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这个消息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 甚至比晴天霹雳还要炸裂。
“你说你不是病秧子?”
“嗯。”贺重锦面带笑意地点点头,“从始至终都不是。”
最初他说过是自己病弱是因为吃药,所以才伪造出病弱的假象隐瞒贺家人。
江缨别过头, 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震惊, 但还是叫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耐心道:“缨缨,我若真是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在世家公子的比试之中, 轻而易举拿到魁首?”
联想到之前贺重锦在比试中的种种突出表现, 的确,他从头到脚都全然不像是一个足不出户的病秧子。
只是,令江缨怀疑的是, 倘若贺重锦在瞒着贺府之人, 可比试过后,贺尚书和贺夫人他们并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来梅园质问贺重锦此事,难道他们早就知道?
“怎么了缨缨?”
江缨这才回过神来。
“其实贺公子。”江缨也不妨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知于他,“我之前托人打听过你,这汴阳城之中,无人不说你是个病弱的, 还是个其貌不扬的, 我也偶尔说过一些。”
偶尔两个词, 用的绝妙。
她清楚记得,刚得知自己与贺府的那门亲事时, 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逢人便就说‘我不要嫁给贺重锦。’‘他身体不好’‘他丑的难以入目’之类的话。
那时候正值年少, 她为了让江老爷去贺府退了这门亲事,所以才想出了这样一个亡羊补牢的办法。
后来江缨想, 这些话还在没传到贺重锦的耳朵里,只要她不说,贺重锦就永远也不知道。
世事难料,最后竟是这样毫无防备的将心底话告诉了贺重锦。
“我从前不想嫁给你,所以就刻意和别人说,你不是什么良配之类的话。”
说着,她抬眼打量着贺重锦的反应,想看看他会说什么。
闻言,沉默良久后,继而笑道:“若真是这样,那正合了我的意。”
他果真是还是像以前那样纵着自己,江缨想。
夜深了,月亮掩藏在乌云之中,露出小小半边,纷纷扬扬的小雪下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
“贺公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贺重锦抬头望着面前佛像,眼中波光流转,缓缓说道:“因为,只有扮做弱者才会被忽略,也只有扮做弱者,才能悄然无息地给敌人致命一击。”
敌人?
江缨听到这两个字,下意识地想到了贺尚书和贺夫人。
原来,他竟然这样恨自己的亲生父母,恨到假装自己生病,换取怜惜不成,还要暗中除掉他们。
贺重锦视父母为仇敌,未免太不知生养之恩了。
想到这里,江缨抛却了这样的想法。
这些日子虽然与贺重锦相处的不久,他的为人她尚未下一个定论,可贺尚书和贺夫人他们的为人,历经上一世的她是知晓的清清楚楚。
能让贺重锦说出这样的话,必定是做了深恶痛绝,对爹娘再无亲情可言的事。
“我能理解贺公子。”江缨道,“若贺夫人付诸在你身上酗酒难以承受的痛苦,其实这个生恩,不认也罢,就像你说得,人总要为自己活一场。”
然而,江缨并不知道,贺重锦所说的另有其人。
是那个暴戾肆意的舞阳侯之子,他的亲生弟弟萧涣。
为了不被萧涣发现自己的存在,贺重锦足不出户地留在贺府那么多年,当别的孩子在外面嬉笑玩闹的时候,年幼的贺重锦一个人被关在家中,为了解闷,只能一头扎进书卷之中。
那种感觉,他再也不想承受第二次了。
“我让殷姑姑调制出可以让我身体虚弱的药,每日服下,造成我病弱的假象。”随后,贺重锦转头望向她,逐渐认真地说着:“现在,我亲口告诉你这些,你就没有不想嫁我的理由了。”
“我”她一时哑了半天,才道,“贺公子的确算得上是良人,可是”
提及伤心事,江缨的语气低了下来:“江家早已不是汴阳城第一富商了,我也不是千金嫡女,配不上贺公子的。”
贺重锦眼中笑意淡去,随后是片刻的无言。
她以为,他会说自己并不在意这种和其他人一样安慰人的话语,让她安于现状,心里却总是过意不去。
“缨缨。”他竟是笑道,“你真若觉得配不上我,就努力去实现,如果你拼尽全力终归实现不了,倒也无妨,我从未觉得贺府大公子的这个身份高人一等,也不想”
江缨眸光渐亮,这样的回答无疑是触动了她不为人知的内心。
从前,江家还未倒势时,她无忧无虑,一切随心,大家的都喜欢江缨开朗活泼的性子。
有漂亮的衣裙首饰,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花唯独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
“我还是那句话。”贺重锦笑得温和,“无论结果如何,无论现状如何,你能相信的只有你自己。”
沉吟了片刻,江缨突然茅塞顿开:“我明白了,结果到底如何,唯有试一试才知道,多谢贺公子。”
“哦?”贺重锦倒是好奇,“缨缨明白什么了?”
“江府逢难,在贺府立足生存,这只是次要之事。”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最主要的是要做生意,做得越大越好,像当年的祖父一样。”
于是,江缨滔滔不绝地对贺重锦说着关于她的以后,她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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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切实际,不过贺重锦却一样一样,认认真真地听着。
此刻,夜里的南安寺空无一人,不知为何没有关上的寺门就这样敞开着,无人关上。
随后,一只强壮的母虎沿着地上残留的气味儿一路上了山,踩着阶梯一步一步地来到了这寺门前。
它肚皮蓬松,上面挂着膨胀明显的母乳,一看就能看得出是刚生了虎仔不久。
它在寺门外踌躇片刻,观察着里面的情形,母虎发觉里面空无一人,便迈开四肢进入了寺院之中。
另一边,安禅和尚正仔细端详着这块北红玛瑙,经书之中说,这是大地之子与凡人女子身躯的凝合,也不知传说究竟是真是假。
倘若,这世上真的有神明,这么多年,自己刻苦努力钻研佛法,想要成为一名像静悟住持那样德高望重的大师,为什么就是天不遂人愿呢?
安禅和尚叹了一口气:“害,不知一个素未谋面的贺家公子为何要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呢。”
北红玛瑙究竟有没有扭转生死乾坤的能力,安禅和尚也难以确定。
正钻研着,小和尚回来了,回来后还把门插好,安蝉觉得奇怪,便问道:“弟弟,你为什么要锁上门?”
小和尚看着自己的哥哥,如实道:“是住持叮嘱我的,她说夜里天寒,让我们一定要锁好门窗,不能出来。”
“住持?这话真的是住持告诉你的?”
小和尚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我想问她为什么,住持也不让我多问,我怕挨打,就没再问下去。”
安禅和尚一时也不知是何情况,今天发生的事无疑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仅有人将北红玛瑙这样的东西交给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和尚参悟,更是连向来不关心他们的静悟住持都一反常态。
*
佛堂之内。
贺重锦和江缨还在跪着,兴许是上一世被罚得对了,一夜不睡,江缨仍旧是精神抖擞。
不过,贺重锦能支撑得住吗?
转头看去,他依旧是面无倦色,瞧着没有半分倦意。
虽然他是用药伪装出自己病弱的假象,但,若不是像上一世的她那样吃惯了苦楚,体质不会这般异于常人。
贺重锦的身上,似乎还有很多的谜团。
假死、病弱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突然,耳边传来粗重的嘶吼声,起初江缨并没有警惕,突然,贺重锦骤然喊道:“小心!”
下一刻,她被贺重锦扑倒,猛虎扑了个空,佛像前的供桌倾倒,桌上供奉的瓜果和鸡鸭鱼掉落了一地。
江缨这才看到了方才攻击他们的庞然大物: “老虎?”
南安寺中怎么会有老虎?!
可那猛虎却看都没看地上的东西一眼,目光凶狠地盯着贺重锦与江缨,显然不是为了觅食才攻击他们。
江缨被贺重锦紧紧护在身后,他抽出一把泛着寒光的防身匕首。
她攥紧他的衣衫,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对贺重锦说:“贺公子,它形影单只,如果有机会,你就逃,不用管我。”
贺重锦第一次对她斥声道:“缨缨,别说傻话。”
老虎的步伐虽未停,但始终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摆出一副攻击姿态,露出的尖锐獠牙仿佛要将他们撕成两半。
就在老虎发动第二次攻击的时候,一道银光闪过,随之而来的鲜血淋漓,插在老虎背部皮肉里的是一只铁花镖。
在外留守的殷姑姑及时赶来,拔剑出鞘,与老虎搏斗起来。
“公子快走!”
闻言,贺重锦当即拉住江缨的手,奔出佛堂,而猛虎似乎无心与殷姑姑纠缠,一心要追上逃离的二人。
“贺公子。”大脑飞速旋转,江缨这才意识道,“有人要取我们的性命。”
“嗯。”贺重锦怎能不知道这一点。
之前马蹄铁一事,他的心中从未有过惧怕的念头,可现在不仅仅是自己,江缨也免不了受到波及。
马车就在山下,贺重锦和江缨却没能下得了山,他们与一只雄虎碰巧相撞,夜色里雄虎的眼睛泛着微微的绿光。
一公一母,显然是夫妻。
那边的殷姑姑还未解决得了雌虎,贺重锦攥着江缨的手一紧,视线落到山顶,当机立断道:“走。”
他们沿着山路一直往上跑,不知奔跑了多久,将隐蔽在树林之中,等待天亮后,寺庙的人赶走老虎。
寒风刺骨,江缨蜷缩成一团,身上只穿了一件素衣,冻得瑟瑟发抖。
贺重锦显然没好到哪里去,脸上虽没显现出来,嘴唇冻得毫无血色。
贺重锦见状,一把将江缨抱在怀里,反复揉搓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暖和一些,江缨一时觉得不自在,挣脱了两下,便没再动了。
牙齿都冻得发颤,江缨开口问他:“面对两头老虎,殷姑姑一个人会不会出事?”
他答:“殷姑姑武功高强,即便杀不死那两头老虎,她也能全身而退。
江缨看着他俊逸的面庞,向来沉静的贺重锦此刻眉头紧锁,额角溢出一层薄汗。
这里没有蜡烛,不能生火取暖。
贺重锦心里十分清楚,距离天亮约莫还有三个时辰,即便没被老虎吃掉,在这里呆上这么久,也许会被活活冻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山间的冷不同于佛堂,很快将江缨身上的体温席卷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二人相互倚靠中残存的温度。
“贺公子,你是不是后悔了?”江缨颤抖着嘴唇说,“后悔来到南安寺。”
她不知道,无论如何贺重锦都会来南安寺,将北红玛瑙交到安禅和尚的手中。
结果,他温声反问她:“缨缨,你后悔没有阻止我来南安寺吗?”
“我后悔什么。”少女的睫毛早已因寒冷结上了一层薄霜,“来不来南安寺,是我们的自由,若要怪,就怪那个设计要娶我们性命之人。”
意识逐渐朦胧,江缨原以为只要再忍一忍,转眼天就亮了。
可再睁眼时,黑夜依旧是黑夜,天边隐隐露出一抹光亮,那是不足以覆盖月亮和漫天繁星的微弱光亮。
“缨缨,别睡”
任由贺重锦唤江缨一遍又一遍,她的眼皮还是很沉,紧握着贺重锦的手逐渐松弛下来。
自己大概要死在这里了吧,江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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