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壶玉衡(四)
深夜, 宴云笺一人在院落中,身着极单薄的素衫,沉默堆着一个雪人。
他的双手早已冻的通红, 断指之处浮白溃烂,手臂上剜肉的伤口没有包扎,动作间不断扯开, 暗红的血滴滴落在雪地上,如同艳丽的红梅。
这一场大雪,积雪深厚, 他堆的雪人比在宫里见到的那个还要大
在两边分别插了一根枯木枝,宴云笺呆呆跪在雪地里,偏头打量:
雪人分明都是按照阿眠所说的来堆, 模样也与当日在潞州所堆的那个相差无几, 可当时的小雪人,温馨可爱, 如今眼前这个——
枯瘦扭曲的手臂,一滩厚重无形的身子, 雪白一张面目,类人非人,只剩阴森可怖的诡谲。
饶是如此,宴云笺仍小心翼翼靠了过去。
如同感觉不到寒凉,他跪在雪人身前, 将头倚在它冰冷坚硬的身体上:“阿眠……”
多余的话也不说, 只轻轻念一个名字:“阿眠, 阿眠。”
唤过几声, 他就不敢唤了。
被他这样的人想念,他只恐扰了她的安宁。
宴云笺闭上双眼, 靠在雪人身上沉沉睡去。
梦中,他的父亲含笑抱他:“阿笺,你是让我最骄傲的儿子。”转眼间,他丢开他,与他如出一辙的暗金瞳孔透出厌恶的光,“畜牲——畜牲——你脏了我乌昭和族的清白,你不配再当乌昭和族人。”
他身后是母亲狰狞的脸:“你不配,你不配当我们的儿子!”
他们相携而去,任凭他怎么追都追不上。
转眼间,他身处喜堂之中,不敢置信四下回望,见主座之上姜重山夫妇端坐。
定睛细看,却发现他们手脚和头颅不自然扭曲,脖子上长着一道明显的针线缝合痕迹,像是几块身体勉强拼凑在一起。
义父扭曲的脸对他笑:“阿笺,今日过后,你既是我的儿子,又是我的女婿,你要对我的阿眠很好,知不知道?”
姜夫人一如既往的口不饶人,面上却是含笑的:“我还是不喜欢你,且看你日后表现吧。”
他回过头,耳边狂风大作,天地呼啸,看见他的阿眠被许多面目模糊的男人撕扯着拉走。
心脏几乎不被碾碎,他大喝上前,要在那些畜牲手中保护他心爱的姑娘。
可是拉开那群人,却见他的妻子已经变成一滩血水,被撕碎的婚服泡在血水中,残破不堪,那些男人的笑声如同恶魔低语,生生刺入他脑中。
主座上的人已变成淋漓的尸块。
满目喜庆的红绸皆是未干涸的血迹,滚滚而流。
宴云笺睁开眼睛。
天色已亮,地狱里,日光映在他雪白的脸上。
他从一片潮湿阴冷中爬起来,身上衣衫湿透,血液也早已冻僵,连骨头都一时片刻动弹不得。
那些梦中的人都离他远去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阿眠,他的义父,姜夫人,姜大哥。
还有他的亲兄长。
父母也唾弃、厌弃了他。
宴云笺从地上捞起一捧化尽的雪水,冰冷水滴从他指缝中流落。
看啊,他的雪人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剩下,世间至余他,和满地狼藉。
……
姜氏的安灵塔很快修建起来。
腊月初四,地基搭好时,宴云笺去那里看了整整一日。彼时,姜眠在凤拨云授意下,进到密室见到萧玉漓,扑到母亲怀里放声哭泣。
腊月十三,塔身正式开始搭建,工匠队伍中来了一个力气很大的男子,他身形修长挺拔,时常遮覆面容,从不与人说话,只是默默干活。
那时,姜眠刚刚喂母亲喝完了药,坐在窗边,盘算着父亲归来的日子。
安灵塔拔地而起,许多百姓也自发加入修建,从没人见过这么高的塔,塔身还在往上延伸,有人说此塔大概要建到几十余层。
宴云笺独上高塔,在还未修建完成的筑顶,沉默坐了一夜又一夜。
漫天星河,璀璨九天。
寂冷的风吹拂银丝夹杂的头发,他任由自己沉沦在回忆中。
想起阿眠曾央他带她去屋顶看星星,他不愿意,嫌上面冷会冻着她,她就一直央求磨他。
他又如何能拗得过她呢?终于还是答应了。
用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她依偎在他怀里,看天上的星星,问他许多他答不上的问题。
他说:“阿眠,什么是星座?”
他的姑娘回答:“就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也不知她又看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书。
觉得好笑,又觉自己学识浅薄,在心爱之人面前竟答不上提问:“我不通星象,明日便学。”
阿眠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很难的,你别学了,我教你就是,我有自己的见解,比你自己学的好。”
她说:“我是巨蟹座的,你是天蝎座,我们是天作之合。”
“怎么都是动物啊?”
“嗯,就是。”
他不懂这名字为何如此奇怪,但闻听“天作之合”还是笑弯了眉眼:“那星座上还说什么了?”
她不讲理的板起脸吓唬他:“哎呀。听听就得了,你怎么还追问呢。爹爹不喜欢这些,怪力乱神的,要是知道他心爱的儿子私底下求知若渴的问,肯定二话不说打你一顿。”
他说:“不看了,下楼。”
“别别别——我说我说,”阿眠又拧他腰间,“一言不合就这样!你一点都不君子!你这是——小人行径!”
君子也好小人也罢。他统统都认:“所以还有什么?”
“还有比翼双飞,白头偕老,如胶似漆,珠联璧合,天长地久……”不制止她,她能说到天亮,他伸手捏一捏那喋喋不休的娇嫩唇瓣。
“你干嘛?”
“阿眠,我好爱你。”
“你……你……你怎么这么不含蓄啊,张口就来。”
确实不含蓄,他勾头吻她。这是他的阿眠啊,他就是爱极了。
宴云笺轻轻擦了下脸颊。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
性格中的坚韧,令他是个不怎么流泪的人,更习惯压抑。
但是只有自己知道,他快要坚持不住、也快到可以坚持不住的时候了。
乌昭和族最残酷的惩罚是坠刑。
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的罪人才会被审判用如此刑罚,在大昭的一千多年的历史中,只有寥寥数人被施以此刑。
虽然已经被母亲抛弃,但他还是想这样审判自己。
也算是他这颠沛苦楚的一生,最后善待了自己一回——据传人在高处坠落时,时间流速会变得极慢,慢到足够人重新走完一生。
他的一生啊。
他是个卑劣的人,妄想在短暂可耻的人生里,用满身罪孽,再回味一次他视若珍宝的甜。
……
腊月二十,京城近郊三十里。
姜重山坐在营帐中,微晃的烛光照亮他脸上森然。裹挟寒意的冷酷破坏容貌的俊美儒雅,显得森冷而凶狠。
手上搭着刀柄,拇指轻动顶开刀身,“嗡”地铮鸣一声,森然雪亮。
帐帘一掀,姜行峥从外面走进来,“爹,兄弟们都收拾好了,只等您吩咐就出发。”
姜重山站起来:“出发。”
姜行峥站在前面没动,拦着去路,“爹,我有话要说。”
“什么?”
“再往前就是京城了,您控住四方,如今只剩最后一步,您——”
“若还是那些话,你就闭嘴吧。”姜重山脸上没什么表情,口吻也淡,绕过姜行峥往出走。
姜行峥侧身挡住:“爹!”
“您为什么要这般慷慨?这万里河山,是你我父子打下的,浴血无数,难道真的要拱手让与一个……”他到底有家教,没把话说的难听,“……一个女人?”
自从北下扫荡梁朝,姜重山除排兵作战外,已经很少说话了。他看一眼姜行峥:“你母亲还在她手里。”
“母亲若知晓,也会支持孩儿的。爹,您相信我,只要好好筹谋,我必能将母亲救出来。届时我们何必要受那女人的摆布?明明我们执掌十七万兵马,对上她,我们定不会输!”
“十七万她给的兵马么?”
“所以我早就开始积蓄我们自己的力量——”
“你杀了凤拨云,接下来呢?”
姜行峥沉默了下,道:“自然该拥您为帝。爹爹,我们姜家,经历这么多迫害,被皇族践踏□□,被百姓谩骂唾弃,眼下大好机会,难道我们还要俯首称臣,把自己的命交托到旁人之手——甚至是凤拨云之手?她对姜家,何尝不是恨之入骨?”
“我知你心高,真没想到,会这么高。”
“爹,我们被逼如此,这也能叫心高么?”
姜重山静静凝望他,半晌道:“阿峥。但我已经累了。”
姜行峥目色一软。
姜重山掀开帐帘,凄寒的风裹挟雪花打在他脸上:“这样的话,你明里暗里说过多次。但是我也一遍遍的告诉你,我今生所求,只为了杀赵时瓒与宴云笺。”
姜行峥道:“这并不冲突……”
“就算凤拨云要过河拆桥,我也能够应对。了却心愿后,我只想远遁江湖,你母亲也会这般选择的。那时若是阿眠还在,她也会和我们走。”
姜行峥轻问:“那我呢?”
“什么意思?”
“如果孩儿志向,不愿远遁江湖呢?”
姜重山平静道:“阿峥,你不要因为凤拨云是一个女人,就瞧不起她。”
“我没有瞧不起她,我只是觉得她当不成这个皇帝。”
姜重山反问:“你觉得她当不成皇帝?你真的认为,放眼天下英雄,不是她,就是你。只要我不阻拦,还加以赞许,我们父子,就能轻而易举的撼动她的根基吗?”
姜行峥动了动唇。
“阿峥,从你少年时,我就一遍一遍的教你,你很出众,也很出色,但不要因为自己大放异彩,就看不见他人身上的万丈光芒,”姜重山上前一步,抬手按在姜行峥肩膀上,“从小,你看见任何能力卓越之人,心中想的从来都是如何超越,你要强,为父为你骄傲。”
“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阿峥啊……”
姜行峥突然侧过肩膀,姜重山搭在他肩上的手猝不及防滑落:“爹爹,为何您每次都只说这样的话?正是因为对方强大,孩儿才想尽办法想将其扳倒!可是连做都没做,您便先一步说我逊色。曾经宴云笺如此,如今凤拨云也是如此。宴云笺也就罢了,那时他在咱们家可是二公子的地位!您认为他样样比我强,我也无话可说。可凤拨云与我们当不是亲朋吧?为何您还是要向着外人说话!”
他这一段话中,说了太多个“宴云笺”,姜重山脸色已经很阴沉了,滔天恨意叫他不及细细打磨脱口的话:“比不得就是比不得,你看不见自己与凤拨云之间的差距,我看得见。你已经心高气傲到这种程度,若我再不有口直言,还不知要把你纵成什么样子!”
“你自己选择便是,当不得君,也可作臣。如若你不想与我们一起去北境,定要留在京城朝堂一展抱负,我可以为你筹谋。”
姜行峥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再说——父亲一向说一不二,怎会被他的心意左右?
如今他已经恼了,可谓是心志已坚,绝不肯动摇。
姜行峥苦笑了下:“好。自古揭竿为旗打下江山,到最后无一不是登基为帝,爹爹却愿为他人做嫁衣。”
姜重山道:“别说了。”
姜行峥抿唇。
姜重山道:“把这些心思收一收,别再让我听见。我夙夜喋血,只为手刃仇雠,分不出一丝别的心思来想这些毫无胜算的事情。有这种时间殚精竭虑,不如好好想一想要怎么围堵,才能不给宴云笺任何一次逃跑机会。”
“吩咐下去,拔营,进京。”
……
范怀仁步履匆匆,头戴兜帽,踏夜前来。
推开府门,里面静悄悄的,除了几盏灯火外,根本听不到人的声息。
他直奔书房而去。
抬手欲敲门,顿在半空中良久,到底一横心直接推开了门。
门一开,漫天风雪随着他一起刮进来,鹅毛般的雪花打着转落在地上,顷刻间消失不见。
范怀仁眼眸微颤,缓缓打量靠坐在桌角旁的宴云笺。
他一身素白的衣衫,乌发半束,发带松松散散。碎发凌乱垂下来,其中夹杂着忽略不去的白发。
他很干净,从脸到手都很干净,带着透明消融之感。
一手执着刻刀,一手握着一个还未雕刻成的爻埙,慢慢地刻。
他身旁地上,散落了无数完成的爻埙,打眼看去,有近百只。
范怀仁颤声道:“公子,您在做什么?”
宴云笺看他一眼,还笑了下:“刻爻埙。”
范怀仁瞠目。
自己不说话,他便也一言不发,安安静静低头做事。
范怀仁舔了舔嘴唇,向四周看,这书房他来过多次,看得出来排布有些许变化:原来这里并没有放这么多大立柜。
他走上前,随意握住一个立柜的门环,用力一拉。
“哗啦啦”一声巨响,无数爻埙从柜中倾泻下来,砸在他身上,滚落在地,在他脚边聚成一堆小山。
范怀仁回头,宴云笺仍然视线未抬。
他咬了咬牙,冲上去按住宴云笺的手:“公子,你不要再……”
“范先生。”
宴云笺的声音很安静:“范觉跟我说,这些日子您病了,抱歉,我没有早点去看望您。”
“公子就莫要说这些……”
“您来找我,是有话要问吧。”
范怀仁看着他,心如刀割一般。万千话语堵在喉头,只让他有窒息之感。
“他们说、他们说三公子他……”
宴云笺低着头,一下一下削着手中木器:“死了。我亲自动的手。”
“凌迟。看在父母面上,没有用三千刀。”
范怀仁踉跄着向后退一步,花白的头发都在抖,眼前青年气度沉静,说凌迟,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这几乎让人没办法将他和当年微笑着说,那个孩子被保护的很好那欢喜愉悦的神色联系起来。
那个被他用心保护过的兄弟,最终以这样的方式,死在了他手中。
好半天,范怀仁双膝一软,一点一点跪了下来:“公子,虽然……听闻此事,我分外痛心,但我痛心的缘故是为了公子你啊……我没想到,您最终真的可以下得去手……”
宴云笺道:“我身为兄长,清理门户,有何下不去手。”
“可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
“因为忘恩负义,薛庆历如是,薛琰亦然。”
范怀仁闭上眼睛,他最怕的,就是宴云笺这么说。
薛家父子死有余辜,就算薛琰是他大昭血脉,他也确实不配做先帝的儿子。比起这两个杂碎的死,他更在意的是这背后宴云笺的想法。
对待旁人都如此严惩,对待自己,又该如何?
他越安静,越叫人恐惧。
不哭闹,不打骂自己,按时吃饭歇息,从不叫人操心。甚至加入工匠队伍中,亲手修建姜氏的安灵塔——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他无动于衷,已经走出阴影了。
范怀仁喉结滚动,张了张嘴,几番组织语言:“公子,您一向对自己的要求比旁人要高……你这样惩罚薛家,是也不打算放过自己了吗?我听范觉说,皇后娘娘已从宫中出来,她人现在在哪?她……”
他微微一顿,目光看向宴云笺小壁,那空了一块肉格外狰狞。
他不忍再往下说。
“母亲并非凡弱女子,既已挣脱牢笼,自有她的去处。”
“那您呢?您日日眼看着安灵塔修建起来,您心中是怎么想的?”范怀仁低声,重复道,“公子,算我求你,放过自己吧。”
“放过自己。”宴云笺一字一顿,慢慢品尝一遍这四字。
他坐在满地爻埙之中,连薄唇轻动都充满凄绝。
“公子这样聪慧,难道不明白吗?若论忘恩负义,薛家当之无愧。他们落井下石,自是该死。可是您——您是被人陷害呀!”
宴云笺慢慢眨了下眼,手指微松,放下刻刀和爻埙。
他抬眸,眼眸像一池月光下的金色湖泊。
“范先生,您不必再为我找借口了。我爱恨颠倒,所做之事并非出自本心——可终究,我还是做了。”
他说:“任何对我的解释,听上去,都像是企图脱罪。”
范怀仁失声道:“不是——”
“范先生,你陪我说说话吧。”
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口说过话了,宴云笺想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凌迟薛琰的时候,好像被他看穿了。”
“他一早被我命人割了舌,发不出声音来,开始时,只不断开合嘴唇向我求饶。后来他看出我心智极坚,断断不会放过他,便不再求饶,而是换了方向。”
“他大口喘.息着,对我笑,嘴唇张合,说的是‘姜眠滋味不错’。”
范怀仁一下子栽倒下去,手掌触地咔嚓一声,按碎了一个爻埙。尖锐的木屑刺破肌肤,他却浑然不觉,一双苍老的眼大睁着。
宴云笺与他对视,语气还是那么平静:“范先生,你说阿眠恨不恨我?”
“她被薛琰欺辱,一个人在岐江陵的时候,她恨不恨我?那时她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范怀仁艰难道:“公子,您别说了。”
宴云笺微微垂眸,从地上捡起一个爻埙,捧在手心,细细摸索。
“范先生,说来不怕你笑话,我真的……真的很爱阿眠。”
他轻轻重复,“我真的很爱她。”
她是母亲口中一遍遍讲述的乌昭神明,在无数被折辱、被践踏的日子里,躲在角落,合起幼小手掌,祈求举头三尺的神明护佑他、怜惜他。
神明听见了他的祷告,落入凡尘,来到他身边。
保护他,救赎他,踮起脚亲吻他,还穿上嫁衣,要做他的妻子。
范怀仁呆呆看着宴云笺: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唇角微翘,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虽然在笑,但他知道,他已经痛苦的快要死掉了。
“范先生,我就像传说中那个恬不知耻的凡间男子,”他看向窗外皎洁明月,“我多希望,阿眠就是神女的化身,从天而降,将我万劫不复,连一根手指都不必为我留下。”
“公子,您——您不是怀疑姜眠姑娘或许还活着吗?云城太子给您的那块翠玉,至少还是有点希望……”
“京城已经掘地三尺,岐江陵也一无所获,凤拨云……也许她知道这什么,可她绝不会轻易让我知道。”宴云笺微微仰头,闭上眼睛,“就算有奇迹,阿眠真的没有死,难道我还有面目活着站在她面前吗?”
他的枯骨或许有资格,但他这个人,早就不配了。
宴云笺道:“范先生,我明白,比起旁人的厌恨,您对我总是有一丝垂怜的。但若您真的还怜我,就不要再劝我了,这样每日睁开眼睛便只想去死,一直想到晚上闭上眼睛的日子,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他第一次把话讲的这么明白,撕开所有伪装的外衣,血淋淋的放在彼此面前。
范怀仁完全失了声。
无数钢针滚过心脏,宴云笺是他生平所见最坚强的人,可这个最坚强的人,如今亲口告诉他,他撑不下去了。
他承认对于宴云笺而言,活着,的确比死要痛苦无数倍。
范怀仁闭了闭眼,对宴云笺端正跪下叩首在地:“殿下若实在坚持不住,便去做你想做之事吧,无论是那下毒之人或是姜姑娘还有生息,老臣必将追查到咽气那一天。”
宴云笺微微笑了。
“范先生,我只托付您一件事,”他说,“如果阿眠活着,您就把我的骨灰拿去见她,无论她想对我做什么——拿去喂狗或是一把扬了,您让她怎么做都成。”
话一说开,竟至于此。好好端坐在这儿的人,竟已交代起他的骨灰来。
即便范怀仁答应成全,面对宴云笺这些话,却也难以立刻说出一个好字来。正踌躇间,忽听外面喧哗声大起。
他凝神细听:“这是什么声音?”
宴云笺道:“京城以外都陷落了。”
范怀仁立刻明白:“据军报,前日呼青腾的大军已行至普兰地,他是贵妃掌控前朝后宫最大保证,文臣武将没人敢试这道线,直教呼青腾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宴云笺恍惚道:“这种打法……”
“什么?”
宴云笺顿了顿:“利落。趁夜入京,呼青腾是个明白人。”
入境大军在握,凤拨云地位稳固,梁朝皇室左右不了她。如她承诺,姜家万年清名,不必再忧虑了。
这么想着,宴云笺重新去拿刻刀,碰到刀柄之时,他指尖一顿,轻轻拧眉。
不对。
呼青腾想要杀进宫,当快速穿梭而过,可听这马蹄声音,这一队先锋军的目的地,却像是他的府上。
冰壶玉衡(五)
这一队精锐兵马的确是奔着宴云笺府上来的。
当先一骑撞破府门, 近百人马如潮水汹涌进来,踏折草木,一见到人便扣押马下。
姜重山抽出长剑, 利落翻身下马,双目黑沉,默不作声向里走去。
姜行峥亦步亦趋跟上:“爹, 宴云笺武功卓绝,让孩儿先来,免得他伤着您。”
“不用。”
“爹……”
“他的功夫, 本就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你退后。我必亲手诛杀此贼。”
姜重山目光牢牢盯着前方,自从踏进京城这片土地,他心中的怒火便越烧越旺, 直至冲天之势。
恨意与冤屈烧成一片火海, 将他整个人吞噬其中,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将那个害了他全家的畜生碎尸万段。
他提着剑, 步伐愈快。
彼时,宴云笺在屋中静立聆听。
他极沉得住气, 从听见动静到此刻都未发一言,范怀仁眉心微拧:“如果真的是呼青腾,难不成他是凤拨云派来的?应当不会啊,呼青腾是她的手下,最要紧的是难道不是踏平宫城吗?来找您……岂不是耽误时间啊……”
这话不错。
宴云笺听着外面如同强盗般打砸的宣泄声:呼青腾入京第一件事, 不是攻占宫城, 而是要他宴云笺性命。
不可能是凤拨云指派的, 能让他这么做的, 只能是私仇。
私仇……
私仇。
许多事情串联起来,大脑中有一线光亮, 宴云笺双眸渐渐暗哑,人沉静不动,松散的发丝随风而飒,微遮眼眸。
突然的,他抬起头,目光深邃沉重,抢身出门,仓皇到脚步几乎踉跄。
“公子——”范怀仁还没反应过来,但见他不管不顾,立刻跟了出去。
宴云笺冲出来,而门外的人也正停在他十步开外。
对方紧握长剑,鲜红的血顺着锐利刀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那人满身风霜,目色暗黑,尽是化不开的杀欲。
天地在这一瞬变得安静,眼前场景尽数成了虚影,止于视线中央的那个人。
熟悉至极的容貌,陌生至极的眼神。
无数回忆走马灯般自身侧呼啸而过。
他就如同站在悬崖风口,凝望着对面的人,怔怔弯了双膝,重重跪下。
“义父……”
姜重山冷笑:“别恶心我。”
宴云笺脸色一片惨白,目光始终牢牢胶着在姜重山身上。
姜重山的目光犹如利剑,已将他扎的千疮百孔:“我没有死,你很惊讶吗?这又是什么新把戏?”
范怀仁从屋中追出来,看见此情此景,也不由呆愣在原地:“姜重山将军……”
姜重山目光未动,仍落在宴云笺身上,口中说道:“范先生,你们乌昭和族的教养,真是令姜某大开眼界。姜某聪明一世,最后栽在这条养不熟的狗身上。隐忍五年,演技至臻化境。实在令人叹服不已。”
范怀仁陡然红了眼眶,颤声道:“不是这样的……”
姜重山根本没打算听范怀仁说话:“宴云笺!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了!你若就这么跪在地上,我现在就会把你剁成烂泥!”
宴云笺望着他,薄唇轻动:“义父。”
“别叫我义父!”
姜重山恨道:“可叹姜某竟被你这贱种迷了心智,断送了……”
断送了什么,他说不下去,但宴云笺也听懂了。
他苍白的面容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急速褪去,仿佛冰雪塑成的琉璃玉脆,不用刀劈剑砍,轻飘飘几个字,就能将他压碎成一地齑粉。
宴云笺低声道:“罪子满身恶孽,若能死在义……您手上,实乃苍天垂怜。”
他端正跪好,双手扶地,安静而虔诚地叩首:“请您动手吧。”
姜重山举着剑,眸心赤红,死死盯着宴云笺。
下一刻,他眼脸肌肉息动,目光陡狠,高高扬手大踏步上前。
范怀仁连忙扑身:“姜将军——”
“滚开!”
“范先生,您不要拦着,您忘了您答应过我的。”宴云笺侧头深深望着范怀仁。
范怀仁双唇发抖:“可是……”
姜重山拂开范怀仁,俯视宴云笺。
离得近了,才看清宴云笺如今的模样: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架子。二十三岁的年纪,乌发间夹杂着丝丝白发,满目沧桑,饱经折磨,容颜还是昔日俊朗,却再不复当年意气风发,明亮张扬之态。
他在自己眼前,缓缓闭眼,唇角一丝浅淡的、即刻笑容的满足笑意。
姜重山恨极:“宴云笺……宴云笺!!”
“如今你又做出这一番姿态来,你究竟是为什么?!”长剑向前,距离宴云笺脖颈半寸微微发抖,“为什么?!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当日在辛狱司中我苦苦哀求,你一字不听,恨不得啖食我的血肉!你既对我恨之入骨,如今又为何跪在地上引颈受戮!”
他要杀的,是心狠手辣、无论自己怎么卑微恳求都将他们一家处以极刑、将他的女儿作践到泥里的畜生,不是这个满目悔恨痛苦毫不还手甘愿赴死的人!不是他!
姜重山紧紧握着剑柄,力道大到手掌隐隐作痛。
宴云笺低声:“义父……姜大人,我欠下一条命也不够还的孽,您将我碎尸万段都是应该。没有为什么。”
姜重山长剑落下,重重劈在宴云笺身侧的空地上。
不是下不去手杀他,他恨不得将他砍的筋断骨折成一地碎块,可是他不甘心:“为什么?!宴云笺——让我求个明白!”
“爹!”姜行峥冲上前来,“你何必与这等畜生多言?!他害惨了我们一家,害死了妹妹,是非因果还重要吗?他是我们家的仇人,是不可磨灭的事实!他自知罪孽深重不反抗,那将他乱箭捅死便是,何必多问!”
说着他一把抽出配剑,对上宴云笺未曾有丝毫手软,右手高举,长剑当头砍下!
“噗”的一声,锋利的剑刃切破血肉,范怀仁死死握住姜行峥的剑身。
那长剑锋利异常,他半个手掌几不曾被切断。
宴云笺未曾躲避,见此变故,失声道,“范先生——”
“公子,您时常觉得,说出您身上所发生之事,是为自己犯下的恶行找借口。那是对旁人。”范怀仁强忍剧痛,声线沉稳,“可对待姜重山将军,你不该隐瞒。这不是为自己开脱,告诉他真相,不是减轻你的痛苦。是减轻他的痛苦。”
姜行峥一把抽出剑来,扬剑再砍:“什么隐不隐瞒?我要这贼子血债血偿!”
他抽的太快,轻微一声响,范怀仁半个手掌掉落在地。鲜血混着泥土,指尖还微微打颤。
那抹血色映入眼帘,像文臣死谏。
心脏骤痛,似一柄刀顺着胸腔骨缝,深深插.进去。宴云笺倏然伸手牢牢控住姜行峥劈下来的剑身。
虽是同一柄剑,但他手上含了内力,长剑虽利,却连他的皮肉都没擦破。
姜行峥恨急,正要大力抽出,却听姜重山一声沉喝:“让他说。”
姜行峥不敢置信:“爹!你何必——”
“说。”
姜重山上前一步:“什么真相。说出来。”
宴云笺薄唇微张。
这一刻,脑海中闪过许多事情——成复死前的失望呢喃,母亲割他皮肉时的决绝狠厉,辛狱司的黑暗潮湿,以及天下人无数声汇聚而成的“你怎么还不去死”。
他唇齿磕碰,说出一直如山般压在身上、时时将他刺的血肉模糊的真相:“我中了爱恨颠之毒。”
范怀仁缓缓闭眼,豆大的冷汗从惨白一张脸上滑落,他将残损的手掌隐在袖口之中。
这一瞬前所未有的静。无数道呼吸一同屏住,空气中弥漫的血气都变得稀薄。
姜重山几成一尊沉默石像。
先打破平静的是姜行峥,他抽不出剑,便没再用力,只盯着宴云笺冷笑:“爱恨颠之毒,哈哈哈,爱恨颠之毒……”
“你还真是找了个好借口。若全天下的人,做了忘恩负义的肮脏事,都把此毒拉出来当挡箭牌,是不是这天底下便再无恶人可言?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原谅,就能将你害我全家之事一笔勾销吗?”
宴云笺摇头:“我不会这么认为……”
“你当然不该这么认为!你给我们造成的伤害死一万次也无法弥补,就算我们大难不死,活了下来,可我妹妹的这笔账,你又该如何清算?!”
姜行峥倏地转头,恨声道:“父亲,你也信他的鬼话吗?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可我们阿眠就这么白死了吗?!”
阿眠是他们所有人心上的一根刺。
姜重山从听到宴云笺那句话起,就一直面无表情。只有“阿眠”两个字,让他漆沉的神色有一丝波澜。
“你真的中了爱恨颠么。”
宴云笺低声道:“但我从未想过以此脱罪。”
姜重山沉默。
他不说话,姜行峥便问:“爱恨颠是燕夏第一奇毒,并无解药,难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已经解毒了吗?”
“是。”
姜行峥冷笑:“怎么解的?你说中毒就中毒,你说解毒就解了毒。你这中毒和解毒的时机可真够巧的。”
宴云笺无话可说,他确实无从解释。
范怀仁在一旁,不由解释道:“据张道堂说,此毒影响大脑,令人爱恨情绪紊乱,但若情到浓时,也许可冲破禁锢……”
“呵。”姜重山很突兀的笑了一声。
“好一个情到浓时,可冲破禁锢。”他缓缓地说,品尝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我虽对你恨之欲死,但你说你中了爱恨颠,我竟然信你。”
姜重山正要说话。姜重山抬手按在他胸膛上制止他:“虽然信你,但不代表我能原谅你。”
如何原谅呢?若他伤的,仅仅是他姜重山一人,哪怕他将他下狱,哪怕他跪在他面前而他无动于衷,也没关系。
——因为他是他心爱的儿子。
他大可拍拍他肩膀,告诉他阿笺,不要自责,义父不怪你。
但他们中间,永远跨不过去的,是阿眠。
姜重山伸手揪住宴云笺额前松散的头发,扯起来,迫使他抬头望着自己:“宴云笺,我相信你,也能认下你的无辜和冤屈——可你的无辜和冤屈是一回事,我女儿的无辜和冤屈又是另一回事。我必须为我的女儿讨个公道。”
说完,他手中长剑一送,剑尖从宴云笺当胸穿透,后背透出,染着鲜红的寒光。
宴云笺浑身一颤,呕出一大口血。
范怀仁目眦欲裂:“姜将军!”
“你急什么。”姜行峥却是失望,他经验丰富,一眼看的出父亲手势,“又没捅他心脏,死不了。”
他这边说着话,姜重山拔出刀,再次捅进去。
宴云笺一动都没有动,范怀仁心疼,也强忍着。
两刀都没有捅穿心脏,但却实实在在贯穿了他的身体。宴云笺低头,血液安安静静成一线流下来。
姜重山道:“这两刀,一刀向你讨要五年的养育之恩,一刀抹平你对我夫妇与儿子的恶行。我们三人未死,所以这两刀也不会要你命。”
他倏地抽刀,将宴云笺甩到一边。
“此刻一面,我知此内情,确实无法执意下手杀你。等下次见面,我不会对你手软。”
“我女儿的命,你得用命偿。”
宴云笺伏在地上,衣衫渐渐被血浸透,满脸冷汗,惨痛的发不出声音。
姜重山漠然转身:“我还有未尽之事,今夜过后会再回来,再与你算账。”
*
等人都走近了,只剩满府凌乱萧瑟。
范怀仁早就吓的面如土色,伸手去扶:“公子,公子你还好么?你……我去找大夫——”
宴云笺没让他搀扶:“不必,”他撑着地站起来,身躯不稳,只是勉强站住,“我没事,不过捅了两刀,义父带我实在仁慈。”
范怀仁欲言又止:姜重山何曾打算就这样一笔勾销?可是如他所说,见这一面,真能忍住没下杀手,也实在算仁至义尽。
“范先生,我帮您把手包一下吧。抱歉,我从未给你任何好处,却让您为我牺牲至此。”
范怀仁虽然疼痛,却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没了半个手掌,仍站的端直:“公子不必说这样的话,像老朽这样的棺材瓤子,一身血骨,皆供您驱使,不过半个手掌能救得您一命,又让您清醒,实在是幸运之至。”
宴云笺没再说什么,扶范怀仁回房为他包扎上药。
照顾好范怀仁,他简单裹了下伤口,换一身衣衫走出门。
一轮素月高悬在天,清冷月光如同碎银薄纱落在他身上。
宴云笺抬眸,暗金色的双眼如同夜空星群。
——有什么被他忽略的东西。
义父成了北胡的呼青腾,那么他曾经与凤拨云有过共识——凤拨云将他救了下来。
可她敢将他放出去,手中必定留有筹码。
姜夫人。
宴云笺心中落下这个念头:今夜只见义父和大哥,却没有看见姜夫人。
微微垂眸,眼前闪回许多场景:
岐江陵中,玲珑阁的人眼神闪躲:“早就死啦,来了不久就被人折磨死啦。”
狂风雨夜,姜府二层楼阁中分明存在的那道生息;
成复微颤的手:“阿锦的玉已经碎了,这玉是姜姑娘的,她有可能还活着吧……”
凤拨云的宫殿中,那熟悉至极的、用枯枝做手臂的憨然雪人。
不敢再想下去了。
思绪行进到一定程度,便不敢再触碰,想错了就是万劫不复。
宴云笺陡然向府门外急奔,拉扯到胸腹部的伤口,一瞬间的剧痛激的天灵盖窜上一股凉气,他狼狈跌倒。
再痛也比不得心中急切。宴云笺勉力爬起,翻身上马,如同飒沓流星向宫城方向疾驰而去。
冰壶玉衡(六)
文永二十二年腊月初五, 延续了近千年的梁朝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响中轰然倒塌。
大道上是一对长的望不到头的骑兵,整个军队如出鞘利剑,迅猛无声地踏碎宫城。还未见血, 就已掀起强烈的血腥之气。
这是一场响彻天地,又悄无声息的宫变。
嗜血军队瞬间搅碎了安乐华丽的宫城,如同木锤撞碎豆腐, 禁军抵挡不过一炷香便全军覆没。
姜重山挥刀劈砍两名士兵,正要再冲,姜行峥在前面遥遥喊道:“父亲!赵时瓒不在寝宫内, 我们分头去找!”
姜重山满身浴血,神色麻木冰冷,听闻后一拉缰绳, 调转马头向金銮殿方向而去, 姜行峥微微抿唇,也夹紧马腹, 口中吆喝一声,向姜重山相反的方向疾驰。
襄德宫内。
不同于其他宫院的惊慌失措, 这里平静祥和的一如往昔,外面平日里侍奉的宫人都不知去了哪里,殿内更是安静。
姜眠第三次向窗外张望:“阿姐,我听宫里的声音真的很不对,不像是一般的失火或行凶, 听着有马蹄声, 是禁军在做什么吗?”
凤拨云两根纤细手指间夹着一枚黑子, 手背支着下巴, 静静沉思,目光落在眼前棋盘上片刻, 落下一子:“你输了。”
输了?太好了。输了正好。
姜眠丢掉手里握着的两颗棋子,站起来往门的方向走。
“回来。”
姜眠纳闷她怎么一点都不奇怪:“阿姐,秋心姑姑呢?我一天都没看见她。”
凤拨云回答:“你下三盘输三盘,棋艺这么烂,跟谁学的?”
姜眠嗯了一声:“再说你殿里怎么这么安静?连个侍卫都没有。”
凤拨云得出结论:“该不会是你爹教的吧。呵,得空我指点一下你。”
姜眠有点明白了,眨眨眼睛,慢慢走回凤拨云身边,挤挨着她坐下,小声道:“阿姐,今夜的动静其实是你弄出来的,对不对?”
凤拨云将棋子分拣出来,没搭理她。
姜眠看她没发火,得寸进尺的又凑近些:“阿姐,你在做什么?”她贴在她耳边悄悄说,“你要废了皇帝,扶植哪个皇子上位然后垂帘听政吗?”
她知道凤拨云厌恶皇帝,她也讨厌。听外面不寻常的动静,猜测这可能性是比较大的。赵时瓒尚在幼龄的皇子挺多的。
凤拨云瞥她一眼:“手。”
姜眠莫名其妙,伸出一只手。
凤拨云将一颗棋子放在姜眠掌心,把她五指合拢:“你的格局,就和这棋子差不多大。”
啊原来她格局小了。姜眠端详凤拨云的黑子,问:“再大一些那就是……”
“我在发动政变。”凤拨云道,“改朝换代,登基为帝。”
姜眠睁圆了眼睛。微张着嘴巴呆呆的望着凤拨云。
“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怎么,很惊讶?是不是觉得我身为女子,心比天高,妄图皇位?”
“不是!”
“不是?”
姜眠长卷的眼睫微微抖了下,无意识伸出双手握住凤拨云的手掌。
当然不是,她当然不会这么觉得。
只是据她所知,历史上并没有这一节——华国六千年历史上从未出现任何一位女皇。
更何况,历史上宴云笺构陷姜重山,要历经三年才为姜家洗雪平反,而后自杀。在那之后,梁朝被从北境发起的起义军一路南下攻破,而继梁朝之后,进入多年的割据混战,最后登上皇位的人,是个男人。
凤拨云语气很不耐烦,却没有把手抽出来:“你抖什么抖?”
姜眠努力控制一些,牢牢握紧她手:“阿姐,你什么时候策划的这些,你怎么没有告诉我?”关心则乱,她甚至没有细细思量,凤拨云确实没什么必要告知她这种事。
果然,凤拨云勾了勾唇角,反问道:“你失心疯吧,我告诉你,你是能帮我出谋划策,还是能帮我领兵作战?我告诉你做什么?”
姜眠哑口无言。双目中担忧之色满涨,几乎要溢出来。
凤拨云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眼:“你怕什么啊,怕成这样。胆子这么小。真是不中用。”
姜眠不想跟她说了,说了她又不信,还不耐烦。
放开凤拨云的手,她站起来,抱着手臂,咬唇在地上来回踱步,脑中思绪飞快运转。
所谓贵妃政变,史书中没有记载。要么是历史已经改变了,要么就是这一段被此刻在位的赵时瓒视作耻辱与污点,在史书中被抹去了痕迹。
前者不谈。若是后者,凤拨云的下场,根本没有任何侥幸可言。
姜眠眉心拧的很紧,思虑片刻,停住脚步。转头望凤拨云。
凤拨云也打量她。
什么也没说,但那神色分明觉得她有毛病。
姜眠早就习惯了,也不跟她计较,走上前一把拉住她手:“阿姐,你将你的宫妃装束换给我吧。你趁乱逃出去,或者躲起来。皇上的人冲进来发现是我,定会掀起轩然大波。我也好为你拖延片刻时间。”
知恩要图报,她本就欠她一次。若没有凤拨云,那日她便是街上的刀下亡魂了。
凤拨云沉静的眼看着姜眠,慢条斯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姜眠都快急死了,她越这么冷淡,她越着急:“我当然知道啊,你怎么还这样坐得住?我只有这个办法了,你要是嫌弃,也忍忍吧。”
说着她竟然想上手,凤拨云一下拍掉她的手,望天冷笑了两声。
真是想反驳都不知从哪句开始:“你怎么这么笃定我会输?我对上赵狗会输?”
“要按你的想法,你扮作我的样子,留在这里岂不是死路一条?”
“你猪脑子吗?疯了竟要替旁人去死?”
“你知不知道为何今夜我偏偏独留你一人在我殿内?”
这么多问题。姜眠懵了一瞬,正要开口,忽然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巨大的声响让姜眠下意识回头去看——
凤拨云目光发冷,唇角微勾。伸手一把将姜眠拉到身后。
几个手持长矛的士兵冲进来,目标明确直奔凤拨云而来,凤拨云身形不动,眼底划过一丝讥诮。
下一刻,殿顶上落下一张布满尖刺的网,顷刻间将先锋的几人扎成了筛子。
姜眠站在凤拨云身后,什么也看不见,听见惨叫声,身体微微一动。
“你给我老实点。”凤拨云拽了她一把。
姜眠心中愈发焦急:凤拨云有准备不假,可是外面的人显然目标明确,就是来杀她的。眼下没有退路,除非能把对方人马干掉啊。
她急的掰凤拨云的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不当回事的胡闹,你现在走,我这个朝廷钦犯还能帮你拖延一阵。你再这么不着调,小命都被你玩完了!”
凤拨云额角青筋一突一突的跳:“姜眠,就凭你说的这话,我记你一笔。”
她手劲加重,视线落在门口走进那人的身上。
姜行峥白净的脸上沾了血,为他沉毅气质添了一丝诡谲。他一言不发缓步走近,抬脚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凤拨云向他身后望去,没有人。
很好。
就他一个啊。
目光变的不耐轻蔑,重又落在姜行峥身上。而对方显然也没把她放在眼里,抿唇走近,慢慢抽出手中长剑。
真到这种时候,根本没有废话,他陡然举剑就要劈砍下来!
对方的气息落在姜眠耳中,却比惊雷还要响彻神智,身体比大脑的反应更快,她抢身挡在凤拨云前面。
“大哥——”
姜眠失声,真的是她大哥!
姜重山右手高扬着剑,本没理会凤拨云身旁的人。哪知那小姑娘忽然转到前面来。
手中长剑下砍之势在半空中生生顿住:“……阿眠?”
他人都呆了,目光上上下下,确认这不是幻觉。
真是他妹妹,姜行峥欣喜若狂,放下剑空着的手向她伸来:“阿眠——”
姜眠扑上去抱他,姜行峥单臂揽住妹妹。
“阿眠你怎么会在这……没事不怕……”姜行峥低声,“你站在大哥身后。”
姜眠一时之间还不能捋清眼下状况:凤拨云发动政变,带兵之人是爹爹和大哥?——关于爹爹的历史她早已倒背如流,若有这一笔,当是浓墨重彩,绝不会没有一丝痕迹啊。
难道真是历史改变……姜眠从姜行峥怀中起来,眼下她已顾不及盘算为何有宴云笺在京,爹爹和大哥仍能这般顺利冲进宫城,但既然他们占据了优势,皇帝便大势已去——他们不会死,凤拨云也不必死。太好了。
“大哥,你先把剑放下,我跟你慢慢说,你不要杀了阿姐。”
“阿姐?”
姜行峥视线缓缓滑动打量,落在凤拨云身上:“顺贵妃娘娘,我妹妹为什么会唤你阿姐?”
凤拨云道:“我逼的。”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而已。咱们两方的立场,本就你死我活,你倒打一手好算盘,把我妹妹拉进来给你做挡箭牌。”
听他误会,姜眠连连摇头:“大哥,不是这样的……”
忽然,凤拨云伸出一只手,懒懒搭在姜眠肩膀上。
姜行峥目光一戾:“你别碰她!”
“你把我想的太龌龊了,姜行峥。”凤拨云看了姜眠一眼,微微抿唇,手上用力将她向前一推,“原本,今夜我留你妹妹在这儿,的确是想将她作为牵制你们父子二人的棋子——我觉得你们父子二人会一起杀进来。看来你们不同心啊。”
“你……”
凤拨云道,“我现在不想留她了。交给你,你好生照顾。咱们谈谈咱们之间的事吧。”
姜眠怔然回头,而凤拨云根本就没看她。视线锁在姜行峥脸上,漆黑凤眸中杀意渐起。
姜行峥动了动唇:“洪安,把姑娘带下去好生看管,别让她再进来。”
他身后一个魁梧高大的男人立刻抱拳称是,上前两步攥住姜眠手腕,把她往殿外拽去。
姜眠力气不敌不低,空着的另一只手去抓姜行峥:“大哥,你到底在做什么——”
“阿眠你听话,大哥很快就去看你。”
姜眠哪里肯听?他们两人分明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大哥,你别冲动,你听我跟你说……”
姜行峥狠了狠心不再看她。喝道,“快把姑娘带下去!”
这种命令不得违抗,无论什么手段。洪安一手捂住姜眠的嘴,半拖半拽将人带走,动作并不温和。姜行峥咬了牙,强忍着没回头,目光牢牢落在凤拨云脸上。
凤拨云倒看了姜眠一眼,舌尖轻轻舔过牙齿,什么也没说。
“凤拨云,我很感谢你没有为难我妹妹,这个人情,姜某领了。只要你日后不横加阻碍,我会好好的将你送回北胡。日后我父亲登基称帝,必定封你为一方诸侯。”
凤拨云耐着性子听完,闭了下眼睛,还是没忍住仰头哈哈大笑:“姜行峥,你不必在这里讲笑话了。一方诸侯?我要诸侯来做什么?难道贵妃与诸侯差很多吗?再是尊荣,也不过是伏在他人脚底的草芥。”
姜行峥冷笑一声,“你想要什么?”
“不明显吗?”
姜行峥重新抬起长剑,明晃晃的剑尖指着凤拨云咽喉:“一个女人,竟想做九五至尊,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龙命。”
凤拨云淡淡扫了剑尖一眼。
抬手,两根削葱般白嫩的手指轻轻挡开长剑,那剑刃极其锋利,肌肤碰上去便见了血。
看见那抹血色,凤拨云眼中流露些许笑意,浑不在意搓了搓:“姜少将军有把好剑,却不晓得怎么用。殊不知我这两滴血,你得用什么才能还得清?”
*
彼时姜眠被拖出殿门,往前走了数十步,禁锢着她的男人力道才渐渐有松懈之意。她瞅准机会,反手摸到头上步摇,一把拔下来毫不犹豫向男人身上刺去。
“啊!!”洪安吃痛惨叫一声,下意识松开了姜眠。
姜眠终于挣脱束缚,反手推了他一把,转身往回跑。
殿内是她大哥与凤拨云在对峙,他们二人看向彼此的目光,让她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大哥人多势众,而凤拨云却只孤身一人,可她处变不惊,必定也有后手。
两人说不准谁会倒下,可是谁倒下都是她不愿看见的。
眼看离殿门还有十几步之遥,姜眠忽觉头皮一痛,被一股力道扯了回去。余光看见正是方才被她刺倒的男人,喘着粗气,手里还捏着她那只步摇。
洪安是起义军打到东陵郡时跟在姜行政身边的,并不认识姜眠,他心思粗,也没看出这姑娘对于少将军的与众不同。
此刻,他正满心愤怒,下手时没顾及轻重,被刺了一簪更是心头火起:“小丫头片子,跟你爷爷玩阴的是吧?”
姜眠目光冰冷:“滚开!你敢伤我一分,我一定叫你碎尸万段!”
洪安冷然一笑,显然没当回事。调转手中步摇尖锐的尖端,对着姜眠便刺下来——
而他的动作顿在半空中,被另一只苍劲有力的手牢牢攥住。
想来那是极可怕的力道。洪安顿时绵软无力地放开姜眠。
姜眠踉跄两步,下意识抬头看向来人——霎那间,她脸上血色退了干净,呈现一种安宁的苍白。
她看见宴云笺控着那人手臂向前一推,便将那人手中握着的簪子反刺进他自己的喉咙。
一股血溅出来,几滴落在宴云笺素白衣衫上。
旋即,他很慢很慢侧过身。
逃……快逃……
姜眠连宴云笺的眼睛都没敢看,大脑中第一反应便是逃跑:在洪安手中,她最多吃点苦头,却不致死。可若换作宴云笺,她必定没有生路了。
冰壶玉衡(七)
求生的本能令姜眠慌不择路, 她知道宴云笺不是好对付的,可她没有武功,只能拼尽全力奔跑。
踏步上台阶, 失措中她忘了提着裙角,刚迈出两步脚下一绊,就要向前栽去。
本该重重摔在地上的, 却还不及倒地便被人温柔小心扶住。
姜眠心下一惊,虽感受到对方的手势轻柔、甚至不解他竟会来搀扶自己,可她下意识还是恐惧——一把甩开宴云笺的手。
很轻而易举的甩掉了。
姜眠惊疑不定望着对方, 这一眼才终于看清他的样子:他苍白狼狈的很,浅青色衣衫前胸后背都洇着血迹,甚至还在扩散。
发束的凌乱, 脸颊上有一道浅浅旧疤, 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纤尘不染的矜贵模样,反而狼狈的很。
姜眠顾不得想他因何狼狈, 只想着:即便他看上去受了伤,可自己仍不是他的对手, 警惕地步步后退。
“阿眠。”
一声很轻很轻,带着颤音的声音。
姜眠终于注意宴云笺的神色——他目光显出些许空茫,瞳孔微微涣散,像是凝望着一个泡沫一般的梦。
他像不认识自己,明明满眼都是她, 还轻之又轻问:“是……是阿眠么?”
卑微确认, 脆弱的随时都会溃塌。
这样的语气……一个念头落入脑海, 姜眠屏住呼吸, 唇瓣微微一动,下一瞬, 见宴云笺脱力一般,双腿一软,瘫跪在地。
他恍惚伸手去握姜眠的裙摆,摸到那片真实可触的布料。一直屏住的呼吸陡然一松,水汽迅速无声地盈聚双眼。
是他的阿眠,真的是他的阿眠。
宴云笺抬头,唇角弯起笑,眼泪从眼角流下来。
“阿眠……阿眠……阿眠……”他声声唤她。
“你还活着……”他目光寸寸描摹眼前姑娘。她还是那样娇憨明朗,从发丝到指尖都精致干净,找不到经受痛苦与折磨的痕迹。
长久压在胸腔中的一口气松下来,梁骨都随之弯了几分。宴云笺仰头痴痴笑着,眼泪从眼眶不断落下:“对不起……对不起阿眠,谢谢你还活着……”
他的阿眠活着,还这样的好,这样的好。
乌昭神明在上,便是这一刻永坠十八层地狱,尝尽酷刑,万劫不复永不超生,也甘之如饴,满怀感恩。
宴云笺不敢碰触姜眠更多,只用两根手指轻轻抓着她裙边。如此已是苍天厚爱,他抓着这根最后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又哭又笑,如痴如癫。
姜眠看见他不断发抖的肩膀,连带着他碎发中夹杂那许多无法忽略的白发。这一刻,所有念头连同历史轨迹一同脱离脑海,他们二人,就仿佛游离在时空之外。
她蹲下来,而他抬头。
眼前这个仿佛碰一下就会碎掉的人,小心翼翼看自己,仿佛等待审判的囚徒。
姜眠哽咽小声道:“阿笺哥哥你……你回来了?”
宴云笺颤声:“你还肯这样唤我?”
姜眠渐渐有了实感。眼前这个人不是恨她入骨的宴云笺,是与她生活五年、待她疼宠入骨温柔怜惜的旧人。
天大的委屈冲上头顶:“是……那时是你说再不准我这样唤你的。”
这话令宴云笺几不被当胸捅一刀,喃喃摇头:“不是……不是……不是这样,阿眠,对不起,是我该死。”
他满眼祈求,痛声道:“阿眠,你要杀要剐都好,求你不要这么伤心……”
伤心?
经他这么一说,姜眠才敢回头去望这一段时间来,她始终不敢触碰的那些事——路是自己选的,当初就知道日后会是什么结果。但既然选了,就不会回头。她只当她的阿笺哥哥和历史上的宴云笺不是同一个人。
想法理智豁达,这一路走来竟也并不觉沉重:或许是内心深处很明白,能够让她肆无忌惮撒娇发脾气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一个人不曾软弱,也不觉撑的辛苦。
而现在,他回来了。
变回她的阿笺哥哥,就在她眼前。
姜眠以为方才自己的委屈已是无以复加,却不成想这情绪愈发扩散,鼻尖一酸,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
她用手背一抹,倔强地去扯自己裙摆:“你别拉着我——”
根本没用力气,轻轻一拽便从他指尖拽扯下来,就像扯下他身上连着血肉的皮。
宴云笺不敢再伸手碰:“阿眠……”
“不要叫我,”即便理智告诉自己,不应该怪他,他也是无辜受害。她却似乎很难温柔懂事地对他说一声没关系,“之前不是都说过么,你那么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你了。”
一面因为难过委屈,一面挂心着殿内的事,丢下这一句,姜眠提起裙摆头也不回转身跑了。
她独留宴云笺在寒风中。
望着那留给自己的背影,他整颗心痛若凌迟,眼泪从满是泪痕的脸上蜿蜒成股。五脏俱焚,生不如死。
用力按捂着胸口,倏然低头呕出一滩血。
这口心头血和衣衫上发暗的血迹交映在一起——曾经他手上擦破一点皮,阿眠都会煞有其事找来伤药和纱布,把他缠裹的像是断了骨头。他无奈,心里却因有人这般在意怜惜自己而悄悄欢喜。
可如今,他满目狼狈,周身染血,他心爱的姑娘被他伤的至深,口里说着不再喜欢他,也真的可以做到毫不留恋转身离去。
呆愣片刻,宴云笺擦净嘴角的血。唇角微微弯起,也不知是讥讽自己,还是痛问苍天。
沉默的时间不长,他手撑在台阶上,吃力站起,不曾缓过一缓跟着姜眠的方向往殿内走。
姜眠冲进殿内,只觉静得很。心下一沉,快步向里面走去。
走近了才知为何如此安静,殿内不知何时多了几十名身穿铠甲脸覆面具的精兵,无声无息控制住所有姜行峥带来的人,而姜行峥此刻也被两人压住,脖颈上架着一把剑。
姜眠还没来得及开口,凤拨云先不悦道:“不是已经走了吗?还进来干什么?出去!”
“阿姐。”姜眠怎么放心出去,依旧往前走,看见大哥脖颈间连皮也没破,就知道凤拨云有谋断,没打算伤他。
凤拨云没理会姜眠,对上姜行峥的视线,似笑非笑:“方才那一局是我让给你的,我生生拱手了一个筹码,少将军没有把握好——似乎,你不太会调教自己手底下的兵,连自己这么重要的妹妹都看顾不好。”
姜行峥被人控制着,没法动作,只望着姜眠:“阿眠,你还不快出去——”
“晚了。”凤拨云道,“我不会再把她交给你。”
姜行峥紧拧眉,看着姜眠,还不等说出下一句,目光陡然一沉:“你怎么会在此,你要做什么?”
他视线越过姜眠,落在她身后不远处宴云笺的身上。
凤拨云也看见了:“今夜果然是热闹。宴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宴云笺嗓音低沉:“您既然不欲伤人,便放下剑,如此才能与姜将军好好谈条件。”
凤拨云慵懒道:“是么……但其实呢,要不要杀了将少将军,对接下来的事也没有什么影响。我留着他的性命,是因为我心情好,可不是因为善良。”
她好整以暇坐下:“你也少费唇舌吧。有的人替人求情,叫人家心里欢喜。有的人开口只会更招厌恨。有这说话的功夫,你不如帮我听听外边这动静,可是姜重山到了?”
宴云笺侧耳须臾,道:“很快便进来了。”
凤拨云对姜眠招手:“你过来。坐在我旁边。”
姜眠几乎刚刚落座,姜重山便当先冲了进来:“阿峥!”
这里人多,他进来一眼便看见身穿己方铠甲的士兵被人压制住的场景,心如明镜,当即丢下长剑,空手走进来:“凤拨云——”
他声音戛然而止,视线触及凤拨云身边坐着的姑娘,高大伟岸的身形微微晃动。
姜眠红了眼眶,喃喃唤:“爹爹……”
听见这个声音。姜重山陡然疾步向前冲。
凤拨云不紧不慢攥住姜眠手腕,似在提醒什么:“姜大将军,稍安勿躁。你日思夜想的女儿就在眼前,无数个日夜都挺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吗——我已遵守我的诺言,你是不是该谈谈你的承诺?”
姜重山生生顿住脚步,声音如同从牙缝中挤出:“我的承诺从未更改。”
“好,那你就向我解释解释,你的长子,这是唱哪一出?自从被我拿下,他便一个字也不肯跟我说了。我到现在也不知他到底怎么回事,是自己有主意,还是……受了你姜重山的指使?”凤拨云长眉微挑,冷漠望着姜重山。
姜重山看姜行峥一眼,复沉声道:“并非我指使。”
“不是就好。他可是要杀我。”凤拨云微笑道,“这举动叫我险些误会了您。您也看见了,您带的兵都是北胡人,作战时听您的,可到了我眼皮底下,便会认我为主。但是——看看这一屋子人,都是梁人。姜少将军可谓是培植了不少自己的人手啊。”
姜重山道:“是在下教子无方,如此冒犯,的确该死。”
凤拨云垂眸不语。
姜重山低声:“子不教,父之过。在下过错,愿一力承担。”
凤拨云冷笑一声。她在思考时,手指不自觉碾动,而刚刚一动却发觉自己还握着姜眠的手腕。
那截手腕纤细温柔,触手有一层融融暖意,注意到了,就会愈发灼人。
静了片刻,她说:“你们征战数月,如今大获全胜。若无这么漂亮的仗,我也没有十足把握登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可以不杀。”
“你的夫人已遣送回府,你们父子二人,即刻除去身上的甲胄,带着你女儿,离开皇宫吧。”
姜重山目光动容:“多谢。”
凤拨云慢慢放开姜眠的手。
和她在一起这样久,不必说话,姜眠也明白凤拨云的意思,小声道:“谢谢阿姐。”
凤拨云没理会她,收回手,置于桌下。
姜眠再忍不住,起身向姜重山的方向疾奔,姜重山抿唇迎上几步,紧紧将女儿拥进怀里。
因此处人多,他什么都没说。闭上眼睛,强忍翻涌泪意。
凤拨云看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缓步走至姜重山身侧,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还有一件事。我知道你想手刃赵时瓒,但你没有找到他。”
姜重山缓缓睁开血红的眼。
“你不必再找他了,他不过是一个亡国皇帝。驾崩于今夜。仅此而已。”凤拨云抬眸,“梁朝的亡国帝短命。可当我的狗,却是要长命百岁的。你放心,我对他的恨意绝不亚于你,他落在我手里,必定比被你一剑痛快杀了,要难挨的多。”
凤拨云退后半步,得体微笑:“我知道将军这口气没出,肯定不大好受。日后我想出什么新鲜的主意,会邀请将军进宫的。届时,您可一定要赏脸啊。”
*
从凤拨云的宫殿中出来,天边月色疏朗,被马蹄与战火践踏过的宫城,有种破损的悲凉和荒无人烟的美感。
兵马都撤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姜重山转身,双手轻轻扶住姜眠肩膀,不错眼地打量她。
被姜重山这样看一眼,姜眠便模糊了视线。
“没事的,阿眠,”姜重山哽咽,伸手擦女儿脸上愈发多的眼泪,“不哭,没事了。”
姜眠自己也擦,可是擦不尽。
“爹爹,女儿不孝……”
“傻话。”
“爹爹……”你怎么老了这么多?可是这句话,姜眠不忍,也不敢说出来。
姜重山不知该怎么哄,这样柔嫩的心肝宝贝,手上中一分力气都怕擦破她肌肤:“阿眠你不要哭,爹爹好难受。”
擦不完女儿的眼泪,心早已碎了。姜重山把姜眠搂在怀中——为了此刻能抱在臂弯的宝贝,便是凤拨云叫他去死也愿意。
姜眠在他怀里,闷闷低声:“爹爹对不起,让你们吃了这么多的苦……”
“我们不苦,傻阿眠,看见你好好活着,爹爹便是刀山火海走一遭也欢喜不已,”姜重山抚一抚女儿脸颊,“都受了什么委屈,全都告诉爹爹,爹爹一样一样的为你讨公道。”
姜眠笑了笑摇头:“没有委屈,凤姐姐待我极好。”
她气色极佳,乌发顺柔,整个人透着娇嫩贵气。一看就知道的确被照顾的很好。
摸摸女儿发顶,姜重山轻声道:“你不知道爹爹有多感激她。”
顿了顿,他目光下垂一瞬,又抬眸望姜眠身后的方向。
姜行峥在他们身旁,也和姜重山一道向那看去。
宴云笺孤身静立,风扑薄衫。
那两道目光钉在身上,他便没再往前走。
姜行峥上前侧身挡在姜眠身边,看着姜重山:“爹。”
姜重山等他说话。
“阿眠活着是万幸,是再好不过的喜事。但这是苍天开眼,庇佑于她,才没有将她带走。这和宴云笺没有关系。如今已是你们相见的第二面,您是打算原谅他、放过他么?”
姜重山没说话。
“爹——”
“今夜,我实在没力气了。”
不是原谅放过,只是视若珍宝的女儿失而复得,此刻他心中充满感恩之情,仇恨与痛怒都泄去大半,实在没有力气,也不愿意继续喊打喊杀。
姜行峥看出姜重山的动摇:“爹,他对姜氏一族可是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
姜眠听见姜行峥的语气,心中一揪:那些独属于他们
依譁
两人之间的委屈退散好多,她可以站在大局中,审视宴云笺的委屈了。
“不是的爹爹,”她拉住姜重山,“曾经的事不是宴云笺的本意,他是中了爱恨颠之毒才会如此。”
姜重山微愣,缓缓侧头向她。
“阿眠,”姜重山还未开口问,一直安静不语的宴云笺唤她,薄唇轻颤:“你怎么知道我中过爱恨颠?”
冰壶玉衡(八)
宴云笺问话一出, 姜重山父子也都看来,等她开口。
姜眠咬了下唇,眉心轻皱, 很快抬眸:“是……我知道,那年我被人掳走,你前去燕夏军营救我, 当时你偶然得了一本燕夏毒经,交付在我手上。”
“那时你为了救我,假扮他人, 装作毁容瞎眼的样子,所以始终不曾翻开那毒经看一看……但你交在我手上,我是翻看过的。”
姜眠挪开眼, 低声道:“我们时常在一起, 你身上有中爱恨颠之毒的表征……我便知道了。”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浅显易懂,连在一起却扑面荒谬。
巨大荒谬之下, 细细密密针扎一般的毒刺一根一根钻进心里。
宴云笺薄唇微动:“……那时你就知道?”
“是。”
“既然知道,为何不立刻告诉我?为何不告诉义父——”
姜眠含泪的眼抬起看去。
只这一眼, 便足以令宴云笺心碎:“……你怕我自戕?”
姜眠落寞道:“你事求万全,得知自己中此剧毒,不会珍惜自己的。若是告诉爹爹,爹爹他……”她轻轻看姜重山一眼,低低道, “……爹爹也会杀了你的。”
姜重山目光渐深:他知道这本毒经。阿笺对他事无巨细, 样样告知, 当年救回阿眠, 他回来后的确提到过偶然得到关于燕夏几味奇毒的记载,只是当时没有妥善保存的条件, 又不慎遗失。
他们都没放在心上。不想有阿眠明晰一切。
扪心自问,他的女儿,可谓了解他至深。
宴云笺喃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原来那时你偶然脱口,有些诀别之语。”
他难过侧头,眼圈可见的泛红。
“阿眠,你不忍心要我性命,可你怎么忍心眼见我践踏信仰,生不如死?”
宴云笺眼眶渐渐盈漫泪水,没忍住在人前滑落。
“不是的,”姜眠连连摇头,“我了解你,怎会不知你将信仰看的比生命还重?我知道你中毒,并非没有作为,一开始我以为此毒无解,本来是……本来打算在你毒发前夕时向你和盘托出,终结了它。这样,尽可能延长你的性命……延长我们两个的性命。”
宴云笺身躯微微一颤,泪珠凝结在下眼睫上。
“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
宴云笺大恸,竟致一时失语。
“可是后来我等到了机会,”姜眠歉疚看一眼姜重山,“我盘算多次,确认爱恨颠毒发之日是我们成婚之后的第十日。原本打算大婚之后,我们全家去祭祖,留阿笺哥哥一人在京城。一旦离开京城,我便会向爹爹说明此事,到时路上伪作意外身亡,全家罹难的假象。”
“等这个消息传回京城,爱恨颠毒发作,阿笺哥哥既不会为我们伤心,也没办法因仇恨向我们下手……如此既可保全一家人,又能让他不致残害恩人,背负污名了……”
这本是她谋算的最好结局,两相得益,不会有人丢了性命,也不会互相残害。甚至有朝一日,若宴云笺能得奇缘解毒,他们一家还有团聚之日。
姜眠眉眼落寞:“对不起,爹爹,我没想到阿笺哥哥与杨潇烨不同,偏离毒经所书的日子,提前毒发,让你们吃了这么多的苦……”
姜重山没说什么,扣住女儿后脑将她揽在怀中。
“怎会让你来说这句对不起,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我竟不知,我的心肝宝贝独自一人默默承受这样多的苦楚。对不起。”
他是狠辣果决的性子,宴云笺比他更为杀伐决断。若这件事让他们二人中任意一个知道,必定趋利避害,选择最稳妥的那个办法——
天大的威胁,不过一死。
可他的女儿,这样善良,这样柔软,狠不下心伤害任何一人,便全揽在自己身上,在夹缝中艰难寻找出路。
姜眠屏着呼吸:“爹爹不怪我?”
“怪你,就怪你到底留下一条后路,安排劫囚之人,却没有用来救自己。”
姜重山低叹,转眼看宴云笺。
相比之下,宴云笺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听完了姜眠的筹谋,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重锤砸下,将他心脏砸的血肉模糊,痛不可当。
绞痛之下,一口心头血翻涌上来,险些撑不住呕出血来,但恐场面狰狞,吓着了她。宴云笺喉结滚动两下,将淤血默默吞咽回去。
然而,他重伤在身,气血翻涌的急,这一下喉咙如同被割开的剧痛,他按住胸口呛的止不住狠咳。
姜眠侧目,刚刚看过去便目光一顿——宴云笺右手用力按胸口,垂落的左手摆动间,竟断了一指。
大脑“嗡”地一声,姜眠冲上去一把托起他往身后藏的手:“你的手……怎么会……是你自己断的?”
姜眠惊恐抬眼:“你斩了自己的手指?”
宴云笺低低道:“是啊。”
姜眠说不出话,她记得他的乌族信仰。
宴云笺温柔看着她,如同看一个虚幻的梦。手微微用力,却轻柔从她手掌心抽了出来。
“阿眠,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什么?”
他声音轻轻的:“我……不应该让你这般怜惜我。”
宴云笺拇指在食指断口处慢慢摩挲了下,神色痴怔,“当年,便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出了牢笼犹嫌不足,还想做你的兄长。做了你的兄长,又得寸进尺,贪望娶你。”
姜眠含泪疑惑:“你在说什么……”
“若我只是在姜家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奴才,你就不会对我这样好,也就不会,为我筹谋思虑……我的生命无足轻重,你应该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毫不犹豫除掉我吧……”他怔怔说,眼中已不再流泪,可每说一个字都碎一块骨。
姜眠顾不上许多,摸一摸宴云笺垂荡的手,冰凉的不似活人温度。
他的模样太不对劲了,伤心到极点,已然有些疯魔。
“阿笺哥哥……?你怎么了?”
宴云笺微微仰起头,修长如玉的脖颈如同濒死的鹤,最后一声哀鸣也无声。
惨淡月光映在他双眼中,照不透空洞:“是我……贪得无厌……致报应不爽……”
他凄绝一笑,身躯脱力,陡然昏死过去。
姜眠的力气哪里扶得动宴云笺,眼睁睁看他摔倒在地,头向一侧歪去,半束的发髻松散,单薄衣衫挂在身上,被骨架撑起的空荡。
姜眠吓了一跳,蹲在地上怔怔握住他手腕,回头扬声:“爹爹,宴云笺的样子很不好,我们带他回去请大夫看一看吧——”
姜重山走上前,亦看见宴云笺自残断指。
这个人,昏倒的样子都透着洗不尽的绝望。
嘴唇一动正要说话。一旁跟过来的姜行峥轻声:“父亲。”
姜重山侧头。
“你若是心软了,那就将他带回去吧。”
姜重山道:“你竟然肯?”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此刻他已然昏死,一刀要了他性命实非君子所为。您也不会同意的。”
“孩儿宁肯您此时垂手照拂一二,等他好转再谋后事,再与他彻底断义;也不愿您归去后越想越觉放不下,最终全然原谅此贼。”
**
张道堂得了消息便赶来。
直到进屋,真真切切看见姜重山父子才知道元叔没有骗他,这老家伙早在将军即将进京时便已收到消息,知道将军没有死,却瞒他到现在!
即便他能理解,也心有不愤,但眼下那已不是最重要的。他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看见姑娘好端端站在眼前。
双膝一软,便要给姜眠跪下:“姑娘……”
姜眠一把扶起他:“好了,叙旧的话日后再说,你先看看他怎么样了?”
张道堂糊里糊涂走到榻前,心下先是一惊:少将军怎么瘦成这副模样?
很快,那股惊慢慢沉底,变成难言的沉重之意:医者望闻问切,看他的面容,就知道他身心早就糟蹋坏了。
当下没有多言,伸手把脉。
片刻后:“这……公子昏迷是因为哀极攻心,身子虽可慢慢调理,只是这心病难医,恐怕很难养好。”
姜眠问:“是他不注意保养伤了根本,还是所需药材不好寻找?”
“不是这样。”
张道堂看她一眼,又看看姜重山,犹豫再三:“是……是因为,他死志坚定太久,早已成了执念。”
“这话听起来大约很矛盾——是死这个字,一直支撑他活着。这么长时间,他只盼一死。眼下……看见你们都好好的,他那口气松了,就支撑不住了。”
姜重山道:“先救人吧,能救到什么程度就救到什么程度。”
“是。”
张道堂为宴云笺施针,姜重山含着百杂心事退出来,先去看了萧玉漓。
出门本还寻思着去哪里找她,没想到走出十几步,便看见了人。姜重山脚步微顿,复又快速向萧玉漓走去。
“你怎么站在这儿?”
他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手这样凉,也没有穿件厚实些的衣衫。”
萧玉漓让他握着:“没事,我一向身体康健,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些年在北境吹的风还少吗?从来也没有个头疼脑热的。”
姜重山静了静:“是我对不住你。一直以来都苦了你。”
“咱们之间若说这些话,实在是见外。”
姜重山微微抿唇,手上用了些力气,紧紧握着萧玉漓的手。夫妻数十载,他们之间所有的情深意重与分别思念,尽数托付给这样的力道里。
停了一停,姜重山低声:
“你这段日子过的好吗?凤拨云有没有为难你?”
萧玉漓摇头:“她自然没有为难我。”
“你刚直,她也是个千人千面的难缠性子。你们碰在一处,叫我担心许久。”
“你倒变细腻了。”萧玉漓笑了下,“凤拨云是个极聪明的人,知道做什么才对自己最有利。羞辱与照顾相较之下,没必要为了一时之快,而换来你的怨怼,为自己树敌。”
“你瞧她如何?”
“金鳞岂是池中物,只是原来不曾想到她的心如此之高,倒是小瞧了。”
姜重山牵起妻子的手,慢慢向前走:“京城风云巨变,她这位新帝前路再无阻碍,我这心中却总觉得不踏实。”
月色静清,他们二人扣起的手浮着暖意。
萧玉漓道:“你不必担心,凤拨云这个人,若是想杀谁,绝不会等。她在宫中没有要了你们的命,便不会再为难。”
姜重山嗯一声:“她对我从没什么好脸色,一直都是副恨之入骨的模样,所以我摸不准她的脾性。不过你识人清楚,既然你这样讲,就没什么不放心的。”
顿了顿,他另提道:“方才里边的动静,你应当听见了,可有什么想法?”
“阿眠都与我说了,你应当也知道了吧,”萧玉漓停下来,“宴云笺之所以如此丧心病狂,是因为爱恨颠之毒——说句实话,若是曾经的我,管他什么毒,先冲进去把他抽成烂泥再说。”
姜重山浅浅笑了一下:“那现在呢?”
“事发那一段时间,我百般痛恨,恨不能化作厉鬼生撕了他,但得知他中毒之后,又觉茫然。”萧玉漓叹气,“现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亏欠了咱们,可那毒终究是歹人所下,若没有如此深的感情,也不至于此。”
她摇摇头:“到底是咱们家养了五年的孩子。”
姜重山沉默。
不是外人。不是故人之子。是口口声声说和阿峥阿眠没有什么不同的、视为亲生儿子一样的孩子。
这个孩子,并没有背叛自己。
支撑着那强烈恨意的立场颓然倾塌,翻涌的怒变作茫然。姜重山道:“过去的大半年,我无时不刻不想将他挫骨扬灰,到眼下这一刻,却下不去这个手。”
“下不去,就不必下。”
萧玉漓看他一眼,道:“如果杀一个人不是大仇得报的痛快,那么染上这条人命并不值当。我也不知该如何待他才合适,但不杀就不杀,你下不去手,我也淡了此心。由他去吧。”
“重山,咱们别理会这些了。手头的事理一理,我们一家动身去北境,再不理这些凡俗庸扰罢了。”
姜重山应过一声:“你想好要走?”
“这不是你我一直盼望的么。”
姜重山微笑,艳阳洲,兜兜转转这样一大圈历经多少苦难,若能回归如此结局,这一路颠沛总算也有终点。
“就是阿峥……”
“他怎么了?”
“我瞧他也许未必愿意跟我们走。”
萧玉漓拧眉半晌:“阿峥这孩子,从小就心高气傲,不肯落后人半分。从前赵时瓒在位忌惮姜家功高震主,他便不懂激流勇退之重要。如今凤拨云成新帝,只凭此前种种,更不会重用他。”
她摇摇头:“阿峥没路可走的,再盼一展宏图抱负,也实在是空谈。”
姜重山紧一紧她的手:“我会再与他谈的。他到底年轻,家里遭逢巨变,他心里受了不少折磨。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咱们给他时间,尽可能顾着他心绪一些。”
……
姜眠从里间出来的时候,姜重山已让萧玉漓先回去歇息了。
他一个人站在月下,满身落寞。
姜眠走上前:“爹爹。”
姜重山回身,不觉含笑。
“这大半年您一定很辛苦吧……自从家里出事,我便再没有机会跟您说上一句话。否则,将这些缘由早早告知您,也让您心中松快一些。”
姜重山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阿眠,你不要这样想,只有看着你好好活着,爹爹心中才算真正松懈下来。”
“他怎么样了?”
姜眠说:“张道堂会尽力的。”
姜重山点点头。
“爹爹,您还是很恨他吗?”
“爹爹也不知道,”姜重山想了很久,这么长时间以来,强烈的恨意已经沁染骨血,陡然拔除不是件容易的事,“恨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于情感上很难即刻更改。于理智上,我更恨那下毒之人。此贼不除,何以为父。”
姜眠攀住姜重山手臂:“爹爹,我们一起抓他。”
她目光坚定雪亮:“娘亲的师弟月照君,还有一个别名叫做古今晓。他武功卓绝,极擅长奇门八卦,更知道全部关于宴云笺中爱恨颠之事。我落魄之时,为他所救,但他并不是靠着娘亲的情分,而是奉了他主子的命令。只不过,他听命于谁,我却没有探知出来。”
姜重山目光渐深:“竟是他……是他动手下毒?”
这真可谓是一笔烂账。
若说宴云笺对他们家下毒手,可他是因为中了剧毒。究其溯源,那毒竟是与自己夫人的师弟有关。兜兜转转,竟不知要怨谁了。
“爹爹,我并未确定是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不是他,就是他的主子,此事绝密,不会有第三个人选。”姜眠想了想,“我更倾向于是他的主子,他那个人,真正性子极其刚愎自用,若是亲自动手,必定会漏口风。”
姜重山双目漆黑,袖中的手渐渐握紧,低声道:“在凤拨云那儿的时候,你可与你娘亲提过?”
“娘亲视他如亲弟弟,况且当时并无自由,就算知道也只会难过,做不了什么。我没忍心提。”
姜重山点头:“若他救了你,后面你又怎会到凤拨云那里?”
姜眠说:“我……偷袭了他,他一怒之下,就把我丢下不管了。爹爹,这也不是最重要的了,眼下只要抓到古今晓,我们必定能揪出真正毒害我们全家至此的那个歹人。”
正说着话,忽然后边房门倏地打开,张道堂声音含喜:“将军,姑娘,公子醒了。”
冰壶玉衡(九)
话被打断, 姜眠和姜重山对视一眼。
“爹爹,你要进去看看吗?”姜眠声音很轻。
姜重山沉默,这话的言下之意, 便是她要进去看看。
心下一阵酸楚又一阵长叹:“爹爹不进去了。你有话对他说?”
姜眠点头。
“你可还心悦他?”
“我没想清楚,”姜眠说,“他也实在可怜。”
姜重山想了很久, 道:“我和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但你终究不一样。乖阿眠,爹爹心里都明白, 你去罢。”
*
姜眠一进屋,张道堂便退出去。
没听清张道堂对她说了什么,目光就落在床榻上靠坐的苍白身影上。
室内烛火很亮, 他一双异瞳犹如星河流转, 微微垂着,眼角眉梢温柔细致。
听见脚步声, 他抬头望来一眼。
手脚局促不安微缩,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嗫嚅着唇,将头深深低下。
姜眠走过来,一手摸着床沿,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
“我方才的模样,吓着你了吧。”宴云笺声音低哑开口, 手背抚了抚脸颊。因为冷汗, 他鬓发微湿, 擦过之后显得有些凌乱。
姜眠看见了, 下意识伸手想为他捋正。
宴云笺浑身一颤,向后躲去。
姜眠的手顿在半空中:“你在怪我是吗?”
“不是——”宴云笺连连摇头, 轻道,“阿眠,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疯了吗?怎么会反过去怪你……”
“那我碰你,你为什么躲?”
宴云笺说不出话,他只是不舍得让她碰到脏东西。
“不愿意让我碰?”
“不是……”
“那为什么。”
宴云笺终于抬眼正视她:“我怕弄脏了你的手。”
他声音很轻,惭愧却重。
姜眠细婉的长眉微拧,再次伸手,而宴云笺还是向一旁躲,浑身都是抗拒。
他自厌的厉害,姜眠不忍心逼迫太过,手指蜷起来,搁在膝上,“阿笺哥哥,我知道你最在意的是什么。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那时我想不出办法,是真的打算最后牺牲掉你。”
宴云笺安静道:“阿眠,若你打算和我一起死,这不叫牺牲我。”
姜眠鼻尖发酸。
“当年你认字读书是我教的,我却没有尽到责任,给你讲明道理,”他声音低低,“从你知道我中爱恨颠那一刻起,就该当机立断杀了我。你不应该,为这个日后给你与姜家带来巨大危机的人,分任何心神来保全。”
姜眠抬头,眼中已然有泪,反驳道:“不能这么说。”
“阿笺哥哥,我理解你。如果中毒的人换作是我,我绝不会侥幸去想什么办法,只觉自己如一柄屠刀,时时刻刻悬在爱重之人头顶。我会为自己选择死路,而让我所爱之人不至于因为爱恨颠倒受到我的伤害——所以我理解你。”
“你也要理解我。如果中毒的是我,知情者是你,你也会像方才那样毫不留情决定、你会直接杀了我么?”姜眠问,“你难道不会千方百计想办法妄图留下我一条命吗?”
宴云笺说不出话。
姜眠低叹:“你不仅仅是给我带来巨大危机的人,你还是我在意之人,重要之人,我怎么可能当机立断下手杀你、或是将此事告知你,亲眼看你决绝选择自戕呢?”
她声音低,每一道细微的发音都让宴云笺心碎一次。说到后来,眼眶发酸,她别过头两行清泪落下。
“阿眠,你不要哭,你不要哭,”他想给她擦泪,又不敢碰,慌乱间愈发局促,一双手都不知怎么摆,“我知道,我知道你为我殚精竭虑……我当然都明白,我只是觉得我不值得……不哭了,不哭了……我要怎么做才好……”
姜眠忍了忍泪:“我从来没有想害你,我想帮你避掉这些伤害,可是我没有成功。”
“这本就不是你的责任。”
“难道这就是你的责任?”姜眠哽咽道,“害你、害咱们家的歹人还逍遥法外,你怎么能就这样不想活了?”
这是她最难以接受之事:“你断了手指,竟然还要去自尽。”
宴云笺低头:“我没有。”
“我知道你有——”她比谁都知道。
历史上,他便是在姜氏安灵塔上一跃而下,碎了满地残躯。
如此惨烈还不够,他将每一块碎骨,都化为尖刀,将他的身后名钉在耻辱柱上,被后人口诛笔伐,死了一遍又一遍。
“你是我见过最刚毅的人,怎么会去走轻生绝路?”
他微微笑:“阿眠,我真的已经……”已经很坚强了。
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他能撑着这口气,弥补自己铸下的大错,是怎样强忍着。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也熬透了自己。
宴云笺小心翼翼看姜眠,分辨她目光中的意味——她能好好活着,于他而言已是不敢想象的巨大恩赐,而她会用如此眼神望着自己,几乎令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阿眠,你没有那么恨我……你不想让我死……是么?”
“我不想让你死。你不要死,不要从高塔上跳下去,我不想看见你变成那样。”
良久,宴云笺轻轻嗯了一声。
她想让他死,他就会去死。
而相反的,她不想让他死,他也会活着。
一如从前,他不愿抚逆她的心意,任何心意。她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姜眠看他答应:“你听进去了,不会再有轻生的念头了吧?”
他身上的破碎感未减,但乖顺道:“不会了。”
张道堂说,他心伤已久,抑郁成疾。这种沟壑嶙峋的伤痕,并非三言两语能轻易抚平。但至少得一句承诺,让人放心许多。
宴云笺看了看她,伸手向怀中摸索:“阿眠,有一件东西我要转交给你,是明乐公主临终前托……托我兄长交到你手中的。”
他从怀中拿出一样细长温润的物事,是一只碧玉的莲花簪。
成色极通透,水头十足,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姜眠愣了愣,接过来细细抚摸。
她认得这只簪子,不仅是阿锦最心爱的饰品,更是她最贵重的东西——是当年她出生时太皇太后赐下的,据说是开国元后所用过的。
宴云笺细细看姜眠,心中一阵软过一阵:“明乐公主当时还有句话想带给你,只是气息太弱,没有说完便去了。你们是知己,大抵会懂她的意思吧。”
姜眠没有回答。
和阿锦相伴的那段岁月中,她总是央求自己陪她做这做那。日常挂在口头上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阿眠,你最好了”。
阿眠,你最好了。
她想,她应该明白她说什么。
“阿锦……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宴云笺道:“明乐公主死的冤枉,是……为我兄长而死。”
“你兄长?”
“就是成复。”
阿锦喜欢成复她是清楚的,可万万没想到成复竟是宴云笺的亲兄长:“成复接近阿锦,就像当初你接近我吗?”
话一出口,姜眠就有些后悔:其实她这一问不是怪罪宴云笺。当初那事,宴云笺挨了爹爹一顿鞭子,得到惩罚,自己也原谅了他。她不是个翻旧账的人。只是听到成复与阿锦的关系,有些替她打抱不平的冤屈罢了。
宴云笺心苦不已:“不是……”
“我不是指责你……罢了,成复还在宫里吗?我从来都没听到他的音信,还是你将他接出来了?”
姜眠说:“我要见他一面,我有话要对他说。”
宴云笺道:“他已经死了。”
“……死了?”
宴云笺低下头。
姜眠茫然。积蓄的劲儿一瞬间松懈下去,看着宴云笺,忽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残忍。
“好……那不说这些了,”姜眠瞅他:“你坐好,不要动。”
宴云笺听她的话,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动。
她伸出手,宴云笺本下意识想躲,生生忍住了。
她将他有些散乱的发整理好。手指下那些发丝干涩,如他一般,没有丝毫光泽。
白发夹在在乌黑的发间有些扎眼,脸上一道浅浅残疤——虽然还是一张一等一出挑的容颜,却到底落了些令人扼腕叹息的破碎美感。
也真的是很可怜。
她目光凝在自己脸上,宴云笺拂了一下:“阿眠,你别看了,我的脸很丑。”
“脸上的伤怎么来的?怎么伤的这么深。”
宴云笺不知如何解释:“是我应受的。”
姜眠皱眉,不太赞同的样子。
宴云笺看着她神情,苍白的唇浅浅弯了弯:“阿眠,为什么到了如今这个境地,你还肯待我这般柔软。”
“我和爹爹他们不一样,他们不知情,所以怨过你。我一直都知情,知道变成那个样子不是你的本心。只有用从未怪过你,才有可能让你原谅自己一回。”
“我在牢里,对你说过那样的话。”
“我不记得了。”
宴云笺怔忪。
乌昭神明的宽容慈悲,竟致如此地步。
但他何等聪慧,也听懂了她的残忍。
那是神明仁慈怜世人,怜的是众生,而不是他一人。
今夜她坐在这里温柔劝导,让他好好活着,听到此刻他全然明白——那是因为她本性善良,而不是对他宴云笺的偏爱。
“阿眠,你……”
“什么事?”
你可不可以别不要我。
可不可以……别收回对我的爱。
话在喉头滚了几滚,宴云笺终究没敢说出口,“阿眠,你要是有什么委屈,或者恨我,你不要因为我现在的模样……就迁就我。我很想补偿你,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提。”
说着这些话,他也不敢露出任何一丝难堪与心碎:“我想为你做些什么……我……”
能做什么呢?
若是曾经,他要将她抱在怀中,怜惜地亲一亲。
为她打点好一切起居,哄她开心,说一些让她哭笑不得的话。
寸步不离的跟着她,护着她,纵她上房揭瓦,带她四处游玩。他还能料理府中事务,照顾他们的父母。
这些让他幸福到无以复加的事情——心中清楚已经没有资格,却还妄想着苍天能许他资格。
“你什么都不用做。”
姜眠心道,他都把自己身体糟践成这样了,还是先养着吧,正好她也没想好他们两个的事:“你好好活着,不要做傻事。爹爹和娘亲都没说什么,你就先在这里住着,要听张道堂的嘱咐,别再糟蹋身子。”
宴云笺还不死心,声如蚊蚋追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什么都好,不用亲吻,不用陪伴,不用掌家。哪怕只是替她清扫一下屋前的残雪。
阿眠善良,对自己温柔是因为知道自己病了。但心中是不是厌恶,他不知道。若他冒犯了,惹她厌弃不快,他就又添了一重罪孽。
姜眠道:“没什么。你照顾好自己就是。”
她说没什么。
他眼中微弱的期冀暗淡。
烛光中,眼前姑娘皎洁明亮的面容娇憨温柔,那么明朗洒脱,却是他永久的囚牢,囿困他的灵魂。
宴云笺微微笑了下,“我知道了阿眠,你放心吧。我不会伤害自己。”
虽然他还是苍白似烟,但姜眠感受到他的诚恳,想了想,好像要说的话都跟他说完了,她便说道:“那就好。你好好养着,早些休息。我先出去了。”
宴云笺舍不得移开眼睛,却只能点头。
她走了,也带走了屋中所有的温度。
他的阿眠还活着,真好啊。
姜家一家都活着,真好啊。
寸寸清冷的空气中,宴云笺呆呆睁着眼睛,失焦望着空中某一处。好半天,一行清浅的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阿眠,真好啊。
即便,你们不要我了。
……
冰壶玉衡(十)
姜眠在赵锦牌位前燃起三炷香。
她穿了一身素衣, 落下所有装饰,只在乌发间斜插那只阿锦送给她的碧玉莲花簪。
来到这里,她第一个好友便是赵赵锦。原以为聚少离多, 但日后总有相见之日。没想到除夕夜一见,竟是诀别。
“阿锦,你放心吧, 凤姐姐是个很好的人,不会为难贤妃娘娘的,我也会时时进宫陪伴照顾, 你不要担心。”
“你送我的礼物,我收到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会尊重自身,只盼来世能让她再遇见她, 还她这一簪之情, 以此生遗憾的友情来宠着她。
姜眠走出门外,外边有一个人正在等她。
她见了, 眼底一热,张开双臂向他怀中扑去:“大哥——”
姜行峥把妹妹接了个满怀, 抱着她,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阿眠,对不起,这么久了才来看你。”他低低解释,“政变还有许多收尾之事, 所以一直忙到现在才抽出空来……”
他扳过妹妹肩膀, 微微弯腰平视她容颜:“还好吧?昨天洪安把你吓到了么?大哥这些时日真是忙昏了头, 那洪安素日忠心, 我信任惯了,竟忘了他性子鲁莽, 没及细想便把你交给他……若是你被他碰伤了一星半点,我真是罪该万死。”
姜眠摇头:“大哥你不要自责,我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你,我们不说这些。”
姜行峥微笑:“好。让大哥好好看看你——昨天兵荒马乱,都来不及细细看你。”
他的小妹雪肤明眸,看得出被精心养护的康健。心下一宽:“嗯,气色很是不错,人也没消瘦,真是苍天有眼。你不在爹娘和我身边,可真是吓死我了。”
说完,他又将姜眠抱在怀中,拍抚两下,就像拍抚自己的心。
“以后就好了,阿眠,我们以后就不会再有任何苦日子了。这辈子大哥只让你吃这一次苦,再没有了。”
他微笑:“我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大哥以后,一定让你做最尊贵的女子。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大哥也给你摘下来,再也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姜眠忍俊不禁:“大哥欢喜傻了,‘尊贵’一词怎么乱用呀。”
姜行峥低笑不语。
“大哥,而且我真没吃什么苦,我不必多尊贵,也不要月亮。我们一家人都好好活着,能够一直在一起,就是让我最开心的了。”
姜行峥注视她良久,轻轻点头:“嗯。”
“对了,我从宫城那边退出来的时候,无意碰上顾越。被他看见,不得不跟他说了几句话。”
姜眠问:“什么重要的话还要与我特意说一声?”
“你呀,”姜行峥宠溺点点她鼻尖,“小没良心。又温柔又无情。”
他摇摇头,接着道:“原本没想会被人看见,还好是顾大人。他为人刚直,承诺不会与旁人提及,我这才与他谈了几句话。我看顾大人比曾经清瘦些许,没忍住关心两句,他便提起了你。”
姜眠眨眨眼睛——大哥这是……替她看中了顾越?
“他一腔深情,实在叫人动容,我不忍见他肝肠寸断,便……将你未死之事告知了他。他听后,便一直恳求过府一见。”姜行峥低头看着姜眠,“大哥没有问过你的意思,便将他带来,你别生大哥的气。”
姜眠笑了:“顾大人又不是洪水猛兽,他与咱们家有恩,我都记在心中。再说我也相信他的为人。邀他来咱们家做客,本是应该。”
姜行峥松了一口气:“你不介意就好。这宅院偏僻,周围也没多少人,我便将自作主张将他带来了,此刻正在偏厅。”
大哥牵红线的意图也太明显了。姜眠心下一阵无奈,客人来了,总不能将人家晾着,便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我过去看看。”
*
顾越站在偏厅中间,坐未落,茶也没喝。
搓着手,在窄小的室内走来走去。
“顾大人怎么不坐下喝口茶。”
顾越脚步一顿,猛地抬头。门边立着一纤细的少女,雪肤乌发,娇憨温婉的模样无数次出现在午夜梦回,他背着所有人,一遍一遍在心上反复描摹。
顾越大脑一片空白,大步向前,知道姜眠身前才堪堪停住。
他走的太快了,以至于姜眠有些愣住,因为他站的太近,她不得不仰头看他。
顾越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了又握,忍着没有抬臂不合礼数将眼前姑娘抱进怀里。
“阿眠……”一开口,发觉冷静惯了的人声线竟抖的厉害。
顾越不动声色稳了稳,再开口时好多了:“阿眠,姜少将军说你很好,我还不敢信。此刻见了才知道,他并未夸张。”
姜眠唇角微弯,倒生出些惭愧之情:之前家里出事,她欠了顾越天大的人情,如今,他因自己活着这般高兴,她却没有早早告诉他:“顾大人,我们家的事,我不是有意要隐瞒你,只是新朝初建,朝局还不安稳,若这个时候大张旗鼓让大家知道我爹爹未死,可能会生出一些事端,所以他与皇上的意思都是低调行事……”
看她认认真真的解释,顾越心脏一阵紧缩。
走上前微微抬手,示意姜眠不必再说:“阿眠,你不用解释这么多,这些我都明白。我什么都不会问。”
“看见你好好活着,我已经很知足了。”
这算是第一次,他将话说的这么明白——这种几乎等同于剖白心意的话。
他也不叫姜姑娘了,他的心思,只剩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捅不捅破都一览无余。
“阿眠……我可以这么唤你么?”
姜眠点点头。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称我为顾大人?你愿意像小时候一样……那样叫我么?”
年幼相识时,她软软糯糯叫他阿越哥哥,可他每每听见都心乱不已。小小少年怕自己心迹被人看出,失了面子,便板着脸让她不许这么唤他。
以至于以后想求都求不来。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姜眠不得不回应他的心意。改口道:“兄长垂怜,小妹感激不已。只是兄长官途稳顺,应该配一个家世清白,温柔贤淑的妻子。眼下,我家中变故颇多,并不能为你带来任何助益,我又曾流落在外,身上甩不掉一些是非之说。兄长是前途无量之人,不应该徒惹许多闲话。”
“阿眠,这些都不重要。”
姜眠无奈,道:“你可是顾越啊。”
“那又怎样,”他摇头,“没什么金贵的。”
是的,没什么,都不重要。姜家未出事之前,他动过要娶她的念头,却被他父亲喝止威胁。他不得不听从父命。后来姜家获罪,她客死他乡,他以为,自己会终身饮恨了。
这一辈子,他高昂头颅,从未为自己争一回。
“阿眠,我的官途微不足道,就算是我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你不要这样说自己。其实我来之前本想直接去向姜大人提亲,以表明我的诚意。可是思来想去,还是想先问过你的意思。”
这样说……应该不算私相授受吧,他只是担心她勉强。如果她得一门自己并不想要的婚事,这样即便自己欢喜,也会因她的不欢喜而变得惶恐不安:“从前我年轻莽撞,做了许多惹人生厌的事。我不知……不知你原谅了我没有。所以想着总要……向你问清楚。”
姜眠讶异:“顾……不是,兄长,你说的从前那些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在我心中深深记得的,是你出手相助我家的恩情。”她忍不住笑了,“若你冒死帮我,而我却还记从前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是太小人了吗?”
顾越不觉含笑:“你从小就记恩不记仇。”
姜眠摸摸鼻尖。听他夸一句,还挺不容易啊。
她这副模样可爱的紧,顾越冷冽俊脸上浮现微笑,前面已经说了那么多,后面的话也自然而然说出口:“我怕我冒失,婚约之事,总得你愿意才成。”
他忽然变得这么直白,姜眠反而不知该怎么接了:“兄长原来,不是这么直接的人呀……”
顾越声音发紧:“我不是有意冒犯。”
“我不是说你冒犯。其实有话直说也挺好的,兄长原来习惯隐忍,这样容易委屈自己。”姜眠对他一笑。
顾越侧过头,双颊微微泛红。
今日清晨,撞见姜行峥的时候,李青霜就在他旁边大概听了些来龙去脉。等姜行峥走后,他以下犯上地捶他肩膀,力道大的将他半边臂膀都砸麻了。
他说这是自己最后的、唯一的机会了。
其实不用他说,顾越自己也觉得,若这次还缄默不言,他这一生,就再也没有机会得到自己最想得到的人。
“阿眠……”
“兄长。”
他们二人齐齐开口,顾越顿了顿,柔声道:“你先说。”
姜眠没有与他推诿,便直说了:“兄长,其实算一算,我们这些年只见了寥寥数面。我想,我清楚兄长为人刚直不阿,冷静善断,那是因为兄长盛名在外。而我只是普通平凡的姑娘而已,并无盛名才名,兄长应当……不大了解我。”
这话说起来很残忍,但她还是要说。却不能说的太明白:“你我幼时常在一处,对我诸多照顾疼爱,可人总是会成长、会变的。兄长喜爱的,是幼时的我,而现在的我和幼时的我……已不是同一个人了。”
顾越道:“你和年幼时一样。这么多年,你心性从未变过。”
姜眠还想说:“但是……”
顾越唇角微弯。
笑容有些苦涩,也有些无奈:“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按你这么说,这世间每一个人。都不能单一论之。岂不都和曾经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
“……”姜眠说,“我好像更不同些。”
顾越承认:“不错,世人或多或少都随时间的推移而有所变化,唯你从始至终都未变过。”
这怎么越说越往反方向走了呢?
虽说她隐约觉得自己和千年前的姜眠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可她自己也不能分明那是什么联系。所以抛开那些不谈,她们到底不是同一个人。她不想让顾越本身的悲剧变得更悲惨:
“我的意思是啊……”
“阿眠,你的意思我明白。”
“……是吗?”
“嗯。”
顾越低头,目光落在青石板缝中柔嫩绿芽上:无论她要表达的是什么,她变了也好,没变也好,说的再多再复杂——总归,她拒绝了他。
温婉善良的姑娘,拒绝起人来,笨拙质朴的可爱,给人铺足了台阶。
可为什么,他心里还是这样酸涩的厉害呢?
顾越道:“阿眠,我清楚这次突然到访很唐突,这些话也有些……孟浪,对不住。你不必立刻答复我,你……慢慢思量,我不急。我一点也不急。”
好好一段话,他说的磕绊。
不仅磕绊,他还即刻拱手告辞:“那我就不多打扰你了。过府一趟,也没有先去拜见姜大人姜夫人,实在是失礼。我这便前去见礼。”
他匆匆行了礼,便转身走,好像如果不快一些,眼前的姑娘就会再说出什么不可转圜的话,叫他多几天自欺欺人的时间都没有。
宴云笺一直藏在远处立柱后看着他们。
他们二人郎才女貌,顾越一身白衣,清雅素净,中和了他身上冷冽肃杀的气质。眉眼中,尽是隐忍克制的温柔。
他的脸是干净的,手是干净的,心也是干净的。
可以堂堂正正站在阿眠面前,说想说的任何话。
而阿眠仰头望他,风拂动她身上轻软绫罗,像一只翩翩的蝶,像永远都抓不住。他们二人在这安宁静谧的院落中,便是一幅叹为观止的工笔画卷。
而他,便似在角落污泥中,艳羡地仰望鲜花与月亮。
他们声音低,风传不过来。可他眼力很好,能看见顾越白皙干净的脸颊微微晕红,也能看见阿眠唇角扬起,笑得娇憨温柔。
宴云笺藏在柱后,一手揪着胸口衣衫,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苍白的唇抿得极紧,不敢泄出一丝声音。
真的很委屈很委屈,好像活了这么久,他厌过自己,恨过自己,认了一切的错,却从来没有怜过自己一回——他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
他仰头看天。晴空碧朗,万里无云。
不怪顾越,更不怪阿眠,他只是不懂苍天为何要这样折磨他——宁肯以最残忍的模样死了,也不愿被这样戏弄。
顾越要走,姜眠去送。他们两人的背影就这么渐行渐远。
宴云笺用手背擦掉眼泪。
再掉,再擦。
他极少哭,更是不曾这样失态如一个小孩子。
那刺目的画面随着他二人转过转角便看不见了。那么令他伤心的画面,看不见了,竟然觉得空荡。
宴云笺自虐一般跟上去。
他武功很高,内息又稳,只要不想被发现就谁也察觉不到他。他就看着顾越和阿眠并肩走着。
顾越身量高,与他差不多,站在阿眠身边,就像从前的他一样。他恍惚想着自己曾经也这样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他一路走,一路躲避,看见姜重山夫妇在偏厅对坐下棋,手边放一杯茶,淡淡白气从杯口升起。姜夫人说话还是很不客气,义父听着只淡笑,让她悔了一步棋。
姜行峥在外面忙,甚至不用刻意躲避,他忙着安排战争后事,清点伤员,商议阵亡将士的家属抚恤,忙的连喝水的功夫也没有,更注意不到鬼魂一样的他。
丫鬟仆役,各司其职,也忙着自己的手中的活计。
所有人都堂堂正正站在日光下。
只有他,背着众人,隐藏身形,穿梭在这个格格不入之地。
渐渐地,他发觉一件事。
——好像所有人都有继续生活下去的意义。
他们都经历过人生巨变,但都挺过来了。
后边的人生路不能确定平坦顺遂,但一定走的下去。
一切都能回到曾经的正轨,和几个月之前,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除了他。
唯有他被剔除在外。
好像有一只残忍的手,单单将他摘出来,让所有人都能继续向前走,单独将他遗忘在过去的时光中,细数自己的罪孽。
他生命的摆针拨到了头,也拨到了尾。头和尾,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直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他被抛弃了。
——被父母抛弃,被大哥抛弃,被姜家抛弃。
他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宴云笺站在原地,默默流泪。
心神恍惚,甚至记不起自己为什么哭。
“……阿笺哥哥?”一道声音传来,宴云笺浑身一僵。
姜眠从外面进来,向他这走,“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哭?怎么了?”
山河长寂(一)
宴云笺胡乱擦了泪, 心跳砰砰快起来。
——自己竟还下意识心跳加速,不知还在痴心妄想什么。实在悲哀,可恨又可怜。
宴云笺将脸上泪水擦干净, 收拾好心绪,转过身:“没有。我眼睛不太好,方才是被风吹到了。”
姜眠回忆了一下:“是吗?以前不记得你有这种情况。”
她一说话, 宴云笺哽咽之意大起,不敢出声,只怕一张嘴就会显露自己的脆弱。
“既然眼睛遇风会不舒服, 那就别在外面站着了。”
“好。”
“你身上伤不少,还没有大好。张道堂没说你可以下地行走吧。”
“嗯……”
姜眠瞅瞅他,低头从袖口中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过去:“别哭了。”
宴云笺不敢碰:“不、不用了。”他又哭了吗?他抬手擦一擦眼睛, 果然不知什么时候, 眼泪又流下来。他这样无能流泪的样子,都让阿眠看见了。
想想方才顾越的清风疏朗, 举手投足风度翩翩,更觉难堪不已, 勉强一笑:“阿眠,我好像总是在添麻烦。抱歉。你不用管我,我现在就回屋去。”
“等一下。”
宴云笺停步,小心翼翼看她。
“你不喜欢我了是吗?”
一句话搅的宴云笺心神大乱:“……什么意思?”
姜眠说:“你对我是不是除了愧疚,便没有其他了?”
宴云笺怔忪。他从没有原谅过自己哪怕半点, 所以听到了这种话, 他根本不具备往好的地方想的能力。喃喃道:“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心中明白, 绝不叫顾大人难做。”
姜眠:“啊?”
“我对你除了愧疚, 还想补偿。我愿肝脑涂地,只要你还愿意驱使。”
原本对他来说只有一死谢罪, 可是阿眠不希望他死,他便陷入茫然——阿眠现在有凤拨云护着,又有家人团聚在身侧,什么都不缺。他除了这条罪该万死的命,不知自己能给她些什么。
姜眠沉默片刻:“好。”
“算了。那我走了。”
三句话,她说一句顿一下,说完之后便转身走了。
这几乎没叫宴云笺魂飞魄散,连忙追到姜眠身侧,只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圈却是红红的。
心被无形大手狠狠一揪,疼的他声音都颤了:“阿眠,你怎么了?对不起……是我太蠢……我哪句话说的错了是不是?”
她一路走,他一路追: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不好、是不是让你误会了?你想要什么你与我说……”
“阿眠你别这样……你有什么冲我的,打也好骂也好,别憋坏了自己……”
宴云笺几乎都是求她了:“阿眠,我错了,我错了……”
姜眠眼眶一阵一阵发热。
她心中复杂,客观的说,她不应该怨宴云笺,可私心来论,她对他还是有一股似埋怨似委屈的别扭。但他们毕竟有五年的感情基础,不是爱人,也是家人,见他遍体鳞伤,抑郁成疾,她更难免心疼。
计较起来,埋怨对他也对自己,他们两人共担。委屈更多一些。
她怎么能不委屈呢,她只当她的阿笺哥哥暂时沉眠,外壳被一个坏人夺去。此刻坏人消失,阿笺哥哥醒了——难道他不应该哄一哄自己?他不应该抱抱她、安慰她,任凭她怎么发脾气都不放手?
他来哄自己,百般追求,她都要不肯心软不理他,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只是站的很远,心中只想着偿还。
难道这些还要让她来教?
只是此刻姜眠决计想不到:宴云笺是不敢。
她顿住脚步,侧头仰望宴云笺:“你别跟着我了。”
宴云笺立刻停步,手足无措地嗫嚅:“那你不要哭好不好?”
姜眠深吸一口气:“没哭,我有什么好哭的。”
宴云笺更不知所措,呼吸都轻不可闻。
姜眠从他身边走过,走得很慢,但是宴云笺根本不敢出声说一个字。他不说话,她也就真走了。
姜眠走远,宴云笺无意识紧握的手才有知觉。抬起一看,食指的断口处已经被他方才紧攥的力气又伤破了。
而他看一眼都舍不得的小姑娘,细婉的身影被夕阳拉长,转个弯就不见了。
**
过了两日收到凤拨云的传召时姜眠还纳闷,过几天便是她的登基大典,正是忙的时候,怎么会想起来找她?
到了御书房,凤拨云正歪在美人靠里,一手拿折本,一手拿笔。不知在想着什么难事,英气的长眉微蹙。
看姜眠进来,她放下手上东西:“你坐这,我有些事要问你。”
姜眠便走过去坐下。
凤拨云凤目圆睁:“我让你坐我对面,谁让你坐的离我这么近。坐远一些。”
姜眠哭笑不得,换了地方坐。凤拨云眯着眼睛瞧她,红唇微动,也没说什么。
“阿姐,你找我有什么事要商议啊?”
“商议谈不上,只是通个气。你们家的恩怨我不是很懂,也不想明白。但我听说宴云笺现在还在你们府上住着,我想问问这个事,”凤拨云递去一份抄录好的纸,“你看一看。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妥。”
姜眠接过来。
翻开一看:“这是……这像是史官的笔触。”
“就是史官所记。”凤拨云向后靠,闲适地双手环胸,“我让人抄录了一份。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看,你们的纠葛还没完。这么记,以后麻烦。”
这上面记载的是宴云笺构陷姜重山的所有细节。记载全面,脉络清楚。没有错漏,更没有篡改事实。
姜眠沉默了很久。
凤拨云看着她,道:“这是宴云笺求来的。”
姜眠一下子抬头:“……阿姐,你说这是宴云笺求的?”
“嗯。”
“这——他应该很清楚这些流传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他……”
凤拨云知道奇怪,但她懒得深究:“做了亏心事,愧疚吧。这辈子被人骂还不够,想号召万世后代一起骂他。”
是。确实如此。
他是千古奸佞,丧心病狂,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是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大坏蛋。
她很清楚这后世的一切,他的确被万人唾骂,生生世世不得安息——这是他为自己选的结局。
姜眠久久没发声。
凤拨云正狐疑,却听她道:“阿姐,我想问你个问题。”
“问。”
原本在心中的问题转了几转,感觉有些不太好问。姜眠先问个简单的:“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
姜眠急了:“现在是君子时间,要说真话。”
凤拨云换了一种说法:“烦你。”
她要是这么说,姜眠就明白了:烦你,和喜欢你,其实是可以并存的。
“那……要是有一天我被人施展了一种妖术,不得不做许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伤害了你。你会怎么做?”
凤拨云道:“你要是很闲,不如你先去吃点东西。或者上外面玩一会儿,秋心也很想你。我去补个眠,晚上咱们一道用膳。”
姜眠连忙拉住她:“我不是无聊,我认真的。就半盏茶——半盏茶时间好不好?你就陪我聊这么一会儿。”
她用食指和拇指捏出这一会儿的时间长度,也就一个绿豆大小。
凤拨云大发慈悲:“行。”
回忆了下她方才说的话,她理所当然:“还能怎么做?把那妖人找出来剁碎。”
“那我呢?”
“你也想被剁碎?”
“我想不想不重要,现在是问你怎么办?”
凤拨云沉默片刻。
她本没当回事,只当是姜眠的孩子话,但要真花心思认真对待,这一沉默,比自己想象的时间还要久。
“把那妖人找出来剁碎,喂狗。狗吃不下的,挫骨扬灰。”
敢情她想了半天,只是细化了前一个答案。姜眠追问:“还有呢?”
“没有了。就这些。”
“你不怪我吗?如果我做的错事很大,伤你很深呢?”
“你烦不烦?”凤拨云看她一眼,“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你那绿豆大小的时间已经到了,要是再不从实招来,你看我有没有法子治你。”
姜眠说:“宴云笺中了爱恨颠之毒,现在已经解了。我想重新接纳他。”
凤拨云目光不变,但内心倒震动:这一句话简单直白,完全解释了她心中所有疑惑。这一段时间宴云笺的反复无常终于有了真切答案。原来如此。
“就这事儿?”
“嗯……”
“所以呢,这什么意思?要我给你赐婚吗?”
姜眠哭笑不得:“不是啊,阿姐,我就是想问问你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凤拨云评价:“失心疯。”
姜眠忍俊不禁:她就知道凤拨云总会这么说的。
凤拨云看她笑,沉默片刻,道:“你总是习惯将家人排在前面,才会这样为难。其实,人生苦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趁着上天网开一面,让他做错,却没有错到不可挽回。你的父母兄长都有惊无险好好活着,你还能喜欢他,他也喜欢你。这不是没什么阻碍——连一向爱戏弄人的天老子都高抬贵手了,要是人自己扭捏着,那可真是没必要。”
姜眠听得认真:“阿姐,你竟不反对我。”
凤拨云道:“自己欢喜就是,管旁人做什么。他若真没心肝,我自然骂你;既然情有可原,你也牵挂未松,我何必给你添不痛快。”
姜眠笑了,一个不注意又没忍住去挨着凤拨云:“阿姐,你真是世上最通透的人。相信我,你一定是个千古留名的好皇帝。”
面对这种奉承,凤拨云唯有冷笑。
姜眠习惯了,把手中的东西收好,“这个是大事,我需回去问问爹爹的意思。不过,这上面记载的东西再是事实,也是片面的。我希望能还他一个真相。”
凤拨云点点头。
看一眼姜眠,她认认真真地将纸折好放进怀中。相处这么长时间,她早已了解这个柔软的姑娘。有她今日这番话,她又重新认识了宴云笺。
“阿眠,”凤拨云叫她——她这么叫她的时候几乎没有,姜眠震惊地看着凤拨云,听她继续道:“当日你以为自己间接害死好友,都愧疚的想以命来偿。这是人之常情。宴云笺的经历,能坚持这么久,是个人物。我不会为难他。”
“当然了,只要他有反抗之意,他也不会轻易被任何人为难就是了。”
凤拨云是在叫她放心,而姜眠听在耳中,却听到一层她不层考虑过的含义。
直到晚上回府,她还在想这个事情。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宴云笺,他本性赤诚,洒脱,善良正直。又因为有乌昭和族人的身份,他对恩义一事看的比旁人更重。
当时她陡闻阿锦死讯,推断是自己所致,伤心至极甚至只想赔命——那种愧疚的感受,她到现在还记得。
那宴云笺呢?
她一直以为自己明白,将心比心才发现,这种重量,根本不是常人所能承受。
他一一受下来,生生扛着,一点一点将姜家的污名擦拭干净。
怪不得张道堂说,支撑他活着的信念,是死。
这一刻,她才隐隐触碰到一点他惨重痛苦的边沿。
晚上入睡时,姜眠闹着要和萧玉漓一道睡,也不管父母久别重逢,硬是把姜重山给哄走了。
萧玉漓倒觉得没有什么,总归女儿跟丈夫之间,她也愿意选择先顾着女儿。
“亏得娘亲以为你原来都是跟你爹更亲,害的我偷偷吃你爹的醋好久。这么一看,我的阿眠还是跟娘更亲。”
姜眠将被盖的严实,只露出半张脸,重重点头:“嗯。”
萧玉漓摸摸她脸:“是不是有话要跟娘亲说?”
姜眠窝在她怀中,熄了灯的房间漆黑无比,只能感受到彼此依偎的柔软和温馨安宁的气息。
“有。”
姜眠不再往下说,萧玉漓也不催促。
好久,萧玉漓在黑暗中轻轻笑了下:“爹娘脾气是都不好,但不是不讲理。”
姜眠小声说:“娘亲,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想怎么办,便怎么办。”
“可是,我总要顾及你和爹爹啊。”
萧玉漓不在意的一笑:“顾及我们做什么,我和你爹也都没有想好该怎么办。不过是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走一步算一步罢了。不过,谁先走这第一步,可谓至关重要。”
她顿了顿,声音变柔,“阿眠,你不要顾及这么多。人活一世,原本也只图个顺心意。”
“你看,最开始的时候娘很不喜欢宴云笺,当然了,后来也没喜欢过。可是你二人在一起,娘亲不想反对——只要你真心觉得欢喜快乐,娘不会因为自己的偏见而叫你失落。”
姜眠低声道:“那现在呢?”
“现在更是如此。怎么样欢喜便怎样做。你娘亲我在年轻时,恨不得撕了你爹一千次,想跟他合离一万次,但心里知道,和他在一块儿,喜怒哀乐,皆避免不了。但离开他,却是真的不欢喜。”
“若你乐得见不着宴云笺,眼下娘亲便拿了鞭子三两下把他抽出去。”
萧玉漓轻轻抚摸女儿柔顺的头发,将她揽在怀中:“若你把他留下,会高兴,那娘亲和爹爹都希望你能高兴。”
……
事情能想通是一回事,做的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况且,姜眠也觉得,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应该她来主动。
临近年节,各府都会开始走动。但他们家十分低调,几乎没人知道这座普通宅院背后的主人是谁。故而也没有客人来访。
然而没过两日,顾越就独自一人前来拜访。
等姜眠知道他来的时候,他已经跟姜重山问完礼,由姜行峥领着在府中随意走走。
姜行峥的心思很明白,带着顾越随意走动片刻,便往一个方向引去。没过一会儿。便看见庭院中纤薄柔婉的少女背影。
顾越先是沉默,道:“姜少将军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此前已经答应过阿眠,总要给她时间。这才过了几日便唐突打扰,只怕会惹她不喜。
姜行峥道:“不会。我这个妹妹脾气最好了,不会生气的。”
又道:“顾大人总要自己争取才是啊。身为男子,无论是为人,还是为权,只要心中有必争之事,如何能眼睁睁看其落入他人之手?”姜行峥淡声道,“我看中大人,更看重大人对我妹妹的一番心意。若是能结成良缘,也算了却我身为兄长的一桩心事。只盼大人初心不改,日后不要欺辱了阿眠。”
顾越道:“若在下有幸娶姜姑娘为妻。此生绝不辜负。”
“好,你去和她说说话吧。府上还有些事务要处理,请恕姜某失陪。”
姜行峥走后,顾越在原地站了很久。终于深吸一口气静静向姜眠走去。
姜眠离他们远,不知他二人站在那里看了自己很久,直到听见脚步声渐进,才抬头看见顾越。
转念一想猜是大哥授意的:“兄长什么时候来的?这倒显得我失礼了……”她摸摸自己头发,只随便挽了一个簪,衣着也很朴素。比起顾越这过府做客精心打扮的模样,实在有些寒酸。
顾越见她窘迫地摸头发,心中倒是一松:“没有失礼,你这样就很好。”
姜眠带路,“进屋喝茶啊……”
“不用了,”顾越说,“我这样偷偷见你,已是不合规矩,我……”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探手入怀。
其实他并不觉得此刻是最好的时机,可究竟什么时候是最好时机,他却也说不上来。
顾越将手中的翠珏玉蟾递给姜眠,“阿眠,这是之前你……那个时候我送给你的,现在,我还是想把它送给你。”
姜眠认的此物,这是当时她成婚之前顾越给她填妆所送。那时她还不知此物有多珍贵,后来在宫中偶然听宫人们提起才知,这是顾越倾尽他所有身家来给她添做嫁妆。
如今这份沉甸甸的心意,又一次回到自己眼前。
“兄长,对不起。”沉默了很久,姜眠还是如此说道。
她不愿拖泥带水给顾越空余希望,他们两人没有缘分。从她这个人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没有结成姻缘的缘分了。
顾越眉眼柔和,“你不必与我说对不起。”她敢要,也敢不要。她从来都比他强的多。
他神色没什么变化,手掌微僵,默默收回翠珏玉蟾,却转而从怀中又拿出另一样物什——一只细长温润镶了金线缠丝的玉簪。
“阿眠,若你觉得方才的东西太贵重了,不愿收下,我自然尊重你的意愿,但是这件礼物你可以收下吗?”
顾越拿簪子的手有些微微发抖,他不动声色控住:“这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了不得的东西……本来就是我早早给你准备的礼物,我一直都很想送给你。”
那年他外派回来,心中惦记着自己的小姑娘,选了一个想着大约她会喜欢的礼物。只是心中滚烫,面上还要冷若冰霜。
然而,一见到她,却看见她身边站了宴云笺。
——那时他还不知道,从那一刻起,他就和这一生他唯一珍爱过的姑娘无缘了。
姜眠见顾越眉眼诚恳,她从未在他冷静自持的淡漠面色中看见过这样的表情:“好,嗯……那我就收下了。”她接过来,细细看了:“这簪子很好看,谢谢兄长。等年后你过生辰,我会给你回礼的。”
顾越点点头。也罢,这支簪子陪了他多年,从今以后便可陪在她身边。
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顾越离开后,姜眠握着这只簪子出了会儿神,向外面走去,刚走出几十步,看见宴云笺静静站在那边角落中,双目微红,怔忪地也不知在发什么呆。
直到她走近些了,他才恍然发觉。顿时就慌乱起来,却已经无路可逃,只往后退了一步,后背便撞上厚硬的墙壁。
“咚”的一声,不是小力道。
姜眠张张嘴,欲言又止,默了一会才说:“你怎么又哭了?”
“怎么又”这三个字,似乎天生带着一种不耐。宴云笺低声解释:“我没有啊……”
他这次是真的没哭,一来他不是个习惯用泪水去表达情感的人,骨子中的刚强仍在;二来他看不见姜眠,总会心慌难过,却也觉得这样躲在角落中偷偷看她一眼的行为很讨厌,故而更不再哭惹得人更厌烦。
这几天都没事,只有今天,他心神巨震,才无意识出神被她发现了身迹。
“你没哭,那我走了。”
“阿眠!”
宴云笺下意识唤她,叫住了人后才发觉自己干了什么。
姜眠回头,狐疑看着他:“怎么啦?你要说什么?”
宴云笺几经启唇,艰难道:“阿眠,你手上拿的,是顾大人给你的定礼么?”
其实……他不放心阿眠和顾越在一起。顾越性格刚硬,做事一板一眼,虽然相信他对阿眠真心,但是难保日后真能做到一点委屈都不让阿眠受。顾越家里也不是优选,顾修远心机深沉,顾夫人精明能干,他担心阿眠过门会过不好日子。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
他哪里有脸上下嘴唇一碰说“顾越不是良配、不同意你们二人的婚事?”
他既不是爱人,也不是哥哥。甚至让阿眠受过最大委屈的人就是他。
所以宴云笺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姜眠看看自己手上的簪子,心中有数了,“阿笺哥哥。”
宴云笺身躯微颤:“哎。”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
“你要想好再说,不要直接说没有。要是那你说没有,我就当你与我无话可说。我以后就不会再问你。”
宴云笺被她逼迫的不知怎么办才好,苍白的唇颤抖几下,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而姜眠继续道:“我现在是很认真的想听你说话,你说什么都成——只要是你的真心话。我不会生气。”
“若你再不说心底的真话,我才会真的生气,以后就不理你了。”
“你不要想着旁的事,顾越和我的事,你可以发表意见……”
“阿眠。”
他好像被逼到极点了,这声音几乎是碎的:“你抱抱我好么……”
他没有说顾越,也没有说旁人。他满脑子都是真话、真话、真话。
他的真话很简单,他快受不了。真的快受不了了。
宴云笺难过的声轻如气:“阿眠,求你抱抱我吧,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对不起阿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害你、不想伤害义父一家……对不起我在大婚当日那样对你,对不起我在辛狱司欺辱你……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别不要我……”
他捂住心口,强忍哽咽:“求你抱我一下吧……让我知道我活着的滋味……我努力过,可实在是太难了……”
太难了。在这个处处与他格格不入的的世间,被众人遗忘在时光洪流——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或死,或不原谅。
他拼命呼吸,得到的还是窒息。
然而下一刻,寒风忽停。
从出事那天起他心脏就破开一个大洞,冰冷回风穿梭其中至今——终于停了。
洞口被一个柔软温暖的身躯挡住。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这么暖和了。
宴云笺呆的回不过神,姜眠抱着他道:“这个簪子没什么特别意义,就是顾越大人送我的一件礼物,我之后会给他还礼的。这不是定情信物,若是,我怎么会抱着你。”
最后一句,重音在“你”。
抱着你。
不是他。
宴云笺脱力的双膝一软。
姜眠双臂发紧:“喂喂喂,你怎么了,我可扶不动你啊——”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宴云笺忽然反手将她抱在怀中。力道大得可怕,裸露的手背全都暴起青筋。
“阿眠……”他身体有动作,大脑还是空茫的,“你、你为什么肯抱我……”
姜眠无语:“是你让我抱的。”
是他让的……是他让的。
宴云笺不知道自己抱的有多重,还在不断地收紧手臂:“那你不怪我了么,你不恨我了……”
“我没恨过你。”
宴云笺眼眶滚烫:“你还、还要我?”
“要,”姜眠抬头,“但是你要用心哄我才成,我委屈的很,你会很难的。”
宴云笺把脸埋在姜眠肩窝,他身量高,而她娇小单薄。他这么窝着,身躯都将她整个拢住——但无助的却是他。那依赖的脆弱感,显得愈发的重。
阿眠,你就是我的乌昭神明。
宴云笺沉寂许久的双眼,终于一点一点有了微弱光芒。虽然光亮细微,比夜空满天繁星更动人。
“阿眠,我求之不得。你怎么对我都可以,只是别抛弃我……别抛弃我。”
柳暗花明又一村。
六年前人生打下来一束光,到此刻还照耀在他身上。
他没有被全世界抛弃。他将自己的全部人间拥进怀中。
姜眠脸颊埋在他胸膛:“好。那你不要这么没有安全感。”
说起这个就无奈:“你别偷偷摸摸哭了,想东想西的。我知道你心思重,但以后不许了啊。”
宴云笺浅浅弯唇,终于安心笑了。
从爱恨恢复的那个雨夜,终于至此刻,断离的生命再次接续,他露出了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我求神明,再也不要弃我而去。
神明啊,她答应了我。
***
昭庆一年腊月二十一,新皇登基,改国号为晋。
秋心服侍凤拨云更衣,一边低声道:“皇上,赵狗的后宫肃清的差不多了,不会生事端又想走的,奴婢已经一一安排了。那些执拗的,眼下都圈禁在一处看管着,皇上想如何处置?”
凤拨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执拗什么?想给赵时瓒守寡么。这些疯妇,那便关着吧,由得她们自生自灭。”
“是。”
“对了,为姜重山正名的是赵时瓒在的时候,那时已经证据确凿,做的不错。眼下新旧交替,让御史台那边更要精心,莫要留下任何一笔疏漏。”
凡是凤拨云的吩咐,秋心无不郑重应对:“皇上放心,奴婢必定仔细盯着,不过,宴云笺身中爱恨颠之毒这件事,史官那边可要拨乱反正?”
凤拨云浑不在意的理一理衣领:“等等吧。这毒奇诡,是个棘手的东西,朕也没思虑定。再者,他自己又没来与朕说,朕为什么好心帮他。朕不做上杆子的买卖,不必理会。”
她看向窗外。
方才下过一场小雪,地面铺了细细一层绒白,分外干净。
凤拨云抚一抚鬓角,转身向外走:“牵上朕的狗,咱们去看一看长姐。”
*
城墙之下,凤拨云仰头,目光不断爬高,直至看见高墙之上的青砖,古朴残旧,被日光镀了一层浅淡的金色。
身边沉闷的磕头声不绝于耳,赵时瓒一身破布麻衣,肩膀两侧被人按着,另外一侍卫站在他前面,单手揪着他散乱的头发。
说是磕头,不如说是那人拽着他头发一下一下往地上砸。
赵时瓒额头破了皮,鲜血顺着鼻梁流下来,爬的满脸都是。他从一开始的惊恐怒骂,渐渐转为哀嚎求饶:“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朕……不,不!放过我——我愿落发出家……用此残生赎罪……”
凤拨云嫣然一笑:“听听,落发出家。亏你有颜面说的出口。”
“你叫什么。重说。”
赵时瓒浑身一颤:“……小顺子。”
“好,小顺子。佛门清净地,你这样的人,就莫要去践踏了。也算为自己少添一分罪孽。”凤拨云挥挥手,那侍卫明白,将赵时瓒的脸深深按在地上。
凤拨云一脚踩在他头上,慢慢地碾,“还是留在朕身边吧。朕会好好对你,叫你长命百岁。”
她抬头望高高的城墙:“此后你便日日在此对朕的长姐磕头赔罪。不仅如此,从朕踏上这片土地到如今,你的孽债,都一笔一笔记在心里——哪怕是一次很小的羞辱。你慢慢还,朕有的是耐心。”
赵时瓒嘴唇翕动,脸颊贴在混着鲜血的泥土上,扭曲咧嘴哽咽,泪水脏兮兮流下来,他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凤拨云掀了掀眼皮,吩咐道:“你们几个好生服侍着。”
“是。”
回御书房的路上,凤拨云随意与秋心聊着:“交代给顾修远办的事如何了?”
秋心为难道:“那日姜重山逼宫,宫里不少宫人见了他的样貌,他未死的消息已经不算很隐秘,顾修远已经在极力弹压,只是并非长久之计。”
“那他怎么说。”
“顾大人没有二话,只道一切全由皇上做主。皇上怎么吩咐,他便怎么做。”
凤拨云哂笑:“真是个审时度势的老狐狸。原本朕看不上他,还不愿意用他。他这么一来,朕都不舍得不重用他。”
秋心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
“不妨事,虽说他这样的人瞧着风向易心,可到底已经年老,还能有几年活头。大概,也不会见到下一个能让他改主之人。总归他有价值,办得好事,朕用他,用完了也会好生养着。”
秋心扶着她慢慢走:“如此也好,那顾大人的长子顾越,是个十分有手腕之人,且半点没学会他父亲的圆滑。顾修远便留着,他能得善终,他这儿子才好放心的为您所用。”
凤拨云略一琢磨:“顾越……他似乎对阿眠有益?”
“是。顾越大人到了年纪,一直尚未娶亲。前几年大家还不知,后来才发觉,他是非姜姑娘不娶。”
凤拨云冷笑一声:“那他就别娶了。分明喜欢又不肯说,等着阿眠来求他不成?改明儿你把他们父子俩都召到朕面前,朕要好好体恤犒赏,给顾越赐下一门亲事。”
秋心听的有些糊涂:“皇上要将姜姑娘赐婚给他吗?”
“你失心疯吧,他怎么配?”凤拨云皱眉,“京城如此多的贵女,难道还挑不出一个合适的?”
秋心抿了抿唇,也知道凤拨云没瞧上顾越,便斟酌着将顾姜两家的往事说了些,最后提了提顾越的心意:“他便是那硬石一般的性子,若您要赐婚,只怕他不肯。”
凤拨云便笑:“不肯才好。硬石一般的性子更好。朕便给他机会,要这个不知变通的傻子当面拒绝朕,得罪朕,让顾修远这老东西好好掂掂斤两。知道他们父子二人,日后该如何为朕办事。”
秋心哭笑不得,望着她狡黠明亮的眼,由衷叹道:“皇上如此,倒叫奴婢想起从前的日子,您便是这般古灵精怪。只怕这世上,也唯有姜姑娘能治得了您,她亲亲热热的往您身边一挨,您便没了招了。”
凤拨云不咸不淡看她一眼。
“奴婢多嘴,再不胡说了。”
“罢了,正好说到此事,你派人去传个话,把姜重山秘密接到宫里,朕有话要同他讲。”
想了想,又说,“再告诉阿眠一声,问她明日是否进宫小住,不必说朕特意吩咐的,随口一提便是。她才刚归家,想来就来,不想来便罢了。”
凤拨云登基后,便命人将御书房拆了重建,不仅将屋中那把赤金打造的贵妃躺椅砸了稀巴烂,还将以一应金玉器物通通扔出去。此时,屋内陈设雍容大气,看着亮眼许多。
姜重山站在中央,仰头欣赏那冠在当中的题字。
笔走龙蛇,铿锵有力,其中磅礴大气之意,远超当世多少书法大家。
“姜公若是喜欢朕的随笔,朕便送给你了。”凤拨云负手走进,瞟一眼姜重山,到主位上坐下。
姜重山拱手:“草民见过皇上。皇上的墨宝,只敢仰赏,不敢近观。”
凤拨云大笑道:“你忽然对朕如此客气,朕当真不习惯。若论起来,还是你当年横刀立马驰骋草原时,看着顺眼。”
当年与此刻又怎能一样呢?姜重山低声道:“皇上恩情,草民不敢轻忘,皇上能够暂置旧日恩怨,保全草民爱女,又绕过犬子的冒犯,草民心中感激不尽。”
凤拨云向后靠去,双臂随意搭在龙椅扶手上,手掌微抬,轻轻点按赤金龙头。
“那些不过是举手之劳,并不费什么功夫,”凤拨云道,“阿眠在朕身边,也叫朕十分欢愉,至于那姜行峥,倒也并非看在你的功劳,而是顾着阿眠而已。念其为她的亲兄长朕才放过他一命,否则是非杀不可。”
姜重山道:“无论如何,皇上高抬贵手,草民分外感念恩情。”
凤拨云起身慢慢走下来,长长的金色拖尾如同凤凰翎羽,在地上蜿蜒迤逦。
“既然朕在你这里有个人情,今日召你前来,便是商讨如何偿还的。”
“请皇上吩咐。”
“朕欲封你晋朝第一位异姓王,兼正一品镇国大将军。”
姜重山脸色微变,探寻地凝望她。
凤拨云道:“不过朕有个条件,此王位若要世袭,你只可传给你的女儿。毕竟姜行峥曾经刀挟于朕,朕虽饶他一命,但也不会给他任何染指朝堂的机会。”
姜重山深深看她一眼,叹道:“多谢皇上美意,只怕草民不能领受。”
凤拨云微微挑眉:“你拒绝的倒是快。”
“草民……教子无方,尚未教导妥善之前,不敢擅领这等荣耀。”
凤拨云眼眸微敛,笑了一下。
“朕给你时间慢慢考虑。”
“皇上……”
“嗯?”
姜重山迟疑片刻:“皇上为何愿许草民官爵加身?难道皇上已然不计较前事么?”
凤拨云笑了几声:“姜公,朕已经是皇上,不是从前那个小公主了。”
“朕对你的恨是私仇,若从两国的角度去看,不过立场不同,不能以对错论之。”
那双绝色美目微抬,没了刻意的妩媚而饱含英气沉稳:“梁朝和北胡,都是前话了。朕是晋朝的皇上,自然一切都为国之存久打算。”
“将军千古之才,若能为朕效力,何愁军心不稳?为往日旧怨而错杀一名良将,绝非是朕的格局。”
山河长寂(二)
姜重山从宫中回来的时候, 姜行峥已等他多时。
一连几日的晴天,化尽冬雪,他就站在融化雪水中。
潮湿的地面, 在满目萧瑟树丛中有破败之感。
“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面站着?”姜重山一面走,指了指书房, “进去啊。”
姜行峥跟在他身后,勉强笑道,“原本是在里面等的……后来就出来了。”
姜重山关门的手一顿, “什么事这么急?”
姜行峥启唇,有些犹豫的模样。
他神色不太自然,姜重山看一眼便察觉:“遇到什么难事了?”
本是惦记的很, 人到了跟前, 又觉踌躇,姜行峥低声道:“爹, 我听母亲说您方才进宫了,是凤拨云派人传您去的。”
“新帝登基, 她现在是晋朝的皇上。直呼名讳乃大不敬,这话我只说一次,你是稳重人,以后别再失了分寸。”姜重山声音很淡,说完后越过姜行峥向前走。
“皇上……”姜行峥喃喃, 点点头, “好吧, 皇上。皇上与您说了什么?”
“不是什么重要事。”
“不重要吗?”
姜行峥回身, 步步紧跟:“她不会无缘无故召您进宫,您二人之间, 也没有任何闲话家常的交情——要么杀您,要么用您。既然您好好的回了府里,她便是要继续封您做大将军,是不是?”
姜重山坐下,沉默一会直视他道:“阿峥,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莫要钻牛角尖使自己生了心魔。”
姜行峥没有应承,继续问道:“您拒绝了她是吗?”
姜重山略一沉默:“是。”
姜行峥看向别处,半晌无话。
“阿峥……”
“爹,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之深远。可孩儿总觉得,您从未为我着想过。”
姜行峥回头望着父亲,语速略快:“我知道爹爹累了。您厌恶权力倾轧,朝堂风波诡谲,您想要隐退,因为您确实已经到了隐退的年纪。爹爹,您半生戎马,威名之风光足以千古垂青,可是您想过的安逸生活并非孩儿所需,孩儿正值青壮,想一展宏图抱负,如今却要我归隐山林做一介乡村庸夫,您叫孩儿如何甘心?”
姜重山眼眸深垂,静默不语。
姜行峥偏头:“若孩儿真是庸碌无能之辈,那也罢了,可我是您一手教出来的,难道能没有任何傲然心性,就这样甘于平凡么?”
姜重山叹道:“阿峥,你若所求为此,为父只能告诉你——多思无益!”
他站起身走到姜行峥面前:“我知道苦了你,家族剧变和这大半年的征战,让你迷了心,生出荒唐的贪念。怪我……当时一心被仇恨蒙蔽双眼,没有对你多加教导。”
“可是阿峥,你留下来,会真的忠心辅佐皇上么?就像你以为我辞官不受,是为了自己归隐的私欲——殊不知,我恰恰是为了你,才更不敢领受。”
姜行峥不敢置信:“我?”
“没有哪个父亲,会不为自己的孩儿着想。”姜重山道,“就是因为知晓你上位之心从未断绝,我才更不能答允留下,否则你终觉有线希望,汲汲营营,迟早也只会白白搭上自己一条性命罢了!”
“您为什么如此笃定我们会输!”
“阿峥啊,你不要因为当今皇上是个女子,就枉顾她的手腕与城府,你确实不及她。”
姜行峥抿了抿唇。
俊朗的双眼一片灰暗,看着姜重山,向后退了两步:“是,我不及旁人。”
深吸一口气,咽下泪水,喉间仍是哽咽:“在爹爹心中,我始终是比不上旁人的。皇上如此,宴云笺如此,连阿眠都是如此。我比不上他们任何一人。”
“您愿意将至尊之位拱手宿敌,也不愿正眼瞧瞧孩儿的心思,您喜欢宴云笺,从来都是比我更多,他的夺目璀璨衬我黯淡无光,您宠爱他到连他灭自家满门之过都可以原谅,阿眠就更不必说,”姜行峥停一停,张口道,“她毕竟是您唯一的亲生骨肉,亲女儿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前面的话姜重山只是听得皱眉,最后一句却目光陡沉,“你说什么。”
姜行峥道:“因为我不是您的亲生儿——”
姜重山重重打他一巴掌。
姜行峥被偏了头,闭一闭眼,“爹爹打这一掌,是孩儿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你从哪听来的混账话!谁告诉你……”
“不必旁人告诉,”姜行峥隐忍道,“我很早之前就知道,我跟您与母亲长得都不相像,十六岁那年野屠坡暴雨,你我皆负伤血却没有融在一起!明逦山大胜后您亲自发落的杨叔,就因为他酒后说了句我父母早死多年!我二十岁那年回京述职,方大人看着我说像,像谁?不是您!是祖父麾下的永锋将军——他背叛了……”
“闭嘴。”姜重山静静道:“阿峥,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无论外人说什么,都是挑拨你我父子关系。”
姜行峥缓缓摇头,隐忍许久的泪落下来,步步退后,终于推门急奔,不见踪影。
***
原以为姜行峥只是负气出走,冷静下来就会回来,谁知过了一夜他也没回。
姜重山忍了忍,忍到第二日,萧玉漓先看不下去了,派人出去探。得到的回复是,姜行峥竟然自己在城东赁了处小宅院,就在那住下了。
看这架势,倒像是不打算回家了。
当下姜重山也没发火,只是默默了良久。
最终跟萧玉漓说:“现在把人寻回来,只怕我一见着他,便忍不住把他抽个半死。”
萧玉漓认同:“你肯定会。”
姜重山忍了忍,又说:“可他本就委屈着,我再动手,他心气那么高,岂不让这父子嫌隙更大。”
“不错。”
“罢了……再给他些时间让他想通吧。先不要强迫他回家了。”
这事瞒着,他们没让更多人知道。姜眠见大哥不在家里,问了好几回,都被姜重山夫妇搪塞过去了。
不到半个月,姜眠实在忍不住担心:“爹爹,一问您您就总说大哥去办事了,这会儿新帝登基,百废待兴,他又没有官职差办,到底去忙什么事了?”
姜重山面露为难。
姜眠猜测:“爹爹,难不成你把古今晓的事情交给大哥亲自去办吗?”
这是她觉得最不妥的:“没有吧爹爹?不是说大哥和那人的关系很好?大哥性子骄傲,要是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敬重亲近的小舅蛰伏多年,竟是害苦我们一家的人,一时冲动失了分寸怎么办?我见识过,知道大哥的武功是远不及他的。”
姜眠说的又急又快,姜重山都没机会插话,终于她停下来,他才无奈笑道:“爹爹哪能不知道这些,你放心,你大哥他不是去寻那贼人了,他是……”
“他是有些跟爹爹怄气。”终于,他挂不住老脸,支支吾吾说了出来。
姜眠问:“你们怎么啦?”
姜重山没说:“阿眠,你别操心这些了,不是说皇上明日又要召你入宫吗?你前阵子才去住了两日,这次还去吗?”
“要去的,我已经给阿姐回信了。”
“好,你去陪伴两日也好,”姜重山看看姜眠,“你的衣饰挑好了吗?到底是进宫,可不能像上回一样打扮那么随意。”
姜眠哭笑不得:“爹爹,这种琐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哪有那么讲究。再说我就是穿的再华贵,阿姐肯定也要说我寒碜的。”
姜重山知道凤拨云没恶意,面上含笑:“爹爹面前也就罢了,出去莫要口无遮拦,要知道尊称才是。”
“我晓得了爹爹……可是大哥的事我也不能不过问啊,再过一阵子就是他生辰了,难不成他这一怄气,连家都不回,生辰都不过了?”
姜眠看姜重山有点动容,给他算了一笔账:“总归你们两个人肯定有谁过错多一点,要是爹爹您错了呢,我就帮您跑个腿儿,把大哥劝回来。您呢,差不多拿出个态度,大哥就知道您在服软啦;要是是大哥错了呢,您就派人把他找回来,不舍得打他……或者您怕自己忍不住打他,我就在旁边帮忙劝和,这么就揭过了吧。”
姜重山失笑:“你倒是会想。”
姜眠颇为得意的仰头:“那爹爹还不说来听听,让公正的我来评理。”
“说来也是委屈他。”姜重山没再藏着,叹了一句,把姜行峥的想法与姜眠说了。
姜眠原本带着轻快的笑,听到后来笑容渐落,脸上有些凝重:“大哥有心于皇位?”
姜重山道:“阿峥原本的性子,就少些洒脱的意味。此次遭逢巨变,更是变得阴沉下去。早在我们打到奇玉关的时候,我便瞧出来了。”
“那时我满心仇恨,只想速战速决,将地方军一一击溃向京城围靠,可我看阿峥,却颇有些制衡的意思,笼络人心,施恩诸侯,心也变得越来越高。”
姜眠陷入沉思,有什么念头在脑中形成雏形,却一时描摹不出细致轮廓。
直到姜重山唤她,她才反应过来:“嗯?怎么了爹爹?”
“阿眠……你能不能帮爹爹一个忙?”
姜重山窘迫摸摸鼻子:“你方才不是说……阿峥的生辰快要到了吗?其实我心里也惦记着此事,莫管谁对谁错,事已成定局,便不再提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旁人去寻他,只怕他觉得我不重视,心中会落寞。阿眠,你替爹爹走一趟好么?你们兄妹情深,你又最懂爹爹,必定知道怎么说。”
姜眠笑道:“爹爹好不容易托付一个差事,女儿怎会违逆呢?您等着就成,今晚上我便把大哥带回来。”
*
应下了差事,姜眠去马厩牵马。
刚一过去,就看那里有个人正在给一匹马打理鬃毛。
他穿着一身墨黑衣衫,用料不算上乘,可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出尘绝伦。这背影一看,也不是个寻常养马的小厮。
姜眠索性光明正大看了一会儿:他身姿颀长,相同的动作被他做来,就显得优雅出众。分明气质是纤尘不染的矜贵,可在马儿面前的一举一动又十分亲和从容——真是举世无双。上天许他苦难,却也给他铺了一层偏爱的底色。
看着看着,姜眠终于忍不住乐了:“你要还是照那一个地方打理它,没一会儿这匹马就要秃一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宴云笺梳理鬃毛的动作始终没有变过,一下又一下,就照着一个地方没完没了的梳。
宴云笺这才停下动作:“阿眠,你找我么?”
姜眠道:“我不找你,我找马。”
原来是找马啊。宴云笺不动声色松了一口气。
姜眠走到他身侧:“不管我找谁吧,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宴云笺低声道:“你来了不说话,就在一旁看着我,我以为……”
“以为什么啊?”
“没有什么,是我想多了。”宴云笺知道自己患得患失,尤其是这些日子阿眠重新接纳他,他欢喜的不知所措,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半点事情。但这些心思,不够君子坦荡,显得他小家子气。他怕惹心爱的姑娘不喜,所以不敢说,“阿眠,你不要靠我太近,我身上有些脏。”
姜眠笑着蹭两下他侧脸上自己没发觉的灰尘,“是有点脏,我给你擦擦。”
宴云笺脸颊一下子烧起来。
滚烫的温度传到手指上,姜眠哭笑不得:“喂,有这么害羞吗?”
“我没有啊……”
姜眠歪头看:“没有么?”
宴云笺低眸失语,轻轻碰一碰她刚刚蹭过的地方,小心的不敢覆盖掉她的温度。
这里是他那道残疤所在之处。他原来,从不曾将这伤疤放在心上。自从那日阿眠重新抱过他之后,他第一次找出镜子,看了看自己脸上的痕迹。
他体质好,疤痕不太明显,但还是可以看出浅浅的刀痕。
心里想着自己丑陋,却听姜眠拿开他的手:“好啦,不用再蹭了,我都给你擦好了,已经干净了。”
宴云笺怔然。
他可以用干净形容么?
曾经他教阿眠读书识字,如今换她来教他许多世间的道理——原来脏污也并不全都惹人厌烦,若能惹来心爱之人为他怜惜拭去,那么就连同脏污都有了它的意义。
“还有啊,你不要再忙这些事,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身体养好。张道堂都跟我抱怨两次了,你身上的刀口总养不好,他都想撂挑子了,还是我把他安抚住的。”这些日子,同样的话姜眠不知道劝了多少遍。可他闲不住,也不愿意终日躺在床上养身体。府内事务他没法插手,便找一些力所能及又默默无闻的事情去做。
宴云笺上一个问题还没想明白,闻言低声:“都是我给他添麻烦了。”
怎么就向着张道堂一个人吗?姜眠问:“那我呢?”
宴云笺轻道,“阿眠,我好爱你。”
“……”姜眠说,“你接着喂马吧,我要走了。”
她那副无言以对的样子极其可爱,宴云笺看得心尖更软。方才头脑一热才说出那话,现在要继续说,倒有些磕巴:“阿眠,你先不要走,我……我……”
“嗯?”
“我可以……可以吻你一下么。”他真的隐忍不住。
姜眠想了想,“如果我说可以,会不会显得我特别不矜持?”
宴云笺眉眼中笑意更深。低头在她眉心间浅浅吻了一下,特别的轻,视若珍宝到仿佛再加重一丝力气,会碰疼了她。
也不知为什么,这样怜惜浅吻比激烈的吻还要叫人不好意思,姜眠不想接着站在这儿了:“嗯,好啦。我真走了。你不要忙了,快些回房间休息。”
宴云笺问:“你要去哪儿?我陪你。”
姜眠转念一想便拒绝了:“不用,我帮爹爹办一件事,很快就回来了。”爹娘对宴云笺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大哥还没有完全放下,而且他想撮合自己和顾越,她也没有听话。要是带宴云笺和她一起去,大哥看见了,会不高兴的。
她回绝的干脆,又是义父指派,想来怕是不太方便。宴云笺没有坚持:“好吧,我知道你马术好,那也要慢些骑。”
姜眠笑道:“你放心吧,我知道。我要骑一匹秃毛马。”
宴云笺知道阿眠在笑话自己,哭笑不得牵出自己刚刚打理好的那匹马,“好,秃毛的马给你了,早些回来。”
……
姜行峥端坐在书前,手执一只细毫默默写字。
片刻后他停下,随手将笔搁在一旁,抓起面前的纸揉成一团丢弃。
“大哥,你在里边吗?”
初听时姜行峥还没反应,等外边人又唤一句,他才知晓是姜眠来了。霎时,姜行峥双眼微亮,立刻起身走出门去。
“阿眠,你怎么会来这里?”
姜眠含笑,一拎手上的食盒:“来看你啊,还给你带好吃的。”
姜行峥也笑:“快进来。”
这屋子不大,陈设也十分朴素简单,姜眠看了一圈,坐在姜行峥对面:“大哥,你这里也太苦了,又孤零零的,都没有人陪着。”
姜行峥道:“好歹有一瓦遮头,怎么就苦了?”
姜眠道:“好吧,那我苦。我想你。”
姜行峥看她一眼,微微笑了,打开食盒,香甜的糕点气味飘出来,他爱吃甜,这里边放的都是平日里他最喜欢的。
看着看着,他轻轻叹气:“难为你还记着这些。爹娘不要我了,这么久了,我还以为你也不要大哥了。”
姜眠伸手戳他:“这是什么胡话?哪有人不要你?而且我是好不容易才磨出你的住所,一打听到我就立刻来了,不许误会我。”
姜行峥摸摸她的头:“知道,我知道我们阿眠是这世上待我最真心之人。”
“那你快尝尝,这些天都没有吃好吧?吃完了就跟我一起回家。”姜眠取出糕点,向姜行峥面前推了推,“爹爹和娘亲都很想你,你还不知道他们吗?虽然我是真心过来,但也是担了嘱托的。”
姜行峥慢慢的吃,软糯糕点融化在唇齿间,那甜意灌下喉咙,却迟迟落不到心底。
“不是大哥不想回家,大概,我生来便不喜欢淡泊宁静,静不下来这个心罢了。”
姜眠握住姜行峥手腕:“大哥,我不知该如何劝你放下,但你一定要想开。爹爹在上面挡着,皇上刚颁布的几道政令都让朝政根基愈稳,局势已从动荡渐渐转为安宁……不会再有机会了。”
“如果认了命,只做一介乡野村夫,那的确是不会再有半分机会。”
姜眠低声道:“可是出世朝堂需要用一颗忠心才可,若大哥怀着取而代之的心思,别说无法得到重用,甚至是很难被启用。”
姜行峥喃喃:“不会的,不会的……”
看他这副模样,姜眠也很心疼:“大哥,我知道求而不得是一件很苦的事情,我不晓得该如何宽慰才能让你开怀,大约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但我会一直陪着你。”
姜行峥痛苦道:“阿眠,我知道你待我极好,可你不能明白,这么多年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突然断绝,而让屋中显得极为安静。烛光摇曳,连扑风之声都能听见。
姜眠本怜惜姜行峥的难过,却听他话头陡止,如此大的反应,才让她注意他方才说的话。
这么多年?
霎时,她脑中闪过什么,面上仍是温软的模样,下意识屏住呼吸,手足渐渐冰凉。
姜行峥顿了顿,低沉着语气,自然而然的继续仿佛没有方才的中断:“我都是不愿服输的人,其实,不过是想如爹爹一般轰轰烈烈,倒也不拘于做什么,只是实在不甘心,在这样的年纪,悄无声息的隐居山林。”
姜眠微微动唇,温声说:“我知道大哥委屈,爹爹也知道啊,无论怎么说,我们……先回家。”
姜行峥垂着的眼眸轻轻抬起,看一眼姜眠。
她柔婉可爱,目光对视对他一笑。
姜行峥停了片刻:“好吧,阿眠,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下,我拿些东西便跟你回去。”
从房间中走出,姜眠唇角的笑意渐渐落下来。
她指尖很凉,双手交握,怎么捂也捂不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很擅长通过一丝线索以小见大,而推算整个布局。
若说爹爹对她所说,只是让脑中念头模糊,姜行峥方才脱口而出的痛苦之语,却是在他放松警惕下而泄露的关键信息。
他说,这么多年。
这么多的什么?
即便后边掩饰找补,也掩盖不了当时他脱口的真心所想。
——觊觎皇位。这么多年觊觎皇位。
这件事,不是因为仇恨宴云笺才渐渐兴起的。是一早就有。
他的痛苦并不源于宴云笺的背叛,因为爱恨颠一事已经浮出水面,他仍然不减痛苦——这些痛苦,是因为多年的筹谋功败垂成。
一旦开了一个念头,许多事情便如同串珠,一点一点连成一片。
若最一开始他想要的便是做皇帝,那么要达成此目标,就需改朝换代。而爹爹手上有相当的兵权,也就代表他的志向并不天方夜谭,是有机会达成的。
所以想实现,就得起兵谋反。
大哥越不过去爹爹,这谋反需要爹爹牵头——那就必须有一个让他不得不反的理由。
姜眠双眸一凝:宴云笺。
赵时瓒一直都忌惮姜家,欲除之而后快,这君臣对立面之间有个绕不过去的人,宴云笺。只要他能转换立场,这场局就赢了大半。
从宴云笺到爱恨颠,从爱恨颠到古今晓。
古今晓交给她死士令时说:“这是有人托我带给你的。”
在岐江陵,她猜出他的主人并不想让她受到伤害,他恼羞成怒,她知道猜对。
还有潞州那晚,她为了护着他被古今晓掳走……当时他们并肩站着,古今晓对他似笑非笑:“你这妹妹对你不错啊。”
即便中间还有许多细节暂时模糊,但如果于皇位一事大哥筹谋多年,那么他一定是古今晓的主子。
那么爱恨颠就是……
姜眠知道自己脸色一定很差,抿抿嘴唇勉励扬起一个笑,笑了几次,试图让自己的神色自然一些。
思绪转的太快,洞悉不过是转瞬之势,眼下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回家之后……
“阿眠。”
背后忽然传来姜行峥的声音,姜眠心跳忽地漏掉一拍,旋即咚咚作响,她不慌不忙转过身来,笑道:“大哥,你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你收拾好啦,我们走吧。”
姜行峥点点头,两三步走到姜眠面前。
他身量高站的又近,姜眠需要仰头才能看清他。
“大哥……”
“阿眠。”
他还是那样温润如玉,可居高临下时,逆着光影,面目竟显出些森然意味:
“你猜到了,是不是?”
山河长寂(三)
***
“公子!公子!”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大吼, 宴云笺听出是张道堂,没在意。
他一向风风火火,芝麻大的事在他那都是天大。
宴云笺翻看手边的记载, 他乖乖听了阿眠的话,收拾停当便回了房间。只是呆了一会,实在是闲不住, 便将下边汇总的所有有关古今晓的记录拿来看。
姜重山没让他参与这事,也没说不让,他摸不准对方意思, 偷偷抄录了一份。
外面张道堂大呼小叫,而他正想到关键之处。
他笔随意动:古今晓与他无冤无仇,他确认自己从未见过他。那么, 他的目的便是利用他, 真正想要的上影响义父。
如果义父起兵不是偶然,而是在这庞大布局中的必然……
义父起义, 于何人有好处?
盘算一遍京中势力,无果。但他总觉自己还有遗漏。
不过无论是谁, 此新朝初立,古今晓想浑水摸鱼,此时当是置身京城的可能更大……
“公子!公子您在屋里么?应个声啊!出大事了!”
这声音已经很近了,宴云笺抬头只见张道堂跌跌撞撞跑来,迈过门槛时脚下不稳往前扑了一下, 差点摔倒。
他不得不搁下手中的笔:“你小心些, 什么事这么急?”
“回、回来了!!回来了啊!!!”
宴云笺问:“谁回来了?”
张道堂难掩喜色, 激动的前言不搭后语, 手舞足蹈比划:“师父回来了!是师父啊!您派去留守在东南的那些人把师父找回来了!他没有死!!”
穿堂的风贯身而过,浑身的血液都冻住, 寸寸骤凉,复又滚烫。
能让张道堂如此欢喜尊称师父的不做他想,唯有高梓津一人而已。
当年在山下见高梓津骸骨,他便怀疑其中有鬼,只是那时周身事情太多,桩桩件件分身乏术,无暇亲力亲为,这才挑了顶尖的心腹留在那里查探,每隔几月向他汇报。
上一次来还是他解毒后不久,那时还没什么进展,他只让继续。却不曾想,竟会等到如此不敢置信的好消息。
宴云笺亦难掩激动,疾步上前孩子一样的带了笑模样:“高叔现在在哪?他身体可好?快带我去见他。”
张道堂连连点头,高兴的忘了尊卑,扯着宴云笺胳膊便往外走:“可不是就来叫你,你也不知道忙什么一声不吱。我看师父身体还好,但肯定不比从前了。当年他跌下悬崖不假,只是老天开眼没有收了他的命去。他摔断了浑身的骨头,被在那隐居的村民所救,安置在家中。唉,那地方偏僻,隐在溪水间,故而几次搜寻都没发现。”
宴云笺凝眉:“摔断了一身骨头还叫好么?你看过了,有无后患?”
“不碍事,师父本就是医者,知道如何保全自己。公子放心。是因为他年事已高,经此一遭身子骨才大不如前了。”张道堂抹一把脸,正色道,“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师父说他有急事要见您和将军,将军那边范先生已经去请了,你也快跟我走,师父急得很,叫我们绝不能耽搁。”
宴云笺闻言快步,又想起来:“派人告知大哥了吗?”
张道堂面色有些古怪:“没有。我也不知为何,师父说绝不可让大公子知晓他回来。”
*
一进门,看见坐在长椅上头发花白的老人,宴云笺心中酸楚,慢慢走上前:“高叔……”
高梓津的容颜比当年分离之时已经老去太多,脸上皱纹如沟壑,一道道清晰无比,化不尽的沧桑。
他的年岁比姜重山小,如今看来,却好像要比他大上整整一轮。
看见宴云笺向自己走,高梓津浑浊的双眼浮现泪光,立刻站起扶住正要弯下双膝的宴云笺:“好孩子,阿笺……阿笺,你受委屈了。”
宴云笺忍住哽咽:“我不委屈,高叔,这些年您受苦了……您养好了伤,怎么没早些给我们传个信?”
高梓津叹了一声,拉过宴云笺按他肩膀让他坐下,他自己也坐在一边。
“不是我不想。一开始,浑身筋骨皆碎,若非相救之人颇通药理,只怕也是活不成。”
“第一年的时候,我连床都没有下,后来勉强走上几步路,也实在难以支撑。我也曾写信托恩人帮忙相送,可他不识外面的路,又不敢轻信旁人,几次都没成。”
宴云笺脸色发白:“如此还不严重么?可还需要什么药?我都为您寻来。”
“已经没事了,不过是将养着。”高梓津摆了摆手,目光变柔,低声怜道,“我已经听说此前那些事了,阿笺……”
看来看去,他只道出一句:“……真是长大了。”
当年的宴云笺,在家里渐渐放松紧绷的神经,也敢露出本性中无伤大雅的顽劣。双眼明亮,面常含笑,少年心性起来,连他与姜重山都敢调侃两句。
而如今看透到底,也只剩,稳重二字了。
高梓津道:“高叔疼你。你不要太过自责。”
宴云笺双手交握,喉头一哽,几乎失语。
高梓津张了张口,正要再说话。
“梓津!梓津!”姜重山连连唤着从门外奔进来,他进宫议事,刚出来就听说这事,一路奔驰。等进门看见人,声线一哑,“你没有死,你果真没有死……”
高梓津微微笑了,扶着桌沿站起便要敛衣下拜。
“好了,这是在做什么,你快坐下。”姜重山忙搀扶让他坐好。
高梓津反握他的手:“将军,阿笺,此刻不是咱们叙话的时候,眼下你二人都在,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知你们,这也是我费尽辛苦拖这这条残命不想死的原因。”
他郑重其事,语调凝重无比。
“当年我在为阿笺切脉之时,就发现了他身中爱恨颠之毒。此毒刁歹,这是比直接要人性命还恶毒的手段——可当时,我却不敢告知。”
“实在是太了解你们二人的性子,生怕你们二人选择绝路去走。”
亲近之人,无法避开束手束脚。这番思虑和阿眠一模一样。
高梓津道:“发觉之后我便苦翻医书,终于找到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爱恨颠中最重要的一味药叫断情根,此物乱人心志,而它的天敌是相思草,能够延长爱恨颠毒发——只要一直拖着不毒发,便也算个解毒之法。但此方法只有五成把握,我只能先尽力试了,如若不成再和盘托出,但若是成功了,这件事可谓解决,谁也不用担心——然而,那五成的机会都被人视作眼中钉。为了阻我,不惜将我推下悬崖。”
姜重山双拳握紧:“是谁。”
宴云笺也定定望着他。
高梓津喉结滚动。
六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站在他们二人面前,说出午夜梦回刺了他无数遍的那个名字。
他花白头发微抖,语气转恨,一字一顿:
“姜行峥。他亲自动的手。”
……
这样的姜行峥,是姜眠从未见到的。
压住心中的惊愕,她面上自然道:“猜到什么?大哥怎么讲话没头没尾的?好了,我们先回家。”
姜行峥脚下没动,伸手攥住姜眠细弱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近乎刺骨。力道不大,却也不容人挣脱。
“大哥……”
姜行峥道:“阿眠,我多年谨小慎微,没叫任何人瞧出半点端倪。可连日打击痛苦,又见了你,心中亲切,以至于竟不小心错了半句话。”
他既已打开天窗说亮话,自己也实在隐瞒装傻不得,姜眠紧绷的手腕微微放松,低声道:“大哥,真的是你?”
“是我。”
“古今晓当真奉你为主?他在北境呆过两年,那时候你们便已开始筹谋了吗——是你亲自给阿笺哥哥下了毒?在什么时候?”
“两年前雁鸣山之战。”
姜眠眉心顿蹙。
姜行峥看她面色,道:“就是那次。我假意不敌,宴云笺领兵前去相救——其实我哪有那么不堪一击,不过请君入瓮罢了。他为了护我,被火烧伤了背。你还记得吗,是我亲自给他换的药。”
姜眠不可置信退后一步。
当然记得。
那次宴云笺的烧伤尤为可怖,且在盛夏,疼痛难忍。当时,确实是大哥殷勤为他换药,他们一家还都以为是愧疚之故。
“他冒死救你……你却将爱恨颠顺着他为你受的伤种进他身体里?”
姜行峥淡声:“是啊。谁让我待他那么好。他对我深信不疑。”
他说这话,毫无悔过愧疚之心,姜眠定一定神:
“是,我也信你。那时候古今晓从你身边掳走了我,还将凌枫秋折磨成那般模样,也是你们二人做的一出戏?你是故意让他带走我的……”姜眠心脏发紧,几乎喘不过气,“带走我也罢了,你们为何要对凌枫秋那般残忍?”
姜行峥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因为他撞见了我们密会。”
“他不知死活叫嚣着要揭露我们的阴谋,我本是要给他个痛快,但古今晓的性子你知道,凌枫秋冒犯了他,如何能得善果。”
“……在京城散布谣言
铱驊
,说我曾被掳走失了清白,以致我和阿笺哥哥早日成婚,也是你的谋划?”
姜行峥别过头。
姜眠眼底一热:“说啊……”
他低声:“我……在大婚之当日背叛,才能叫爹爹恨极。”
姜眠心彻底凉下去:“那高叔……”
姜行峥道:“阿眠。你别问了。”
“其实你心里,已经很清楚了。我给宴云笺下了毒,而高叔有没有能力察觉、察觉之后有什么表现……这一切。我心中都有数。我不想害高叔,但是我没有办法。”
姜眠心痛如绞:“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到这种程度?”
姜行峥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欲登基为帝,总要步步为营。唯一的办法,就是爹爹用手中的兵权铺出一条血路。可你知道爹爹的性子,即便他已对赵时瓒失望至极,即便赵时瓒根本算不得明君,他也不会给姜氏蒙上叛逆的名声——他是不会反的。”
姜眠双唇微微发抖:“所以你就赋予他恨之入骨的理由,逼着他起兵造反……”
姜行峥双手扶上她肩膀,微微用力,让她看着自己:“阿眠,这么做,父亲也并不吃亏。成王败寇,若这条路真能成功,也是父亲来做开国皇帝。那是九五至尊,光宗耀祖,不比做一介卑微伏地的臣子要强?”
“你这是在利用他!”
姜眠抬臂睁开姜行峥双手,望着他熟悉的眉眼,却觉陌生之极。
“利用?这怎么能是利用?阿眠,我谋划这一切,让爹爹坐上皇位不好吗?你可知在北境的十年我是怎么过的?你可知道那里有多苦?你知道的!难道你没心疼爹爹、没心疼娘亲、没心疼过我?!因为赵时瓒不仁不义我们根本没有得到与付出辛劳相匹配的任何东西!可是得到那个位置就不同了——我们一家人,再也不用受人欺凌,再也不用考虑这样是不是不忠,那样是不是不孝。”
“爹爹四十年为国征战,都活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可若是他做了皇帝,天下都臣服在他脚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何须看他人眼色过活?国君不慈,可是爹爹……他会是个好皇帝的!”
姜行峥重新抓住姜眠肩膀:“阿眠!若是我的举动让爹爹受到一星半点的损害,也许可以称之为利用,可是我只是为了把他推高,这是为他好,而并非将他当做棋子利用!”
姜眠哑声但:“就算我理解你的心意,我也不能认可你的做法——这是你自己的心思。甲之蜜糖乙之□□。爹爹真正想要的不是皇位,而是宁静的生活。”
“大哥,而且你真的是为了爹爹好才这么做么?你是为了一己私欲,只有爹爹先当皇帝,你才有可能实现你的宏图伟业不是吗?”
姜行峥安静片刻,轻声道:“那你呢?你现在与我说的这些,又真的全然为了爹爹吗?就没有一点点、一点点因为宴云笺吗?他有什么好?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可以原谅他?”
姜眠道:“我现在与你说这些,的确没有半点是为了宴云笺。”
“就算你不为了他,可你对他余情未了是事实。阿眠,我与爹爹进京之后,你以为我会那么愚蠢恰好让顾越发现我的行迹——我是故意让他发现的。论家世品貌,顾越有哪一点比不得宴云笺,你为什么执迷不悟,一定要选择这个对我们家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人?”
“你又为什么这么恨他呢?那些事如若是他真心为之,我断断不会原谅他。可我重新接纳他是因为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大哥你也知道啊——你比谁都知道。”
姜眠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大哥,在这个世上,你最没有资格恨他。是你先用残忍的手段来伤害他。”
“我也没有办法!”
姜行峥终于崩溃,这崩溃已经积压太久:“为了皇位我费尽心血筹谋,可眼看着爹爹收了宴云笺为义子,一日比一日的喜欢他,欣赏他,他又事事压在我头上,文韬武略,我样样都不及他!那我这么多年的筹谋算什么?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将爹爹推上了至尊之位,爹爹还会将我立为太子吗?不会吧?最好的太子人选不是我!爹爹他——在我与宴云笺之间,他从来都没有选择过我!”
姜眠听得心碎不已,为姜行峥,也为宴云笺:“大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爹爹何时偏心过阿笺哥哥?若真有偏心,也是更偏向你一些。他知道你心思重,平日里对你更要照顾,阿笺哥哥也明白才处处让着你,这些你都感受不到吗——”
“是吗。我感受不到。”
姜行峥沉默良久,抬眼盯着姜眠:“阿眠。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的。因为对你而言,到底是谁做皇帝根本没有分别。无论是爹爹、我、还是宴云笺在那个至尊之位,你都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尊贵。要么是公主,要么是皇后。你当然无所谓了。”
他眼中翻涌的不再是昔日疼爱与宠溺,而是近乎疯狂的偏执。
姜眠的心极沉,她的大哥,竟然会这样说她。
他这个样子的确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不愿与他再说,她转身向外走。
姜行峥再一次钳住她手腕:“阿眠。”
姜眠回头,眼眶已然微红,倔强望他。
“阿眠,你这一去,是要回府告诉爹爹我多年谋划,是我给宴云笺下毒,我才是害我们家落魄至此的元凶,对吗?”
姜眠微微垂眸。
如此丧心病狂,她怎能不叫爹爹知道?他践踏了阿笺哥哥的信仰,她怎能忍心让他蒙在鼓里?
然而此事揭露,无论是爹爹还是宴云笺,都必定……不会叫他活着。
姜眠心底两难痛苦:无论大哥怎样说她,或是做错什么,她也还认他是她的大哥啊。
可是,就算不舍,她也绝不会替他隐瞒。
对面姜行峥还在等她答复,大掌始终轻轻握着她手腕,不曾有丝毫放松。
“阿眠,我清楚爹爹的性格,便是亲生儿子,犯下如此有悖人常之事,他也不会手软的。他会杀了我。”
姜眠轻声道:“大哥,你做错的,不是小事啊。”
姜行峥不说话,只是愈发握紧她的手。
这力道非同小可,姜眠道:“大哥,你想把我关起来再不准我回家么?”
他们兄妹摊牌至此,只怕眼下她很难立刻从这里脱身,他很可能会囚禁她,不叫她轻易再见到爹爹。
思及此,姜眠心中开始思索该如何尽最快的时间从这里走出去。
姜行峥低声:“爹爹会杀了我的,你明知我必死。”
他喃喃的这一句听上去是绝不轻纵,而下一刻却手指微松:“罢了。”
“阿眠,我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再偏心于我了。你去吧。”
姜眠有些讶然望着姜行峥,他竟会放手。而他唇含苦笑,不看她。满身落寞。
她心尖酸软:“大哥,你跟我一起回家吧。这些事总要自己来面对。”
“我不回去了,”他说,“回不去了。”
傍晚的风透骨之寒,他单薄的衣衫微微拂动,侧头的模样就像在他们二人之间画下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她过不去,他也永远不会跨过来。
姜眠深深看了姜行峥一眼,终是垂下眼眸,转身向外走。
刚走出两步,突然间胸口一凉。像是一线雪光,寒沁沁的,从未有过的陌生触觉。
姜眠呆呆低头,看见明晃晃的刀尖从自己前胸透出,上边挂着鲜红的血。
姜行峥抽刀时她才感觉到痛,五脏六腑移位般的剧痛,下一刻,姜行峥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阿眠……阿眠……对不起……阿眠……”
他两条手臂剧烈打颤,泣不成声:“阿眠,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脱口那半句话几乎叫我悔断肝肠!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知道你一定猜的到……”
“我大业还未成……阿眠,那些事情若让爹爹知道,他必定会下手杀我绝无一丝容情!可我不想死!”
姜眠渐渐没了力气,身子软软下滑,姜行峥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翻过来对着自己。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再不见任何娇憨柔婉,尽是失望冷色。
姜眠抬手,缓缓抓住姜行峥的衣领,一点一点揪紧:“你杀我……”
“阿眠——”
“你以为这样就能保命、可知你杀了我,爹娘与阿笺宴云笺绝不会放过你……”
姜行峥轻轻摸了摸姜眠苍白的脸,闭了下眼睛,扬起一个惨淡的笑:“不会的,阿眠。你以为方才我在里边在收拾什么?我已经和月照君谈好了,我们会将这里布置的天衣无缝,他们只会认为你我一同被月照君残害在此。”
姜眠微微弯唇:“是么?纵使你将此处布置的再天衣无缝,也是不成的。我出来前一给爹爹留下书信,若我出事,你逃不了干系。”
“……什么?”
姜眠没有回答,闭了闭眼睛。
她能感觉到自己力气渐失,只怕等不到家人了。姜行峥隐忍多年,他的伪装功夫称得上当世之最,唯有这样说,才能令他心神大乱,从而犯错,让爹娘和阿笺哥哥瞧出端倪。
姜行峥嘴唇颤抖:“阿眠,阿眠,原来不是方才……是之前就已经怀疑我了吗?”
“既然如此,你怎敢孤身一人前来见我?”姜行峥不停摇头,“不可能的,我不信,你一定是在骗我……”
姜眠口中一阵苦涩。
怎么怀疑也罢。
孤身一人见他又有何不敢?
他是她的大哥,疼爱她,宠溺她,会在天冷的时候细心为她系好披风的系带,天热时亲自为她打扇直至手酸;挖空心思给她买好看的头面,别人家的姑娘有,他见了定要给她也买一份。有大哥在,她没被任何人欺负过半分。
他是替她遮风挡雨,没让她受过任何伤害委屈的人。
她有何不敢见他?
从看穿他,到他出手杀自己,不是没想过自己也许会出事。可所谓出事,最多,他将自己软禁起来,或是带走。
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他会杀她!
姜眠手指微松,渐渐没有抓紧的力气,一点一点顺着姜行峥胸膛滑下来。
见她如此,姜行峥心如刀绞:“阿眠……你、你……”
她的身躯一刻比一刻瘫软,这种无力叫他脑中渐渐凉下来,一种无法言说的悔迅速席卷全身:“不要……不要!阿眠,对不起……你再坚持一下,你坚持一下,大哥带你去找大夫……”
姜行峥抱紧妹妹,那痛悔一旦开出一个口子,便如同一头猛兽冲破牢笼,将他全身上下嗜咬的体无完肤——他的小妹是这世上最疼他的人,爹娘或许冷淡过他,宴云笺更是用浑身锋芒衬得他暗淡无光,可只有他的阿眠,从未有任何冷落他,她贴心照顾他,永远崇拜孺慕望着他。
他娇柔稚弱的妹妹,怎么承受的住这样一刀?他怎么忍心?
“阿眠,你不要怕,不怕的,大哥在这,大哥会保护你,不叫你有事……”
姜行峥泪流满面,慌乱打横抱起姜眠,看她虚弱的已连话都说不出,心脏直直坠下无比深渊。
他紧紧抱着姜眠便要向外冲,下一刻门里奔出来一人一把按住他肩膀:“你疯了!我看你犯蠢,不出来阻止你还真要带她去看大夫!本就没有多少时间,你还这样浑浑噩噩去送死!”
姜行峥浑身一震,泪都忘了流。
古今晓看一眼姜眠:“你已经动手了,若真有那个志气死,又何必白白搭上她的一条性命?你很清楚她能不能救回来,难道一个两个都去见阎王吗?”
姜行峥嗫嚅着唇,抱着姜眠不肯放手:“可是……可是阿眠还没有断气。”
“已经来不及了!”古今晓低吼一声,“快走吧,你们两个废话这么久,连伪造现场的时间都快耗尽了!我已经给你布置好了,再犹豫下去,就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姜行峥崩溃大吼:“可她是我妹妹!她是我妹妹啊!”
“那又如何!你已经把她杀了!!”
古今晓看一眼姜眠,她双眼紧闭,脸孔雪白,安安静静靠在姜行峥怀里:“你妹妹身体弱你不知道吗?就算不是这样贯胸一刀她都活不成!更何况你自己下的手,你心里能没有数?还不把你手里的尸体放下!别犯蠢了姜行峥!”
死了……
阿眠死了么……
姜行峥瞳仁慌乱剧颤,无穷无尽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低下头,被泪水打湿的脸贴在姜眠脸颊上,无声蹭了蹭。
犹豫片刻,终于缓缓弯腰,将姜眠放在地上。
他把他的小妹放下了。
一阵脚步声渐远,这座小院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天空飘下冰晶玉屑般的小雪,纯白的雪花粒粒站在殷红温热的鲜血上。
姜眠长卷的眼睫轻轻眨了下,慢慢睁眼一丝。
鲜血自胸腹汩汩涌出,身体的力气被一丝丝抽干,渐渐坠到更深的冰窟中去。
视线模糊,又清晰,再次重归模糊。
他们一家,才刚刚团聚啊。
爹爹和娘亲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他们终于可以去过平静安稳的日子,骤然失女,又是为子所杀,他们可怎么办才好?
还有阿笺哥哥……阿笺哥哥……
他吃了那么多的苦。
他怎么受得了啊。
他求过,求自己不要再抛弃他。她答应了,还答应很快回去。
他现在心里还那么脆弱,若是知道他亲手牵给自己的马送自己来此绝路,会不会又自责、把过错算在自己头上。
她好想陪着他啊。
姜眠用力撑起眼皮,而最终也只见世间渐成一线,终于消失成一片黑暗。
***
姜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一切都那么真实,春日阳光透过干净玻璃照进屋里,书桌上摞着高高的练习册,旁边手机振动不停,班级群里,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终于考完了,去哪吃饭啊?”“学校后门……”“难吃!”“文华街有个……”集思广益,后面一串五花八门的饭店名字。
姜眠刚醒,发觉自己午后困倦,捧着手机窝在落地窗边的懒人沙发里睡着了。
手机还在不停震动,她看一眼。梦里就是这个场景,醒来之后,这竟然是现实么。
她眨眨眼睛,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门口传来开门声和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声音,伴随着爸爸含着笑的嗓音:“我家小宝呢,快出来陪爸爸去超市。你妈今天加班,爸爸给你买炸鸡,不告诉她。”
姜眠从屋中走出来,脑中有些空白,站在那里看他:“爸爸,你头发怎么变这么短?”
姜重山摸摸头顶:“短吗?都一个月没剪过了……唉,是不是又变秃了啊。”
不短吗?姜眠歪了歪头,好像……这么看倒也没什么。原本还有些空茫的脑海,看见他,嘴里很自然的说下去:“爸爸,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是不是你的课题结题啦?”
姜重山仰头哈哈笑:“可算结题了,没准是你老爸千年之前同名同姓的老兄弟在保佑。”
他一边调侃,一边打开冰箱往里面放东西:“这次考的怎么样啊?估摸着数学能有多少分?”
姜眠身板一直,仰头道:“我英语能考满分。”
“问你数学。”
“那我说完了,还买炸鸡吗?”
姜重山忍俊不禁:“买买买,怎么不买?老爸瞎问扫兴,再给你陪一杯奶茶。”
那种沉重感消失了。就好像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一切喜怒哀乐都随现实世界而淡化,淡忘。
买回了吃的,姜重山陪女儿看电视,听说是这一阵在网上大火的《叱龙》,刚好讲的是姜重山与宴云笺这对义父子的传奇。这部剧制作班底精良,演员演技在线,一上线便好评如潮。
姜眠心思放在电视上,却不能完全全神贯注,看这个剧,她总觉得有一丝空茫茫的感觉,又说不上遗漏了什么。
电视刚好讲到宴云笺迫害构陷姜重山通敌入狱的那一段,姜眠嘬着奶茶瞅瞅姜重山:“爸爸。”
“嗯?”
“你是大佬,看这个剧情有没有不符合史实的地方呀?”
毕竟大家都知道电视剧是电视剧,历史是历史,历史剧为了剧情冲突,有时会做一些艺术处理。
姜重山还真想了想,原本他做课题做的头大,看剧就当陪女儿,也没往心里去,但女儿问了,他便仔细起来:“大体上还好,只要是涉及到姜重山和宴云笺的艺术创作,原本也跑不出大框架。这两个人本身都是传奇,故事性都很足。”
单拎出一个人的生平已经足够精彩,合在一起,那是无与伦比的千年魅力。迷幻、彭湃、跌宕起伏,令无数学者呕心沥血一遍遍挖掘探寻。
姜重山带着专业的眼光审视:“现在关于这段历史的研究理论呢,分黑白两派。白派认为姜重山是一切的主导者,包括宴云笺假意陷害他入狱、使他有金蝉脱壳的机会都是由他一手策划,最终推翻梁帝的□□;黑派则相反,认为宴云笺在人格手腕上要高于姜重山,是他主张推翻那个腐烂的朝代,不得已用了非常手段,所以当年父子反目是真的,但这两个人理念实在一致,最后冰释前嫌也是真的。这两者的区别呢,就是他们父子俩究竟是谁先跟女皇统一了战线,一人主导,另一人就是附从。”
“不过这个剧么……历史顾问和导演思路都属于白派的,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拍。”
此刻屏幕上正是昏暗牢房,饰演宴云笺的青年演员跪在地上,隐忍痛苦地说着台词,诸如义父你受苦了等等。
姜眠好奇:“爸爸,那你是哪个派的?”
“黑派。”
“你觉得宴云笺比你厉害?”
姜重山哭笑不得:“我是我,他是他。你各论各的,请直呼其名。”
姜眠重问:“爸,你觉得宴云笺比老姜厉害吗?”
“……”姜重山:“也不能是你老爸觉得,是念研究生的时候,选的导师就是黑派。他给我啥研究方向我就研究啥呗,后来研究着吧,渐渐立场才坚定的。”
这两个派别的学说都有站得住脚的理论支撑,白派认为姜重山被女皇封为异姓王,是历史上唯一一个历经两代都被封王的传奇人物,而宴云笺虚名却低,至少没被封王,这证明一切由姜重山主导。而黑派则认为在那段被详实记载的史料中,宴云笺对姜重山的手段可谓狠绝,绝不是一个身处下位的听命之人能干出来的。从他毫不留情的手段,到后面一己之力洗冤,都更印证他才是那个主导者。
姜眠窝在沙发里看了一会儿,渐渐脑中蹦出个念头:“会不会宴云笺,他本来就是个坏人呀?”
“那肯定不会,”姜重山斩钉截铁,“他击退燕夏,肃清朝堂,结束梁帝的□□。为自己的家国正名,杀一代奸臣公孙忠肃。还名姜重山。他身上的争议点是来自于他性格的杀伐决断,这也是他魅力所在,无论黑派白派,没人质疑他底色的善,也没有人质疑他是个英雄。”
姜眠长长哦了一声。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宴云笺坏: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是人人喊打的奸佞,醒来后又觉得荒唐。
连课本上都讲的明明白白,他是一个千古君子。亦正亦邪就是他身上的传奇色彩,以至于到了二十一世纪,还在蒙尘史文中熠熠发光。
姜眠对真正的历史学术不能说了解,但没少看剧看文。在当下这么多历史剧与小说创作中,梁朝末年这一段,都快被各路大神盘包浆了。
那些文字或影视中,宴云笺或善良正直,或狡黠顽劣。有的是姜重山为主角,他便是他的义子从旁陪衬,有的是他自己主导,他聪慧多谋,魅力万千。
后世无论怎样理解、创作,离不开一个大框架——宴云笺,是个正面人物。
就是吧……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姜眠靠在爸爸身上,一条腿搭上沙发背,白嫩的小脚丫一晃一晃。
看着屏幕里那个一袭黑衣俊美沉静的脸,她不合时宜的想:这个演员好像没有那么帅啊,她心目中的宴云笺,不是这个样子的。
要更好看一点?
或是,更稳重、更破碎。
午后风清凉,惹得人好不困倦。
姜眠闭上眼睛,耳边声音沙沙,渐渐模糊、安宁,虚幻和现实光影交错,梦境深沉,不知今夕是何夕。
光影里,有个雪衣素衫的人。他在历史折痕中,走来,又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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