首并没有完全没入身体。
古今晓噙着笑,大拇指慢慢抹去刀身上的血迹,“这不是我的刀么?对了,我将它留在外衫的口袋中了。难怪你一直抱着我的衣服,原来是在等这个机会。”
“可惜了,阿眠,你胆子很大,但力气太小了,这一刀对我并不致命。”
姜眠膝盖有些扭到,闷闷的疼,她一手按着:“确实是可惜了。”
古今晓叹气,缓缓蹲下目光平视姜眠:“我一向睚眦必报,你说现在,我该如何还这一刀呢?”
姜眠漠然看他,对他无惧,对他所说的话也无惧。
古今晓看清这一点,冷哼一声站起。
“跟着我,你衣食不愁,无忧无虑,往后更有富贵日子等着你,你却犯蠢不要。那你便自生自灭,自求多福吧。”
他捡起地上掉落的外衫,翻出刀鞘,将匕首收回:“别以为我怜惜你,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一刀下去,哪怕不捅要害之处,也会没命。我懒得亲手杀你。”
“方才告诉过你,没有人在意你的死活。你可以死,只是死在我的手上,我终究会有些麻烦。反正平坦的大道你不走,那无论是饿死,冻死,还是因为这张漂亮的脸被人作践死,都是你的命了。”
说完之后,古今晓再不看姜眠,勾了勾唇,毫不留恋转身走远。
看他果真没有任何回头的意思,姜眠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好险。
竟叫她赌赢了。
这一点点微末的防身之术,还是宴云笺教的,否则以她的本事,恐怕伤不到古今晓丝毫。
她势必要激怒他,否则自己已经识破他身份,恐怕会落得上次潞州那样,不知被他喂了什么药,浑浑噩噩的昏睡。
可是家人下落还不明确,古今晓又盯上了他们,她怎能放任自己在他手中昏沉。
赌输了,他一刀杀了自己。赌赢了,便像现在这样,不杀她,却也不肯再管她了。
膝盖处一跳一跳的疼,姜眠揉了一会儿,感觉没伤到骨头,只是普通扭伤。
这一下也算值了,她琢磨着,咬咬牙站起来。
走了两步,还是能勉强走的。
姜眠沉下眉眼,默默思虑眼下的事。
也不知爹娘那边怎么样了,古今晓只求历史复现,现在已算是成了,但他知道他们没死,会不会穷追猛打?他背后之人又要如何?
若真有危机,爹爹很难出京城,不若回京亲自确认。
想到这儿,姜眠叹气,心道:在这风口浪尖上琢磨回京,也算是孤勇无匹了,一旦暴露,估计会把皇帝气个半死,然后自己被拆个干净。
思虑许久,姜眠还是下定决心回去,只她一个人不成,需要找帮手。
当今在京城中,可以帮她的人,只有顾越和阿锦。
可顾越不行,自己要去寻他,一没人手,二没信物,又容易被人发现,真出了事,还连累了他。
阿锦……
她应当可行。
姜眠翻了翻口袋,她一直配着从潞州带回来的天山翠玉,那本是一对,其中一块给了赵锦,另一块因为好看她一直带着。眼下,可算是联络阿锦的唯一信物了。
阿锦喜欢上河园的弯蕊菊,每年这个季节都会日日让宫人出去收。他只要想办法将此玉放入花土之中,等运送进宫呈给赵锦时,玉佩定会被发现。
她与阿锦有好朋友间专属的小秘密,动些手脚,旁人绝不会明白,只有阿锦能懂。
姜眠一个人在岐江陵呆了两日。
不是她不想走,而是这两日风声紧,城门把控很严,进来容易,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想要避风头,总得先让自己活着,姜眠盘算了下手中的东西,除了一直备着不时之需缝在腰带里几颗宴云笺血引的药丸之外,只有贴身放着那块潞州带来的天山翠玉。
姜眠拆下系在玉上的璎珞,那上面还缀了几颗翡翠珠子,能值些钱。
为了省钱,她两天只吃了一个馒头,前一天剩下一半,第二天吃时已经又冷又硬。但她没心思顾这些,一边裹腹,一边思索着怎么才能出去。
“哎,你们听说没?这几日戒严,是为了抓捕逃犯呢。”
“什么逃犯?杀人犯吗?难道逃到咱们这儿来了?可不得了啊……”
“看你这点胆儿,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罪犯,我听东头王大哥打听来的,好像是当官的获了罪,家眷被贬作下九流的艺妓了。”
彼时,姜眠正坐在角落里啃馒头,一手揉膝盖,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这些市井百姓的闲话,听到这一节,她慢慢顿住咀嚼。
想了想,姜眠蹭过去:“大哥,那是不是守门的兵爷只查女人,不查男人呀?”
这两天她把自己倒饬的又黄又黑,想办法粘住眼角,本来大而明亮的剪水乌瞳,只剩两条窄窄的细缝,整个人完全变了模样。
几个闲话男人回头,见是个样貌平平无奇的小姑娘,一身的寒碜衣服,一看便是穷困百姓家的女儿。
都是一样的小老百姓,他们态度挺亲切:“那是当然了,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看着就直接放行了。”
“哦……”
“咦?丫头,你是哪家的?看着你眼生,不像我们这片的人呢。”
他们人多,岐江陵自己又不熟悉,姜眠心下发紧,面上倒不显:“几位大哥,我不是咱们岐江陵的人,我是京城李员外家的丫鬟。”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古往今来姓李的总是多些,“我来这帮我家夫人捎东西,谁知我前脚刚来,后脚便封了城,我这心里急啊,前阵子刚有个丫鬟自己偷偷跑了,害的夫人在府里又打又骂,怕不是夫人也当我是跑了,我可就麻烦了。”
有人闲聊:“哪个李员外啊?”
“长安街上的呀。”
姜眠笑笑,长安街最大最繁华,总该有姓李的吧。
“嗐,那我知道了,”有懂的人出现了,“一准是翠青做工那家的邻居,那家姓李的他婆娘最是泼辣无理了。”
竟能对上,太好了,姜眠心一松,只低下头作一脸害怕委屈。
几人还很同情:“这也不怪你,出不了城,又不是你故意的,回去只需和你家夫人解释解释,她若不信,打听一番便知你没有说谎。”
“几位大哥,可我家夫人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我就怕到了夫人跟前连嘴还没张,就被乱棍打出去了,”姜眠的确着急,所以面上的惶急也真切,“反正我生的丑,若是只查女人,不查男人,要么我装扮装扮,化作男人出去应该可行。”
“哎呦,你小丫头片子,这就不懂了,前头就怕人女扮男装混过去,特意找了两个老嬷嬷坐镇,好家伙——那老妇才不管那些,只要看着不是那大老粗,略微唇红齿白的些,管你男女呢,都要再详细检查一番。”
“那老货是真扒人裤子啊,昨儿个还听说有个书生羞的要跳河呢。”
“是啊,男就是男,女就是女,你再怎么装扮,就你这瘦弱的小身板,肯定会被怀疑的。真要是被查出来你女扮男装混出城,说都说不清楚嘛!”
姜眠忙受教的点头,心中愈发焦灼。
果真没那么好应付。
这些百姓们不知京城里的事,就不明白丢的人是如何要紧。她姜眠是姜重山的女儿,人跑了,会随时上达天听,这些当差的脑袋现在暂时都不在自己脖子上,怎能不尽心卖力呢。
姜眠心下恼恨,却也不敢着急乱来,手里的馒头也不舍得吃了,打算明天再说。
偷偷溜到城门附近,找个隐蔽地方暗中观察,当真是查的很严。
运输米粮的袋子会被刺几刀,送尸车腐臭,一个危险,一个肮脏,但已经算是眼下唯二的路。
姜眠还没定好选哪个,到第三日事情忽然迎来转机,本来正在严加盘查的城门,忽然来了一传信的官兵,说让领队的兄弟都回去,不必再查了。
这两天没日没夜的查,免不了有人抱怨:“一会儿查,一会儿不查,这差事到底怎么当?”
“嗐,还不是玲珑阁那帮娘们儿,分明人都已经被琢磨死了,怕自己惹上大祸,偏来报官说人不见了。这不,也不知怎么想通了,又主动说了实话。兄弟们也别抱怨,他们也少不了一顿挂落。好了好了,走走走,这几天可累坏了。”
他们在城门口说话,姜眠离得太远,什么也听不见,只能远远看见他们动作,还真走了。
虽不知道为何会突然放开,但她躲在暗处观察了会儿,见的确撤走了兵,不再盘查城门来往的人。
反复确认后,姜眠才慢慢走出来。
平平安安出了城,姜眠心下一喜,忽听前面说有人纵马前行,提前给人让一让。
她忙低下头,跟着人群尽量往人多的角落里藏身形,也没抬头乱张望。
顾越骑在马上,连日奔波令他面容显得极为憔悴,几缕碎发自额前垂落,眼中隐隐布着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青色胡茬,显然有些时日没有休息过。
他风尘仆仆行至城门,城门口的人群早就让开了路。他没有任何停留,纵马而过。
那时他还不知道。
有的人,一次错过,步步错过。
一错过便是一辈子。
良缘血染(十)
秋风刚起, 枝叶便泛了黄。
人人都道,今年的秋来的格外早些。
武义侯府。
薛夫人从外面迎进来,刚跨进门面上已含了笑:“哥哥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要紧事, 传个信让他们爷俩去就是了,何苦累你跑一趟。”
公孙忠肃本在喝茶,见她进来, 将茶盏搁到一旁:“是有事找阿琰,但又想着有些日子没有来看你,便过来了。”
他眉眼带笑:“怎么?不欢迎我。”
薛夫人亲切自然在公孙忠肃身旁落座:“看哥哥说的这话, 恨不得让您日日住在这里呢,只怕有人嫌弃此地简陋,不愿将就罢了。”
她妙语连珠, 惹得公孙忠肃失笑, 双手交握片刻,笑容慢慢淡下来。
“我真是后悔将你嫁给薛庆历。”
“哎呀, 我是玩笑的,哥哥怎么还当真了呢?”薛夫人连忙找补, 她是真的欢喜这门亲事,这么多年,夫君始终守着她一人,不曾有半分沾花惹草,儿子争气优秀, 娘家又有兄长护着, 京城谁不羡慕她的好福气。
“他待你很好?”
“自然是好。”
“若真是好, 当年你怎会在宫中失足, 以至于未足月便胎动,以至于早产。”
薛夫人笑道:“这说来说去, 又说回去了。哥哥,这都多少年的事了,您大大小小的脾气也发了多次,今日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了?当年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庆历是男子,也不能去女眷那边,我不小心绊了脚,也不能怪他照顾不周的。”
她说起话来,明眸含笑,一看便知被照顾的很好,没有丝毫烦心事。
公孙忠肃看一会,叹:“你总是愿意体谅他。罢了,阿琰在哪,我去见见他。”
**
薛琰这两日有些伤风,没怎么出去,披着外衫在书房看书。
看见公孙忠肃进来,他还以为花了眼。
“舅舅……舅舅今日怎么自己过来了?也不曾派人通禀,让孩儿前去迎您。”
公孙忠肃解了披风,自己坐下:“不用,一家人,客套什么。”
薛琰吩咐随从去备茶,笑吟吟问:“舅舅有何指教?您许久没来了,今日定要用过晚膳再走。”
“谈不上指教,只是有日子没见你,过来看看你。”
薛琰不是傻子,闻言站了起来:“舅舅……还请舅舅不要跟孩儿生分,孩儿有什么不妥之处,您务必责罚下来,孩儿愿听舅舅教诲。”
“是么。”
公孙忠肃问:“最近对你母亲如何?”
薛琰小心应对:“孩儿对母亲……没什么不妥啊,莫非是什么事伤了母亲的心?”
公孙忠肃似笑非笑:“若是如此,以为我还会容你么。”
薛琰心一突:“舅舅何出此言。”
“你唤我一声舅舅,殊不知你心中,更想认作亲舅舅的人,究竟是谁。”
薛琰大惊失色,立刻跪伏在地:“舅舅!舅舅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您是我亲生舅舅,难道不要孩儿了么?”
公孙忠肃不说话,只这样静静垂眸望着他。
他们的视线撞在一起,这无声对视中,空气一寸一寸凉了下来。
薛琰再也跪不住,软瘫在地:“舅舅您……知道了?”
公孙忠肃语气平静:“是,我知道了。”
薛琰怔怔望着地上他鞋尖,半晌惨然一笑:“是何人告诉舅舅的?”
“宴云笺。”
薛琰不可置信抬头。
公孙忠肃冷笑,袖袍中的手握成拳,一巴掌扇在薛琰脸上:“不信是么——你觉得我会冤枉了你?我也多希望是我冤枉了你,吃里扒外的东西!!”
薛琰被打蒙了。反应过来爬过去抱住公孙忠肃大腿:“舅舅——”
公孙忠肃又是狠狠一脚:“枉我教导你对多年,你便只会这种下作姿态么!”
“舅舅明察……”薛琰不敢再上前了,红着眼眶喊冤,“宴云笺本就厌我,哪里会顾我的死活,他现在要防着您,自然想剪除您的羽翼,这才用我来离间您与爹爹……”
公孙忠肃哈哈大笑。
笑够了,沉下眉眼,揪住薛琰的衣领,扬手正正反反打了他四个结实耳光。
薛琰被打的东倒西歪,口鼻流血,已经懵了。
“我一直以为你聪明,对你诸多培养,比自己的儿子还要上心,岂知你竟如此愚不可及。你日前去寻宴云笺,对他说了什么,应该还没有忘吧。阿琰啊阿琰,墙头草是什么下场,你难道不知?”
“我没有!”
“蠢货!你去寻他,求他庇护,他就在你旁边给我写信,你不知道么?你一面说他一面写——我怎么能养出你这等蠢东西来!!”
薛琰呆呆听着,是吗?
当时他也是这样跪在地上,宴云笺伏在桌案写信,他所写的内容,是将他们二人言谈记下来,转交给公孙忠肃吗?
既然如此,当时他在宴云笺眼中,该是多么可笑啊。
竟是他自己送上门去,由宴云笺算计!
没什么可怀疑的,事实真相便是如此,薛琰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呆呆片刻,他轻笑了下,抬起泪眼看着居高临下的公孙忠肃:“真是我蠢么?舅舅?若我是您的亲外甥,您自有一万个理由自己劝服自己,我是被算计、被陷害——因为您疼我!便真的是我不好,您从来也会怪在旁人身上。天底下,谁不偏心自己的孩子呢?”
“从前您会心疼我,可如今呢?就只剩下一句……愚不可及了……”
他一面说,一面泄出一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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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低低的笑声。自嘲到有些可怜。
公孙忠肃道:“我不会有你这样冷心冷肺,养不熟的孩子。”
薛琰摸摸自己的脸,脸颊肿胀的厉害。事已至此,他也没那般害怕了,平声道:“舅舅,并非是阿琰想要吃里扒外,是因为了解舅舅您啊……您疼爱我,是因为我是母亲的独生子。您大半辈子,就看重这么一个妹妹。”
他叹气:“可当有一日,我不再是她的孩子,甚至她的亲生儿子,都是我的亲生母亲为了让我能活下去,而在一次精心布局中让他一生下来便夭折……这样的话,您还会待我如旧么?”
布局的是长公主,他是长公主之子。纵使当年她多么无奈,多么不得已,薛家的孩子都被杀了,这么多年,薛家都在为仇人养子:
“舅舅,哪怕我不是薛家的亲生儿子,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儿子,我也不至于这般害怕……您今日如此愤怒,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我愚蠢的缘故吗?”
公孙忠肃拳头捏紧,冷声道:“是你一己私欲,生了二心。否则我又从何得知当年私隐?你知道自己并非薛家亲子,第一件事便是自保,何曾想过我?何曾想过你的母亲?!”
薛琰闭了闭眼,慢慢擦干脸上残余的泪水。
低声道:“舅舅,无论您要怎样骂我,我都认。您今日关起门来,应当还是要留一线的吧。您的教诲,孩儿都记住了,从此不敢有二心,我们就当这些事没有发生过,还像从前一样,好吗?”
“你觉得可能么。”
薛琰身躯一震。
“我知你的性子。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与不知道,终究是不同的。”公孙忠肃道,“从此以后,你再孝顺你的母亲,会带着讨好,带着算计,留有余地,不可能一如从前。”
“可是我对母亲的心是不变的,”薛琰道,“舅舅也一样。您一点也不想让母亲伤心,是不是?”
公孙忠肃眸心寒光彻骨,狠狠一巴掌将薛琰打翻在地。
“畜生!”
薛琰躺在地上,脸颊剧痛已经有些麻木,心里的痛苦更是万刀凌迟:他何曾想走到这一步?原本他是父母捧在掌心的明珠,是舅舅纵容溺爱的天之骄子,顷刻之间却成了过街老鼠——舅舅不要他,兄长不要他,还有一个躲在暗处的魔鬼,威胁他。
薛琰缓过一会儿,被大力掌握的眩晕感散去些,他慢慢爬起来:“舅舅,我还是会唤您舅舅,此事您知道了,只是愤怒,可母亲若知道,她会承受不了的。我们不要让她知道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纽带,牵扯彼此的利益:“宴云笺不是我的倚仗,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现在我想一心一意向着您,只怕您也不稀罕了。可是舅舅,请您再相信我一次,宴云笺这般不留情面,我已经不可能再对他有任何想法了。眼下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是助您除了宴云笺。”
公孙忠肃沉默。
他是明白人,看得透其中利益。说穿了,不过是彼此制约。
他垂眸望着瘫在地上的薛琰:惩治他,与妹妹平安喜乐相比,他终究还是会闭目塞听,忍着恶心吞掉这苍蝇:“好。”
“杀了宴云笺,以及其余的知情人。等所有人都做了鬼,你便是薛家毫无疑问的独生子。我会帮你兜底,永远都是你舅舅。”
薛琰静静磕下一个头:“多谢舅舅。”
“将当年之事告知你的人是谁,你可有线索?”
“没有。”
薛琰仓皇摇头:“对方手段高明,我几番探查,还是一无所获。”
“这也算是一种收获,”公孙忠肃淡声道,“在这京城里,有如此手腕,做事不留痕的人能有几个?这便筛去了一大批人,做下此事,必定在你身份上有所图谋,基业深稳根底厚实的家族不会沾染,这便又筛去了一大批人。”
“剩下的,来路不明之人不过三四个之数,挑挑拣拣,若拿不定主意,就都杀了。”
公孙忠肃眉目冷冽:“当年隐秘出自宫中,你的眼睛最好也放在宫中,我便指点你到这。人,你想办法杀。做的干净点。”
……
夜深人静,宫里四处都熄了灯烛,树影茂密,愈发冷清安静。
成复没有提灯,手中拎着一方食盒,一个人朝明思阁方向走去。
到了门口,他屈起食指在门框上轻轻敲击,四短一长,顿了一会正要再敲,门从里边打开。
这么长日子未见,赵锦明显瘦了,眼睛显得更大:“成复……”
成复微笑:“知道是我呀。”
“当然知道,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我每每去找你——这还是我定的暗号呢。”说着赵锦有些想哭,“你怎么才来看我?难道不知道我日日等你?”
她委屈极了,算一算,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对不起阿锦,我何尝不是日日都想来,但最近皇上要筹备秋猎的事情,我实在脱不开身。”成复进屋,立刻关上门,将食盒放下。
“阿锦,你用些宵夜吗?我就知道你闹小孩子脾气,定不肯好好吃饭的,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赵锦没有心思吃饭。拉着成复衣袖:“成复,你之前答应办的事情,办的如何了?有消息吗?”
成复拉她坐下:“先吃东西。边吃边说。”
赵锦倔强看他。
成复道:“你吃,我说。”
赵锦这才坐下来。成复带的食物实在很香,她伸手拿了一个莲花酥,仓鼠一样吃的腮帮子一鼔一鼔,大眼睛望着成复,一副等着听的模样。
原本很好说的事情,在她这副神色下,好像不那么好说了。
成复一手搭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嗯,找到了。”
赵锦吃东西的动作慢下来:“那现在阿眠在哪?”
“已经被我安顿好了,你放心吧。等这件事风声过去以后,有机会再让你们见面。”
“……她还好吗?”
成复低声道:“就那样吧。阿锦,今日我抽空过来,是想来告诉你这消息,也是想亲自劝一劝你。”
赵锦完全放下手中的东西:“劝我什么?”
“劝你跟皇上服个软。你是他的亲生女儿,只要你肯低头认错,他就不会一直对你禁足。阿锦,现在姜姑娘已经没事了,你的心愿已了,这样跟皇上倔强着,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成复情不自禁双手握住赵锦肩头,语重心长劝慰:“阿锦,你要这样想,你被困在这里,又能帮助姜姑娘什么呢?只有出去了,重新成为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你才有机会能去照顾她,不是吗?”
赵锦望着成复,什么也没说,轻轻点头。
“还有,阿锦,算我求你了,”说到这,成复欲言又止舔舔嘴唇,深吸一口气,“皇上与柔妃娘娘为你精心择婿,忠义伯的嫡长子是个很好的人,你早早嫁给他,就能离开京城,这里真的没什么好——”
赵锦一把甩开成复的手,看他一眼,再不愿听他说一句,拔腿向外跑。
成复低喝一声:“阿锦!”
他追出去,她并未跑远,只是站在门前廊下蹲着抱住自己。
瘦瘦小小的,看着可怜。
成复无声叹息,走上前去:“阿锦……”
“你闭嘴!”赵锦一下子站起来,仰望着成复,目光里满是倔强:“你——”
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赵锦目光陡然惊恐,一把推开成复:“小心!”
成复毫无准备,不知赵锦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将他推的踉跄两步跌倒在地。
他仓皇抬头,眼前极快的划过一道光亮,带着破空声。
他被推开,赵锦自己却闪躲不及,一枚飞镖直直刺进她胸口,只听“咔嚓”一声清脆响,却不是刺穿皮肉的闷感。
而那飞镖也当一声掉在地上。
成复回头,只看见屋顶上黑衣闪过的逃跑背影。
他目光冷厉,狠狠锤了一下地,咬着牙连滚带爬扑向赵锦:“阿锦!阿锦!你怎么样了?”
失了一贯冷静,他抱着赵锦手抖个不停。
赵锦反握住他的手:“我没事,好像被刺到一点,只有一点疼。”
她一面说,手伸进衣衫,捧出一块碎了三半的天山翠玉来。
良缘血染(十一)
赵锦掌心捧着碎玉, 还不等说话,成复一把将她抱在怀中:“你方才在做什么?!在做什么!你为何要推开我?若没有这块玉,你怎么办?!”
他应当真是很怕, 抱着她,手臂都打颤。
赵锦整个人被他环抱,这不受控制的力道令她脸颊都压在他胸膛, 被迫封缄,说不出话。
好半天,成复的力道才肯松了一些:“真的只是受了轻伤?”
赵锦被他突如其来的怀抱弄懵, 点点头。
血迹没有扩散,应当无事,还好有这块玉挡了下, 成复松口气, “以后不许这样了,你真是傻的无药可救了……无论你能不能听进我的话, 明日我都会去求皇上恩典……求他恩典……”
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在这里了,无论如何。成复哆嗦着想。
“成复, 你好久都没这么抱过我了。”赵锦低声。
“嗯。”
“你后来怎么就不抱我了?”
赵锦问:“我及笄以后,你都不肯与我亲近。”
成复嘴唇颤抖:“我……”
我后来,是真喜欢你。
“成复,我,我怕……”随着赵锦带着哭腔的话, 成复感觉自己胸口处渐渐浸湿衣料的温热慢慢扩散开来。
他头皮一麻, 忙低下头看。
赵锦在他怀中, 脸色苍白如纸, 而与之对比明显的,是她口鼻处源源不断涌出的黑血。
那镖有毒……
那镖有毒!
成复脑袋嗡的一下, 陡失任何思考的能力,打横抱起赵锦:“阿锦……不怕,我马上带你去找太医,没事的,不怕……”
赵锦双手一起抓住成复衣衫前襟,眼泪不断流下:“成复,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我要死了,是不是……”
不知何时成复已泪流满面,抱着赵锦向外走,口中胡乱哄道:“是当然不是,你不会死……”
明思阁怎么这样大?
这条路为何这样长?
成复多想自己有一身强劲的武功,飞檐走壁,转瞬到达太医院门前,可现实是他双腿打颤,竟连走都走不快。
“成复……成复你别去了,不要再往出走了,”不知为何身体这般麻木,赵锦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只有喉咙还能发声,“你不要去太医院,我想我应当是不行了……你这样带我去太医院,说不清楚……自己也会没命的……”
成复微微张嘴,仰起头,眼泪顺着脖子滑进衣领:“阿锦,你别说了,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
他还是向前走,绝望打颤地闷头走。
“那你还总劝我嫁给旁人……”
成复咬牙。
“成复。”
“我、我在……”
“我肯定活不成了,我不想把你搭进去,你听我的,让我跟你说些话。”
赵锦费力抬起眼眸:“你再抱我紧些。我看不到你。”
成复忍着泪,将赵锦上身抬起,离自己脸颊寸尺之遥。
“我……我还没有、没有看见宴云笺那畜牲惨死,我不甘心…你答应我,你答应我……”赵锦软在成复怀中,唇角不停涌出鲜血,渐渐染红了下巴。
她吸着气,渐渐有些激动,哭道:“你帮我杀了他,你答应我一定要让他死——”
她手里捧着破碎的玉牌,想要举起给成复看,碎玉锋利的棱角割她手掌,她却浑然不觉:“杀了他……杀了他……”
成复满眼痛苦,眼泪滴滴砸在赵锦脸上,连牙关都在颤抖。
赵锦哭声渐停,闭一闭眼睛。
“很难,是不是?”
“不是、不是……”
“罢了……罢了……你总是有你的思虑的。你总是……总是要考虑许多利益……”她笑了一下,声音虚弱,轻轻向上捧起手中碎玉,“成复,我不为难你,你的利益我不碰,你答应我找到阿眠好吗……”
“找阿眠于你而言,应当不会损及什么吧……我只是想找到她,我想让她不要吃那么多苦,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你看,她保护过我……”
阿眠保护了她,她本该被那飞镖刺穿心口,承受惨痛,可阿眠的玉温柔护她,她到死也不觉得疼。
赵锦手上的玉碎的凄凉,成复瞳仁颤抖看去,眼眶渐热。
“阿锦,对不起……你为什么、为什么会……”
赵锦低低道:“你紧张的时候,手就放在膝盖上,敲啊敲的……你自己、都没发觉吗……”
是吗?是吗?原来是这样……
成复满心惨痛,怪不得方才她吃了几口就不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嘶而弍二午玖幺伺七吃了,他总以为她好糊弄,没想到这个单纯的有点傻的姑娘,竟立刻识破他的谎言。
“阿锦,那你为何还对我这样好?你为何不曾半点嫌弃我?我怎么值得……”
赵锦微微弯了弯唇角:“谁让我喜欢你,总是比你喜欢我,多一些呢……”
成复哽咽,痛到极点甚至失声。
“成复……你有没有把我……当作你的妻子……哪怕片刻?”
成复张张嘴,血都充到喉头:“阿锦,阿锦,你还是冰清玉洁的姑娘,我怎么敢……”
赵锦眼帘微垂,轻轻摇头:“不说这些了。”
“成复,帮我……找到阿眠,好好照顾她,让她下半生无忧无虑的。”
赵锦瞳孔渐渐有些涣散,“她回来后,我只来得及在除夕宫宴见了她一面,当时说好,她首饰太素净了,我要让她随便挑我的……她还没有。我就知道……她偷懒……就拖着……一直都不来……”
“我梳妆盒里,有一个碧玉雕的莲花簪,等你找到阿眠,你就把那个给她,一定要……一定要跟她说……跟她说……”
赵锦阖眼,头一歪,再也没了气息。
成复将她抱在怀中,早就哭的视线模糊,听她停住,颤声问道:“跟她说什么?阿锦,我听着呢。”
她始终不出声,他心轰然一震,睁大眼睛看,泪水滑落视线清晰,原来怀中的姑娘已然闭上眼睛。
“阿锦?”
没有回应。
成复慢慢跪下来。
他用袖口小心翼翼擦赵锦下巴上未干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了无生气,再不会顾盼生辉天真烂漫对他笑了。
初见利用,日久生情。可他嘴硬,哪怕对着自己,也从不认。
不是不想要她成为自己的妻子,若此生他还配、还能有妻子,他只要她。
成复很慢的把赵锦拥在怀中。
小时候,父皇陪他玩耍,他骑在父皇脖子上,天边艳阳耀眼刺目。
他问父皇,母后去哪儿了?
父皇说母后在午睡,只要他乖乖的不吵不闹,等战事结束,他就亲自教他骑射诗书,叫他吹爻埙。
他不喜欢爻埙:“儿臣不要学。”
父皇笑:“乌昭和族的男人,都是天生的情种,怎么能不会吹爻埙呢?连这个都不会,日后怎么讨妻子的欢喜?”
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要讨女人欢喜?”
父皇只是温和的笑,似乎半点也没将他话放在心上,背着他,领他玩耍。
成复安静流泪。
是啊。父皇终究是对的。乌昭和族是天生的情种,他竟不是那个自以为的例外。
为什么没有学爻埙?
为什么没有对她好一点?
成复闭着眼睛,将额头抵在赵锦鬓边,惨然一笑。
“阿锦,我活的好难啊。”
“阿锦,我是大昭的皇太子,你是梁朝的十公主,我们二人,本该是天生一对,天生一对……”
他睁开眼,穿过阴冷的回廊,穿过无边的萧木,仿佛看见他本该平坦安稳的人生。
——他是大昭的嫡皇长子,迎娶梁朝的十公主,他的弟弟是独一无二的亲王,娶了梁朝声名赫赫姜重山将军的独生女。
他们四人,两对夫妻,情深义重。世间真是没有什么比这更快活的事了。
梦境终是梦境。寄身红尘内,便是薄命人。
眼底下,只余支离破碎,满地凄凉。
……
“将军还是不见?”
府内管事走出大门,一脸畏缩模样:“是,不见。”
他本就是才指派来在宴云笺身边做事的,一言一行都小心到极点:“将军不见客,二位请回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范觉急急道:“你可有将我们的来意说明?可是按照方才的话转述的吗?”
管事道:“公子,您说这些是没用的,将军说不见,那便是不见,况且他这几日身体极其不适,这风口上,咱们就谁也别去触眉头了。”
范觉欲辩,范怀仁伸手拦住他。
“将军身体不好吗?”
“这几日都不好。”
“表征为何?”
管事为难:“这似乎不该是你打听的事。”
范怀仁没说什么,只点点头,他看的出来,此人软弱没主见,但做事还算尽心:“确实不该是我打听的。先生,在下面见将军实有要紧之事,将军若不愿见,也强迫不来,还望先生转交此封信件,在下感激不尽。”
“这……”
“你放心,这封信递上去,对你只有好处。”
管事迟疑了下,双手接过。这毕竟是给将军的信,他不敢拒收,也不敢不交。
范怀仁父子走出很远,一直两相沉默,直到范觉沉不住气,低声道:“父亲,这信递上去,就能有用吗?”
范怀仁静静向前走,微风轻扬,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
“但愿吧。”
*
管事小心翼翼递交了书信,看宴云笺似乎又犯旧疾,闭目拧眉似在忍耐,便连忙告罪退下。
宴云笺没理会他,也未拆他放在桌边的信。
门关上,满室寂冷。
宴云笺靠坐在长椅中,一点点塌下肩膀,双目沉沉望向前方,面无表情抵御心脏处似刀凌迟的剧痛。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十几日了。
大夫说他身体康健,脉搏沉稳。
但他知道不是。
这世间一定有什么出了错,这颗心会空荡,会惨痛。
他时常会觉得有种万物颠倒之感。
宴云笺缓了一会,低眸看桌上形形色色的记档。
这些都是关于他的,或者更准确说,是关于他与姜家的。
这些已是能找到的最全,但还是太少了……太少了。
这些多为战事记载,于他而言是沧海一粟,他想知道这五年来都发生了什么,叫他毒恨至此。
卷起衣袖,小臂内侧的刺青更像是一种昭示——他心爱的、情愿她一生平安喜乐的姑娘是谁?
现在又在何方?
宴云笺又翻一遍查来的东西。天边一道闪电撕裂天幕,他的脸孔被映照的雪亮。
下一瞬惊雷降至,“轰隆”一声,将人心绪都空白须臾。
他怔愣,伴随这一声苍天警示,下意识侧脸向床榻看。
那里浮现模糊的画面,少女趴在床边,一身藕杏色的轻盈绫罗,娇美温婉。
她的眉眼似隔水幕,瞧不真切:“你不要自称为奴,嗯……如果你害怕的话,那在人前我不管,人后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就说‘我’。”
她是谁?
还是床边,她像轻盈柔软的云团,跑去扶起一人,避开伤处托他手肘:“宴云笺,你别怕,他们都走了。”
“别跪啦,你快起来。”
宴云笺轻轻抚摸手肘,有些感触到曾经被那细弱小手搀扶的悸动。
他看向立柜。她影影绰绰站在那里:“宴云笺,我听你说就不怕。我相信你。”
而对面的少年,扣起大拇指与无名指置于心口。
“姑娘,云笺决不辜负。”
不能辜负的人……不能辜负的人……
宴云笺转头动作略显仓惶,桌边,他们比肩而坐。
他问:“姑娘要我办何事?”
她双手捧起桌上放的盘子,声音含笑:“宴云笺,你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吧?”
他无声吃,她伸手给他拍去碎屑。
房间里像真的有糕点升腾丝丝热气,裹挟香甜气息萦绕在鼻尖。
宴云笺听见她说:“喂,就当我提前跟你示好嘛。”
“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的人,等日后飞黄腾达,做了大官,千万不要欺负我啊。”
对面的人回答:“我永远不会欺负你。”
宴云笺站起来——他不知自己为何站起,他实在坐不住了。
祠堂里,她在他身边弯腰:“我知道你手臂也伤的重,所以不敢太用力碰你。你站起来,我帮你和爹爹说好不好。”
府门外,她声音明快温柔:“爹爹说等东南的战事解决,就带我们去北境啦,我知道你一定能办成,你一回来,我们就出发。”
山洞中,她紧紧拉着他衣袖:“既然有这样的办法你为什么不说呢?我可以给你解毒啊,鸩蓝雪的毒泯人的毒……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宴云笺双手微抖,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但没来由的恐惧顺着血液传遍四肢百骸,渗进骨髓,骨缝中都刮着风。
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他停止,闭上眼睛,忘记这些幻想。
后面一定有极其可怖的事,一定有,远远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
可是停不下来了。
宴云笺脚步踉跄走向门边,扶住门框。
向里看。
她坏笑执笔在他脸上画一道墨痕,他顽劣心起,浑不在意往出走,她却替他羞窘,央他洗脸。
向外看。
她在河水中双臂缠上他脖颈:“你不要想那么多。如果是你的话,我很欢喜……我喜欢你,不是对哥哥的那种喜欢。”
他大掌扣着她后脑将她圈揽在自己怀里,郑重其事:“乌昭神明在上,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他们在简陋的喜堂同榻而眠。
她要他将她抱起举高,用白绫覆上他双眼。
他紧紧拥她入怀:“谢谢你还要我……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伤你了……再也不会。”
宴云笺犹如困兽,跌跌撞撞向外走。
闪电将他塑成鬼魅,明明暗暗,大雨始终没有落下。
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那个他不愿辜负、不可辜负、不能辜负的人,她是谁?
他不知自己走到哪里,抬头看见一间不知名的偏房,上面挂着残损破败的红绸。
随风摇曳,比凄婉的鬼魂还苍凉。
这间府宅,本是要办喜事的。
他自己的喜事。
宴云笺按住心脏,那里似乎碎成了齑粉,看不见的血液汩汩而流。看着这条未清理干净的、残败的喜绸,就像看见那日自己掐着姜眠脆弱的脖颈,将她丢出门外,她狼狈不堪滚下台阶,就如同这截可怜零落的绸缎。
心脏前所未有的情绪膨胀到极点,恨爱交织,甚至分不清那是什么感情,宴云笺急剧惨痛弯下腰,眼前阵阵白光乍现,天地旋转,日月无光。
倾盆大雨,忽然而至。
“轰隆——”
“轰隆——”
宴云笺浑身湿透,瞳仁急速颤抖,脸色苍白如纸,薄唇渐渐变成乌紫色,额角甚至脖颈都隐隐鼓起青筋,“噗”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暗红色的心头血。
他很慢很慢地抬头。
森光下昳丽的脸扭曲,似笑非哭,生不如死。
口里轻念:“阿眠……”
——卷四:如梦令·完
风月同天(一)
天河决堤, 涕泗滂沱。
“大人要去哪?大人——”
管事不敢强拦,宴云笺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可怕,这一刻他不像是一个人, 像积年的雪,崩塌的山,染血的刀剑, 失控的兽。
他不顾一切发足急奔,转眼溶进世间茫茫大雨中。
“德叔,这……这如何是好?”值守的府卫没见过这种事情, 拿不定主意。
管事说:“大人身份尊贵,方才模样分明不对劲……应该禀告一声……”
可是,禀告谁呢?
从前侍奉的人, 再是尊贵, 总有归处。而眼下这个,任何不妥, 告知给谁听呢?
便是他死在外头,可有人会在意?
管事在檐下愣了许久, 大雨如注。
他说:“罢了。”
*
宴云笺近乎滚下马来,半边衣衫和惨白的脸颊一齐溅上泥水。
即使是这样的暴雨,也浇不灭刑场冲天的血腥气。人间炼狱,暗的无边,伴着雨声风号, 像是有阵阵凄厉惨叫回荡。
魂魄结兮天沉沉, 鬼神聚兮云幂幂。
宴云笺瘫跪, 捧起地上的一抷泥。
重刑之犯, 不可收尸,死后挫骨扬灰。
义父……姜夫人……大哥……
雨水成股, 冲刷过额发、鼻梁、下颌,顺着肌理,寸寸入骨。他缓缓将这从地上捧起的泥土重新放回,双手盖在上面,压实,抚平。
他不是人,是畜生。难怪出事以后,那样多的人骂他丧尽天良。
他的确不如猪狗。
浑身痛楚,让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被切成碎片,只剩一堆可憎肮脏的烂肉。
宴云笺深深弯腰,额头砸在地面。
整个人紧紧团成一团,似冷似痛,身上衣衫湿透,看上去就是一副蜷缩在地的骨架。
头砸在地上,溅起泥水血水。
如此反复,冲天暴雨将他洗刷成惨淡苍白的鬼魂。
良久,宴云笺倏然起身,翻身上马向城外疾驰。
京城到岐江陵快马加鞭至少要五六日的路程,宴云笺第三日傍晚便到了。
他狼狈的可怖,形容枯槁,发冠松歪,下巴上冒出泛青的胡茬。
扔了马鞭,疯子一样冲进门。
“站住!”
玲珑阁护院见一人神思癫狂,不要命似的往里急奔,立刻伸手拦。
宴云笺挥臂挡开,自己也不知使了多大力气,也看不见那两人摔出去撞断了台柱,倒地口喷鲜血。
“爷,这位爷,您有话好好说,这是做什么……”玲珑阁的吴妈妈本是不悦,待看见宴云笺出手,顿时明白这是个硬茬子,不敢硬碰,便陪着笑。
“您里面请,消消气……”
看他人虽落拓,衣衫颠沛风尘,但布料考究,束冠也非凡品,应该是个富贵人物:“这位爷,您若是——”
“姜眠在哪。”
“什么?爷要找哪位姑娘?”
她红唇开合,说出的话令他惊恐。
叫出那个名字,眼中都潋起一层薄泪:“不是找哪个姑娘……我找姜眠……”
姜眠。吴妈妈堆着笑,脑中飞速寻思,姜眠是谁?
煞神在前,锈住的脑袋转的也快:“哦——是那姓姜罪臣的女儿啊,爷,她死了。”
“……死了?”
“死了,来这没一段日子就死了。”
果然,不惹麻烦上身这说辞是最好的,吴妈妈对谁都统一口径,看此人怪吓人,怕他不信,还添油加醋以显真实:“真的死了,她那身子本就不好,来的时候就病怏怏的……”
宴云笺耳中嗡嗡作响,女人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隐隐约约隔着水膜。眼中只剩下她血红的唇张张合合:
“她是重罪之人……自然要多受点罪……”
“生的招人……”
“……哪里遭得住……死了……早就没这号人了……”
一口腥甜从肺腑涌上喉头,宴云笺喉结微滚。
他极平静,平静的有些出奇:“她葬在哪。”
吴妈妈心里一咯噔。她们这行当都是人精,听三分就知弦意。能问出这种话的,自己方才说的莫不是有些过?
话只能这么说,只是收敛老实:“爷,我们这,那还有什么好地方。姑娘被弄死了……就卷了草席……往乱葬岗一扔……”
像是被什么捅了一刀,他退一步,深深弯下腰去。
吴妈妈吓一跳,欲伸手扶:“爷……”
宴云笺猛然向外奔去。
日薄西山,夕阳沉入地底,只剩最后浅浅一线。
乱葬岗就在这吝啬的金光里,腐烂,肮脏。
有的尸骸上有森白的皮肤,有的腐败,有的只剩一副惨淡的骨架。
宴云笺扑到地上,一个一个翻找。
满手泥泞,他不知疲倦,双眼发直,一双冷玉般的手,直至十指指甲全部脱落。一直从日暮西陲到夜幕深深,从一个白日到下一个夜晚。
湿冷的凄雨始终陪着他。
翻遍了整座乱坟,看过每一处枯骨,寂黑的天空无星也无月,上天再也不肯让他看阿眠。
阿眠、阿眠、阿眠……
他找不到他的阿眠。
这里无数凄惨、荒败、无数可怜的悲凉魂魄,他的阿眠在哪呢?
耳中嗡鸣声愈发重,似有尖笑没完没了的叫嚷。
你找不到了……
她早就死了啊……
你害死她的……
宴云笺仓惶四顾,无数细小嘈杂的声音刺进耳膜,渐渐变成巨大的轰鸣声,大脑似乎插.入数根钢针,每一根都尖锐狰狞:找不到了……没有了……她死了……
好半天,他无意识笑一下。
很短促,笑容僵在唇边,旋即一串低沉的笑声自胸腔流泻而出——他都毁了什么,可知他亲自摧毁的是什么?!
没有力气了,他一点一点滑到,躺在地上。
天空像野兽的口,黑深可怖,他轻轻唤:“阿眠,阿眠。”
视若珍宝的成亲礼,他亲手将他心爱的姑娘丢出府门,滚落台阶。
他对她说,别叫我阿笺哥哥,你再敢这样唤我一句,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他对她说,把眼泪收回去。这样只会更招我厌弃。
说,你最好上刑架时,也这么硬气。
我把他们的眼睛挖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我不让你死,岐江陵有个玲珑阁,闻名天下,你可知晓?
宴云笺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喉中呛住,他蜷缩着剧烈咳嗽,胸腔里带着风,濒死的鹤,每咳一声都用尽力气。
“阿眠……阿眠……”
“义父……姜夫人……大哥……”
他绝望呜咽,再往下嘴唇翕动,便听不清了。
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双手捂住头,浑身发颤。
“啊……”好疼啊。
“啊……”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啊——啊——啊——!!”
声声凄厉、粗哑、如野兽一般的嘶嚎,癫狂惨烈,剧痛入骨。
宴云笺紧紧抱着自己,缩在地上,嗓子完全撕坏,也没了人模样。
他张张嘴,喉头剧痛,发不出声音来了。
他的家人,他的妻子,他珍爱的一切。
都被他亲手摧残,毁灭,只剩分不清彼此的泥与灰。信仰坍塌在眼前,乌昭神明也弃他而去。
宴云笺睁着眼安静许久,他躺在这里,就像一个新死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动一动手指,抽出腰间漆黑沉重的匕首。
他起身,换做双膝跪地,左手扶在泥泞的土地上。
刀锋雪亮,抵在食指指根一点一点下压,锋利的刃片齐根斩断手指。切口处鲜血狂涌,他未曾理会,只将断指轻轻盖上土,埋在地下。
忘恩负义,断指可还。
可千百年前,真正的乌昭女神惩罚背义之人的传说中,不是这样的规矩。
给负恩之人留下一根手指,那是乌昭女神的仁慈。除却那根手指,身魂都被丢入炼狱湮灭——背弃恩义,断指怎么够还呢?
乌昭神明再仁慈,见到他这后辈,只怕也要他身裂骨碎,再不留任何东西污这世间。
忘恩负义,断指亦不可还。
“等一等我……”宴云笺抖着唇,“阿眠……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但他偿还之前,被他卑劣弄脏的,要亲手洗干净。
很久,他闭了闭眼,脸颊贴在这片土地上。
薄唇微动,只剩气音:“阿眠,我知道我不配被原谅,可我,还是很想去找你……对不起要你再见到我……对不起……”
宴云笺跪在这,睁了一夜的眼。
天色发灰微亮,所有思绪收歇。
他沉默起身离开这里——有离开的部分,也有什么,连同那根手指永远的留下来。
……
范怀仁半月来向将军府走了三趟,每次都被告知人不在府上。
去哪了?不知道?何时归?不知道。
这么多天了,连个信都没有。
范怀仁在街边坐下,一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衫,头戴斗笠,每每有人经过,他便抬手轻轻一压帽檐。
派出去的旧部也没任何回信,纵心急如焚,也是无计可施。
范怀仁一声长叹,旁侧有脚步声渐近,他随手压下斗笠——京城之地,看见他暗金眼眸总归麻烦。
“范先生。”
范怀仁一怔,忽地起身,双手扶住来人反复确认:“……公子?真的是你!”
方才还想着,这一刻人竟出现在眼前,更难得是他会叫住自己,这竟不是做梦?
他望着对方,启唇半晌,目光上下扫动,道:“公子还……还认得我?”
“范先生怎会在此?”
他认得自己,也无厌恶之色。
范怀仁细细打量宴云笺,越看越是心惊——他足足瘦了一大圈,几乎有些脱相,衣衫在身显得空空荡荡,脸色苍白似鬼,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见他如此,他也说不清心中滋味,不能厌恶,也无法怜惜,终究是一声长叹:
“公子,您怎么成了这样?是看过我给您的信了?”
宴云笺道:“什么信。”
范怀仁微愣,一把抓他手腕,力道极沉,满眼不敢置信:“我送的信,您没有看过?”
宴云笺摇头。”那难道您是……是恢复了?您是解了毒么?”不……他没看过信,他怎么知道?范怀仁嘴唇细颤,“公子可知自己身中爱恨颠之毒?”
宴云笺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怎么了?”
“无碍,”宴云笺低声,“我不知晓,但心有猜测。”
他空洞的眼微微凝聚,轻道:“范先生如何得知?”
“这事说来话长了。”
范怀仁奉宴云笺为主,他的性子自己最是了解。此等狠辣剧毒,用在一般人身上都已是极度折磨,宴云笺受了,姜家又……根本不敢想这些日子他受了何等摧残。
仅听爱恨颠三字便已经那般大的反应,范怀仁不敢说太直接,想着缓一缓,“公子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既然您知道这些,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来。”
宴云笺却不想提,只问,“您如何得知……那毒。”
那三个字难以出口,锋利的像会割断自己的喉咙。
范怀仁向四周看了看,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公子,那便随我去个地方吧。”
***
踏进京城的地界,姜眠心中只想谢天谢地,岐江陵到京城这段路,走的可谓绞尽脑汁——不是想办法搭车,就是趁人不注意藏在货堆里捎一段,好在后来碰到一个好心的大婶,看她穷,不收她钱。
按说手里要有匹马,有个六七日也到了,可惜身上值钱的物件还要用来联络阿锦,剩下的保证裹腹,此时此刻,真是一点钱也没了。
进京之前,姜眠先把自己拾掇的齐整些,否则怕被当做流民赶出来。
头发全部挽起用一根发带扎好,因为没有梳子,显得碎乱了些,眼角还是用胶粘住,还将嘴角也向下粘了点——只叹她皮肤怎么折腾,一见水还是一样的白皙娇嫩,这本来是件值得开心的好事,但此时此刻,于乔装一道上实在是麻烦。
无奈,只能扑了点土,尽量弄得寒碜些。
此刻是平安进京了,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办。姜眠手里握着玉,算算时间:阿锦一向精细,对上河园的弯蕊菊情有独钟,那些花挪进宫里就开不好,所以每年她都命人到外面来采摘,不过这个时节,弯蕊菊还没盛放,若要等的话,三五日七八日都有可能。
其实她着急,最急的不是想立刻知道父母哥哥的下落,而是怕他们误会自己死了,伤心欲绝。
姜眠默默垂头想,一边向前走,忽听对街传来马蹄声。
以她这一路的经验来说,凡是骑的、坐马车的,身份都可能或多或少尊崇,未免被认出须立刻避开为妙,只往市井人堆里扎。虽说装扮一下不大看出原本模样,但小心总没有错。
耳里听着动静,姜眠不动声色换了个方向,对小巷熙攘的人群走进。
像鱼儿入水,瞬间淹没在人群里。
马车中,范怀仁低声道:“我没有立场劝公子宽心,也知任何人都难以做到。这话说来自私——您还有未竟之事。”
“我知道。”
“不只是乌昭和族的事。”
“我知道。”
范怀仁叹:“公子心性之坚确实令人叹服。我……我还有一事恳请公子,您亦是被歹人所害,实在不算……不算……”
身为乌昭和族,此话的确难以启齿,范怀仁说不下去,隐晦道:“公子应当明白,老朽身为同族,只盼您切勿伤害自身。”
宴云笺很平静:“嗯。”
他越是这般,才越是叫人心中难安:“公子若是……”
“范先生不必说了。”
范怀仁抿唇。
只听宴云笺继续:“我还有事要做,不会立刻以死谢罪的。”
范怀仁很想问一句那以后呢,但还没思量清楚,见宴云笺轻掀车帘,向外看。
外面是一条窄窄的小巷,熙熙攘攘,尽是些市井小贩。
“怎么了?”
马车在疾行,那巷中景象一闪而过,转眼便看不见了,宴云笺还如僵冷雪塑,一动不动。
范怀仁又问:“有何不妥吗?”
宴云笺放下手。
“没有,”他安安静静,甚至还浅浅弯了下唇,“什么也没有。”
风月同天(二)
这是一处城郊的偏僻宅院, 院子不大,打理的还算齐整利落。
“范先生今日怎么亲自……”
里面迎出一人,双手抓着一簸箕药材, 长袖挽起露出小臂,一面走一面招呼。话说了一半,整个人都呆了。
“这……”张道堂望着范怀仁身后的宴云笺, “范先生……”
范怀仁低声解释:“公子已经恢复了。”
“什么?!”
张道堂也不管他辛辛苦苦晾晒的药材,一把扔了,药材连簸箕都滚到一旁。
他急急上前, 上上下下打量宴云笺:“少将军您……”
一开口,却还是以往的习惯。
然而,他的称呼却让宴云笺脸上微微血色急速褪去, 表面还是平静安宁, 却无端让人觉得他苍白昳丽的皮囊下,内里正在急剧腐败, 朽烂。
一个称呼,似杀他一遍。
张道堂本不是个心细之人, 可看宴云笺,竟觉得格外易碎,语气也飘忽:“哦……就是……”他也不知该叫宴云笺什么,索性什么都不称呼,“爱恨颠是当今世上最歹恶之毒, 没有解药, 真的……已经解开了吗?”
他追问:“怎么解开的?”
宴云笺说:“我不知。”
张道堂双手握了握, 不知该与他再说些什么, 似乎责怪他也不对,不责怪他也不对, 干脆转头看范怀仁:“范先生,您……您带人过来,怎么不事先知会一声呢?”
范怀仁道:“此事复杂,我们也是碰巧遇上。话赶话的,便将公子带来了。凌枫秋怎样了?他身体又不好了么?”
不是凌枫秋。张道堂叹气:“今日元叔在我这啊。”
“元叔在此?”宴云笺上前一步。
张道堂说:“是。只是他现在未必容您。”
这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范先生本就是宴云笺的旧部,心向着他自不必说。而自己,虽原来在烈风军当职,但因着年轻,终究在少将军身边较多,几乎日日一处,感情深厚。知道他所犯恶行并非有心后,对他的感情变的复杂,但绝非纯粹的厌恶。
可元叔不一样啊。
宴云笺轻声道:“我想见见他。”
“您先进来。”
进了屋,偏房中放着一简单的床榻,虽然陈设简单,但用料讲究,一看便是悉心照顾的。
凌枫秋躺在上面,安安静静的,像是睡着了。
“元叔应该在后院呢,等他进来再说。您先看看凌枫秋,爱恨颠的事,我们就是从他这得知的。”
张道堂坐到床边,捻起一根银针,便要对着凌枫秋眉心下针。
宴云笺低声:“他正睡着,先让他休息吧。”
针尖顿在凌枫秋眉心肌肤半寸处,迟疑一瞬,终究收了起来。
张道堂心中大叹:这才是他认识的少将军啊。苍天无眼,为何如此捉弄苦命人?
忍了忍情绪,他转身道:“爱恨颠毕竟是剧毒,您坐这,我想为您把把脉。”
宴云笺便坐下来。
张道堂尴尬,没看宴云笺的眼睛,他很清楚对方明白,自己不是担心他身体,而且担心这个毒有没有复发的可能。
他脉象强劲,略有虚浮,也是近日来休息不足的缘故,丝毫不见病态之意。张道堂一边切脉,一边在心中思量:原来少将军的脉也是他看的,这和之前没什么不同,爱恨颠一毒一解,就从来没留下痕迹,难道此毒便如此神奇?还是真如姑娘所说,他张道堂就是医术不精……
想到这里,张道堂微微一怔,旋即一身冷汗。
当日……当日……
他为少将军把脉,姑娘追问还有无其他,他回答没有,姑娘便说他医术浅薄?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可能是吧,也许当时姑娘只觉少将军受伤深重,而自己说并无大碍,她不放心?
总归不该是知道了什么……
张道堂想的心惊胆战,偷偷看宴云笺一眼,见他从坐下起,便一直是那一副平静的表情,连眼睫都没颤过一次。
——若他伤心大哭,歇斯底里,反倒还能提上一提,他这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反而让他什么都不敢说了。
张道堂缩回手,斟酌道:“自从在凌枫秋那里得知此事,我便翻看了高师父的记载,只不过他从医一道,对于毒经并不擅长,所以记载甚少。他的手书上记,此毒有很长的潜伏期,中毒之后与常人无异,只待时日催发孵化,便会……”
便会怎样,也无需他宣之于口了。
“只是……”
张道堂清清嗓子,声音越发低下去。
“只是什么?”宴云笺慢慢开口。
张道堂犹豫。
宴云笺又问:“只是什么?”
他每说一句话,那种怪异感就越重,不似活人,像皮囊包裹着血液与骨骼。不知哪一下轻轻一戳,会碎成一滩脆弱泡沫。
张道堂慢慢道:“只是,按常理来讲,此毒无解,终其一生也就如此了。不知您是有何奇遇解了此毒……以后还有无遗症,我便不得而知了。”
“嗯,多谢。”宴云笺轻轻点头。
屋中一时寂静,片刻后,宴云笺问:“凌枫秋如何得知我中毒之事?”
“这就太复杂了,”说起这个,张道堂语速才快了些,“当日也是巧的很,歪打正着终于明白凌枫秋的意思——他是对您……对姜家发生那些事有隐情要讲,只是他这般模样,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大急之下又会崩溃,所以只得慢慢来。他写在纸上的文字根本叫人看不出所以然,废了一张又一张。后来是范先生,拿着那些废纸推论研究,终于说出那毒的名字,凌枫秋拼命点头,我们这才知晓原来竟是这般缘故。”
宴云笺目光微转,向范怀仁的方向:“辛苦您了。”
这四个字,简直通透太多的辛酸,要如何踏足这里,如何由人接纳,又如何信誓旦旦保证自己所奉之主绝非狼心狗肺之人。此间苦楚,实在不能一言诉之。
范怀仁眼底微起水色,又大觉心痛:“公子实在不必客气。”
正说着话,后院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时屋中都安静下来。
元叔走进里屋,一眼便望见屋中多了两个人。
看见范怀仁,他只当是空气,目光越过他望向宴云笺,周身气压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他为什么会进来。”
张道堂站起来:“元叔……”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宴云笺走向他。空荡荡的衣衫随之晃动:“元叔……”
元叔上前一步,两人距离极近,他右手一甩,一把银质的小刀弹出,往前一递,毫不犹豫在他小腹上捅了一刀。
宴云笺丝毫未躲,生生受了这一刀,一丝鲜血从唇角流出,他抬手抹掉。
范怀仁眉眼一沉:“冯兄!在下一直敬你是个硬汉,请你理智些,我家公子他……老朽无法为其开脱,但看在他并非本心而是被人毒害的份上,请您手下留情。”
张道堂也道:“元叔您这是做什么,您不都已经知道了少将军他是中了爱恨颠之毒吗?”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避讳不避讳了,“爱恨颠是顺着伤口进入肌理的,并非口服能导致,这就证明那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凡人如何躲得过?若不是为战受伤,也不会被人暗算于他了!”
张道堂咽了咽口水,这件事说来说去,都是无奈:“元叔,我不是求情或什么,我只是想说,此事……谁摊上谁倒霉,如果少将军真是丧尽天良之人,此刻他也不会这般难受了!”
元叔冷笑道:“他难受么?”
刀还插.在宴云笺腹部,元叔的手因痛恨与苦楚不停颤抖,他死死握着刀,恨意驱使他拧转刀把。
利刃切肤,在伤口中转搅,拧动。
而除去方才擦掉唇角血迹那一下,宴云笺一直静静站立。
“如果他难受,他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这般好端端的模样,我竟不知是用了什么脸面。大错已经铸成,难道一句轻飘飘的‘同是受害者’便可揭过?真是好无辜啊!”
“若真还有点感恩之心,有丝人性——当立刻自裁谢罪才是!”
范怀仁道:“冯兄,公子之罪,在下不敢为其开脱一二。但下毒的元凶还活在当世,难道自己先死了,徒留歹人在世上快活?那才是真的完全入套,遂了他人心愿。”
元叔沉默,将头侧向一边。
“元叔。”
宴云笺开口,嗓音沙哑,犹带血色,“您教训的是。捅我几刀,我甘愿受着。”
元叔看回他,唇角一抹冷笑:“这会儿功夫做这番姿态又有何用。我不会再拿刀捅你了,免得再被人说你无辜受害,反倒是我苛责。”
宴云笺轻道:“当然不是。”
元叔握一握拳,垂眸凝视那把插.在他身上的刀。
这把刀还是他前年生辰,姜眠送他的礼物。削铁如泥,深得他喜欢,如今切进宴云笺骨肉中,都像是弄脏了。
元叔一下拔.出刀来。
骤然抽刀,比刺入肌肤时更为痛楚,宴云笺却连一声闷哼也无。
张道堂看的倒吸一口凉气:“袁叔,您别再……”
“我知道。”
元叔手缩进袖口,用衣袖慢慢抹去刀背上的血迹,将这把刀重新变得光亮干净。
他看张道堂一眼:“我不会把他杀了,也不会再伤他了。脏我的手。”
“宴云笺,你想让我捅你几刀是为了赎罪吗?真是可笑,你是为了自己,你想着受我几刀,自己心里能好过些,是与不是?我告诉你,你做梦!难道我捅你一刀,你的罪孽就可以随之减轻丝毫?!”
宴云笺微微启唇:“元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叫我元叔,不用跟我解释。”元叔深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宴云笺不是这个意思,可他真正的深意,他也不愿意去深想,“你我之间,也只能如此了。范怀仁是你的人,站在你的立场,看得到你的委屈;可我十九岁就跟了将军,我看不见你的无辜。因为你所中之毒,我忍着没有下手杀你已是仁慈至极——!我没有办法,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宴云笺看着对面帮他打理成亲礼,笑吟吟问他各项摆设是否符合心意,他忙的忘记吃饭他便如老小孩般笑闹要端碗喂他的人——当日笑语依稀,如今那眼中却只剩憎恨。
他轻声道:“是。”
范怀仁不忍:“冯兄,公子他并非真心——”
元叔惨淡大笑:“真心也好无意也罢,背叛与狠辣是事实,我不会原谅他手上沾的血。”他凝视宴云笺,“将军视你如子,夫人……夫人她只是嘴上不说罢了,公子将你当做兄弟,姑娘……姑娘……那可是你们大婚之日啊!”
宴云笺静静受着。
若刀剑之痛,切于肌肤,能叫心解脱一些,那么言语之利,则蕴锋刃于无形——皮囊完整,内里已碎。
“咳……咳……”
后面传来一阵低喘的咳嗽声,张道堂如梦初醒,连忙跑去:“凌枫秋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凌枫秋跌跌撞撞坐起,拼命摇头,一条残肢向前伸着。
张道堂去接,他挥开,再伸手,他还是挥开。
宴云笺看见,走上前握住:“凌枫秋,是我。”
凌枫秋手臂剧烈颤抖好半天,不停指着自己的心,扑起来双膝支在床板上弯腰,向宴云笺做出一个叩头的动作。
宴云笺没让他磕完,扶正他身子:“别自责。我中毒和你无关。”
他声音很低,低的像一触即碎的泡沫。
凌枫秋垂头不停的摇,光秃秃的手臂夹住脑袋,浑身发抖。
宴云笺抓住他两只手臂,轻放下:“不晚。”
张道堂不忍再看,别过头。
不晚吗?
分明凌枫秋从一醒来,便有话要讲,只是表达不出罢了。明明知晓未来的惨剧,却无法示警,得知事实既成,于他,于所有人又是何等打击。
凌枫秋因宴云笺稳静的声线而渐渐地缓和,手臂滑落,刚好扫过宴云笺血湿的衣料。
他微微一怔,沾血的手臂举起,另一条手臂急急指着这方向,似乎在问他怎么了。
宴云笺道:“无碍的。”
凌枫秋手臂缓缓回落,顿在半空,忽然又抬起,动作急迫许多。对着宴云笺先指指自己的头,紧接着是双眼,而后摸一摸耳朵,最后横在自己心口上。
这一套动作做了两遍,宴云笺忽然抓住凌枫秋:“害你之人便是给我下毒之人,对么?”
凌枫秋浑身一颤。
下一瞬,他大力点头,旋即幅度渐低,又拼命摇头。
不知究竟是什么事,他不停捶打自己,整个人渐渐崩溃,再度神思混乱。
“好了,好了,”张道堂双手一起按住凌枫秋肩膀,回头看宴云笺,他还是方才那副问话的神态姿势,“……凌枫秋极其脆弱,越是逼迫,他越会崩溃,您有此一问,已经取得相当进展,不要逼他。”
宴云笺没有再追,复又沉默。
死一般的寂静中,范怀仁上前担忧道:“公子,你身上的伤去包扎一下吧。”
宴云笺摇头,只说:“我回去了。”
他慢慢向外走,像是什么也没入眼一般,偏破的屋中起了穿堂风,浮起他碎发。
这京城的风比东南冷多了,比曾经他在深宫的那十年还要阴寒。
元叔看着宴云笺苍凉背影,一言不发跟上去,范怀仁连忙伸手拦住:“冯兄。”
“怎么?”
“冯兄,在下恳请您放过公子这一次,”范怀仁低下头,“说句不该说的,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公子既已解了毒,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
他一连说了三个绝对。
元叔漠声道:“我与他相处五年,你与他相认多久?你凭什么说自己了解他。”
“从见了他到现在,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范怀仁闭了闭眼睛:“我倒是希望,他能痛哭出来。”
他是乌昭和族啊。
不知是以怎样的意志坚持着,若非肩上还有未完的责任,活着,岂不比死更难。
“他死了,谁来为姜大人昭雪?”
元叔目光一顿,慢慢转头,深深望着范怀仁。
“难道冯兄忍心让姜大人永远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污迹,千年之后还在遭人唾骂吗?”
纵使不愿承认,却也清楚,这一局若想翻盘,只有宴云笺此刻的权倾朝野才能做到。
元叔说:“我说了不会再伤他,那就是不会。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想问他几句话,别再跟来了。”
*
宴云笺听见脚步声,驻足转身,面容平静凝望元叔走近,甚至还对他露出了一丝淡的快看不见的笑。
元叔冷硬的心刺了一下。
忽然就理解了方才范怀仁那句那句“我倒是想让他痛哭出来”。
原来笑竟比哭还叫人不寒而栗,如一抹随时会散去的轻烟,他就像无数碎片囫囵拼凑出的一个人。
心中痛恨不减,却亦禁不住眼眶一热,元叔压下情绪,声音毫无起伏的冷:“你最后在哪杀了将军一家?可还还留下了遗体?”
“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了你别装傻!”
喝完这一句,元叔的眼睛红了:“若朝堂上任何一人发现我们的行动,必定会报给狗皇帝以谋大功一件,能做到秘而不宣的,除了你,还有谁?”
宴云笺反应过来,声线都抖了:“元叔您……您当时将、将义父他们救出来了?”
元叔将信将疑:“你不知晓?”
宴云笺不断摇头:“真的不知,不是我做的,我以为他们死在了刑场……”
元叔看了他很久。
恨不假,但他对此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宴云笺,并非一字不信:“换囚为尸的行动,你不知道?”
宴云笺眼眶骤红,机械摇头。
短暂的沉默后,元叔道:“行刑那日暴雨,观刑之人本就极少,又因视线受阻,给了行动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们寻了三个样貌身形与将军一家相似的尸体换去了刑场,而他们被救了下来——姑娘手里有一块死士令,你知道么。”
像猝不及防的一支利剑贯穿心口,宴云笺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这一节,他知道。
“若非你的歹毒手段,姑娘本该和将军一家一起被我们救出……”元叔目色怨毒,“但就算如此,也是无用,在转移过程中,将军他们被人劫走,对方武功之强,我们根本无法匹敌。”
宴云笺心脏愈发绞疼:“……会不会义父他们还没有死?”
元叔安静许久,侧过头。
“把人劫走,要么为生,要么为死。若将军他们还活着,为何连个平安也不报?”
风月同天(三)
襄德宫。
凤拨云坐在梳妆镜前, 懒散捏着一只青黛,纤指微翘,漫不经心轻轻描眉。
她本就生的极浓艳, 这样淡扫几笔,面容更添明光,绝色逼人。
镜中的美人向来唇边含着三分笑意, 眼波流转,一派妩媚,此刻却冷若冰霜。
视线平直片刻, 唇角微勾,露出一个阴冷的笑。
天边一声闷雷,她缓缓侧头向窗外, 大雨毫无预兆落下来, 雨幕连成一片,屋内轻纱帐帘晃动摇曳。
掌事姑姑秋心走进来, 到凤拨云身侧低眸行礼:“娘娘,事都办妥当了。”
凤拨云放下青黛, 双手微拢:“我想去宫墙那走走。”
她没有自称本宫,语气怅然。
秋心心中一片明镜,看一眼外面天色,换了称呼:“殿下的心意,长公主会明白的。今日是她的忌日, 方才奴婢悄悄去给长公主上香时, 心里也想着, 她在天有灵, 必定会安慰的。”
“皇长姐死在五年前的今日,也是这样一场大雨。”
凤拨云出神片刻, 道:“我终究是比不得姐姐……北胡好儿女,坚韧不屈。等来日我能给姐姐亲手上香那一天,望她千万莫要嫌我。”
“怎么会呢?长公主会为殿下骄傲,亦心疼殿下。”
何尝是长公主心痛,她自幼看着殿下长大,又陪她跋山涉水来到这里,眼见着她如何受尽屈辱,一点一点站起来到如今这个地步:“殿下这些日子受委屈了。这两年,比刚来时好了许多,奴婢还以为日后能少吃些苦了,哪成想一朝开罪赵时瓒,他竟还是这般狠辣,不顾情面。”
“情面?我和那姓赵的牲口有什么情面可言?”
凤拨云站起来,缓缓抓住摇动纱帘,长长的护甲在纱帘上划过,发出一道刺耳的裂帛声。
“这难道不是好事?他命我思过,又因赵锦新丧,半月不曾踏足这里,我也少被他恶心几回。”
这话秋心难接,只微微抿唇,疼惜望着凤拨云。
凤拨云微微挑眉,笑道:“姑姑不必心疼,好事儿总不会自个从天上掉下来,付出些代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况且我看这个宴云笺,怪的很,像是不记得自己亲娘的遭遇一般。这些日冷眼瞧着,还真看不透他在谋划什么。”
秋心道:“不是说乌昭和族背恩寡义么?他父亲是乌族,且他算是梁朝半个皇亲,身体里有一半姓赵的血,这些都是肮脏下贱的血统,做出些畜牲行当来,也不足为奇吧。”
“血统之说也罢了。”
凤拨云重新坐下来,斜斜倚靠,美目中情绪深不见底,“姓赵的只能养出一条狗,姜重山却能养出个狼崽子。只是好好的狼,忽然又变回了狗,我看他是失心疯了。”
秋心淡淡一笑:“失心疯也好,真恶毒也罢,都不重要。他肯对姜重山出手,省了咱们不少心力。”
正说着话,后头墙壁上挂着的小小银铃忽然响动。
两人一道闻声看去。
秋心脸上显出隐隐激动的喜色,凤拨云倒比她稳重许多,目光冷静,带着深不可测的粘稠。
“本殿下等这一天,真是等了太久了。”
她一点一点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千娇百媚的模样,像正在吐信子毒蛇。
凤拨云走到床榻边,掀开被褥,打开里面机关暗盒,取出一套叠的方正的衣裙,上面端端正正摆着一套流苏银饰头面——这是北胡未嫁女的穿着打扮,她是公主,这套装扮更显华贵。
凤拨云亲手捧出,眼神一扫,秋心立刻会意,转身给殿门落了锁,又熄了几盏灯。
这样一来,连窗外的雨声都小了许多。
凤拨云纤长眼睫微垂,再抬起时眼中只剩一轮冷光:“长姐在天有灵,这是在帮我呢。”
“秋心,给我改妆吧。”
***
密室的烛火昏暗,将凤拨云美艳的脸映照的如同鬼魅,嗜血又明艳。
一步步走下台阶,哒哒哒细小克制的足音敲击地面,头上戴的万千银质流苏叮当作响,清脆动听。
幽暗窄小的长廊走到尽头,豁然开朗,是一方开阔密室,中间摆着一张石床。
石床边站的人看见凤拨云,忙低头上前,蹲身行北胡礼。
凤拨云微微摆手:“出去看着。”
“是。”
人一出去,室内便只剩下两个人。
凤拨云微微一笑,步伐优雅走到石床前面三尺的金椅上坐下。
“姜重山将军,别来无恙啊。”
对面的石床上,姜重山盘膝而坐,手脚都被铁链锁住,微微垂头,虽睁着眼睛,却如同死了一般寂静。
他不说话,凤拨云也不恼,甜美的笑着,一手轻轻绕头上垂下的流苏:“姜大将军,您的舌头本殿下留着,可不是用来做摆设的。当然了,若您实在不愿开口说话,本殿下却也不舍得把它割了……要动点什么,也得先从你的妻儿开始。”
她曼声道:“若你还这样不知礼数,我说话,你不答,我就在你妻儿身上拆点什么下来,给咱们助助兴。”
姜重山慢慢抬眸。
凤拨云灿然一笑。
“顺贵妃娘娘。”他平声道。
“你叫我什么?”
“顺贵妃娘娘。”
凤拨云脸上的笑消失,一把取下腰间悬挂的鞭子,对着姜重山胸膛凌厉一抽:“我让你说话,你倒知道怎么恶心我。难道你认不得我身上的胡装,认不得我的身份吗?!”
姜重山道:“你什么身份?你的身份,就是败国的战利品。”
听到这话,凤拨云反而不气了。松松握着鞭子,重新坐下来。
她懒洋洋斜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拄在扶手,托着下巴:“将心比心啊姜重山,你说这句话之前,也不想想你心肝宝贝的女儿,可能此时此刻正辗转在男人身下哭泣求饶呢——那些臭男人嘴里骂出的话,可比你刚才骂的难听多了。”
姜重山浑身剧烈一颤,冷静的模样顿时碎裂,眼眶骤然发红,挣扎着往前扑,但他手脚拴的铁链长度刚好,根本没有任何活动的余地,亦挣脱不得。
凤拨云看的心情大好,嫩葱般的手指在脸侧轻轻点着,悠闲欣赏。
看够了,她道:“这就受不了了?姜重山,我劝你再开口说话时,好好掂量掂量——我这个北胡贱奴么,听那些话已经习惯了,不觉难堪;更何况进宫做皇妃,锦衣玉食,更是无妨。但你的女儿去做官.妓,那可没有我幸运呀。”
她红唇开合,反讽的话源源不绝,语调千娇百媚直如涂毒利剑,一刀一刀剐在姜重山身上。
姜重山用尽力气挣手臂上的铁链,那锁索链却纹丝未动。
这是普通精铁,以他的力气,用不了全力便能拗断,但此刻他力量损失,必是被动了手脚,内息空空。
姜重山垂眸分辨,慢慢松了力气。
“凤拨云,你想怎么样。”
凤拨云微笑:“这才是聪明人么。”她目光放远,徐徐落在暗室静谧的烛火上:
“从我踏上梁朝这片土地开始,便将故土与家国缄默于心,却不曾想一朝吐露,第一个听的人竟是你。姜重山,你还记得呼图楚吗?”
姜重山记得:“呼图楚是位骁勇善战的将军。”
“还有呢。”
姜重山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做声。
“他是我北胡最英俊,最勇敢的男儿,战功赫赫,无人能敌,令多少人倾慕。皇长姐十五岁那年,父皇为他们二人赐下婚约,她本可以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可惜一朝惨败,呼图楚……竟落得被你梁军万马践踏,碎成血泥的下场。”
姜重山无话可辩。
“皇长姐与呼图楚佳偶天成,两心相悦,我为他们高兴的紧。然而最后……却一方惨死,一方屈辱和亲,都落得尸骨无存的结局,”凤拨云目光慢慢回正,一字一顿,字正腔圆,“从那时我就立誓要为长姐,为将军,为家国报仇雪恨。”
姜重山并不意外:“你和你的长姐很像。”
“你是说激化君臣矛盾的手段么?”凤拨云半垂眼眸,想起了什么,笑道:“是啊,若不是本宫,赵时瓒会对你忌惮至此吗?”
“这枕头风果真名不虚传,兵不血刃,就将赵氏赞想铲除你的心从七分提到了十分。对于你,他一日不除,便一日寝食难安。说到底,你还得谢谢我呢。”
姜重山漆黑的瞳孔平静如一潭死水,凤拨云说了这么多,他却没有任何或悲愤或难堪的反应。
凤拨云微顿,眯起眼睛:“姜重山,你这么快就忘了我方才说过的话,还是说你想见一见自己妻儿身上的哪些部分?”
姜重山道:“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杀还是折辱,你又何必浪费唇舌。”
“我确实很想杀了你。”凤拨云道:“杀了你,用你的人头为我的故土,我的长姐讨还一份公道。”
她走上前,蹲下抱住膝盖,仿若一个天真少女一般,歪头望姜重山:“但是呢,我从小被父皇母后捧在掌心,是一个善良心软的公主,我不会直接要你的命,我会给你两个选择。”
“我这个人,一向坦诚的。很不喜欢玩阴谋,是非利弊,我都会与你分析的明白清楚,更不会强求你做选择。”
凤拨云走回方才中央的座椅上,好整以暇坐下。
“这第一条路呢,便是将你和你的妻儿一生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之中,由我时时折磨。比我姐姐、和惨死在你马蹄下的呼图楚将军更惨烈千倍万倍。我说到,做到。”
姜重山眼皮也没抬一下,听到她这话,整个人没有丝毫动容。
“第二条路,那就有意思多了。”凤拨云手肘支在扶手,托着下巴歪头,笑意盈盈,“实不相瞒,姜重山,从我辞别父皇母后那一天起,就一直为着这一天做准备。所幸,连天都帮我——你看,你所奉的主君猪狗不如,你又何必的忠心于他?本殿下可以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让你悄悄潜送入北胡,以北胡将军的名义执掌我北胡军队挥旗南下,踏平梁朝这片肮脏的土地。”
姜重山目光微闪,方才一动不动的人此刻显得更安静,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
看见他这样的反应,凤拨云也不着急,抚掌微微笑道:“姜大将军,本殿下并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考虑。要知道你现在手上无兵无马,无权无势,纵使你有撕了赵时瓒和宴云笺的心,却也是做不到的。但我可以不计前嫌,将你所缺的东西双手奉上。你身经百战,用兵如神,由你带领的士兵是无可阻挡的雄狮,况且还有着浸入骨髓的恨意,相信姜大将军不会令本殿下失望的。”
“而至于我么……”
凤拨云哈哈笑道:“曾经高高在上、神话一般的姜重山将军最终成了我北胡的狗,转而对付自己曾守护的国土与臣民……多荒唐,多可笑——我这心里,实在是畅快的不得了。”
他们姜家沦落至此,眼下姜重山只能向她俯首,才有那么一二机会报仇雪恨,这怎能叫人不痛快?!
姜重山静静听完。
她果然如自己所说,条分理析,讲的很明白。
“原来不止报仇,从你入梁那一天起,就想着取而代之吗?”
凤拨云道:“让我北胡称臣的代价是灭亡。”
“我来此只为亲手扭断梁朝的气数。”她笑,“是不是觉得很大胆,很荒诞,很不可思议?可是到今天回头看,这也没什么难的。”
确实不难。
君上寡义,家门不幸,一朝污蔑背叛,直至赶尽杀绝的地步。
姜重山没有做声,但平静无波的神色出现一丝裂纹,鬓边垂下夹杂银丝的头发微微颤抖。
凤拨云将姜重山的情绪尽收眼底:“姜重山,这条路对你来说的确屈辱,但也不全然是屈辱。你不愿意,我绝不会逼迫。甚至你若摇尾乞怜讨了我欢心,放了你都未尝不可。只是凭你微弱力量,你可能杀得了赵时瓒?杀得了宴云笺?只怕你一露面,便会被文武百官甚至市井百姓抓捕,坑杀,恕我直言——你姜家世代护卫的梁朝也不过如此,你率领家人在前线浴血拼杀,一朝获罪,连你京城的府宅都被人泼满了便溺。”
凤拨云凌厉甩袖,荡起的风将旁侧烛火刮的急速摇曳。
明暗的光晃动,姜重山岿然不动。
但他的身影,却随着光动在墙壁上映出无数形状,如鬼似魅,犹同逢魔。
“为君不正则为臣失德,为臣失德则暴民滋生。姜重山,你得承认,你前半生确实瞎了眼。”
风月同天(四)
许久, 姜重山道:“我要带与妻儿一道。”
“不行。”凤拨云微笑,“万事不得不防,来日你兵临城下, 却不肯配合我,反而大肆屠戮,称帝登基, 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有一丝反抗之力?岂不是满盘皆输。”
“我不会。”
姜重山深深看她:“况且你给我的兵马是北胡之人,在外作战, 他们会听我的号令,可等到你面前,他们还认我为主不成。”
凤拨云哈哈大笑:“姜重山啊姜重山, 你可真是无趣, 把什么都看的这么透。”
“不错。我许你兵马,你帮我征战, 可是等你踏破宫城覆灭梁朝那一刻,你手上的兵符就成了一块废铁, 再不会有一兵一卒听命于你。”
姜重山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肯将我的妻儿放了?”
凤拨云道:“因为我不想,我就是不愿意让你痛快。”
“不必再讨价还价,我留给你的时间不多。”
这是一笔交易,甚至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姜重山轻轻摩挲身上囚衣:利起而聚, 利尽而散, 等这天下打下来, 他这把刀就无用了, 届时谁知是不是他们一家的死期。
“我有一个条件。”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姜重山道:“在梁朝你别无选择,只能是我;在北胡若有人能力心性皆是上乘, 你亦不会用我。我是唯一能为你开疆裂土的人,我不答应,你也束手无策。”
凤拨云美目骤冷,沉默半天忽而冷笑:“姜大将军不该这么想,这是本殿下给了你报仇的机会,你自然要给本殿相应的报答。”
“你没有资格谈任何条件,我却能再加一重筹码——你只管以命去拼,我会派人竭心尽力寻找你那沦落为妓的女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只剩她身上的一个物件,待我登基那一日,就会将其交在你手上。”
姜重山微微侧头,身躯细微颤抖,渐渐呼吸粗重。
他极力忍着,但一行行滚烫热泪还是从他眼眶中如泉涌出。
从开始到此刻,他静稳如山,闻听这些竟然落泪。
“心疼了?”
凤拨云笑得开怀,一手轻轻按着心口,仿佛剖白心意般娇媚又真诚:“我们姜大将军在心疼自己的女儿啊?那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女儿很有手段,身陷囹圄,却与顾越合谋,以暴雨掩盖,将你们一家三口从死囚中换出。只是顾头便不能顾尾,她所有的谋算都给了你们,再没能力救自己,只能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姜重山,你有一个很孝顺的女儿。”
姜重山慢慢抬眼,眼眸中血丝遍布,几乎看不见眼白。
“是阿眠……”
“对,是她。”
“她将你们从牢中救出。本殿下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罢了。”
姜重山不可抑制发起抖来,死死咬唇,但一阵阵低哑的嘶吼还是从唇齿间泄出,他呜咽挣扎,铁链哗啦作响。
“你放了我……凤拨云……我求求你……我要去救阿眠……”
凤拨云道:“姜大将军是通透人,知道求饶没用,所以一直不曾低头。怎么突然受不了了?摆出这一副姿态来,打量我能答应?这不是自甘下贱么。”
姜重山由她羞辱,深深低下头,泪流满面:“求你了,让我去保护我的女儿……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我愿永远听命于你,你想要的……我都会奉上……”
凤拨云沉默看着,眉眼中不见一丝动容,不仅如此,还越来越冷。
“姜重山,你还是方才刚硬不折的模样看着顺眼些。你认了吧,这风水轮流转,你也该心疼心疼了,虽然你与我父皇不同,但我相信,你们的爱女之心都是一样的。”
凤拨云微笑道:“我父皇一个女儿惨死,另一个女儿委身于敌,他的心早已被折磨的千疮百孔……你呢?你才初尝滋味,好生受着吧。”
姜重山动作骤停,身上所有的力气慢慢泄掉,像是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的灰烬。
片刻后他抬头,双眼中一片漆黑血色:“我攻下梁土,你会保证我女儿的命么。”
凤拨云道:“只要她此时此刻还活着,我保证你父女会有重逢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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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二人在深宫密室说着姜眠,彼时姜眠正躲在京城一方小巷中。
京城虽大,却也有些流民。这几日,她混在流民中,运气好时还能被分到半块糕饼。
运气不好,就像今日碰上雨天,之前扭伤过的膝盖隐隐作痛,走路间一个力道不当,一抽一抽的疼。
这场雨连下一日一夜,姜眠就在城北破庙中暂时栖身。
向外看去,那片花林已然在暴雨中残损,幸而弯蕊菊提前盛放,两日前她已经顺利将翠玉偷偷送进宫中,眼下就等阿锦看见,能明白她的意思,与她接头。
这场大雨迅疾,打的这些阿锦最爱的花枝叶凋零,只怕今年再难开。当时还想着这花莫不是独为了见阿锦早早盛开,看如今这般凋谢,姜眠在心中连连告罪——花朵凋零,总有红颜薄命之感。
“不好了……不好了……小豆子要不好了……”
忽然身后一连串的惊呼,衣衫破烂的妇人垂泪不已:“这么烫,人也不醒……只怕是不行了啊……”
姜眠忙折回去看:“陈大娘,我看看小豆子。”
陈大娘哽咽,将孩子抱给姜眠。
姜眠摸了摸小孩脖颈边的脉。
果然不好。
她只跟高叔学过一些皮毛,但基本的还是可以看出,这是高烧惊厥,只要尽快医治,并非死路。
“陈大娘,现在送医,小豆子还有的救。”姜眠低声。
陈大娘呜咽:“可是……可是我真的一文钱都没有了……”
他们是姬南府那边来的,投靠亲戚,却被人赶出来无处可去。姜眠微微拧眉望着这对母子,进京之后她也生过一次病,若无陈大娘照顾,只怕凶险。
“陈大娘,你在这里看着小豆子,我去想想办法。”
陈大娘一把拉住姜眠,叫她的名字:“小草,你能想什么办法,外面这样大的雨,街上已经没有人了……”
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能有什么好办法?
陈大娘颤声:“你若去偷,被抓住可是要杀头的。”
姜眠握住她的手:“您放心,我不偷不抢,去碰碰运气。”
她摸了下小豆子的头,起身跑进雨中。
总不能在这干等着,这些日子小豆子跟在身后叫姐姐,她无法看他不治身亡。更何况,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能换钱的东西,等阿锦这段时间,总要裹腹生存,这个险不得不冒。
熟悉的府门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凄清,门上封条被浸湿,两角垂落,被风吹得摇曳。
虽然封条已毁,但还是谨慎些好。
姜眠缩着身子向后门跑去。
姜府被查封,荒废已久也无人看管,不会有任何人来,更没人想到有人敢来。
后门向西十几丈,有一残损墙面,下方有一洞口,堪堪可够她身躯通过。
望着熟悉之地,姜眠怔愣一瞬。
当日她生病,被圈的实在受不了了,撒娇耍赖嚷嚷着出去,宴云笺不许,还增派人手守门。
气的她跟他作对:“你把府门都堵住了,我就去挖狗洞,我钻狗洞出去。”
说到做到,她出去跟门房的人拿了一把铁锹,拖在地上闷头冲,宴云笺一路忍笑一路跟,直到她在后门附近随便挑了个地方,就挥锹下手。
戳了几下,墙根硬的根本戳不动。
他问:“不挖行不行啊?”
她埋头苦干:“不挖不行。”
最终是他压着笑,把铁锹从她手中拿来,在她面前挖了个她要的洞。
其实,就是她上了小脾气,拿墙撒气,他心里都明白,也纵容她胡闹,甚至陪她一起胡闹。
姜绵微微仰头,无数雨点砸落在他身上。
沉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她从这个隐蔽之地潜入姜府。
倾盆大雨下,偌大的府宅空无一人,杂草丛生,庭院荒芜,有几分阴森的鬼气。
虽是自己家,这种情景姜眠也有些害怕,快步前行,直奔下人房而去——获罪时家里值钱的东西应当都被抄走了,仆役的房间里,没准会因走的匆忙而留有什么用得上的东西。
虽说此时此刻,当无人踏足这里,但姜眠还是万分小心,不敢点灯,摸黑去寻桌格箱柜,一点一点摸索。
手伸向一处矮柜里,摸到两个硬硬的东西,姜眠心下一洗,连忙拿出来。
黑灯瞎火看不清,她摸着形状放在牙上咬了咬。
竟然有些碎银。
姜眠不由露出笑意,忙揣进怀里放好,正待再摸,忽听模模糊糊的“吱呀”一声。
有人推府门。
霎那间,她整个人头皮发麻,背上沁出一层冷汗。
因为家里府门年代久远,古朴厚重,所以在开门时会发出一声沉重闷响,她在这里生活,对这响声极其熟悉。
这样的雨夜,谁会推开姜府的大门?
纵然心中不信,但许多志怪之说还是落在脑海,四周一片漆黑,更觉阴森可怖,姜眠一下咬牙,悄悄潜出去。
站在二楼回廊柱子后,隔着雨幕,小心探看。
瓢泼大雨成了最佳遮挡,她瘦弱的身躯完全隐在柱后,只小心露出一点点视线。
远远瞥见门后走近的人影,姜眠心跳陡快,立刻站直身体躲在柱后藏好。
宴云笺?
这一瞬间,姜眠很想再回头确认一下,可刚才惊鸿一瞬,她自信不必再看——他们朝夕相处,那个人,他抱过自己,亲吻过自己,只需一瞬便能认出,她绝不会看错。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他在这里,简直比鬼还可怖。
然而更可怖的是,伴着噼啪作响的雨声,他沙哑至极的嗓音响起:“……谁在那里?”
风月同天(五)
这一瞬间, 姜眠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巨大的恐慌让她根本顾不上分辨宴云笺语气颤抖,只知宴云笺武功之高,内息之强, 即便她躲在雨中立柱后,也定被他发觉这道气息所在。
而被他发觉……被他发觉……
——以他对自己的恨意,只怕她要粉身碎骨了。
如同猛虎利爪下的猎物, 姜眠脑中空白过后,便一手紧拧自己手腕强迫自己冷静:不管宴云笺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想全身而退, 只凭她与他的力量悬殊,根本做不到。
要立刻想办法。姜眠咬唇,悄无声息潜回方才的房间。
现在已经没有功夫去顾及黑不黑, 怕不怕, 哪怕此刻真的出现什么鬼怪作祟,也比外边的男人要好上许多。
宴云笺一定会来这里探查, 他随时都有可能进来。
顾不上那么多了,姜眠摸索到窗台, 一把推开窗。
顿时,外面疾风呼啸,风打斜雨,立刻全部冲了进来。
因着屋内灌满了风,门扉咣咣作响, 屋中有物落地, 乒乒乓乓滚落开来。
微弱的光线驱散黑暗, 姜眠勉强能看清屋内陈设。
原来摸黑进来的屋子不是仆役的房间, 是爹爹的小书房。因这里地势较阴,采光不大明朗, 夏日里凉浸浸的,可用作消暑,故而在这设了个书房。
这么说……
姜眠扒着窗户向下看了一眼:这里的露台可以踏下,是有可能逃走的。只是,在宴云笺眼皮底下,连一道气息都被发觉,若做逃命之举,必定会被抓住。
不行,还是要再想办法。姜眠转身焦急打量一圈屋中陈设,此刻没时间蹑手蹑脚,她挨个翻看有没有什么可用的。
惶急之中,脚下被什么绊倒,回头一看,却是一麻袋纸钱。被她刚才无意勾住绳结松散,露出里面一角来。
难道是姜府下人留下的?
看着看着,姜眠心中有了个模糊的主意。
不知可不可行,但总要试试看。她咬破手指,走上前去。
**
宴云笺安静走在雨中。
他没有打伞,也未戴斗笠,任凭滂沱大雨将他浇的浑身湿透,额前与鬓边的碎发一缕一缕贴在肌肤上,极致的黑,衬得他肤与唇愈发的白。
他整个人瘦的厉害,漂亮的暗金眼眸泛着熬出来的红,也不知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坚韧刚强,也如易碎琉璃,两种气质在同一人身上微妙结合,竟不排斥。
宴云笺走的慢。
越临近二楼回廊,走的越慢。
那屋中分明有响动,这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狂风骤雨,回风呼啸,无数物体滚落在地,将那道微弱气息压住,不如他刚进门时感受的清晰。
宴云笺微微启唇,终究没敢出声。
抬手捋了捋额间碎发,轻轻擦掉下颌向下滴的雨水,屏着呼吸,提步上楼。
步伐称得上小心翼翼,刻骨的拙诚。
这是义父的小书房。
站在房门前,宴云笺能听见里面物体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声音。檐下避雨,外面雨幕之声显得遥远,屋中的声响更为明晰。
宴云笺又是张口片刻,终究没敢唤一声。
颤抖的手指屈起,轻轻敲击门框,敲了许久后,屋内始终不见任何回响,他定一定神,很慢很慢地推开门。
伴随“吱呀”一声,穿堂风大盛,大开的窗户与敞开的门对流,卷起地上无数纸钱。
轻盈的纸钱腾空,屋中回风将淡黄色纸钱刮起落下,沉浮在熟悉书房之中。
宴云笺的脸色比死人还惨白。
屋内景象大异,漂浮飞舞的纸钱阴森诡谲,宴云笺浑然不觉,慢慢走进。
有两片纸钱擦过他身体,粘在湿答答的衣服上。他慢慢跪在地上,从泥泞的地砖上拾起一张纸。
那纸已经泞的不成样子,沾满了泥,又挂了雨水,湿淋淋的。可上面的血渍却没模糊,甚至依稀显出淡淡的血腥气。
一个歪歪扭扭血书的冤。
宴云笺心神大震,几乎拿不住这张纸,捧置于心口死死按住,大口大口的喘.息。
这样的雨夜,这样的污泥,瞬间把他扯回岐江陵乱葬岗的那个晚上。
心胆俱烈,他的灵魂好似出窍,在空气中闻听到□□骨骼被马车生生撕裂的惨声,听得到无数浑浊音色中无助悲泣之音。
“阿眠……阿眠……”他目光涣散,慌乱向四周探看。
“对不起……对不起……带我走吧……求求你,带我走……”
带我走吧,用最惨烈的方式。肆意报复我吧,我绝不会躲。
宴云笺仓皇四顾:“阿眠你在么?你不要怕、你不要怕……不必你亲自动手,你只说你想要什么,我来、我来做……”
但求鬼神当真,他说的字字刻骨铭心。
但是回应他的只有呜呜作响的风,和满地纸钱回卷。
宴云笺紧紧攥着那张血纸,痛不欲生,剧烈的痛楚压迫下他小声嘶叫,充血双眼流出的泪带了淡淡的粉,心脏似乎被撕烂扯碎落在地上,便如此纸泥泞不堪。
风卷残魂,往事历历。
“云笺绝不辜负。”
“招供之后,便只剩惨烈的死法,砍头,车裂,腰斩,凌迟。”
“我永远不会欺负你。”
“辛狱司有三十七道酷刑,你知道蛇纹鞭么,一鞭下去就能要你半条命,两鞭就可以打死你。姜重山见了,这罪名还怎么能做的实?”
“我们有自己的洞房花烛,傻姑娘。”
“要不要我现在把你们一家从死牢中放出来,接着与你办成亲礼?”
“乌昭神明在上,阿眠。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我不让你死,岐江陵有个玲珑阁,闻名天下,你可知晓。”
宴云笺薄唇一张,便是一口暗黑的心头血。
真的很疼。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从极致惨烈的痛苦中稍得喘.息。
宴云笺拔下腰间悬挂的匕首,目光失焦,刀尖对着自己心口划下,滚烫热泪砸落,他将手中书冤之纸从化开的肌理中慢慢捅入。
那里生不如死的剧痛,随着这样的动作,竟得暂时空白的间隙。
“阿眠,我想跟你走。”
他轻声:“我现在就想跟你走。”
雨打窗帘,天浪滔滔。
生而至此,他从无任性的权利。
已经不配为人,若任性的不顾一切立刻追随他们而去,算是彻底失了男儿担当。
他音低不可闻,“纵是死,也不能算殉,而是偿。哈哈哈哈……”
他惨淡笑出声来,含血的泪从眼角不断滑落,抬头看向半空。
犹记得,阿眠那双明亮干净的眼睛,只映着他一人身影,那么温柔地说:“正是因为乌昭神明在天上看着你,我才会来到你身边。”
乌昭神明。
你可还在看着我么。
淅淅沥沥,空中只有窗外寒风吹来的薄凉雨丝。
……
姜眠揣着从姜府中找来的几两碎银,一路跑回破庙。
路上几次张望,直到到了地方,才敢相信宴云笺真的没有追上来。
难不成那景象太过震撼?以至于他忽略了从二楼露台向下爬的她?
姜眠也说不清,现在宴云笺变得冷漠无情,残忍狠辣,竟真的会被那景象震慑住,搅的心神大动——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叫她赌对了。
既已安全,姜眠不再思索,将其抛诸脑后跑进破庙中。
“陈大娘,小豆子怎么样了?”姜眠快步跑回蹲在陈大娘身边,摸了摸小豆子额头,“烧的厉害,来,陈大娘,你拿着这些银子,快把小豆子送到医馆。”
陈大娘不敢置信看着姜眠手中的银子:“小草,你真的弄来了银子?你……你是怎么拿到的?”
她一抬头,整个人忽的一惊:“小草,你、你怎么……”
姜眠反应也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样大的雨,她灰头土脸的装扮定然早就洗刷掉了,只是没想到,竟连眼角的胶也被冲开了,现在在陈大娘面前的,就是自己原本的容貌。
心中咯噔一下,姜眠抬眸看陈大娘神色,只见她只是惊艳,却不恐惧怀疑,心道她毕竟非京城人士,即使看见自己真正容貌,大约也不会猜出自己的身份。
“陈大娘,我……我实在是有难言之隐,不得已才这样装扮,并非有意欺瞒,还请您为我保密,千万不要与任何人提起我的模样。”
“我、我知道,”陈大娘忙不迭点头,“小草,没想到你竟生的这般俊……”
腹中言语实在不足形容眼前姑娘的相貌。陈大娘感慨过后,语气坚定:“好姑娘,大娘心中都明白,你这样的容貌,流落在外定诸番不易,若不是你机灵,这样装扮着,还不知要受什么委屈。你放心,大娘一定替你保守秘密,绝不跟任何人提半个字。”
“只是,这银子……我——”
姜眠低声道:“您放心,我保证不偷不抢,您只安心拿着给小豆子治病就是。”
这是救命钱,怎能经得住不推辞?陈大娘犹豫许久,慢慢伸出手,略微愧疚看姜眠一眼:“这钱算是大娘借的,日后必定会还你。”
姜眠摇头:“不用,此前我生病,多亏了您照顾,这本就是我报答您的。”
“您快去吧,小豆子拖不起……我,我要再重新装扮一下。”
陈大娘连连点头答应,嘱咐她自己小心,忙不迭抱起小豆子跑出去。
姜眠目送她背影,慢慢滑坐在地,抱着膝盖叹了口气。
她倒是相信陈大娘的为人,不会出卖自己,但毕竟在人面前露了真容,就算不为自己安危考虑,也怕给别人惹来杀身之祸。
本就是浅薄的缘分,趁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在一起走了,尽早分开,对彼此都好。
姜眠想着,重新装扮一番,躲着人群悄无声息地离开。
再另寻一处隐秘的栖身之地便好,总归这两日,阿锦应当会有回应了。
……
宫里因着十公主服毒自尽,来来回回已经杀了不下十几人。
公主自戕是大事,也是丢尽皇家脸面的事,故而皇帝不许对外张扬,只将那些平日里接触过公主的宫女太监一一处死。
十公主的丧仪后事由皇帝下令,停灵十数日后,送往京郊皇陵安棺。
“爱妃近日操劳后宫诸事,实在是辛苦了。”皇帝歇在凤拨云寝殿的小榻上,一边闭目,由着凤拨云为他轻轻按太阳穴。
凤拨云道:“臣妾并不辛苦,皇后娘娘凤体抱恙,臣妾多分担一些是应当的。”
皇帝拉住她手:“你总是这般乖顺,前阵子朕因为那些事情训斥了你,现在可还觉委屈?”
“当然不曾,都是臣妾的错。”
“朕就知道,这后宫之中,唯你不会任性。”
凤拨云垂眸微微一笑,上挑的眼尾娇媚万千。
皇帝更加心生愉悦:“云儿,有件事朕想交于你办。”
“皇上吩咐就是。臣妾必定竭尽全力,让皇上开怀。”
“啊,是小十出殡之事。”
皇帝一手搭在膝盖上,随意拍了拍,叹道:“小十也真是任性过了头,不曾向朕磕头认错,竟想出这一出,最终还搭上自己的命!令我皇室蒙羞……本来也没有资格进皇陵,但她毕竟是朕的女儿,朕不能不顾父女之情,还是要垂怜她,准许她安棺椁于皇陵的。”
他说着话,凤拨云绕在他身后,慢慢为他捏肩,冷艳的凤目渐渐阴戾,凑到他耳边却呵气如兰:“皇上……仁慈,您一向最疼爱明乐公主,但愿她在天有灵,能感念您的慈父之心。臣妾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公主出殡,需由生母或是母后扶棺相送,只是皇后近来又卧病不起,怕是不成了。”
凤拨云沉吟:“那贤妃娘娘呢?”
“她?”皇帝冷哼,“疯妇无状,几次三番哭闹不休,吵得朕腻烦的很。如此失仪失德,怎配担当得起扶棺重任,不去也罢。”
凤拨云双手微顿,嘴角抽搐两下,终于成功弯起一个完美的笑容:“是。臣妾愿意代劳,明乐公主天真活泼,臣妾喜欢的紧,能陪她走一程是臣妾的荣幸。”
皇帝一脸欣慰,转过身来:“后宫之中,唯你最是懂事。还好,此事并不劳苦,你只跟着走一趟便是,小十的后事,朕都交给成复一手操办,他办的很好,事事上心。”
*
因明乐公主出殡,送灵之期将近,宫里忙得不可开交。
“这花你们都给咱家仔细着,谁碰坏了,碰蔫了,小心你们的手爪子!老祖宗可是特意吩咐过的,这花是要敬献给明乐公主的,一丝一毫的差错都出不得。”
分拣花枝的两个小太监头挨着头,悄着声咬耳朵:“王领侍捡了高枝儿,真是愈发的会使唤人了,抬着老祖宗的名头给明乐公主找补呢……啧,不就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吗?谁不知道这明乐公主死都不会死,触了皇上的霉头,皇上正恼她呢,不然能把贤妃娘娘都贬斥了吗?”
“公主一向任性,这回任性过了头,玩大发了,把自己小命折进去了,皇上憋着气无处发,能不冲着贤妃娘娘么。”
“行了行了,这贤妃娘娘就别编排了,虽然不得宠了,但也不知从前积了什么福,没看老祖宗明里暗里照顾着,老祖宗照顾,说不准是上面的意思呢……呀!”
说话的小太监忽然一惊,旁边的人下意识想捂他嘴,顺着他目光一看,也懵了:“这,这是……”
王领侍上前,眯眼一瞧:“好个手爪子不干净的奴才!这不是明乐公主素日带在身上的翠玉牌子吗?你们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公主的东西都敢偷!”
明眼人搭眼一瞧就知道,明乐公主近一段时间极喜欢那翠玉,日日带在身上,宫里人人都见过,谁不知道那是公主的东西。
好端端的,竟出现在这些花枝中,不知是从哪个奴才袖里掉出来的。
两个小太监吓得面无人色,齐齐跪在地上不断磕头:“王总管饶命!王总管饶命啊——奴才不知,奴才真的不知!奴才没有偷公主的东西……”
“吵什么。”
这里喧哗声大起,成复寒着一张脸走来,瞥一眼地上连连叩首的小太监:“把偷的东西呈上来。”
王领侍立刻照办,捡起花枝中的翠玉,堆着笑捧上:“老祖宗请过目,这翠玉公主最欢喜,满宫之中,人人都认得。”
成复垂眸,静静看这块玉。
“老祖宗!老祖宗……奴才冤枉啊!奴才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偷公主的爱物啊!”两个小太监膝行上前,紧紧抓着成复鹤氅一角,“求老祖宗明察,求老祖宗明察啊!奴才们真的冤枉……”
成复漫不经心扯出袍角,看也没看二人:“手脚这样不干净,连公主的东西也敢沾染。拉下去,拔舌,杖毙。”
两人瘫软在地,如同死狗一般被人大力拖走,口中犹喊冤求饶不止。
“老祖宗,这两个崽子竟敢明目张胆偷这翠玉,会不会真的有什么隐情……”
“你不必管,我自会处理。”成复将翠玉收进袖口,“这不是讨主子欢心的事,传到皇上耳朵里,必定又是龙颜震怒,谁都没好果子吃。”
“这事儿你给我烂在肚子里,少给我出去浑说,明白么?”
王领侍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奴才知道轻重。”
成复转身,背着人群步伐放慢。
抬手隔着袖袍摸那翠玉——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此玉确实与阿锦的那块一模一样,但是却不是她的。
阿锦的玉,那晚就碎了,他收起来,一直贴身放着。
而这一块……
潞州的天山翠,阿锦又这般喜欢,还有她临终前说的那些话——
这块玉……难道是姜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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