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她臂弯的痣
临淄觋期之宅
觋期是临淄有名的大觋巫,年岁很大了,精通卜筮之术,据说可见鬼神。权贵们不怎么信朝中卜官,信这位大觋巫的却很多,但其中不包括相邦田向。
这位相邦对鬼神颇有些儒家弟子的意思,“不语乱力怪神”,“敬鬼神而远之”,今日他却如其他显贵一样,亲临觋期之宅。
觋期于卜室接待相邦田向:“相邦欲卜何事?”
田向道:“卜一人之生死。”
觋期点头,取过一片龟甲来,将其在火上灼烤。龟甲上有钻凿,钻凿处甲薄如绢,很快便开裂,出现了卜纹。
觋期拿着仔细观看,过了半晌道:“似生非生,似死非死,阴阳往复,是个亨吉之卜。”
田向轻声重复:“似生非生,似死非死,阴阳往复……”
觋期以为他会像别的权贵一样让自己再详加解释,相邦田向却已经道谢,行礼告辞而去。
燕质子府
俞嬴最近除了偶尔去泮宫听讲,出门都少了,一则是接了田向勘校典籍的活儿,既然应了,总要做起来;一则是过些日子就是岁日,岁日前后每天都是宴会,且有出门的时候呢,如今倒不妨在家里猫猫冬。
俞嬴每日教导教导公孙启,在校场跟着令翊、公孙启一块操练一番,其他时候就是勘校那些典籍,很是过了几天消停日子——如果魏国使节魏溪和赵国使节柏辛不吵架的话,她更消停。
因着魏赵之战,魏溪、柏辛已经有阵子互相看不顺眼了,先前是谁也不理谁,前几天鲁国质子办了个小宴,想为他们说和,结果没说和好,倒勾出他们的互相攻讦来。
鲁国质子是君子人,不怎么擅言谈,大约魏溪、柏辛觉得在他那里吵无趣,便把战场搬到了燕质子府。一个说另一个貌似忠厚,内心奸诈,另一个说这个口舌尖利,不讲道理,他们从魏国赵国这些年来的你攻伐我、我偷袭你,说到两人一起喝酒谁装醉、谁尿遁、谁借了财货不还……
不过三四日工夫,他们已经来了两回。韩国使节谷琦也被拉来旁听。谷琦满脸尴尬,并不说什么,而以俞嬴这样的口才,竟然也劝不了他们。看见他们来,俞嬴也想尿遁……
令翊也颇为无奈,很想跟他们说让他们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却到底没说,因魏溪人高马大,武力不凡,是能跟令翊走几个回合的人,而柏辛快走几步都喘……
倒是公孙启听魏溪、柏辛吵架听出了道理和学问,不但把三家分晋以来的事捋得越发明白,就吵架本身,也有了心得。
就像日常讨论学问一样,公孙启跟俞嬴道:“吵架不是辩诘,只管说自己的道理就好,切莫跟着别人的话走,让对方把自己拐偏了。最最好的办法是,只自己说,等别人说的时候,压根不听,转身走掉。”
俞嬴看着启:“……你说得对,但尽量别这么干。遇上令将军这样的,会打破你的头。”
令翊笑起来,公孙启也笑。
俞嬴却又道:“各国的史书,其实是有点公孙说的这个吵架的样子的,后朝修前朝之史更是如此……”
俞嬴给公孙启讲史的时候便说过不少这样存疑的地方,公孙启点头,师徒两人便从说吵架拐到了讲史上。
令翊笑,公孙还说莫要让人把自己拐偏了,不过一句话,就让他狡猾的老师将他拐跑了……
俞嬴微微横他一眼,令翊赶紧严肃了面皮。管公孙启这种事,从来都是俞嬴说了算。
便是燕质子府这样一片和乐的时候,田向的门客王渔来见俞嬴。
王渔微笑道:“从南边新得来一些典籍,敝主君请上大夫去看看。”
人在屋檐下,便要听人差遣。俞嬴交代公孙启要做的功课,又笑着对令翊道:“今日若那二位来,就只能辛苦将军了。”
令翊点头,又看看王渔:“今日要落雪的样子,先生莫要回来太晚。”
俞嬴答应着。
王渔与公孙启和令翊告辞作别,和俞嬴出门去。
俞嬴到了田向府上,发现果然又有新到的典籍。这次以帛书居多,竹简少一些,不管帛书还是竹简,看起来都颇为破旧。
田向道:“向略看了几卷,有些字迹都看不清了,也有被虫蛀鼠咬的,真是可惜了。”
田向拿起一卷帛书,展开,笑道:“这是一卷楚书。向于楚书不在行,上大夫是俞人,想来精通。请上大夫看看。”
俞嬴接过来。俞国离楚国近,俞嬴下功夫学过楚书。这是一首长诗,说的是一位君子思慕神女而不得的事,诗旁画的也是神女的样子。楚人敬慕鬼神,这种神鬼之诗不知道多少,但这首格外瑰丽,情思馥郁,用词也古雅,不像近作。1
田向笑问:“如何?”
俞嬴指着其最左的“于菟”字样道:“这莫非是楚国先令尹斗氏子文的诗作?”
斗子文,名谷于菟。楚人语谷者,乳也,于菟,虎也,传说这位名臣幼时被弃,虎乳之,所以便有了这么个听起来略显古怪的名字。
田向接过来看,到底摇头,笑道:“人家也是相邦,向也是相邦,向连人家说什么都不知道,着实惭愧。请上大夫为向讲之。”楚人的令尹便是他国的相邦。
俞嬴略有点尴尬,正想如何措辞,抬头对上田向含笑的眼睛,顿一下,笑问:“相邦博识之人,真的不通楚语楚书?”
田向微笑摇头:“约略认得几个字,却看不懂这是说什么。”
俞嬴低下头,看着帛书道:“说的是一位神女下降又飞升的事。”
田向点头:“这位令尹公正严明,勤政恤民,孔子都称赞‘忠矣’的人,想不到会做这样的神女之诗。”
俞嬴淡淡地道:“也或许是托名伪作,又有以神女喻君主者,名臣做这诗,倒也不算稀奇。”2
田向点头:“上大夫高见。”
田向却又问:“上大夫信鬼神吗?”
俞嬴看看他,笑道:“俞嬴是儒家弟子。‘敬鬼神而远之’。”
田向笑,转而说起别的:“这里面也有越人书。向记得去年岁末大宴时恍惚听谁说尊使也通越人语。”
田向将一卷竹简递给俞嬴。
俞嬴展开,这是许多年前,还是少年的田向给自己看过的越人书。俞嬴曾经抄录了,后来给真正通越人语的人看过。他说是一首越地小调,说的是江南风光,春雨迷濛,桃花灼灼,梁间鸟雀呢喃——便如自己初次到田向旧宅做客那天一样。
田向这是怀疑什么,试探什么?俞嬴在心里叹口气,嘴上却笑道:“越人语就太难了。俞嬴只会用越人语打个招呼,问吃什么,旁的可不行。”
“上大夫如此,已经比我们都博学了。”田向笑道。
恍惚许多年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俞嬴笑一下:“将越人书留下,相邦另找他人来看,旁的俞嬴带回诸侯馆去。相邦忙,就不耽搁相邦了。”
“吃饭再去,向还有事请教上大夫。”田向道。
俞嬴看看他,点头答应。
今日天冷,要落雪的样子,故而于常备之物外,又上了小鼎。小鼎下置炭火,鼎内沸汤翻腾,可将庖厨片好的鱼片、肉片扔进去煮烫。相府庖厨手艺精湛,鱼片肉片都削得像布帛一样薄,放进沸汤中顷刻便熟。用来蘸鱼片肉片的醓醢料汁比原先还多,一张食案几乎放不下。
于小鼎外,又上了酒。
田向笑道:“天气冷,吃一点儿酒去去寒气。不多吃,不会耽误事。”
田向倒是没像宴会一样献祝请让,只是对俞嬴端起酒爵,俞嬴也便饮了一点。
两人默默吃饭,田向不再让俞嬴酒,自己却偶尔喝一些。
俞嬴想起吃饭前田向说的话:“相邦说还有事问俞嬴,不知是什么事?”
田向看着她,笑了:“向就是想请教上大夫,今日的醓醢如何,是不是有野渡渔船上的味道?”
俞嬴:“……”
俞嬴放下竹箸:“俞嬴已经吃好了,多谢相邦赐饭。今日天气不好,俞嬴这便告辞了。相邦令人将需要俞嬴勘校的典籍送去诸侯馆吧。”
俞嬴站起行礼,往外走。侍女忙去取她之前解下来的胡式长裘。
俞嬴的手被田向拉住。
俞嬴回头看田向,目光从他的脸落到两人的手上,田向笑着放开她的手。
侍女们忙低头退下。
俞嬴冷着脸:“相邦还有什么事?”
田向往前走了半步,低头看着俞嬴,笑道:“向百思不得其解,想验证一事。”说着拉起她右手,竟将她的袖子也撸了起来,露出她臂弯的两颗痣。
俞嬴微愣。
“上大夫究竟是俞国俞嬴,还是燕国商人之女盈……”田向停住嘴。
俞嬴拽回自己的手,将袖子放下来,冷笑一声:“我只当相邦耍这无赖是为了什么,原来是问这个。这临淄城冒认祖宗的又不是我一人。相邦没听说过吗,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田向祖上也是田成子那用“计谋”得来的七十余庶子之一,这临淄城冒认祖宗的人,他大约也算一个。
俞嬴当面这么说,田向不以为忤,笑道:“上大夫说得很是。向还有一事不明,上大夫既为燕女盈,为何对公子俞嬴、对俞国这般熟悉?”
“盈之老师是公子故人,在弱津居住,为公子守坟多年。相邦不用问家师是谁,盈也不知其名讳。”
田向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俞嬴——盈,可以走了吗?”俞嬴问。
“上大夫请。”田向笑道。
俞嬴点头,披上侍女捧着的长裘,走出厅堂。田向相送。
外面果真下起雪来。
看着俞嬴的车子远去,田向轻喃:“长天兮碧水,归来兮芳魂……”是那楚人书中的诗句。
第72章 野渡渔船上
俞嬴坐在车里,突然想起“野渡渔船上的味道”。
那时候,自己和田向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田向虽在时为齐相的田和面前挂了个名号,却尚未得到重用,自己在临淄有点微薄的名头,也还不够当时的齐侯贷如后来那样称“明月儿”的。田向每天想着出人头地,自己则想着列国扬名——是两个野心勃勃的傻蛋。
当时齐国赵国在河间僵持。田向求了田和去那里参谋军务,田和应了。守河间的是如今已经故世的田显——一位田原亲信,极可能便是他让人混入河间守军射死自己的,当然那是后话。田显大小也算个名将,身边也自有参谋军务的人,何用一二“小儿”?田和答应田向,不过是让田氏子弟都去见见血,知道些兵戎事。
自己因之前曾在齐魏夺城时献过一二小计,自以为“大才”,也见田和,请求同往。田和笑着应了。
两人只带几个侍从,从临淄赶往河间。过角丘小城,再往西北,到河水边时,天色已经晚了,撑渡船的老叟不肯夜里过河,几个人只好在河水南边过夜。1
老叟虽不肯夜里撑船过河,却施舍了他们一顿热乎饭食,里面有鱼、有野菜、有粟米的鱼菜羹。说实话,味道并不见佳,但初春的夜晚,对行路之人来说,有碗热乎乎的羹吃,已经足够好了,更何况还有老叟自家做的醓醢调味。
那醓醢,鲜得很,齐侯宫中、权贵府中都没有那样的味道。
老叟屋舍狭小,有妻有女,不方便留他们在家过夜。他们便宿于泊在河水边的两艘带篷小渔船上。一条新一些干净一些,另一条破旧一些,俞嬴便宿那条新一些的船,田向和几名侍从便宿那条旧一些的船。
赶了一天的路,田向也不困,非跑到这条船上说他的对敌“大计”,从“大计”说到前阵子列国间几场征伐,又从征伐说到更早以前山东几国的恩怨,说设若那时候如何如何,如今已经如何如何了,直到把俞嬴说得脑袋乱晃,歪在舱里睡着了。
俞嬴迷糊间,听见他轻声笑道:“我今晚也要睡这条船,不去跟他们挤。”
俞嬴“嗯”一声,便睡着了。
如今俞嬴自然知道,他跑过来胡扯什么大计、什么征伐都是预谋,不过是想睡在这条船上——哪怕只是干躺着,什么也不做。其实俞嬴当时也不是不明白的……
呵,少年心事……
然而,如今的田向不再是少年时的田向,如今的俞嬴也不再是少年时的俞嬴了。
“先生,你还要给公孙挑新鞠球吗?”车外,鹰问。
“好。”俞嬴从那些前世今生乱糟糟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答道。
不几日就是齐宫岁末大宴。
看着又穿上大礼服的公孙启,俞嬴有些欣慰,他比去年刚来的时候长高了不少,看着也结实了,说话做事越发像个少年,而不像个孩童。对出席齐宫宴会这种事,公孙启如今坦然得很,古板小君子模样也装得越发得心应手。
燕使一行一块去赴齐宫岁末大宴。大宴与去年的没什么差别,只除了赞礼者。去年赞礼者是上卿田原,今年的赞礼者,如列国一样,是相邦田向。
田向为相邦四五年,终于站在了他作为相邦应该站的位置。
从那天去他府上看新到典籍后,俞嬴就再没见过他。他着冕服,远远看去,颇为庄严。把自己与他之间的那些乱七八糟抛开,只单单这样如看列国将相一样看着他,俞嬴突然好奇,不知道后人会怎么评价这位齐国相邦。
田原也来了,还是那样英武中透着傲慢的样子,只是似乎比先前老了一点,瘦了一点。
还有又傻长得又好看的公子仪,适才在宫门看见燕使一行人时,照旧瞪令翊,令翊对他粲然一笑,公子仪脸都黑了。
最让俞嬴感兴趣的是许久未见的公子午。被关在家中“读书”这么许久,公子午与去岁大宴上却几乎没什么不一样的,斯文淡然,似乎连消瘦都没有。
俞嬴慢慢看诸色人等,宴会已经到了相邦田向为齐侯上寿的一段,国君相邦一副君臣相得的样子……然而以齐侯强硬暴躁的性子,真的与田向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同样强硬的相邦“君臣相得”吗,尤其在上卿田原被迫退了一步以后?
齐宫岁末大宴便这样在俞嬴半走神中结束了。好巧不巧,燕使一行的车驾竟然又离着田向的不远。田向的侍从又走到俞嬴车前,这回倒是没说“敝主想请尊使去家中一叙”,这回说的是“敝主问上大夫几时有空,好将那些新到典籍送到府上。”
“明日未时以后吧。”俞嬴道。
侍从行礼回去禀告其主。
隔着车马人群,田向对俞嬴微笑点头,俞嬴淡然还礼,便各自登车而去。
第二日俞嬴和公孙启、令翊去赴了魏溪的岁末宴。大家都住在诸侯馆,来去方便,故而回到府里还很早。公孙启喝了酒,俞嬴打发他去睡一会儿,又嘱咐阍人,齐相邦府送典籍的人到了,直接让他们将书简送到自己院子,然后便和令翊分别,回去盥洗更衣。
换了家常衣裳,洗了手脸,喝着解酒蜜水,俞嬴一边修补一卷讲阴阳五行之术的竹简,一边等着田向派来送典籍的人。
阍人快步走来:“送典籍的人来了。”
俞嬴“嗯”一声,正要站起——
“是齐相亲自送来的。”
俞嬴抬头。
阍人小声道:“齐相没在门外等,先生之前也说让送来这里……齐相怕是快到院门了。”
俞嬴点头:“知道了。”
俞嬴出来迎田向,他确实已经到了院门外。
田向轻轻皱眉:“怎么不穿个厚裘袍就出来了?”
俞嬴恍若未闻,行礼道:“不知相邦驾临,未能远迎,还请见谅。相邦请。”
田向无奈地抿抿嘴:“上大夫别客气了。”当先走进俞嬴院门。
“请。”俞嬴将他让入厅堂。
田向站在厅堂里,看这间与从前也像、也不像的屋子。不像是屏风、几、案之类与从前都不一样了,有些卫风的绮丽,应该是从前住在这里的卫使的东西;像——是她随手乱放东西、特别是乱放书册的坏毛病始终如一,席子上,坐卧的小床上,窗牖边都放著书。
从前田向不止一次见她靠着凭几歪在席子上、歪在厅堂小床上看书。子守先生那样守礼的大儒,她自己出去行止也很合乎礼仪,谁能想到她在自己屋子里这样散漫。
自己曾经笑她。她道:“不行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我又不嫌弃。”自己当时笑着说。
她笑着“嘁”一声。
第73章 像两只公鹅
“相邦请坐。”俞嬴道。
田向与俞嬴对面坐下。
田向看一眼俞嬴书案上的典籍,笑道:“这件事真是辛苦上大夫了。”田向又叹气,“本来以为能给上大夫打个下手,勘校之余,还得聆听高论,谁想冗事繁杂……”
俞嬴淡淡地道:“相邦不必客气。盈勉强算个读书人,就如相邦从前说的,自然该为‘仁、义、道、法诸理长存’做点什么,况且这上大夫的俸禄也不能白领不是?”
田向笑。
俞嬴抬眼看他。他今天着便服,羔裘外是一件石青色裼衣,石青本是很稳重的颜色,他的这件裼衣上却不知道用什么鸟雀的青翠羽毛绣了暗纹,光波流转间闪出些不一样的亮色来。
田向为一国相邦,每日不是着玄端这样的礼服,便是些颜色深沉的袍服深衣,很少穿这样鲜亮花哨的衣服。其实他年轻的时候穿得也不鲜亮花哨,曾被俞嬴笑话“无趣”,说“可惜了那张脸”。
俞嬴垂下眼:“已经勘校修补过的典籍,相邦是这次带走,还是等所有典籍都校勘完,再一起搬运?”
“这次带走吧,上大夫这里书简太多,怕是也不好存放。”
俞嬴点头,不再说什么。
田向也不说话,只含笑静静看着俞嬴。
一时竟然冷了场。
俞嬴道:“相邦政事繁忙,盈也要接着勘校这些书简,便不虚留相邦了。”
田向不理会她话里的逐客之意,笑道:“左右知道上大夫身份的只有向一人,向也听惯了上大夫自称俞嬴,便还是那般称呼吧。”
“列国都道相邦是君子,想不到相邦竟会为人遮掩、文过饰非……俞嬴多谢相邦。”俞嬴道。
俞嬴显是说田向是个假君子。
田向哼笑:“上大夫真是以怨报德……”
《国语》中说:“以怨报德,不仁。”
一个说另一个不够君子,另一个回敬你才不够仁义,这样斗口,是两人少年时常有的事。这恍然如昨的场景,让俞嬴和田向同时怔了一下。
口角之后,又总是田向先去哄俞嬴的。
田向看着俞嬴,轻声道:“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让向为他遮掩的,人总有偏心和私心,向不能免俗。”
俞嬴抬眼,两人目光相对,俞嬴又垂下眉目。
侍女进来,行礼,摆上浆饮糕饼。
看见这些,田向笑问:“上大夫院内枣树上的枣子,向从前尝过,好吃得紧,不知上大夫能否割爱见赠一匣?”
“区区小物,何谈割爱,只是相邦说晚了,那些枣子已经吃完了。”
“向可用别的来换。”田向笑道。
俞嬴看他。
“如上次送来府上的那些醓醢?或如上次送来府上的那些金玉之物?”田向笑问。
俞嬴的话硬而直:“枣子真的吃完了。相邦便是拿十个城池来换,也没有了。”
田向看着她笑道:“上大夫这么说,是知道向不会拿十个城池来换。”
俞嬴想了想,还真是……要是十个城池,莫说一匣枣子,枣树都能送给他。
俞嬴的冷脸便有些绷不住了,又在心里笑话自己和田向,一把年纪,两人还做小儿女态在这里逗闷子……
俞嬴在心里叹口气,平和下来:“相邦既然不着急回府,便真的在这里校勘书简吧。”
田向也正经起来,微笑道:“好。”
两人刚坐到书案旁,令翊走了进来。
俞嬴等刚赴宴回来不久,便有研习兵家的几个士人来访令翊,谈天论地之余,请他过两日去参加一个兵家的岁末宴会。侍从来报说齐相来了,那几位士子方告辞。令翊将他们送走,便来了俞嬴这里。
俞嬴和田向都站起来,互相见礼,再次坐下。
令翊笑道:“这个时候了,相邦突然而至……翊未能远迎,还请相邦莫要责怪。”
田向微笑:“原是与上大夫说好了要一同勘校典籍,并聆听上大夫高论。恰好今日有空,向便过来了。将军莫要客气。”
令翊笑道:“哦?那翊也正好听听,长长学问。”
田向微笑道:“可惜这堆书简中没有兵书,只怕将军听来无趣。”
“那倒不见得。敝国太子太傅为人风趣,讲什么都有意思。每日太子太傅为敝国公孙讲功课,翊都旁听。”令翊看看俞嬴,笑道。
田向微笑道:“如此说来,向更当常常前来拜会,聆听上大夫高论了。” 说着也看一眼俞嬴。
令翊微皱眉:“相邦为齐相,这里毕竟是燕馆。相邦时常出入于此,不怕惹得有心人怀疑吗?”
田向笑道:“如今贵国太子太傅也是敝国上大夫。向与上大夫有所交接,有何惹人怀疑的?”
……
俞嬴只觉得身边有两头公鹅,梗着脖子,扎着翅膀,嘎嘎叫着,互相啄了一嘴毛。
俞嬴忍无可忍:“今日时候不早了,俞嬴又喝了些酒,勘校时若出了错,便是罪过,不若今日就到此吧。相邦博学之人,俞嬴更不敢在相邦面前卖弄拙见。相邦政事繁忙,日后有什么事让尊客临溪先生或是旁人来知会一声就好。相邦身份贵重,今日轻车便服而来,燕质子府上下未能远迎,深感失礼,万不敢再让这等事发生了。”
令翊脸上露出些得意的笑容。
田向看看俞嬴,微笑道:“如此,向便不打扰了。改日再会。”
田向又对令翊点下头,便站了起来。
俞嬴和令翊起身相送。
看这位齐国相邦坐车走了,令翊扭头看俞嬴。
俞嬴很怕他作妖,令翊却只是皱眉问她:“你脸上怎么还带着酒色呢?回来喝解酒的汤水没有?”
第74章 共同看泮宫
齐宫岁末大宴后半月是岁日,如每年一样,齐侯沐浴斋戒后,率众到社稷之坛祭祀,民间也都祭祀祖先、团圆欢聚,庆祝新岁。
齐侯祭祀完回宫后,在宗族家宴上缅怀了一番父祖,又说了些兴盛宗族、厚德固本、社稷降福的话,便将田原之前的上卿之位又给了他。分祭祀胙肉时,给田原的也是最好的一块。
田原谢齐侯,神色泰然。宗亲们再偷眼看相邦田向,田向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实在看不出什么。
众人单知道田原复位,不知道的是,就在岁日前两日,齐侯跟相邦田向说,因粮价偏高,其奏请的入籴之事暂缓,待新岁麦粟丰孰再行入籴。
对于来临淄的众贤,齐侯样子做得倒是很足。除了这一年中送出去一些上大夫、大夫之位,临近岁日,齐侯还亲去泮宫顾问诸位先生和士子。
正赶上闵子在讲授阴阳五行之学,齐侯不因从前闵子在反伐鲁上书上签了名字而有什么芥蒂,很是盛赞了一番这位先生,称阴阳五行是“万物纲纪,天地之道”。1
岁日祭祀社稷的胙肉,齐侯也令人送了一些去泮宫,给住在那里的几位贤者。对齐侯赐胙,便是邹子也没有拒绝——莫说邹子,便是孔子对鲁君赐与的燔胙也是重视的。孔子离开鲁国,固然有更重要的原因,与那块始终未至的胙肉却也不无干系。2
在邹子等贤者看来,虽齐侯略嫌鲁莽好战,但也算“擅改过”和“敬贤”了,更何况齐国强大,相邦贤能正直,一些本有去意的贤者士人不免又犹豫起来。
俞嬴在节间也与令翊一同陪公孙启拜望了诸贤,先是带着公孙启的课业册子去邹子处,得了老先生的点头赞许,还蹭了老先生一顿饭,接着又去拜访了农家范子。
范子病好了,其弟子开始整理范子书。范子让俞嬴帮着出主意。俞嬴建议不要像儒家辑孔子言论那样以“子曰”的形式整理此书,而是将其分上下篇,上篇写范子君民同耕、农为国本、轻徭薄赋等主张,下篇则按天时、地利、人和将如何种植诸般事务分门别类地写出来,这比“子曰”形式的书更全面,也更清楚。3
范子和诸弟子都认为俞嬴说得很有道理。范子一高兴,亲手给俞嬴、令翊和公孙启做了其家乡应节吃食——又焦又脆的薄粟米饼。老叟做饼,公孙启很乖巧地学着烧火,而令翊则帮着老叟弟子劈柴,只俞嬴因饼做得太丑,被老叟嫌弃。
矩子田襄子已经离开了临淄,墨家接待俞嬴、令翊和公孙启的是先前救过俞嬴的孟敬先生。这阵子俞嬴等又见过这位老先生几次,也算熟悉了。令翊和墨家弟子在院子里比剑,俞嬴、公孙启和孟敬先生一块在旁边看。俞嬴和公孙启只是看,孟敬先生偶尔指点。
至于儒者郑子敏、黄老陶子行、阴阳者闵子及一些别的相熟的贤者士人处,俞嬴令翊也或陪着公孙启或单独去拜望了。
使节们和一些齐国达官显贵的宴会自然也是要去的,比如齐相田向宴请诸国质子、使节的宴会。
宴会上,田向待燕国质子一行与待他国使节没什么两样,客气固然客气,却也带着大国相邦的架子。令翊总担心田向憋着坏,就连公孙启都有些操心地时时看看其师,又看看令翊和主位上的齐相,俞嬴却一边跟别的使节闲扯,一边吃吃喝喝,跟在别的宴会上没什么两样——而田向也确实从始至终没弄什么么蛾子,让令翊不免有些一拳打空之感。
节间,俞嬴还请皮策吃了一回酒。别的官员封了印就是真不忙了,皮策却依旧来去匆匆的样子。俞嬴笑。皮策知道她笑什么,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在其位,谋其事,总要尽力才好。”俞嬴问他可还顺遂,皮策笑一下,微微摇头。看着他比先前更瘦了的脸和脸上的旧伤,俞嬴没有再问什么。
如此忙了几近一个月,节终于算过完了,俞嬴这样的使节们终于可以消消停停地在馆舍待几日,歇歇心,也吃点清粥小菜歇歇肚肠。
其后,临淄又下了两场雪,等雪化了,柳条也就绿了,鸟雀啁啁,又是一年春日。
宋国质子坐车绕着诸侯馆一圈,邀请众使节去看赛马,说是有他的马参赛。
每年春日,临淄的赛马会都很兴盛。一般都是临淄的权贵巨贾赛马,使节们少有参加的——上佳的马不易得,使节们一般也不愿在异国他乡出这风头,便是爱武爱马又是强魏使节的魏溪也只是去看,而没弄几匹马去赛一赛。
宋国使者来时,魏国使者和赵国使者都在燕质子府闲聊呢——在韩国使节岁末宴席上,魏溪和柏辛拼酒,这回柏辛没有尿遁,结结实实把自己喝醉了,对着棵树又哭又笑喊老师,谁劝也不听。魏溪嫌他丢人,跟令翊硬把他架走的,此后魏溪和柏辛就又是可以相约吃饭、闲逛、看赛马的友朋了。至于这友朋能友到什么时候,俞嬴觉得,主要看魏国和赵国什么时候再打起来。
宋国质子笑道:“可巧诸位都在,省得我一家一家地跑了。这回潭有马参赛,诸位尊使一定要去。”
魏溪先拊掌笑道:“还得是公子你!溪一定去。”
赵使柏辛也笑着答应。
宋国质子又笑问燕质子一行:“公孙和将军是必去的吧?太子太傅呢?这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候,不出去逛一逛,可惜了。”
启有些希冀地看向俞嬴。
俞嬴笑道:“令将军陪公孙去。后日恰有楚国士人占季围等来访,俞嬴不好失约,这次是去不得了,着实遗憾。”
宋国质子点头笑道:“也无妨,又不是赛这一回。下回潭再有马比赛时,太子太傅再去。”
俞嬴忙道谢。后日有楚国士人来访是真,俞嬴不太喜欢看赛马也是真。
这种时候,自己骑马在原野上小跑两圈、享受清风拂面是很好,但是看别人赛马就没什么意思。俞嬴也不喜欢看斗鸡斗犬,其实她对大多赌赛都没兴趣,六博之类没一样玩得好的。从前田向曾笑她,说是因为她把赌性都用在了正事上……
令翊和公孙启都去看赛马,府里难得这样清静,俞嬴一边等着楚国士人占季围,一边勘校书简。
占季围是个身材高大、罕言寡语的年轻人,研习的也是兵家,却喜欢歌诗,还是用楚人语来写。临淄城通楚人语的实在不多,难得遇见俞嬴这个通楚人语又愿意看他诗的,占季围便过些时日就把自己写的诗送来给俞嬴看。
俞嬴也不用盛赞什么,只约略评价一二,占季围便很高兴。真是难得在一个年轻的兵家人身上看到这种“迂”气。
俞嬴确实还挺喜欢他的诗,诗里山妖水魅横行,奇思纵横恣意,带着些楚地特有的川泽山林气。
占季围来得颇早,却刚把诗交到俞嬴手里,便有燕馆侍从来报,说齐国相邦来访。
俞嬴抿抿嘴,请占季围宽坐,自己站起来去迎田向。
一位位高权重的人到访,早来之客岂能真的那般没眼色“宽坐”?占季围把自己的诗作留在俞嬴处,与她告辞,随她一起出去。
田向和俞嬴走进厅堂。俞嬴请田向坐下。
田向随手拿起那卷诗,展开看,笑道:“这便是适才那位先生的诗?向记得上回上大夫说自己‘敬鬼神而远之’……”
俞嬴淡淡地道:“俞嬴也记得相邦上回说不通楚人语。”
田向笑,全无被拆穿的不好意思。
看着俞嬴,田向道:“向早知道上大夫不是‘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的人。上大夫曾跟向描述过公子俞嬴于月明之夜飘荡于松林之间的场景。” 田向顿一下,“也不知会不会真的如此。”
俞嬴不答,转而问田向:“不知相邦亲临,有何事吩咐俞嬴?今日相邦不是来送典籍的吧?”
田向道:“稷门外的学宫,从前上大夫帮着谋划,如今算是建成了。向想请上大夫去看看,可有什么需要修饬添补的。上大夫有始有终之人,想来不会拒绝。”
田向扫视厅堂,笑道:“自然,若上大夫今日不便出门,向在此与上大夫校勘典籍亦可。学宫可改日再看。”
俞嬴若有所觉,看着田向,宋国质子的马该不是他送的吧?真是……
田向温言笑道:“去吧。这样的时节别光闷在家里。”
俞嬴站起来:“那便去吧。”
两辆车子在侍从们的拥簇下离开诸侯馆,朝临淄西门驶去。
西门外申池水波粼粼,池畔杨柳依依,有不少游春的人徜徉于此。过几日上巳,这里人会更多。
车子在学宫门前停住,田向和俞嬴下车。
田向笑道:“上大夫请。”
俞嬴客气地道:“相邦请。”
两人走进门去。
鹰等想跟着,却被田向的侍从拦下。
俞嬴回头,对鹰等点头,鹰等便和田向的侍从们一样,都在学宫门外等着。
既是泮学,便有泮水,从申池引的水绕学宫多半圈,汇入宫内泮池。因俞嬴从前所说,泮池便没那么大,旁边留出了一大片空地。像这样春风拂面的时候,或者秋高气爽的时候,先生们可在此讲学,学子们闲暇了可在此蹴鞠射箭。
泮池边、空地周围种了许多桃杏树。此时桃花开得正好,一片灼灼之色。
沿着泮池旁时有落英的青石砖路,田向和俞嬴往正殿走。
田向指着泮池另一边的藏书馆道:“从列国搜罗来的典籍日后都放在这里。学子们可在此观阅,也可借走。”
田向又道:“书多了,上大夫确实忙不过来。上大夫何不从士人中择几个有才有识、无门户之见的来帮忙?日后这可作为常例,学宫于学官外增设校书之职,校书们由贤者领着勘校典籍,上大夫便是这第一任贤者。”
俞嬴摆手:“说俞嬴是贤者,让人笑掉大牙。相邦所说是正理,等这里真正用起来,典籍也多起来,便应该请大贤带着士人们正正经经地做此事。”
俞嬴停下来看那藏书馆,叹息道:“满满一馆的书……若得常来观阅,俞嬴已经心满意足。”
田向站在她身旁,看看藏书馆,又扭头看她。突然,田向抬手——
俞嬴愣一下。
田向从俞嬴头发上拈下一个花瓣,他的手指似有意似无意地划过俞嬴的脸颊。
田向若无其事地将捏着花瓣的手负到背后,笑道:“从前公子俞嬴可没上大夫这样谦虚。她常常以‘大才’自居。”
俞嬴不看田向,接着往前走:“公子已经作古,相邦何必总是提起她。”
田向走在她身边,扭头看着俞嬴:“公子俞嬴曾是向至亲至近之人,如何不能提,如何能不提?”
俞嬴看他一眼,又正过脸来。
田向也正过脸去,淡淡地道:“上大夫——‘年轻’,不知是否有这样的时候:与心心念念的人渐行渐远,多少午夜梦回,醒来手上似乎还有她发丝的触意,耳边也还有她叽叽咕咕的笑语,白日间两人却已除了攻讦的狠话,再无旁的。那股子怨恨惆怅,挡不住,发不出,撑在胸腑之间,出现在每一个长夜。
“上大夫大约也不曾见心上之人走上绝路,你用尽力气,救无可救,你怨她狠心又恨自己无能,你只能挥剑拿哑巴物什出气,出完气,却是颓然泪下。
“还有她走了以后,那漫长的孤寂的岁月里,你试着去忘,却如何也忘不了她。看到一片红花,便会想到那是她衣袍的颜色;经过她曾经的住处,心里觉得格外安稳;见到她的国人,会格外关注;你看她爱看的书,学她会的东西,吃她喜欢的吃食……
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脚步。俞嬴闭闭眼,过了半晌道:“公子已经去了,相邦又何必如此……”
田向轻轻叹息:“有些事情,若是生死能解,也便好了……”
第75章 泮宫内角力
令翊和公孙启到了临淄南郊著名的赛马场地鹿苑。传说此地是先前齐僖公养鹿的苑囿,如今却是一片广阔平坦的草地,无山无石、无沟无坎,是个赛马的好地方。一到春秋二季,这里便常有赛马。
今日参赛的除了宋国质子潭的马,还有公孙昌、上大夫田弥、将军郑文等临淄达官显贵的良驹。这些权贵赛完,还有临淄豪商大贾们的几场。
参赛的马不少,十匹一比,逐出前三,再赛下一轮,下一轮之前三再次相逐,如此直至决出最终获胜的三匹。
宋国质子的赤色马很是神骏,每场都是头一个到尽头,且能将别的马落下两三个马身。最后一赛,不出所料,宋国质子的赤色马果然夺魁,另外两匹稍慢于它的是将军郑文的黄膘马和公孙昌的黑骝马。
魏溪笑着对宋国质子潭道:“可以啊,公子!你这马当真神骏!”
令翊、柏辛等别的使节也都称赞,便是上大夫田弥、将军郑文等也点头说这马不错。宋国弱小,宋国质子在临淄难得有这样被人交口称赞的时候,脸上满是笑容。
公孙昌却皱下儿眉:“身赤而白额白蹄,昌认得公子这马。这是马贩张录从胡地贩运过来的。当时我看中了,那张录却说是给贵人留的。”
公孙昌看着宋国质子,颇有意味地笑道:“原来这贵人是公子……公子在临淄可比我们这些人有面子多了。”
宋国质子忙施礼道:“公孙说哪里话。这却不是潭买下的,是——一位友朋所赠。”
“哦,友朋……”公孙昌点头。
宋国质子神色有些尴尬,往使节们那边看了一眼,只是对公孙昌陪笑,却到底没说这友朋是谁。
魏溪撇嘴,轻轻对令翊和柏辛道:“咱们这些外国人低人一等,马都嬴不得。”
柏辛点头。
令翊拍拍魏溪肩膀,对公孙启道:“赛马看完了,咱们回吧。”
魏溪拦他:“下面还有商贾们的马要赛呢!长羽你可别看不上这些商贾,他们的马一点儿也不比卿大夫的差。”
令翊摇头,公孙启也笑道:“时候不早了,启还得回去做老师留的功课。”
魏溪道:“亦冲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功课留得忒多……”
令翊和公孙启与宋国质子及其余众人告别,宋国质子不明所以:“公孙和将军这就回去了?”
令翊点头,与众人行过礼,便带着公孙启返回诸侯馆。
公孙启坐车,令翊骑马。
公孙启问令翊:“将军,这是怎么了?”
令翊道:“今日的赛马有些古怪。公孙昌是齐侯庶兄之子,是宗室近枝。一匹这样少有的良驹,马贩子不卖给他,却留给‘贵人’——什么人比公孙昌更‘贵’?这贵人将马买下来,又为何送给宋国公子?”
“将军以为这贵人是谁?”
令翊摇头,没说什么。为将者多有些奇怪的直觉,也往往是这些直觉救了他们的命。令翊倒不是觉得今日的事有什么要命的大阴谋,而是旁的……这个所谓贵人会不会是田向?
他身为相邦,位高权重,自然是“贵人”。这样一匹马于他不算什么,田向随便找个借口送给宋国公子,或许再让其门客王渔提醒宋国质子一句“公子肯定是要邀请诸使节都去看赛马的吧”,不明底里的宋国质子就去真的邀请自己这些人来……至于其目的,显而易见。
令翊回到诸侯馆燕质子府,果然……
令翊嘱咐侍从们守护公孙启,再次牵马出门。
公孙启道:“将军快去接老师!启能看家。这个齐国相邦也太狡诈了。老师固然更青睐美少年,却也架不住他这样三番四次……”
令翊已经走出门去。
令翊出西门到申池旁学宫时,俞嬴和田向已经把学宫转了大半圈。
俞嬴不怎么说话。田向只静静陪着她,偶尔说两句学宫的事,好像真的只是请俞嬴来看学宫的一样。
听侍从来报令翊来了,田向道:“请令将军进来。”
俞嬴道:“学宫修建得尽善尽美,俞嬴看不出有什么需要修饬添补的。出来了不短时候,俞嬴也该回去了。就此与相邦告辞。”
“将军刚到,上大夫便走,”田向看着俞嬴,停顿一下,笑了,“就不能让将军也在这里逛一逛吗?”
俞嬴恍若没听出他话里的转折,只是再次与田向告辞。
田向淡淡地笑一下,陪她往外走,在泮池与空地间那条时有落英的青石砖路上迎面遇见令翊。
田向微笑道:“向送上大夫回去便是,倒劳动将军来接,辛苦将军了。”
令翊也微笑道:“翊来接太子太傅是应该的,谈何辛苦。”
田向道:“将军何妨也在学宫里逛逛再走?这里景致不比外面申池差,又没那么些人,可权当上巳之游了。”
令翊看看田向,突然笑道:“这泮宫修得确实好,比方这片空地,翊就很是喜欢。这碧草如茵的,倒是适合玩角力,相邦有兴趣玩一局吗?”
“长羽——”俞嬴道。
“好!”田向笑道。
俞嬴抿抿嘴,看一眼青春年少的令翊,又看一眼发少年狂的田向,只想离这两只公鹅远一点。她本想就走,却到底停住了脚。
令翊和田向都脱下外袍,摘下发冠,放在草地上,两人便摆开了架势。
他们两人都身材颀长,但令翊更高壮一点,田向则有些瘦削。令翊是将军,武力在这临淄城找不到几个敌手;田向年轻时在军中或许也玩过角力,甚至可能如今也偶尔舞剑和射箭,但与令翊比……一眼看到底的比斗。俞嬴神色冷淡地看他们折腾。
两人先扎着胳膊试探两下。令翊一把抓住田向右边手腕,顶肩,屈身,猛地将田向从肩上摔了过去。
田向脚着地,快速猱身,站立起来,竟然没有摔得很难看。
令翊微微有些诧异,笑道:“相邦不错啊。”
田向活动一下刚才被令翊抻的胳膊,微笑道:“将军也不错。”
两人臂膀搭在一起,田向抬脚去绊令翊右腿,同时把他往后推,欺身往前,用胳膊去压他颈部。
令翊仰头,抬腿,拧身,干净利落地避开了田向的攻击。
令翊微笑,两人胳膊再次搭在一起,略试探一二,田向从后面搂住令翊的腰想将其摔跌压倒,令翊却一手抓住其搂着自己的臂膀,另一手反过去抓田向后腰。
田向身子再次从令翊肩上摔过去。
这次田向摔在了地上。他却又趁势将令翊带倒。
两人在草地上翻滚。
场面实在伤眼,俞嬴看向那片桃花林。
最终,田向的腿压在令翊的脖子上,而令翊的手卡住田向的喉咙。
令翊微微用力,田向脸色涨红,令翊松开手,田向咳嗽起来。
俞嬴抬脚往外走:“走吧,长羽。”
令翊和田向彼此松开,令翊捡起自己的袍子和头冠,快步追上俞嬴。
田向慢慢起来,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开。
俞嬴和令翊回到燕质子府。听见声音,公孙启从院子里跑出来:“老师,你回来了!”公孙启看看俞嬴,又看看头发上带着草叶、身上似乎也有泥土的令翊,眼睛瞪大。
“公孙且自己温书,咱们一会儿接着讲新得的那册《许子》。”俞嬴道。
公孙启忙行礼答应着。
俞嬴跟令翊告辞,往自己院子走去,令翊却跟着她去了她的住处。
令翊对侍女们道:“你们出去,我跟先生有话说。”
侍女们告退。
侍女走了,令翊却也没说什么,就那样一身狼狈地站在那里,看着俞嬴。
俞嬴抬眼,对上他的眼睛,他眼窝微陷,眼睛里是一览无余的忧伤,或许还有些自馁。他终于开口:“我知道,他便是先生心上牵挂、曾经相依相靠的那个人。”
俞嬴不说话。不说话却也跟说话没什么区别。
“先生如今心里还有他吗?”令翊问。
俞嬴顿一顿,刚想说什么,令翊却好像怕听到她的答语似的,接着问:“先生会跟我们回燕国吗?”
俞嬴没有犹豫:“会的。我是启的老师,是燕国的太子太傅。咱们或许过不了太久就会回去了。”
令翊露出笑容,眼圈却微微有些泛红:“听先生这么说,翊很高兴。”
俞嬴忙别开眼,不再看他。从前调戏他的时候,不止一次想像他红着眼圈的样子,如今见到了,却宁愿未见,那样骄傲的、洒脱的、飞扬的令翊……
“能陪在先生身边,翊就知足。”令翊又笑一下,“先生歇息吧,翊先走了。”说着,令翊快步走了出去。
第76章 荒唐悖乱梦
清晨,田向睁开眼,盯着床帐,过了一会儿才坐起来,撩开寝被,又拉开帐帘,抬手时却禁不住轻皱眉头——昨日胳膊让那个令翊抻了一下子。
听到屋内动静,侍女们轻轻推门进来,有的端着水,有的捧着栉沐之具,一个侍女走过来要挽起帐幄。
“都出去。”田向道。
侍女们一怔,忙行礼告退。
田向自行去找了贴身的泽衣换了。于成年男子,这种事很平常,只是昨日的梦太过荒唐——比从前梦见她的时候都要更荒唐两分。
一忽是少年时,自己和明月儿去河间参谋军务,宿于河水南岸渔丈人的船上。自己使诈,去明月儿的船上与她说对敌大计,又从对敌大计扯到山东几国的恩怨,又从恩怨说到设若如何如何、如今已如何如何,直到把她说得再也撑不住,歪在那里睡着了。
自己轻声笑着跟她求肯也要睡在这条船上。她迷迷瞪瞪地“嗯”一声,半点防备没有地睡了过去。
想到那时候的情景,此时的田向脸上露出微笑。
彼时少年情怀,得躺在心上之人身边,就又窃喜又心跳得厉害。藉着斜照进来的月光,隐约能看见她的睡颜。她闭着眼,微微嘟着嘴,好像撒娇抱怨的样子。白日间那样精明洒脱的人,睡着了却这样憨。
渐渐地,光看着她就不知足起来。田向欠起身,凑近她,又怕把她惊醒,让她恼了,到底退回来又躺下。躺下后却还是“贼”心不死,又起来凑近她,又退回来,如是再三,在那船上辗转大半宿,未能成眠——最终也只敢帮她拉一拉盖在身上的裘衣。倒是她,一夜好睡。
然而在昨晚的梦中,不是这样的。自己凑上前去,亲了她的脸,她的眉眼,她的唇,两人气息交杂,彼此纠缠起来……
一忽不知怎的又到了诸侯馆,缠绵之际,自己在她耳边笑问“明月儿,你喜不喜欢这件会生孩儿的事”……
一忽又到了昨日泮宫,自己拉住她的手,把她狠狠搂在怀里,问她为何那样狠心,然后便在那桃花树下……
真是何其荒唐悖乱!
然而,田向却又禁不住一再回想。
田向穿了外袍,盥洗过,侍女们一个捧着铜镜,一个轻轻地为他梳头。
看着镜中的自己,田向微抿嘴,镜中已经不是她爱的少年模样……
侍从来报:“禀家主,司空求见。”
“让他在前厅稍坐。”田向道。
侍从行礼退下。
侍女给田向梳好头发,又捧过头冠来,田向自己戴上,大步走了出去。
昨天强求来半日见见她,今天田向又回到一贯的忙碌中。
司空掌管土木营建、兴修水利诸般事宜,申池畔的新泮宫便是司空淳子洵主持修建的,但今日请他来不是为了泮宫,而是为了水利事。
当年桓公时,相邦管仲治水,在齐国境内修筑堤坝,疏通沟渠,使得许多水害变为水利,诸水沿岸沃野千里,子民衣食丰足,官中储存粮食的仓廪林立,至今还留下一些带有“仓”或“廪”的地名。
可惜几百年过去,如今许多管子时修建的堤坝已经坍塌损毁,一些沟渠也壅塞甚至成了平地,当年管子之功,十不余二三。田向是想着将这件事再重新做起来。
田向为相几年来,头两三年受田原约制,处处掣肘,齐侯又好战,对外征伐不少,田向只能慢慢撬动田原,如今好赖算是清除了些田原的势力,去岁两场征伐都不算大战,今年又还没有要战的迹象,正好在这征伐的空隙里整治这些内政。
但兴修水利,从来不是易事,更何况如今朝中百事俱废而待兴,千头万绪。田向与司空淳子洵说,先遣水官走访国内各主要水流池泊所在,将目前诸水境况详实记录下来,再看先修哪里,其后修哪里,怎么修。
淳子洵是去岁田向举荐、齐侯新拔擢的司空,是个做实事的人。虽知道治水之事难,却并不推三阻四的,当下与田向提了几个擅治水的人,又说了自己知道的几条水流的境况。
见完淳子洵,田向便坐车进宫见齐侯,一则是说新泮宫建成,一则便是兴修水利之事。
齐侯笑问:“这么快就建成了?淳子洵做事倒是麻利。看那图,寡人还只当得到年末或是明年呢。既建好了,那便让卜官卜个吉期,让诸贤士子搬家,让他们也看看寡人招贤纳士的诚意。”
田向笑道:“君上太实在,诚意只做出来,却未曾摆出来,有的人未免觉察不到。”
齐侯看他。
“学宫这样的地方,岂能无匾额题书?君上何妨亲自题写一二,比如正殿匾额?若君上实在谦逊,也可去拜访大贤,请其题写。诸贤或许于‘利’上看得甚轻,却往往堪不破‘名’,堪破‘名’的,又往往对其道有执念,学宫是传道授业解惑之所,为其题书匾额,想来没有哪位大贤会拒绝。”
齐侯拊掌,笑道:“善!”
齐侯性子粗,又好战,特别是去年伐鲁,被骂得不轻,虽面上说“那帮腐儒知道什么”,心里又岂能真的不在意?齐侯还是想着做一个好君主的。一个好君主,不能只有征伐之功,还得在列国、在百姓庶民、在贤者士人中有令名——就像魏文侯那样。
田向说的就是怎么让他有令名的办法。
齐侯笑道:“还得是兄长你!就是懂这些读书人,哈哈哈哈……”
田向笑道:“也合该请人写文章勒石并铸鼎器,记录这一盛世盛举。”
齐侯笑着连声称善。
田向又说兴修水利的事。对这样一听便是善政的事,齐侯一般都是支持的。
田向不瞒他:“几百年了,当年管子治水之功,十不余二三。都整修起来,旷日持久,非三年五载便能成的。兴修水利,要征发大量徭役,花费大量财货,既征发了徭役,便要减免赋敛……但这是利于万民、功在千秋的大事。向伏望君上能应允。”
齐侯皱眉,过了片刻,点点头:“兄长以为该当如何?”
“可先让人去探看这些水流境况,待报上来后,有主有次、有先有后地修,总能修完的。”田向道。
看着田向斯文清正的脸,听着他沉稳有力的话,齐侯又觉得此事不是太难,点头道:“便听兄长的!”
田向微笑。
君臣间很是相得的样子。
到五月间,齐侯与相邦田向越发相得,不只是因为齐侯按照田向教的在士林邀买了不少声望,也因为田向奏请齐侯招几个重要大都邑大夫来临淄述职,由齐侯亲自考核——去岁将官吏考核定为常制,朝官为岁末考核,而都邑之官为岁中考核。
齐国是五都制,几大都邑大夫,都既治民,又掌军,其重要之处,不言而喻,他们必须是齐侯的自己人。
田向甚至还提及边防守将,说他们也该定期定制来朝见君主。
之前因田原之说,齐侯对田向起的疑心去了不少。齐侯觉得,或许相邦就是一心为国、一心为了寡人的,是叔父让私仇蒙了眼……
在年中都邑官吏考核中,田原故旧又有被罢黜的,其中包括其长子田邕的岳父。
田原暴怒,去见齐侯,再次诉说田向有不臣之心。齐侯但笑,让他莫要担心,说“相邦为人,寡人是信得过的。”
田原回到府内,思虑许久,让人去不其城招当年大将军田显之子田亥来临淄。
大将军田显,便是当年赵公子亭围河间时,在不远处的浮阳戍守河水的人,便是当年听田原安排让人射杀公子俞嬴的人。
第77章 当年的射杀
田向收到司空淳子洵呈送的河流湖泊诸水境况后,在朝堂上引管子言,“故善为国者,必先除其五害”“五害之属,水最为大”,1正式向齐侯提出治水,疏通淤塞河道,整修坍塌堤坝,以求变水患为水利。
齐侯批允。
齐侯批允得这么利索,也跟今年雨水有点多有关。前些时日夏麦将熟未刈的时候,老天狠下了两场雨,有些低洼之地被淹了,本来夏麦可大孰,如今只能算是平年。2好在齐地主要种植秋粟,夏麦本也种植不多,平年便平年吧。只是平籴之政要再次推延了。
齐侯对相邦田向的疑心少了,对平籴这样的利国之政更加上心——且不说备灾救荒,就说攻伐,仓里没粮,将士兵卒吃什么?打仗这种事,很多时候打的是人,是粮草。
若真能变水害为水利,旱年有水灌溉,涝年排水入渠,齐国境内沃野千里,仓廪丰足,还需要顾忌魏、赵、楚他们吗?
齐侯催着治水之事赶紧办起来,负责此事的依旧是司空淳子洵。
淳子洵与相邦田向商议,又报过齐侯,先修齐渠。
齐渠沟通淄水、济水,接系水、渑水,连着临淄的护城沟池,是当年管仲开凿的第一道沟渠,也是齐国最重要的沟渠,几乎关系齐国命脉。
然而即便这样的命脉之水,也多有河道壅塞、堤坝不固之处。
司空淳子洵亲自将一块石头放在临淄城郊一段待整修的堤坝上,齐国治水之事开始了。
这样的大事,相邦田向也常常去顾问探看,还以齐侯名义带酒肉慰劳官吏、民夫、徒隶诸般人等辛苦,众人山呼万岁。
齐侯知道了,大悦,与田向笑道:“又让兄长破费。兄长才多大的封地,老给寡人添补什么?”齐侯甚至提出给田向增加封地,以酬其辛劳。
田向推辞:“向一个人,又能吃多少?如今的封地已经足够广大了。”
齐侯再让,田向则说起应该减少采邑实封、渐渐变实封为虚封的事,又说到有的诸侯国采用的郡县之制:“变实封为虚封,各郡县都邑尽握君主之手,这是大势,但采邑是卿大夫的命脉,动采邑如动人父母,这事急不得。”
齐侯神色郑重地点头。
田向说回刚才的话,笑道:“向的采邑就真的不用再加了。”
田向这样真心推拒,齐侯还能说什么,只是叹息:“兄长待寡人之心,寡人都不知道怎么报答……”
田向从齐侯宫里出来。他自问不是什么没私心的人,采邑广大自然是好的,但太广大就招人眼了,当今齐侯年岁不大,疑心病却不小,自己又没想夺位,不需要养大军,要那么大的封地做什么呢?人最忌贪心不足,所以儒家讲中庸之道,讲勿过勿不及。
想到中庸,田向便想到邹子,最终却又拐到俞嬴身上。
明月儿这个儒者,却是并不“中庸”的,常常爱用些诡异极致之法。田向觉得,俞嬴更像墨者,讲非攻,讲兼爱,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也不回头,她当年为了那守河间的几万人,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田向记得最后一次见她的场景。
她说:“那是几万人,不是几万蝼蚁,不是几万木头棋子!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受伤了会流血,被杀了会有父母家人为他痛哭。田氏试图谋夺齐国又不是三年五载的事了,天下皆知。如今竟然为了那点糊弄不了别人只能糊弄自己的虚名,让这么多人去白填性命……这事我不能不管,不然心里难安。”
自己说:“安氏得以逃脱,是不是你出谋划策的?你不用跟我说是不是。我只是告诉你,相邦对你不满,田原又一向对你用心不善,你不要惹祸上身。”
她淡淡地说:“我知道。”
自己毛了,发脾气质问:“你知道,还执意如此?你想过我吗?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说:“若用我一条命,换那么些人活,我觉得划算得很。”
她又嗤笑:“咱们早就分开了,你这会子又深情什么?你忘了说我逆天而行那天自己砸的那个青石镇了?”
“你想都甭想!”那时候自己养气功夫还不到家,再次让她气着了,吩咐侍从们,“看好她!不许她出府门一步!”
那句“想都甭想”所指是什么,她自然是知道的。
然而,她到底走了,为了她心中的道义,死在了那个边城;
然而,她像陌路人一样回来,一点相认的打算都没有。
田向把自己从这些悲伤事中拉出来,让自己想想她的好,她意气风发的样子,她撒娇耍赖的样子,她满嘴甜蜜话哄人的样子,那些两人一起吃饭、读书、耳鬓厮磨的时光……
她回来就好,她终究是我的明月儿。
田向的车行在诸侯馆的路上。这次并没有碰见俞嬴,但知道她就在那里,田向心里觉得很安稳。
齐侯宫中
田原带着故大将军田显之子田亥来见齐侯。
田亥年岁和田向相当,看起来却老得多。其父在时,他在其父军中。但他在行军打仗上没什么天分,其父亡故后,他承了上大夫位,先齐侯田和顾念其父的劳苦功绩,在田原建议下,让他在司徒手下掌管临淄及附近土地赋税。
这是个不错的肥差,但随后他便被人参奏贪墨。先齐侯怒,田原也救不了他。先齐侯还是念及其父的功绩,才只是收了他的爵位,贬他去边鄙小城不其为邑大夫。
那是先齐侯时候的事,如今的齐侯剡继位后还没见过他。
齐侯诧异田原带他来做什么。
田原道:“其父当年之死有古怪。”
齐侯皱眉。
田原道:“当年其父守浮阳,先君有事急召他回临淄。他轻车简从而归,却半路遇上贼寇,被贼寇所杀。当时平原一带正闹匪患,我们便以为是流窜过去的匪徒所为。可他是大将军,身边也不是没有侍从,平常的匪徒莫说打不打得过,如何敢去劫掠他?”
齐侯皱眉问:“叔父以为是谁干的?”
“一定是向!”
齐侯抿嘴:“叔父……”
田原对田亥道:“把你知道的禀与君上。”
田亥再行礼,小心地道:“我们的人混入河间城守军很是艰难,那守城的高罂似是得了什么人的警告一般,严查细作,我们混入的人,十不存一二,其余都被抓住杀了。铲除俞嬴的事,差点不能成功。”
田原接着道:“君上想想,那高罂,顽固是顽固,上战场拚杀也是一把好手,但他是这么细致的人吗?
齐侯问:“叔父说是相邦……”
“一定是!”田原道,“当年田显约莫是顾虑向得先君重用,与我在信中说此事时很是含糊,我也没怎么在意。如今回想,此事定是他做的。他去求先君放过俞嬴,先君未允,他便私自派人去告知对吕齐死忠的河间守将高罂。后来杀田显的贼寇也一定是他的人。他在为俞嬴报仇。”
齐侯先挥手让田亥退下,才对田原道:“不管此事是不是相邦做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公子俞嬴已死,相邦一心为了国事操劳,寡人不想再追究此事。”
田原冷笑:“君上觉得此事过去了,这事真的过去了吗?向处处与我作对,君上以为跟此事没有关系?向能为了一个女子,背叛先君,杀大将军,就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背叛君上,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齐侯沉默片刻:“叔父,公子俞嬴已经死了。”
“可如今有一个燕国太子太傅俞嬴……上回我与君上说过向待这个俞嬴如何。他分明是将对先前那个俞嬴的情意移到了这个俞嬴身上。”
又过了片刻,齐侯道:“寡人还是信任相邦的。”
田原冷笑一声:“君上还是防备一些为好。”
第78章 齐国的雨灾
田原沉着脸,带田亥出宫去。
田亥觇视田原,小心地道:“上卿,君上不信,咱们该如何是好?”
田原看他一眼:“难道你指望就凭这么没有真凭实据的几句话就扳倒一国相邦?”
田亥忙低头道:“亥无能,尽听上卿吩咐。只要能报先父之仇,报夺官之恨,让亥做什么都行。”
田原“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田向很会笼络人心,君上都被他笼络住了,他又狡诈,平日做事不留什么把柄,自己思来想去,他一生最大的把柄大概就在女色上——不管是从前那个俞嬴,还是如今这个俞嬴。只要抓住这个,不怕治不了他。
七月,本来便有些多的雨水越发多起来,赵之巨鹿、沙丘、清阳、东武,齐之临淄、昌国、平陵、历下、高唐、平原、麦丘等地连降数场大雨。粟不比麦,耐旱而不耐涝,特别这正是秋粟开花之时,大雨将这些地方农人一年的期望都砸在了泥泞污水之中。
赵国地势更高一些,降大雨的地方也少一些,还没什么,齐国则严重得多,眼看已经成灾荒之势。
齐侯对相邦田向叹气道:“可惜淳子洵如今只整修了临淄城外的一段齐渠,咱们要是早治水就好了。”
田向行礼道:“是臣之过。”
齐侯摆手:“又不是这三年五载的事……”
田向道:“去年虽总地说来还算丰稔,却不能算大孰。没有今年的粮食接上,受灾诸地农人之粮只怕撑不到岁末。至于城内,临淄、昌国诸城内粮价如今就在攀升,已是灾前二倍有余。
“好在这次受灾的只是中部诸地,临淄、高唐仓廪中粮食又还算充足,向请求君上应允再从其他大都邑仓廪调粮过来,以低于市值之价在受灾诸地出粜,并严禁粮商囤积惜售、哄抬粮价,违者,杀之!
“雨季过后,于受灾诸地征发民夫,由司空统领,修堤通渠,使之以力役换口粮,所谓以役代赈。
“待冬日,为防有冻馁而死者,宜于受灾各城郭设立粥棚粥舍,赈济老弱赤贫者。
“并于诸城郭内外及要道关口增派兵卒,以防灾民变乱民匪盗。”
齐侯思量片刻,叹气道:“相邦所言,固然是正理,是德政,然这样一来,咱们的仓廪只怕就空了大半。若有征伐,大军粮草可就不够了……”
田向温声道:“错过一次征伐之机,还会有下次,然民人冻饿死了,便不会活转,民心失了,便很难挽回,故而还是当以救灾为先。”
齐侯皱眉道:“相邦让寡人再想想。要是能从哪里再弄来些粮食就好了……”
“救灾如救火,伏望君上速下决断。”田向行礼道。
齐侯点头。
关于从哪里再弄来些粮食,田原帮齐侯想到了办法。
田原来见齐侯,齐侯与他说了相邦救灾之策和自己的顾虑。
田原笑道:“何妨从他国借些粮来以度灾荒?从前秦穆公与晋惠公有隙,晋国灾荒,秦国都借粮给晋国;吴国越国世仇,吴国也愿意借粮给越。我们虽与诸邻有些小嫌,但如今都已修好,想来他们不会拒绝。”
齐侯看田原。
田原笑道:“比如燕国、鲁国、宋国,他们借与我们,则是损其国而增益齐。这些粮,救灾之余,还可为征伐之备。燕、鲁等若是不借,明年我们正好以其不仁为名讨伐之。至于魏赵韩等,也可试试,免得显得我们厚此薄彼。”
齐侯颇有意动之色。
“这更是试一试相邦是否忠心于君上、忠心于齐国的良机。此事于齐有百利而无一害,若向不同意,特别是不同意与燕国借粮,君上宗族社稷与那俞嬴在他心里孰轻孰重,也就不言自明了。”
齐侯这次点了点头。
齐侯召见田向,咨之以借粮之策。田原也在。
田向果然道:“魏侯强势,赵侯狂傲,都不会借粮给我们。三晋一体,魏国赵国不借,韩侯自然也不会答应。
“赵国巨鹿等地大雨,河水暴涨,燕国虽未受雨患,但其北部处河水下游,免不了会有河水泛滥之处,燕人有现成的借口拒绝借粮。
“鲁国国君新立,之前我们伐丧不成,并未与鲁盟誓修好,此时去借粮,只会自讨没趣。
“卫国由魏护持,唯魏马首是瞻,也会找借口推拒。至于楚越,他们会说他们年年都有水患。那便只剩了宋,诸国皆不借,宋国又岂会独借?
“此次雨患,不算大灾。诸国于彼此底细多少也都知道些。我们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却耍诈与他们借粮,不但借不来粮,反惹众怨。向以为此事不可为。”
田向正色道:“如今临淄城已现灾民,于调粮救灾之事,还望君上早做决断。”
不待齐侯说什么,田原笑道:“君上说借粮,不就是为了救灾吗?诸国且未说什么,相邦倒先替他们想好了说辞……相邦不像是担忧齐国借不来粮,倒像是担忧诸国吃了亏一样,亦或者是担忧某一国吃了亏?”
田向看着田原:“上卿是意指向私通外国?”
田原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齐侯皱眉:“我们说正事。”
齐侯停顿一下,对田向道:“咱们仓中有多少粮,相邦最清楚。那点粮用在了这里,就用不到那里。明年收成如何,能不能补上,都不好说。寡人以为,借粮之事,可以一试。咱们是借,又不是抢,他们有什么怨恨的?”
齐侯这就是强词夺理、睁眼说瞎话了。谁都知道,齐国借了粮,就没想再还。田向抿抿嘴。
还不待田向说什么,齐侯已接着又道:“这事不议了。稍后寡人一一召见诸使,与他们说借粮之事。”
田原露出笑容。
另还有几件要禀与齐侯的事,说完了,田向告退。
看着田向背影,田原道:“这回君上还觉得向是可信之人吗?”
齐侯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田原,与他说起宗室内的事。
寺人传谕,俞嬴坐车去齐侯宫中。
雨虽停了,路却依旧不好走,车子行得不快。俞嬴撩开车帘看,路上蓬头鹑衣的乞者渐多,又有刚刚逃难到临淄的人,有老有幼有壮年,他们大约是族人或乡党,聚在一起、互相扶携,茫然地四处张望,不知在哪里落脚。
俞嬴叹口气,放下帘子。
这种时候,齐侯召见,约莫也和雨灾之事有关,果然……
对此,俞嬴如他国使节一样,答应立刻送信回国呈报此事,请国君定夺。俞嬴比魏使魏斯、赵使柏辛要客气得多,那两位颇有推辞之意,魏斯说魏国地少人多,粮储不丰,柏辛说今年赵国也遭了雨灾,俞嬴则道齐燕两国亲睦,这种事,合该相助。
齐侯点头微笑,称赞道:“尊使真是仁义,识大体。”
俞嬴笑道:“君上忘了?俞嬴也是齐国之臣。”
齐侯笑:“上大夫说得是。”
屏风后的田原皱起眉头。
第79章 灾中的临淄
俞嬴回到诸侯馆,却未回燕质子府,而是去了魏使处。
魏溪迎出来,笑道:“平日间都是我们去燕馆,亦冲难得来敝宅,快请入内。”
两人行礼,入内坐下。
俞嬴叹道:“俞嬴心里憋闷,平日与仲川最谈得来,便来了这里。”
魏溪问:“为了齐侯借粮之事?”
俞嬴点头。
“亦冲说回禀燕侯?”
俞嬴道:“这种事,我们做使者的只能这么说。”
魏溪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也提前与齐侯说了敝国地少人多、粮储不丰的事。实话说,这件事,寡君不可能答应。”
“魏国强盛,直接推拒了,齐国最多背地里说魏不够仁义。我们燕国就不行了,哪怕河水决堤改道,自己也受水灾,却不敢不借粮给齐国,不然只怕明年齐师就再次压境了。不仁不义,多么好用的攻伐名头……
魏溪“呵”一声:“说咱们不仁不义……他齐国今年打这个,明年伐那个,他们仁义?”
俞嬴道:“关键是,俞嬴觉得,这事齐国没到需要借粮的地步。齐国膏壤千里,仓廪林立,何至于只中部一岁歉收,就需要与他国借粮了?
“各国官仓储粮做什么用?一则备荒,一则备战。既然齐侯不愿将储粮用于救荒,那便是留着做日后攻伐之用。真正两军相对,哪那么多奇计妙策,不过看谁人多粮丰罢了。齐侯之心不小啊……”
“就是如此!”魏溪神色愤愤,“别看如今齐侯哭穷,说没有救灾之粮,若是征伐,再打两年,齐军也有的吃!”
俞嬴道:“齐国这样,反把‘不仁不义’扣在咱们头上。仲川你是知道我的,吃这样的哑巴亏,我着实难受!”
魏溪看着她:“亦冲有妙计?”
“算不上妙计,不过是给他们添点堵……俞嬴势单力薄,还需仲川相帮。”
魏溪来了兴趣:“给齐侯添堵好啊!再说这事本也与敝国有关,如何能算帮忙?亦冲你快说!”
***
如田向估计的,入了冬,许多黎庶存粮耗尽,逃难之民越发多起来,诸城粮价又翻了几番。
宋国传过话来,答应借粮给齐,齐侯悦。但宋国之粮非一日可至,其余诸国尚未有回音,经相邦田向劝谏,齐侯终于答应放一些官仓平价粮出来。
但齐侯不愿动及别的大都邑的仓廪,故让受灾各城每日只放出定量之粮,临淄、高唐两个大都邑放出多些,昌国、平陵、历下、麦丘等中小城邑往往日头才出来,官仓的平价粮就卖完了。
不允粮商囤积惜售,齐侯倒是大加赞同,相邦田向甚至将跳得厉害的几个粮商处死,明正了典刑,但粮就那么多,各城粮价依旧居高不下。
于征发灾民修河整堤、以役代赈之事,因如今司空淳子洵还在修临淄附近的齐渠,齐侯便也令先在临淄附近试行——但到再冷一些,上了大冻,只怕也要停了。
于各城设立粥棚、以防老弱饥馁者冻饿而死之事,齐侯倒是应允了。每日粥棚前都排着长长的人龙。
相邦田向的救灾之策勉强算是施行起来,但因齐侯的惜粮之心,施行得有些走样儿。
因齐侯批允的诸般救灾事宜多在临淄及临淄附近,相邦田向提醒齐侯,这样会让更多灾民涌来都城。
齐侯却不以为意,只道等借的粮到了,就增加各城出粜的粮数,又说过了冬日,再赈济些种粮,受灾流民便会回去春耕,故而只需熬过这几个月。
田向没有再说什么,不声不响地将其府中存粮送入了临淄城东西南北的几个粥棚。
田向不自表于君前,齐侯却也是知道的。这阵子于赈灾之事上他们君臣主张相左,齐侯已经有日子见了田向只称“相邦”而不称“兄长”了。知道田向将府中之粮悄悄赈了灾,齐侯又再称回兄长,说他是毁家纾难的名臣斗子文,并把自己珍惜的一领狐白裘赐与田向。
田向推辞不过,拜受了齐侯所赐。他嘴上与齐侯客气着,心里却不由想到令尹斗子文的那幅神女诗画,想到问俞嬴“信鬼神吗”还有拉住她手时的场景。
此时的俞嬴正在旧泮宫邹子处。
新学宫虽修建完成,连匾额都挂好了,但卜官却卜算着今年泮学不宜挪动,明岁三月上巳才是吉期,故而邹子等还住在旧泮宫。
于此次灾荒,邹子很是忧心。老叟慨叹自己一个腐儒无寸功于天下,却饱食终日,心中惭愧,故而减了自己的膳食。他对齐侯救灾之政却是赞扬的,称其有古之先王遗风。邹子也忧虑齐国储粮太少,期望各国能借粮与齐国,并引用了秦国名臣百里奚的话“救灾恤邻,道也”,来说诸国借粮与齐方合道义。
邹子的话也是很多贤者士人的看法。齐侯的私心,俞嬴没有确凿之据,这些贤者也不是魏溪、柏辛,故而俞嬴只是恭谨地说已经派人去禀报燕侯了,燕侯仁德,但凡有余力,一定会帮助齐国。
邹子欣慰地点头。
从泮宫出来,俞嬴没有回燕质子府,而是坐车在临淄城内探查民情。她的车子从齐宫、官署、泮学所在的城西南往北走,然后去城东北,再折到城西北的诸侯馆,绕着临淄城走了一大圈。
临淄逃难而来的灾民比先前更多了,一个个蓬头鹑衣、面有饥色。车不快,流民们的话飘到俞嬴的车里:“可算到临淄了”“都说临淄有饭吃,看看在哪啊。”
流民也确实主要聚集在东西南北几个粥棚和出粜平价粮的地方。粥棚一日两次施粥,这会儿不是施粥的时候,粥棚前已经转着圈地排起了长龙。俞嬴细看过他们的粥,说稀汤寡水,倒也不至于,但要说能插竹箸而不倒,却是虚夸,这样的粥不过是维持这些饥民不饿死罢了。
东、南、北几处粥棚旁,有出粜平价粮之处,如往日一样已早早挂了售罄的牌子。有不少没购得粮食的人徘徊于此,样子有些焦虑又有些愤愤。在粥棚及粜粮处不很远的地方便是官仓,有监官镇兵看守。而城西的官仓外只有粥棚,并不出粜粮食——大概因为此处供应齐侯宫中、官署等处的用粮。
***
知道了齐侯赐给田向狐白裘的事,田原怒,令其舍人去见临淄城中的东胡商人,随后田原去见齐侯。
齐侯宫中,田向与齐侯禀报完救灾的事,顺便说到岁末大宴。眼看又是一年岁末,田向提议今年的大宴礼仪要更庄重,膳食却要简朴,以示与民同苦。
齐侯想了想,点头:“兄长说得是。咱们受了灾,便要有个受灾的样子,不能给那些外国使节们借口,也免得让腐儒们唠叨,说寡人不恤生民,不能与民同甘苦。”
寺人来报上卿田原求见。齐侯和田向一起等着他。
田原进来,看到齐侯和田向融洽的样子,微笑一下,道:“我有吉讯要禀报君上。”
齐侯笑问:“如今还有吉讯?叔父快讲。”
田原看一眼田向,道:“东胡有使至,约咱们共同伐燕。”
齐侯也看一眼田向,重复:“东胡人约咱们共同伐燕?”
田原道:“是。他们想与我们南北夹击,届时燕国必然难以两顾,东胡得财货粮食,我们开疆拓土,各得其便。”
齐侯问田向:“相邦以为呢?”
田向道:“我们才受了灾,找诸国借粮救灾,若此时征伐燕国,这粮草的出处只怕说不清楚。”
田原冷笑:“我也没说此时伐燕,相邦急什么?今年有雨灾,难道明年还有雨灾?我看燕国不像会借给我们粮食的样子,届时正好以燕国不恤邻邦、不仁不义为由讨伐之。”
田向道:“以此为由讨伐燕国,那如何对三晋呢?只以此讨伐燕国、鲁国,谁都能看出这是借口,徒让人笑我们色厉内荏。”
田原再笑:“呵,说来说去,相邦就是不想讨伐燕国罢了。相邦所为,几乎让我以为,你不是齐人,而是燕臣。”
齐侯皱眉道:“好了!”
田原和田向都不再说话。
齐侯缓和了语气:“此事不急,日后慢慢再议。”
与此同时,有细作悄悄进入燕质子府去见俞嬴。
俞嬴微眯眼:“东胡商人去见齐国上卿?”
临淄有东胡商人不奇怪,燕国蓟都、武阳也有,赵国邯郸也有,奇怪的是,他们能进上卿府。田原这个人自恃身份,看不上胡夷戎狄,更遑论东胡商人。
只有一种可能——田原在算计燕国。
第80章 饥民的暴动
晨间,雪花飘飘洒洒,临淄城一片白色。
田向坐车巡视临淄。经过城门时,看见又有不少新的灾民进城,再到几个施粥和官仓粜粮的地方,只觉流民已经多到触目惊心的地步。
粜粮处早早挂了售罄的牌子,旁边聚集了许多没买到粮食却也不肯离去的人。有脾气躁的跟售粮的官吏嚷嚷:“连着来了好几天,天天后半夜就在这里等,一粒粮也没买着。这是不让我们活了吗?”
有的求肯:“跟上面说说吧,每日再多放一些粮。家里有老有小,粮瓮已是见了底,再这样下去,我们也只能去那边等着施粥了。”
有人抱怨:“粮铺子里的粮买不起,这稍微便宜点的又摸不着。都怪那些外地人。要不是他们,临淄城的粮哪会不够吃?”
旁边有外地来的听了冷笑:“我们的粮往临淄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怪我们外地人了?临淄人高人一等啊?”
平时不过口角两句的事,此时人们心中抑郁不满、火气冲天,两人竟薅着衣襟扭打起来。
兵卒上前将两人分开。
售粮官吏斥责:“还是吃得太饱!还有力气打架。再闹,把你们关起来。”
售粮官吏抬眼看见田向,想上前行礼。田向摆手,走去粥棚那边。
粥棚开始施粥了。虽有小司马田卓的人在旁边吆喝着维持次序,但场面还是乱——人实在太多了。
田向皱眉看那粥,量不盈碗,也越发稀薄。
管施粥的官吏解释:“这两日人越发多了。每日发下来的粮,只够做这样的粥,要不不够分。”
田向没有说什么。
皮策巡视了昌国、平陵、历下、高唐、平原、麦丘回来,昨晚到城外,今日进城,到了田向府上,知道他出来,带着仆仆风尘又追来这里。
皮策行礼。田向问他其余诸城如今怎样。
皮策摇头:“高唐稍好一些,别的城邑还不如这里。”
田向带着皮策去见齐侯,再次请求从未受灾的大都邑调粮去平陵、历下、平原诸城,临淄、高唐两个大都邑及平陵等中小城邑均增放平价粮,加开粥棚。
田向直言:“向只恐再晚,会出民乱。”
就这件事,田向已经数次劝谏请求,齐侯始终在犹豫。这次齐侯到底是同意再增一些,也同意从别的都邑调一些粮过来。
皮策皱眉,再增这些怕是也远远不够。他看看齐侯,又看看田向,但到底不像在魏国时那么愣了,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出来的时候,田向与他解释了一句:“君上性子刚硬,说太多只会适得其反。”
皮策默然。
燕质子府中,一个身材瘦小、衣衫破旧恍若灾民的人站在俞嬴面前:“咱们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按太子太傅吩咐,接着潜伏于流民之中。下一步该如何,苇等敬候太子太傅差遣。”
俞嬴道:“魏使、赵使的人也回来了。雪后格外寒冷,怕是会有冻饿而死的灾民。我们既然将人领了来,便要真的为他们做些什么,自然,这也是为我们燕国。我与魏使、赵使商议,便定在明晨……”
第二日早晨·城北粥棚及官仓粜粮之处
城北为平民所居,多农人和匠作者,也有点小商贾。1大伙儿靠辛苦劳作挣点嚼裹儿,没多少积蓄,遇上了灾荒,过得很是艰难。如今又涌来许多逃难的灾民,城北粥棚及官仓粜粮的地方人格外多。
虽平价粮比平常粜出得多一些,但依旧有很多人没有买到粮,施的粥也比前两日稠了一些,但对饥饿的人来说,离着饱足还差得远。人们甚至更让这粥勾出饿来,只觉得肚腹像个没底的洞,恨不得拿块石头也往嘴里塞。
依旧有没买到粮的跟售粮官吏嚷嚷:“那么大的粮仓,就不能每日多粜一些吗?”
旁边一个说:“饿死大家,谁种田,谁打仗?”
其余人也纷纷道:“是啊,是啊,多粜出一些吧。”“多粜一些吧。”
售粮官吏每日让这些人催逼,心里烦乱,但上边说不让对民严酷,也就不好让兵卒赶他们,只得耐着性子道:“再大的粮仓,架得住这么又是出粜又是施粥吗?都行了,散了吧。明日早来。”
众人还在嚷嚷,售粮官吏已经让人收了出粜用的斗斛等物,回了粮仓。
之前先跟售粮官吏说“那么大粮仓”的蓬头短褐中年人对其余人道:“他说的也对。不过我听说城西的粮仓只施粥,不粜粮。那个粮仓看着也格外大,据说是‘总仓’,肯定有不少粮。咱们去那儿问问,为什么不粜给咱们粮!”
马上有人跟着道:“对!咱们去问问,年年往上交田赋,我们交的那些粮都跑到哪里去了。”
又有人道:“咱们闹一闹,兴许就能弄到粮食了。”
但也有人有疑虑:“国君住那边,还有好些贵人,咱们……”
旁边立刻有人道:“怎么?怕死?现下这样,早晚也得饿死。”
一个相貌老实的年轻人道:“这种事,人越多越没事。咱们去问问那边等着施粥的去不去。”
能买粮的人手里多少还有点余财,于去闹事有些犹豫,而这样冷天朔气中等着喝碗薄粥的,都是真正的饥民。饥饿的人是这世上最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听到“粮”字,胸腹中就跟有火烧一样,听得说城西大粮仓有粮,闹一闹,兴许能闹来粮食,立刻纷纷响应。
自从临淄城流民越来越多以后,粮仓内外监守兵卒也增了不少,一则在放粮和施粥时维持饥民次序,一则是守卫粮仓。这会儿已经放完粮、施完粥了,放粮和施粥的官吏都走了,田卓手下的行司马也带着大多兵卒撤回到粮仓内外,行防守之责,只留下少数兵卒在此。
留下的兵卒也就松散下来。这里流民多,每日都闹哄哄的。虽上面说要小心看着,别出了乱子,但这么久了,兵卒们早就疲沓了,于流民们说什么做什么,兵卒们是不大管的。等发现这些人要闹大事时,兵卒已经管不了了。
大群的饥民朝着城西粮仓而去。
不止城北粮仓外如此,城东、城南也是如此。
小司马田卓得到讯息,惊得站起。他想起前几日相邦田向与他说的“一定要谨防饥民暴乱。” 兄长却又说:“若是防不住,真的起了民乱,莫要因为护粮就对饥民动手,不然我也护不住你。
田卓懂田向的意思,若是兵卒对饥民动手,日后君上被口诛笔伐时,少不得要拿人顶缸,自己当然就是现成的顶缸人。
但职责所在,该去还是要去。田卓带手下兵卒去城西粮仓,让自己的副贰庞骢去禀报齐侯,又让亲信去给田向送信。
田卓在离着城西粮仓还有一小段路的时候,遇到几十流民挡路,说要陈情。
流民们又行礼又求肯又哭泣,说他们是良民,说雨水泡了田地,没有收成,才来临淄,说为君上打过仗,说种田是一把好手,说老母妻儿饿得都浮肿了,说施的粥太少……七嘴八舌拉拉杂杂地诉说着。
田卓心中焦急,却也不能从这些人身上踏过去,等他摆脱这些流民到了城西粮仓,便知道粮仓已经救不了了。
最早到城西的是城北饥民。城西等着施粥的饥民自然也加入了他们。
守仓官吏厉声喝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眼里还有没有君上,有没有法度!”
那个蓬头短褐中年人道:“我们就是问问,到底仓中有粮没粮,为什么不粜给我们?”
另一个道:“我们还想问问,历年交的田赋粮都去哪儿了。”
守仓官吏不能答,只是喝道:“这岂是你们这些小民该过问的?你们来这里闹事,难道是想当乱民!”
蓬头短褐中年人道:“说我们是乱民,我们就是乱民。走啊!开仓!取我们自己交的粮!”
群情激愤,许多人跟着喊:“取我们自己交的粮!”
几十个看起来格外身强力壮的“饥民”抢上前去,就像剑尖,身后跟着黑压压大片真正的饥民,虽守仓兵卒有几百,且手持利刃,却还是不敌,仓门被打开——
饥民们惊呆了,他们还没见过这么多粮食。
田卓带人到此,看着饥民们几近疯狂地抢粮,知道挡无可挡,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在不远处的马车上,魏溪、柏辛和令翊则在冷眼旁观。
魏溪看着刚刚赶到、神色有些茫然的田卓,对令翊笑道:“长羽果然是将军!连带着饥民抢粮,都用上了兵法。有正有奇,‘正’的带人冲锋抢粮,‘奇’的堵截对方援兵。弄得齐人一点脾气没有。”
令翊道:“就别笑话我了。”令翊不便夸耀自己人,我这只算小“奇”,先生后面的才是大“奇”。
田卓派去给田向送信的人没见到田向,因为田向在齐侯宫中。
听说城中几处饥民作乱要去城西粮仓,齐侯大惊,忙要让宫禁甲卫长田忽带人去阻截,甚至想让人持兵符去城外调集戍守临淄的大军来镇乱。
田向淡淡地问他:“君上是想把饥民都杀死吗?”
齐侯一怔。
田向道:“饥民之乱既起,要么给他们粮食,要么要他们性命,饿极的饥民是讲不了道理的。”
齐侯迟疑:“那粮仓……”
“保不住了。”田向道。
齐侯颓然,让田忽退下,守好宫室。
“向让人拟安民谕告吧,说这些粮是留的春耕之种粮,但民饥而食之,其情可原,不予追究。”
齐侯点头。
“抢粮这种事,前人行之,后人效之。等临淄的事传到别的城邑,只怕会有新的抢粮之事,更甚至引发席卷多地的大民乱。还是从各都邑拨调粮食过来救灾吧。”
齐侯叹口气,这次不再拧着,点点头。
田向安慰他两句,告退出来。
粮仓离着齐宫、官署不很远,离着泮学自然也不远,俞嬴和诸贤在一起。对饥民抢粮之事,邹子颇有微词,但等弟子说了仓中有多少存粮,邹子便不再说什么,过了片刻道:“君不君,则民不民。信夫!”
城西和城北的饥民得的粮食最多,城南城东的饥民后至,有许多人一粒粮食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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