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走开！”
老头获得喘息机会, 猛地从阿雾手下挣脱，他双手乱挥，痴癫若狂, 拼命地往角落里挤去，连看也不敢看阿雾一眼。
阿雾的五指僵硬地屈伸, 滞在空中，像是从他的身体上多生出来的, 已经不听从主人的控制。
白摇七的脚步声轻若鸿羽，但阿雾就是知道, 她已经走向了自己。
他直挺挺地站着，不敢回头。
“回答我原因。”白摇七重复了一遍问题。
“我……嫉妒。”
喉咙像是被堵塞了，阿雾的眼睛扫过虚空, 扫过石砖，扫过恐惧的老头，但脑子里始终得不出一个答案。
他只能说真话。
“你嫉妒这个乞丐？”白摇七的尾音微微扬起。
“不！”阿雾放下双手, 他愕然扭头, 双目仓惶, “我，我嫉妒的是, 是……”
看清了白摇七如以往那般淡漠的神色，阿雾的心却奇异地安定了下来，他平静地补完了后半句：“我嫉妒碎湮。”
他好似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碎湮那样耀眼，他拔剑斩杀次人的时候，是我这辈子都不能企及的。或许真的像这老头说的, 他是守护神, 我是恶鬼，恶鬼, 生来就是要被神杀死。”
“你觉得这是个不祥的诅咒，所以你要杀了这乞丐？”白摇七做出解读。
阿雾垂下头：“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只是我的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叫嚣，既然他说你是恶鬼，那你就做个恶鬼好了，我……我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样，莫名其妙地走到了这里……”
他仰头，双目中水光涟漪，绝望又迷茫地道：“您审判我吧，或许我的身体里，已经留下了恶鬼的种子，毕竟我……我是从那种封印里活下来的啊。”
白摇七深深地凝视他。
阿雾脸上有清晰的泪痕，风穿过他的身体，激起他轻微的颤抖。
“我从来不管人类的生死，阿雾，”白摇七伸出手，掐住阿雾的下巴，“你就算坏事做尽，满手血腥，也与我无关。”
阿雾定定地睁着眼睛，脑子里木然一片。
“但那是跟随我之前。”白摇七话锋一转。
“我承认，对你这副可怜柔弱的模样，我总是会生出莫名的同情，”白摇七的指尖在阿雾的脸上缓缓游移，她的手几乎没有温度，这本该是暧/昧的，调/情的姿势，可她身上的冷意反而让周围多了股肃杀感。
阿雾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的嘴唇轻轻张合：“您……您意思是我撒谎了吗？”
白摇七的唇畔轻轻扬起。
“你不是嫉妒碎湮耀眼，你是嫉妒他能站在我身边。”白摇七靠近阿雾，在他耳畔，轻轻开口。
“你杀不了碎湮，所以就来杀乞丐泄愤，可怜的卑劣的阿雾，是不是？”
阿雾瞳孔尖锐地一缩，他面露愕然，像是失去了言语。
“我……我……”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辩解的话。
他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只会耍小动作，靠着精神控制与暗杀来不择手段达成目的的人。
可这不能被白摇七发现，他会被抛弃的，他一定要被抛弃了。
白摇七松开手，阿雾僵硬的手脚没能支撑住自己，往后跌坐在了地上。
他仰视着她。
“骨笛是我赠予你的，新生是我赠予你的，你如此狡猾，如此聪慧，我本以为，不需我的提醒，你就该知道——”
只见白摇七一字一句地道——
“你往后余生的喜怒忧思悲恐惊，乃至嫉妒，都该交由我。”
阿雾恍恍惚惚地跟着白摇七回了城主府，又恍恍惚惚地睡下。
他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幻梦，直到清晨苏醒，他见到了自己的掌心。
很小的朱红色伞状印记乖巧地蛰伏在他的掌心，昨夜的记忆瞬间回笼，他面色一时绯红若霞：
“此为无尽海主印，有了它，你可以自由通行无尽海，但是，若你再对我撒谎，便会心口绞痛，发作三次以上，便可以选择下辈子投胎成无尽海生灵了。”
阿雾小心地将手贴上自己的面颊。
无尽海主印。
只是，不能撒谎……阿雾的脸色陡然苍白，他这种人，怎么可能不撒谎？
“阿雾！快起床！”
门被无礼地一脚踹开，百晓灵气势汹汹地冲进来，见到坐在床上的阿雾，一把提起他：“你耽误了我们出发找生灵的时间了！”
阿雾的眼神落在了穿过大门投射到地上的炽热阳光，这才注意到已经日上三竿。
“抱歉。”
“哼，快点洗漱，”百晓灵放下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轻飘飘的？”
盯着阿雾起床，洗漱，百晓灵一直在旁边转悠。直到他漱口结束，她才发问：“喂，昨晚你和海主发生了什么？”
“什么？”阿雾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哼哼，海主居然让我不要再喊你小骗子，”百晓灵眯眼，“定然是你趁我喝醉了，又卖可怜了！”
卖可怜？
是的，他又使出了惯常对付白摇七的那一招。
可结果出乎所料。
出乎所料的坏，又出乎所料的好。
阿雾的眼神很复杂，他唇角忍不住上翘：“我才没有。”
说话竟是含着点……
百晓灵大呼受不了，她冲出去，大声嚷嚷：“恃宠而骄！恃宠而骄！”
再见到白摇七，阿雾的脸色青红交加，下意识地将手藏起来。可看见白摇七没将目光放在他身上，便又失落地放下手。
“各位昨晚休息的如何？”宋天相见人齐了，笑呵呵问道。
“多谢款待，甚好。”碎湮回道。
“哈哈，今儿个是不错的天气，诸位可愿……”
“城主——！”
忽然门口传来一声惊叫，府中下仆面色惊慌地冲进来，打断了宋天相的话。
宋天相一挑细长的须发：“怎么回事？”
“城里，又死人了，”下仆吞了口唾沫，“死在了咱们门口。”
什么？
宋天相身子一晃，乐呵呵的脸上冒出几分愠怒之色，他怒而拍桌：“谁那么大胆！”
看着宋天相大步往外赶去，白摇七起身，跟了上去。
城主府门口已经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死人在无妄城不稀奇，死人在近日怪事频发的无妄城更不稀奇，可是死在了无妄城城主府门口，那就是天大的稀奇事。
门口已有一圈仆人架设出了个圆圈，不让外人靠近。
可是这拦不住众人的眼睛。
尸体被吊在城主府门口的大树上面，死状算不上凄惨，就是正常的上吊而亡，就连死的人都很微贱。
白摇七一行人的表情有些微妙。
是昨天的那个老乞丐。
“好多血，”百晓灵看着尸体，出声道。
单单看那棵树上的老乞丐，只是个吊死的人，可是他脚下的地面上，有一圈小小的血滩。
他的血被人放干了，应该流了整整一夜，血滩的边缘已经干涸。
阿雾面色煞白，昨晚他明明放过了这个老乞丐，为什么他会吊死在这里，还是这样的死法。
宋天相眼下的面皮微微抽动，他一抬手，铁蹄声响起，黑甲卫从人群后忽然出现，双刀一架，将那些看热闹的百姓远远地挡开。
“抹掉血迹，砍掉大树，收下尸体，彻查此事！”宋天相沉声。
“是！”
黑甲卫有条不紊地行动了起来。
“为什么要砍掉大树？”百晓灵小声地问。
碎湮对她比了个“嘘。”
白摇七的眼中嘲讽之色一掠而过。
一大坨白布被扔在血滩里，立刻被染得通红，将染红的白布扔进木桶，再扔进新的，血滩渐渐被吸掉，露出了底下的——
“城主，有情况。”黑甲卫道。
宋天相眉头一拧：“嗯？”
他走下阶梯，一扫，忽然愣住，然后缓缓扭头，看向了白摇七等人。
“怎么了？”碎湮主动问话。
“贵人们瞧瞧？”
血被吸收掉，露出了地面的痕迹，那本该干净的地面上，竟然有两个漆黑的字——恶鬼。
宋天相双手交叉塞进衣袖里，语调怪异：“我要是没记错，昨日这老乞丐，就唤了那小公子恶鬼？”
众人的目光全都投向了阿雾。
阿雾苍白如纸，他抿唇：“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还能有谁？我好心好意接待你们，你却残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还恶毒地将他的尸体吊在我城主府外，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能做出这等惨绝人寰的事！”宋天相一抬手：“拿下！”
“等等。”白摇七开口。
“怎么？贵人要包庇自己人？”
宋天相阴阳怪气地道：“您可别急，他没准是听命行事也不一定！”
白摇七问：“城主可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
宋天相一愣：“自然不会忘，我拿出好酒好菜招待你们，这可不会错！”
“那城主应当记得您呈上来的酒水多么清冽，多么醉人吧？”白摇七语气慢悠悠的，“阿雾醉醺醺地被抬回房间，府里有人瞧见他出去了吗？”
宋天相面色一窒。
“何况，若我们要杀人……”白摇七眼皮轻轻一撩，“应当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也不需要写下恶鬼二字，故意引火烧身。”
宋天相与白摇七一行人无冤无仇，他脑子一转，回过神来：“姑娘有什么想法？”
两抹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逝。
白摇七抬眼望去，漆黑的重瞳与她短暂地对视。
相比昨日简单，只是肉眼瞧上去有些古怪的重瞳，今日的重瞳带上了几分妖异。
白摇七的眼神被宋天相捕捉到。
他一扭头，瞧见了人群中那个抱着女童消失的影子，心念急转，下令：“追上宋七姐妹俩！”
宋七。
白摇七看了眼宋天相，似笑非笑：“原来您认识那对姐妹。”
“哼，宋七姐妹俩我注意很久了，只是瞧她们俩可怜，且从来没发生过什么妖异的事情，故此从未管过，现在想来，无根棚的管事出事也和她们脱不了干系！”宋天相恶狠狠地道，“若叫我抓住，必然将那双重瞳生生挖下来，好看看到底是什么怪物。”
“哦，呵呵，倒是让小公子平白无故地蒙受了冤屈，是我着急乱了心魂，说出这样不敬的话，这样，等到我抓到了，必定设宴，好好赔罪！”宋天相朝着阿雾弯腰。
阿雾局促且不安地往后退了一步：“不，不用。”
他垂下头，很惶恐的模样，只是嘴角绷紧，站他身边的百晓灵扭头看了眼，默默地往外走了两步。
这家伙，怎么表情这般阴森恐怖，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离了这场闹剧，循着无尽海生灵的气味，白摇七一行人出了城主府。
“海主，是那对姐妹做的吗？”碎湮忽然发问。
白摇七说：“不知道。”
“我昨夜看见你们出去了。”碎湮又道。
白摇七和阿雾同时止住了脚步。
百晓灵也愣了：“好哇！果然！你们果然……诶，不对……”
她忽然看向了碎湮：“你什么意思？”
碎湮定定地看着白摇七，手指则是指向了阿雾：“人是这个人类杀的对不对？您包庇了他。”
百晓灵震惊地瞪大眼睛。
阿雾眼里好像又有眼泪要流下来了：“我没有。”
“你夜半离开，如此鬼鬼祟祟，不是你是谁？”碎湮不屑地看了眼阿雾，随后失望极了般对白摇七道，“海主，你应该杀了这个人类，他诱惑你，让你堕落，让你撒谎，这简直是……简直是荒谬至极！”
“碎湮，你疯了吧？”百晓灵怒骂。
白摇七看着碎湮，浅笑：“碎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碎湮一愣。
“你怎么会愚蠢到连宋天相都不如？”白摇七留下这么一句话，直接转身。
阿雾跟着白摇七往前走，百晓灵怒瞪了一眼碎湮，也跟了上去。
碎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竟然……竟然说白摇七包庇人类，他怎么会这样糊涂？
碎湮的脑海里混乱一片，他捂住头，头痛欲裂。
脑海里似乎又有一个声音在说，你没说错不是吗？白摇七确实撒谎了，她帮了阿雾，她身为无尽海主，却帮阿雾撒谎了……
海主……
碎湮抬头，往前追去，但他先见到了转角时扭头的阿雾。
巴掌大的脸蛋，神情孱弱，无辜。
可就是那一瞬间，像小鹿一样干净的眼睛忽然弯起，露出了一个狐狸般的笑。
碎湮的脚步硬生生顿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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