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杀上卿田原
这些城南城东的饥民便是俞嬴的“奇”兵。
一个随城南饥民来的年轻人大声道:“这个仓里没粮了,难道别的地方也没粮?那些肉食者家里新粟米叠着旧粟米,仓里几乎放不下,快腐坏了才舍得贷出来,还要收咱们高息。哪怕年成好,咱们辛苦一年,粮也只够还贷和息的,一家老小只能用粥菜糊弄肚子。凭什么?”
另一个道:“他们就不把咱们当人看!他们也不想想,没有咱们种地,他们吃什么,没有咱们去打仗,他们早让人擒了。”
“他们不把咱们当人看,咱们也不供养他们!去把咱们的粮取回来!”
“对!去把咱们的粮取回来!”
“去把咱们的粮取回来!”
饥民们虽很激昂,对去哪里取粮却是茫然的——这不像官仓,官仓就在那里,谁都知道。那么多高门大户,去哪家?想到那些权贵们执戈拿剑的侍从,有人甚至有些退缩。
先说话的年轻人道:“我知道谁粮多,谁最不仁义,跟我走!”
他身边的人呼喊:“去晚了,就又什么都没了!走啊!”
这种事,有领头儿的就好办了。饥民们随着他朝权贵们的宅第蜂拥而去。
不远处的车里,令翊对魏溪、柏辛道:“我也去了。”
魏溪连道可惜:“若是我也像你这样打扮了,跟过去,哪怕不亲自给那老匹夫一下子,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柏辛笑道:“我可不行,这事儿我干不了。”
令翊冲他们摆一摆手,跳下车去。
令翊穿着打补丁的短褐和破旧草履,粘了满脸大胡子,又把破羊皮头衣压得低低的,带着不远处的鹰等,汇入饥民人群。
***
听说有乱民劫掠城西粮仓,田原既惊且怒,忙去见齐侯。这些乱民不强力镇压下去,只会惹出更大的乱子!这种时候指望田卓小儿带着那点都畿戍卫可不管用,得去城外调大军!
田原还未到齐侯宫中,有家中侍从追过来:“家主!有,有乱民要往宅里闯,口口声声要取他们的粮,人很多……”
田原沉着脸,镇定地将腰间玉佩扯下来交给侍从:“去找郑牖,让他带人来。”大将军郑牖虽回临淄后交出了兵权,但这样的将门世家,家养兵卒较别的卿大夫多不少,且战力强悍。郑牖先是伐燕失利,前次伐鲁又败,亏得田原说情,齐侯才没有罚他。郑牖是田原难得信任的异姓人。
田原对御者道:“走!回去!我倒要看看,是我的剑硬,还是这帮乱民的脑袋硬。”带着众侍从,田原往回赶。
***
回到府中,田向对门客王渔道:“先生去一趟大将军郑牖处,与他说,如今诸贤都在临淄,君上又很重视民心得失,他若有什么事,最好先去禀报君上。再与他说,玩博戏,赌大小,不能两头押注。”
王渔点头。
田向又嘱咐王渔:“先生多带些侍从。”
王渔皱眉问:“主君是说会乱到这边来?”
“或许如今已经往这边来了。先生去吧。”田向道。
王渔走后,田向又吩咐亲信侍从张满:“带五十人,略掩饰,做流民装扮,去田原府。如有饥民去闹事,你们趁乱而入。若有他人杀田原,助他们即可;若无人杀田原,或是田原侥幸逃脱,杀之!”
张满也领命而去。
田向坐到书案后,拿起一卷书简来看。他的目光虽落在书简上,心思却没在上面。
先前只看流民来得这样快、这样多时,还不敢肯定,如今田向却肯定了八九分——这次民乱是明月儿做的局。
她报复心重,不喜欢吃亏,哪能看得齐国留着自己的粮,却朝燕国借粮?估计她答应的时候就算计好这件事了。
她做事总是带着自己的印记。比方喜欢借力打力,比方只让人带着饥民抢了城西粮仓,却留下了另外三个。
若是临淄几个粮仓都被抢了,别的都邑的粮一时运不过来,那些没抢到粮的老弱贫者,明日就会断顿,这个时节,很快便会冻饿而死。这是她的兼爱。
一边笑眯眯,一边出狠招报复;一边当强人抢东西,一边兼爱;一边搅动列国风云,一边非攻;又张扬,又谦虚;又守礼,又随意;又有情,又无情……
田向闭目,放下书简。
按她从前做事的样子,这么大手笔,弄这么多人来,不会只抢城西粮仓、揭露齐国有粮这一件事——那便还有田原了。
那一箭之仇,她是一定要报的。
***
田原到家,正是最乱的时候。家门已破,内内外外都是人,侍从奴仆们还在与饥民对战,也有饥民用衣裳兜着粮食或扛着装满粮食的麻布囊往外走。
田原拔出腰间佩剑,大喝:“杀了这些乱民!”
除了四个贴身侍从,其余跟他出门的人都冲向饥民,田原府上原本的侍从们也神色一振,手下的剑似都快了两分。
然而这些饥民并不好对付,他们手里竟然也有剑。一个身材高大的“乱民”只一剑便将一个侍从捅了个对穿。
田原的贴身侍从耒道:“家主,情形不对!那些人不是乱民!”
田原也看了出来,特别是那个高大的乱民,身形有点熟……
侍从耒说的也是他:“那个人,剑法不在耒之下。”
侍从耒和先前追杀大夫于射被公子午的人杀死的侍从布都是田原身边最亲信的人。他们的剑法在临淄城即便不是数一数二,也是极出类拔萃的。
田原带了那么多侍从加入进来,战况却依旧越来越坏,不少侍从或死或伤,能战者越来越少。
那个身材高大的乱民砍杀两个挡路的侍从,朝这边突来。
他是奔着自己来的!电光石火间,田原认出了这人是谁。
侍从耒仗剑上前:“家主快撤!”
田原脾气刚硬,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但形势逼着他,不得不撤。另外几个贴身侍从护着他往外走。
却有另外几个人拦住他的去路。这人虽把脸涂了一层黑灰,又拿布巾遮住口鼻,田原还是认了出来——田向的亲信侍从张满。
张满二话不说,抬剑刺向挡着田原的一个侍从。
田原的另两个侍从被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的鹰和皓杀死。
一柄剑搁在田原颈上,田原缓缓回头,脸上露出近二三十年不曾在他脸上露出的惊恐之色。
令翊抽剑。田原颈间鲜血喷射出来,双目圆睁,高大的身躯倒在地上。
张满对令翊点下头,招呼自己的人撤走。
田原死了,其长子邕也被杀,其余家眷锁门闭户躲在内宅,侍从们死的死逃的逃,灾民们忙着搬运粮食,令翊带着燕质子府的人也悄悄撤了出去。
到饥民离开田原府第,令翊安排的另一波“奇兵”都没有等到来救援田原的人。
与田原府一样被抢了粮食的,还有几个在临淄颇有刻薄名头的权贵。这些权贵家或许因为侍从不像上卿府的这样厉害,早早放弃抵抗,死伤都不多,在粮食上却损失很是惨重。
也因为这一抢,相邦田向让卿大夫捐粮以纾国难时,卿大夫们答应得颇为痛快。当然这是后话。
据田向府阍人说,也有一股饥民来到其府门前,但饥民中有人说“这是相邦府,就是那个怕大家吃不上饭,给官仓入籴粮食,操心修河堤的相邦”,于是饥民们绕过了田向家,去了不远处一位贷腐粮于民的郑大夫家。
听阍人这样说,田向笑一下,明月儿这是对我手下留情了。
第82章 下面的一环
齐侯宫中
先是田卓来报饥民哄抢城西仓廪后又入士大夫家抢粮,饥民势众,都畿戍卫不足以阻拦,随后田原的次子田肃来报其父其兄被抢粮的乱民杀死,接着又有几个权贵进宫哭诉家中被抢,相邦田向也再次入宫来。
齐侯尚处在对其叔父田原之死的震惊中,人显得有点愣。
别人都打发走了,田向对田肃道:“且把家中收拾收拾,为叔父和兄长装殓设奠,这是大事。明日宗亲和礼官就该到了,到时候殡葬诸般事宜听族中长辈和礼官的。出了这种事,府上恐怕会有不凑手之处,稍后我让人送些财货吃食米粮过去。”
田肃一边涕泣一边谢他。田肃比齐侯大一些,其兄田邕只是庸碌无为,对前途家事还是上心的,田肃虽名“肃”,却一点都不肃,每日痴迷六博吹竽、醇酒美人,是其父口中的“不肖子”。今日出事时,他正在屋里与姬妾喝酒。外面乱起来,他带着妻儿姬妾躲在自己院中,根本没敢往前面去,却也因此得以保全。
田向的话提醒了齐侯。齐侯道:“相邦说得是。你且回去为叔父和兄长装殓设奠,殡葬中缺什么用什么都从寡人的内库走。明日寡人也会亲往致奠。”
田肃行礼退下,只剩了齐侯和田向。
齐侯已从震惊中缓过神儿来:“这是阴谋!”
其实从先前田向走了,齐侯就在琢磨这事,如今又加上田原之死。
齐侯道:“民乱定是有人在背后指引的,不然不会几个地方的饥民同时乱起来。这人还与叔父有仇,不然乱民怎么就找上叔父?他又不像田畴郑环一样吝啬爱财。”
田向问齐侯:“君上以为是谁做的?”
齐侯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些外国使者,比如燕使俞嬴。是叔父先提出与外国借粮的,他们这些外国使节自然不满。也是叔父说要伐燕,但伐燕的事只有自己和相邦知道,难道是相邦……
也或许是魏使,那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子。听说其祖父死于当年的廪丘之战,那他与叔父勉强算是有私仇。
说到私仇,去年伐鲁,有一个鲁国公子坠马而死,难保鲁公子文不记恨,但公子文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来吗?还有当年的公子俞嬴是如今这个俞嬴的族姊,赵使柏辛兴许也有什么亲朋故旧之死与叔父有关……列国征伐不断,叔父秉政多年,这些外国人可能谁都跟他有点仇怨。
但这些外国使者绝不会手下留情,只带着乱民抢一个粮仓……齐侯看向田向,又挪开眼睛,终究不太相信他会纵民抢粮。
齐侯回答田向:“寡人说不好,只觉得这事是有人谋划的。”
“向也以为此事背后有人谋划,不然不会几处饥民同时暴乱。但作乱者众而杂,各地各色人等都有,别有用心者夹杂其中,待暴乱平复,别有用心者便撤离了,这事不好追查。”
田向说的是实情,齐侯无奈地点点头。
“当务之急,还是先善其后。”田向道。
田向从袖中取出帛书。帛书上是草拟的安民和调粮章程。平日他用着最顺手的门客王渔不在,他便自己拟了,此时呈给齐侯:“此事宜早不宜迟,向草拟了安民和调粮章程,君上看有什么需要添补变动的。”
这是前次田向来时说好了的,齐侯也不想再在这件事上有风波,相邦在处理政事上一向周全,齐侯只略看一看,便点头:“很好,待会儿就让内史据此拟谕告及传令都邑吧。”
田向又说起都城戍卫之事。
如他国都城一样,临淄戍卫有三重,宫禁甲卫,这是守卫君主宫室的;都城戍卫,管着稽查城门、日夜巡防、缉捕贼寇、救火平乱等诸般事务;另有城外驻军,防的主要是外敌。因临淄在齐国腹地,离着边境不近,这城外驻军不过是按例所设,人数不算很多,若如赵国邯郸那样离着韩国那么近,城外驻军总要翻几番。
田向先请罪:“此次民乱,都城戍卫监管不力,有失职之责。掌管都城戍卫的小司马田卓是向荐与君上的,向合该与之同罚。”
城西之粮被抢了,叔父田原死了,虽知道这样大范围的民乱不是都城戍卫那几千人能阻挡的,齐侯依旧对田卓有些迁怒,此时听田向这般请罪,倒不好说什么了。
齐侯道:“此事与相邦无干。卓年轻,还需要历练,但这事上也没什么大错,乱民实在太多了……”
田向行礼谢齐侯不罚之恩,又道:“君上所言亦是,此次民乱也给我们提了醒,我们的都城戍卫之力不足,当增之补之。”
齐侯眼中闪过犹疑之色,田卓失职,相邦反要给他“增之补之”……
田向接着道:“君上何妨再立一支禁军,驻于宫外,专司处置这些都城戍卫无力处置的殴斗暴乱。”
齐侯神色一缓:“善!”
齐侯又问:“相邦以为,谁可领这支禁军?”
田向道:“既是君上禁军,其统领自然是君上择信重之人担任,为臣者不便多言。”
齐侯神色愈缓:“兄长何必外道?叔父去了,家事国事,寡人能倚重的,只有兄长了。有什么事,是我们不能商量的?兄长考核官吏,对诸人才干脾性最熟,有什么人选,我们一同讨议。”
田向微沉吟:“大将军郑牖之子郑燮如何?他出身将门,少年时便有勇武之名,如今是君上宫禁甲卫长之副。他在宫禁中几年,想来君上对他熟悉得很。他若带这支禁军带得好,日后就能放出去征战攻伐,为国建功,君上也又多一将才。”
齐侯道:“善!”郑氏早年便投靠田氏,在先君与悼子夺位时,又支持先君,最是忠心。齐侯固然更青睐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宫禁甲卫长田忽,对郑燮却也不是不信任。
相邦田向与郑氏之间却一直平平。去年齐军夺回被赵国抢走的几个城池之前,掌管浮阳大营的郑椽与驻守饶安的田佩互相攻讦,差点在军中闹出乱子。田向奏上,将郑椽、田佩都换了下来,叔父还来为他们抱过不平。
田向这一提议,让齐侯对他疑虑去了不少,再想想他考核官吏、粮仓平籴、兴修水利……齐侯也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相邦待自己没有二心,实在是若他有二心,那后果……
他们君臣便这样敲定下来,从城外驻军中拨出人来组建一支新的禁军,由郑燮统领,以应对那些都城中的不期之变。
田向又提议号召卿大夫捐粮以纾国难。
齐侯点头:“寡人的粮仓都空了,他们也该做点什么。有今日之事,想来他们也不会不应。”
又说了些别的政事,田向方告退。
第二日一早,魏使魏溪便到了燕质子府,一见俞嬴,先比个称赞的手势,笑道:“到底是咱们亦冲先生!这一环套着一环的,估计齐侯都懵了。我胸中这一口恶气也终于出来了。”
俞嬴摆手:“在人屋檐下,行此险招,纯是被逼无奈之举。俞嬴其实只想陪公孙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窝几年,再安安稳稳地回去。”
魏溪道:“溪就不一样。溪来齐国,就没想安稳……”
俞嬴、令翊、公孙启:“……”
看三人一时无语的样子,魏溪大笑。
“下面一环,先生不宜领头出面,由溪来做。”魏溪道。
俞嬴行礼:“诸国之公道,便全赖魏主持了。燕国多谢魏侯、多谢仲川。”
令翊和公孙启也行礼。
魏溪忙还礼,笑道:“突然就行上大礼了,到底是儒家人。”
魏溪又问:“你们看了那谕告了吗?说什么预留的春耕种粮……这一定是那位相邦的主意。长得正人君子模样,专会糊弄人!”
俞嬴微瞥一眼令翊,点头:“仲川说得很是。”
令翊神色肃然,也看一眼俞嬴,没说什么。
魏溪令人给相关各国使节送书信,让大家去魏馆商议齐国有粮不赈济灾民却朝他国借粮之事,随后便率领众使节去齐宫求见齐侯。
齐侯蹙着眉头接见了他们。
这是魏溪自认为出使以来最风光的一天。他当面怒陈齐侯不恤灾民、隐瞒实情、弱人肥己、包藏祸心等诸般过错。齐侯以田向所说的“仓中是为春耕预留的种粮”为由搪塞,但魏溪是使节,口齿不够厉害,如何能当使节?
魏溪道:“如此,是溪等错怪齐君了?溪是愿意相信齐君的,但为堵天下悠悠众口,还请君派一二小吏,带着溪等去另外几个仓廪看一看。溪等不怕劳顿,也愿意去别的几个齐地大都邑看看。”
齐侯怒,说魏溪用心险恶,扰乱齐国之内政,挑唆齐与诸国关系。
魏溪不怒,只是问:“齐君这是不敢?”
齐侯愈怒,命人将魏溪赶出去。
魏溪先行一礼,冷笑着走了出去。随魏溪来的,便没有与齐国亲睦之邦的使臣,众人共进共退,也与齐侯告辞离开。
宫门处,魏溪等遇见齐相田向。
魏溪还带着刚才在宫里对齐侯的劲儿,如斗胜的雄鸡将军一般,对田向昂然行礼。
田向谦和还礼。
魏溪笑问:“那谕告一看就是相邦的手笔。相邦就不怕灾民去府上敲门吗?”
田向看一眼魏溪身后不远处的俞嬴:“他们倒是从敝宅门前经过,却未曾去敲门。”
魏溪阴阳怪气地道:“相邦幸甚至哉!但愿日后也常得如此吧。”
双方再行礼,其余诸使也行礼,与这位齐相告辞。
田向看着俞嬴与其余使节坐车离开。
齐国按照田向救灾之策救抚饥民,情势很快稳定下来,邹子等大贤却要离开了。
第83章 送别大贤们
邹子是第一个走的。老叟听说外面饥民差不多平静了,头日说让弟子们收拾收拾,第二日晨间便离开了。
因邹子离开得突然,没多少人知道,故而送行的人不多。与来时公子畅带人奉迎随护,乘着上驷文车,身旁跟着几十弟子,许多临淄士人郊迎的热闹比,场面显得很是萧索。
俞嬴几乎算邹子半个弟子,她与令翊和公孙启是在的。
俞嬴送上一领裘衣,不是什么风骚名贵的狐白裘,却厚实暖和,且特意让婢女缝制时将衣领加高了些——老叟年纪大了,常常肩背疼,很怕颈后风。裘衣本是想做新岁礼送给邹子的,如今却成了送别礼了。
当初为了应对齐侯的挤兑,也为了坏齐国求贤之事,把邹子卷了进来,此时看老叟黯然离开,俞嬴心下颇为愧疚。她也未曾想过请邹子去燕国,在这个大争之世,邹子的宁折不弯、仁义之道,怕是在哪国都难得用。让这样一个为其胸中道义抱负奔走半生的人,于暮年再次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是有些残忍了。
俞嬴深深地施礼,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此时的道歉无用且无耻。
邹子干瘦的脸上露出微笑,轻声道:“问你你也不说,真不知道你老师是哪一个。倒是我儒家人的底子,终究行事太诡谲。我当初来此是不是与你有关?这回粮食的事,是不是也是你谋划的?”
俞嬴看向邹子,老叟都知道了。
“早在二十年前,我便知道我之道不容于世,但到底是凡俗人,又总盼着‘万一’呢。这个年纪,能再来临淄,见到许多当世贤者,与他们当堂论道,能见到这么多向学的士子,把仁义之道讲给他们听,我很高兴。这次再回邮棠,也算没什么遗憾的了。”
老叟这么说,俞嬴越发无地自容。
邹子看着俞嬴:“亦冲,记住你自己说的,‘世事有变迁,朝代有兴衰,而仁、义、道、法长存!’为这仁义道法长存,我辈虽九死而不悔。”
俞嬴郑重行礼:“俞嬴谨记先生教诲。”
令翊和公孙启跟着一起行礼。
令翊与大贤们交往不多,却不知为什么,格外讨老叟们喜欢——大概老叟们也是看人先看脸的。
令翊对邹子道:“先生保重。”
邹子点头:“公孙和亦冲在临淄的安危皆系于将军。将军也保重。”说着还拍拍他的肩膀。
对公孙启,邹子则一脸慈爱:“公孙好好读书、好好习武,日后也好为你祖父和你父亲分忧。”
公孙启恭敬行礼答应着。
研习黄老的陶子从车上取下琴来,坐在路边大石上,弹琴唱《凤兮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1
这是当初楚狂人劝孔子的话,楚狂人还说“今之从政者殆而”,说的不就是如今的齐国齐侯这样的吗?
众人皆黯然。
至变征之声,弦断琴绝。
陶子收了琴,对邹子道:“先生先行,吾不日亦将离开。”
邹子点头,看看诸人,彼此都再次行礼道别,邹子登车,带着诸弟子离开。
齐相田向轻车简从急急而来,却还是只看到个车队远去的身影,甚至诸送行者都已上车离开了。俞嬴和公孙启同坐一辆安车,令翊骑马在车旁护送,他们与田向相对而行。
公孙启正撩着车窗帘往外看。看见田向,公孙启对他颔首作礼。令翊也对田向点点头。俞嬴没有露面。田向对他们还礼。双方车马错身而过。
邹子走后,一些贤者也相继离开,俞嬴、令翊和公孙启都去送行。离别总是让人伤怀,其中场面最和乐的是送农家范子。范子质朴诙谐,一句“你们想我,就去看我嘛,老叟给你们做焦脆粟米饼吃”,就把离愁别绪驱散了。更让俞嬴等高兴的是他们劝动范子去燕国。
俞嬴笑道:“等我们回燕国,跟先生一起锄禾种菽。”
老叟笑话她:“别提种菽!上回你们帮我种菽,独独你种的出苗最少。”
俞嬴:“……”
老叟及众人都笑了。
俞嬴也只好笑道:“届时先生的书也差不多完成了。俞嬴看了书,懂了其中道理,也就会种了。”
范子笑道:“好,我们在燕国等着你们。”
邹子、范子、陶子等都是赶在岁日前离开的,还有一些贤者士人因为冬日路不好走,拟等天气转暖再行。泮宫怕是一时很难再有这两年的热闹了。
孟敬先生和他手下墨者们却未走,不过他们本来也不是因为齐侯招贤纳士来临淄的。孟敬先生常在这里,是因为临淄繁华,有不少墨者在此为匠做工,这么多的墨者需要有人统领。
因这场大灾,因诸贤的离开,这个岁末,相对去年要简单得多,俞嬴只应酬诸位使节就好——齐侯的岁末大宴庄重固然还是很庄重,席面却颇为简素,很合今年有灾情的气氛。诸临淄权贵闻弦歌而知雅意,节庆宴席都少了,能不办的就不办了,办也没往年那么奢华热闹,故而去齐国权贵之家赴宴的事,俞嬴也省了。
这其中,于岁末酒宴,省得最彻底的是齐相田向,据说什么宴也没办。上卿田原死了,他是临淄最有权势的人物。见他如此,诸权贵也纷纷把后面的宴席去掉了。
齐宫岁末大宴上见了一回,其后俞嬴便未再见他。
岁日那天,燕质子府却收到了田向送的节礼。还是王渔送来的,一车醓醢。
俞嬴、令翊和公孙启正在屋里玩六博,输了就在脸上点个红点儿。俞嬴平日不怎么傅粉涂朱,东西却是有的,这会子便拿来做惩罚之用。她照旧输多赢少,额头上自戳了一堆红点。公孙启看一眼其师,便想笑。令翊也又嫌弃又无奈地笑,笑完了,却偷偷给俞嬴些提示。奈何这位先生头硬得很,不撞南墙不回头,结果自然是头上又多一个点子。
王渔便是这时候来的。俞嬴来不及洗脸,便带着一脑门子红点见他。
王渔一怔。
俞嬴笑道:“有多少点子,就是俞嬴输了多少局六博。”
王渔笑起来。
王渔先致新岁之辞,再说醓醢的事:“今年敝邑事多,敝主不能设宴招待远来贵客们了,便让渔给诸位使节送些小食,请莫要嫌弃。”
既说是主国相邦送外国使者的节礼,自然不好推却,俞嬴笑着致谢,也按邦交之仪将一些燕国土物让王渔带回去作为还礼。
王渔走后,俞嬴让人把那些醓醢收拾了。
公孙启摇摇头,拍拍令翊的袖子:“今晚有蒸的嫩羊肉,不蘸醓醢真的不好吃。将军明日再淡食吧?”
令翊抬手摁他的头——这一年间,启的个子又长了不少。
王渔回去与田向回禀已经将醓醢送到,也说了回礼的事。
田向点头:“她做什么呢?”
王渔顿一下,看着独坐书案后带着一身冷清气的田向:“上大夫额头上戳了许多朱红的点子,说是在玩六博。”
田向没有再问什么,只是与王渔道了辛苦。
王渔告退。
王渔走后,又过了片刻,田向哼笑:“玩六博……”
和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快,转眼便是二月。燕国有人来质子府报讯,燕侯病重。
第84章 又生新变故
其实燕侯病重已经有几个月了,只是因去岁齐国受灾,与列国借粮,燕国按太子太傅俞嬴之计,未给齐国确定的回音,也就不好如前年一样让人给公孙启、俞嬴、令翊送冬衣来,燕国这些大事小情,俞嬴等也就所知不详。后来临淄饥民暴动之事,也是俞嬴传讯回武阳,没想到时隔两三个月,再收到燕国消息竟然是燕侯病重。
已经到了传讯来临淄的地步,燕侯之病便是真的回天乏术了。燕侯为君几十年,一生胆小懦弱、碌碌无为,若他薨逝,太子友继君位,燕国或许能有新气象。但对公孙启而言,燕侯是其亲祖父,是很疼爱自己的长辈。听说燕侯病重,公孙启当场便落下泪来。
俞嬴和令翊担忧的则是有人“伐丧”。如今诸国征伐没什么道义可讲,伐丧是常事,前年齐国伐鲁便是例子。最可能趁着燕侯之薨侵燕的,也是齐国——这大约也是太子友特意让人传讯过来的原因。
俞嬴的院子中,俞嬴和令翊一起散步。
令翊问她:“之前赵国夺取的平舒、河间、平河几城又让齐国抢了回去,齐师又能像从前那样没什么障碍便到达燕境了。先生以为,这次齐人会趁机伐燕吗?”
俞嬴沉吟:“应该还不至于。一则是齐国刚遭了灾,赈济灾民之后,还能有多少粮草可供大军征伐燕国?
“燕国也不是鲁国。君上年老体衰,太子监国佐政不是一年两年了,别的公子都还安分,便是君上真的山陵崩,燕国朝内也出不了乱子,况且燕国国土广大,兵车万乘,比鲁国难打得多。”
俞嬴没说的是,田原这个热衷征伐的上卿死了,如今朝中最有权势的是田向。田向自然不是对攻城略地没心思的谦谦君子,但他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齐国国内还没从连年征伐和灾荒中缓过劲儿来,他应该不会想这时候去攻伐燕国。
但话又说回来,俞嬴叹口气:“齐侯暴戾好战,会不会不管不顾硬要伐燕,也是说不准的事。”
令翊道:“齐国即便今年不动,明年、后年……总有一日会伐燕。只要燕国一日贫弱,便一日受人欺负。”
俞嬴微笑:“我等着将军当大将军、把入侵的齐国人揍得满地找牙那天。”
两人同时笑起来,刚才的沉重消散。
令翊轻声道:“届时先把齐相揍得满地找牙……”
俞嬴本该全当没听见的,但看见令翊两分抱怨、三分委屈、醋意浓重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嘴欠道:“齐相自持身份,应该不会亲自带兵征伐。”
令翊斜睨俞嬴:“先生这是心疼他?”
俞嬴立刻转了话音:“我是说,长羽你若想揍他,趁着这会儿在临淄,赶紧动手。”
令翊笑起来,嘟囔:“先生的嘴,根本不能信。”
说完了这些轻浮话,俞嬴便有些后悔,但看令翊笑,她又有些开心。
因燕侯病重,为防不测,俞嬴提前定了几条归燕之路,设人手马匹车辆于沿途接应,另外,她还想,自己或许需要去见一个人。
不几日,又是三月上巳。
春日生发,野外能吃的东西多起来,受灾各地都还在赈济粮食,上面又下发春耕种子,饥民们纷纷返乡。临淄几乎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繁华中。
齐侯心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有不痛快的事。
去年卜官卜算着,合该今岁上巳请贤者士人从旧泮宫移到新泮宫去。新泮宫里挂着自己请大贤题写的匾额,院子里有记叙招贤之事的勒石,群贤毕至稷下,聚众讲学,辩难论道,自己也去听一听,褒扬一番,亲赐下些东西,再送出些大夫、上大夫之位……是何等盛世盛景。
然而如今有名望的贤者十去其七八,听说在泮宫听讲的士人也少了,这哪里还“盛”得起来?都是因为那场民乱……
齐侯又怕亲去泮宫,万一某个脾气拧的贤者士人当面问起粮仓的事,自己下不来台,也便不去了。
这样的大事,齐侯不去,便是相邦去。
稷下学宫中,田向先重申了齐侯招贤纳士的谕令,又说于家于国,德行之功,教化之力,说显贤表德,君主所重;举善而教,众贤所能,1再说群贤诸子可畅所欲言、不治而论,最后委婉表达了厚禄相筹之意。
随后田向听了尚留在临淄的闵子的阴阳五行之说,又与闵子等被学宫学官引领着去了藏书馆。
馆中书简有俞嬴勘校过的,也有送到她那里还未来得及勘校的,并有后来田向令人又从各国搜集来的。勘校典籍是正事,俞嬴未曾因避讳与田向的往来而不做,田向也不会因为要多见俞嬴两面,便真的把这件事都交给她一人。
便如从前两人在学宫中商议的,田向与齐侯提议,在学宫学官外增设校书之职,由贤者引领着勘校这些书典。于这种事,齐侯没有不同意的。但俞嬴却不愿像当初田向说的,当这个引领的“贤者”,田向没有再强求。
田向拿起一册俞嬴勘校过的书简,看着上面她修补的燕人书,思绪有点飘远。一个侍从过来,在其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田向微微皱眉。
俞嬴也得到消息,魏国借道于赵,伐中山。
前年赵国伐中山,魏国扯赵国后腿,趁机占了黄城、屯氏。今年,以赵侯的性子,竟然肯借道于魏,让魏国伐自己胸腹之处的中山?
此时与当年魏文侯借道伐中山不同。彼时三晋之间虽有龃龉,但还有同根同源的情意在,文侯也更让人信服,魏赵之间要和睦得多。当时赵国或许存着点消耗魏国的意思,又觉得与魏之间“自己人好商量”,魏国不与中山接壤,打下中山,最后也是便宜了赵国,故而那时候的赵借道给魏不奇怪。
当今魏侯继位以来,三晋分崩离析,恨不得人脑子打出狗脑子。对赵人来说,或许让中山占着那块地方比让强魏占着还要好一些,毕竟中山只想苟活,没想吞并赵国……
俞嬴送出许多财货,终于见到了她想见的人——公子午。
趁着夜色,俞嬴被放进公子午的府第,公子午在庭院中迎接她。
公子午微笑道:“想不到尊使会来看午。”
俞嬴笑道:“俞嬴却是早就想来拜望公子了。”
公子午一笑,请俞嬴入内。
两人分宾主坐下。公子午道:“虽不知尊使为何而来,但午还是要告知尊使,午是齐国公子,不会做对不起齐国的事。”
俞嬴笑道:“俞嬴自然知道公子不会做有损齐国之事,俞嬴也不是那等会教唆他人损人利己的。”
公子午一笑,显是对俞嬴这种策士的说辞不以为然。
“俞嬴谋划的一直是利人利己之道。”俞嬴正色道。
见她如此,公子午也郑重了神色:“愿闻其详。”
“公子以为,公子与当今齐侯,谁更适合为君?”俞嬴头一句便锋芒毕露。
公子午看着俞嬴,不说话。
“听说当年先君很是青睐公子,不止一次说‘午类我’。先君还说当今齐侯暴躁不文,难成大事。在先君心里,谁更适合为君,一目了然。令兄能继位,不过是一则占长,一则得先上卿喜欢,而上卿又得先君信重——公子离着君位,曾经只差这么一点。”俞嬴拿拇指和食指比量个寸许的距离。
公子午咬着牙抿着嘴,依旧不说话。
“便如先君所言,当今齐侯‘暴躁不文,难成大事’,其继位以来,年年征伐,四面树敌,不恤黎庶,以致民心散乱,这次灾荒,更因其处置不当,使得多少黎民流离失所、毁家丧命。这样的人执掌齐国,对齐国真的好吗?”俞嬴看着公子午问。
“公子顾念兄弟之情和个人名节,只安坐家中读书,却也要为齐国、为黎庶想想。”俞嬴仿若不知道公子午是为什么被软禁一般地劝道。
公子午问俞嬴:“尊使又想得到什么?”
俞嬴实话实话:“魏伐中山,赵魏只怕难免一战。以当今齐侯的脾性,怕是前脚赵魏打起来,后脚齐国便会伐燕。俞嬴不过是求燕国安稳罢了。公子想,当下齐国真的适合征伐吗?”
沉默片刻,公子午道:“尊使让午想一想。”
第85章 送走公孙启
俞嬴走出公子午府第的小门,一辆不起眼的安车从暗影中驶出,停在她面前。俞嬴上车,车子快速离开了。
因要掩人耳目,不方便带许多侍从,驾车的是令翊。
他们刚进质子府的大门,公孙启便快步迎出来:“老师!将军!”
看见俞嬴微笑的脸,公孙启松一口气。先是祖父病重,接着魏国伐中山,老师和将军言行虽看起来与从前没什么不同,但公孙启却有一种风雨欲来之感。
俞嬴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问:“怎么?怕我让监守公子午的人抓了扭送到齐侯面前?”
公孙启点头,道:“那个公子午也不是好相与的。当初谋划着要害咱们的于射,不就是他的人吗?想来公子午也并不想跟咱们燕国亲睦相处,启怕他伤害老师。”
来到厅堂坐下,俞嬴道:“大家以利相交,只要此时有共同之利,便能一起谋划做事,心里亲睦不亲睦没那么重要。”
公孙启问:“那公子午答应了?”
“他会应的。把肉放在狗鼻子前面,它岂有不吃之理?”
老师的比方总是这么既俗且精,哪怕公孙启心里并不轻松,也还是笑了,令翊也是一笑。
公孙启又绕回亲睦不亲睦的事:“公子午并不想与咱们燕国亲睦,他又似乎比当今齐侯更心机深沉,那他上位后,会不会更难以对付?”
俞嬴点头:“公孙所虑甚是。公孙可以这样想,你处于市井之中,一个是不在乎名声、被群殴了爬起来还是不依不饶满心都是欺负你、抢你东西的傻大个儿,一个是也想欺负你、抢你东西,但是怕被揍、能权衡利弊的聪明人,你选谁当邻居?”
公孙启想了想,点头:“启明白了,还是选聪明人好一些。”
俞嬴道:“这聪明人得位不正,烂摊子也得收拾几年。咱们不能总指望邻居弱,得自己强,趁着这几年也拾掇拾掇自己才好。”
公孙启再点头。
***
如俞嬴预见的,魏军前面与中山打得如火如荼,后面被赵人断了粮道,同时,赵人又夺回了屯氏,并试图再夺黄城。
公子午通过上回放俞嬴进入的禁军小统领田辞给她送信,约她相见。
俞嬴再次来到公子午的府第。
这次两人少了很多虚飘话。公子午道:“午固然有意谋大事,但午既无肱股之臣相助,又无精锐之师相协,如之奈何?还请先生教午。”
俞嬴笑:“公子怎么能说无肱股之臣呢?相邦不就是肱股之臣吗?”
公子午皱眉:“先生的意思是……”
“相邦是齐国肱股之臣,等公子为齐君后,他便是公子的肱股之臣。”
公子午微微睁大眼睛,他明白了俞嬴的意思。
俞嬴笑道:“君子可欺之以方,贵国相邦这人虽不算十足的君子,但君子的毛病却是十足,公子应付他没什么难的。”
公子午头一回见人这般光明正大地无耻,也是头一回听人用这种调侃轻亵的口吻说相邦田向……
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在家中闭门读书,公子午都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田克劫持这位燕太子太傅的事,于射田克袭燕质子府的事,上卿在宴上提两国联姻的事……他都尽知。看着俞嬴的笑脸,公子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俞嬴道:“至于‘精锐之师’,也不难。难的是快,是出其不意,听说齐侯身边的甲卫长田忽有万夫不敌之勇……”
***
俞嬴在做各种准备,最让她为难的是公孙启。可巧便是这时候,从燕国下都武阳传来消息——燕侯薨。
燕侯薨,与燕有交往的诸国国君会派大夫携赙赠之礼去燕吊丧,燕使一行在临淄人缘不错,故而诸侯馆各质子质女使节也都来燕馆慰唁。再次绝交、谁也不理谁的魏使魏溪和赵使柏辛帮着在府里张罗。
支撑着见完来慰唁的诸使节,公孙启便“病”了。
鲁国质子路遇越国使节时摇头叹息:“公孙哀毁而疾,是个孝顺孩子,年岁又小……”
越国使节点头,跟着叹息。
而此时应该卧病在床的公孙启却在马车上,装扮得像个商人家的孩子,与也是商贾打扮的犀兄弟相称,带着一众侍从,押着几车布匹,出了临淄,一路疾行,过高宛,直奔麦丘。等过了麦丘,再往西走一程,过了河水,便入赵境了。因恐有变,他们没有直接向北,而是转道赵国再回燕国。这是俞嬴安排的路径之一,路上有人接应。
公孙启坐在车上,皱着眉头问犀:“老师和将军会不会有危险?”
犀道:“以先生的智谋、将军的勇武,临淄没谁能害得了他们。公孙就放心吧。”
公孙启又道:“等咱们入了赵境,便在那里等等老师和将军。”
看着已经算是少年的公孙启,听着他坚定的话,犀行礼称诺。
公孙启看看临淄的方向,又北顾燕国,小小少年长叹一口气。
临淄燕质子府中,令翊和俞嬴绕着院子散步。行到后院处,俞嬴看一眼马棚子,也轻叹一口气。
令翊自然知道她看的是什么,在马棚子后面的后墙跟儿有一个多半人高的洞子,墙那边是一小片林子。怕走前门让人看见,启就是从这后墙走的。
启当时说:“老师,我能翻墙。”
其师却道:“我儒家子弟,怎么能翻墙呢?也太不稳重了。还是从这里钻过去更好。”
启只得听其师的话,从这个狗洞子钻了出去。
上回田克夜袭的时候,俞嬴在墙上射箭,下来时扭了脚,瘸了好些日子。其侍女说,当时“先生手心儿里都是冷汗”。当时令翊便觉得奇怪,先生胆子大得能装天,出得什么冷汗?
此时见这狗洞子,令翊有一个猜想:“先生该不会是怕高吧?”
俞嬴不答,说公孙启:“公孙已经过了高宛了吧?”
她不答,那便是了。令翊笑,觉得怕高的先生很是可爱。
令翊也不拆穿她,点点头:“快的话,已经过漯水了。”
公孙启走了,俞嬴和令翊还有他们要做的事。
齐侯宫中,齐侯和田向在商议伐燕之事。
第86章 愿退位让贤
“相邦看到有司统算的各都邑仓廪余粮数目了吧?”齐侯问。
前两日魏赵一开战,齐侯便有意伐燕,但相邦田向说去岁国内才遭了雨灾,仓廪余粮怕是不足以支撑一场征伐,此时齐国当休养生息,日后再做图谋。
齐侯勉强点头,却还是令人去统算各都邑仓廪余粮数目。有司不敢怠慢,数目出来得很快,今日呈送了上来。
田向道:“单看这个数目,勉强可以支撑一战。但君上想过没有,如今才是三月,到收割夏麦还有一个多月。这段时日,仓廪余粮拿去做军粮,灾民吃什么?
“夏日雨水多,谁能担保夏麦丰孰?即便丰孰,我国还是以植秋粟为主,夏麦种得不多,之前又有大灾,农人一定会惜售,我们能不能靠那点夏麦让灾民撑到秋粟成熟?”
齐侯皱眉道:“春夏时节,田间林中能吃的东西多,灾民还全指望寡人的粮仓?什么都让寡人操心,他们是灾民,还是寡人的儿子?”
田向正色道:“君父、子民,君上本就当以民为子,然后民才会以君为父。”
田向说的是为君之大道,齐侯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
田向缓和了语气:“魏赵同根同源,如今不过是劫粮草,夺一两个城池,小打小闹而已。若有外战,只怕他们会立刻调转兵戈一起来战我们。”
齐侯却愈加神色不豫:“叫相邦这么说,岂不是有三晋一日,我们便一日不能伐燕了?”
“一则我们休养生息,积蓄国力,一则以魏侯赵侯为人,三晋会更加分崩离析,以后我们总有更合适的时机征伐他国、开拓疆土的。”
齐侯皱眉看田向,正想说什么,寺人来报,说掌管质子行人的大夫顾鲤呈报中山国使者已到临淄,请求觐见。
被打断了一下,齐侯压下刚才的暴躁,道:“今日天晚了,明早先听听中山人怎么说。这一两日咱们的人也该传回新消息了。明日寡人也亲去觋期那里卜上一卜,肆师说觋期能通鬼神,比卜官强。卜官卜泮宫吉期是卜的什么?”齐侯所说的“肆师”是族叔田岭,旁的肆师不会跑到齐侯面前说这个。
田向没有再多说什么,行礼告退。
趁夜,俞嬴钻洞子、令翊翻墙,再次从其后墙出去,取了寄存于附近馆舍的车子,去了离着齐侯宫室不远的一处大宅院。
俞嬴已经来过两次这处宅院了,公子午出入不便,许多事便是俞嬴在替他做。
前两次,都有公子午的亲信门客相随,这次是俞嬴自己来的。
对“谋大事”,宅院主人还在犹豫:“敝族一向忠心于齐,牖若做这等事……只怕难见祖宗。”
俞嬴道:“当初吕氏与田氏,当初先君与悼子,令祖所为与如今有何不同?”
宅院主人怒目而视:“尊使是什么意思?”
“俞嬴的意思是,这都是对齐有利之事——对贵宗族亦有利。贵宗族能不能更进一步,全看大将军了。”
宅院主人神色缓和下来:“敝族这么多人……牖不得不慎重。”
俞嬴道:“大将军所虑甚是。前次有公子舍人在,俞嬴不方便直说。其实大将军无需太过冒险,只等公子举事后再动即可。
若事成,则公子是天选之人,大将军按约定相助;若不成……”俞嬴微笑,没有接着说。
俞嬴这次的话让宅院主人点了头。
俞嬴身上带着公子午的信物,代替公子午与其约誓。
誓后,俞嬴告辞,去见公子午。
车上,令翊问:“郑牖答应了?”
“答应了。”俞嬴与他解释道,“郑氏惯常爱投机,喜两头下注,当初吕氏田氏相争时如此,田悼子与先齐侯夺位时也是如此。如今郑氏当家人郑牖伐燕伐鲁皆败,年纪也大了,不会再得重用了。其兄弟子侄中唯一出色些的便是郑燮。燮却到底还年轻,能不能挑起大梁很难说。公子午这又是许封地又是许爵位又是许兵权的,他岂能不心动?”
隔着车厢板,令翊一边御车,一边听俞嬴说话。这样的话不方便大声说,为了令翊听得清,俞嬴坐在车厢中靠近御者的位置。令翊甚至猜,她的脸就靠着车厢。如果不是有厢板隔着,两个人就离得太近了。令翊甚至有一种错觉——她说话的热气喷到自己的后颈上。
令翊觉得后颈有些麻酥酥的。
令翊清清嗓子,道:“总之是先生之能。旁人想不到,即便想到,怕是也劝不动。”
俞嬴在车厢里笑起来:“今天,将军是真会说话。”
令翊也笑:“那个田岭不也是吗?上回听先生的去劝田原,这回又听先生的去劝齐侯,先生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有这等神力的,可不是我,是咱们那成匣子的财货。”俞嬴笑道。
令翊笑道:“有财货,也得会花。翊还没见过比先生更会花的。”
俞嬴笑:“也没见过比我更能花的吧?这阵子那些珍宝十去其九……幸好,咱们马上就走了。再在这里待下去,得靠将军去街头耍长矛、与人角力挣咱们的口粮了。”
令翊轻声道:“翊愿意耍长矛、与人角力挣口粮养家。”
听他说“养家”,俞嬴沉默。片刻,俞嬴笑道:“明日将军要小心,我在城外五羊坡等着将军。”
“好!若一日我还未到,便是有事耽搁了。先生先自行去高宛,过后我再去高宛与先生会合。五羊坡离着城里太近了,先生在那里久等不安全。”
停顿片刻,俞嬴笑道:“好。”
到了公子午处,俞嬴、令翊入见公子午,时候不很久,两人出来,回燕质子府。
府内不剩多少人了,侍女、仆役等都已随公孙启先行离开,精锐也走了很多,府里显得安静而空旷。
令翊送俞嬴回她的院子:“先生早点睡。”
俞嬴笑道:“将军也早点睡。”
俞嬴关上院门。
鹰把铺盖等物拿过来,轻声道:“明天将军还有大事,今晚鹰在这里守着吧。”侍女仆妇们随公孙启走了,俞嬴的院中只有她一人。这几日,令翊都悄悄在她院外值夜。
令翊挥手:“快去吧,明日有你忙的。”
第二日天不亮,令翊与俞嬴分别,令翊要去完成他要做的事,俞嬴已经忙完,只等开城门离开临淄。
一早,齐侯见中山使者。中山使者是在魏国开始伐中山的时候出来的,半路听说赵国扯了魏国后腿,却还是依照中山国君最开始的谕令,来齐国求救。
中山使者并未带来什么新消息,送来新消息的是在赵国的齐国细作。快马星夜兼程,消息也是一早就到了。
见了新消息,齐侯脸上露出笑容:“这回够赵章受的!”
相邦田向则皱起眉头。
齐侯道:“魏国从中山撤军,全力伐赵,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机会。天予不取,必受其咎!”1
田向道:“向还是希望君上再多思量思量。燕国不比鲁国,燕虽贫弱,却也是万乘之国,地方广大,非一时可胜的。我们这几年多次伐燕,没占到多少好处。最关键,因这场大灾,我们无力支撑一场旷日持久之战。”
齐侯冷笑,将昨日咽下的话说了出来:“之前伐鲁、伐赵,相邦都不曾这样坚决地反对过,甚至夺回赵国占去的平舒、河间诸城,还是相邦首倡。如何轮到伐燕,相邦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呢?相邦是齐国相邦,还是燕国相邦?”
齐侯看田向:“相邦真的中燕国的美人计了吗?”
不等田向说什么,齐侯接着问:“寡人还想问相邦,饥民抢粮、叔父之死,与相邦有没有干系?与那个俞嬴有没有干系?”
田向看着齐侯,淡淡地问:“君上是疑心向与燕国有私,还是疑心向图谋大位?”
齐侯不答。
“为臣者,见疑于君,是臣无能,向愿意退位让贤。”田向道。
齐侯怔住。过了片刻,齐侯抿抿嘴,语气缓和了很多:“寡人不是疑心兄长什么,就是话儿赶话儿。兄长对齐国之忠、待寡人之诚,寡人是知道的。只是——伐燕这事,寡人已定,不要再议了。”
齐侯看田向:“还有那个俞嬴。从前克和于射夜袭燕质子府后,兄长与寡人说过,若劝降不能,再次伐燕之前,会亲自令人斩杀燕使……”
“向后悔了。”田向道。
齐侯再次一怔,大约因为这是头一回有人在他面前出尔反尔说“后悔”,语气还这般平常。
田向道:“向想请君上看在向为齐国劳碌多年的份上,放她一马。向会带她回封地,向与她都终身不涉政事。”
过了片刻,齐侯气笑:“想不到兄长是个会为了一名女子放弃权位的人。”
田向道:“君上从前不是见过向如此吗?”
齐侯哽住。过了一会儿,齐侯道:“俞嬴,又是俞嬴……兄长是真行!”
齐侯提醒田向:“见兄长之前,寡人已经传令盯着燕质子府的人,这会他们应该带她来这里的路上了。兄长看好了她,你这位——智计百出,是天下少有的策士。若兄长没管住,不要怪寡人不给兄长留情面。”
第87章 我的明月儿
齐侯对田向道:“即便兄长执意抛弃寡人,也请过段时日再说。这朝内朝外一桩桩一件件的,离不开兄长。”
田向行礼:“向敬从命。”
齐侯又问:“兄长以为,谁可继任为相?”
田向略沉吟:“公叔子驺禀赋谦和、军政皆长,只是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不爱管事,但再撑上几年还是行的。” 公叔子驺是齐侯另一位叔父,与田原不同,不爱掐尖弄权,说退便是真的退了,但这位公叔当年也是一位风云人物。
“叔父年前又病了一场……”齐侯摇头。
田向又道:“朝中年轻一辈,司空淳子洵为人公允,做事踏实,但更长于细务,于大政上不够明敏;大夫皮策于大政上有眼光,细务也做得很好,人也坚正,但也太过坚正了,于调和之道上有所欠缺:大夫田卫样样都是好的,但私心有些重了……”
这些人的毛病,齐侯又何尝不知,当下道:“兄长真地忍心抛下寡人,抛下平籴、水利、吏治整顿这些做了一半的大事,抛下兄长的雄心壮志,跟一个女子归隐吗?”
田向道:“君上请公叔再辛苦几年,届时看淳子洵、皮策等历练得如何。几位大都邑的都大夫也都是好的,只是长驻地方,于朝中事不甚熟悉,君上不妨调一二回来,一并察考。”
齐侯叹气:“兄长,你真是……”
禁卫急匆匆地来报齐侯,说燕质子府是座空宅,所有人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逃走了。
齐侯停顿一下,看田向:“果然是策士谋臣,擅料事于先。这样的人能抵几万大军……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寡人让田卓和田翟去追截这位先生还有令翊和质子。追到后,将她交给兄长。寡人也不想出现当年公子俞嬴的事,坏了你我君臣兄弟情分。”
齐侯所说的——田卓掌管临淄戍卫,而田翟则统领城外大军。
田向道:“向亲自去。”
齐侯看看田向,没再多说什么。
田向告退。
临淄城各门设专人严加检视,戍卫于城内巡查搜捕。听说有一队形似的商人出城门而去,城外各关津要道都设了卡子,将军田翟派几路兵马顺着要道搜寻追赶。这样车马喧喧,知道的是追踪燕国使节,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俞嬴想不到城内饥民暴乱都未曾动用的城外大军会来搜捕自己,可以想见此时城内是何等紧肃,也可以想见齐侯如何……这样不行,会耽误大事的。
俞嬴叹息,就只差一点儿,只差几个时辰,自己决定今日动手,齐侯的人已经在门外守了几日了,竟然也在今日动手……时耶?命耶?
田翟的其中一路人马在一处要道抓住装扮成商贾的燕使一行,燕使很是老实,束手就擒。
田翟带人赶过去。
另一路人马几乎同时赶到。
田向道:“将军将俞嬴交给我就好。”
田翟接到齐侯的谕令也是这么说的,当下对田向行礼称诺。
只是按谕令,他该将燕国质子和将军令翊带去见齐侯,可这一行人中并没有燕国质子,也没有那位令将军。
俞嬴道:“将军不用找他们了。寡先君薨,公孙当回国为祖父守孝,几日之前令将军已经护送公孙回燕国了。俞嬴在后面略收拾了收拾,今日方行。”
守城兵士所述大致车马人数,与这一行人对得上,可见他们出城后并未分兵而行,那她说的便是真的。田翟点点头。
俞嬴对田向道:“这些仆役侍从,相邦若不能放了他们,便将他们和俞嬴一并带走吧。”
田向看她一眼,对田翟道:“这些从人,我一并带走。”
相邦这样说,这些人中又没有令翊和公孙启,田翟岂有不应,忙再次行礼称诺。
田向带俞嬴一行回城,田翟收回人马,也回城去禀报齐侯。很快城内巡查搜捕的甲士和各门特设的关卡都撤了,临淄城恢复了平静。
知道令翊于几日前已经护送公孙启离开,齐侯扼腕,后悔没有早点动手。如今他们或许已经过麦丘甚至过饶安了,再追赶怎么来得及?令翊将帅之才,放走他太可惜了!公孙启是新燕侯友的嫡长子,或许也会有用处……
但好赖截住了俞嬴,齐侯还是松一口气。
寺人道:“觋期遣人来报,说已经备好了卜筮之物,敬等君上驾临。”
齐侯点头:“此时便去吧。”
不是祭祀,也不是去与诸侯会盟,不需要大排场。与偶尔出门打猎相似,齐侯乘驷车,为宫禁甲卫长的将军田忽带着几百卫卒随扈,往觋期宅而去。
俞嬴随田向走进厅堂。
此时已经过了午时,田向问俞嬴:“你晨间吃东西了吗?让人给你备点膳食吧?”
庖厨走了,这几天燕质子府吃得很是简单寒碜。晨间俞嬴只就着醓酱吃了几口粟米饼,此时确实饿了,便笑道:“那就多谢相邦了。”
侍女们出去安排饭食。
看她打扮得好像个商家女的样子,头上还带着斗笠,田向走过来,伸手解开系于她颌下的斗笠带子。俞嬴看他。田向若无其事地帮她把斗笠摘下来:“洗洗手脸歇一歇,一会吃饭。”
俞嬴不应。
“行了,别装了,明月儿。”田向笑道,“也不嫌累。”
俞嬴看着他依旧不说话。
田向笑着埋怨:“光给我找麻烦,一句好话没有,这会儿还摆脸子,真是难伺候……你嘴唇都干了,先喝点饴蜜水。”
俞嬴此时只觉得心累。既然田向已经挑明,也就没什么掩藏的了,而明月儿对田向一向直接得很:“不喝,让人给我收拾间屋子,我要睡觉。累。”
田向道:“去我卧房睡。”
俞嬴看他。
田向把她的斗笠挂好,回头笑问:“怎么?怕我跟你做那等会生孩儿的事?”
俞嬴抿抿嘴:“……你要点儿脸行吗?”
“你又不是头一日知道我不要脸。”田向笑道。
他还穿着上朝的礼服,一国相邦,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耍无赖,俞嬴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他什么。
田向脸上轻佻的笑意隐去,走过来,搂住俞嬴,轻声道:“明月儿,我很想你。”
“向——”俞嬴停住。
“好在你终于回来了,上天待我不薄。”田向用下巴蹭蹭她的头发,低头……
俞嬴闭一下眼,扭过头去,同时推他。
田向的唇落了空,却把她搂得更紧了:“真的看上那个令翊了?”
俞嬴皱眉:“向!”
从前俞嬴一般称呼田向子昔,只两种时候会叫他的名字,一种是情浓缱绻之时,一种是她真的生气了。
此时自然是后者。
田向松开她,看着她不悦的样子,神色认真地道:“你是我的,明月儿。”
“你记得咱们俩分开了吗?”俞嬴觉得如今的田向比从前添了不少毛病,他从前比现在骄傲,却没这么不讲道理。
“记得,我后悔了。”一日之内,田向第二次说后悔。
不等俞嬴说什么,田向接着道:“明月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留在我身边。我们做一对怨侣好了。”
俞嬴看着田向,田向也看着她。
终究是田向先过来牵起俞嬴的手:“多少午夜梦回,我都想,只要还能再见你一面,哪怕只看一眼,也是好的。那时候哪想到还有能再和你吵架的一天。”
俞嬴缓和了神色,微微叹一口气:“生死轮回走一遭,能再见故人,我也是高兴的。”
田向笑道:“然后就高兴到让那个令翊把我的青石坠子射了下来。”
俞嬴也笑了。
两人对面坐下,彼此看看对方。
“你回来了,真好。”田向道。
俞嬴微笑。
“我的明月儿还年轻,我却老了。”田向叹息。
俞嬴笑:“三十多岁就是齐国相邦,位高权重,列国知名。如果告诉十几岁的你,估计你那会儿睡觉都要笑醒,这时却说‘老’……不知足!”
田向也笑:“那时候的我们——”
俞嬴接口道:“是两个野心勃勃的傻蛋。”
田向越发笑了。
田向问俞嬴是怎么成了如今的“盈”的。
俞嬴道:“鬼神之事,我也说不清。盈在山坡上等那个冯德,冯德失约未至,盈失足滚下,落到我坟墓不远处。我醒来,便成了十二年后的燕女盈。”
田向点头。
侍女在门外轻声说膳食准备好了。
田向让她们进来。
侍女们摆放好膳食,再次退出去。
俞嬴这会儿却又不觉得饿了,只慢慢喝那碗枣泥羹。
她吃东西,田向与她说以后的打算:“咱们回我的封地去。你一向学问好,于诸般义理有自己的主张,在泮宫中很受士人们的敬仰,你也愿意读书做学问,何妨便如诸子一样设坛讲学?”
俞嬴咽下嘴里的粥,看他:“你相邦不做了?”
田向笑道:“我当不了先生,便也当弟子好了,还可以兼任庖厨和先生的御者。”
俞嬴低下头接着吃粥。
“那里离着俞国故地不远。若你思乡,我们可以常去看看。还有楚地,越地……我们去听听真正的越人歌。”
田向在这里畅想两人以后的时候,令翊拉开弓,对准了齐侯身旁传说有万夫不敌之勇的甲卫长田忽。
第88章 午弑杀齐侯
齐侯在车内,皱着眉头,想刚才卜的那一卦。
觋期正在看卜纹,龟甲竟然尽裂。觋期说这是天示不祥。呵,不祥!各国征伐、祭祀、荒孰、丧葬、婚嫁……诸般事宜都要卜上一卜。你们说吉的,不知有多少坏了事,你们说凶的,也有结果很好的。人间世事,与一龟甲何干!
齐侯觉得,自己就不该来,白在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上花工夫,还给自己添堵。
觋期作为临淄最有名的大巫,也住在权贵云集的城西,离着齐宫并不远。齐侯车驾回宫,所行一路都是宽阔的大道,两侧是些权贵豪富的大宅院。因齐侯出行,清了路,街上没什么人。道边榆杨树一片新绿,树叶子在春风中翻动,阳光透过树叶在路上洒下一片斑驳。
看着这满眼的新绿,齐侯舒展了眉头,看起来今年不像会再有雨灾的样子,等到秋日,仓廪中就又有余粮了,这次趁着魏赵之战伐燕,先拿下河水以南诸城,再过新河……
突然,传来箭矢破空声。一支箭朝着齐侯射来。
齐侯微微睁大眼睛,他车旁众甲士纷纷举起剑。
骑于马上的田忽抬手挥剑,利落地将箭矢打偏。
“将——”有甲士惊呼。
“军”字还没说出来,另一支羽箭几乎贯穿了田忽的脖子。田忽皱着眉,不可置信地朝路旁一所大宅看去,随后轰然从马上跌落下来。
齐侯的宫禁甲卫立刻乱了起来。
鹰收回他的弓。朝着齐侯的那支疑箭是他射的。这样远的距离,自己的箭只能吓唬吓唬人,没什么准头,也没什么力道。这里离着齐侯宫室很近,几乎是齐侯出行的必经之路。想来当初建城时,便是怕有人射箭暗袭,所以路才修得这么宽,两旁宅第才离着这么远。
也只有将军这样的射手——
鹰身旁,令翊射中田忽后,又连珠三箭,一箭射齐侯御者,两箭射马臀。
四匹马中,两马受伤惊走,另两匹马跟着一起往前飞奔,御者已亡,齐侯的车颠颠簸簸地往前冲去,人莫能挡。
这时,从刚才射箭的宅院中冲出一群人来,与宫禁甲卫们战在一起。
甲卫们被他们一阻,齐侯的车子已经跑出一段距离。
齐侯试着去自行御车,抬头突见前面路上竟然摆着若干大石,顷刻间,车仰马翻。
齐侯磕了一头鲜血,胳膊似乎也脱臼了,腿也伤了,咬着牙想爬起来,他的脖子上却搁了一柄剑。
齐侯顺着锦履往上看,袍服、腰带、胸膛、喉结,一张清秀斯文的脸,他的兄弟公子午的脸。
齐侯冷笑一声:“是你。你果然想谋权篡位。”
公子午轻声问:“你我同父同母,就因为你早生两年,就什么都占先,凭什么?”
“放肆!”
公子午嗤笑:“你在下面好好看看我是怎么当国君的。”
不等齐侯说什么,公子午挥剑。齐侯颈间鲜血喷射出来,趴在地上。
不远处,有人吹响骨哨。连着又有几声哨响。一直在等消息,要么来救驾、擒拿逆贼公子午,要么来拥立新君的郑牖郑燮带着他们那一支禁军往这边赶来。
见公子午,郑牖郑燮恭敬行礼,称“君上”,对不远处车旁趴在血泊中的那位“君上”看都未看一眼。
那边,公子午的私兵死士、令翊和他的侍从还在与宫禁甲卫们厮杀。公子午道:“大将军留些人将那些甲卫解决了,咱们即刻进宫!”
公子午停顿一下:“那个令翊日后定是齐国大患,一并除了他!”
郑牖郑燮行礼领命。
郑燮留下善后,郑牖随公子午去宫中。
郑燮在宫禁中多年,甲卫中有早安排好的内应。见郑牖来,内应大开宫门。
齐侯出宫,带走了甲卫中的亲信和精锐,留守宫中的甲卫虽不少,但听说齐侯已死,又有郑牖之军镇着,都不敢反抗,任凭郑牖的人接管了宫禁各处。寺人、宫女等更是做不得什么。
公子午令人将齐侯嫡长子喜及另两个庶子都杀了。齐侯夫人痛哭不能救。
公子午道:“嫂可在宫中住着,寡人也可送你回楚。”齐侯夫人是楚悼王之女。
齐侯夫人抹一把脸上的泪,怒目看着公子午:“尔杀我夫,又杀我子,我于泉下,化为厉鬼,来索尔命!”说完,触柱而死。其媵人少芈也随之触柱。
寺人来报:“君,君上,太后晕厥过去了。”
街上,田卓带人赶了过来。宫禁甲卫、田卓带的都城戍卫、郑燮的新立禁军、令翊和他的侍从、公子午的私兵死士几股势力一番乱战。
郑燮将门之子,其勇武是临淄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却被令翊一剑砍掉了手掌。等亲随给他缠好伤口,郑燮忍着痛楚再找令翊,令翊和他的侍从已经不见了踪迹。
一番乱战后,宫禁甲卫几乎不剩几个,郑燮和公子午的一些人被擒,田卓和他的都城戍卫控制了局势。田卓带着郑燮等往齐侯宫禁而去。
田卓之前派出去的亲信也到了田向府上。
门外,田卓亲信简略说了。田向脸上笼着一层寒霜。
田卓亲信退下。
田向走进厅堂,看着俞嬴:“明月儿,公子午的事不会跟你有关吧?”
俞嬴笑道:“你看,凡是出事,你就想是不是我干的。就这还说跟我白头偕老……”
田向穿上外袍,拿上佩剑:“我们自然能白头偕老。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闷了看书弹琴逛园子,做什么都行——等我回来。”
说完,田向大步走出门去。
俞嬴走到他书案旁,坐下,按照他从前的习惯,从案下取出一个匣子,打开看了看,不很满意地撇撇嘴,又从案上取了一块侍女们裁好以供书写的布帛,研墨蘸笔写了起来。
田向到了宫门外,宫外乌泱泱一片人拿戈执剑,宫城楼上站满了甲卫兵卒,里外正在对峙。
宫外的,除了田卓和他的人,还有闻讯而来的几位将军。远处又有赶过来的一大群人,不知是宗亲还是大臣。
一个将军正指着宫城上面郑牖次子郑襄骂:“惯常两面三刀的东西!什么是忠,什么是义,你郑氏没一个人懂!”
郑襄怒,举起弓箭,但见田向骑马到了,又把弓放下。
兵卒甲士们给田向让开路。田卓和军将们见到了主心骨,不及行礼,围住田向:“相邦……”“君上他……”“公子……”
田向抬手止住他们:“我都知道了。”
田向对宫城上的郑襄道:“开宫门,我进去。”
说话的工夫,刚才远处的宗亲和大臣也到了。
宗亲、大臣、军将们见田向要进去,下意识要阻止,却又都住口——这件事总要了结,能了结这件事的,大约只有相邦了。
田向走到宫门前,宫门打开一些,田向走进去,宫门很快又再闭上。
第89章 离开临淄城
齐侯宫内
公子午长跪。田向坐在他对面,抿着嘴,静静地看着他。
“午知道,当初于射事发,家兄动了杀心,午全靠兄长周全才得以保住性命。午时刻谨记兄长大恩。”公子午再拜。
田向道:“公子错了。先君听向劝告,没有杀公子,是心里还顾念手足之情。而公子——却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公子午看着田向正色道:“若不杀他,可让他退位,午也不会杀他。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午至今还记得小时受罚不能吃饭,他偷偷给我塞饴糕的场景,也记得他调皮捅园子里的蜂窝,蜂子蛰了我,我脸肿半边,他挨了父亲一顿揍,却跑来摸着我脸问疼不疼的样子……”公子午停住嘴,神色凄然。
田向还是那样看着他。
公子午道:“但他真的不适合为君。他继位几年,年年征伐,四面树敌,又不恤黎庶,以致民心散乱。这次灾荒,因为他的一意孤行,让多少黎民流离失所、毁家丧命?若不是有兄长给他收拾烂摊子,这齐国早就乱了,或许宗庙已毁,重器都让魏国让赵国、楚国搬走了,连临淄也成了哪个国的一个郡县。”
田向皱着眉垂下眼,不再像刚才那样严厉漠然。
公子午见他如此,膝行几步,来到田向近前:“兄长,我们一起整顿吏治、重修法度,让朝内朝外一片清明;我们治水平籴,招贤纳士,让国家富裕庶民安稳;我们整治军戎,重整邦交,再现当年齐桓霸业!”
公子午抓住田向袖子:“兄长——”
田向看着他。公子午也看着田向,眼中带着诚恳和热切。
过了片刻,田向叹口气:“公子这是逼着我做乱臣贼子了。”
“从三皇五帝至今,多少成就大事者不曾为‘乱臣贼子’?兄长与午成就千秋功业,何必在意这一点小节虚名?”
田向道:“公子不用给向灌那迷魂汤。千秋功业不千秋功业的且说不着,因我们弑君,朝内朝外随时都可能生乱,魏赵等国更可能伐丧,齐国要想安稳,得用几年。先顾眼前吧。”
他答应了,语气再不善,公子午也松一口气,笑道:“尽听兄长安排。”
田向问:“孺子喜他们,找个小宗人家收养吧。将夫人送回楚国去。太后那里,亲母子没有隔夜仇,公子多多尽孝。”
公子午看一眼田向:“午已将喜等杀了。”
沉默片刻,田向咬咬牙:“公子是真行!”
“兄长忘了当年廪丘之乱了?午非是容不下三个孺子,而是留下他们会给齐国带来无穷后患。”
田向站起来:“向希望君上日后能以更多善念待人,不说仁义道那些东西……做人总得有点限度。”
说完“限度”,田向问公子午:“是谁帮君上里外勾连、出谋划策的?”
“是那位燕国太子太傅。”
田向抿嘴,再问:“弑杀先君,令翊也动手了?”
“令翊神射,杀了田忽。”
田向“呵”一声:“自然……她怎么会让燕人杀了齐君,给我们那么大把柄。”
田向对公子午道:“向出去后就先将临淄城封闭,令田卓带人巡视城内,以防生变,再传令城外田翟守卫都城,把守临淄附近关津要道——希望田翟听从调遣,不出乱子,不然麻烦得很。然后向会劝说诸宗亲、朝臣、将军,带他们一同来面君。君上拿出刚才劝说向的本事劝说他们,事已至此,想来也能敷衍过去。对那些不服者,只能先囚了。”
公子午道:“午与兄长说的,都是真心话。”
田向看看他,以臣对君的礼节行礼:“臣也希望君上说的是真心话。”
随后,田向辞别公子午,往外走去。
公子午叫住他:“我已令人斩杀令翊。至于燕国太子太傅,兄长一定有自己的分寸。”
田向再行礼,走了出去。
此前早些时候·田向府
俞嬴琴声怡然烂漫,让人如见春风杨柳、清波跃鱼,游春人歌咏欢笑。这是许多年前阿翁教她的第一首曲子,又短又欢快,曰《暮春曲》,是据曾晰“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而作。1
听了这样的曲子,门外伺候的侍女、守卫的侍从,走廊上穿行的仆役,都脸上带了和悦的笑意。
便是这时,一群执剑穿短褐的人突入相邦府侧门。
令翊对孟敬先生道:“这是先生在弹琴。我听过这个曲子。”
令翊等一边与府内侍从打斗,一边往俞嬴所在的厅堂突进。
田向不在,府内管外事的是门客王渔,管武事的是张满,管家中杂事的是老仆由,三人都得到消息赶过来,令翊已经带人来到了俞嬴所在的厅堂外面。
摁住琴弦,俞嬴站起,打开厅堂的门。门口站了许多府内侍从,并有越来越多的侍从从走廊、从院外奔过来,将令翊和他的侍从及墨者们围住。
王渔行礼:“上大夫,你看这……”
俞嬴问:“先生是要跟我动兵戈吗?”
“渔岂敢——”
“我终究是要走的。没必要多死伤人命,先生让侍从们退了吧。”
王渔道:“可放走上大夫之责,渔等担待不起。上大夫何妨等一等主君?”
“他在,也留不住我。”
王渔再劝:“主君的心思,上大夫肯定懂得……”
“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不会怪你们。”说着俞嬴撩开两个府内侍从的剑,朝令翊走去。
侍从们又不敢真地伤她,只好接着围和挡。
王渔为难,张满也不知如何是好,相邦临走说“看好她”,但要留下上大夫,这事就没法善了,家主和上大夫……
老仆由叹一口气:“让公子走吧。”
听老仆由说“公子”,王渔和张满都怔一下,却也都明白他说的是谁。张满道:“可——”
老仆由道:“听我的,放公子走吧。”
王渔和张满对视一眼,王渔对侍从们道:“散了吧。”又对俞嬴行礼:“渔等恭送上大夫。”
张满和老仆并其他院内仆役也行礼。
俞嬴经过老仆由身边时,笑着道谢:“多谢老丈。”神情一如许多年前她多谢老仆由送醓醢时的样子。
老仆叫她:“公子——”
俞嬴一笑。
俞嬴随着令翊和孟敬先生等墨者并她那些被田向带来的侍从快步出了相邦府,骑马坐车直奔临淄西门。
令翊道:“只怕已经封城,只能强突出去了。”
车内,俞嬴道:“看看城门处是田卓的人,还是田午的人。我耍诈扣下了田午交与我的信物,可见不诚信有不诚信的好处。”
听她此时还有心思做这样的谑语,令翊心里一松。而与俞嬴同坐一车的孟敬先生,最讲“言必信,行必果”的墨者,竟然也脸上浮现了些笑意。
孟敬先生道:“你幸好不真的是我们墨家人,不然矩子怕是会对你动墨者之法。”
俞嬴笑。
说话间已将至城门处。令翊道:“似乎还是田卓的人。”
城门将封未封,盘查甚严的样子。约莫还是田卓听说齐侯车驾遇刺时下的令——临淄是都城,不是他一个小司马能随意决定封闭的,只能严加盘查出入。
那在这些城守看来,公子午就还只是一个被软禁的公子,他的信物不管什么用。另外,他们今晨看着俞嬴出城,后来又看着俞嬴一行被相邦带回来……
俞嬴从怀里掏出一封帛书:“齐相签发的使节过关文书。”
令翊微不可察地皱一下眉,接过来,递交给守城官吏。
守城官吏是最见多识广的一类人,使节出关文书一般是掌管质子行人的官署签发的,当然也有相邦甚至君上签发的。与军情等不同,那些可以用竹木简泥封,过关文书需常要验看,故而多用帛书。这帛是相邦府的书帛,素白,不算名贵,但上下缘有石青色封边。字,守城官吏认不好,文书是相邦府签发的,却不一定是相邦亲书。让守城官吏皱眉的是这个印章,况且还有晨间的事……
守城官吏问:“尊使,这文书上怎么是相邦私印?”
俞嬴道:“我等要走,贵国相邦再三挽留。我等不得已,只得作商贾样出城,与相邦不辞而别。结果相邦又追了出去。但敝国着实有事,再次与相邦解释过,相邦体念我等思乡之情,设宴饯行,又亲自签发了使节过关文书。贵国相邦着实好客得很。”
“至于为何用私章,”俞嬴笑道,“那我等就不清楚了。约莫相邦是有些醉了吧?怎么,这私章不行,得让相邦加盖相邦印玺?”
守城官吏忙道:“不敢。”
这位燕使所说一定有内情,大人物们说话常常如此。守城官吏想一想,晨间虽闹腾得厉害,但相邦带他们这一行回来时,确实不像看押的样子。今天怎么就这么乱呢,主街那边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守城官吏还在迟疑,俞嬴笑道:“天色不早了,城守是要我们去相邦府再吃一顿饯行宴吗?”
有相邦府签发的使节出关文书,守城官吏终究不敢真的阻拦:“尊使请。”
田向出了宫门,命田卓封锁临淄城,并带人巡视城内,又遣人去传令城外守军田襄。众人面现惊疑之色,田向道:“诸位叔伯兄弟、诸位大夫、将军,勿要惊疑……”
王渔和张满赶到宫门外时,田向还在劝说宗亲群臣。
田向看到他们,神情变了变,终究还是耐着性子接着跟那些人解释这样做才不会让齐国生出大乱。
城外守军田襄如田向希望的,认了新君,听从号令,开始布防临淄附近关津要道。
俞嬴令翊走得比田襄布防快一步,而等田向再次面完君,亲自骑马追出来,追上他们,已经是次日,他们过了高宛,要渡济水了。
俞嬴令翊等坐着俞嬴一早安排好的舟楫,已经半渡。水边并无别的渡船,田向和侍从们勒住马,停在岸边。
一个侍从问:“相邦,去那边守济水的营地调集舟楫人手吗?”
田向没说话,只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俞嬴和令翊。船上,他们并排而立,也看着田向。
令翊取弓,抽出箭来。
“长羽!”俞嬴的手抓住令翊的袖子。
令翊不断拉弓,一串连珠箭射出去。
众侍从赶忙举剑来挡,田向却不闪不避。
令翊的箭似乎全无章法,并没射中谁,只除了最后一箭——射中了田向的发冠。
这一箭力气不小,冠缨断了,发冠掉下来。田向的头发半散,样子有些狼狈。
早在令翊一通乱射的时候,俞嬴便不阻止他了,此时只是静静看着他们。
令翊轻声问:“若箭再低上几寸,你会不会恨我?”
不等俞嬴说什么,令翊已道:“我才不会让他得逞呢。”
临淄城诸侯馆诸使节、质子都收到了先齐侯剡某位“亲信”所写的《讨逆贼午书》,控诉了新任齐侯午的狼子野心和弑君杀兄恶行,号召天下共讨之。这讨伐书言语犀利,有情有理,气盛辞断,几乎可为讨伐檄文之范本。
魏溪读了连称“壮哉”。
附着于给魏溪和柏辛的《讨逆贼午书》的,还有一句短书:“自己人打有什么意思?赶紧伐齐!跟君侯说说,魏赵谁拿下齐国城池多,你们相争的黄城就归谁!”
魏溪笑,倒是个主意!
赵馆中,柏辛也笑,可惜,前两天好不容易打听到君上送给亦冲先生什么,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呢。
第90章 归燕途中事
俞嬴、令翊与护送他们的墨家人一路往西北行进,经麦丘、过河水,便进入了赵境。俞嬴邀请孟敬先生带墨者们一起北上去燕,但墨者不比别的贤者士人,需听从矩子派遣,孟敬先生虽似对去燕有些意动,却还是拟先去秦国见过矩子再说。
褐衣草履的墨者们不待俞嬴令翊为他们饯行,便告辞离开了。
俞嬴和令翊带着侍从们接着往北走一点,便到了赵国边地重城观津。公孙启竟然还在这里等候他们。
听说俞嬴和令翊到了,公孙启从院内跑出来,扑到俞嬴身前才停住,关切地看看俞嬴,又看看令翊,看他们都没事,方想起礼仪来,行过礼又忙问:“老师和将军可都好?一路行来没什么危险吧?”
俞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都好。不是让你先回燕国去吗?”
令翊也抬手撸一下他的脖颈。
俞嬴的一拍,令翊的一撸,就如给小狗顺了毛,公孙启松弛下来,又看看他们,抿着嘴笑。
犀在旁边道:“公孙常守在门前,等先生和将军,便是读书时也常常出来张望。先生若此时查公孙的书,公孙一定不过关。”
一向老成厚道的犀竟然在此时“首告”公孙启。
虽燕侯薨逝时日还不很长,他们又在逃难途中,众人却还是都笑了。
俞嬴道:“别老是公孙公孙的了,该叫公子了。”而回到国内,等册封过,便要改口叫太子了。
俞嬴等又在此盘桓了数日,一则在此探听消息更方便,一则也为了等人。
消息不断传来,齐侯剡薨逝,传位太子喜,孺子喜哀毁过甚病薨,公子午“先君亲弟,端敏勤恪,人品贵重”,“宗亲、群臣推举继位为齐君”。
驻扎于穆陵的将军焦通不管临淄这些花里胡哨掩人耳目的说法,兴兵讨逆。
很快,魏国赵国息战,魏国当先伐齐,赵国、韩国随即跟上。
俞嬴要等的人也到了。
皮策一脸风尘仆仆,俞嬴关切地问他:“明简是遇上了乱兵?算着前几日就该到了,公子还有我和长羽都很是担心。”
皮策看看俞嬴,又看看令翊和公子启,笑着谢他们,又道:“即便要走,也要把手里的事情该归置的归置了,该交代的交代了,才好走,故而耽搁了几日。”
俞嬴令翊点头,公子启称赞:“先生,信人也。”
皮策笑一笑。
到独对着俞嬴时,皮策方说了实在话:“策犹豫再三才决定随你们来燕。实在是这阵子相邦过得很是艰难,他待策又着实不错……”
齐国国内情况比俞嬴知道的还要糟,临淄城内物议纷纷,田向担心会有再一起国人暴乱;地方上,除了穆陵守军,莒都也反了,外面还有魏、赵、韩……
“相邦还病了,说是着了风寒。他吃睡不好,又忙,又……”皮策看一眼俞嬴,“形容很是憔悴。”
俞嬴停顿片刻,微笑道:“他——没事吧?”
“策是等他好一点儿了才与他辞行离开的。”
俞嬴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皮策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匣子交给她:“相邦让策转交的东西。”
俞嬴不用打开,也知道是什么。
俞嬴从皮策处回自己的院子,看到院门外竹林边大石上坐着的令翊。
令翊摘了一片竹叶,在嘴边吹得呜呜有声,竟然是前阵子俞嬴弹的《暮春曲》。
俞嬴含笑静听,听他吹完。
令翊也就那样坐在大石上将曲子吹完了。
俞嬴笑道:“善!”
令翊笑着站起来:“翊雅致的来不了,幼时学琴常被老师打手,如今也拨不出什么调子来,只能吹吹竹叶。”
“谁说将军不雅致?月下吹曲,再雅致不过了。竹叶也不粗陋,当年黄帝便是截竹仿凤鸣之音定十二律的。将军采一片叶子,随心意吹奏曲子,与那些制乐先贤没什么不同。‘万物之始,大道至简’,不必拘泥。”1
听俞嬴这又黄帝、又老子的,令翊笑:“先生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了。”
俞嬴玩笑道:“说活了……那就太可怕了。”
令翊看一眼俞嬴手里拿的匣子:“他托明简带来的?那块青石坠子吗?”
“约莫是吧。”
“明简晚来,也是因为顾念这位相邦?”
俞嬴点头。
令翊轻声道:“一把年纪,堂堂相邦,说起来也是列国知名的人物,却卖惨邀宠,真不要脸。”
俞嬴让他逗乐了。
令翊看着她,张嘴,又闭上,再开口,问的已是别的:“翊认得先生几年,却始终不知道先生之名……”
俞嬴在燕国和燕质子府是太子太傅,是先生,是老师,年岁不大,却一开始就是长者一样的人。不像前世混在临淄、混在诸国的时候,年岁还小,与同龄年轻人在一起,大家嘻嘻哈哈的,明月儿之名许多人都知道。后来,俞嬴混出了些名堂,吕齐侯贷那种老翁也爱像家中父母尊长一样称她“明月儿”以示亲近。
俞嬴不是藏于深闺的女子,这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令翊一直没问。
他这时候问,却又带着点别的意思似的。
俞嬴如不知道他的意思一样,大大方方地笑道:“明月儿,也叫盈。”
令翊点头,或许是在心里念俞嬴的名字,过了片刻才笑道:“先生的名和字都与月有关。”
俞嬴笑道:“月花雪柳,女子的常用名,不知道天下间多少女子与我同名。走在街上叫一句明月,十个女子,兴许有五个回头的。”
令翊没理她这句谑语,只是道:“先生早点睡,咱们明日早起就启程了。”
俞嬴点头。
令翊吹着那片竹叶走了,这回却吹的不再是《暮春曲》,而是不知道哪里的小调,听起来和这样的月夜很合拍。
回到自己屋里,俞嬴打开匣子,里面确实是那块青石坠子。
俞嬴回想起许多事,有当年自己摆弄这块小青石镇,与田向说“我看这块石头就比他们那些所谓的美玉都好——好看,还是件有用之物”;有两人决裂,他气极把这块青石摔在地上;还有这回初到临淄,风雪中令翊把这块坠子从高楼檐角射下来;又有田向宴后耍赖想将之要回去,自己让他拿一匣子珍宝来换;再到刚才令翊等在门前吹竹叶,那么欢快和乐的曲子,让他吹得如斯寂寞……
又想到刚才令翊问名的事,他有些感伤又带着希冀的眼睛,他吹着竹叶融于夜色中的背影,以及另一个人用下巴蹭自己的头发说“明月在怀,方知何为圆满”……
俞嬴又突地想起当年的简姜太后说的“公子日后不知道会让多少男子伤心”。自己当时只当这是笑谈,问:“请太后指点,那该如何是好?”
太后说:“那便让他们伤去。”
彼时的俞嬴哈哈大笑。此时的俞嬴苦笑一下,可我并不想让谁伤去。
向……
而令翊,晨曦春风一样的年轻人……
俞嬴把青石坠子放回匣子,睡觉,睡觉,生前身后加一起几十岁的人还纠缠于这些情事,也不嫌牙碜。
第二日,一行人径直北行,不日入燕境,到了小城弱津。经过自己的墓地,俞嬴还去看了看。然后过新河,因令朔不在新河大营,他们在此只是略停顿,便往下都武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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