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得是多少次了, 或者说阿雾知道，白摇七本就该如此。
她的神情永远淡漠如冰，永远不被外物影响, 永远冷静肃然。
不管他落到多可怜的境地，她都不会对他伸出手。
可他的目光扫到了白摇七身边的碎湮。
白摇七唇边温和的笑, 俩人并肩的背影忽然闯入他的脑子里。
他本该退下，找个地方藏起来, 脚下却像是生了根。老头疯魔一般捶打着他的肩头：“魔鬼！你怎么敢出现在大街上的，都怪你！都怪你！”
阿雾一动不动地站着, 昂起的头低下去，从白摇七的角度，能看见他细密的睫毛, 在眼下打出蝴蝶翅膀形的阴影。他抿着嘴，束好的发被弄散了，又变成了过往可怜而无辜的模样。
饶是众人再冷漠, 不凑热闹, 也被此处的动静吸引, 三三两两的人聚成团，悄悄议论着这里。
碎湮终于出手, 他将老头往后一挡：“老人家，您可能误会了什么，我们只是过路行人罢了。”
老头张牙舞爪：“魔鬼啊！这样的恶鬼怎么能靠近神女！把恶鬼烧死！烧死！”
“好好好，您和我这边来，”碎湮边安抚边将人带离, 他想让阿雾离开, 却见这少年只是低着头，便看向了白摇七。
白摇七轻轻地揉了揉手腕, 指尖一牵，将皱了的衣袖整理好，往城门靠过去。
“我像不像一条狗？”阿雾的声音传来。
白摇七止住脚步，她没说话，就见阿雾沉默地让到了一边。
“处理好了，这个老头是瞎眼，在城门这里很久了，我也不知为什么会突然如此。”碎湮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阿雾，对白摇七道，“咱们走。”
“嗤，”碎湮话一说完，角落传来嗤笑声。
老头刚刚躺过的角落里，又来了个小叫花子，和老头差不多的打扮，只是眼眸明亮。
“你笑什么？”碎湮看过去。
小叫花用竹竿对碎湮腰间一点：“你们这群笨蛋，我是第一个见到被他忽悠住的。”
碎湮一愣，去摸胸口：“我的钱袋？！”
小叫花乐呵呵的：“丢了银子就罢了，还任由你们的同伴被他的鬼话活生生骂哭，哈哈！那老头每看见穿金戴银的都要冲上去喊一遍神子和魔鬼，你们是唯一当真的哈哈哈哈！”
骂哭？
碎湮意外地看了眼低着头的阿雾。
“笨蛋东西，就你们这样还想进无妄城？可别第一天就被吃干抹净了。”小叫花留下一句话，身体狡猾地一转，竟然就着无妄城下面的狗洞，直接钻了进去。
碎湮脸色微微涨红，他迟疑地看向白摇七：“海主，我……”
白摇七竟然笑了：“她那嘲讽针对的不是你。”
阿雾愕然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和小兔子一般。
白摇七走到他面前。
她将一件东西递出来，阿雾瞳孔尖锐地一缩：“这……”
巴掌大的骨笛静静地躺在白摇七掌心。
“拿去。”
阿雾没想到骨笛还在，而且就在白摇七手里，他没敢伸出手去接，只是问：“什么意思？”
白摇七忽然朝他逼近了一步，阿雾下意识后退。
“我问你一个问题。”
阿雾懵了：“你说。”
“姬如月兄妹，是不是受了你的精神控制才作恶的？”
阿雾迷茫地瞪大眼睛，像是被这个问题惊到了：“什么？！那当然不是，我……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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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做了很多坏事，但是我……”
他着急地解释，手足无措。
他的反应太自然了。
白摇七轻轻捏住他的手，将他掌心翻过来，放上骨笛：“那么，跟上来吧。”
阿雾死死地扣紧了骨笛，上面碎裂的痕迹很新，像是做梦。
出阳光了，穿透了灰雾落在他身上，激起微微的暖意。
他恍惚间回到了那一日，控制姬家兄妹，让他们堕落成次鬼的那日。
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俩本就动了修炼堕鬼的术法。
他甚至让他们跳过次人，进化成了次鬼，论起来，还得谢谢他呢。
阿雾看着前方的白摇七，嘴角荡漾出一抹单纯天真的笑容，跟了上去。
欢奴等人追上来的时候，就察觉出来了氛围的不对。
阿雾虽然仍旧立在旁边，但那股阴沉的气质终于荡然无存，甚至有两分轻松之意。
只是——
“你头发怎么了？”欢奴问道。
阿雾用绳子潦草地绑了个发，他摇摇头，手心捏紧了兜里的骨笛，素白的脸上竟是露出个小小的梨涡：“我没事。”
这就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了。
欢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如此高兴总不是坏事，她招呼道：“那咱们走吧。”
无妄城城门没有守卫，只是来来往往的人打扮的总是很累赘，有裹着头巾的，有披着厚重披风的，有用兜帽整个裹住半张脸的，还有轮椅进出的，下半身都藏得严严实实。
这里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阳光洒下来，将笼罩着的雾驱赶得一干二净。
“诸位要去哪里？”进了城中，碎湮看向了龙壬等人，“我可以派人送你们一程。”
欢奴撩了撩头发：“我随遇而安，多谢贵人护送我安全到达王城。”
“此处还不是王城，”龙壬沉下声音，“要拿到通行令才能进王城，我的通行令遗失在了矿区，打算去姬家分部看看情况，楚大人会与我一起。”
欢奴诧异：“竟然还不是王城吗？”
龙壬抿唇，他看向欢奴：“你想进王城吗？我可以携你一起。”
他微妙的态度，欢奴不是没注意到。可她不懂，她一个出身那样卑贱，遭遇那样肮脏的人，怎么会被姬家人……
她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多谢龙公子，但不用了。”
龙壬眼神黯淡下去，点头：“大人，碎湮公子，诸位，在下告辞了。”
楚临真施礼：“希望咱们后会有期。”
欢奴在俩人走后，也同俩人告别。
“哼哼，本来应该只剩下我们几个无尽海的人，怎么还有人硬要留下来呀？”百晓灵阴阳怪气的。
碎湮转身看阿雾：“阿雾公子，我先给你安排住处如何？我们要在无妄城办点事，等有机会进入王城，还请公子带路。”
我们。
阿雾瞳孔漆黑，他没管碎湮，只是看着白摇七。
白摇七说：“走吧。”
碎湮意外，百晓灵却撇撇嘴，像是不怀疑这个结果。她鬼鬼祟祟地将碎湮拉到一边：“我和你说，那小鬼就是靠着卖可怜一步步地赖上海主的，海主偏偏还吃这一套，真是见了鬼了。”
碎湮盯着阿雾的背影，这个少年身量很高，但十分消瘦，还经常微微弓腰，所以显得万分孱弱。
但这个人类总是给他一种很强的不舒服的感觉，他对海主的觊觎……
他最后说：“咱们走，海主不会被小小人类迷惑，百晓灵你放心。”
百晓灵叹了口气，晃头晃脑说：“你不懂。”
“海主！咱们现在往哪里走？”百晓灵上前贴近白摇七。
“你闻到了吗？”白摇七问。
能够感知无尽海灵气息的，全无尽海有俩人，其一是无尽海之主，另一个就是百晓灵，只是百晓灵能感知的范围十分有限。
她深吸一口气，眉头锁紧：“海主，此处是无妄城，气味不可以当真。”
或许是有人设下了障眼法，又或者只是无尽海生灵遗落下了什么东西。
阿雾忽然问道：“无妄城怎么了？”
百晓灵哼哼两声，还是回答了他：“无妄城，龙蛇混杂，人鬼交织生存的地方，还有一些来自各个地域的奇异种族，全都披着人皮藏在里面。加上这里有人类最大的地下交易市场，也就是俗称的鬼市，不仅交易珍宝物品，还交易奴隶牲口。总而言之，这城里的人可能不是人，这里面的味道，也不一定是真的味道。”
阿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你们只能靠着气味来分辨族人吗？”
百晓灵扭头：“你有方法？”
阿雾有些慌张地眨了眨眼：“不，我只是……只是问问。”
“问问，该不会又是想要做坏事吧？”百晓灵阴阳怪气了一句。
阿雾抿抿唇，涨红的脸肉眼可见地变白。
“日夜不休，探查清楚所有气味来源，”白摇七给出解决方案。
她本就是为了族人而来，哪怕知道是陷阱，也要过去。
“可我还没闻到气味，只能跟着海主你走啦，”百晓灵吸吸鼻子，皱眉，“我有一种很奇怪的预感，城中确实存在生灵，但他们被困在很深很遥远的地方。”
白摇七等人沿着长街绕路，两边铺子敞开，偶有三三两两的人步履匆忙地走过。放在他们身上的视线渐渐变多，碎湮给几人解释：“近些日子，无妄城内出了点小麻烦，才会变成这样。”
“什么意思？”百晓灵问。
“有许多人类……”碎湮轻声说，“他们青天白日的大街上，走着走着就会变异成次人，露出畸形的躯体，而后见人就咬，直到被处死。”
变异成次人。
百晓灵奇怪：“次人无法控制身体……我记得开始掌控不住身体的时候，他们是会藏在地底的，直到穿上人皮，将自己伪装得如同常人。”
像矿区那几只容貌丑陋的次人，一是没有神志，二是穿不到人皮。
可有些次人，可以完美地披好皮，藏在人群中。只要他们在变化的初期不被打扰到“进化”就可以，具体如何去做，百晓灵不太清楚，总归也是残害人命。
碎湮赞同：“不错，过往也没有这么多次人这样，事出有因，无妄城主已经在派人调查了。”
无妄城主。
阿雾的眼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紊乱的气息泄露后又迅速平静。
白摇七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后方掠过，她缓缓点头：“咱们走。”
众人在古老的城区里转来转去，从大路穿进窄巷，最后又回到宽阔的石板大道，百晓灵精神一震：“我……我闻到了！”
白摇七点头。
在他们正前方，是一片荒芜的草棚，此处四面都是荒草密林，像是到了城郊。
草棚一连排连排地堆起来，四面漏风，像是喂养牲畜的地方，只是门口树木之间还有绳子拉出来的衣杆，上面竟是晾着衣服。
灰黑交织，排排拉满，看上去蔚为壮观。
“你们是什么人？”忽然有人从背后叫住众人。
回头一看，是个穿藏蓝布衣的中年男人，他满眼戒备：“如此眼生，来无根棚做什么？”
“无根棚？”
碎湮迎上前：“我们来找人。”
男人冷笑一声：“每一个来此的人都说自己找人，结果除了诱拐女人孩子，什么都没找。”
窥视感漫上心头，白摇七注意到了草棚里的一双双眼睛，他们偷偷注视着这里，但没人站出来。
“纯粹找人。”碎湮拿出了一锭银子，往男人面前一递，“劳烦行个方便。”
男人接过银子，掂量了几下：“原来是个懂行的，说吧，要什么样的货。”
“我们想随便看看。”碎湮说，“我们主家是个挑剔的人。”
男人拿到银子，也不斜着眼看他们了，白摇七和碎湮的打扮确实非富即贵，他“嘿嘿”一笑，引路道：“那诸位随我来。”
男人的变脸简直让人叹为观止，百晓灵凑近碎湮：“好碎湮，你怎么这么会？”
碎湮冷笑：“人类多半如此，他特意点出女人孩子，不是用来摒弃别人，而是提醒，他这里可以贩售。”
白摇七等人跟着男人往里走，每一个草棚里，年幼的孩子，残疾的男人，孱弱的女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草地直接就当做床铺，破开口的棉被，以及有磕齿的碗直接曝光在众人视野里。
百晓灵眨巴眼睛，她忽然指着一个草棚说：“这人快死了。”
那里面是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枯骨般躺在里面，已经没气的样子。
“贵人不用管，到时候会有人处理垃圾的。”
白摇七问：“这些人为什么住在这里？”
“嘿嘿，贵人们第一次来无妄城？他们呐，都是缴不起税的逃犯，战败残废的兵士，又或者其他境混不下去的，想要来无妄城混口饭吃，没钱没能力没人脉，最后只能沦落成乞丐。”男人怪笑，“我这也是帮他们谋个好出路，做贵人的奴隶，总好过一直待在这里。”
缴不起税的逃犯。
“如果不留在这里，就会被羽卫军射杀对不对？”一直未曾开口的阿雾忽然问道。
男人看了眼阿雾，赞赏般点点头：“看来你们也知道无妄城的规矩，王定下的伟大规矩，如果不缴税，要么去种田养殖，要么去挖矿务工，总而言之用体力还钱。不过有些人嘛，就是不愿意去做这些，便只能选成为逃犯，或者躲到无根棚。”
“那你是谁？”阿雾语气幽幽。
“嘿！我家大人和无妄城主交好，你们也许听说过，王城的四大世家？”男人脸上露出自豪之色，“我就是夏家人。”
四大世家，即四个古老的，陪同王朝建立，存在已有数百年的庞然大物。
他们把控着时局朝政，除了王的命令谁也不会听从，如同羽卫军一般。
其中，姬家最为张狂，荒境矿区也交由他们把控，剩下三家各有侧重，分别是夏家，姚家，赵家。
男人见到众人脸色，更加神气：“所以你们就放心吧，他们逃到这里，也是和我签过卖身契的，被主家看中了，自然会乖乖离开。”
白摇七朝着前方看过去，三排靠里最末的草棚，无尽海生灵的气味，就藏在那里，那气味十分浓烈，十有八九……
她慢慢靠过去，不再搭理男人的吹嘘。
等看清棚里情况，她的手指轻轻敲打伞柄，停住脚步。
百晓灵凑上前，皱眉：“这？”
女童身上堆满了破布，烧得满脸通红，双眼紧闭，她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很可怜，但也很清楚，这就是个普通人类，绝不会是无尽海生灵。奇怪的是她身上的气息，确确实实是无尽海生灵的味道。
想凑上前，再仔细看看的百晓灵忽然惊叫一声，后退一步。
女童居然突兀睁开了眼睛，每一个眼眶里，都有两个黑色眼瞳，交叠了部分，古怪异常，竟是重瞳！
“抱！抱！”女童双目之中流下清泪，朝着她们伸出手。
百晓灵定了定神，指指自己：“你……你让我抱？”
女童只是哭，好不凄惨，宛如要断气了似的，嘴唇干裂，流水自上混着口水滴到衣服上，百晓灵犹豫地看了眼白摇七，见她点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但女童并不是要她的抱抱，见她伸手，哭得更加惨烈。
百晓灵为难：“你这是要谁抱啊？”
白摇七打量女童，她伸出手指，但出人意料的是，看见她靠近，女童抗拒之意十足。
“总……总不能是我吧？”碎湮神情古怪。
“阿雾，”白摇七忽然想到了什么。
阿雾应了一声，他的眼睛急速眨了眨，慌张极了：“我……我吗？”
他从几人的身后凑上前，看见女童的重瞳，神色一怔。
“哎呀呀，你们看上了这个小怪物？”男人为难极了，“这……妖异重瞳可是不详之兆，几位不再想想？”
阿雾没有对女童伸出手，他看着她的重瞳，脸色惨淡似纸，抿唇，移开视线。
可女童还未碰到阿雾，只是瞧见他的脸，就已经止住了眼泪，小嘴张开，露出个堪称傻乐的笑容来。
“出价吧。”碎湮已经明白了白摇七意思。
男人假模假样思考了半晌：“这样吧，这孩子本身就难卖，便宜点吧，五十两银子，行不行？”
碎湮二话不说开始掏腰包，男人看见了，心中暗骂，早知道就再叫高一点，怎么会来个这么有钱的冤大头？
“滚！”正当男人要接上钱的时候，一大堆碎石朝着众人扔过来，男人被砸的怒骂。
“别碰我妹妹！”
炮弹似的人影朝着碎湮扑来，他差点就要抽剑，看见是个半大孩子，犹豫了一下，正是这瞬间，人被直接撞开。
“死丫头！你要死啊！签了卖身契还敢跑？！”男人捋起袖子，双手结印，“我可是忍了你好久了！”
眼前忽然有光一闪，白摇七的眼皮轻轻一撩，她用伞往前一划，众人身上被一层月白色结界拦住：“让开。”
男人双手印记一捏，没有法印从他手上冒出，他的身体陡然僵住，以额头闪光处为原点，皮肤寸寸干裂。
“这……这是？”
干裂的皮肤一块一块地掉在地上，男人的眼珠子木然地转了转，嘴唇抖动：“救……救我。”
碎湮要拔剑，白摇七声音轻轻的：“等等。”
男人那具皮囊彻底消解在了空气中，底下鲜红的布满白色蛆虫的新鲜□□露出来，它缓缓地抖动了一下身体，调转方向，对着重瞳女童与抱着她的小乞丐一步步靠过去。
“给我。”他的声音像是滚了浓痰，沙哑的，恶心的质感。
女童嚎啕大哭。
下一刻，阿雾挡在了女童的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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