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同天(六)
宴云笺从外面回来, 将马交给门房门,眉眼沉静向里走。
屋里范觉听见动静,忙迎出来:“公子。”
“嗯。”
因着范怀仁担心, 便吩咐范觉去陪侍宴云笺。宴云笺得知后,也只是点头,也不多言。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府上, 一则照顾,二则便于说些事情。
“公子,下边的人又回报了一次, 还是没打探出什么消息,毕竟姜大人之事不敢露丝毫风声,所以大家不能大张旗鼓的找, 只能旁敲侧击, 动作才慢了许多。”
“嗯。”
范觉看看天色,舔了舔唇:“时候也不早了, 公子先去用膳吧。”
“好。”
宴云笺应过一声,没再说旁的, 踏上台阶转去偏厅。
范觉在后面看着,一脸疑惑地挠挠后脑勺:他自知自己这点子智慧,与父亲相比是绝不够看的,但他偶尔也觉得,父亲是否有些矫枉过正。公子看上去……好的很。
他当然知道公子性格内敛稳重, 绝不会在人前哭泣或流露悲伤, 只是他未免也——太正常了。
正常的吃饭, 正常的休息, 正常的参与朝政。
甚至于,他的状态与曾经姜家未出事那时, 也没看出有多大分别。
他没少劝谏父亲,公子性格之坚韧,世所罕见。最痛苦的时候已经熬过去,过后便会渐渐淡化,直至痊愈,父亲无需太过担心。
可父亲从来不听,只是叹息。
范觉若有所思转身往回走,拐一个弯,正碰上管事,拦住他问:“近来大人可有安枕?夜里失眠之时多不多?”
管事摇头:“大人好的很,夜夜按时休息。”
“请脉的大夫也没说旁的吧?”
“这不知,大人不太愿意让大夫瞧,不过大夫瞧他面色就说大人身体康健,又闻听他作息规律,这么些时日下来,的确连个小病小灾都没有。”
范觉嘶了一声:“但是前阵子,他陡然清减,既然饮食规律,怎么还是愈发消瘦?”
管事也不知道:“许是大人脾胃失和?哦,对了,近日大人似乎有些挑食呢。”
“挑食?”
“嗯……大人对每日的菜品只吃离他最近的那一盘,剩下的都不动一口。”
范觉琢磨这事透着古怪:“离他最近的那盘菜是他素日里喜欢的吗?”
管家道:“以在下之见,大人并无任何喜爱的吃食。他虽然用膳食挑剔,可言语中并未斥责,不上心的样子。”
“毕竟他日日忙碌,也许顾不上这些吧。”
日日忙碌,范觉回头向偏厅紧闭的门望去:公子,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
宴云笺在圆桌旁坐下。
桌上摆好了菜,他也没注意是什么,拾起筷子,夹起什么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吞咽。
虽然垂着眼眸,目光却并未聚焦在菜色上,筷子随意下去,夹到什么便放进口中什么。
食物入口咀嚼,与此同时,腹中涌上熟悉的恶心感。
他面无表情,垂在桌下的手慢慢攥成拳,对抗着身体本能抗拒,拼力将这口不知是什么的食物吞咽下去。
咽下去,再继续。才吃两口,他额上已布满了细密冷汗。
执筷的手微顿,平复片刻后,他再次伸向瓷盘,在空中停留一会,慢慢放下。
为何这般安静。
想了想,宴云笺起身去书柜中随意拿了一本书,折返回来,推开窗户。
料峭寒风猛的吹进来,将他额前碎发都吹乱了些许。
将书放置在窗台上,因着寒风,书页被吹的哗啦啦作响,声音欢快活泼,像是有人翻动一样。
宴云笺眉眼细致温柔,再次回到桌边坐下。
大开的窗户,吹进风骤然带走桌上饭菜的热气,蒙上些许细细灰尘。
他不在意,重新开始吃饭。
刚吃一口,宴云笺咀嚼的动作微顿,愣了一会复又慢慢品尝,旋即目光下移,看见桌上离他最近摆的是一道清蒸鲈鱼。
望着这道菜,他瞳仁几不可察微颤。
僵怔良久,他执筷去夹,剔下一大片鱼腹肉放在盘中,一根一根剃下大刺,又细细将小细刺全都摘出来。
宴云笺夹起这片干净雪白的无刺鱼肉,轻轻放在他右手边空位置的桌面上。
他望着,唇边露出一点极浅的笑意。
这一顿饭,他始终摘着这道清蒸鲈鱼的鱼刺,摘好后便将鱼肉放在那里,直至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盘中的鱼肉也清了干净,才停手作罢。
宴云笺放下筷子,呆坐良久。
直到落在外边的手指被风吹的僵硬,才起身出去。
*
他照常来到姜府,这里本就地处较偏,十分清静,因府邸查封,周围几户人家也搬走了,更是人迹罕至。
但宴云笺也无所谓是否有人,轻轻推门走进。
此刻已是夜幕降临,星空晴朗,姜府还是那个样子,荒草丛生,破落残败。
他向前走,任凭斜里刺出来的草杆划破衣衫,每一个房间都看过,静悄悄的,无事发生。
路过正厅时,他望向台阶。
恍惚间,只见阿眠穿着一袭大红嫁衣,狼狈不堪地从台阶上滚落在地,凤冠摔下珠帘散落,她纤薄的身体瑟瑟发抖,抬头与他对视。
宴云笺捂着心脏倒退两步。
深深喘.息几次,他仓皇抬头,定睛才发现那是一截风吹雨落的残破红绸,在台阶上,被风吹的翻覆。
宴云笺拾起来。
看了会,他仔仔细细温柔叠好,珍宝似的揣在怀里,放在心口处。
做完这些,宴云笺在台阶下慢慢跪下来,半垂眼眸,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府门沉闷一声响,宴云笺眼底骤然有光,扭头却见是范怀仁走来。
“公子,你果然在这,”他说着话,到他对面也与他一样轻掀衣袍跪下来,“我去府上寻您,范觉说您出去了,我便猜测许是来了这里。”
宴云笺静问:“先生有什么事?”
“清雅居那边一切就绪,局已布好,只等请君入瓮。”
“嗯。”
“公子……”
“是不是有细节需要商议?也罢,我们回去说。”
范怀仁拦住宴云笺要起身的动作:“不是。公子,我……”
“我只是看您日日这般难受自苦,心里实在担忧的很……身为同族,我自理解这是何等打击,却无法感同身受,言语苍薄,不知怎样才能劝公子想开些。”
宴云笺声似一声叹:“先生,我挺好的。”
范怀仁道:“怎么可能还称得出一个好字。”
宴云笺微笑:“我哪里不好?您让范觉跟在我身边,他应当与您说过,我没什么可值得操心的。”
范怀仁仰头望了望天,沉沉叹气,双手合抱在胸前推出,对他行了一个大昭之礼:“殿下,范觉年轻,可老臣已经不年轻了,殿下的心思,老臣能够窥见一二。”
“殿下是聪慧的人,万万不可钻这个牛角尖,此前种种皆非您之本心,乃是歹人所害,您已经……自断一指偿还,没有人会怪罪殿下,就算乌昭神明在举头三尺,亦能体谅。殿下无需……无需……”
无需什么,那些字眼,其实他说不出口。
这一次宴云笺没有接话。
范怀仁又叹:“至少也要抓住那个下毒的歹人,他尚在人世,真叫人心怀不甘。”
宴云笺想了很久,道:“也许应该吧。”
“但我……实在没什么力气了,范先生。”
范怀仁眼眶一酸。
忍了忍情绪,道:“公子,请您相信我,您真的是无辜的。”
宴云笺道:“若是驱犬伤人,人的举止固然可憎,难道恶犬就可以被原谅,称之为无辜吗?”
范怀仁难以接受这个比喻:“怎么能——”
“范先生,”宴云笺叫住他,双目稳静平和,“您不必再向着我说话。我能理解您,望您亦能理解我。不是难以原谅,是不可原谅。这是我的事情。”
他这样温和从容,说出的话,却觉眼前人远在千里,绝非从前那个人了。
范怀仁心中大恸,低声道:“公子,您可知,张大夫日前与我夜谈,他说此毒没有解药,而您是自然而解,可称之为奇迹,能做到如此,当是爱念之情已到极致,生生冲破了禁锢。”
宴云笺淡淡道:“那又怎样。”
范怀仁便知道,世间再无任何言语能劝得动他。
长叹一声,他摇头:“既然这般艰难,你又何必日日来此处伤心怀念,本就难以支撑,如此下去,岂不更是自伤自毁?”
“我来这里,并非唯睹物思人。”
“那是为什么?”
宴云笺凝视地面石缝中摇曳的一株新芽。
为什么呢……
为了告诫自己,坚持住,不可以死。
因为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没有完成。
“公子……”
“回去吧。”
范怀仁还想说话,宴云笺已先站起来伸手扶他:“先生与我同行吧,后面的事情,步步重要,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
一等多日,姜眠渐渐有些沉不住气。
按时间推算,那翠玉早早就进了宫,只要被人发现,必定会被当做公主不慎遗失的爱物送到她手中。之前在宫里那段时日,她与阿锦天天玩在一处,以那翠玉上璎珞绳结打的手法,阿锦必能看明白的。
要顺利的话,四五天应当就会有回音,就算出了什么纰漏,也就再延迟几日。如今半月已经过去,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在该等的地方等了几日,到今日还是没有任何音信,姜眠压了压头上斗笠,将下巴处微松的绳结重新系紧。
有可能……阿锦玩性大,那翠玉带了几日便丢到一旁,故而没人认出?或者是运气不好,刚好捡到的人是低阶宫女太监,没机会接近公主,所以不认得那翠玉?胆大些的,反倒自己收了起来……
无论怎样,现在摆在面前的最大问题就是还要不要这样漫无目的的等下去。
当日从姜府家里带出来的银子大半给了陈大娘,这些时日,即便省吃俭用,也已所剩无几了。
姜眠习惯地揉膝盖,思索自己还能做什么才能攒些银钱——再回家去拿,可是万万不敢了。
算来算去,她暗叹可惜,这里是京城,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抛头露面做什么活计。
不然去给人喂马。或是到药铺里晾晒草药,应该不用见人……
“咚——咚——咚……”
正低头琢磨着,忽听宫城方向金钟撞响,姜眠心神一凛,怔怔听着,心中默数。
此钟响,当是正统皇室出殡所用,要送往皇陵。
七下。
姜眠嘴唇轻念:“七下……”
七之数,是皇帝的小辈才会用到。且是正统的皇族,只能是皇子或公主才有此待遇。
姜眠心中有些不安,无意识默默站起。
她也不知自己在惶恐什么,只是觉得呆不住,迈步向街上走去——即便这个行为算危险,可她有点害怕,只想确认一番。
街上的百姓无一不跪地俯首,灵车在大街上缓缓而过。
姜眠亦混其中,缩成一小团,扯扯旁边老太的衣袖低声:“奶奶……请问,这是哪位贵人?”
老太摇头含混不清:“不知呀……”
姜眠咬唇,微微抬头看,正待再问,忽然身边有人碰了碰她胳膊,是个年轻书生:“你低头跪好就是,打听那么多做什么?”他压低声音,轻的不能再轻,“是当今圣上的十公主得了急症暴毙,知道就是了,别再到处问。”
姜眠心神巨震。
呆呆怔怔的,连道谢都忘了讲。
一切声音都混乱了,思绪全断成一截一截,她伏在地上的手微微发抖,下一刻瘫软在地。
是阿锦……
竟真的是阿锦……
阿锦身子一向康健,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暴毙?她每日无忧无虑的。皇上和各宫嫔妃,都很喜欢她……
方才的仪仗清冷寒酸,若非惹皇上不悦,阿锦的出殡皇礼绝不会这么简单。
姜眠死死捂着胸口,感觉一阵一阵发冷:她知道自己方才无来由害怕什么了,她怕那金钟,正是为了阿锦撞响。
更有甚者,阿锦那么活泼可爱,怎会惹得皇上如此厌弃?她能触怒皇上的,会不会是因为她、因为她的翠玉——
如果,阿锦顺利拿到玉佩,却并未看清上面她留的绳结,莽撞跑到皇上面前求情,御前失仪,皇上一怒之下杀了她……
会吗?
阿锦天真单纯,不是没有可能。
姜眠唇被自己咬至泛出丝丝血丝,不敢发出声音,眼泪早已沾湿满脸,顺着手腕流进袖口里。
偏偏在这个时候。
偏偏她的翠玉送进了宫。
随之阿锦暴毙,且失了圣心,丧仪竟如此潦草。
这些事情撞在一起,能是巧合吗?
明明她了解阿锦性子的,她没那么细心,人也莽撞冲动,怎么就没有再深思,竟因一己私欲用那翠玉害死了她。
霎那间,脑中一根弦骤然断了。
辛苦了太久,也紧绷了太久,身体上的疲惫已不算什么,心理的折磨更残酷——从下狱那天直至此刻,担心父母兄长,更不敢分神去想宴云笺,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翠玉上,到最后,却又害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她没有做到想做之事。
却杀死了阿锦。
姜眠恍惚站起来,跟随赵锦的灵车走去。
原本街上的人就不多,听闻金钟撞响,能躲在家中的回避的,早早就关上了门,只有那些来不及避开的才在街边跪伏。此刻灵车已过,街上早就没有人了。
有人跟车,随行的侍卫发现,“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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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一声抽出长刀,指着姜眠:“大胆刁民!此乃公主灵驾!冲撞了贵人安魂,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姜眠没有动。
脑中嗡嗡作响,巨大的眩晕感让整副神思天旋地转,依稀看见面前的人脸扭曲变形,他嘴唇张合,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侍卫正要上前,马车帘从里微微掀起。
“住手。”
侍卫回头,跪地行礼:“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赶时间呢,纠缠什么……”凤拨云有些不耐,漫不经心扫了外边一眼。
扫过那瘦弱之极的身影,目光微微一顿,细细探看后,陡然变得锐利。
她喃喃道:“姜重山,我这运气真是……”
忽而扬声:“把这小丫头给我带上来。”
侍卫们面面相觑:“贵妃娘娘,此人来路不明,若与您同乘,只恐您凤体有失,卑职实在无法向皇上交代。”
“带上来。”
这样的命令根本不容驳,侍卫们不敢再说第二遍,只好拿了绳子去绑人。
凤拨云看见了,道:“不用绑,直接带到我这来。”
侍卫们虽觉不妥,但还是硬着头皮照办。
他们扭住姜眠手臂,将她押过来,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送进车厢,凤拨云嘴唇刚刚一动,侍卫们便已松手,把姜眠摔了下来。
地上铺着厚实的软垫,即便跌倒,应当也不痛。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摔,原本就神思恍惚纸片一样的人,就这样昏了过去。
凤拨云抬眸,目光凌厉。
侍卫心一突:“娘娘……”
“下去吧。”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凤拨云斜靠在车厢内,一双美目微垂,望向地上的姜眠。
贵妃仪驾,车厢空间自然宽敞。可她蜷缩在那儿,倒显得那地方更空荡起来。
吃草根了吗?瘦成这样。
凤拨云目光动了动,快冬月的时分,她身上衣衫竟如此单薄。
……薄厚与否,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微微闭目,转开头,轻掀车帘,看外边风景。
看了一会儿,凤拨云放下手,目光阴沉又转回来。
抚了抚眉毛,伸手去拉姜眠,将她扶起放到自己膝边厚实的软垫上。
顿了下,不大温柔地一把扯下一旁挂着的织金狐皮披风,随手一扔,盖在姜眠身上。
风月同天(七)
傍晚时分, 随着礼官哭唱,赵锦的棺椁送进皇陵。
姜眠忽然一激灵,缓缓睁开眼睛。
凤拨云就在她上首, 发现她醒来,端详一会,感觉她人醒了, 魂还没醒。
“阿锦……阿锦……”
她轻轻念,颗颗眼泪滑落,瘦弱纤细的手腕死死揪着棉毯, 看着真是一拗就能折断。
凤拨云清了清嗓子:“闭嘴。”
姜眠懵然抬头,眼前人有点眼熟,但脑中太过混沌, 却有些分辨不出:“你是……”
“有什么的, 至于哭成这样么。你若是不忍她香消玉殒,想办法弄死害死她的人便是。”
姜眠微微蜷缩起来:“是我害死了阿锦……我害她没了性命……”
凤拨云挑眉:“你失心疯吧。与你何干。”
“她是因为、因为姜家触怒皇上……才被赐死的——”
凤拨云哈哈大笑。
看姜眠一个人竟能保住自己一条小命, 还有胆子在京城藏这么久,本有点高看, 不知怎么能得出这么可笑的结论。
她漫不经心看着指甲蔻丹,红唇开合直如锋利刀剑:“跟你有什么关系,跟姜家有什么关系,你们姜家算什么,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人家好端端的, 有什么想不开为你姜家送命。明乐是急病死的, 丧仪简单, 是因为皇上愿意,想给谁排场就给谁排场, 不想抬举,亲生女儿也可以践到泥里。明白了吗?蠢。”
真是这般么?姜眠惊疑不定看着眼前人,视线模糊看不清对方容貌,但是她不留情面的话却挪走自己心上一块沉重的巨石。
“真的吗……”
“真的。”
姜眠怔怔去抓凤拨云华丽的裙角:“阿锦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月余之前人就死了。不过是那成复有心,法事做了好几场,这才拖到此刻送陵。”
凤拨云不知姜眠如何将此事算在自己头上,想了想,多讲一句。
月余之前……月余之前。
原来不是自己害死的……
姜眠心弦一松,复又昏死过去。
等再醒来,已是月明星稀。
入目轻纱曼帘奢华瑰丽,透着薄薄烛光,静谧柔和;身上盖着绵暖轻柔的锦被,软的不可思议熨帖每一寸肌肤。
姜眠望着四周坐起来。
看这规制,不像普通富贵人家能用的,虽然不太愿意承认,可她越看越觉得觉得是宫中才有的规格。
姜眠轻轻掀开身上轻暖的被,看着自己,心下微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竟换了一身干净柔软的寝衣,人……也应当沐浴过。
最后的记忆,只依稀记得她身处在一马车中,和什么人对话。那是个女子,语气冰冷,告诉她阿锦月余之前便已去了。再往后发生了什么,她那时浑浑噩噩脑中空白,已经记不起来了。
阿锦……想起记忆中如花容颜,天真烂漫,姜眠眼眶生热,不知是真的红颜薄命,还是另有蹊跷。
蹙眉想了片刻,她心一横掀开纱帘下床。
“醒了就过来用膳。”
一道清越的女声,语气冷冰冰的颇为不耐。
姜眠没想到这屋中竟然有人,吓了一跳循声望去——桌边的女子一身玉色银纹的软缎宫装,发髻精致,簪了赤金鸾凤步摇,流苏微晃,美的雍容大气。
这样的美人,放眼世间也再难寻出第二个,姜眠神思已然清醒,自然认得出来,颔首唤道:“顺贵妃娘娘。”
原来自己在她这。
那大约……是不会比外面风餐露宿的日子好的,姜眠望着这张美艳无比的容颜,倒想起她姐姐挟持自己时的孤勇不屈来。
无论是姐妹同心,还是真心顺从皇帝,她在她手中下场应当都不会太好吧。
果然,凤拨云听见自己开口,脸色骤然沉下几分:“不错,你还认得本宫。”
姜眠绞紧双手。
“杵在那做什么?你没听见本宫要你过来用膳?”
她音量陡提,看样子已是极度不耐,姜眠也摸不准这是要干嘛,定定神走过去。
“坐。”
姜眠坐下。
“吃。”
凤拨云说完后,便自顾自继续用膳。
姜眠看看她,提着心垂眸打量桌上的饭菜:足足有十几道膳食,样样瞧着精致可口,只不过摆放位置稍有倾向性,那些荤素膳食都离她有半掌距离,唯有一碗平平无奇的普通小米粥放在自己当间。
姜眠又看凤拨云,对方明显不想理她,一个眼神都欠奉。
“贵妃娘娘,阿锦……”
凤拨云眼皮都未抬一下:“明乐得了急病暴毙,再具体的本宫不知晓。你不用急着关心别人,先考虑考虑你自己的处境吧。”
姜眠默了默,道:“贵妃娘娘为何救我?”
“呵,等你吃完就杀了你。”
姜眠被她噎住,一下子没了话说。
吃就吃。她人在这里,手上已经没有任何可用的筹码,完全是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要是对方想让她死,自有无数手段。
能在死前吃上这么丰盛的饭菜,也不算坏了。
姜眠已经几个月没有正儿八经吃过一顿饭,坐在这面对着这些,能忍到此时已是极限,反正是凤拨云开口要她吃的,她捡起玉勺,半伸胳膊去捞前面的糖醋排骨。
“啪”一声,凤拨云脸色阴沉搁下筷子。
姜眠顿住,看她。
“谁让你吃那个的。”
凤拨云冷道:“你那没有筷子,不知道什么意思?你就用那柄勺,吃你面前的粥,懂么?”
哦,懂了。
姜眠缩回手,低头喝粥。
这一桌子菜,只许看,不许吃,这难道是一种报复?虽然姜眠承认自己确实馋的很委屈,但这么看这个贵妃娘娘,感觉还有点……可爱呢。
凤拨云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咬一口,嫌腻的扔到一边。抬头看姜眠不吵不闹地喝粥,能看出她饿得很了,举止勉强斯文。
她很乖,一勺勺喝粥一句话也不说,凤拨云拧眉:“你不应该与我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姜眠抬头:“……多谢贵妃娘娘?”
凤拨云双手环胸,冷艳轻蔑:“多谢?难道你不该有点骨气,拒不接受这些么。吃着旁人施舍的东西,还这般香甜,就不觉得惭愧么。”
这话冷酷得很,若换做寻常姑娘家,只怕已经羞愧的满脸通红,再不肯吃一口了。
但姜眠不觉得。
她越这样说,她越是放心此桌饭菜没毒。既然没毒,死要面子饿坏自己肚子做什么,她就想着这碗粥还能不能让自己继续喝了。
没与凤拨云打过交道,姜眠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对,干脆直抒胸臆:“娘娘,我还可以接着吃么?”
凤拨云:“……可以。”
原来她接受直接,姜眠便又问:“那我能吃一块肉吗?”
“不能。”
姜眠不问了,接着喝粥。
连着两日,一天三顿的喝粥,凤拨云没再出现。除了每来送膳食的一个宫女,这殿门一般都锁着。
粥也只有一碗,稀汤寡水的,但喝下去,胃里却是舒服。
午后秋心收拾了空碗,照例一句话也没跟姜眠说,面无表情转身出门时,姜眠叫住她:“姑姑留步。”
秋心脚步顿了顿,回头:“什么事?”
“我有个不情之请,”姜眠斟酌道,“姑姑可否帮我转告娘娘,我想与她见面说话。”
秋心冷道:“不能。”
回到前面正宫,秋心遣散正伺候的宫女,把事情跟凤拨云提了。
凤拨云拧眉:“她与我能有什么好说?”
“奴婢不知。”
凤拨云瞧她一眼,明白了,她应当也没给人家什么好脸色。
秋心觑着主子神色:“殿下要见姜姑娘么?”
凤拨云道:“我见她做甚,我给她一瓦遮头已是极仁慈,她有什么话是值得我听的。”
秋心点头称是:“姜姑娘这么长时间在外面糟蹋坏了肠胃,喝了这么久稀粥,可需吩咐厨房做点精致可口又暖胃的?”
凤拨云喝着茶,头也不抬:“就稀粥吧。”
晚上用过膳,伺候皇上的小太监来传话,今儿皇上翻了慧美人的牌子,不过来了。
凤拨云打赏了人,懒得闷在屋中,出去走了走。行至后殿偏房,脚步一转,奔着那扇门进去了。
姜眠靠窗坐着,听见动静起身,看见凤拨云福身行了个礼,倒是什么也没唤。
凤拨云面无表情走进来在主位上坐下。
姜眠望着她,心中有了实底:不开口尊称是大不敬,她没怪罪自己礼数不周,这就证明,她的确假意顺从,绝不是表面那般依附皇帝。
但由此推论,她当与自己姐姐一样忠爱故土,对于姜家应当也恨之入骨才对。
“你是哑巴吗。”其实姜眠最多沉默两息,凤拨云就已经不耐烦了。
姜眠道:“我很想当面感谢您对我的照顾——”
“照顾?”凤拨云冷厉打断,“你失心疯么,惯会自作多情。”
不知怎地,姜眠有点想笑。
那要怎么说?当日她神思恍惚去追车,以她当时的打扮,死在侍卫刀下也不是没可能。而她看见自己,只要押到皇上面前就是大功一件,何必以身犯险将她藏得严实。
但她不承认“照顾”二字,姜眠只得重说:“您不杀我,我很感激这份情。其实您无需等待时机,我自然懂得报还,请您直言。”
开门见山,总比这样终日等待的好。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她一定还有利用价值。但左思右想,姜眠实在想不出现在的自己有何可利用之处,她唯有一个秘密便是家人未死,可这一件,是拼了命也要护住的。
凤拨云一听便明白:“你这是觉得,我是需要你回报的。你愿意回报,只是怕自己未必接受,不想浪费我的时间,对么。”
姜眠补充:“我在这里必定给您带来许多麻烦。”
“那你就错了。藏一个你罢了,动动手指头的事。”
姜眠垂眸,想了一会儿,索性直言道:“您救了我一命,我会一直将此情谊记在心中,无论日后您要提出何种要求,我必定全力以赴。”
“只是现在……我不能在此叨扰您,还请您成全。”
凤拨云不动声色:“想走?”
姜眠小幅度点头。
凤拨云勾唇:“走啊。没有人拦着你。”
她好整以暇望着姜眠,这姑娘模样长的和姜重山很像,因为女孩家眉目脸庞的线条圆润柔和,这几分像父亲,便为她添了许多坚韧不屈的意味。
想起姜重山的刚直不阿,她嘴上就更不留情面:“你现在就可以从这道门中走出去,你放心,这座宫殿里绝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拦着你。”
姜眠一点也没恼,还老实解释:“我……是想离开,不是想死。”
她小声说:“要凭自己一己之力从偌大宫城里全须全尾走出去,肯定够我死个几回。”
凤拨云:“你这是想让我帮你安排?”
嗯……是,这么承认还真挺不好意思,姜眠点了下头。
凤拨云重新打量了一下姜眠:“你脸皮还真是厚。”
姜眠摸了摸自己脸颊,其实还是有点烫的。可她也没办法:“不瞒您说,若我自己能办成,我肯定不会麻烦您的……反正就问上一问,不成就算了,万一您能答应呢。”
“……”凤拨云道,“你我是宿敌。”
“无论您怎么想,在我眼中您是我的恩人。”
“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
姜眠窘迫道:“所以我一开始便跟您说,日后若您有所求,我必定全力以赴。”
凤拨云盯了姜眠一会,美目微阖,闲适慵懒:“是不是这几日待你太好了,给你吃穿,许你清静,让你那二两重的脑子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你父母兄长都死绝了,一介孤女,还有什么可利用的?”
姜眠心脏砰砰跳快,这个敏.感的时刻,只要提及家人便叫她顿生警惕。
是啊,正常来讲,确实是这样啊。
常人看她,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那么凤拨云这样待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放眼整个京城,认出她是姜眠还敢发善心收留的,只怕掰着手指头都数不出一个。
更何况是凤拨云——当年京城郊外初见,她对爹爹的敌意隐藏在恭顺柔软的外表之下,那恨意,绝不会经年消磨。
她唯一软肋是家人,对于爹娘而言,她也是他们的软肋。
凤拨云面容冷峻,起身走过来。
她身量比姜眠高些,不怎么客气地捏住姜眠脸颊,迫使她抬头。
紧张,勇敢,坚韧,最后又一层镇定蒙色,凤拨云欣赏了一会姜眠的表情,慢慢放手。
“我不会为你安排,你想得美。至于为什么收留你,还不明显吗?自己动脑想想。”
留下这么句似是而非的话,凤拨云深深看姜眠一眼,略一掀唇,转身便走。
*
一出门,秋心就在不远处站着。
凤拨云走上前:“姑姑竟知道在哪寻我。”
秋心为她掌灯,道:“奴婢随意一猜罢了。”
“左右我闲着没事做,走到这了,听听她想干什么。”凤拨云随意拍拍手,“算我多此一举,当真是无聊之极。”
秋心看她一眼:“姜姑娘很无聊吗?”
也不……那么无聊吧,脾气好得很,还挺有趣。凤拨云道:“我看她今晚是睡不好的,没得拼着劲儿辗转反侧把头想破。”
秋心不由弯唇微笑,目光放远,不知想起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您难得高兴,但奴婢却不得不奉劝一句,也不必对姜姑娘太好了——您二位立场不同,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的,待日后姜重山回京,又该怎么算呢?”
凤拨云先是反问:“我高兴?”
而后冷笑:“我待她有多好?把她软禁起来,给些吃食罢了,这也算很好么。”
“毕竟是姜重山的爱女,奴婢以为您至少会使些手段。”
凤拨云浑不在意:“我要使什么手段,使给谁看?姜重山对北胡作的孽,和他女儿有什么关系?若我将恨意发泄在无辜女子身上,和赵狗一流又有什么区别?此刻姜重山为我所用,我是他的主君,对他的家人太苛刻,岂不失了大气。”
秋心由衷笑道:“殿下格局,无人能及。”
想了想,她说:“既然如此,何不让姜姑娘与她母亲团聚?她二人在一处一处排解忧思,咱们照顾起来也方便些。”
凤拨云沉吟:“日前我见了萧玉漓,说了些刺话来挑她的心,她知道姜重山在胡地起兵,已达贺兴关。若姜眠跟她一出,岂不也会知道这些?”
“殿下为何不愿让姜姑娘知道?”
“就是不想。”
脑海中浮现姜眠的模样,娇弱又不娇气,像个淡定的小兔,怎么扒拉捉弄都不生气:“让她知道又怎样,还不是该吃吃,该睡睡。难道她知道了,就放她去前线找姜重山帮他挥刀杀几个人吗?”
这倒也是。殿下有决断,眼界亦不是自己可比拟的,秋心点头:“不知也好,忧思过甚到底伤身。眼下,一旦姜重山破了贺兴关,就会引起朝廷的重视,不敢将他看作普通流寇。”
“那也晚了。这梁朝真是疲软不堪,气数已尽,近百年来制衡全靠姜氏一族,如今姜氏反戈相向,才知朝廷犹如刀切豆腐,竟无丝毫招架之力。”
“若是……那宴云笺出手呢?”
凤拨云微扬下巴:“我瞧着他不会,他不像是一个能给赵狗卖命到如此地步的人。他必定有旁的心思……我们只等姜重山兵临城下,届时控制住宴云笺,不要让他抢了功才好。”
“如此说来,这一战应当很快。”
是啊,能不快吗?本就是碾压性的实力,再佐以刻骨之恨,姜重山撕了赵狗的心切,比任何人都想更早一刻冲进宫城。
凭各地方军与京城兵防的能力来看,算来两月之期已是极限了。
凤拨云往前走着,忽然想起一事:“秋心,你会治红伤,抽空给姜眠看一看,她总揉膝盖,当有旧伤。”
“是。”
“咱们在朝堂上的人,让他们寻常即可。你把姜眠的事处理干净,不要让外边任何人知道她在我这里,以免生出些旁的心思,横生枝节。”
“奴婢知晓轻重。”
“对了,当日把她从牢中带走扔去岐江陵的是宴云笺哪个手下?”
秋心正色道:“奴婢暗中查过,并非宴云笺的手下,而是薛琰。”
“……是他?”凤拨云轻蔑:“姓薛的失心疯吗?有个好舅舅犹嫌不足,还想再抱一条大腿。公孙忠肃和宴云笺,哪个不比他聪慧百倍,若这两条大腿同时踩他一脚,他能受得住吗?”
***
薛琰一直在公孙忠肃书房外等着,直到夜深了,才听见门房来传公孙大人回府。
冻了几个时辰,他手足冰冷,却不敢表现出来,毕恭毕敬站在一边。
公孙忠肃走来,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推门进屋——没有反手关门,便是准他进入的意思了。
薛琰面色平静的进来。
这一段时日,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待遇,从最开始的黯然,到如今竟然已经习惯了。
“躲了这么久,怎么今日有兴致到我这间小庙来了?”
薛琰大为惶恐,立刻跪下:“舅舅,孩儿不敢,孩儿只是一时失手,心存惶恐,一直没敢……没敢出门。”
公孙忠肃眼皮都没抬,反手就是一个大巴掌。
薛洋被打歪了身子,不敢呼痛,只沉默跪好。
他从前总见公孙忠肃这样教训自己的庶子,从来不留情面,抬手便打。况且公孙忠肃这个人,总是下狠手教训,回回都是打脸。当时旁观,既觉怜悯,又觉骄矜,如今自己挨了,才知是何等屈辱。
公孙忠肃见他跪好,沉默着不言不语,细细盯了他两息,甩手又是一个重重耳光。
薛琰再度爬起来跪好,仍然不说话。
“怎么?我打你,你不服气?”公孙忠肃沉着脸,语气又阴又寒。
薛琰苦笑道:“舅舅,孩儿不敢,您只管教训,便是孩儿都受着。孩儿不说话是……是怕顶撞了舅舅……孩儿知错了。”
“你的两个暗卫,算得上顶尖高手,原也是当年我送你的生辰贺礼,那日失手的那个,我已帮你处理了。只盼你日后不要再犯蠢,便是猪狗,也胜你千倍万倍。”
薛琰隐忍片刻,终是忍不住低声辩解:“舅舅,并非孩儿沉不住气……您说过的,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孩儿查探一番,只觉宫中唯有那成复最是可疑,只是他久在宫闱,几乎不出宫,孩儿只能耐心寻找机会,那日是他唯一一次独身,这才……”
话没说完,公孙忠肃又抽了他一巴掌。
薛琰嘴唇微抖,终是沉默下来。
“他独身?是么?说你蠢笨如猪,你还真上赶着证明——那成复算什么东西?他夜会公主!只这一条罪名便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你倒好,误杀公主,反倒死无对证不能将他们的私情翻出来了。白白错失一条名正言顺杀死成复的千载良机!”
是啊!薛琰默默想,内宫行刺,非武功卓绝之人不可取,若他能亲自出手而非暗卫,怎么能想不到这些呢。
“公主被杀,那太监竟以一己之力伪装成自杀,不敢翻到明面上,无论怎样都可疑,杀他一个不算冤。”公孙忠肃沉吟,“此事你不必管了,免得再打草惊蛇,我来办。”
“现在,就是那宴云笺……”
“笃笃笃——”
公孙忠肃不耐:“什么事!”
“回、回禀大人,有人送来请柬,邀大人到过府一叙,大人是否要前去会面?”
“谁送的请柬。”
“大人,此信乃是密封,小人不敢擅看。”
公孙忠肃接过来,面无表情扯开信件。
目光停滞在纸上半晌,他沉默了下,说:“备马。”
陈冤新罪(一)
清雅居。
这里偏近城郊, 人烟罕至,公孙忠肃一人打马前来,在门口拴好了马, 步伐沉稳负手进门。
前厅亮着一盏灯,烛火微弱如豆。
宴云笺便坐在这烛光中,容颜清冷绝尘, 犹如画卷。
公孙忠肃自然走进来,关好门,随意地在宴云笺对面落座:“大人好雅兴啊, 此地……”他四下看看,“可是您的私宅?”
宴云笺不置可否。
公孙忠肃笑道:“如此清幽淡雅,看布局, 像是出自闺阁女子之手, 莫不是金屋藏娇了?”
宴云笺手执茶壶,为公孙忠肃添一杯茶:“大人真是好眼力。”
“不敢当。您日前才有婚娶喜事, 却不得已没能礼成,想必心中甚是遗憾。如今, 红袖添香,美人在怀,也能宽慰不少吧?”
宴云笺微垂的眼轻掀,胸膛略微起伏,缓了一下才说:“是啊。”
他不动声色, 向外看了眼:“大人竟是独自前来, 怎么没有侍卫相随?”
公孙忠肃笑道:“老夫虽已年过半百, 但颇有些内功底子, 平常小贼自是不放在眼里。更何况,面见大人, 不知您要交谈些什么,若是旁人不该听的,一朝听去,反而累了自己性命,何苦来哉。”
“公孙大人所言极是,但大人就这般放心在下,不怕在下才是索命厉鬼么?”
“怎会呢?我二人同舟共渡,见了大人,自是亲切更多,”公孙忠肃苍老沙哑的嗓音含笑,“你我不分彼此,是同类人啊。当然,要论您的手段,老夫还要甘拜下风呢。”
宴云笺缓慢一眨眼睛,笑道:“不错。”
攀谈了这么久,到现在还在绕圈子,公孙忠肃不知宴云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急不躁,沉着气慢慢品茶。
他不说话了,宴云笺也不再开口。
月下梢头,夜深人静。枯枝上明月渐渐西沉,打更的更夫走过两回。
仿佛是在比谁更稳得住一般,他们二人一直都未再说话。
眼看着黑的浓稠的夜已经浮现些淡淡灰蒙,公孙忠肃虽还忍得住,但心下渐渐生疑:若他还是个年轻的毛头小子,只怕早就坐不住起身告辞,可宴云笺要他前来,必定有诈,他岂会在这么一个年轻人面前失了沉稳?
公孙忠肃慢慢盘算朝堂上等等势力——莫非有什么遗漏的,以至于让他在此枯坐一晚,外间会起什么了不得的变数?
盘算三遍,一无所获。
他自问算无遗策,绝没什么疏漏之处。
直至天空已微有灰白之色,公孙忠肃倒掉面前冷却的茶:“大人是这般年轻之人,竟有如此稳重性子,实在难得。若老夫之子能有你半分,该是何等家门幸事?”
宴云笺道:“大人抬举了。”
公孙忠肃起身:“多谢邀在下共赏夜景的美意,此刻天色熹微,在下这便回府歇息了。”
他毫不留恋,似乎并不好奇宴云笺所为何事,随意拱手行礼,转身便走。
“大人留步。”
公孙忠肃背对宴云笺,缓缓弯了唇角。
“大人不必心生不快,晚辈迟迟不言,只是在为大人准备一份大礼。毕竟下一次见到大人,只怕就要隔着辛狱司的铁栏杆了。”
宴云笺端起面前冰冷的茶,茶香早就散无,他不在意地置于唇边,修长鹤颈微仰,刺骨的冷一路灌下肺腑。
“大人,前些日子在下查到您在昆江私藏一批军火,此刻一夜过去,证据已齐,待上朝便可上呈给皇上。”
公孙忠肃耐心听完,慢慢转身看着宴云笺。
先是轻蔑一笑,而后仰头大笑:
“宴云笺啊宴云笺,老夫真是没看错你,你确实是天生歹毒,野心勃勃。也罢,连姜重山都养不熟的狗,我又怎么可能真的相信你会与我盟援为友?不过是利兴而聚,利尽而散——扳倒一个姜重山,你独揽兵权更进一步,再杀了我,你便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宴云笺静眸不语。
公孙忠肃背负手,慢慢绕着宴云笺踱步:“原本老夫还以为,纵然你歹毒,可聪慧机敏当不居我之下,没想到,你也是蠢货一个。”
“你以为,只凭区区一批私藏的军火就能置我于死地吗?你真是天真可笑!”
宴云笺背脊挺直,坐的极稳,面容始终平淡如一泓静水:“大人觉得不能吗?”
“我告诉你,在方才你我沉默对坐之时,我便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想了个透。包括这批军火。”公孙忠肃朗声笑道,“我堂堂一品大员,便是有些军火兵马,豢养几个暗卫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难道我能凭那点末流人马占领京城不成?”
“你今夜故弄玄虚,却早已被我识破,但我却连防范都懒得。你知道为什么吗?”
宴云笺道:“为何。”
“既然你有心发挥,老夫便助你一臂之力。”
公孙忠肃重新坐下,为自己添了一杯冷茶,举起来向宴云笺遥遥敬道:“因为这批私藏的军火兵马,原本就是皇上受意老夫藏的。”
他胸腔振动,发出一阵愉悦的低沉笑声,抬手示意,慢慢喝掉这杯冷茶。
宴云笺望着他,也随之微笑:“原来如此,怪不得大人坐的这般稳当。可若皇上知道,这批军火已不是当年数目,又会作何感想?”
“嗐,皇上无所谓的。”
公孙忠肃略一挥手,与他闲话家常一般:“你扳倒姜重山扳倒的太容易了,那是因为姜重山信任你。但这条路在我面前走不通的。宴公子。”
“姜重山功高震主,我却是皇上的肱骨之臣,与他的君臣情分,不是你这个年轻人能想象的到的。”
“便是多些数目,和当年的账底对不上,皇上最多训斥几句。想凭借此将我公孙家一举拿下,实在是我此生听见最可笑的笑话。”
宴云笺微微低头。
苍白修长的手指静静擦过杯盏边沿:“看来……的确是我小瞧大人了。”
公孙忠肃淡笑:“宴云笺,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宴云笺道:“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你不配知道。”他冷笑,“我只告诉你,皇上绝不会杀我。莫说私藏军火此等小事——”
他说:“便是我将律法禁绝之事都犯一遍,皇上也不会杀我!”
一言落地,天色骤亮,第一缕薄暖日光照在宴云笺棱角分明的瘦削脸颊上。
因这光线,他更加苍白似鬼。
旋即,他弯起唇角。
“算我白忙活一场。”宴云笺抚了抚衣衫,端稳起身,“今夜幸得大人指教,受用不尽,在下这便告辞了。”
他抬起眼眸,暗金色的瞳仁瑰丽异常,里面的情绪平静而清冷,无任何改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诡谲。
端正行礼后,他便真的转身出门。
公孙忠肃早没将宴云笺放在眼中,见他这举动,却又生疑虑。
追出门一看,小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竟然真的走了。
就……就这样走了?
他今夜摆这样一盘棋,故弄玄虚到如此程度,到最后什么都没做成,一走了之还能那般平静淡然。
虽然方才嘴上说他愚蠢天真,可打过几次交道,心中明白他绝非愚蠢天真之人。
公孙忠肃越思越疑:宴云笺本就深不可测,邀他在此枯坐一夜,最终将目的和盘托出,随即他无话可说离去——件事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
如若他真觉得那批私藏军火能将他一举扳倒,何必将此事告诉他,直接拿着证据面呈陛下就是了。
所以……宴云笺并不觉得能用这批军火有用?
那他反常又是为何?
公孙忠肃越想越不对劲,走出静悄悄的院门,心事重重地快马回了府宅。
赶着上朝,他回房换了朝服,心里还在琢磨,却始终想不透。临出门前,他叫住亲随:“现在便去武义侯府,告诉薛侯爷和夫人,让他们收拾细软,去霸州一趟,要快。”
亲随看着自家大人脸色不大好:“大人,是有危险吗?那咱们府上也需……”
公孙忠肃摇头:“不用,没什么危险,只不过姑奶奶总嚷嚷着要出去转转,我方才想起这事儿便吩咐了。告诉薛庆历是我说的,他会立刻去办。”
“是。”
亲随关切道:“大人眼下发青呢,莫不是一夜未休息?眼瞧着离上朝的时辰还有一会儿,您去眠一眠吧。”
“不必了。睡不着。”
“啊,对了大人,”亲随猛然想起一事,连连告罪道,“薛公子还一直在府上,没回去呢,您昨晚出去后,他便没在书房呆着,只站在楼下等候。”
对于主子的喜怒,底下人是第一个知道的,故而亲随虽然告罪,却并没有真的惶恐:近来,他们家大人唯有去了侯府时,才会对薛公子展露些温情脉脉——那是在姑奶奶面前。而每每薛公子登门,大人的态度比从前是一落千丈,以至于他一时半会儿,都忘了薛公子廊下挨冻一夜的事。
果然,公孙忠肃摆手:“让他回去吧,现在没空见他。”
“是。”
公孙忠肃去偏厅随意用了些膳食,由夫人和两个妾室服侍着穿戴好,正了正衣冠打算出门,忽听府门外疾驰的一队马蹄声。
声急,杂乱。
公孙忠肃心下陡起不安,紧紧皱眉向府门方向走,步伐渐快。随从不知发生何事,无端紧张亦步亦趋跟着公孙忠肃。
离府门还有几丈之遥,那漆黑的大门猛地被撞开,两个守门府卫重重摔在地上。
“奉皇上口谕——查封公孙府!”
“公孙忠肃及其三子即刻押送辛狱司,女眷圈禁府中,不得擅离——”
公孙忠肃眉眼一沉:“放肆!”
来人是顾越手下李青霜,眉眼方正,一手高举圣旨:“皇上亲笔谕旨在此,公孙忠肃还不跪下!若敢反抗,立刻诛之!”
那方明黄深深刺痛双目,与此同时宴云笺那张脸浮现脑海。公孙忠肃连连摇头:“不可能……本官无罪!本官要见皇上!”
他目光穿越层层人群,直至落在最后身量挺拔的男子身上:“顾大人,本官有话分辨,请大人通传。”
顾越未发一言。
李青霜适时道:“皇上可不愿见你。公孙大人好歹曾经官拜一品,给自己留些体面,难道真的让禁军绑了才肯移步吗?”
公孙忠肃缓缓捏紧拳头。回头看,满院狼藉,喧哗声大起,禁军军冲撞进来控制住整个公孙府,人群里隐隐透出女人强忍的哭泣声。
耳边依稀响起宴云笺沉静自持的声音:
“大人就不怕,我才是那个索命厉鬼吗?”
“毕竟你我下一次见面,会隔着辛狱司的铁栏杆。”
双手成拳,力道重至颤抖。公孙忠肃咬牙转回身。
“好,顾越,本官随你去。这一笔,且记下了。”
李青霜略带怜悯看一眼公孙忠肃,现在还能说出这种话,也不知是昏了脑袋还是做梦没醒。
从始至终,顾越不曾对公孙忠肃说一句话,侧头示意李青霜,先行出府。
李青霜一扬手,高声道:“带走!”
***
宴云笺从金銮殿中走出来,天光大倾,灿华金光全部映在他身上,绛紫色官服满身矜贵,他却如一缕轻烟。
在这晴朗下,俊美昳丽的脸苍白近乎透明。
门外凤拨云已经等候一会,见宴云笺从里面出来,微微蹲身:“宴大人。”
“顺贵妃娘娘。”
凤拨云虚指秋心手中的食盒:“本宫小厨房做了雪梨燕窝,想着拿来给皇上品尝,在外面等着,却听见里面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急召了顾大人奔着公孙府去,还派禁军去东宫扣下了太子殿下。”
她柔顺笑道:“这叫本宫着实惶恐,盼大人告知,眼下本宫是否该进去?”
宴云笺漠着一双眼,微微拱手,一言不发便要向台阶下走。
“大人——”凤拨云微微侧身相拦,虽守着三步之遥的距离,但刚好一阵冷风吹荡起她袖口。
她华贵熏香下,幽淡清甜的气息几不可察。
宴云笺嗅觉极敏,瞳仁轻颤,一点血红刹那间布上双眼。
他偏头望向她。
怎么了?
凤拨云皱眉。
她自认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这一刻也不由质疑自己看错:方才那一瞬间,这男人像是被打碎,正承受非人的极致痛楚。
可他有什么好疼的?
凤拨云面色不显,得体开口:“大人可是身体不适?这样吧……”
“贵妃娘娘。”他开口,声音比上一刻低哑。
凤拨云掀眸望去。
他眉眼深深,里面易碎的情绪一闪即逝。
看着她,似穿透了目光看一个故人,但只有那么一瞬。
“娘娘此时,莫要进去了。”他拱手,“告辞。”
陈冤新罪(二)
凤拨云转头看一眼紧闭的大殿, 那里边接二连三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
她低声:“赵时瓒发了好大的火。”
秋心顾着左右无人,谨慎悄声回:“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沉静脾气,动辄发火是常事。”
“这回怎么能一样?”太子是储君公孙忠肃是皇帝最信任的心腹, 这两人同时获罪……凤拨云低笑:“宴云笺,他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罢了,我们先回去。”
她本也是听到不寻常动静, 找个由头探消息,在这里是想等成复出来察问,但眼下看里边动静, 成复一时片刻还出不来。
凤拨云只带了秋心一名心腹,一面向外走,一面与她低声交谈:“宴云笺这个人, 要好好上上心。以公孙忠肃的地位, 能让皇帝下令抄家下狱,只怕是雷霆之怒不可转圜, 公孙忠肃这一代梁柱之臣,竟然就这样到头了。”
秋心明白凤拨云的意思:“不仅如此, 他还拽下了太子……宴云笺这是有夺位之心么?”
凤拨云不语,只是冷蔑一笑。
秋心看凤拨云不说话,便也很默契的没有再做声,他们主仆多年,彼此深深了解:他们殿下这会儿多半已经开始盘算手中势力和对方的阵容, 如果不能为己所用, 便要好好谋划一番对方的死法了。
两人沉默着一路走, 还没走出多远, 回宫的必经之路上,却见有个人站在那。
凤拨云一看便笑了, 此刻正是她对他兴趣最浓厚的时候:“宴大人该不会是在特意等本宫吧?大人是有话与本宫说么?”
宴云笺本是侧身站立,听见她走近动静,端正行礼:“顺贵妃娘娘。”
凤拨云目光凝聚在宴云笺身上,比之片刻前的见面要更细致,刁毒,不露声色。
他身量很高,绛紫色官袍衬得他肌肤尤为白皙,且包裹着的躯体极具磅礴的力量感——但这要忽视他的神色。
若结合他的容颜神情,那她不得不承认,竟看出几分扭曲隐忍的脆弱。
凤拨云心中大疑,面上不慌不忙笑道:“大人不必多礼,大人是我梁朝的肱骨之臣,为陛下分忧。本宫向来深深感念,岂敢受大人的礼呢?”
将虚伪贯彻到底的好处就是——在这种他们二人之间大抵为最大敌手的情况下,她不想太早听对方的真心话。
但宴云笺却并未停顿,低声道:“请贵妃娘娘见谅,微臣有一事……想向娘娘讨个明白。”
这和自己想得倒有些不同。凤拨云长睫微垂,复又抬起:“什么事?”
“娘娘近日是不是外派一队人出去寻找……”
他说到此,声音变哑,有些说不下去。
凤拨云佯装不知:“大人说什么?怎么不说了?”
宴云笺艰难道:“娘娘岐江陵有所动作,在下斗胆——”
“大人要是这么说,本宫就明白了,”凤拨云没让他说完,“大人手眼通天,连本宫这小小动作都尽入眼底。很好。”
她漫步上前,道:“日前本宫的确派了些人去岐江陵寻找仇人之女,大人是对本宫的举止有什么指教吗?”
宴云笺几度启唇。
凤拨云道:“大人一向明火执仗,就算手段狠厉,那也是坦荡的。怎么今日扭捏起来?”
“也罢,本宫大概知道大人想问什么了,只可惜,要叫大人失望了。本宫找到仇人之女的尸体后,以命人将她安葬了,并未为难。故而大人若想以尸泄恨……只怕本宫不能让大人满意了。”
宴云笺脸上的血色陡褪:“……以尸泄恨?”
凤拨云微微睁大双眼,惊讶而天真:“难道不是吗?大人和本宫都是一样的人,恨极了姜家,否则大人又怎会将发难之日定在大婚当天,甚至三番五次亲自到辛狱司折磨自己未成婚的妻子?”
他脸色真白啊,像死人一样白。
凤拨云挂着温柔单纯的面具,心中止不住冷笑:作恶的是他,后悔的也是他,这种忘恩负义令人作呕的男人,姜眠是怎么瞎了眼看上的?
哦对,她人蠢的很,当然看不出此人别有目的,精心伪装。
宴云笺颤声道:“娘娘在哪寻到了她?”
“……乱葬岗。”
他不说话,凤拨云便接着微笑:“这的确是本宫的不是,给大人赔罪了。当日本宫确实怀着慢慢折磨的心思派人去找,费了好一番功夫,却只找到一具尸体。本宫想着,人死魂消,便打算罢手让她入土为安。谁曾想大人恨意未消,也许要这尸身有用……唉,实在是本宫大意了。”
宴云笺听的浑身发抖,连连摇头,到最后几乎湿了风姿仪态:“贵、贵妃娘娘,她在哪儿——”
秋心大喝道:“大人放肆了!退后!不怕冲撞娘娘么?!”
宴云笺强忍着站在当地:“请娘娘告知姜姑娘安葬之处,在下愿意以命相报。”
凤拨云本想再刺他两句,他自己却已经挑明了,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嘶而弍二午玖幺伺七索性,她也收起和善的脸:“大人这话本宫就听不明白了,既然愿意以命相报,那么大人心中当无恨意——这么急着追问,难不成是因为愧爱?”
“好吧,无论大人到底对姜重山的女儿怀着怎样的心,本宫只告诉大人一句话:大人若还像从前那样对姜家恨意滔天,本宫便还将大人视作我梁朝忠心耿耿的臣子,时时感恩;但如若大人要以此时此刻这番姿态来问我姜眠的下落,本宫不得不将您视作姜重山的女婿,若是如此……”
凤拨云没有将话说完,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摇摇头。
宴云笺低声:“娘娘开条件吧。”
真痛快。
可他越是痛快,凤拨云对他的鄙夷就越深一分。
她自己敢爱也敢恨,都从未因对姜重山的恨而转移到他女儿身上半点。眼前的人,有夫妻之恩在前都可以下毒手,当下的嘴脸,真真更显丑恶。
凤拨云垂眸,旋即笑道:“好。”
“常言道,心慈则貌美。大人容貌这般绝代无双,叫人见了忍不住猜测您是菩萨心肠,纯善仁慈。”
宴云笺静静听着,而一旁秋心已经懂了。
下一刻,凤拨云道:“可本宫觉得,什么样的心肠配什么样的容貌,若大人愿意毁去自己仙君之姿,本宫不是不能考虑应了大人之请。”
毁容,在当世可谓大事。
无论梁朝还是北胡及周边小国,都有严格的规矩,容貌不端正者不能承继千秋大业。如若容颜损毁,则更不配位,难得臣心,民心。
在凤拨云和秋心两道目光的双重注视下,宴云笺根本没有任何犹豫,半个字都未说,从腰间抽出匕首,对自己脸颊划下一刀。
顿时,如玉肌肤鲜血如注,他对自己无半点怜惜,下手真可谓狠绝,切肤之深,叫人难以置信。
凤拨云不动声色看了秋心一眼。
——自古以来,不讨价还价、一口答应的人,都是因为价格太合适。
合适到,怕如果不立刻成交,就没有机会了。
宴云笺道:“如此,娘娘可愿告知了么?”
凤拨云道:“本宫可以考虑。”
“娘娘——”
“本宫说了,可以考虑。大人损毁容颜才换得这句承诺,不要轻易遗失了才好。”
宴云笺脸颊刀口血流不止,很快便濡湿衣领与胸口。闻言他也不逼问,只道:“娘娘还有什么条件,只管开口,在下无不应允,绝不迟疑。”
凤拨云淡声道:“是么,大人一腔深情,真是感天动地。但本宫现在有些乏了,一时片刻也想不到什么要求,大人就安静些,老老实实等着,待本宫日后想到了,会请大人来交换手中答案的。”
“眼下,还请大人把路让开,本宫要回宫歇息。”
宴云笺没有让开地方。
凤拨云也不急:“宴大人,是你有求于本宫,而不是本宫有求于你。你心心念念要找的人是本宫仇人之女,若你真把本宫惹恼了,本宫就把她挖出来挫骨扬灰——你这么聪明,知道自己不应该与本宫作对。”
终于,他眼中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单薄衣衫被冷风吹的晃动,在风口中,他慢慢退后,让到一侧。凤拨云目不斜视,在他眼前聘聘婷婷走过。
*
凤拨云一路心事重重,进了宫门都沉着脸。
秋心扶着她:“娘娘小心脚下,方才在冷风口站了一会,怕是冻着了,回寝殿歇息吧。”
凤拨云看她一眼。
秋心心如明镜,回头吩咐:“你们都回去吧,娘娘要歇息,要不了这么多人伺候。谁敢出来吵嚷,仔细你们的脑袋。”
众人应是,立刻退下了。
等人都走了,秋心扶着凤拨云低声:“殿下想起了什么?”
“秋心,你方才注意没有,当时在殿外,你我只顾着想公孙忠肃和太子之事,倒忘了宴云笺的反应——最开始宴云笺分明不想理会我,他已经走了,而我仅仅是叫住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态度就变了。”
秋心当然瞧见:“此人确实不大正常。”
凤拨云垂眸:两次相遇,所有细节都在脑中回放,任何一丝细微之处都被无限放大。凝眸半晌,她道:“今日出来前,我为了躲清净在姜眠那里看了会书。”
秋心不知殿下怎么突然提起这事:“是啊。”
凤拨云皓腕轻抬,置于鼻尖下浅浅嗅了嗅,眼眸微微转动。
“此人心细如发,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什么?”
“原本宴云笺已有所怀疑,他在路上拦我,其实是疑心姜眠是不是在我这里。”
秋心完全怔住,缓了一会儿才说:“怎会……此事本就天方夜谭,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他竟然会这么想。”
“还好,还好,您那么说,到底把他糊弄过去了。他不知殿下胸襟,以为殿下对姜眠姑娘也恨之入骨,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您会善待她。”
凤拨云摇头:“应当不止如此,我看他受不得刺激,像是神思有疾。若不是郁深在心,他说不准还能与我交锋两回。”
她识人的本领不弱,那几句刺下去,就要了宴云笺半条命。
秋心很是赞同:“奴婢与您想法一致。如此就全对上了——宴云笺在朝堂上的动作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有拨乱反正之意;今日这么一试探,宴云笺毫不迟疑毁去自己容貌,更是印证。想来一开始咱们错了,他无意于皇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顿了顿,她又道,“殿下,此人对姜姑娘的心不全然是假意,我们……”
凤拨云立刻便明白秋心言下之意。
这是可以利用的。甚至,比起许多艰难之事,此事极好拨弄。
“我再想想。姜眠和宴云笺这两边,先什么都不要动。”
“是。”
凤拨云沉默片刻,回头看一眼后面。
“殿下现在要去看姜姑娘吗?”秋心看她动作问道。
“嗯。”
凤拨云低声嘱咐:“现在是白日里,我换身装束去,你在前面帮我盯着。”
“是。殿下放心。”
*
姜眠听见有脚步声渐近,这声音这段日子已经熟悉了。
侧耳聆听确认,她先行走到门边。
凤拨云从不敲门,推门进屋,却不想姜眠就在自己两步外这般近,清凌凌的大眼睛含笑,看见她,又弯了弯唇角。
凤拨云一下就皱了眉:“你干什么?”
姜眠道:“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就迎一迎。”
她还是没有称呼她,似乎他们二人都默认了,一个不开口更正,一个也就没改。
凤拨云没理她,穿过她身侧自己落座。
姜眠觑着她神色。
这一段日子,她渐渐信凤拨云真心收留自己,但因为此事确实过分诡异,她还始终悬着一根弦。
不过,这不影响她关心她:“您脸色不是很好,是遇到难事了吗?”
“你盼着本宫犯难是吧。”
姜眠道:“当然不是了,我是关心问一句,要是没烦心事,那更好啦。”
她极好脾气,说完还自己笑笑。
凤拨云不明白:“你为什么关心本宫?”
“您关心我,我当然要关心您了。”
来了来了,那个表情又来了——
姜眠无奈,又有些好笑,一个人是否对自己好,本人最有体会。虽不知道为什么要护着她,问过两次,对方只用一副“我哪对你好了”的神色看傻子一样看自己。
现在又是。
姜眠斟酌着,凤拨云时不时会过来,但也都是略坐便走,这次这么久明显有事,“要是有我能帮的上忙的地方,您直言便是?”
凤拨云默了默,暂时收起刺,道:“你在这里,住的还惯么。”
这怎么说,忧虑都是自身的,人家好意才收留自己。姜眠点了下头。
“还想着走吗。”
姜眠诚实道:“想,可以吗?”
“不可以。”
凤拨云又一次无情回绝,睨着她:“你能有什么三瓜俩枣的要紧事,说出来本宫帮你办了就是。”
姜眠轻轻抿唇:“不劳烦您了……”
凤拨云挑眉:“信不过?”
想了想,姜眠说:“不是,我现下是罪臣之女,沾染我的事,与您来说有弊无利。”
凤拨云勾勾唇角,垂眸思忖:自己与姜重山立场微妙,她不敢说也属正常。
罢了。
“难得本宫想让你过些舒坦日子,你自己不要便算了,”凤拨云面无表情,“你不是想报答么,眼下本宫有话问你。”
“您问。”
“你们家为什么招来宴云笺那么大的恨。”
冷不防听见宴云笺的名字,姜眠脸色微白。
凤拨云视而不见,冷声:“怎么不说话。”
姜眠手指微蜷:“你看见的宴云笺,他本身就是一个……不辨善恶之人。”
这么说,不算撒谎,确实是实话。
“什么意思,难道你看见的不是?原来在你面前,他就很好么?”凤拨云思忖,“姜重山识人断物,宴云笺的伪装功夫就这般好,连他都瞒了过去?”
姜眠点头。
“你与他成亲之礼未竟,差点成了他妻子,你喜欢他么?”
这回姜眠没有犹豫,立刻回答:“我讨厌他。”
眼下这个宴云笺,诬陷她的家人,伤害过她,他和她喜欢的阿笺哥哥不是同一个人。
姜眠斩钉截铁:“我不喜欢。我厌他。”
若是这么说……
凤拨云不动声色垂眸,许多在脑海中尚未成型的计划,终究被全盘否定了。
“知道了,你在这好生呆着吧。”
撂下一句,凤拨云便起身要走,迈出几步,回头:“想吃肉么?”
姜眠眼睛微微睁圆,没忍住唇角上翘,点头。
凤拨云给她一个冷笑,转身跨出大门。
回到前殿,秋心已经备好了茶。见凤拨云神色比方才悠然些,笑道:“殿下有决断了吗?宴云笺此人……可否能为您所用?”
凤拨云端起茶盏,细长的手指捏着茶盖,轻轻磕着。
“宴云笺……”她唇齿轻碰,缓缓咀嚼这个名字。
末了,轻笑一声:“能让赵狗不留情面将公孙忠肃下狱,宴云笺确实能耐不俗。但他和姜重山不同,我实在不稀罕用他。”
“为何?”
“恶心。”
秋心没太明白。
“他若真如我想象中那般六亲不认,为利负义,我还对他有点兴趣,可堪一用。只可惜啊,”凤拨云掀开茶盏,优雅呷了口茶,“这种下贱的男人,令人作呕。曲意逢迎,蓄意伤害,失去了又假惺惺作态怀念。想想都觉得恶心。”
秋心懂了,眉目微沉,也露出嫌弃的神色。
凤拨云看向窗外:“就当没发生过今儿这事,以后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对了,你让小厨房今儿晚上给后面送些可口的,但不用太多。”
***
辛狱司。
这里一向森寒,许是折损的大都是体面尊贵的云端之人,跌进污泥,就更显苍凉凄惨。
公孙忠肃在牢房中央盘膝而坐,双目微闭,一派沉稳自持。
宴云笺在牢房外停步,微微仰头——这一间是曾经关押过姜重山的。
他保持着仰头的动作,极缓慢地眨眼,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捏紧,片刻之后,他倏然睁眼,目光望向公孙忠肃已是一片锐利。
公孙忠肃仍然坐得稳当,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宴云笺,难为你还亲自来这看老夫。”
“公孙大人并不在意眼下情状,想来是有万全的脱身之法。”
公孙忠肃微微一笑,向前倾身,带着镣铐的双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草,绕在手指:“辛狱司如何?死牢如何?在老夫眼中不过都是这指尖若弱草,想怎么缠绕拉扯,都在股掌之间罢了。”
宴云笺抬手,指腹轻轻擦过漆黑冰冷的栏杆。
“大人如此自信,对自己如何落到眼前地步,没有任何好奇么?”
公孙忠肃仍然垂着眼睛:“这一局便是算你赢又如何,难不成还想听我褒扬你几句吗?宴云笺,你不用太得意。皇上不过是暂时听信你的谗言,我是朝廷一等大员,皇上必定会亲眼看我的供罪书,届时他就会将我放了。”
“你昨晚的故事说得很好,现在也该轮我来做东——我们下一次见面,大约是在我府上,届时受到邀请,还望宴大人赏脸光临。”
宴云笺笑了。
“你笑什么?”
公孙忠肃终于抬眸,却是一愣:昨夜宴云笺还是仙君落凡之姿,此刻竟毁了容,长长刀痕横亘在侧脸,甚至伤口都未收口,还有鲜血渗出。
就是这样一张美玉含瑕的脸,眉眼含笑,尽是深藏不露的古井无波。
“我问你笑什么?!”
宴云笺道:“大人天真可笑。”
这是昨夜他用来形容宴云笺的话,如今被他原封不动还了回来。
他公孙忠肃这一生,从来未被人说过天真可笑,没人敢,也没有人会这么讲:“宴云笺,你不过是一时之胜,你以为皇上真的分不清你我在他心中的份量?”
宴云笺损毁的脸在阴影中显得分外森冷:“说的很对。公孙忠肃,所以你方才的话自己不觉可笑么?你是赵时瓒的心腹,而我是他的眼中钉,你觉得这世间可能存在他听信我的谗言而杀你的情况么?”
原本当然是没有的。
可对方是宴云笺。
这个人,智多近妖,几乎到了恐怖的程度。
宴云笺道:“赵时瓒已对你如此不留情面,也许他根本就不会看你的供罪书呢?”
“不可能。”
“赵时瓒已亲判你满门抄斩,这是御旨,”宴云笺顺着栏杆缝隙扔下明黄色锦帛,将其丢在脏污的枯草中,“当然你有机会上诉,面圣,但此事已由我全权负责,你申冤,要经我同意才行。”
“不可能!”公孙忠肃看完御旨,倏地站起来,紧攥拳头,手臂微抖,“这世上——皇上不信谁,也绝不会不信我!我为他出生入死,他许我万人之上,我根本没有任何背叛的理由!皇上明察,自会分辨!”
“他不会分辨的。”
宴云笺推开牢门,缓步走进来:“因为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什么对他做出背叛之举。”
“我没有!”
“有。”
“不可能……不可能……皇上不会信你的!就算是那批兵马增了数量,他也绝对不会怀疑我背叛他——”
宴云笺道:“你知道赵时瓒最怕什么吗?”
最怕什么。
公孙忠肃抬眸,死死盯着他。
“他怕当年的事件重演。”宴云笺慢声道:“当年你们派去大昭的使臣,意在激怒父皇,逼他出手杀人;而大昭派出出使梁朝的大臣由你接待,被你秘密杀死,最终走到梁成帝面前的,已经替换成你和赵时瓒安排下的刺客。”
“当年,你与尚为太子的赵时瓒弑父,弑君。如今,赵时瓒唯一忌惮的,就是你与他的太子再行勾结,而被刺杀的那个人,变成了他。”
陈冤新罪(三)
一束惨淡光线映在公孙忠肃脸上, 他僵硬的面容上一道死人一般的白。
“一派胡言。”
须臾,他深深吸气,沉声重复:“一派胡言。”
宴云笺道:“是否一派胡言, 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你深信赵时瓒不会疑你杀你,可你现在已经身处此地——唯一能让他愤怒不容情的,会是什么原因?”
“可我没有和太子勾结!我没有!!”
“昨夜, 你只身前去的清雅居,是太子私产。”
公孙忠肃目利如刀,死死扎在宴云笺身上, 后背寖出一身冷汗。
他嘴唇翕动:“太子……私产?”
宴云笺平静道:“太子面上端方,实则好色。他蓄养的外室就藏在清雅居。昨夜他也在,你我外间交谈时, 他就在内屋。原本他不至于睡得这样沉, 但我动了些手段,叫他一夜好眠。”
公孙忠肃向后退了一步。
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
若是昨夜太子先于自己进入那里,而后自己再去, 天亮时两人又分别离去——这一切落在皇上眼中,岂不成了他二人密谋一夜?加之那些多出的人马,足以让皇上多疑,雷霆震怒。
可是不对啊……公孙忠肃震惊道:“难道……难道皇上一直派人监视太子?”
宴云笺道:“赵时瓒身为太子,残杀君父, 以己度人, 他对自己太子的忌惮恐惧, 早已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公孙忠肃还是不信:“可昨夜你分明也来去一回, 你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宴云笺哈哈大笑:“公孙大人……这是宴某的事,做局之人有些全身而退的本事, 不奇怪吧。”
是,不错。公孙忠肃颓凉垂眸。
片刻,他问:“既如此,太子殿下也已经被扣押了么?”
宴云笺微笑:“不仅如此,他还口口声声喊冤,说自己只是私会外室,用这样一个好借口,惹得赵时瓒杀心更甚。”
听明白宴云笺言下之意,公孙忠肃闭上眼睛。
那算是气数尽了。
太子的确懵然不知,不喊冤喊什么。可他越是如此,越惹皇上心疑,再搬出外室之说,皇上更觉这是欲盖弥彰,反倒更坐实他二人密谋一事。
公孙忠肃慢慢盘膝,重新坐下来,握着粗制的囚衣摩挲,低低笑了一声。
“我聪明一世,一着不慎,被你装进套里。但是宴云笺,此事还没结束。”
宴云笺平声道:“的确。刚刚开始。”
“难得我二人达成一致。”公孙忠肃抬眸,在那张艳绝昳丽的脸上一道新疤,血迹犹在,真像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可他滴水不露,连神色都完美无缺。
“那我们便慢慢看吧。就算我在皇上眼中,已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也还是不会杀我的。”
“为何这样说。”
公孙忠肃闭目,不再理会宴云笺,说到这一步,就没有什么必要再往下交谈了。
“因为你身怀的保命符,足以保公孙家一世安稳么?”
静了两息,宴云笺道。
“什么保命符。”公孙忠肃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宴云笺探手入怀,抽出一张折好的纸:“听不懂无妨,大人看了便会懂。”
“这是什么?”
“是你方才心中所想之事。”
公孙忠肃愣住,盯着宴云笺手中的纸,脸颊息肉隐隐颤抖:“你不必诈我。”
“确实不必,大人自己看看吧。”
宴云笺手臂伸出,那方信纸递到公孙忠肃面前。
公孙忠肃没接。
“要我说的再清楚些?”宴云笺沉声,“你将当年弑君之事——从构陷大昭的瘟疫开始一直到使臣行刺,参与的人手、安排、布局全部事无巨细记录下来。你可以看看,我可有抄错。”
纸张很薄,背后隐隐透出墨痕,密密麻麻一片。
公孙忠肃喉结滚动,镣铐哗啦一响,抬手接过。
手掌略微不稳展开纸,一目十行看下去,触目惊心的文字如利剑入脑,一阵一阵眩晕剧痛。
“啊——”公孙忠肃大吼,举手便撕了这纸。
扯成碎片,公孙忠肃手一顿,痛苦闭眼。
这上面不是他自己的笔迹,是宴云笺抄录的,便是撕毁,又能如何呢。
公孙忠肃颓然垂手,扶膝慢慢站起:“你拿到了这些,你想做什么。”
宴云笺俯视他:“若我将这些证据和你安排的人手全部毁去,你再也无法用这些威胁不到赵时瓒。他会好好当着皇帝,而你,公孙氏九族必死无疑。”
公孙忠肃猝然闭眼,眼睑肌肉颤抖。
良久,他叹:“你口口声声直呼皇上名讳,你对他恨之入骨。我知道,你不会毁去这些。因为这些东西,能让他从龙椅上跌落。”
宴云笺说:“我可以不毁,但我想让它消失,它绝不会见世。”
“我有无数办法对付赵时瓒,可你眼前只有一条路了。”
“……我明白了。”
公孙忠肃咬着舌尖,直至满口血腥味:“好,好。我已经被你堵死所有的路,可你今日还是站在我面前。原本在你眼中,我该是一个死人。宴大人运筹帷幄,应当不会浪费时间在一个死人身上。”
“所以,你还是有求于我的,对吧?”
宴云笺不语。
公孙忠肃走去角落慢慢坐下,这一回他的坐姿颓唐,随意耷拉着手脚。
一败涂地,不过如此。却不知眼下他还有什么可利用之处:“宴云笺,你今日前来,逐一击碎我所有幻想,我无话可说。但你若是想做交易,恕我直言——我是必死之人,更清楚你绝不会帮我逃脱死罪,你想要的东西,若不拿出相应筹码,我将死之人,何必让你痛快。”
宴云笺掀了掀眼皮,淡声道:“你终于上道了,好。”
他缓步上前,在公孙忠肃身前半步停下,声音低不可闻:“你的死罪确不可免,但只要你配合,你妹妹就可以被赦免。”
“薛夫人的命,对我来说无用,你慢慢考虑吧。”
公孙忠肃疲软的神色一僵。
宴云笺撂下这些话,不再看公孙忠肃,转身向牢房门口走去。
……
公孙家事出突然,满门下狱时,薛琰还在宫中陪伴姑母宣贵嫔。
他已进宫停留两日,却还是不愿离开,坐在殿外松柏下青石上,一发呆便是半个时辰。
“阿琰,你都在这坐了多久了,也不怕着凉,”宣贵嫔款款走来,臂弯里抱着一件披风,“你早膳也没进多少,穿的也单薄,你原来最是爱惜自个身子的,现在是怎么了?”
宣贵嫔一边说,一边轻轻柔柔为薛琰披上披风。
薛琰眼眶一酸:“姑母……怎地待我这般好。”
宣贵嫔一笑:“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嫡亲的侄儿,咱们薛家,就只有哥哥撑着门楣,你是他的独子,在姑母眼中,最金贵不过了。”
这话分明真挚宠溺,薛琰听进耳中,眼里的光却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怎么了?你这孩子,究竟有什么心事?”宣贵嫔温声道,“看你这两日一直闷闷不乐,可是官场上办了什么错事,挨罚了?若有难处,但凡姑母可以做的,你尽管开口就是。”
薛琰垂眼:“姑母这般疼爱我,只是因为我是薛家独子的原因么。”
宣贵嫔无奈摇头,手势轻柔地摸摸薛琰的头。
薛琰紧紧抿唇,抬头眼中隐隐含泪:“姑母,从前孩儿不孝,都不曾好好孝敬您……”
“这又是傻话了,姑母有什么要紧,嫂嫂家中对你助益极大,你舅舅公孙大人,更是难得的疼爱你,你多与他亲近是应该的,”宣贵嫔笑叹,“只可惜本宫力量微薄,没法帮你什么,也不能给公主指一门好亲事,到底是姑母没用。”
薛琰连连摇头:“不是这样,姑母……”
正说着话,忽然外院门被高声敲响:“宣贵嫔娘娘,微臣奉旨捉拿人犯,请贵嫔娘娘开门。”
宣贵嫔一下皱了眉:“谁在外面大声喧哗?”
身旁伺候的宫女道:“娘娘,听着像禁军的尹统领。”
禁军来这做什么?宣贵嫔微微沉下脸色:“本宫这里哪有什么人犯,尹统领不要太过放肆,这是内宫,便是本宫位阶不高,也断断容不得人欺辱!”
薛琰拧着眉,向前走了几步。
宣贵嫔拉着他:“阿琰,你不用怕,去后殿待着就好,姑母这就把他打发了。”
薛琰回头看她。
如他所言,他的确少与父族这边的人亲近。被公孙忠肃一手调教出来,他心气高,以前确实看不上父亲的懦弱与姑母的愚鲁。
“姑母,”薛琰不得不低声提醒,“尹统领敢在宫门叫嚣,必定是掌握了真凭实据且有皇上授意,并非几句可以打发走的。”
“姑母将他放进来便是,否则只怕要见罪于皇上了。”
虽然不知为何会搜查到这里,可薛琰清楚近日姑母宫中并无可疑之人,也许是下人混进了什么奸细……
他默默思索:若是那等下贱奴才反咬姑母,她未必能从别人的计中脱出身来,但有他在,能护着她。
“请贵嫔娘娘开门!”
久久扣门不开,终于尹统领高声喝道:“公孙忠肃犯谋逆之罪,现已被贬至辛狱司,薛府同罪而诛!请娘娘即刻交出犯人薛琰!不要与下官为难!”
那话如同晴天霹雳,薛琰连连倒退三步,最后站不稳跌坐在地。
宣贵嫔也傻了,方才教自己如何处世的侄子,眨眼之间竟变成待斩的嫌犯——他们竟是来抓阿琰的!可是公孙家倒霉,为何要他们薛家陪葬!
她回头看去,正正和薛琰的目光对上。
“阿、阿琰,”宣贵嫔结巴一下,没有细想,“你快、快跑吧……”
对,跑。宣贵嫔有了思路,越说越顺:“从后面跑,前面有姑母给你拦着,只怕你不能回家,姑母给你、给你……”
她慌慌张张的,一边退下腕上水润碧透的翡翠玉镯,摘下发间步摇,全部塞给薛琰。
薛琰经过最初的慌乱,竟不知为何,很快平静下来。
任由自己被宣贵嫔从地上大力拉起,看着她塞给自己的东西。
他清楚,这些是宫里的东西,就算给他也没用,若是流浪在外,一转手就会被官府扣下抓捕。
他清楚,自己已经是朝廷钦犯,姑母明知,却故意放走了他,此等举止不仅会连累她自己,更是将她女儿也推进深渊,一同被皇上厌弃。
他清楚,他是不可能逃出去的。
他没有路了,可姑母却因生育公主,还有路可走。而现在,她要放了他。
他清楚这一切来日火海地狱,姑母现在都是不清楚的。
薛琰嘴唇剧烈颤抖,定定望着宣贵嫔。
“不怕,不怕啊……”刚才那一摔,薛琰身上的披风掉在地上,宣贵嫔亲自弯腰捡起,重又给他披上,“阿琰不怕,你快跑,快跑啊,这里有姑母给你顶着。”
她摸摸薛琰的脸:“走吧,快走吧……”
薛琰闭眼:“姑母。”
“哎……”
他睁开眼,声音低哑:“阿琰不孝,今生欠姑母的,来世必还。”
说完,他深深看了宣贵嫔一眼,倏地转身向后门跑去。
**
薛琰拼命地跑。
路上偶然遇到一些宫女太监,他也不曾遮掩,任凭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一面狂奔,心中狂乱的念头疯长。
跑不掉的。
他知道自己跑不掉的。
就算有天大的运气,逃到宫外,逃出京城,然后呢?
一个逃犯,那样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日子,他宁可死了。
左右都是一死,在死之前,他有一件必做之事。不做,死不瞑目。
*
内宫中,成复是最早得知公孙忠肃获罪的。
当时宴云笺向皇帝禀报他私藏军火,那之前皇帝就已得到暗卫回报,太子与公孙忠肃密谋一夜,等宴云笺补完这一刀,成复就知道,公孙忠肃再无出头之日。
他不关心这个,但是他怕薛琰受到牵连。
宴云笺行事如此狂悖,连自己同胞的亲弟弟都拉下水!
成复暗恨,却也知道事不宜迟,眼下已经顾不上是否暴露,必须尽力保住薛琰的命——可笑他害死阿锦,他对他亦恨之入骨。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这一生为复国而活,从未为过自己。
薛琰,他已经是大昭最后的希望了。
成复匆匆交代布置后便向宣贵嫔宫殿后门赶,一路步履匆忙,但愿能来的及。
拐过宫墙转角,看见前方一人正在急奔。定睛过去——不是薛琰又是谁?
这蠢货!想是尹统领已去,他从后门跑了,可这般狂奔,嫌死的不够快是吗!
成复阴沉着脸迎上去,和薛琰的目光对视。
他心中一激灵。
——危险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直觉与嗅觉都及其敏.感。若非自己此等感知,早在这深宫炼狱中死了一百回。
所以刚一对上薛琰的目光,成复就知道,不对。
可是已经来不及。下一刻薛琰已急奔至身前,他一句话也不说,扬起手中步摇,尖锐的尖端泛起寒凉的光。
成复欲躲,却躲不过身怀武功的薛琰,一下被他刺中胸口。
“哈哈哈……苍天开眼……苍天开眼……竟叫我心愿得偿!心愿得偿!!!”
若是他死前一定要做什么事才能瞑目,那便唯有这一件。
薛琰一面疯狂大笑,手上力道发狠,起起落落,一下下刺穿成复的身体。
心口,腹部,肩臂,脖颈。
“你这烂泥一般的阉人,不要觉得冤枉,”他红了眼,“我本好好的众星捧月,天之骄子,是你——!你毁了我!你为何要告诉我我的身世?为何要像猫捉老鼠一般戏弄我!为何要我这么悲惨……为何要我日日惊魂不安!我被放弃、被辱骂、被虐打……你可知我有多恨!多恨!哈哈哈哈……你这下三滥的太监,你毁了我的一切……不杀了你,我死不瞑目!”
他不知自己刺了多少下,直到脱力。
成复软软滑下去,满身鲜血渐渐濡湿身下泥泞不堪的土地。
陈冤新罪(四)
残阳如血。
据说黄昏时分, 是逢魔时刻。
宴云笺从辛狱司出来,看见天边斜阳,想起儿时母亲与他讲的种种乌族传言。
夕阳铺开一大片血染的晚霞, 他莫名隐隐不安,心底长出枯草一般的荒芜,渐渐蔓延至全身血液。
在冷风中沉默伫立许久, 宴云笺带着公孙忠肃的亲笔供罪书返回宫城。
刚踏入宫门,便听说内宫有人行刺,凶手已伏诛, 竟是武义侯独子薛琰。
宴云笺拧眉:“人现在关押在何处?”
尹统领低声道:“末将暂且将他押在瑝武殿内,皇上还在欣昭仪娘娘宫里,大约……要等会才来。”
这话不对。宴云笺不关心皇帝什么时候来:“为何羁押在瑝武殿, 还有什么事?难道薛琰在内宫伤了人?”
“是, 人犯逃命时正撞上成公公,一时丧心病狂……”
宴云笺心中一震, 脸色陡然沉下来。
尹统领见了,立刻跪下:“大人息怒……”
“你亲率禁军一百人, 竟拿不住一个薛琰,让他在内宫行凶——”宴云笺音线沉,面含怒意极其迫人。
甚少有人见过他动怒情态,尹统领战战兢兢:“是……都是末将失职,末将大意, 万万没想到宣贵嫔竟敢堵上荣宠性命私纵人犯逃跑!大人……现下那薛琰状若疯癫, 胡言乱语……”
话没说完, 宴云笺道:“胡言乱语, 就割去他的舌头。叫他安静。”
“是。”
“看好人。日后我亲自审判。”
成复被安排在一处偏殿,只有一个极年轻的太医看诊。他再是尊贵, 也不过一个伺候人的太监,能来一个小太医,已是天大的面子。
宴云笺进来便被满屋的血腥气包裹,心不由愈发沉坠:这样大的血腥气,必定受了重伤。
掀开帘帐,小太医吓了一跳,不敢多看宴云笺划伤的脸颊,跪地拜首:“见过大将军。”
宴云笺没回答他,一双暗金眼眸静沉,视线一动不动望着床上成了一个血人的成复。
他身上很多地方都在流血,血洞皆覆在衣衫之下,唯有颈边致命伤口,叫人看的清清楚楚。
宴云笺好半天才找到声音,极力克制,却也有失端重:“……人还能救得回么?”
太医跪地低声:“怕是不行了。”
“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找来。”
“将军……”
“还不快去!”宴云笺喝道。
小太医被吓得面如土色,连连点头慌里慌张地往出跑。
他一走开,屋中就只剩宴云笺和成复二人。
室内安静的可怕,甚至能听见鲜血润摩衣料的细微声响。
“你……怎能……如此不知避讳……”
成复目光下撇,一息尚存断断续续:“你来看我做什么、把太医都叫来……岂不、惹人注目……倒是给、给赵时瓒开罪你的机会……”
宴云笺跪在成复榻边,一手抓着他:“不会。他早已奈何不了我了,”他目光寸寸划过成复满身的血,“你别想这些了,少说话,留些力气。”
他的内力源源不断输送进成复体内,却如石沉入海,再无回音。
的确是不行了。
“你、你的脸……”成复极力眯眼,好不容易看清,宴云笺的脸庞竟有那么长且深的损伤,“你的脸怎么会这样?是谁、是谁干的……”
“是我活该。”
成复闭目摇头,“乌族人怎么能损毁容貌,你这样,以后……”
宴云笺眼眶微红:“现下不说这些了,你忍一忍,太医很快就来了。”
成复摇头:“太医来、怎么样呢……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我撑着一口气、不死……就是在等你……阿笺,正好眼下没有人,咱们兄弟……好好说说话罢。”
他喘一口气,“你还、还认我是你哥么?”
宴云笺心如刀绞,声轻似气:“哥,我如何会不认你?”
“是我不好,从前,都是我对不起你。”
他将手按在成复不断流血的脖颈边,妄图阻止他失血丧命的脚步。
成复费力地抬手,摸到宴云笺空缺的食指,颤抖着摸索,半晌闭眼。
一声长叹,眼泪从眼角默默滑落。
“你这是何苦……何苦啊……我总觉得我了解你,你……仁义正直,可我到现在却觉看不透你,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对待姜重山一家……”
宴云笺垂眸看去,他和成复的手挨在一块,皆是食指空空,残损破败。
“我原本想着……你给父祖蒙羞,你辜负了自己身体里流的尊贵的血,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这……背恩负义之徒……”
成复闭一闭眼,缓口气,“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嫉妒你……恨你,可是你不知道,我也……很骄傲。”
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在他心中,活着的目的只有复国,为了复国,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更罔论旁人。
污泥里出来的人,最终一身骨架变得泥泞不堪,可观之自己的亲弟弟,却一身清净,不染尘埃。他就像是年幼印象中书本里所描摹的乌昭神明,正直,善良,勇敢。
疯狂嫉妒着他,又因有他而觉复国有望,不堕声名。
成复喘.息着:“可后来你……你变成了这副模样。我自认自己已算是不堪,可你竟成了披着人皮的恶鬼,我真的是……真的是……”
他手劲不大,却抖的厉害:“我犯过错,杀过无辜,愧对于恩人,甚至辜负了挚爱。我已经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如果连你、连你都不能承此遗志,我们乌昭和族,即便一息尚存……又有何意义?”
宴云笺眼睛红的可怕,空着的那只手攥紧成复的手:“哥,是我愚蠢自负……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你。”
“你告诉我,你断了指,可是后悔曾经做下的事了?”
宴云笺长睫微颤,一行清泪从眼眶滑落。
恶行已犯,他无颜解释,去为自己脱罪。
所以他只哽咽轻声:“痛悔不已。”
成复叹气,缓缓摸着他残损的指根:“不说了,这些……都不说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对宴云笺再多的不理解、再多的失望怨恨,在此刻,在他生命只剩下须臾之时,他才发现那些都如同一两轻烟,不待细思,就那么随风吹散了。
他的弟弟是君子也好,是小人也好,剥去这一切外壳,他只是他弟弟而已。
不舍得,也不放心。
“阿笺,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成复将宴云笺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其实我也痛悔过很多次,只是那些悔,每每见了你,却总说不出口。我总是想起……总是想起你十七岁那年走出宫去的情形。”
出宫之前,他们曾经见过一面。
那一晚,他只是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阿笺了,他将一个人留在这深宫中。
害怕和思念在那时便已席卷。
“我不是一个好大哥,人人都说长兄如父……我却从来都没有尽过当哥哥的责任,你出宫前的那个晚上,我对你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我很后悔,其实我应该告诉你,应该告诉你……”
阿笺,出去了,就去过安稳太平的日子吧。
去潇洒恣意的过一生吧。
不要回来,也忘记背负的重担,像个平凡普通人那样,幸福的生活吧。
那些话,当时没有说。
眼见路越走越长,回头遥望,到此刻,却已经不适合再说出口了。
宴云笺泪水夺眶而出:“哥,那时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若没有你,我离开母亲,怎么能在这里活到十七岁……”
成复喘.息声渐重,气息却愈发薄弱。
泪水从眼尾流下,打湿鬓发,徒留一片湿凉。
他们兄弟二人,为何到了这种境地,才剖开肝肠,探出互相挂念的真心来。
“我要不行了……阿笺,”到这个时候,惊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已经来不及了,“阿笺,你过来,我要跟你交代……”
宴云笺忍泪附耳。
“我有三个遗愿,阿笺,一定要帮我完成……”
成复一边说着,探手入怀,颤颤巍巍拿出一个碧玉簪子和一块翠玉:“第一个就是这枚簪子,是阿锦送给姜姑娘的礼物。”提起赵锦,他露出些许笑意,“你看这玉,阿锦与姜姑娘共有一对,阿锦的玉已碎,这枚玉是姜姑娘的,我觉着,她是不是没有死……只可惜这这件事我帮不上什么忙了,无论姜姑娘生死与否,你务必将此玉簪带给她……”
成复已经气息渐弱,快语不成句:“阿锦有一句话要转告姜姑娘,只是她最后没有说出来,我也不知她们小姐妹之间要说什么。你只将簪子带到,告诉她,阿锦有话与她说,她应当……应当会明白吧……”
宴云笺眼含热泪,暗金眼眸在潋滟水色朦胧下战栗。
他手掌哆嗦,收了簪子。
“第二件事……你要照顾好自己……记住你是大昭的皇子,生来……尊贵,你合该过最好的日子……等见到乌昭神明,我自会、自会跟他们说……你的辛苦……所以你要放过自己……”
“你一向愈伤极快,好好医治你的脸,你长得最像、最像爹爹,别辜负了……要珍惜……”
宴云笺热泪滚滚而下,痛的五脏六腑几乎移位。
“回答啊。”
“是,哥,我听见了。”
成复见他这样说,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大口呼吸:
“第三件事……第三件事……是关于我自己、我自己……”
他鲜血不断,喘.息声更大,望着宴云笺,嘴唇不停地颤抖。
他在说话。
却像是不知道自己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
“哥?哥?”宴云笺抱紧他,凑近却只听见他如同残风的奄奄气息。
“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哥……”
成复瞳孔渐渐放大,嘴唇的颤抖也变得细微,终于眼皮一沉,歪头闭上了眼睛。
他身体渐渐发沉,再无任何鼻息,而显得异常安静。
他再也不会说话了。
“哥……”
“哥……”
被叫做哥的人却安静沉默,连最细微的呼吸声也没有了。
宴云笺喃喃,“哥……我什么都没有了,是我活该,自作自受。如今你……你也要丢下我了。”
他亲手葬送了义父一家。
害死自己心爱的妻子。
此刻,连嫡亲的大哥也失去了。
“都是我不好,”宴云笺额头抵在成复冰冷的手背:“早知如此,我真该早些去死。每一个和我有关系、待我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原来是我的缘故,是我把你们害了。你如此,阿眠如此,姜家如此,父母亦然。”
成复安静,如同默认。
宴云笺慢慢将他放下。
望着成复尸体许久,他缓慢地,一点点弯腰,额头磕在床榻边沿地上。
须臾,身躯渐渐颤抖,喉咙里发出似野兽一般破碎不堪的呜咽。
半柱香后,一群太医匆匆赶到进门,却看见辅国大将军呆呆跪坐在床榻边,额前碎发凌乱,眼中布满了红血丝。而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断气了。
太医院院判上前一步试探道:“将军……”
宴云笺唇微动,低低吐出两字:“出去。”
有人还想说话,太医院院判一个眼风过去。他拱手弯腰,一面示意太医们,一言不发倒退几步,直至退出门去。
宴云笺双眸微动,一行清泪蜿蜒而下,他侧头向窗外。
方才还是黄昏,夕阳一线,血染天边。此刻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他的心也随之慢慢沉下。
太阳西沉,还有东升时刻。
他的心,再不会有亮起时分。
陈冤新罪(五)
文永二十二年冬发生了很多事, 每一件都如小溪汇流,最终耗空梁朝的气数。
桩桩载入史册的巨变中,一个死掉的、方才上位两年的年轻太监, 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令人唏嘘或是憎恨,可以称之为政.绩的事件——他的死就如同香灰燃尽熄灭前那一缕青烟。
无人在意,也无人看见。
宴云笺在成复的尸体旁枯坐一夜, 天色熹微之时,他吩咐人将尸体抬回他府上停灵。
原本此事不符合礼数,且极为不妥, 但没人敢问,或者说,没人有心去问。
就连皇帝早起, 听说成复被薛琰刺杀。死在宫中, 也只是点头皱眉:“哦,先把周康提上来伺候。宣贵嫔即刻打入冷宫, 连同明德公主一起关进去。朕平日里,就是太纵容她们了。”
这日上朝, 朝堂上因太子与公孙忠肃之事辩得不可开交。
太子乃是储君,骤然获罪入狱,却无确凿的说法,太子太师太保纷纷谏言,请求彻查太子冤屈。
而公孙忠肃的门徒党宇亦不在少数, 纷纷为其开口求情, 又因其亲外甥薛琰昨日在宫中行凶杀人, 局面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皇帝不胜其烦, 怒从心边渐起:管他真冤枉还是假冤枉,眼下局面已至此地步, 若将两人放了,他们心怀怨恨,假密谋都会变成真密谋,自己还如何能够安枕?
正想开口,忽见下首一直静听不语的宴云笺出列,微微拱手,身姿挺拔如松竹白鹤。
“皇上,按照我朝律例,宗亲与正二品以上官员获罪,可在朝堂亲口申诉,由皇帝亲审。”
皇帝略一沉思。
顾越亦出列:“启奏皇上,公孙忠肃在狱中口口声声要求面圣,言及所奏之事关乎国本,请皇上准许他上呈天听。”
皇帝眉目一沉,哼笑道:“关乎国本?好好好,朕倒要听听他还能巧言令色说出什么花样来!去把二皇子和公孙忠肃给朕提来。”
二皇子便是从前的太子,他刚获罪便被废去太子之位,这会儿被提上来,整个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见到皇帝,扑通跪下连连磕头:
“父皇!父皇!求父皇明察——儿臣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儿臣怎会与公孙忠肃一同谋逆,绝无此事啊,绝无此事……”
他越是这般作态,皇帝越是狐疑:“朕的金吾卫亲眼所见,你与公孙忠肃在城西民宅密谈一夜,你还矢口否认!”
二皇子吓得泪流满面,不停摇头:“那一定是看错了……父皇!一定是看错了!儿臣承认色迷心窍,畜养外室,那晚私会青儿与她同榻共眠一夜罢了,绝无密谈之说!”
眼下为了性命,也顾不及什么脸面,将这些私隐全拨开了说。
“父皇明察,儿臣求父皇将青儿提来,只消一问便知儿臣的清白啊!”
皇帝怒不可遏,双手一拍桌子,起身将桌上的笔架掷出丢在二皇子身上:“孽畜!亏的你身为皇子,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如此不要脸面之事!朕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二皇子跪伏在地,不停求饶:“儿臣只是想证实自己的清白,儿臣实在担待不起谋逆这样的罪名啊……”
皇帝阴着脸色慢慢坐下:“将那贱妇提来。”
很快,二皇子口中所说的青儿便被人押了上来,她双目呆滞,身躯不停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宴云笺撇去一眼,目光下至,复又移开。
皇帝嫌恶望着那女人,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眼睛:“你说说看,那晚二皇子当真只是夜会你一人?”
青儿跪在地上缩成一团,脸色惨白,舔了舔嘴唇:“……不是。”
二皇子浑身一震,不敢置信侧头。
“太子爷……不,二殿下将草民安排在那里,只是为了……避人耳目……草民不知那一晚来的是哪位大人,殿下,不准许草民旁听……”
二皇子大怒:“你这疯妇胡言乱语——”
他刚要暴起就被人毫不留情压下。脸颊磕在地面上狼狈不堪。
方才力保太子的朝臣们面面相觑,有人动摇,也有人仍然坚信他的清白,请求彻查此女身份。
混乱时,公孙忠肃被带到。
他宽厚挺拔的肩膀些许佝偻,头发用粗布松松扎着,几缕碎发垂落下来,随走动而轻摇。
身上穿的衣衫脱开了线,手肘那处破了洞,露出污损的里衣。
他被两名侍卫押着走上来,路过宴云笺时停步,旁若无人般:“辅国大将军,怎么老了这么多?”
公孙忠肃闲话家常一般。目光从宴云笺乌发中夹杂的几根银丝上游移而过:“二十三岁的年纪,该懂得保养自身才是啊。”
近处的人不由向这边看了一眼:二十三岁?无论样貌,气质,还是双眼中的沉重沧桑,都让人无法相信他竟如此年轻。
而宴云笺自始至终都恍若未闻,目光都没有落在公孙忠肃身上。
这一切发生不过须臾,公孙忠肃话音刚落地,皇帝便大怒喝道:“公孙忠肃,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光是藐视朝堂之罪,便够你死个几回了!”
公孙忠肃收回目光,深深看了一眼皇帝,直挺挺跪下。
“微臣有罪。”
“哦?你终于认了。”
公孙忠肃神色未变:“是。”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他身侧的二皇子脸上血色尽退:“公孙、公孙忠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本宫何曾与你夜谈!你受了何人指使……受了何人指使要如此诬陷本宫!”
公孙忠肃理都不理,喉结滚动:“启奏皇上,微臣之罪不止于此。如今幡然醒悟,在死之前,该将其公之于众。”
竟然还有?皇帝气急,冷笑道:“好,好啊,你便一五一十说个清楚,朕倒要听听,你这乱臣贼子到底都背着朕,干了些什么勾当!”
公孙忠肃道:“请皇上准许罪臣带上两名证人。”
半柱香后,两个男子被铁索连着一起走入大殿。那二人年纪相仿,都是四十余岁的年纪。
皇帝原本神色不耐,看两人走近,微微拧眉定睛细瞧,忽的心里一咯噔。
这两人……
这两人越看越面熟。
但还不等他想起什么。公孙忠肃声线低沉,已然开口申诉:
“微臣一罪,二十五年前臣得令命当时太医院院判甄如是研改保留下来的疫病毒种,引至人身,秘密运往西南大昭。待大昭疫病渐蔓,假借救助之名前往,实则带了大量染及疫病的民众,致使大昭时疫加速大规模扩散。”
皇帝全然愣了。
“微臣二罪,大昭察觉我朝企图,将一应官员赶回本土,致使疫病染及梁朝半壁江山,民众死伤无数。而后颠倒黑白,捏造大昭为迫害者,致使其蒙冤多年。”
人群中渐起窃窃私语之声,皇帝茫然看了一眼,指着公孙忠肃:“你……你……”
“微臣,梁昭交战时,挑拨当时大昭的先锋大将军虚通海叛国,将出使大昭的使臣换作自己的死士,朝堂上公然对其国母、亦是梁朝嫡长公主大不敬,旋即触柱身亡,使昭仁帝清名蒙尘。”
这些都是大昭的过往,仅仅听这些,还不足以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可是若再说下去……皇帝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来人!来人!堵上他的嘴,将他就地诛杀!!”
喊完这一句后,朝堂上鸦雀无声,皇帝四下扫视,却惊恐发现这里没有禁军统领的身影。
公孙忠肃顿了一顿,继续朗声说道:“微臣四罪,假以接待之名秘密杀害大昭派来的使臣,换为自己的心腹。金殿觐见时——行刺先皇。”
一阵阵吸气声自人群中传出,群臣哗然。
然而,就算难再难消化,沸腾过后也会渐渐走向冷却:公孙忠肃所陈之事,的确骇然,可其背后之意加以深究,却更令人心惊。
犯此恶行,所谓何故?
无缘无故,为何弑君?
主谋是谁?既得利益者又是谁——先皇身死,何人得意?
渐渐的,已经有朝臣侧过身来,目光慢慢转向高台龙椅之上的皇帝。
“一派胡言!真是一派胡言!”眼看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投向自己,皇帝既怒且慌,“梁朝派去的人是宴洐杀的!朕的父皇……朕的父皇是昭人丧心病狂,将他刺死在大殿之上!你这乱臣贼子为何颠倒黑白?!”
公孙忠肃抬头。
他眼皮一点一点掀起,漆黑的瞳仁深邃平静:“以上种种,句句属实,无一不是满门抄斩的死罪,然而却在日前被姜重山将军发现端倪,罪臣一时蒙心,将姜重山将军诬陷迫害致死。捏造伪证无数。其中,姜将军通敌卖国一应往来文书皆是仿写,且笔迹严重不符,桩桩件件,皆是子虚乌有!以上种种皆有迹可循,请皇上——明鉴!”
皇帝彻底愣住了。
看着公孙忠肃,就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这张熟悉苍老的脸上,那嘴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却一寸一寸将他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说朕冤枉了姜重山?因为你那些、你那些荒唐可笑的勾当?”
公孙忠肃从走进殿内便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荒唐,可笑,确实如此。
他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罪臣劣行斑斑,手中皆有留痕,一应证据已经备齐,皇上不信,大可由三司会审,将证据公诸于世。”
皇帝龙袍中的手不停颤抖。
竟留了证据……他竟不知公孙忠肃如此狼子野心,将所有的事一一留证,以备后患。
若早知,他早早便除了他!
现在该如何是好?皇帝茫然四顾,却发现方才窃窃私语的大臣们渐渐停了,方才那些话如沉石入湖,掀起浪花与涟漪——而最终,走向了平静。
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与公孙忠肃,台上,阶下,一人认罪,两人共担。
皇帝身上冷汗津津,一屁股坐在龙椅上,目光挨个看向台下诸位言官。
可平日里叫嚣的朝臣,此刻或低头不语,或与他遥相对望,沉默的令人心慌。
没有办法了,皇帝强自镇定道:“公孙忠肃……罪该万死!他既已承认,再无任何详查必要!即刻将他拖下去。五马分尸……五马分尸!!!”
……
公孙忠肃下场惨烈,而他的死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所有人都挂着一层皮,包裹住内里的彷徨猜疑,无数这样的人汇聚成摧枯拉朽的力量,加速腐烂着这个走到末路的王朝。
从那日公孙忠肃直接被压至刑场五马分尸开始,各官各府,自角落滋生的讨伐之说渐渐涌起:
“姜重山将军是被陷害的,他一生征战无数,却落得那般凄凉的下场……将军一家惨死,公孙忠肃一人五马分尸如何能够?也该让满门凌迟才对!”
“公孙忠肃死罪不冤,可姜大将军一案并非公孙忠肃一人之过啊。”
“宴云笺这个吃里扒外令人发指的畜牲!当日他竟党同公孙忠肃,像对自己恩义深重的义父举起屠刀,坐实大将军的污名!”
“难道宴云笺不该被一同严惩吗?公孙忠肃已被五马分尸,他又有什么资格苟活于世?”
“不该杀了宴云笺吗?”
“他该死。”
“他该死。”
“他该死。”
暗流涌动愈发剧烈,却始终没有翻到明面上:并非朝臣不怨恨宴云笺,而是因为他们仍处在一个尴尬茫然的境地里。
——要求严惩宴云笺的命令谁下呢?难道是如今还那个高坐龙椅之上、弑父弑君的皇帝?
且不说那日早朝过后,他便害了病,渐渐严重直至卧床不起,就算他还有精气神,谁又能心无旁骛,毫无芥蒂的真心拥戴他、护持他?
偌大朝堂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个顶梁之人。若一定要找出这一个人,却不得不承认一个荒唐的事实,迄今为止只手遮天说了算的,是宴云笺。
宴云笺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再看不到一个人,百姓自发躲避,仿佛沾染他,便是沾染到什么邪物。
他沉静淡漠走在路上,始终没有变过表情,或者说不知从多久之前,他便如同戴上面具般,只剩下这一个表情。
忽然一个小孩子从斜里冲出来,对准他扬手扔来一个鸡蛋。那动作在他眼中,耳里,不断放慢。
他端稳了身体,不躲不避。
鸡蛋砸在他肩膀上,黄白的蛋液挂下来,顺着衣领粘腻地流进肌肤,脏污衣衫,还在往下滴落。
下一刻,一个妇女匆匆忙忙跑出来,与那孩子一样身上都打着补丁,惊慌的看了宴云笺一眼。
一把抱起孩子,转身狂奔。
宴云笺继续往前走,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二日他出门,府门前泼满了黑狗血。鲜血淋漓的台阶下,还有一只白色幼猫的尸体,软绵绵倒在那里,半边身子沾了血迹,凝结毛发。
宴云笺瞳仁急速颤抖,他陡然变色,仓皇转身一手扶在门框上,弯腰呕吐。
喘不上气一般浑身发抖,一声声干呕里夹杂含糊不清的呜咽。剧烈的咳,咳到后来全是血。
没有人理会他。
缓了许久,他将小猫的尸体捧起来,带到后院埋了。
土质坚硬,他徒手去挖,挖到最后手指鲜血淋漓,断指切口处血肉模糊,溃烂不堪。
他浑然不觉,轻柔捧起一胚土,缓缓盖在小猫的尸体上。
平静做完这一切,他并未净手,直接出了门。
***
“娘娘,收到密报,姜重山的兵马已经过了鸾凤山。”
襄德宫内,秋心遣散众人,附在凤拨云耳边说了一句。
凤拨云挑眉:“他比本宫料想的还要快。”
“这梁朝,看着枝繁叶茂,实则内中早已被虫蛀空,甚至不用刀劈,轻轻推一下便倒了。那祁连台说来也是一处险要关隘,却连抵抗都未曾,没集结一兵一马,便生生拱手了这要塞之地。”
“还有奉承岭,那的官员更是荒唐,倒大开城门,迎接姜重山的起义之军。”
凤拨云凝神听,纤细的手臂搁支在桌上,手指微微弯曲,有一下没一下拨着头上流苏。
秋心低声道:“殿下可要早做准备,眼下京城之外无人可挡姜重山之锋,可放眼京城,还有一个宴云笺呢。”
凤拨云慢声道:“宴云笺如何。”
“此人已然一越成为摄政之人,您虽肃清后宫,可前朝中咱们的力量怕不及他。虽说,他损毁容貌,似乎无意于皇位,可到底锋芒太盛,不得不防。”
凤拨云勾唇一笑,日光直直映在她脸上,这一笑千娇百媚,颠倒众生。
“不用担心这个,他力量再大,也不会冲着我们——原本我是想了些计划,可现在再看,只怕要改一改。”
“殿下何出此言?”
“这些时日前朝发生的事,你也看见了。这宴云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号令公孙忠肃成他掌中之刃,给了赵狗狠狠一刀,几不曾要去他一条命。”
秋心思衬道:“这些事又与咱们所谋有何干系?”
“宴云笺是给姜重山翻案的,”凤拨云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你没看出来吗?他来来回回的折腾,最终所求除了给自己家国正名,更是还姜家一个清白。”
秋心对宴云笺没有什么好感,听闻此话,只是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自己来做,却要指公孙忠肃一应揽下?”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凤拨云道,“正是如此,我才信他是真心为姜重山翻案。”
毕竟曾是姜重山的义子,又是诬告姜重山的主谋之一,这个身份暧昧,若此案由他亲自来翻,那污名洗雪的就不够彻底,只怕会留下几笔不清不楚的糊涂账。
而借公孙忠肃之口,并非把自己往外摘。
只要他着手去翻案,最终会被推上风口浪尖的。
凤拨云摇摇头:“换作是我,也不会亲自跪在大殿上供罪,此事该是命令,而不是乞求——难道要跪在赵时瓒面前,求他洗雪姜重山的罪名?想想都觉荒谬。”
“但若是真心,他怎么还不以死谢罪呢?”
“我也想知道,他怎么还不去死。”
凤拨云笑了一下:“大约他这种人,是世上最令人唾弃那一类——拥有的时候不懂珍惜,亲手弄丢了才知后悔。便是他再天纵英明,聪慧无双,本店瞧着他也如烂泥,面目可憎。”
不愿再提这个人,她另问:“皇后怎么样了?”
秋心道:“皇后因二皇子被斩首,日日啼哭,嚷着要见赵狗。”
“真是无用,”凤拨云评价道,看一眼秋心,语调缓慢,“皇后,伤心过度,自缢身亡。晚些时候将这个消息告诉赵时瓒,让他虽然卧床,也活的有滋味些。”
“是。”
凤拨云侧头,光影打在她面上。
“快了。”
“很快,就该是本殿下来当家做主了。”
秋心不觉含笑。
静了一会儿,凤拨云问:“对了,宴云笺现下在何处?”
秋心道:“不在府中,便是在皇城天牢吧。”
凤拨云明白了,点头:“薛家人确实不配再活着。”
“殿下是打算见他吗?日前他又送了一封拜帖,这是这段时日以来他送的第五封拜帖了。”
风波云冷笑:“这么着急想知道他未婚妻的下落啊,”眼眸微转,想了片刻,“这样,晾他两日,你差人去告诉他,叫他来见我一面。”
秋心道:“殿下难道要将姜眠姑娘的下落告诉他?”
“他配么。”
凤拨云细瘦的手掌轻轻叩击桌面:“我没想告诉他姜眠的事,是有别的事,要卖他个人情。”
“后宫已被我收入囊中——赵时瓒一朝倒下,我就绝不会让他再站起来。让宴云笺不必有任何顾虑,把后宫中一个他该接走的人,尽快接走。”
秋心立刻明了,微笑道:“奴婢晓得了,这便去打点仪华长公主的事。”
……
天牢狱卒将宴云笺引到关押薛家之处。
这天虽已变,却还没有塌下来,皇帝依旧坐在龙椅上,辅国大将军依然是辅国大将军。纵使那些快要压不住的众愤即将冲破牢笼,却还处在恐怖平衡中,并未打破桎梏。
薛家一家三口被关在同一间牢房中。薛庆历独自一人背手站在牢门前,低头阵阵叹息;薛夫人与薛琰坐在后面角落,薛夫人一手揽着儿子,一边垂泪不已。
他们二人都是一副正常的落难之相,而薛琰,双目空洞,端坐在此,既不悲伤也不怨恨,只剩一片死寂。
这样的目光,直到看见宴云笺出现在牢房门口时,才终于有些许晃动。
“将公孙氏放出来。”
狱卒什么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打开锁链,侧身示意身后的两个小卒进去,将薛夫人架出。
薛夫人只顾紧紧抱着自己儿子,不肯动地方,却哪敌得过年轻狱卒的力气,一面大声哭叫着“阿琰阿琰”,双手不断伸向自己目光呆滞的儿子,却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架了出去。
薛庆历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你做什么!宴云笺!你要对我夫人做什么?!你想对我们屈打成招吗?我们是冤枉的!”
“冤枉?”
宴云笺本没想理会他们,已经转身欲走,听到薛庆历的话才回头:“姜公之罪证据不足,你主动伪造往来文书,竟忝颜称自己冤枉。”
薛庆历脸色白了一白。
很快,他便找到突破口,瞪眼发问:“那你呢?!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高高在上审判旁人!姜重山获罪,发起者是谁?主谋者是谁?你今日替他鸣冤不屈,难道忘了从前是谁将姜家害到如此地步的吗?!”
宴云笺立在阴影中,什么都没有说。
而薛琰坐在角落中,如同暗处的老鼠,视线穿过漆黑栏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瞳仁深处,偶尔闪过彻骨的寒光,捕捉对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血亲做不得假,别人看不到,他看得到那极致的痛楚。
直到宴云笺离去,薛琰慢慢勾唇,露出一个瘆人的微笑。
*
薛夫人腿脚发软,一路被人拖着走出皇城天牢,被两个狱卒丢在地上。
她不可置信回头看,而那两人迈过大门,连头也没有回,宴云笺拾阶而下,没有任何理会她的意思。
这是要……放了自己?
薛夫人茫然看看四周,终于确定这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的的确确发生了。
反应过来,她忽然一下爬起来,疯了一样向宴云笺冲去。
“宴大人!宴大人!”
薛夫人口中大喊,扑通一下跪在宴云笺身后,双手紧紧抓他衣摆:“宴大人……”
她是没受过罪的女人,未出阁前有哥哥护着,嫁为人妇又有夫君疼爱,儿子孝顺,从来不曾跪在他人脚下低三下四:“宴大人,我求求你,求你放了我的阿琰吧,我……罪妇愿意替他去死!若您肯大发慈悲饶我性命,就请将我的命换给阿琰吧!”
“求求您!求求您!让我怎么死都成,任何酷刑我都能受,只要让我的儿子活着,就让我一命换一命吧,求您高抬贵手!”
她不停磕头,砸的结结实实,咚咚咚震在地上,没几下便磕破了额头。
宴云笺伸手拽出衣摆:“你不必再求。薛琰我必杀之。”
薛夫人动作一顿,满眼含泪,抬头看他。
她疯狂摇头:“宴大人,若您是为了姜重山将军的事而怨罪我的夫君,我夫妇二人无话可说,可是阿琰……阿琰他无罪啊!难道您是怨恨他将姜重山的女儿扔到岐江陵为妓的事吗?宴大人!求您讲讲道理!是您厌弃了姜眠,在成亲之礼上将她下狱,阿琰只是为了讨您欢心而已啊!”
宴云笺瞳仁深静,垂在袖中的手却已控制不住发起抖来。
“说到底,姜家的女儿最终也是会落到如此下场的,连皇上都默认了,阿琰不过是快了一步,更何况是为了讨好你……他做的唯一错事就是在宫城行凶杀人,那也不过死了一个太监罢了!他罪不至死啊!无论怎样,我们夫妇都愿承受任何折辱,只求您……”
“薛琰幼时曾为姜公所救,你还记得吗。”
薛夫人正声嘶力竭求恳,忽然听宴云笺说这么一句话,呆呆怔怔望着他,脸色忽白:“……记得。”
“那他是薛琰的恩人。”
薛夫人听的傻了。
他在说什么,难道在给姜重山算账吗?若姜重山是阿琰的恩人,那之于他宴云笺,又是什么?
“宴大人,我求您……”这些不是她能质疑的,薛夫人不想了,再次向宴云笺伸手。
宴云笺道:“不必再求。我不会让他活着。”
薛夫人委顿在地,望着宴云笺,心中一片绝望凄凉。
她这一生受尽宠爱,从来没吃过亏,也没受过罪,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以至于不知该怎么打开一个铁石心肠的心。
薛夫人怔怔的,忽然眼神陡变,涌满决绝之色,站起来奔向牢房大门狠狠撞去。
“咚”的一声,满门的血。
她软软滑倒,还没有即刻断气,望向宴云笺:“宴云笺,求你了,我愿意用我的命换阿琰的命……”
她活着时候任性了一生,连死也任性。
“我可以死给你看……”
“求您看在我为母之心,放过我的孩子,放过我的孩子吧……”
她额发间裂开一道血口,鲜血蓬勃涌出濡湿雪白的脸孔,气若游丝,目光紧紧粘在宴云笺身上。
宴云笺收回目光,声音被凄冷的风吹到很远:“你死还是活,对我没有任何区别。我说过,我一定要他的命。”
薛夫人眼眸中的光全然熄灭。
身体止不住抽搐,如同绝望的野兽发出阵阵凄厉嘶吼:“你不配为人,你不配为人——你这冷血无情的邪魔,你不得不好死,不得好死啊!!”
她扭曲在地上,一寸寸往前爬:“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没有死?我要杀了……”
宴云笺面无表情向前走,耳边不断落入薛夫人怨毒的咒骂,直到某一刻,身后一片安静,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不,也并非全然听不到声音。
有一句话始终清晰地回荡在耳边,那是由无数声音汇聚成的一片汪洋,薛夫人的声音也添在其中,在他破洞的心口呼啸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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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你怎么还没有死?”
“你怎么还不去死?”
连他自己也问。
宴云笺垂眸,扪心自问的同时,伴随每一次呼吸,他整个人都被切碎,重组,再切碎,再重组。
怎么还没有死。
怎么还不可以死。
什么时候,才能由得他宴云笺,任性一回。
冰壶玉衡(一)
立冬, 大雪满京华。
雪是夜里悄悄下的,无声无息的漫天飞玉,到清晨才停下。
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白雪, 松枝盖雪,只剩些许翠色。
凤拨云手边熏着一笼熏香,清甜幽淡的香气渐渐丰盈, 屋中温暖的甚至有些热过头了。
她倚靠在长椅中翻看账本,眉目微垂,长发半散, 慵懒而娇媚。
宫女走过来,往炉中添了些炭。
“别再填了,熏得本宫头疼。”凤拨云淡淡道。
她的威仪放眼宫中无人能及, 宫女什么都不敢说, 行了一礼,便将新加的炭撤下了。
秋心从外边回来, 将手中食盒先放到一边,接过宫女手中拎的炭, 对她说道:“你先下去吧。”
她转过身,亲自往炭盆中加了好些。
“姑姑还嫌这殿内不够热吗。”
秋心眉目无奈:“娘娘怎么还犯起小孩脾气了,您的身子经不得一点冻的。”
凤拨云眼皮都没抬:“哪就这么娇弱了。”
“这哪里是娇弱?当年刚来梁朝时,过的是什么日子?您熬坏了身子,手上都生了冻疮, 要不仔细些, 犯了岂不是遭罪啊。”
凤拨云听她又要老生常谈, 脑中便是一阵一阵的抽疼, 把笔一扔,往后一靠, 笑道:“是啊,眼见着大冬日里的,本宫倒是要生褥疮了。”
秋心失笑:“娘娘快别打趣了,在这坐了一晌午,用些茶点吧。”
她打发屋里伺候的宫女出去,掀开食盒盖子,拿出压在盒底的信:
“这是顾修远大人的信。”
凤拨云拆开。
面无表情看完,她笑一声:“老奸巨猾的狗东西,站队倒是快。”
秋心点头:“虽没骨性,对咱们倒是有好处。”
凤拨云道:“这样的人才真懂得为官之道,谋求生存,既会审时度势,又没有文人的臭架子。姜重山打着北胡旗号一路北下势如猛虎,满朝文武不是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既乖觉,暂且给他记一功也未尝不可。”
“对了,他那个嫡长子叫……”
秋心适时提醒:“顾越。”
“这个叫顾越的,那也是个人才,”凤拨云微微一笑,点点手边摞的很高的折子,“本宫这段时间代行朝政,你可知这个顾越从姜家之变后上了多少封折子,要求处死宴云笺?”
“要说这顾修远这么精明圆滑的人,怎么教出一个这样的儿子?一板一眼,一点也不知变通。他要真恨,就自己杀了,难道还会有人追究不成?”
秋心笑道:“早听说那顾越是个孤臣,想来除去辛狱司的官位,还与他孤冷固执的性子有关吧。”
“不中用,”凤拨云评价了句,“不说他了。眼下有顾修远暗中支持,前朝又稳一成,至于那些酸臭迂腐的老不死,非要忠心旧主,到时就让他们随旧主去。”
秋心犹豫了下:“虽说顾修远已经站队,但您的千秋宏图,不肯理解之人恐怕还是多数。”
“无所谓的,外面的天早就变了,要么他们乖乖认了我,要么就等我北胡军队杀进京城,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们还是照样得认。”
凤拨云不轻不重笑一声:“朝代更迭罢了,若是有人忠贞旧朝,不肯接受,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殿下其实也可以缓一缓,姜重山杀到之前,还是谨慎些为妙。如今战乱四起,起义军扫荡过一座座城池,但其实这宫中有多少双精明眼睛真的放在您身上?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因您是女子,多数人并没有往那方面想,也不敢想,这才没有出手对付。倘若您是男儿,此刻已不知要面对多少明枪暗箭了。”
“姜重山总有一天会打到京城,您的意图,迟早也会浮出水面,到那个时候,一旦一朝不慎着了他人的道,岂不白白拱手做嫁衣?如今最要紧的,是赵狗膝下还有几位皇子,这些狗崽子或多或少都有党羽,不能让他们挡了路。”
凤拨云一手托着下巴,轻轻在脸颊上点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等日后他们反应过来,我凤拨云竟敢异想天开当皇帝,只怕要一起上来撕了我。”
秋心点头:“奴婢想着,在胜券在握之前,还是谨慎为妙。”
“赵狗的儿子不少,一个一个杀了,也太麻烦了吧。”
“你去告诉太医院和天星司,”凤拨云眼眸转了转,细瘦的手缓缓向下,放在自己小腹上若有所思,“就说……本宫有孕,让他们该准备起来了。”
她曼声笑道:“太医院该开什么药,记什么档,天星司嘴里的舌头要怎么用,让他们自己掂量着办。”
“是。”秋心不由笑道:“难得您想出这么个招来。如此兵不血刃,又能消弥许多人的疑虑之心。”
凤拨云“嗯”一声,翻过一页账册看了会儿,察觉秋心没有走,抬眸:“还有什么事?”
秋心上前两步,附在她耳边:“殿下,日前姜姑娘的膝盖耽搁太久,落了病根,奴婢想着天儿愈发冷了,给她拿了些药,但是这两日看着,他没怎么动呢。”
“真麻烦啊。”
*
姜眠坐在窗边看雪景,过了会儿推开窗,把手伸出去。
寒气逼人,本就没什么温度的手一伸出去便瞬间冻透。
按照日子推算,明天又是血蛊发作的日子了,姜眠没关窗户,望着掌心所剩不多的药丸,心下焦灼:贴身收着的只有这些,总有吃完的一天,难道她真要想办法在宴云笺身上取血吗?
凤拨云推门走进来,打眼便看见这一幕:“你在干什么。”
姜眠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她,连忙收起药丸把窗户关上:“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听见。”
“过来。”
姜眠走过去。
凤拨云打量她,她步伐还算端庄,就是有点不大使力:“腿疼?”
姜眠说:“不疼,就是有点酸。”
“秋心给你拿的药,你怎么不用?”
“我……”
“本宫知道,你心里有事,有记挂的人,”凤拨云坐下来,双眼平静望着姜眠,“否则也不会过这么久,还是这样一副瘦的风一吹就倒的模样。”
姜眠心中发紧,这句话,她有些不敢乱接。
凤拨云将她的神色收进眼底:“你坐下,本宫有话对你说。”
虽然紧张,还是乖乖在她身边坐下。
“之前你说过要记本宫一个情,日后无论有何种要求,你都会全力以赴,可还记得?”
“记得。”姜眠立刻道。她有预感眼下这一回,大约便是凤拨云向她亮底牌的时刻。
凤拨云点点头:“现在本宫有意嘱托,你既然答应过本宫,就务必做到。”
停了停,她低声道:“你挂念的家人都没有死,你很快便可以见到他们——但在此之前,你安静等着,什么都别问,只需放心就好。”
姜眠一下子站起,不敢置信地望着凤拨云。
乍一听见这个消息,真真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无数个问题几乎要呼之而出——可对方的要求,又不允许问半个字。
忍了又忍。姜眠道:“要履行自己的承诺,还真是不大容易。”
“嗯,你竟然真忍得住。”
姜眠想了一会,笑了:“我能忍住不问,是因为先前答应过您,此刻自然要守信。再者,我知道您未骗我,既然父母兄长都好好活着,便已是最大的安慰了。”
凤拨云奇道:“你怎么知道本宫没骗你?”
“嗯……您若是对我的父母兄长下了杀手,那么留我将没有任何意义。”姜眠柔声道,“我为您所善待,当可以侧面证明我的家人并未被您杀害或是折磨。”
凤拨云静静听着,听到最后几不可闻叹气。
她凤目一扫:“你不必把本宫想的太好了。本宫没对你做什么,是因为你无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屑于把与姜重山的仇怨迁怒到你身上。”
姜眠忍不住笑,刚弯了唇角,想到她看自己笑很有可能会恼,便控制住:“但您确实是很好很好。”
其实本来想说,她不能称为“没做什么”,而是用心善待,不然也不会因为自己心神不安而特意告诉她这些——这些,对于控局者来说,本不该让局外人知道的事。
只是转念一想,这些话有些直白露骨,说出来她应当也会恼,还是算了。
凤拨云听姜眠说话牙疼:“也难为你,能对本宫夸出来一个好字。”
姜眠笑盈盈坐下,这回没有保持礼节性的距离,而是直接挨着坐在凤拨云旁边。
凤拨云凤目圆睁,简直不敢相信姜眠在干什么,红唇微张正要怒斥,就听这不知死活的姑娘笑道:“你一时对我发了慈悲,眼下是收也收不回来啦,我大概能猜到爹爹在做什么——你没有杀他,也没有羞辱他,你想用他的领兵才能。”
凤拨云面无表情看着姜眠。
“虽然这段时日我收不到任何外面的消息,但我猜爹爹应当已经掌握兵权,欲压制京城。”
凤拨云冷笑一声,该死的。
她不置可否:“你倒是什么都敢想。”
姜眠摸摸鼻子。
因为现世的思想,她占了些眼界宽的便宜:这些若放在当世普通闺阁女子身上,也许不敢想这么大。但对她而言,对自己爹爹价值的了解可以说是入木三分,只需透露一点点消息,便能猜出个囫囵。
再往深了说,敢这么想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皇帝可以冤枉臣子,而臣子绝不可以奋起反抗——凭什么?
这谋逆的举动,在她看来,也能轻而易举的接受。
凤拨云盯着姜眠,知道她既然敢想这么远,就瞒不住了。
她也不急,冷淡一笑:“就算真如你所说,你父亲是在替我卖命,在我手下谋生,你不觉得屈辱难堪?”
姜眠道:“那就要看怎么想了,听命于人也罢,至少他手下有兵,就有保护自己的倚仗。我只希望他好好的,他平平安安,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屈辱?”
凤拨云抚了抚眉毛。
好在姜重山刚直,没有他女儿这么通透。不然这一局,她可算是亏了。
懒得再谈这件事,瞥姜眠一眼,她牙尖嘴利不容情:“谁让你坐在本宫旁边,不知自己很讨人嫌么。”
姜眠点头:“知道。可是阿姐你很讨人喜欢啊。”
凤拨云脑中嗡嗡:顷刻之间没想清楚该骂她胡乱称呼,还是劳什子讨人喜欢的放肆言语。
缓了一会儿,她道:“我长姐曾挟持你在宫墙之上,拖着你一道坠楼,险些害你性命,你对着她的亲妹妹,竟能唤出一句阿姐。”
姜眠微笑柔声道:“为什么不能?我从未怪过她,更不会怨怼你啊。”
因为知晓历史,身处其中总有自带的割裂感,仿佛跳出时间,能够理解每一个人。
“而且坠落之时,她在我耳边道了句抱歉。”
凤拨云一怔,侧头望着姜眠。
姜眠说:“虽然立场不同,我也能理解拂月公主,她是一个勇敢骄傲的姑娘。”
凤拨云没有接话,静了片刻,她望向窗外:“下雪了,你想出去看看么。”
姜眠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心下有些雀跃:自然是想的,这么长时间都闷在屋中,早就有些受不住。
看了两眼,理智回笼,摇头:“还是算了吧,外面人多眼杂,若被人瞧见……”
“无妨,若你愿意出去,本宫一句话的事。这后宫,你哪里都去得。”
既然她如此笃定,姜眠就不客气了:“谢谢阿姐!我出去堆个雪人就回来。”眼看着满地白雪,她早就心痒难耐。
凤拨云还是那副死人脸,挥挥手,示意她赶快滚。
姜眠欢欢喜喜跑出去,揣了副兔毛手套,冲到庭院墙根上蹲下,聚拢雪堆。
她是真的很开心。
确认了爹娘与大哥都没有死,甚至这一节的历史,正在经受巨大的变革。
向下按压积雪将其夯实,姜眠眉眼中笑意满溢:原本他们只是迎合了历史结局,死在史书上,这并不算改变历史。但是,一旦爹爹涉及到兵权,朝政,他是姜重山,他的任何举止都会给历史框架带来不可估量的变数。
她不是愚忠臣子,只希望爹爹的兵马多多益善,拥有绝对自保的实力。
人逢喜事精神爽,姜眠只觉自己力气都大了三分,很快便推出一个和她齐腰的小雪山,看了看,觉得不够高,便继续往上积雪。
不多会,她捡起两根枯木枝,一边一个插在雪人身上。
凤拨云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站在不远处屋檐下,有一搭没一搭看着。
秋心臂弯搭一件厚实披风,走过来仔仔细细为她披上,系好带子,什么也没说。
“秋心,你去……”
开了个头,凤拨云眼眸陡然一沉。
秋心瞧着主子神色不对:“殿下,出什么事了?”
凤拨云沉吟不语。
拜这皇宫所赐,她一路摸爬滚打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踏了多少辛酸与血泪,对于危险的感知有近乎动物般的灵敏。
她觉得不对劲。
此时此刻,姜眠回头向她望过来,眉眼弯弯,张口欲言——
凤拨云陡然抬手,纤细的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
两个时辰前,皇城天牢。
宴云笺刚刚为薛庆历行刑,不曾歇息,径直走向对面的薛琰。
薛琰早就面如土色,他方才亲眼见父亲被拖出去凌迟,惨叫哀嚎,到最后听见一声刀切骨肉的声音,便再没有任何声息。
薛疯狂摇头,嘴唇哆嗦着,却因割舍而说不出任何话。
他不停挣扎,却只能发出一点点使铁链叮当碰撞的力道。
他惊恐看着宴云笺——对方身上溅了许多血迹,双手早已被血浸透,冷白如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道细长的疤让他更似鬼非人。
没有丝毫与他讲话的意思,他站到他面前,直接举起刀刺下。
“啊——”薛琰发出一声粗嘎难听的怪叫,因为疼痛,挣扎幅度更剧烈。
他惨白的嘴唇不断开合:宴云笺,宴云笺,我是你弟弟啊,我是你亲弟弟。
因为发不出声音,他尽量压抑着叫声,把每个字的唇形都做标准,以便让宴云笺看个清楚。
宴云笺恍若未见,手中的尖刀在他身体各处贯穿。
胸口,小腹,手臂,疼痛依次传来,薛琰在这惨烈中渐渐反应过来:这些位置是当日他胡乱杀那太监时刺过的地方。
明白这一点后,薛琰闭了闭眼,他是来给那太监报仇的,他绝不可能放过他。
闭着眼睛,他咧开嘴,阴冷笑出声来。
这是他的绝路。
身体被绑缚着,连反抗都不能,但他总要试一试,苦思良久,他也想出一个大概能扎在宴云笺心口一生的尖刀。
鲜血从他唇边滑下,他尽力开合嘴唇:宴云笺,有个事关姜眠的事,我要告诉你。
果然,他看懂了,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
能让他万劫不复,自己死也瞑目。薛琰一字一顿,对宴云笺说了六个字。
宴云笺极慢抬眸,眼底血红,眸光寒冷彻骨。
手腕一翻,刀刃对着薛琰腿间刺下,薛琰陡然睁大双眼,高仰着头,额间和脖颈上青筋暴起,发出一声嘶哑凄厉的惨呼。
他浑身抽搐。犹如一条死狗,口里吐着血沫,眼睛翻起,凄惨哆嗦着泪流满面,一声一声的嘶叫。
宴云笺手起刀落,最后一刀扎在他脖颈边。
旋即,薛琰双目圆睁,一点一点倒下去,到最后也没闭上眼睛。
宴云笺和那双眼睛对视片刻,转身离开。
刚一出来,便得到襄德宫传话,问他若是得空,便去一趟。
进宫之前,他净了手,最后一双手早已恢复冷白如玉,却总是散不尽上面的血腥气。
宴云笺盯着自己这双手,他知道这一趟要见什么人,才想把自己拾掇的干净些。
可洗不干净,便罢了吧。
襄德宫外静悄悄的,没有值守的侍卫,宴云笺没在意,径直往前走。
未到殿门,路过宫墙时,他耳尖微动,听见墙对面窸窸窣窣的堆雪之声。
有人将雪堆聚拢,按压,夯实,捧起按下,渐渐越堆越高。
“阿笺哥哥,咱们去堆雪人?”
宴云笺眼眶一红,失措地向四下急急看去,却只见空茫的雪景。
是他幻听。
他从前,从未听过堆雪人这种新奇的说法,直到和阿眠在一起,冬日下了雪,她央着他陪她去堆。
东南积雪不厚,他们忙碌半天,只对了一个不过膝大小的雪人。
他蹲在雪地里笑:“阿眠,你确定要把这根树枝插.进去给他做手臂吗?这捅.进去大概就会弄散了。”
她耐心教他:“你笨你不会力气小一点?”
说完夺过他手中的木枝:“我来。”
木枝小心翼翼刺探进去,脆弱的雪人轰然倒塌。
看她一脸不敢置信,他笑的肚子疼:“没事,我再聚拢起来就是了。东南积雪成冰,不大合适,等日后回了京城再堆,那雪质松软,适合堆个大雪人。”
松软的雪就在眼下。
身旁的人已被他亲手葬送。
宴云笺身形微晃,一手伏在冰凉墙壁上,头微微垂着,薄唇微张,一线鲜血流下来。
滴落在雪地中,艳红无比。
闭着眼睛呕尽这口心头血,他站直身体,呆立在墙根之下。
耳朵中不断涌进墙那头细微之声,听着听着,宴云笺有些分不清虚妄与现实:厚墙之下,他竟觉得是阿眠含笑拍落身上的血,是阿眠摘下手套,对自己冻红的双手哈气,是阿眠用力压实雪堆时,唇齿间泄出一丝声音。
他浑浑噩噩向前走,行至殿门竟忘了礼数,直接推门进去。
冰壶玉衡(二)
满目萧瑟, 琼花落尽的天地茫茫。
宴云笺四顾回望,心脏一阵一阵紧缩:他知自己无耻贪妄,却仍觉生不如死。
四下梭巡, 纯白雪堆猝不及防落入视线。刹那间,他呼吸陡停,瞳仁急剧紧缩。
“放肆!竟敢擅闯贵妃娘娘的襄德宫!”
凤拨云被宫女扶着从殿内款款走出, 精致赤金步摇微微轻动,似笑非笑,目光冷静, 意味深长落在宴云笺脸上。
说话的是她身边掌事宫女:“原来是辅国大将军。”
“将军再是权倾朝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也该守些礼数, 您是外臣, 这般擅闯是欺负我们娘娘好性么!”
她的声音落在宴云笺耳中显得遥远,如同隔着水幕, 带着模糊的毛边。
整个世界安静,唯一清晰的是自己错乱的呼吸声。
宴云笺目光扎在远处堆好的雪山, 因为自己堆过,所以能辨认出那是个雪人模样。
两边都有枯木枝做手臂,歪歪散散,和他想象中的别无二致。
秋心怒道:“你……”
凤拨云拦住她:“这些不必说了,他连赵时瓒都不当回事, 更不会畏惧本宫。”
秋心忧虑望着她, 她放开手, 目色冷凝上前:“宴大人的为客之道实在是叫本宫大开眼界。既然如此, 本宫也无需客气。来人,把他给本宫请出去。”
内宫的护卫上前欲抓, 宴云笺却没一丝反抗,仿佛魂都被远处小雪山勾走,周遭一切什么也不知。
“敢问贵妃娘娘,”他纹丝未动,只牢牢盯着那处颤声道,“……那是何人所做?”
凤拨云沉目:“与你何干。”
“恳请娘娘告知……”
“大人别失了分寸。”
宴云笺唇色一片青白。
“宴大人,本宫召你,不是为了看你如何无礼的。本宫厌恶惺惺作态,还望大人少些矫造作态。”
宴云笺终于侧脸看向凤拨云,寒风抚动他空荡荡的衣衫。
那日划在脸上的刀口剩一条细长的痕迹,他肌质很好,现在看,只剩美玉微瑕。
凤拨云讥笑道:“大人的身体很懂得爱惜自己啊,知晓大人皮囊完美,自己都不落忍留下残疤。”
“娘娘若看着碍眼,在下可以……”
“不必了,本宫这里干干净净,并不想沾你的血。”
凤拨云眼风扫过,话锋转道,“不就是一个雪人吗?大人的反应也未免太大了。我北胡之地,终年大雪,这种雪人北胡人人都堆得,有什么了不得之处。”
对面的男人喉结微滚,看着他眉眼处的细微神色,她总觉得他方才是咽下了一口血。
这痛楚若不是做戏,才更叫人犯恶心,凤拨云不想轻易揭过:“不过本宫倒是很好奇,大人原本觉得会是什么人做的?”她明知故问的笑着,呵气如兰,“您心中想着那人,是谁呢?”
宴云笺又看向雪人。
当雪人进入视线,仿佛世间只剩下它,知道对方没怀好意,却还是恍惚轻道:“让我想起我的妻子。”
苍白易碎,话像是说给自己听。
“但据本宫所知,大人应当还未婚娶,哪有妻子?”
凤拨云微微歪头,如同天真无知少女:“啊…本宫记起来了,大人虽没有妻子,但是曾经办过成亲礼,险些礼成。”
“原来是曾经与你拜堂的姜重山之女,也不知此时此刻,她在地下闭上眼睛没有?”
宴云笺没有应她讽刺之语,直视她,猝不及防低语了句:“敢问娘娘,这雪人是她堆的么。”
凤拨云大笑道:“宴大人莫不是失心疯吧?真是这真是本宫生平听闻最荒唐的笑话,姜重山的女儿,在本宫的宫中堆雪人?”
似乎宴云笺的问话真的很好笑,她花瓣般的嘴唇妩媚弯起,眼角眉梢都是冷然笑意:
“姜重山一家都被五马分尸了!本宫留他的女儿在这堆雪人做什么?就算他女儿落在本宫手里,本宫善心大发将她全须全尾送去见父母已经是仁慈。真活着在我这,把她剥皮抽筋,施遍酷刑,才算出了姜重山对我北胡践踏的恶气!”
这话说的毫不留情极其残忍,果然宴云笺的目色变得寒凉,凤拨云满不在乎地漠然道:“大人不必觉得本宫说话难听,比起大人在自己大婚之日的所作所为,本宫这点皮毛手段,在大人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啊。”
宴云笺目光下至,片刻后抬眸。
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像是拼凑好自己碎成齑粉的骨肉囫囵堆搭,套上易碎的外壳。看上去,总归有些常人的模样。
“娘娘说的是,今日冒犯之处,实在抱歉。”他声线低哑得很,内里有血气磨着。
“请娘娘……莫与在下计较,您可愿告知姜姑娘的下落么?”
凤拨云抚了抚衣袖,漫不经心:“大人有颗七巧玲珑心,识人断物举世无双,不如大人猜一猜,本宫今日可会告知你?”
宴云笺沉默下来。
“你果然是真聪明。”
“不敢承贵妃娘娘夸赞,在下惭愧。”
凤拨云似笑非笑:“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本宫与大人没什么私交,日前更是逼迫大人自毁容貌,得罪了您,但实际上,本宫心里是很想与大人结交的——今日想卖大人一个人情,事情谈得拢了,才敢将大人所求和盘托出。”
“毕竟,来日我将大人想要的答案告知后,手中就再无威胁利器,届时盼着咱们之间几分情面,大人不会对本宫反咬一口。”
宴云笺面色浅淡:“在下懂了。娘娘大改往日之风,今日一见,知您已是皇城新主,在下斗胆移步内室详谈。”
落座,上茶,凤拨云削葱般的手指拨弄茶盖,侧头看一眼坐在下首的男子。
真端直如青松白鹤,若这么看,竟恍然觉他有一身潇潇君子骨。
凤拨云便笑了:“其实大人今日肯来,本宫心中十分欢喜。昔日你我皆为君下臣,如今亲自对垒,只看棋局由谁握在手中了。”
宴云笺声音平静:“在下从未想过与娘娘对垒相争,娘娘曾有意与在下结援为友,在下在前朝谋动,从未插手后宫,原以为,娘娘当懂在下的心意。”
凤拨云一手托着下巴,美目一转,漫不经心的凌厉:
“这话的意思是,眼下本宫把握的皇城,是你让给本宫的?”
“不敢。”
“呵……宴云笺,你我如今坐在这儿,身上都套着一层令人作呕的身份,好没意思。赵时瓒已经站都已经站不起来了,我们还守着臣子和宫妃的身份做什么?不如我们都明明白白的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视我为北胡四公主,我待你为大昭遗皇子,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好好说说话可成?”
宴云笺道:“公主殿下既然这么爽快,直接亮明底牌便可。在下掂过斤两,交易能成,自当奉上筹码。”
凤拨云懒散靠在椅背上,想了片刻:“我看的出来,只要你想,你可以动一动和我同样的心思。只是对上我,难免要耗去心力——而相比之下,你的力气还要用来为家国正名,为姜重山洗冤,所以你没有把手伸的这么长。”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凤拨云轻轻拍了拍椅子的扶手,“你对上面那张椅子并没什么兴趣,我说的可对?”
宴云笺道:“公主殿下鸿鹄之志,那些于我而言,却如浮云无意。”
凤拨云目光盯在宴云笺身上。
他说这话,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特别。
但会叫人禁不住相信,这是此刻,这权倾朝野的人真心之言。
凤拨云目光微转,缓声道:“宴云笺,虽然到目前为止,你的所有举止都让我觉得你的确不稀罕成为天下之主,可你素善伪装,我不会全信。”
“而且,我心中清楚,你也并非全然信我。”
宴云笺双眸静垂。
“因为我与姜重山有仇。你会担忧,如果我做了皇帝,我会不会将你好不容易才为姜重山争来的清名全然推翻。”
“娘娘是个明白人。”
凤拨云道:“今日召你一见,便是想将你我之间的误会解开——来日待我登上至尊之位,我必会了全你心愿,绝不擅动。将你母亲好好的交托在你手上,算是我的诚意。”
“我可以在此向你保证,乌昭和族的名声和姜重山的清白千秋不倒,姜氏满门名垂青史,没有任何人能在史书中添任何一笔污迹,”凤拨云目光紧凝,沉沉盯着他,“姜家莫须有之罪,我心里清楚的很,只要你不阻我上位之路,姜眠氏该有的尊荣,绝不会因旧日仇怨而湮灭。”
凤拨云起身,走到宴云笺身前弯腰压低声音:“九五至尊金口玉言,一旦昭告天下,可保姜家万古流芳。但我的要求便是——我会将你以诬陷忠臣之罪斩首示众,留着你,我不放心。”
即便她现在看透了他。
她相信他真心悔过,赌上自己前程与性命去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
可这种深情能维系多久呢?一旦随时间浅淡,他会变成一个难缠的敌人。
宴云笺缓缓抬眸,他们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如同刀刃碰撞,寒凉彻骨。
宴云笺薄唇微启:“北胡的呼青腾将军已经跨过雄山关了吧,再夺下三城,就要兵至京城了。”
凤拨云心中一紧,面上仍款款微笑:“你提起呼青腾是为何意?”
“你不必紧张,”烟宴云笺微微笑了一下,目光变深,“我只是想说,我偶然听旁人谈论过几句呼青腾将军的行兵策略,你们北胡这位将军,领兵作战颇有姜公的风格,兵临城下,指日可待。”
凤拨云心中一寒。
幸好宴云笺志不在此,所以没对此事过多关注。否则,只听旁人谈说便隐隐看出他风格贴近姜重山,但凡他有半点上心,必能发现姜重山未死。
凤拨云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呼青腾势如破竹,你又待如何?”
“你打算何时登基?”
凤拨云转身走回座位坐下,沉思片刻:“至少要等呼青腾进京——”
“迟了。”
“你说什么?”
宴云笺道:“呼青腾进京就算顺利,最快也要二十天之后。你我既已联手,前朝后宫皆已把握,何必再等?”
“那也应……”
“你不是已经让太医院放出消息,你腹中怀有龙裔吗?以此皇子之名先行登位,消除那些未归顺朝臣的反对声浪,于你而言,岂不比等呼青腾进京还更畅通无阻?”
凤拨云抚了抚眉毛。
她望着对面的男人沉默半晌,最终莫名一笑:“之所以不这样做,是因为我早登基一天,你便早死一日,谈判没有这么谈的。你说的这些我明白,可如此一来,岂不成迫你去死,恐激起你的反心。”
“宴云笺,算我愚昧,实在看不懂你说此话的深意。我说了,我登基后便会杀了你——难道你急着去死吗?”
宴云笺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
如同苍翠欲滴的青竹,回风荡动他的衣衫,仿佛下一刻,他要化仙而去。
须臾,他浅笑一下:“我当然要赴死。但我想自己选择死法。”
凤拨云微微拧眉,盯着他。
“你的诚意我收下,要求亦会完成。我有两个条件。”
宴云笺道:“第一,即刻为姜氏修建一座安灵塔,塔身尽可能高于世间现存的任何建筑,便是后世也很难超越的高度。第二,来日史书工笔,绝不可为我遮掩分毫,昔日构陷,污蔑,背叛,一切辜恩负义的滔滔恶行,需一笔一笔记在史册。”
“令我身后遗臭万年,由得后世,评说怒骂。”
冰壶玉衡(三)
凤拨云独坐在主位上, 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秋心带着姜眠进殿,在她一声轻轻的阿姐中才回过神来。
凤拨云抬头:“你接着去玩儿吧,以后都会很安全, 他不会再过来了。”
姜眠却没去,走到凤拨云跟前挨着她坐下,歪头瞅她脸色:“阿姐, 宴云笺怎么会突然寻你?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想起那个刚刚被她堆好的雪人,曾经的回忆渐渐在心中翻涌,姜眠立刻收回思绪, 不敢多想,“他看见了那个雪人……是不是怀疑了什么?”
“怀疑什么?”
“怀疑是我堆的。”
“你写名了?”
“……没有。”
凤拨云侧目看她,“是, 但我把他打发了。不过他心里定然还是怀疑。”
姜眠心中一紧, 双手握住凤拨云搭在一旁的手:“阿姐,他不是好相与的人, 又恨我入骨,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你把我交给他……”
“我在你心中,是不是就如同我封号一般,只能柔顺的任由别人欺凌?”
姜眠无奈,好笑的哄她:“我当然不是那样想,只是本能安稳过日子, 总不能为了我, 平白惹上一个难缠的敌人。”
凤拨云冷笑。伸出食指在姜眠额头上毫不客气狠狠一戳:“少给我自作多情, 我还不至于失心疯一样的护着你。他没有证据, 真发现了还需你说,我立刻把你拽来丢出去。”
姜眠脑袋被她戳歪, 揉着额头盈盈一笑:“那就好。”
“不过话说回来,”凤拨云摸摸下巴,若有所思盯着姜眠,“你说他恨你入骨?你方才说把你交出去时,还那么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姜眠眨眨眼睛:“我没视死如归。”
“你有。”
有吗?姜眠微微低头,下一刻,凤拨云伸手捏着她下巴,将她脸转过来:“你觉得若你落在他手中,他一定会杀了你?”
这话像一根刺,猝不及防扎进心中最软的地方。姜眠咬了下嘴唇:对吧,毕竟从历史记载来看,至少要三年宴云笺才会表现出与此前迥异的性格,现在他体内爱恨颠还没解开,对自己自然是恨之入骨,死而后快。
凤拨云没有错过姜眠的神色——她当真认为,一旦落入宴云笺手中,她必然会要她性命。
一点也不信他会后悔。
不过,从方才宴云笺言论来看,倒确实不像那等负心后又后悔的渣滓说的出的话。
罢了,臭男人,管他呢。
“好了,不说这个了,”凤拨云放开姜眠,“别为一个男人摆出这副死人样。”
姜眠一下被她逗笑:“我哪有?”
“没有最好。”
“阿姐,我真的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么?”姜眠问,“你方才看着有心事的模样。”
凤拨云嘲讽:“你能帮我什么?”
姜眠说:“那可多了,你得说出来才成啊。”
“我没有心事。也用不着。”
“那我给你捏肩?”
“不用。”
她越冷脸,姜眠越想逗,一时手痒,竟胆大包天地捏了一下凤拨云美艳高贵的脸。
凤拨云怒了:“失心疯吧?滚滚滚。”
……
宴云笺顺着凤拨云指引来到奉元殿。
离开之前她说,仪华长公主与皇帝还有些未了之事,离宫前要与他算清。
殿门虚掩,宴云笺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皇帝床榻边站立的白衣女子。
她瘦弱而单薄,墨黑的头发挽了一个极其普通的发髻,一根素簪斜插,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无任何装饰。
听见动静,仪华长公主回头,那张艳丽绝尘的面容映入眼眼帘。
宴云笺心绪一动,忽地模糊了视线。
“娘。”他极轻唤了一声。
对面的女子却没有应,扫过这一眼,语气不咸不淡,“你的脸怎么毁了?”
“不碍事……”
仪华突兀笑了声:“我不是在关心你。你模样长的很像我夫君,毁了容貌,就如同毁了他一般。”
她说的是“我夫君”,而不是“你父亲”。明明是同一个人,此间细微的差别几乎是世上最深的壁垒。
宴云笺一颗心被猛然攥紧,眼前绝色女子目光冷然,满溢失望恨怨之色——让他几乎记不清,儿时是怎样被她护在怀中疼惜呵护的。
仪华却不再看宴云笺,淡淡转过头,望着床上平躺的皇帝。
床边上一个伏在地上浑身发抖的小太监颤着声音:“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您……”
“给我件趁手的东西。”她平生吩咐。
“这……这……”
宴云笺缓步上前,取下腰间随身佩戴多年的匕首,双手托举,递给仪华。
仪华冷静的黑眸低垂,瞧了一眼,终于伸手慢慢握紧这把匕首:“这是我夫君的东西,当年是我把它交到你手上的。”
宴云笺心下一片苍凉。说不出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
仪华抽出匕首,对着床上的皇帝。
皇帝卧床,但不知凤拨云给喂了什么药,他精神头极足,只是浑身无力无法起身。
看见仪华他本惊疑不定,直到她抽出手中的匕首,尖锐寒芒的刀尖对准自己,才终于打着哆嗦连连求饶:“仪华……仪华你要干什么?!朕是天子,你难道真敢伤朕的龙体?你就不怕列祖列宗在天上看见……”
“哈哈哈……”仪华仰头大笑,笑到最后几乎成癫狂之态,“贱畜。凭你也配提列祖列宗!”
“仪华——朕承认有对不住你之处,可是、可是朕也是你的兄长……朕……我知错了,我知错了,仪华,我可以向你磕头认罪……”
“磕头?认罪?”
仪华缓慢重复这两个字眼。每个字咀嚼来,唇齿间都留下刻骨铭心的恨,“你的罪行,仅仅是磕头便能认得下的么?”
“我……”
仪华弯腰,目光如一潭死水,盯着皇帝惊恐的眼睛:“赵时瓒,我身为公主,从小便懂梁朝皇室的凉薄无情,你为了扩充地域,践踏大昭,我可以理解你作为皇帝的野心。”
“残害我的夫君,从立场上讲,我可以不怨。”
皇帝几乎忘了呼吸,嘴唇发抖:“仪华……”
仪华眸光一戾,手起刀落,狠狠一刀扎在皇帝两股之间。
“啊!!!”一声凄厉的惨呼,皇帝双目充血,疯狂挣扎,却也只是如同死鱼缺水一般在床上扑腾,连坐起来都不能。
“啊!啊!啊!”
他不断惨叫,眼泪混着口水涌出,惨痛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用一双血红的眼睛恨恨盯着仪华。
“你恨朕……折辱你……你可知朕是真的喜……”
仪华面无表情又切一刀,鲜血飞溅在她白皙如玉的脸颊上。
“这道宫刑之于你,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
仪华恨声大笑,“没想到今生我竟能偿以多年夙愿,苍天到底待我不薄,让我亲自动手。”
皇帝喘.息声如残破,说几次便歇一阵:“你有什么、有什么可不满的……当年大昭覆灭,你不过是一亡国皇后罢了……若不是朕心软,留下你一条贱命,你早就带着你腹中的贱种死在当年……何来今日……你有什么动不得碰不得的,你这条命……都是朕许给你的……”
仪华很突兀的笑了一声。
那笑声低沉慎人,如同母狼一般:“你说的不错,当年你让他的遗腹子降生于世,算是做了唯一一件人事。”
“可我这一刀,却是为我的孩儿报仇雪恨——你可曾知道,那个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伤残了身子,在这深宫中当一个任人欺凌的小太监……你可知道我心中的恨!!”
皇帝圆睁眼睛,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用力侧头望一望宴云笺,而他只是在阶下立着,脸上没有任何神色。
她的孩子不是好得很么?皇帝怒恨摇头:“你胡说、胡说什么?朕何曾……何曾……”
仪华一把抽出了刀。
猝不及防的抽刀比刺入时疼痛更甚,皇帝喉头充血,发出呵呵声响,瞬间晕死过去。
宴云笺侧身对底下吓得头都不敢抬的小太监道:“皇上身体不适,去请太医来。”
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出,慢慢抬头,浑身打颤瞧一眼宴云笺。
宴云笺道:“皇上万岁,绝不可有分毫闪失,去请太医院的周太医吧。早年间,他曾为我正骨,手法一绝。传的时候一并告诉他,若皇上龙体不能恢复如初,便叫他在五大酷刑中自己挑一样赏了自己。”
从寝宫出来,外面天色沉沉。
卷积的云堆成灰色,阴阴似水,一场风雪将至。
冷寒的空气粘在肌肤浮起一层战栗,仪华双手交握,站在风口任凭回风穿梭于身体。
宴云笺立在她身后,再次唤了声:“娘。”
仪华没有回应,沉默片刻,道:“听说你杀了薛琰。”
他离宫前那个晚上,她怔望着他良久。
——阿笺,你要离开,有一件事……娘可以告诉你了。
——武义侯的独子,是你同胞双生的弟弟。
宴云笺道:“是。”
“他的父亲在姜重山一案中出力,他害惨了姜姑娘,是不是?”
“是。”
仪华缓缓点头:“是该死。杀得好。”
她侧头垂目,淡淡看向宴云笺的袖口——他的左手肌肤白玉无瑕,却残缺了一指,消殆这份美感。
注视良久,仪华开口:“伸出来我看看。”
宴云笺依言照办。
仪华托着儿子的手,拇指在他手指断口处摩挲而过:“怎么想的,现在还觉得疼么。”
分明是关心之语,从她口中道出,讥讽之色浓郁,锋利感不亚于断指痛楚。
宴云笺指尖轻颤,欲往回缩。
“我在问你话。”
他低声:“现下已不疼了。”
仪华细瘦指尖抵住那伤口,渐渐使力抠进,残口见血,顺着冷瓷般的手一线流下。
“现在呢?”
“娘……”
“这声娘日后不必再唤!”
仪华一把甩开宴云笺的手:“当年你离开前,我与你说过什么,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你当时答应了什么,也都是哄骗我、糊弄我的么?!”
断口处汩汩鲜血,像是从心尖泄出,带走周身所剩无几的温度。
——姜重山忠肝义胆,治世之臣。阿笺,你记住,若来日真有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不要用别人的血作踏石。
——你是乌昭和族后裔,宁死,不要辱没自己。
而当时他说,父祖英灵在上,他绝不会自践乌族清名。
凄寒长风中,宴云笺声带含血:“……孩儿给父祖蒙羞了。”
他声音那么低,却像谧静山顶撞响的古钟,震的人魂灵动荡。
仪华失望至极望着他,声声凌厉:“难得你说的出口,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畜生。”
她倏地抽出匕首,锋利刀刃寒光一闪,对着宴云笺心口刺下!
宴云笺睁着眼,一动不动。
刀尖切入半寸,仪华枯瘦的手剧烈颤抖,却无法再进一步。
那年他们迎来了第二个孩子,他欢喜激动地半跪在自己身前,轻轻抚摸她的小腹。
她低头看,就看见他亮若星辰的暗金眼眸:“阿曦,你怎么这么好?怎么这么好……我们已经有云城了,这次生个女儿好不好?”
她问:“你不想多些儿子分担么?”
他微笑:“傻话,有云城还不够么?再要一个女儿,你我儿女双全,以后就再不叫你吃这样的苦楚了。阿曦,该给孩子取个名字吧,长子的名字是族宗钦定,这个孩子,总算能咱们说了算。我想了,女儿也要辈云字,免得旁人当她是普通公主,小瞧了去。”
这当然好,她不由欢喜,摸着肚子,又想起一事:“可若是生下的不是女儿呢?”
他拥着她沉吟:“那就取一个……儿子女儿都能用的好名字。”
冥思苦想多日,翻烂了他看的头疼诗集,终有一天,欣喜若狂来告诉她:“阿曦,你看易安居士这句是不是极好?‘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不是妙极?云中锦书……咱们的孩子,合该是天赐的锦绣,便唤云笺,你觉得可好?”
仪华闭上眼睛。
这是她的孩子啊。
是她与他怀着无边欢喜期盼的孩子,却生不逢时,受尽苦难。
因他那随了父亲的双眼,她将她留下,而将另一个孩子秘密送走——从那一刻开始,她注定对他充满亏欠。
为长子和三子铺过路,唯独没有能力为次子谋划人生。
仪华拔出那入宴云笺身体半寸的刀。作为母亲,便是再恨,也下不去手亲杀骨肉。
深深吸一口气,仪华一把拽起宴云笺胳膊,粗暴地挽起他衣袖。
“娘,不要……”转瞬之间宴云笺便明白她要做什么,立刻抽手。
仪华喝道:“不许动!”
“娘,孩儿求您了,您要打要杀,孩儿绝不反抗丝毫,求您……”他肝胆俱裂,胡乱恳求。
仪华手中的刀已压在宴云笺手臂刺青上,她面无表情,出口的话比与刀锋无异:“你本就该被乌昭和族唾弃,你父亲看了你,也会这样做的。”
“娘,不要……不——”
她无一丝手软,刀锋一划,皮削肉断。
那下手极狠,生怕不能去根一般,直削的见骨。
温热血瞬间流满臂,宴云笺似感觉不到,呆呆望着地上那块刺青的皮肉,跪在地上去捡。
仪华用脚踩住:“不必捡了。无论你出于什么原因,大错已经铸成,便是此刻痛悔又有何用?”
宴云笺的血淋漓在地上,像残红凋零的花瓣。
而仪华看见,只是厌恶地移开目光。
“这把匕首,你不配。”她收好匕首,最后看了裙边残损破败的人,“我无能,下不去手杀你。眼下除去你乌昭和族的身份,从此你再不是我与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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