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长寂(四)
这一头, 从高梓津那一句话音落下,屋内许久都没有人再出声。
直到再发出声响,是后面床榻上剧烈的挣扎之声, 只听“扑通”一声,凌枫秋翻身落地。
他爬不起来,如同濒死的鱼在地上踢蹬。
宴云笺立刻起身去扶, 但无论如何,凌枫秋就是不肯安静,喉间赫赫作响, 双臂数次挥在宴云笺身上。
这副仓皇崩溃的样子极其反常,宴云笺半跪在他身旁,却不敢用力怕伤着他, 将床头软垫拿下来供他靠着。
高梓津走来, 一言不发伸手,二指搭在凌枫秋脖颈边:“急火攻心, 先点他檀中天突二穴。”
宴云笺依言照办。
眼见着凌枫秋冷静了些,他微微抿唇, 握住凌枫秋一只手臂:“枫秋,你告诉我。是不是姜行峥将你残害至此?”
凌枫秋浑身一颤,双唇张合,喘.息几声,热泪伴血从空洞的眼眶中流下。
他终于大力点头。
双臂前伸, 数次开合嘴唇, 似乎还有话要讲。
“你撞破了他对我将施的阴谋, 他才对你下的毒手?”
凌枫秋光秃秃的双臂慢慢滑下, 整个人彻底安静下来。
终于,他全身的力气都被卸去, 如同卸去一个背负很久的包袱。他瘫靠在床边,沉重而缓慢地点了下头。
竟是如此。
任凭他和张道堂百般努力,欲破解凌枫秋表达之复杂。问了万千个问题,没想到答案竟这般荒唐不堪。
宴云笺苍瘦的手轻轻落在凌枫秋肩膀上,心头愈发沉坠。
姜行峥为阻高叔,甚至不惜杀他性命。这种决心……他是非要他爱恨颠毒发不可。而凌枫秋此刻的证实,更将所有事情串联在一起,首尾衔合,露出阴谋清晰歹毒的全貌来。
——爱恨颠,是他一直敬重的大哥所下。
姜重山站在后面,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他甚至有些不敢看宴云笺。
重逢时,他捅了他两刀。这两刀有为他儿子征讨的部分。但若是,兜兜转转一圈发觉自己的儿子才是凶手……他又有什么资格恨宴云笺?
他不知如何面对宴云笺,只看着高梓津:“梓津,叫你们都受苦了。是我教子不善。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
“阿眠呢?”忽然,宴云笺打断他。
他抬头望着姜重山。
姜重山脑中空白一刹,与他对视。
宴云笺几乎血液停流。原本问这一句,是他对危险无与伦比的敏.感,身体的本能比心底不安来的更快:“她说要出去,她去哪了?安全么?”
“……”
姜重山的目光令他全身僵硬:“阿眠是不是——”
姜重山嘴唇机械开合:“阿眠……在她大哥那。”
高梓津正不明所以,闻言猛然一怔,连连道:“姜行峥狼子野心,极善隐藏伪装,阿眠断断不能和他单独在一起,快去将她寻回来!”他这数年靠着对姜行峥的恨支撑,早就对他厌之入骨。一听到他的名字,脑中连一丝侥幸都没有。
姜重山咬紧了唇,像是在安慰他,更像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他并不知道你回来了,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阿眠只是叫他回家,她什么都不知,他没必要伤害她……对。他不会对阿眠做什么的。”
高梓津微微松口气:“他伪装的好,还当你们不知道?好……好……他没有伤害阿眠的理由……为了维持这伪君子的模样,他不可能伤害阿眠。”
宴云笺伏在地上的手一点一点握紧了。
他目光下敛。
再抬眼时,一片漆黑深沉。
忽然,他起身便向外走。
“我去寻她。”
高梓津跟上:“阿笺你别急。”
宴云笺摇头,“我不放心……我不放心……”
他的模样还撑着镇定冷静,可姜重山瞧在眼中,不安却渐渐扩散。二话不说,跟着向前走:“我也一道去。”
门口张道堂早就听的惊呆,眼见着这一个两个都这样一副表情出去,连忙道:“将军和公子莫怕,二位是关心则乱了,姑娘好端端的,又没碍着大公子什么,大公子无缘无故出手害她也不是明智之举啊。”
“以属下的愚见,眼下大公子跟姑娘在一块儿呢,两位若是就这么大张旗鼓过去,保不齐让他瞧出端倪,反倒挟持姑娘为人质。不如若无其事,先回府中去,等到他们二人回来,趁他落单,再将其拿下……”
宴云笺推开他的手。
“只要我在场,他就没有能力挟持阿眠。我一定能护住她。”
“他若是跑了,那公子的仇……”
“比起打草惊蛇,终究是阿眠的平安更重要。”
恨与爱,孰轻孰重。他可以一辈子不报仇,但他必须在这一刻就确认阿眠无事。
说完宴云笺谁也没看,也不等旁人。出门扯过缰绳,纵马疾驰而去。
*
纷雪欲重。
这个冬天比往年都要漫长。
刺骨的风回荡在心口,将最后一点热气也带走,离目的地越近,他的心越惶恐不安。
宴云笺翻身下马,将缰绳甩到一旁,步履匆匆,一把推开门。
比凛冬冰雪之气更先一步围在周身的,是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他静立门边,被抽走所有呼吸。
这世上他最心疼、最舍不得的姑娘,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她穿着藕杏色的轻柔绫罗,像一片柔软的云,安安静静躺在地上,身下漆乌的发与鲜红的血一同铺开。这样的景象,竟叫人觉得陌生。
宴云笺慢慢走近。
离她还有十几步时,他双膝一软,踉跄跪倒。这一跪,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头痛欲裂,似有一根钢针从太阳穴穿颅而过,那极致的痛楚雪亮天光,叫人陡然清醒。
宴云笺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疯了一样狼狈不堪膝行向姜眠,好像浑身的骨头都碎了,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几尺之遥,竟磨损衣衫下摆,剐蹭一路零碎的血肉。
姜眠安安静静闭着双眼,温柔无辜,宴云笺苍白枯瘦的手顿在半空,小心落下,在她柔软的脸颊上,大拇指轻轻抚蹭。
好凉。
怎么会这么凉。
宴云笺托起姜眠纤薄的身躯,她那么轻,他却好几次才终于将她抱起来。
一手温柔拢在她肩头将她搂紧,比起他的小心翼翼,她却很残忍,伤口汩汩鲜血濡透他的衣衫,沾在肌肤上,缓缓腐蚀他的肌理骨骼。
“阿眠。”他唤,“阿眠,我来了。”
她不理会。
宴云笺颤声:“阿眠。别不理我啊。”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啊。
抬眼去看,他刚刚打理过的马还温顺立在远处,她古灵精怪说“我要一匹秃毛马”的样子就在刚刚。
他把马牵给她。
而她来到这里,被人杀害。
一念及此,一股腥甜顺着喉管涌入口腔。
宴云笺下意识抱紧人,她就像孱弱的幼猫,在他臂弯中安安静静的,偎贴在他胸膛,却没有让他铭心刻骨的温暖。
他低眸看那伤口——是从后背贯穿的刀伤。他受过贯穿伤,知道有多疼。他的阿眠这样珍贵,他宝贝的不知怎么护着才好,一点伤都不可以的,她怎么受得住?
“阿眠,我求你……你不要这样。”
他拥起她,温柔贴上她苍白小脸,“不要这样对我……我很疼……”
“你答应过我,不会不要我的,阿眠,求求你……”
声声泣血,怀中的姑娘仍然安宁乖巧。
宴云笺薄唇贴在姜眠鬓边,闭上眼睛,眼泪争先恐后涌落,无声染湿她面颊:“阿眠……阿眠我一个人不行……真的不行……”
“我害怕……阿眠我害怕。”
“阿眠……说话呀……”
为什么没有陪她一起?
为什么没有坚持一下?
为了懂事、为了得体、为了不被人厌弃……这些哪有她的安危重要?他应该寸步不离,就算被打骂驱赶都不离开。
珍爱的姑娘,才重新接纳他。转眼就被人杀死在自己面前。
“我好悔啊……”
宴云笺紧紧抱她,问自己,也问苍天:“我究竟做了多少孽、为什么要让阿眠付代价来惩罚我——为何这般不公——!”是他宴云笺的错,为什么要让阿眠受苦?!
随着一声凄厉嘶嚎,漆黑的睫根下流出的眼泪带着淡淡绯色。
渐渐地,绯色变深,含着血色蜿蜒。
宴云笺沉默下来。额头紧紧贴着姜眠苍白无力的小脸,冰冷的唇瓣印在上面,久久不分。
“阿笺!”
姜重山虽落下些,但比高梓津更快,终于赶到,慌慌张张疾奔至前,声都变了调:“阿眠她、阿眠……”
宴云笺抬眸。
姜重山浑身一颤,那目光是他从未受过的。
“是把普通的刀,”宴云笺缓缓垂眼,“看刀口力量角度,抽刀时破坏了切肤的痕迹。目的便是破坏证据。”
姜重山舌根下尽是血腥气,耳边嗡嗡作响,渐渐听不见宴云笺的声音,只伸出双臂去抢姜眠:“我的阿眠——我的阿眠啊——”
宴云笺立刻抱紧了人,像是护崽的野兽,想也不能从他怀中将珍宝抢走。
姜重山老泪纵横:“让我看看……”
“我不给。”
他脸上血泪犹在,含血的眼沉冷防备,第一次没有称义父,字字饮恨:“我会杀了姜行峥。你莫要拦着。”
姜重山脸颊上肌肉翕动:“我不会蒙心护他。不亲手诛灭此贼,我怎配为父。”
宴云笺不再说话。只紧紧圈揽姜眠。
此刻张道堂终于搀扶着高梓津赶到,看见眼前场景,失声道:“姑娘怎么了——”
高梓津回来后,还没有见姜眠一眼。哪知这一面竟是如此景象,既不曾碎了心肠:“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
宴云笺见是高梓津,才微微松了松怀抱。
张道堂扶着高梓津跪坐,看一眼便心中发凉:姑娘双目紧闭,身下浸着血泊。他也是在战场上救死扶伤过多少回的,刀剑伤见过无数,能不能活命,看一眼就大概有数了。
他不忍心看,也知师父医术再高,那也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张道堂扶着高梓津的身体,让他给姜眠查探。
腕间的脉象已然摸不到了。鼻下气息全无。高梓津不死心,又去探她的颈脉。
默了片刻,他忽然激动道:“阿眠还有脉息!还活着!快!张道堂帮我封住她的穴道,快把她带回府里!”
**
梦境中碧天晴好,清风拂面。
姜眠在床上赖着不起,用被包住自己,一叠声嘟囔撒娇:“爸爸,你快把窗户关上,我都考完试了,你让我睡一会儿吧。”
窗户一开,夏日的鲜活与炎热全透进来,瞬间驱赶人的困意。想赖都赖不成了。
姜重山拎个水壶,给她窗台上的多肉浇水:“起来吃个饭再睡如何啊,你想让爸爸给你做煎饼果子?还是煎馒头片?”
姜眠咽了咽口水,坐起来:“煎饼果子。”
姜重山哈哈大笑,转身出去给女儿备餐了。
姜眠正在打算起床,忽闻手机铃响,拿起来一看,是她最铁的死党。已经显示有六个未接了,她一阵心虚:“阿锦宝贝……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赵锦说:“你嘿嘿个死人头啊,你要把我气死。你看看我打了多少个电话,我气的都内分泌失调加乳腺增生了。”
她上来就连珠炮,姜眠哭笑不得,赶紧哄:“我错了,大错特错。阿锦你最好了,我晚上请你泡温泉,能治内分泌……”
“好了好了别满嘴跑火车了,我不泡温泉,我要毕业旅行,我老爸已经同意了,你那边谈判如何了?”
姜眠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我爸爸妈妈好像也同意了。”
“怎么还能好像呢?模棱两可的。”
姜眠也说不上来:“我也不知道,我这几天就像失忆了一样,反应特别慢,但是想一会又能想起来。你说我这是什么情况?”
赵锦很懂:“我太知道了。”
“什么啊?”
“你一定是穿越了。然后本体死了,你就回来了。穿越时候的记忆都没了,那很正常。”
姜眠本来全神贯注认真听,听她胡说完顿时无语:“……嗯,商量商量去哪旅游吧。”
赵锦哈哈笑一会:“去哪呢?江南还是塞北啊。”
姜眠笑眯眯的:“我不挑,听你的。”
“那塞北吧,但也不要太塞哈哈哈……有点北就行,哎?咱们要不去蒙市,女皇故里。”
姜眠微微一怔:“女皇?”
“对啊,凤拨云啊,咱们女人崛起的标杆楷模,历史上唯一一代女帝王朝,那可是——多少出类拔萃的女人啊,啧啧啧。”
电话中失真严重,姜眠甩了甩头,那种懵的感觉又出现了:“女皇……凤拨云?我们的历史上有女皇吗?”
“阿眠你怎么了?你看了个假历史吗?还是野史?也太野了。哈哈哈……凤拨云哎,晋朝的开国皇帝啊。”
凤拨云是开国皇帝。
比大脑更先反应过来的是唇角,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无声笑的傻了。
——对呀,明明是从小就知道的常识,凤拨云开创了一代女皇盛世,她是历史上最有魅力的女人之一。多少事迹至今还被颂扬,她很喜欢她的。
可是为什么,自己好像很新奇般这么高兴呢?
不是口头上说说的高兴,而是发自内心、比自己的事还要开心。就像看见爸爸夜以继日做了那么多努力,最终斩获国家级科研成果奖那样的自豪骄傲与由衷开心。
“阿锦,那我们就这样定下来吧,我也好想去女皇故里看看。”
挂了电话,姜眠来到贴着地图的墙壁边,摸一摸地图上那块小小的文字。这是凤拨云的故乡啊。
心里念着凤拨云这三个字,不知不觉,又眉眼弯弯笑了。
尾声:相思红豆(一)
……
高梓津与张道堂合力救治近三个时辰。
虽然姜眠还有一脉息, 但那犹如空谷落雪,细微的悬于一丝,随时都有可能陨命。
金针封穴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的, 时间紧迫,高梓津用尽了办法,却只见姜眠的脉越来越弱。
姜重山脸色惨白站在角落, 身旁萧玉漓捂着嘴,数不尽的泪水从她指缝间流下,她强忍着哭声, 煎熬等待。
他们二人对面,宴云笺长身玉立,却十分平静。
脸颊上的血泪痕迹已经擦拭干净, 只有双眼还泛着血红, 暗金瞳孔在血色衬托下昳丽异常。
他双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不似姜重山的颓废破败, 或是萧玉漓的心碎断肠。
可张道堂望了一眼,最担心的却是他。
——将军夫妇伤心欲绝, 总归还有人的情绪。可公子平静淡漠,瞧着总觉是于无声处的惨烈,不知若是姑娘有三长两短,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趁着过去拿药,他走到宴云笺身前低声道:“公子, 你别担心, 姑娘还有气, 师父和我都会拼尽全力的。”
宴云笺道:“我不担心。”
张道堂怔怔望着他。
“你去吧, ”他微微一笑,分明是平常普通的笑容, 却回转出凄绝妖冶,“我并未伤心,不必担忧我。”
他不伤心?只怕他是伤心糊涂了吧?张道堂结舌:“公子……”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怎样都会在一起。无论阿眠在哪,我都会陪着她的。生也在一处,死也在一处。”宴云笺平静微笑,说完,还按一按张道堂肩膀,“你去罢。”
张道堂心下震撼,无话可说——是啊,通透了这一点,可不是不用伤心了么?反正姑娘活着他也活着,姑娘救不回了,他就一道殉了。那确实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张道堂原本想劝宴云笺看开,反倒把自己劝进去了:公子的命数被他挂在姑娘的生死簿上,这可倒好,若是失手可是两条人命啊。
他额上冒汗,更觉棘手。
那边,高梓津收回搭脉的手,长叹了一声。
医者每一个细微反应都令人揪心,萧玉漓颤声:“梓津……怎么了?是不是不好……”
高梓津道:“不是。”
“我看……还有最后一个法子可行,就是……”他回头,目光落在宴云笺身上,犹豫了下,一狠心,“阿笺和阿眠共染欲血之疾,眼下,从他身上来想想办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张道堂抿唇道:“师父有所不知,他二人其实……并非是欲血之疾,乃是大昭的血蛊,而和欲血之疾神似。唉,此事说来话长,又复杂的很,但……但公子是没有恶意的。”
高梓津顾不得宴云笺有没有恶意:“血蛊……血蛊……”
宴云笺看他神色,眼眸微动,一点一点有了微弱亮光:“高叔——”
“怪不得!怪不得!阿眠本就体质孱弱,就算不是致命伤,也会因流血过多而死,怎会受了如此重伤还有一线气息,原来是乌族的血蛊在起作用。阿笺,阿眠体内的是子蛊还是母蛊?”
宴云笺立刻道:“是母蛊。”
“这就是了,你的子蛊尚强健,生生不息,必定要保母蛊安稳。母蛊须宿主,这样才间接救了阿眠一命……”
他倏地抬头,目光炯炯:“那就更好了,若是血蛊的原因,我又多几分把握。”
宴云笺薄唇微颤,这一线希望又将他从看透世事拖回煎熬炼狱,重新生出磅礴的希望:“阿眠能救的活么?高叔我可以做什么?”
高梓津道:“想救阿眠,你只怕要遭大罪。”
宴云笺眼眶一酸:“……求之不得。”
姜重山和萧玉漓对视一眼:高梓津是个硬汉,他更了解宴云笺一身铮铮铁骨,但还是说出这种话来。此办法必定万千艰难。姜重山颤声问:“究竟要怎么做?”
高梓津道:“要利用血蛊的存活条件,子蛊生则母蛊不灭。阿眠一口气都靠体内的母蛊撑着,而母蛊需要子蛊供给养分。而今之计,唯有尽最大可能调动子蛊的活性,使母蛊起复,得以延续阿眠这口气生生不息,便可以拖住时间让我处理这道致命伤。”
“只是,子蛊在阿笺体内,若要调动其活性必会刺激它,它受了刺激,定疯狂反噬嗜咬。纵使我能保证筋骨毁坏亦能修复,可此过程,必会反反复复。的确非常人能忍受的剧痛。”
高梓津说的时候,宴云笺的目光一直落在姜眠脸上。
她柔软乖巧地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他爱的离不开眼睛,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深爱一分。
宴云笺眼底浅浅的光渐盛,对着高梓津敛衣下拜:“高叔恩德,云笺没齿难忘。请您即刻施救。”
*
人命关天拖不得,须立刻动手。
高梓津稳定心神,对姜重山夫妇道:“将军,夫人,你们先去外间等候吧。”
他们两人都不愿走。
高梓津劝:“您二位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催动蛊的活性是件很残忍的事情,痛不欲生起来,会不好看。您二位回避会更好些。”
张道堂听着,嘴唇微动:“留下也未尝不可……”
宴云笺低声打断他的话头:“义父,姜夫人,请二位放心,我必定遵从高叔的一切安排,不论任何代价救护阿眠。”
姜重山道:“我不是不放心这个。我……”
他说不下去。
高梓津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说你要保重?要好好照顾自己?
不可能的。没有意义。
但是“阿眠就交给你了”此类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当日因为血蛊他几乎将宴云笺打死,如今,他的掌上明珠却因为血蛊才得以存活。
恩恩怨怨,真是一笔糊涂账。
萧玉漓懂姜重山,开口道:“阿笺……”她第一次叫阿笺,虽不熟练,但是真心的,“你受苦了。谢谢你。”
宴云笺也懂姜重山:“姜夫人不必言谢。义父,能救阿眠是我的福气。”
这个机会,落在他宴云笺头上。他才是想感激涕零的那个人。
姜重山深深看宴云笺一眼,点点头,终究沉默地带萧玉漓退出房门。
他们一走,张道堂忍了半天才有机会说:“公子方才为何拦着我?若将军想留下,那便留么,也能看看你为了姑娘是如何拼命的。”
宴云笺道:“我不想让他们看这些,才发声规劝。”
“可是这样不是能……”
“何必让他们更愧疚为难。不看也好。”
张道堂抿唇,他早该知道公子心思细腻,如何看不透这一层。但他不想邀恩。
他一时无话,那边高梓津已做好准备,走近道:“阿笺。”
宴云笺立刻应:“高叔。”
“我让将军回避的心思,和你们想的都不一样,我要再告诉你一遍:要想充分调动子蛊的活性、以达到保全母蛊给阿眠续命的目的,你要承受的一定是你不可想象的折磨。”
“到底是什么,连我现在都无法说清,我只是想让你知晓并做出选择,”高梓津叹道,“一旦开始刺激子蛊就无法停止了,你是否能承受拼尽全力的刺激。”
宴云笺道:“可以。”
“哪怕这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无可挽回的损伤?”
“是。”
“如果你觉得……”
宴云笺笑了一下。温声道:“高叔,我甘之如饴。您不必再确认了,尽快开始吧。”
高梓津默了默:“好。”
他收起所有怜悯,走回手台边,“我方才想过了,身体强健则子蛊安然,想要令其活泛,只有摧毁它的生存条件。”
宴云笺凝神细听。
高梓津递给他一瓶药:“你把这个喝了。”
张道堂眼尖,看见瓶子脸色剧变,张了张嘴哑声。
这转瞬功夫,宴云笺已接过来,问都不问仰头饮尽。
高梓津转头看姜眠的情况,口里说道:“刚才你喝的是‘残冬’,原来用于刑讯的剧毒,不会要命,但会令人痛不欲生。”
“这毒发作的快,待会我就没有功夫顾你了——张道堂,过来帮我。”
高梓津给姜眠灌下一碗药,张道堂随之默契施针。
与此同时,宴云笺额上沁出一层细密冷汗。
早在高梓津说话时,他已经是勉强伫立。
他听过残冬这毒,梁朝开国时刑狱常用毒药,记载中没有任何一个硬汉抗住这种痛楚,无一不是招供饶求解脱。
如今他领受,筋断骨碎似乎都不能形容这种剧痛。宴云笺默默退到屏风后面,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想重新站起来,但他不是神仙,竟连抑制身躯颤抖都艰难。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身上衣衫已经尽数湿透。
那边高梓津似乎说了什么,模糊在耳中尖锐的阵阵嗡鸣声里。
“阿眠……你去……”
阿眠。是阿眠有反应了么?
“快……给我……你看看……”
耳膜一鼔一鼔震荡,宴云笺眼皮沉重,甚至没有多少心力凝神抵抗,只默念那个无数次救赎于他的名字:
阿眠,阿眠,阿眠。
模糊视线中他抬头,看见张道堂向自己走来。只是这段路,他似乎走了一个时辰那么久。
“公子,”张道堂在宴云笺面前半跪,“师父让我来跟你说,姑娘体内的母蛊有反应了,她的命一定可以保住。”
宴云笺尽力听清,唇角微翘。
张道堂眼中划过不忍:“这个办法是有用的,只是远远不够,虽然你没有用内力抵御剧痛,但是身体会下意识保护自己。所以子蛊调动的还不彻底。”
他抬起手,手中抓着一条三指粗的沉重铁索,声如蚊蚋,“师父说,得暂时穿了你的琵琶骨,令你无力聚气。”
他声音小,宴云笺几乎听不清,但看他唇形开合,又见铁索,心中有了数。
他点头。
张道堂又说:“残冬入体,任何切肤之痛都会被放大数倍,公子可知晓了?”
宴云笺仍旧点头。
张道堂不再多说,铁索前段是尖锐刃尖,他抓着,对宴云笺一侧琵琶骨刺进去。
宴云笺险些发出一声闷哼,咬了牙才没出声。
铁索穿过,近乎崩溃的惨痛,宴云笺仰起头,双目充血,一动不动由着张道堂继续穿自己另一侧琵琶骨。
他不得不拼命想一些珍藏在心、悄悄回忆摩挲的那些美好过往:阿眠眉眼弯弯唤他阿笺哥哥的样子;她环着他的腰,仰头,那个角度那么可爱;被自己抱在怀里的感觉,柔软,温暖。
她鲜活生动,他也跟着浅浅笑了。
张道堂看见宴云笺微笑,微微一怔,随即摇他:“公子!醒醒!”
他这一晃,几乎不令宴云笺痛的魂消魄碎,大脑一瞬空白,眼前阵阵发昏的亮闪,若非一身铁血钢骨,真恨不得一死解脱。
“……怎么了?”
张道堂不忍道:“您最好保持清醒,一会我未必能时时照看您。这种痛是能叫人疯了的,但您……您要珍重自身啊,以后还要保护姑娘呢。”
这种时候,提“珍重自身”,张道堂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
宴云笺似乎叹了口气,也可能是他痛极难忍的闷哼,“我知道了。”
一面说着,他抬手握住刚刚洞穿他琵琶骨的索链,紧紧攥住。
铁索上全是血,张道堂低声:“公子,这只是开始,你……真能承受的住么?”
宴云笺发丝浸湿,缓了很久才有点点力气回复张道堂:“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快去帮高叔。”
张道堂走了。
宴云笺一直抓着这索链,上面冰冷刺骨的寒铁和滚烫濡湿的鲜血,他摩挲,安心又欣慰。
血蛊是他一生之痛。
他初时不择手段,让他时时刻刻厌恨自己,和阿眠在一起,她肯原谅,他不原谅。
他清楚自己不配却贪婪,闭目塞听,卑劣的拥有她。然后装作自己的心没有被愧疚与悔恨磨得鲜血淋漓。
“好在,上天终于,眷顾我一回……”宴云笺声音低的只有自己听得见。
多年前射出的箭矢,最终不偏不倚穿在自己心脏。亲手埋下的罪恶种子,熬成了一剂救自己性命的良方。
尾声:相思红豆(二)
***
次日清晨。
宫城。
凤拨云靠坐在椅中, 随手将刚批完的折子合上扔到桌边,闭目歇息了一会儿,看看窗外。
天色正好, 昨夜的雪已然化了,屋檐滴滴答答落着雪水。
看了会儿,她侧头问一旁服侍的宫女:“东配殿收拾出来了吗?”
宫女屈膝行礼, 恭声答道:“回皇上的话,都收拾好了。清芜阁也收拾出来了,样样都是精细的。皇上吩咐要准备的东西, 奴婢们都精心挑选,一点儿不敢怠慢。”
凤拨云嗯了一声。翻开折本。
不知看了多长时间,她放下东西:“这个时辰了, 怎么还不见秋心回来?你去前头瞅瞅。”
宫女称是, 正欲往出走,一抬眼却看见秋心从门外走进来:“皇上您看, 正说着话,秋心姑姑就回来了。”
凤拨云也听见动静了, 连头都没抬,重新拿起折子翻开,随口吩咐:“秋心在这就成,你先下去吧。对了,去御膳房看看姜姑娘有什么喜欢的, 你挑好的拿了, 先送过去。宫里她也熟, 让她自己玩一会。”
宫女笑吟吟应了。
凤拨云手执朱笔, 口里与秋心聊道:“今早太医院的人来报,说赵时瓒托人偷偷讨要朱砂, 他们拿不定主意。你记着吩咐下去,无论他要什么,统统都不给。再赏他一副镣铐枷锁,非死不能摘下。免得他存着一死百了的心思,不肯好好赎他的孽债。”
话音落地,也不见秋心有什么回应。
凤拨云狐疑抬头:“怎么了?”
秋心神色极其古怪,似悲似恨,凤拨云心一沉,又问:“出什么事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阿眠没进宫吗?那也罢了,朕又没什么要紧事。前阵子才传她过来,太勤了也不好,让她在家陪着父母吧。”
秋心微微张口:“皇……”
这一出声,音就不对。凤拨云放下折子,拧眉道:“到底怎么了。是姜重山拦着不许,还是来的路上磕着碰着了?”
难不成天气严寒,她身子骨弱,生病了来不了?凤拨云沉声道:“若是她身子不好,你就去太医院吩咐医术高明的太医尽快过去瞧一瞧。”
秋心忍了又忍,低声道:“皇上不必再猜了。”
她死死咬着下唇,却撑不住哽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姜姑娘被人杀害了——”
凤拨云翻动折子的手僵硬住。
须臾,她缓缓抬眸,目光阴冷粘稠:“你说什么?”
“姜姑娘,她被人害了……”
“人怎么样——”
“重伤……性命垂危。”
“到底怎么回事?不要问一句答一句!”
秋心垂泪道:“奴婢今早去了姜家,进门就发觉气氛凝重,一问才知出事了,老管家说,姑娘是昨日傍晚遇害的……被人用刀,穿胸而过。眼下,她一息尚存,高大夫在全力救治。”
凤拨云脑中嗡嗡:用刀穿胸而过?
秋心还在哽咽:“姜姑娘身子纤弱,这样的重伤怎么捱的住……好在听闻高大夫似乎有什么办法,里面本来就人命关天,奴婢没忍心添乱。只听说他有几分把握。”
凤拨云静了片刻:“你把太医都带过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是……”
“谁干的。”
秋心禁不住浑身一颤,凤拨云音色刻骨冷毒,天子之怒几见血光。
她微微咬牙,那名字切齿说来,犹不解恨:“是姜行峥。”
凤拨云猛然起身:“……姜行峥?”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凤拨云按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用力到骨节泛白:“阿眠可是他的亲妹妹!那般真心待他,他怎么敢——”
秋心泣道:“具体原因奴婢还不得而知,但是问过管家,说是姑娘发现了他的卑劣行径和未曾断绝的谋位之心,他为了自保,才这样对姑娘痛下杀手!原以为他只是狼子野心,谁知竟如此丧心病狂……”
凤拨云闭上眼睛。
当日,姜行峥用剑尖指着她。这笔账,她没算。
那是看在阿眠的面子上,念着她思念亲人已久,不忍她方才团聚便天人永隔,才强忍满腔杀意,留下姜行峥一条性命。
她这么多年,恩仇必报。就放过这么一个人。
就放过他一个!
“谁曾想,朕当日轻纵竟酿成今日大祸——”凤拨云眼尾因恨意而发红,“姜行峥……他人现在在何处?扣在姜府么。”
“不,半月前他就搬离姜府了,姜姑娘是去寻他回家的……他在杀害姜姑娘后伪造现场,却被姜大人和宴云笺发觉,眼下他已畏罪潜逃。”
“去抓。”凤拨云低低吐出两字,“要抓活的。姜行峥是姜重山的儿子,他不舍得杀,朕杀。”
秋心低声:“姜大人并非不舍,已派人全力捉拿,是要清理门户了。”
凤拨云点了点头:“还算他不糊涂。”
好久没人再说话,终于凤拨云缓声道:“你去安排,这几日若得机会朕要去看看阿眠。”
……
张道堂拎着药箱进来时,外面刚刚收风。
按说屋内该比外边暖和些,可不知什么缘故,他总觉得刺骨。
宴云笺已经在等他。
他静静坐在桌旁,见了他,还微笑道:“辛苦了。”
张道堂垮着一张脸,闷闷放下药箱,取出纱布与止血散,又拿出一把匕首,用淬过酒的麻药浇透。
他这头准备,宴云笺自然而然地挽了挽衣袖,将胳膊伸出放在桌上。
他手臂结实有力,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几条微微鼓起的淡青色血管浮在肌肤上,极具力量美感。只是手腕间足有四五道刀疤,破坏了浑然天成的雕琢,显得触目惊心。
张道堂检查了一下,摇摇头:“公子,您这条手臂已经没有地方下刀了,这最新的两道还是昨天和今早新划过的。这样下去,恐会伤到动脉,还是换另一只手吧。”
宴云笺没有异议,换上另一只手。
这条手臂上肌肤冷白如玉,还无伤痕,张道堂看他一眼,紧绷着唇,拿起匕首慢慢下刀。
“公子稍稍忍一忍,这子蛊活跃的太厉害了,师父说只有放血之法能抵消过子蛊的狠毒,如若不然,只怕您也危险。”
宴云笺道:“高叔与我讲清楚了,我心中有数。不碍事,你只管做。”
张道堂不再说话,眼神凝重,下手愈发小心。
一直用残冬人会疯的。这几天来,他们二人在宴云笺身上试遍了办法,用药,用毒,破肌,折骨,不断尝试调动子蛊的活性刺激母蛊,终于找到最稳妥办法——取半指宽的金针刺十七处大穴,此方法会使子蛊大大受惊,活跃不断,永不间歇。
然而,人是血肉之躯,由子蛊如此横冲直撞会气血涌胀而亡。为了保证子蛊活性而又不使躯体崩亡,只能一轮一轮的放血。
这还是血脉纯正的乌昭和族有愈伤天赋,他们才敢选择这种决绝的办法。若换作普通人,在手腕上来这么几下,早就没命了。
张道堂实时观察着宴云笺,他脸色肉眼可见苍白下去——上一次放血是今日早晨,这才隔了不到七个时辰。若加起来,这几日他流血之多,全身血液算得上整整换过三遍了。
张道堂把控着度,看差不多了,便给宴云笺撒上止血粉包扎起来:“公子,再过两个时辰,又该金针刺血穴了。您若实在不舒服,便抓紧时间歇一歇,等到刺穴子蛊躁动,又是一场折磨。”
“我没什么事,阿眠怎么样了?”
张道堂无奈:“和半个时辰前,你问师父时没什么太大区别。”
宴云笺摸摸鼻子:“我就问一句,你哪儿来这么阴阳怪气的话来噎我。”
你问的能叫一句?张道堂默默腹诽,却也明白他心之挂念:“姑娘伤的太重,她本就体质弱,换作旁的普通人,如此重伤也要救治几天几夜才能从阎王爷里把人彻底抢回来,眼下她还是靠母蛊才吊着一口气。”
“但只要有这口气在,刀口会慢慢养住。会好的。”
张道堂舔舔嘴唇,看宴云笺连眨眼都苍白脆弱,有些担心:“倒是公子,您若是什么时候撑不住,可一定要与我和师父讲,千万不要瞒着。”
宴云笺道:“阿眠的命在我身上,我怎会撑不住。”
“您是肉体凡胎,撑不住也正常,”张道堂叮嘱,“松懈个一两天也无妨,我和师父都会时时看着的。”
“不必,我不想松懈。太冒险了,”宴云笺抚了抚额头,“我是因为失血才显得脸色不好,但也只是脸色不好而已。”
“你手上有准,我身体没事,不用顾忌。”
如此张道堂也不再劝他:“好吧,你有数就成。过两个时辰又要遭罪了,届时便是想睡都睡不成,您快去歇一歇吧。”
“我去陪陪阿眠。”
张道堂瞠目。
行,他可谓是真有精神头。张道堂重新打量了一下宴云笺,感慨人用情之深,实在是当世罕见良方:“……我也不说什么了,您随意。”
他压低声音,“不过,我听前头说皇上今日秘密过府,来看姑娘。也不晓得这个时辰她走没走啊。”
*
宴云笺到姜眠房间,正看见凤拨云穿着利落的黑色披风,头戴兜帽走出来。
他们二人目光对视,宴云笺微微拱手。
正要称呼。凤拨云抬手:“不用多礼。”
宴云笺颔首,他们二人之间本也没什么话要说,当下他没寒暄,打算绕过凤拨云往屋内走。
凤拨云向他撇去一眼:“等等。”
能堂而皇之的在这里,他与姜家之前的恩怨应当已经消磨殆尽。可她还没问过,不能放心:“朕听说了救治阿眠的办法,看你脸色,也知是百般非人折磨。朕只问你,你是自愿的,还是受了姜重山夫妇的逼迫?”
宴云笺道:“您为何有此一问。”
凤拨云冷垂着眼,没有回答。
他又问:“若是被迫,您觉得要用如何条件,才会叫我屈服?”
凤拨云道:“朕不知道。但你这个人,总是叫人看不透彻。”
宴云笺点点头。他最爱的人躺在屋里。除她之外,他被这世上任何人猜忌怀疑都没什么感觉:“没有人逼我。”
这几天他受了不少折磨。身子比平常弱些。站在这儿和凤拨云多讲几句,被寒风一吹,忍不住咳了几声。
凤拨云冰冷的目光上下一扫:“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般弱不禁风?你这副残躯败体,好好养养吧。阿眠喜欢你,你得有能力照顾她才是,弄成这么副鬼样子,像是要随时断气似的,成何体统?”
宴云笺啼笑皆非,猜测她虽然知道他在救阿眠,但不知放血这样的细节,想解释两句,又暗道罢了。
“我晓得了,等阿眠醒来时,我必定以健康无虞,不叫她担忧难过。”
算他识相。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凤拨云多聊一句也不想,点点头抬脚走了。
宴云笺推门进屋。
这两日,姜眠唇瓣已有些浅浅粉色,不像当日那般惨白如纸,看着叫人心头宽慰不少。
宴云笺没在床边坐下,坐着离她太远。他便跪在姜眠榻边,这样身量矮下,能离她近许多。
她乌发尽数散着,柔顺包裹身躯隐在棉被之下,额前几缕碎发垂落在精致小巧的鼻尖,还有一些贴在脸颊上,又乖巧又可爱。
宴云笺微微笑着,舍不得移开眼睛。
注视良久,伸手轻轻为她拢一拢发丝,又摸摸她的头。
她的长发软软茸茸的,极其温柔。
心底的怜一下盖过一下,宴云笺轻柔捧出她盖在棉被下的手。这只手比她手臂肌肤明显要暖的多,应当刚刚被人长久的握在掌中。
宴云笺唇边笑意加深,将脸颊贴在她掌心,小动物一样轻轻蹭:“阿眠,你这样好,谁见了都喜欢,连凤拨云都要来跟我抢。”
“每次召你进宫连住几日,不到十天又让你过去。真讨厌。”
“她那样的性子,又是皇上,我都争不过。以后你可不能太偏心,冷落我太久。”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桌边铜镜倒映出他容颜,他容颜无双,笑起来依旧极其好看。而半束的长发中夹杂着根根银丝,为他这一个羞赧简单的笑,增添许多百转千折的意味。
他已不复少年郎,说起这样孩子气的话,显得又心酸又可怜。
宴云笺低声道:“阿眠,我跟你开玩笑的。我只是有一点点吃醋,一点点。看见有人对你好,其实我心里欢喜的不得了。我真希望天底下所有人都温柔待你,没有人伤害你。”
他双手握住她搭在被外的手,拢在掌心,她细软纤弱的手比他的手掌足足小了三分之一,让他合拢手指都觉得有些空。
将那微凉的指尖抵在唇边,宴云笺细细吻了吻。
“阿眠,快些好起来吧。睁开眼看看我。”
“再给我一次机会,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阿笺哥哥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姜行峥伤你,是不是很委屈?那要醒来与我说啊……不要难过就一直一直的不理人。”
“我很想你。真的很想很想。”
姜眠安安静静躺在枕上,什么回应都没有。
宴云笺疼惜地摸摸她脸颊,与她低语许久,才小心翼翼将她手放回棉被中一一掖好被角,俯身在她额上浅浅一吻。
阿眠这个样子,再用力亲一亲他都不舍得。薄唇在她眉心贴了贴,便怜爱离开。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阿眠容颜安宁,看着总觉得她在微微含笑。像是有什么好梦。
宴云笺视线粘在姜眠面上,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自己所觉是真的,她似乎真的在笑:“我的阿眠这是做什么梦了?这样开心。”
他缓缓俯身,将头靠在姜眠身边,脸颊挨着她纤瘦的肩膀:“阿眠,那我收回方才的话。只要你开心,多睡一会儿也无妨。这段时间你很累了,那就休息吧。哥哥会一直陪着你。”
静静呆了一会儿,忽地宴云笺察觉腕间似有不妥。低头看去,果然见纱布透血,已经晕开了一大块。
怕弄脏阿眠的床褥,也担心血腥味熏着她,他起了身,打算把血止了再来陪她。
这时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好一会儿,才踌躇道了一声:“……公子。”
是元叔。宴云笺起身过去开门:“元叔,您有何事?”他坦坦荡荡。称呼起来极为自然,没有半分往日隔阂怨怼。
元叔张了张嘴,曾经看向宴云笺恨毒无比的目光,如今变为复杂、甚至有些闪躲不怎么敢看他:“公子,我是来告诉你一声……”
“姜行峥已经抓住了。现下人在后院偏房,将军正在审问。”
尾声:相思红豆(三)
风高, 月静。
偏房四周的草高半丈,荒芜杂乱,风一吹, 沙沙作响。像无根的飘萍,哀怨不绝。
偏房内掌着两盏灯,光线不甚明朗。
姜行峥跪在中央, 双臂被反手绑缚着,发丝微乱,衣衫破损, 脸上有些脏污狼狈,想来是近日奔逃的日子并不好受。
他身旁还有一人同样被绑缚极紧,瘫跪在地, 垂着头一言不发。
姜重山原本就不喜欢古今晓, 他做再多歹毒之事,在他心中也不会有情绪波澜起伏。
可是姜行峥不一样。
沉默蔓延了很久, 姜行峥率先开口:“父亲,你一直说, 孩儿才能不佳。到如今我却有些心服口服。原来我真的如此无能,原以为我们二人的手笔,您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却没想到,这么快被您查出端倪,将我抓捕。”
姜重山沉默听完他这一席话。一个字也没有回, 抬手, 结结实实抽了他十鞭。
他的控鞭力道之强劲, 曾经一鞭将人扯成两半, 若非还有话要说,这十鞭下去, 姜行峥早就成了一滩烂泥。但即便如此,眼下他也伤及肺腑,摇摇晃晃喷出一口血。
他被绑缚着,挣扎不得,咳了半天,最终扬起唇角:“父亲如今,已经连一句话都不愿与我说了吗?”
姜重山道:“我不知要与你说什么。你跪在我面前,所忏悔的,竟然是自己能力不足。懊恼的,是没有将我蒙在鼓里。”
姜行峥闭上眼睛,喉结微滚:“爹爹。不论你愿不愿意相信,我真的、真的不想伤害阿眠……”
“那他呢。”姜重山握紧手中鞭子,虚虚指了指一旁一身黑衣头戴兜帽的人。
那人从一开始便静立一边,听到姜重山的话后,才抬手放下头上兜帽,露出一张熟悉苍老的脸。
姜行峥见了,喃喃:“高叔……”
高梓津俯视他,眼底有一丝平静沉缓的恨意。
“你说你不想伤害阿眠。那你高叔呢?难道不是你蓄意所杀?”姜重山失望至极,甚至不能理解,“你在战场上,断过手臂,碎过腿骨,被流箭扎穿心肺——你在下杀手之前,有没有想过自己曾经受过的恩惠?!甚至你杀人的目的,都是为了阻止你给宴云笺下的毒被解!”
姜行峥重重闭眼。
他白净的俊脸上混着鲜血灰尘,终于叹道:“原来不是我做的不好,而是高叔你没有死啊。哈哈哈……原来是我,少了那么一点运气,枉做了小人。早知如此,我又何必……”
姜行峥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
高叔没有死,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哪怕是再早些、再晚些,都不会有如此造化弄人的结果——若早知自己已经暴露,他又何苦白白断送阿眠的性命?
他伏地痛哭,姜重山始终冷眼漠视。
宴云笺和萧玉漓几乎前后脚到的,门虚掩着,他直接推门进屋,路过跪在地上的姜行峥,顿住脚步垂眸俯视。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察觉到宴云笺目光,姜行峥忍了忍眼泪,微微仰头,却没有看他,“就算你恨不得把我吃了,也总有些想问的,想谈的。总不至于下一刻便拔刀将我砍了吧。”
宴云笺眸心寒光彻骨,尚沉得住气,反而是萧玉漓听到此话,忍不住冲上来甩他一记响亮耳光:“孽畜,此时此刻你竟能说出这般没脸的话来!”
姜行峥受了一耳光,神色还是淡淡的:“母亲……”
“不要唤我母亲!”
“……是啊,以我的身份,打从一开始就该尊称您一句姜夫人。”姜行峥微微笑了下,“只是,请恕孩儿无礼,纵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一时片刻也改不了口,还是要叫母亲的。”
他深深叹出一口气,目光环视,微笑道:“我们一家,终于还是聚在一起了。”
姜重山怒极反笑:“一家人?对自己的妹妹痛下杀手后,还能称为一家人么?但凡还有半点人性,都不会对一个手无寸铁力量单薄的小姑娘下如此狠手!更何况是你——阿眠遭你毒手,可知她是牵挂你、惦念你生辰将至一心一意想接你回家的?!”
提起妹妹,姜行峥眼中划过一丝痛楚,抿紧了唇,低下头去。
姜重山移开目光,隐忍片刻,抬眼看宴云笺。
宴云笺明白他的意思:“义父,我没有什么要问他的。他能下手杀阿眠,对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环。您且问,我等着杀。”
姜行峥喉结微动,绑缚在一起的手指微微蜷缩。
记忆中,宴云笺从未用如此语气跟他说话。他对他恭敬尊敬,虽然比他小两岁,却处处照顾优容,如同是他的哥哥一般。
受了这一番漠然之语,叫他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姜重山听宴云笺那么说,心下也是惨然。若说审,其实也没什么可审的——有高梓津和凌枫秋两个人证,杀害阿眠一事他也推赖不掉,甚至他自己也都承认这些。事实清楚,直接杀了也无可厚非。
可父子一场,他实实在在怜惜过他。很多事情总觉心有不甘。
姜重山沉声道:“我有些问题要问,你要如实回答。”
姜行峥垂首,算是默认。
“第一,你是什么时候对那至尊之位生出心思的?”
姜行峥静静道:“从月先生第一天来军营。他私下见我,告诉我他是为我而来。”顿了顿,他继续,“先生推演出梁朝气数已尽,而我,就是下一个天下之主。”
私下里,他习惯叫他月先生,而不是小舅,或者古今晓。
姜重山万万没想到是这么荒谬的答案:“就是他——他告诉你,他推算出你能当皇帝,你就这样信了、还为此丧心病狂筹谋多年?!”
姜行峥道:“我为什么不信!月先生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说第二天会刮南风,阔邱之战可迎借风势叫我们一举得胜,果真如此;他说半月后北胡完颜赤虎会暴毙而死解我们危困之局,也是不差;他说北境之战会在文永十八年春天结束,果然,北胡的先锋大将死在了您铁蹄之下!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应验,您要我如何不信他?!”
姜重山刀一般的目光落在古今晓身上。
那不是一般的目色,比冰更寒,比刃更利。
姜行峥膝行两步,挡在古今晓面前:“月先生并非普通的谋士,他和母亲的师父不一样,他并非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而是真正的先生。他有大本领,能通晓未来。他看见我黄袍加身,也看见宴云笺从高塔跃下粉身碎骨——”
说到这,他浑身一震,对着宴云笺的方向大声喝道:“你还不承认吗?月先生已经算准了你的心思!宴云笺,你不知道吧,早在七年前月先生便断言,如若能走到给你下毒的那一步,你终究会选择这样的死法——你一定会修建一座高塔,按照你们乌昭和族的训诫,残躯碎骨,不存于世,还恩于人。你扪心自问,你为何非要修建姜氏灵塔?打从一开始,你敢说你没有存着从那最高处跳下去的心思?!而这一切早早便被月先生了然于胸,你的结局,本就该是粉身碎骨!”
饶是在如此震怒之中,姜重山的目光也不由转向宴云笺,萧玉漓亦是如此。
只有宴云笺静立不动,一沉默不语。
半晌,他讥笑:“若真如此灵验,眼下结局又是哪般。”
古今晓终于抬头:“宴公子此言差矣,命运之事,本就是毫厘之差,谬以千里。我至今都不觉自己有任何错漏之处,只不过,您神志恢复的确比我想象中要快。我本推断是三年之期,而您不到半年便颠覆毒性,却是我万万算不出的——情义之深,竟能使被蒙蔽了的心肠重见天日。实在佩服啊。”
“宴公子,姜大人,在下并非胡言乱语,八卦推演之术绝不是装神弄鬼。此中学问,无穷无尽,有时您二位不得不信上一二。虽然眼下看来似乎我与主公一败涂地,可未来之数,又哪说的准?”
萧玉漓咬牙道:“未来之数?到现在你竟还有脸说未来之数,你的死期已经到了,我绝不会容你!”
古今晓道:“师姐。的确是小弟对不住你。可是师姐应当知道,小弟文不成武不就,身为男子,却苦于不能一展抱负,奈何老天到底赏了饭,让我在师父衣钵一道极具天赋。无奈,只得另辟蹊径,侍奉未来的天下之主,他日也可得一人之下的尊荣。”
萧玉漓冷笑:“尊荣?你只会用如此卑劣下作的手段来换取荣耀加身吗?”
古今晓道:“卑劣?下作?师姐,恕我直言,你幼时不幸与母家失散,是师父抚养了你,你没少见他用蹩脚的把戏和拙劣的话术哄骗他人。他用这样的手段,换来几个铜板养活了你,你可觉得他卑劣下作?好事落在自己头上的时候,师姐不曾出言愤慨,甚至还为了师父与夫君争执多次,可怎么换在小弟头上就变成这般不堪?难道是因为被欺骗之人换做自己,就受不了了吗?”
这番话听完,萧玉漓一声啐道:“你的歹毒如何能与师父相提并论?师父是骗来几个铜板,但他可曾真的伤人?可曾真的害命?他为了养活我,不得不丢弃自己的尊严,捡好听的话、用阿谀言语奉承他人而讨来赏钱,我怎会觉得他不堪?你又如何能一样?你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他人的性命,手段实在令人作呕。”
古今晓沉默不语,姜行峥却开口道:“月先生也并未蓄意伤害他人。母亲,又有谁生来就愿意伤害别人?他做的这一切,不过是要辅佐我成为一代君王。”
这话听着委实可笑。姜重山道:“那我问你第二个问题,给宴云笺下爱恨颠之毒,是你们何时定下的计划?”
上一刻方才说过并未蓄意伤害,下一刻便要回答这个问题。姜行峥纵手段狠辣,脸皮也没有那么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在我与月先生刚刚熟识之时,便定下了此计划。”
“……什么?”
“十几年前吧。大约是他来军营的第二年。”
宴云笺眉心紧拧,本是半垂的眼眸微掀,阴鸷凝望姜行峥。
姜重山道:“好好回话!那时你还在北境,宴云笺还在宫城。与他相识是几年之后发生的事,你们当时如何能定下这样的计划?”
“所以我说月先生算无遗策,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他那时就已经算出宴云笺和我们家之间的缘分。他说过,宴云笺与阿眠是千年难遇的佳偶天成——他们只要能遇见,那么命中注定,一定会相爱。”
宴云笺眸光沁出血色,缓步上前,姜重山一把拉住他,低声道:“让他说完。”
他身上的杀气掩也掩不住。原本以为只是自己被编入局中,谁知竟是因此原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早早的把阿眠也算上一道利用。
姜行峥就像看不见宴云笺的动作,目光放远,沉沦在回忆中。
“月先生……极擅长八卦傀儡秘术,他请后世游离之魂一丝精魄,窥见后世天机,进而制定出了这个计划。战争结束前的那个冬天,我回京入宫探望阿眠,随行之人便是月先生装扮的小斯,当时趁阿眠睡着,在她身上种了傀儡之术……”
才说到这一句,他被宴云笺当胸一脚踢出几米远,趴在地上咳血不已。
宴云笺面色还算冷静,心中却早已怒极。和阿眠相识以来,每每思及初见都痛悔不已,心疼她一人在深宫诸多不易,还受了他的算计欺负。
如今听到这些,心脏几乎被生生扯裂。
“傀儡秘术,可会伤身?”
姜行峥趴在地上片刻,捂着胸口,艰难爬起来。抿紧唇,却是不答。
宴云笺抽刀走向古今晓,后者面目一僵,咬了咬牙:“不会。此等秘术并不伤身,只是受后世之魂的侵扰,让她眠中惊梦,分不清虚幻和现实而已。”
“她会误以为自己是后世之人,越千年而来,提前知晓未来之事。”
宴云笺捏紧拳头,才将冲天的杀意压下去。想起房里缩在被中昏迷的阿面,心脏疼的气血翻涌,一股腥甜顺喉而上,在口中弥漫开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知晓未来之事?”
姜行峥道:“是啊。是月先生编造给她的事实。可是阿眠她深信不疑。”
“从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她就知道你是一个千古佞臣,会忘恩负义,六亲不认。但在和你相处中,她却自认为了解你的性子,觉得你定是受了冤屈而想要帮助你,哈哈哈哈哈……宴云笺……宴云笺——阿眠她,真的好爱你啊。”
他知道怎么样让宴云笺疼,知道说什么话。能让宴云笺生不如死。
宴云笺没有说话。但喉结滚动,看上去像是咽下了一口血。
姜重山收回目光,从宴云笺身侧走过,站在姜行峥面前俯视。
下一刻,他结结实实抽了他一耳光。
姜行峥半边脸都麻了,嘴角撕裂一个血口:“爹爹,您打我多少巴掌,我都愿意受着。可是我想问您一句,难道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阿眠她就没有任何错吗?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那晚带了宴云笺回家救治,还要劝他绝了死志,不肯接受顾越,甚至在我面前为宴云笺出头——如果不是为了宴云笺做这么多事。她又怎么会死?!”
姜重山笑了一声,很短促。旋即他仰头哈哈大笑,笑够了,他垂下眼,一拳一拳砸在姜行峥脸上。
等停手时,姜行峥侧脸一片青紫,眉骨和眼角都带着血痕。
“我打你,不是因为你杀了我的女儿。而是为她不值。你竟然到现在都觉得阿眠全然为了宴云笺吗?知不知道你离家出走这段时日她问了我多少回、有多担心你?!”
姜行峥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咬牙隐忍。
姜重山多看他一眼都觉厌恶:“你们二人给阿眠种下傀儡之术,接下来呢?”
姜行峥恍惚道:“……月先生说,阿眠本有一桩不错的姻缘,那时她与顾越是两情相悦的——所以我后来才那么想撮合他们在一起。但是,只要宴云笺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姻缘必定会改轨。他们两个人相爱后,宴云笺自然会到我们家来。到时挑拨他背叛你,或。给他下毒。宴云笺是赵时瓒的外甥,被他背刺,您会反的。”
“虽然此事几乎有十足把握,但他们二人仍有错过的细微可能。我不想让此事有一点点节外生枝,既然要做,便要做成。所以,月先生以傀儡之术,让阿眠先行注意到宴云笺。”
“最开始我担心他们二人身份差距太大,阿眠不会把宴云笺放在眼里,所以请月先生操纵傀儡之术,让阿眠坚信自己必须要留宴云笺在身边,否则她就会没命。”说着,姜行峥向宴云笺望去一眼,笑了,“你看,当初月先生说此事有十足把握,我却只怕不够万全。如若我当初就知道你当时也用血蛊打着阿眠的主意,便该相信月先生的话,你们二人,必能见面。以后也会相爱。我也就不费这个事了。”
他之于他,也只能诛心了。宴云笺踢断他两根肋骨,他便要回他一刀。
果然,宴云笺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青白,姜行峥微笑继续说:“后来见时机愈发成熟,月先生便以傀儡之术告诉阿眠,宴云笺会向未来结局那样对姜家下毒手,可她不信。非但不信,让她给宴云笺下爱恨颠,她又护着他,断断不肯。没办法,我只能寻个机会亲自动手了。”
再后来的计划,众人也都明白。姜家落难,姜行峥有充足的借口凶相毕露,以恨意来掩盖自己野心昭昭。
忽然,古今晓道:“啊,其实你们大概对推演之术不甚了解。实际上,未来之事的发展也并非尽是定局,会因每个人的一念之差而不断变动。就比如,若是主公丧失了夺权的心思,我们就不会给姜姑娘种傀儡之术,没有这层干预,姜姑娘和宴公子却仍然会相遇,相爱,并不受任何影响。只不过,等东南战事结束,宴公子会一一扳倒宿敌,为宗族正名。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你们一家便会去北境定居,平稳度日。”
他捏着手指,微微笑道:“看啊,这个结局在我这儿,也是算的出的。只不过,主公心智之坚,不可转也。故而这么平淡无趣的结局,你们是享受不到了。”
宴云笺沉默听毕,勾唇一笑:“你若想比诛心之能,算是找对人了。”
他侧过身,缓步走到古今晓面前,俯视道:“我看你一直悠然自得,似乎对眼下状况还不甚了解。”
“不如你现在算一算。”他说的缓慢,似金石之音,“算算看,你的主公,可还有一丝争权的可能?他的命数,可还能见到明日之升?你的官运,可还像此前所想一般亨通顺畅。”
古今晓眼眸暗了暗,眨眨眼睛,眸中情绪暗涌。他愣了一会抬头看宴云笺,不安地舔舔嘴唇。
似乎落到如此境地,他都没想过自己会输一般,还真捏起手指算了起来。
宴云笺凝眸看着他的手,虽然他不通此法,但只凭借记忆力便能看出,相同的手势,古今晓足足反复了三遍。
“不必再算了。怎么算都是死局,我若还能容忍你们两个渣滓活过今晚,可谓是枉做人一回。”
尾声:正文完结
他们不能活过今晚么?
古今晓不能相信:“不……不, 姜重山……姜大人!姜行峥是你的儿子!即便不是亲生,可我知道你对他倾注的感情,你不会忍心下手杀他的, 你不会允许宴云笺杀他的,是不是?”
姜重山回答他:“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一定会清理门户。”
“不是……不是的……”也许是这句毫不迟疑的话和方才自己所算一一对应,古今晓没了气定神闲, 终于慌乱起来,“主公,主公!您说句话。”
姜行峥呆呆望着前方, 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爹爹,我想死在您手上。”
他抬眼。定定望着姜重山:“您对我厌恶至极也罢, 可我您的敬仰之情是真的。这么多年, 我孝顺您与母亲,您不能否认我也让您开怀过, 欣慰过。如果我今天注定要死,我想死在您手上。”
姜行峥深深吸一口气, 眼瞳渐转,望向宴云笺。情绪一点一点沉淀成刻骨的恨:“我不想死在……我此生最恨之人的刀下。”
被人用这般仇恨的眼神望着,宴云笺面无表情,不曾有任何动容。却是姜重山先受不住:“你有什么资格恨他——”
“哈哈。爹爹,你看啊, ”姜行峥了然笑道, “您又开始护着他了, 我和他之间, 您总是选择护着他。”
“他在大婚那日践踏阿眠,将我们一家押进辛狱司、把我们五马分尸!一桩桩一件件不可饶恕之罪, 可到头来您还是要站在我们之间,背对着他,护着他、与我对峙。”
姜重山怒喝:“是你先给他下了毒!”
“是爹爹您逼我的!”
姜行峥终于大吼:“是您逼我的!是您!把这个人带回家来,您又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呢?他只是您收的一个义子,凭什么和我平起平坐?他有什么资格上战场杀敌、挣得军功、压在我的头上?当年您只带一个人上战场,另一个人就要留在家里保护阿眠,我不是没有给过您机会,我想过只要您不偏心、只要您不偏心我甚至愿意放过宴云笺!可是您还是没有选择我,您明知我骄傲,我不喜欢府宅事务!我等待您的答案,可您还是让我失望至极!!”
“为什么您偏偏选择让我留下呢?难道我真的这般不堪?难道我就不能驰骋战场?我就只能在家宅中保护妹妹、被一堆处理不完的琐事围绕?!”
“所以你引狼入室,故意让古今晓把阿眠带走,是为了报复我么?”
姜行峥静了静:“不是。是因为宴云笺情根深种,却迟迟不开口告白。”
“不告白,就没有大婚;没有大婚,就没有刻骨铭心的背叛。我等不及了。”他说,“不经事,他永远都不会开口。他们二人在外流落一遭,回来后,果然互通心意了。”
宴云笺平静道:“原来你一直这么恨我。明知我被你下毒,还要将阿眠推入火坑。”
姜行峥大笑道:“是!我恨你!从你融入我们家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你恨之入骨!宴云笺,我不能恨你吗?我不该恨你吗?你分走了我好不容易才能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夸赞!你让父亲的目光只落在你一个人身上!”
,他陡然看向姜重山。“爹爹,那么等我费尽筹谋将您推上皇位,我还会是独一无二的太子人选吗?我会吗?不会了!因为我不是你唯一的儿子。更不是最优秀的儿子!不是我要除掉宴云笺,是您将他这样的卑贱之人捧到根本不属于他的高度!我只能把他从高台上拽下来做我的垫脚!否则我永无出头之日!”
姜行峥喘了一下,低低冷笑:“宴云笺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你们都这样护着他?他甚至以这样的卑贱之躯染指我妹妹!!他怎么配!!他只是一个卑贱的亡国奴!!他最后还会——”姜行峥卡了一下,还是愤而继续,“——还会抛弃阿眠!背叛我们一家!难道我不该恨他吗?!”
姜重山冷笑道:“我以为恨一个人,总该有个说的过去的理由。可你恨他,不是因为阿笺做错了什么,而是从最初你就将他视作一颗棋子。从来都没有把他当过家人。你从一开始就预设了自己的情感,阿峥啊——你不觉得你很荒唐吗?”
姜行峥猝然闭眼,两行清泪从紧闭双目中流下。
也许吧。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将宴云笺带入会伤害他家人的角色中。所以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
就连扮演一个尽心尽责的大哥,他都是一面演着假戏,一面忍着厌恶。
他有条不紊进行自己的计划,作为全家中第一个接纳他、对他释放善意的大哥。照顾他,也关心他。而他的灵魂却脱离躯壳,在高处冷笑着看他。
“爹爹,无论怎样,你看不见我深埋在心的苦痛。不知你以为其乐融融的家庭实则早已腐烂不堪,兄友弟恭的表面下,却已经深恨至此。您被蒙在鼓里。还觉得样样如意,家和安宁,哈哈哈…这是你身为父亲没有尽到的责任。是你的错。”姜行峥笑了一下。惨然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好吧,你的亲生儿子就如此不堪。这何尝不是你的失败呢?”
姜重山还未开口,萧玉漓掷地有声道:“当然不算是他的失败。这是你的品行卑劣的原因,和他又有什么干系?你与阿眠,同样都知道宴云笺未来会做什么?她可以因为了解阿笺的品性,而相信他是被冤枉的,去帮他避免不该他背负的东西。而你,你这么聪明,就算有恨,可你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宴云笺的心性?你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的逼他达到你想要的那个结局。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是你父亲的错?”
“你和阿眠分明是一样的,但你的确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垂怜。”
姜行峥怔怔听着,眼泪混着鲜血从眼眶中流下:“是这样吗?阿眠的确善良。可我也有理智,我……”
“我不想听了。”
忽然,宴云笺出声:“义父,姜夫人。我不想听了。”
他在这个家里,一向温顺谦逊,极少直接表达自己的意愿。或者,也从来没碰到什么令他难以忍受而不得不说出自己真实意愿的事情。
姜行峥眼眸血红:“宴云笺,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除掉我吗?连最后一点遗言都不想让我说完?”
宴云笺承认:“不错。让你多活几刹那,我都觉得对不起阿眠。你再多委屈,下地狱去说吧。”
姜行峥嘴唇发颤,忙不迭转头去看姜重山和萧玉漓,而他们二人均沉默,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反驳宴云笺的意思。
宴云笺话落之后,便先行向古今晓走去。
他是个二话不说的主。从来不讲废话。古今晓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求饶道:“等等!等一等!我……我可以发动秘术,宴云笺我不骗你!你不是因为姜眠死亡而伤心欲绝吗?我可以让你们生生世世再聚!你会知道我的能耐的……你别杀我,我现在、我现在就弥补你……”
他慌慌张张捏算手指,嘴中念念有词。
宴云笺早已耐心用尽,抽出腰间佩刀。刀光一横,古今晓人头落地。
那头颅滚了两滚,沾满鲜血泥土看不清五官,嘴唇兀自开合两下,才没了声息。
一个通晓过去、现在、未来,搅弄风云之人,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人头滚地,极近狼狈。
旋即,宴云笺看向姜行峥。
姜行峥声音都变了调,对姜重山惨叫道:“爹……爹爹!我求过您的,不要让他杀我——我不想死在他手上!!我怎么能死在他手上!!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他痛苦的嚎叫终于触动了姜重山。他抿唇上前两步,轻轻攥住宴云笺手臂。
“我杀。”
宴云笺转头看他:“我要报杀妻之仇。”
这话一出,姜重山皱了皱眉,嘴唇微动:“阿笺,我不会对他留情……”
“义父。我要亲自动手。”
宴云笺道:“这世上能让我谈原谅二字的,只有阿眠。若姜行峥还是阿眠的大哥,我才有可能放过。可他动手伤了阿眠,不配做她大哥。我一定会杀了他。”
“爹——不要——”姜行峥痛吼,“我不能死在他手里!凭什么!我怎么可以被他杀死!他是我最恨的人!!”
姜行峥目光死死盯在姜重山握在宴云笺手臂上的那只手。然而,他看见姜重山缓缓放开手。
那口气一松,整个人颓然委顿在地。
姜重山道:“好。阿笺。”
“我口口声声说,你们三个孩子在我心中都一视同仁。可这么多年,都委屈了你。”他说,“我从来没有偏心过你一回,今日我便要偏这个心。”
说完,他看向听得目瞪口呆的姜行峥:“阿峥啊,你从小到大,我都没动过你一根手指头。你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你比阿笺懂事。也不是因为你比他出色。”他一字一顿,轻轻道:“是因为我一直都在偏爱你。”
“今日你便看一看,我偏心宴云笺时,会是怎样的做法。”
姜重山转身,在宴云笺面前深深低下头去:“阿笺……”
“我没有教好我的儿子,也没有保护好我的女儿。我更对不起你。你去罢。”
他闭上眼,转向一边。
宴云笺什么都没有说。
姜行峥看着宴云笺越走越近,不断摇头喝止他。可是他浑身的伤,根本没有任何力气去阻止他靠近。
眼见着宴云笺与他擦身而过,绕到他背后,长刀递出,“噗”的一声贯穿他胸口。
姜行峥低头,看见明晃晃的刀尖从他前胸突出,上面一滴一滴落着鲜血。
这是他杀阿眠时的手法,也是这样长刀贯穿。
好疼啊。
原来是这么疼。
他趴在地上,痛的惨叫出声。恍惚想当时他的妹妹,怎么连一声都没有发出?安安静静的,像她平时那样乖巧。
可是这种疼痛,她怎么能受得住呢?是不是因为太虚弱,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眠、阿眠。他缓缓抬眼,目光一一看过在场之人,他们无一不是目色冰冷,犹带恨意。
这世上唯一一个会因为他痛而心疼的掉眼泪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念至此,撕心之痛犹胜利刃切肤。
姜行峥痛苦哀嚎,边哭边笑,他杀了他的妹妹,他杀了他的妹妹!
他害死这一生对他最温柔的人。而他自己,也被他最瞧不起的人一刀贯胸。他真荒唐,真可笑,真悲哀啊。
鲜血汩汩从刀口中涌出,很快便形成一滩血泊。姜行峥倒在中央,目光发直盯着前方。
穿过众人的身躯,穿过小小的偏房,穿过府宅,穿过京城,穿梭过无数过往。
他看见那年除夕,他们一家围在一起吃年夜饭。
他看见自己笑了。
——是真心的吗?
——是真心的吧……
——可他不是在演戏吗?不是装出一个温和稳重的大哥吗?他……
大脑中最后的思绪只剩这么短,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出答案。姜行峥手微微向前够着,空空的风从他掌心划过,他闭上眼,手掌沉沉坠落。
……
姜行峥的后事草草处理完后,宴云笺对着成复和赵锦的牌位燃起三炷香。
他对牌位跪拜,深深叩首:“兄长,害我践踏信仰的贼人已死。此生我必定珍重此心,再不会让你失望。你与长嫂,可以瞑目了。”
牌位上书礼节是以他长兄长嫂的名义,宴云城与赵锦两个人的名字遥相辉映。
他擅自做主,算是帮兄长娶了长嫂过门,并将他二人合葬一处。不知他们泉下有知,能否感慰。
听手下的人回报,仪华只身一人去了大昭故地,宴云笺对成复与赵锦的牌位拜了三拜,默默良久,道:“让葛行和武清带手下的人暗中跟着保护,不许有半分差池,更不许自作主张打扰。”
姜行峥死讯散下去第二日,张道堂受凌枫秋之托前来寻宴云笺过去一见。
彼时,凌枫秋跪在床边,这时候他的耳朵也已经不大好了,连宴云笺行至身前也不知晓。等张道堂温和按了下他肩膀,他才知道人已经在他面前了。
凌风秋双臂平举,虽然手腕已空,却仍面对宴云笺端正行下一个礼。
这一拜有道谢之意,以及更复杂的心意。他说不出口,千言万语全都融进这深深一拜中。
宴云笺伸出双手将他扶起,发音慢且清楚:“枫秋,姜行峥已伏法,你可以安心了。”
凌枫秋极力分辨,直到宴云笺说了两遍,他才缓缓点头,右臂缓慢笨拙轻轻点自己的唇。
张道堂照顾他多时,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取来纸笔,铺到他面前。
凌枫秋唇角微弯,缓缓俯身,用牙齿咬住笔杆,凝一凝神,一笔一画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死。
写罢,他用两条光秃秃的手臂将纸视若珍宝地捧起来,护在心口,一条胳膊点着中央的字,一条胳膊横在自己脖颈边,做出刀划的动作。
宴云笺失声道:“枫秋……”
凌枫秋跪的端正,从这副残躯败体中,依稀还能辨别他当日长身玉立的风姿。此刻,却执意俯身对他叩头。
任凭宴云笺与张道堂如何扶他起身,他也不肯。磕头的动作渐重,砰砰砰磕在床沿,心意坚定,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终于,张道堂小声说:“公子,当年我就说过,若让人毫无尊严欢愉的活着,不如让人痛痛快快的死。只是那时凌枫秋心愿未了,即便痛苦至极,他也要硬撑着活着,为了将他知道的隐秘告诉我们。如今,大仇得报,万事已结,他是心性骄傲之人,片刻也忍受不得……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目光下至,望着那纸上端正有力的死字——凌枫秋写过那么多字字句句,或因原委复杂,或因字形繁复,而让人猜测不出。唯有这个字,他写的又快又好,也不知在他认不注意时,偷偷练了多少遍,又期盼了多久这一日的到来。
凌枫秋不知道宴云笺将他的心意听进去没有,他只是阻止自己,不让他再磕头。他不管不顾,最后几乎是将头往床沿上撞,喉间泄出丝丝痛苦的呜咽。
终于,宴云笺在他床边半跪:“枫秋,对不起。”
凌枫秋浑身抽搐,不停摇头。
“我会让张道堂给你配一碗药。”
凌枫秋发疯的动作停下来,如久旱逢甘霖之人,拼命向宴云笺方向分辨。
他说:“你的心愿……我成全。”
*
半个月后,宴云笺向凤拨云提了辞行之事。
凤拨云疑惑:“虽说艳阳洲是个好地方,可京城的条件不差,为何不留在京中?况且,此事姜重山不来提,怎么是你来?”
宴云笺道:“京城虽好,但恐往来烦扰,不利于阿眠养身子。高叔和张道堂都说,阿眠身体已无碍,但却不知为何一直不醒,也说不准究竟何时能醒。在京城,有许多无可避免之事,到底不够安宁。”
“至于义父……他见您总觉尴尬,便托我来了。”
凤拨云冷笑:“朕当你们一家都是厚脸皮,不成想也有挂不住脸的时候。他能不尴尬吗?此前以姜行峥为借口,拒绝了朕邀官之请,眼下贼子已灭,朕若再请姜公出山,他又有何话说?”
宴云笺端正拱手:“皇上,义父的确年事已高,戎马半生,实在辛劳。请您念在他功苦疲累,又有开国之功的份上,莫再给他将军之衔。”
凤拨云半晌没说话。
彼时晚霞漫天,彤云万里,微风轻轻过,带着人一丝低叹卷上天际。
“朕会封姜重山为异姓王。艳阳洲便是他的封地。”这是晋朝开国的第一个异姓王,身份之尊崇,其中意义无与伦比。
凤拨云道:“兼领镇国大将军一职。这虚名先让他担着,若无战事,朕也不会要求什么,但若有了战事——宴云笺,你身为他的义子,你就要帮他担下来。”
“是。”
“旧朝都已过去,从今以后既无北胡,也无大昭。公主与皇子的身份都是旧话,你现在是朕的臣子,姜重山辞得,你辞不得。朕看在阿眠的份上,给你些时间,但不是永久的,你可明白?”
她重人才,胸襟格局令人叹服。宴云笺低声道:“微臣明白。多谢皇上。”
两人默默了良久。
“还有一事,朕想了很久。也和姜重山商议过了。”凤拨云道,“他日史书工笔,朕会重新肃清。”
她瞥宴云笺一眼,“这不是为你说话,只不过依照事实,不愿叫人含冤。是便是,非便非。只书旧迹,而不深阐个中原因。”
“再者,你与姜重山二人纠葛本就极深,无论是义父子,或是爱恨颠和后来的背叛——朕不想将阿眠牵扯其中,若后世知道姜重山之女也是你宴云笺的妻子,还不知要如何诸番猜测评判。朕不愿如此,朕会让史官抹去阿眠的痕迹,给她永远的清静。”
他们这些人,避不开后世评说,也无需避开。褒扬也好,贬损也罢,就不是已经作古之人能够管束的了。
可是那些纷扰,他们来担就好了。
活着的时候,尽力护持珍贵之人安稳,得以延续生生世世。
宴云笺道:“皇上思虑周全,微臣亦是此番意愿。皇上先行提出,微臣感激不尽。”
斜阳渐沉,最后的绚烂金光落在凤拨云美艳无双的侧脸:“你去吧。”
“记着,朕只给你三年时间,艳阳洲虽然养人,但若三年还未起色,那京城也是一样的。你便将阿眠带回来,朕来照顾。”
宴云笺离开后,凤拨云独自一人站在风口里,对着巍峨皇城沉默许久。
天□□晚,万籁俱寂。
*
凤拨云登基之初,都由顾修远辅佐在侧,但一整个冬天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到半年便卧床不起。凤拨云感念他操劳半生,保留他的俸禄,允许他在家养病。
而那个时候,顾修远的夫人冯氏已经病入膏肓。
弥留之际,她将顾越叫到床前。
冯氏枯瘦苍老的手紧紧抓着顾越,看着她牵挂一生的、让她无比骄傲的儿子:“阿越……娘放不下你、娘走之后……就更没有人提醒你……好好照顾自己,你要、要学会爱惜自己……”
顾越紧紧回握冯氏的手,只低低唤了一声娘。
冯氏气若游丝:“阿越,娘的心肝肉啊……你父亲他,自私了一辈子。娘也糊涂了一辈子……娘真的很后悔,很后悔……”
顾越柔声道:“娘,您不要这样讲。”
“阿越,阿越……娘真的错了,这些年……无时不刻不在后悔。分明你连听到姜姑娘的名字,都会掩饰不住欢喜的神色。外人看不出……娘看的出……可是娘看的出,却装作不懂啊……都是娘害了你……”
她每说几个字,顾越都要轻轻为她顺气:“娘,是孩儿不孝,任性又固执。没能让您看到孩儿成家。孩儿此生最对不起的,便是您和父亲。”
冯氏摇头:“你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她大张着嘴,气息有些上不来,死死盯着顾越。心头涌起无数嘱咐想要往出掏。
天不垂怜,纵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连一点时间也不肯施舍了。
头一歪,未曾瞑目的眼熄灭了所有光芒。
顾夫人离世后半年,顾修远也在睡梦中与世长辞。顾月连丧考妣,默默独身办完了父母所有后事,一言不发撑起顾氏门楣。
那时他已是而立之年,守孝三年后,说亲的媒人重又登门,络绎不绝。
他一一婉拒,夜深人静之时,听手下细禀姜眠在艳阳洲一切安康顺遂,虽然一直昏迷不醒,但宴云笺对其照顾呵护之温柔细微,实乃当世罕见。
听后,他默了良久:“那就好。好。”
除了好。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彼时,李青霜第三个嫡子都已经出生。顾越去送了份礼。临出门时,被李青霜拉住,低劝:“大人。这么多年了,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顾越问:“考虑什么?”
“下官也不知大人心中想要的是什么。可是,人活这一辈子,总不能对不住自个。想要什么,做便是了,说出自己喜欢的、爱重的。不丢人。”
顾越点点头。
回到府上,他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娘说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是他自己。李青霜也说人要对得住自己。
那么此时此刻,留给他顾越的、能选择的、还是他想要的,又剩下了什么呢?
第二日,顾家放出话来,顾大人立意终身不娶。
**
艳阳洲。
碧空晴朗,万里无云,几寸日光透过嫩绿枝桠,斑驳满地碎金。
宴云笺从外边回来就往姜眠的房间方向走,姜重山看见了,叫住他:“阿笺,你用过午膳了吗?”
宴云笺说:“不急,我先看看阿眠。”
“阿眠就在那儿,不差这半柱香的时间。你用些东西,别亏待了自己身子。”
宴云笺微笑道:“义父,我无碍的。眼下日光正好,我抱她出去晒晒太阳。”
四月芳菲,艳阳洲的桃花都开了。
粉白色的娇花满缀枝头,淡雅清甜,房间内萦绕清冽冷香。
姜眠安静躺在床上,鬓边被人精心簪了一朵娇嫩桃花,卷长眼睫仿若鸦羽般浓密,娇憨乖巧,仿佛降世的小花神偷懒打盹。
宴云笺含笑近前,自然而然弯腰,在她眉心眼尾吻了吻。
轻轻摘下清晨他戴在她发间的桃花,宴云笺温柔托她肩膀,将人抱在怀中。另一只手举起刚刚编好的桃花花环,小心呵护地戴在姜眠头上。
宴云笺亲亲姜眠脸颊,将她打横抱在臂弯里,去府后那片桃林。
春天来临之前,他在那扎了一个秋千。此刻,宴云笺小心翼翼下姜眠,让她坐稳在秋千上,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来。
他手轻轻拨她小脑袋,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一手护着,揽住她纤弱的腰。
“阿眠,你什么时候会醒呀。”他微微歪头,脸侧挨着姜眠发顶,温柔的问。
慢慢悠着秋千,宴云笺眨眨眼睛,侧过来端详她:“会不会下一刻你便给我个惊喜,就能睁开眼睛?”
说完,他把自己说信了,还真期待起来。屏息等了半炷香最后,宴云笺无奈笑了:“好。我的阿眠最有主意,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
“眼下你要继续睡着,倒也无妨。只是眼看三年之期就要到了,凤拨云一月三遍的骂我无用,我又不能据理力争反驳什么。”
宴云笺语调委屈,面上却是疼宠的微笑:“你听听看这像话吗?她是皇上,动不动就威胁我,说到了年底你还不醒,就让我趁早把你带回京城,不让我照顾还不算,还要把我外派出去。”
他看着姜眠,怎么看都舍不得移开眼睛,捧起她娇嫩的小脸轻吻:“阿眠,太过分了,我每日担惊受怕。你疼疼我,醒来吧,早些帮哥哥撑腰。”
而姜眠也稳当的很,听了这么一大堆话,闭着眼睛,安宁淡然。
宴云笺故作叹气,两指柔柔捏了下她脸颊。
艳阳当空,却不炎热。宴云笺起身绕到秋千后,轻轻推起来。
没一会儿,远处跑来一个小男孩儿。手中攥着花枝,疑惑地瞅:“大哥哥,这个漂亮姐姐怎么还在睡觉呀?”
宴云笺认识这孩子,忠义伯的长孙。凤拨云派忠义伯巡视西北境,他们一家前几日刚到,暂时落脚在艳阳洲,与姜王府比邻而居。
宴云笺温声道:“姐姐累了,让她好好休息。”
小男孩儿百思不得其解地挠挠脑袋:“可是姐姐一直在睡觉啊。我每每看见她,都是如此。原来我在家若是睡到日上三竿,父亲定要狠狠责罚我——揪着我的衣领子,把我拎起来摇晃两下,再大的瞌睡也没了。”
他走上前,天真地提议:“一直睡觉,身体会不会僵住?就动不了了?不然我用力晃晃姐姐,姐姐就醒了,让她和我玩一会儿再睡。”
“那可不行。”宴云笺重新抱起姜眠,手势怜惜的像守财奴护着宝贝。好像不这样做,她会被碰伤一样。
他温和道:“秋千让给你玩,不要晃她。”
“哦……好吧。”
宴云笺把姜眠带回家,在姜重山的催促下随意用了些吃食。等再回去,见萧玉漓刚刚为姜眠沐浴过,她手上拿着那桃花环,放也不是,举也不是,僵了须臾,打量着往姜眠头上比,放回原处。
这些儿女情长之事,让长辈瞧见……宴云笺脸颊染了些薄红:“咳咳,姜夫人……”
萧玉漓看见他,更尴尬了,拿着手上的花环:“啊,你来了,这个是……你做的吧?要……放哪儿呢?”
宴云笺摸摸鼻子:“您搁在桌子上就行,方才我……我带阿眠出去,才给她戴的,现下……别硌着她。”
萧玉漓无奈。
看这花环的精心,也就他能说出来别硌着她这种话。藤条打磨的浑然一体,枝桠间的凹凸都被磨平了——对待阿眠的事上,他真是样样精细,虔诚无比
原本对他守着自己女儿一事,她并未看的太重。只想着自己与姜重山是阿眠的亲生父母,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他们更爱她,更无微不至照顾她。
一连三年,却连她都禁不住动容。
萧玉漓放下花环:“其实你也无需这般日日辛苦,休息一两回,没什么的。”
“阿眠一直昏睡不醒,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你这样岂不日日自苦?便是少做些事也无妨的。”
宴云笺一怔,连连摇头:“姜夫人,我不辛苦。也从未觉得辛苦。”
脑中飞速回想,却不知哪里不妥当。怕有梗结,便立刻敬问:“姜夫人,若在下哪里失当,还请您即刻指出。在下一定会改,会更用心照顾阿眠的。”
萧玉漓不可置信望着他:“你……”
宴云笺更恭谨道:“您有任何不满意之处,请您定要告知在下,在下必定用心一一改正。您别……”他低声,“别不准我照顾阿眠。”
萧玉漓啼笑皆非,又觉不大高兴。
——不是,怎么姜重山对他说些休息之语,他就听得懂,那是关切,是他们的父慈子孝。同样的话到自己嘴里,他便慌里慌张,小心翼翼辩白保证。
萧玉漓心道真他娘的服了,难不成她在他眼中就是这般阴阳怪气之人?
她是吗?
抿了抿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的太清楚这是在关心你——也实在太没长辈的深沉了。她抓到一个方向,不悦道:“怎么到了如今,你还是要唤我姜夫人?”
萧玉漓挑刺:“平日里见了姜重山,义父长,义父短,怎么到了我面前,连个称呼也不会叫?我与姜重山夫妻一体,怎么你偏做出这厚此薄彼的姿态来?”
宴云笺听得无奈,想笑,但顾着萧玉漓的脾气,硬生生
依誮
忍住了。
“请义母恕罪,都是云笺不懂事,让您伤心了。”也不知道当年她说若他敢叫她一声义母,她便用鞭子抽死他的话她还记不记得?
萧玉漓挑眉道:“伤心?真是可笑。你爱叫什么叫什么,难不成我还会和你计较?”
说完,她给姜眠掖了掖被子,也不看宴云笺,便扭头走了。
宴云笺摇头失笑,捧了本书守在姜眠身边慢慢翻看,不知不觉天色静静暗下。
府上原本给他留了自己的院子,但他几乎从未去住过,一直就守在姜眠寝室的外间,平常连值夜的仆役也省了,他夜夜亲自值守。这样夜里万一有什么动静,他能第一时间知道。
此刻看时候差不多了,再待下去就晚了。宴云笺给姜眠喂了些水,再把高梓津配的药丸放在姜眠口中叫她含着。
整理好手边的书,宴云笺跪在姜眠床前,护着她的小脑袋缓缓吻了两下,正打算退出去,忽见她唇角微动,竟慢慢翘起。
霎时宴云笺呼吸都停了:“阿眠……阿眠——”
知道自己激动,他连忙平息情绪,双手哆嗦着握住她一只小手,气息失稳望着她安宁容颜。
“阿眠……”他颤声道,“你对我笑了,你终于对我笑了……”
他心爱的姑娘,可知他有多欢喜?
好久,姜眠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娇嫩的唇瓣微微上扬,的的确确是露出一个乖巧清甜的笑容来。
宴云笺屏住呼吸,等了两柱香的时间,这才一点一点松懈,一面微笑,一面无奈揉揉她头发:“好啊……阿眠,这么欺负我。”
大约是他想错了,那不是对他笑,而是美梦中有什么好事,才叫她展颜一笑吧。
“就算不是对我,那也很好啊……只要你笑,阿笺哥哥就高兴了。”
宴云笺闭上眼睛,俯首贴一贴她脸颊。漆黑浓密的睫根微湿,唇角却浅浅弯起。
*
六月底,夏夜晚风习习,一扫白日沉闷,宴云笺抱着姜眠在庭院里看星星。
“阿眠,那一颗星唤作誓心,传说乌昭女神化为彩凤,衔星入苍穹。她会护佑每一个乌族人的心爱伴侣,应允他们的心愿。”
他含笑道:“你说乌昭神明是不是很偏心?也不说多分一颗星出来管一管自己的子孙。我满腔心愿,都无处可诉。”
静风吹拂姜眠额前的碎发,微微拂乱,散在鼻尖与脸颊。宴云笺瞧见了,立刻停止胡说,专心致志为她整理头发。
整理好了,他习惯地倾身,想在她鬓边吻一吻。
“公子——”
范觉大老远跑来:“公子!姜王爷说让你过去一趟呢。这次事重要的很,与割据封地之事有关,这差事皇上要的急。您快些啊。”
宴云笺是真不想理他。
要说这凤拨云也真是会打主意,到他宴云笺这里来挖墙脚。原本她打算重用范怀仁,但范怀仁以年迈为由婉拒之后,她便退而求其次,把范觉要走了。
好好好,她最会用人。
范老先生就留在他们王府,有时帮参谋一些事。王府事务不多,几乎都是些治理利民之事。义父若外出,他偶尔主持一下,也不怎么忙。
原本都挺好,就是这范觉每半年就休沐一次,背一堆差事在身上往这跑。也不知是范觉这人本身就招人厌而自己以前没发觉,还是凤拨云故意的。
“哎呀,公子,您还愣什么呢?皇上拢共就给了一个月的时间,除去来回路上耗费,点灯熬油都干不完,咱快些往书房请吧。”
宴云笺看着姜眠,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范觉还没眼力见:“请吧公子——”
宴云笺认了,抱起姜眠往出走。
“我说……公子——”范觉看呆了,连忙追上两步,提议道,“要不然您把姜姑娘放下一会儿呢?”
宴云笺一怔,暗道惭愧。
他本就不耐烦范觉,一心都扑在姜眠身上,再加上平日里习惯了,走哪都带着姜眠,下意识就把她抱走了。
“你稍后片刻,我先把阿眠带回房间。”
“是。”
照顾好姜眠,宴云笺摸摸她的脸,苦大仇深转身去了。
每次范觉来,议事的时间都不会短。宴云笺从姜重山书房往回走时,已经亥时过半。
他习惯睡前先看一眼姜眠,以防有什么情况。像平常那样走回房间,却还未靠近床榻便心神一凛。
陡然疾走数步,却见床上空空如也。
宴云笺呼吸骤停,手足瞬间变凉。
他的阿眠……他的阿眠……分明乖乖睡在这里,怎么会消失的无声无息?
他离开多久……有一个多时辰,平常人若想闯姜王府,这个时间很仓促。后院有重兵把守,书房在前,他人在那儿,任何细微响动都不会错漏,可后门比前门把守的更严……
思绪算是瞬间的下意识。宴云笺白了脸色,拐出房门便向后门方向急奔。
姜王府一向威名甚佳,平日里并无得罪之人,吃过一次姜行峥的教训,三年来他谨慎无比,若有树敌,绝无疏忽的可能。如若不是来自朝廷,那是江湖么……
“阿笺哥哥……”
宴云笺步伐陡止。
心中多少可能,独独没敢奢望是这样的幸福。
他缓缓转身,心跳如擂鼓的胸膛隐隐作痛,这口气还没呼出来,便被一个娇小柔软的姑娘抱个满怀,声音刻意压低,语速很快:
“阿笺哥哥你怎么在这?你来救我?哦……哎,你在这就太好了,我还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没想到还能醒……但是刚才醒过来看到这里好陌生,我知道自己肯定被大哥关起来了,我就想,趁着没有人看守,得赶紧先藏起来,然后再——”
姜眠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宴云笺一手箍住她细腰,一手捧她后脑,勾头便吻。
气息乱到不见丝毫端方,近乎失控的力道。这样谈不上温柔,可他实在控制不住。
一点也控制不住了。
宴云笺泪如雨下,深吻里疼惜感激,卑微祈求,全部合在近乎凶狠的力道里。他二人唇齿间,尽是他的泪水。
那滚烫的泪委屈,深情,痴爱。
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姜眠被宴云笺吻的有些懵,却也能感受到他有多伤心。一面承受他的吻,一面轻轻拍他背脊。
终于感觉她都快站不住了,他才肯放开她。
只是放开唇,却没放开手。那么高大挺拔的人,抱着她,把头埋在她颈窝。
“好啦,好啦,不哭了,”姜眠像哄孩子一样,“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啊,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没想到她身体还不错,竟然被捅一刀都没事,“阿笺哥哥,我知道你看见我很激动,我也挺激动的,但是我们先躲起来吧……”
没用,宴云笺还是默默流泪。
姜眠琢磨,也许这地方安全?不然阿笺哥哥应该不会这么放心的一直哭吧?
“好啦……我的阿笺哥哥好委屈啊,谁欺负你了,我去帮你理论。”
宴云笺仍然潸然,唇角却不可抑制翘起。
姜眠从他怀中抬头,温柔细致擦去他脸上泪痕:“唉,好多小珍珠啊,够咱家半年的嚼用。”
宴云笺被她哄笑了:“阿眠。”
“嗯?”
“你怎么待我这么好?待我这么好……”
姜眠有点疑惑:她也没做什么,就是给他擦了擦泪……正想着,听他继续语无伦次:“阿眠,谢谢你醒过来……阿眠……”
原来是因为这个。姜眠哭笑不得,缩在他怀里轻轻拍哄:“我不知自己昏迷多久,是不是很久了?”
宴云笺点头。
“啊……对不起嘛,让你担心了阿笺哥哥。不怕了,我以后都不会这么吓你。”
宴云笺低低叹,“阿眠,我再不会离开你半步。”
两次有惊无险,失而复得。他这颗心,这条命,再也经不起第三次。
“嗯……不过,这是哪儿啊?”
宴云笺说:“阿眠,这是艳阳洲,我们的家。”
姜眠惊讶地环顾四周。原来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艳阳洲,山清水秀,繁星满天,果然景色很美。
看了一会儿,姜眠眨眨眼睛,犹豫道:“那大哥他……”
三年没听到这个人,如今再听,萦绕在心间的怨恨已随眼前灵动鲜活的宝贝化风散去:“他已被正法。”
姜眠愣了愣,点点头。
宴云笺揉揉姜眠头发,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两下:“我们往前看。阿眠,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知道,我也不会再离开你。”姜眠仰着头,她刚醒身上还没有什么力气,但知道宴云笺的不安与惶恐,两手撑在他身上,尽力地去回吻他。
安安静静吻了他一会儿,姜眠眉眼弯弯,对他笑道,“阿笺哥哥,我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或者说那不是梦。”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你可能……不太能相信,我原来以为自己是……是很多很多年后的自己。现在才记起,好像不是这样。只是我去过她那里,她也来过我这里。现在又各归各位了。”
这些宴云笺听古今晓说过,心里并不觉得惊异。温声问:“嗯,各归各位了,后来呢?”
后来是最令人开心的:“阿笺哥哥——我现在知道你不会背负任何沉重的骂名了,后世的人,都特别佩服你,你是很了不起的英雄,还有很多人,嗯……翻来覆去的研究你。”
梦中许多场景都加快地模糊淡忘,但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她记得很牢,那便是千年之后他的结局——此前认知皆为虚妄,梦境中的,才是真正被后世坚定的史实。
“阿笺哥哥,我真的好开心,”姜眠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睛亮若星辰,“再不会有人污蔑你,误会你。”
宴云笺轻抚她的脸,拇指疼爱地摩挲:“是么……”
姜眠本在笑,目光一动,却看见宴云笺微微露出袖口的手腕上,有几道深深可怖的疤痕。她心一惊,立马夺过他手臂查看:“这是怎么弄的?怎么会——”
“没事没事,阿眠,你不要多想,”宴云笺忙柔声道,“我不是故意伤自己,这是为了……为了救人才……”
“救什么人……是不是我?”
宴云笺微微一笑,抱抱她,唇贴在她鬓边吻了又吻:“阿眠,我可以救你,是乌昭神明赐予我的福气。”
“你别心疼我,我是因为你一直睡着不见我,这才没心思打扮自己。要知道你今日会醒来,我定不会惫懒忘记涂祛疤膏。”
姜眠在他腰上轻拧一下:“又开始胡说了。”
“嗯……”
“你才不会照顾自己呢,还不是要我给你涂。”
宴云笺眉眼更柔,抱着她,几乎不曾将她揉进身体里:“嗯,是。所以阿眠我不能没有你,你不知道,你一直睡觉,好多人都欺负我。”
姜眠在他怀里笑:“谁欺负你?爹爹和娘亲?”
“包括但不限于。”
“那我以后一一给你讨还公道好不好?”
“嗯。”
宴云笺看姜眠笑吟吟的,目光微转尽是灵动的光。长眉微挑,歪头道:“我忽然觉得……你不会跟他们站在一起吧?”
姜眠就笑,伸出手臂勾住他后脖颈,将他往自己这带:“阿笺哥哥,你低头一点。”
此刻正明月疏朗,漫天星光。
宴云笺从善如流,慢慢接近自己视若珍宝的乌昭神明。
她浅浅贴他脸颊,向上亲一亲他眼中未干的泪。最后才凑到他耳边,声音清甜可爱:“别再让我看见你哭啦,不然的话……我就和他们一起欺负你。”
宴云笺翘起唇角,收紧双臂。
曾恨一日太长,今叹一世太短。
只盼与她,生生世世。
——卷五:长相思·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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