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妙元又生气又心虚地被顾舟拉起来。
因为腕上套了金环, 她穿衣服都不太方便,偏偏这副模样又不好意思被旁人看见,只能由着顾舟拿起她的衣物, 一件件为她仔细穿上。
套到袖子的时候, 顾舟虽然会临时解开两人中间连着的链条, 但还是牢牢制住她的手臂,刚一穿好衣物,就再次把链条扣上。
这回轮到妙元气得咬牙。
他就在旁边盯着, 难不成她还能趁这短短的几息之间, 挣脱开他跑出去吗?
就跟看管犯人一样。
但妙元又心虚地指责不出来, 因为她曾经有一段短暂的时日,也是这么对付顾舟的。
那一回她受邀去姑母平乐大长公主府上参加宴席,偏偏顾舟才逃出公主府被她追回来,两人的关系僵着。但她又很想去姑母面前炫耀她新得的郎君——
如果说妙元行事荒唐出格,那她所作所为的一大半, 都是跟她这位姑母学的。
甚至她之所以在畅春园宴席上看中顾舟,也是因为那日她正好去春游宴上找平乐姑母。平乐姑母年逾三十,寡居之后府中一直都养着许多幕僚郎君, 宴席上或坐或站,陪在平乐姑母身边奏乐唱曲, 妙元羡慕极了。
这才有了冲动之下, 将顾舟掳去公主府的事。
可惜的事,妙元遇到的,是一个脾气倔强, 总惹她生气的郎君。
相比之下, 平乐姑母府上的幕僚就乖顺听话得多。
妙元既然要去炫耀,自然不想在这方面被比下去。
于是她拿来一开始就用过一次的金环——这本是她库房里的一双装饰简约的金镯子, 上面除了浅淡纹路之后再无它物,妙元才拿来改造成了可以控制人的镣铐。
妙元的想法很简单:顾郎不喜欢她不要紧,抗拒她也不要紧,只要在姑母府上,表现出时时与她贴在一起的亲密状态就可以了!
妙元愉快地将金环分别扣在了两人的手腕上,欢迎加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哦广袖垂落时,外人便什么都看不见。
但顾舟仍然眉目冷淡,隐含厌恶。
这样的表情,妙元自然也不想让姑母察觉。
她又晃了晃手腕,在马车上语气娇软地威胁顾舟:“顾郎,待会儿在姑母府上,要是让她察觉到不对劲,我可就每天都这样锁着你了哦。”
顾舟转目看向妙元,少年清泠泠的眸中,露出想要刀了她的杀意。
妙元笑嘻嘻补充:“可你若是表现好了,我马上就会解开这个金环,并且等回公主府之后,也不再困着你不让出去了,怎么样?”
……
“不行。”
妙元被顾舟带着站起来,她扭扭捏捏地杵在原地不动,语气含怒道:“你跟我当初怎么能一样,你每天还有那么多事要处理,还要去皇城当值,去上朝,去见谢江……”
顾舟扬了扬眉,没有回答她这么多话,自顾往前走,妙元只能被迫跟上。
两人走到侧间坐下,顾舟指尖点了点盛满饭食的桌案:“先把午膳用了再说。”
妙元撇了撇嘴,抬手握住银箸,只这一下,她就又听见细微的链条碰撞声。妙元脸上犹如火烧,也不知是因为想起往事羞的,还是被顾舟气的。
她生气了,顾舟倒是心情好了。
顾舟面色闲适,动作优雅地布菜盛汤,直到看妙元吃好放下碗筷,他才停住了手。
顾舟今日向皇城告了假,不用去当值办公。
于是便拉着妙元往书房去。
仆婢在桌案前摆了两个并排的椅子,两人并肩坐下,顾舟就直接摊开公文翻阅,竟是丝毫都没有避讳妙元。
妙元一开始还假装不关心,过了一会儿,发现顾舟果真不避她之后,她便再也控制不住,眼睛往上面乱瞄。
见上面写的是些什么关于长安禁卫日常操练的事。
妙元最关心的,自然还是有关皇兄、有关南地的消息。
她偷偷跟着顾舟看了一会儿公文,没找到自己想看的,眼睛便往桌案上堆放的其他奏报上挪。
其实顾舟跟她一样,也是刚搬过来,东西还没有那么多。
妙元犹豫一会儿,试探地朝那一小摞奏折伸出了手。
顾舟轻咳一声。
妙元便像做贼被抓现行一般,嗖的一下撤回了手。
顾舟道:“想看就看吧。”
妙元一愣,狐疑看向顾舟。
顾舟慢条斯理道:“这里面没有你皇兄的消息。”
妙元:“……”
“而且你就算看了,有我每天盯着,你消息也传不出去。”
妙元悄悄在心里哼了一声,心想顾舟这是在看不起谁,她堂堂一个长公主,从前又是最受父皇宠爱的,手里怎么可能没点可用之人。
……还是要赶紧找机会去平乐姑母府上一趟。
妙元不管顾舟的话,既然他让她看了,那她便把那一摞折子都拿过来,挨个仔细地翻了翻。
虽然没有她想看的内容,但里面涉及许多军备庶务,她倒是可以粗略了解一番,等再见小侄儿时,还能给他出几道考题。
妙元并未接触政事,折子上的东西对她来说有些陌生,不过不至于完全看不懂。
在她十四岁之前,可一直都是跟皇兄姜承鸿一起上课的,即使后来贪玩有些荒废……但不代表她笨。
一时间,妙元安静翻阅折子,顾舟也在一旁默默处理公务,两人竟然谁都没有说话,气氛祥和又静谧。
直到妙元有些坐不住,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顾舟才转目看她:“怎么了?”
妙元耳根微红,却又气恼地瞪他:“把这链子给我解开。”
顾舟没说话,只是目光疑惑。
妙元忍无可忍:“……我要去更衣。”
两人对视片刻。
顾舟轻笑了笑:“好啊。”
说完却也没给她解开,而是站了起来,示意妙元一同往外走。
直到净室之外,顾舟悠然笑道:“去吧。”
妙元又晃晃手腕,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你……”
顾舟问:“是这链条长度不够么?”
妙元:……
够是够,但真的就不解开了吗?
她就知道顾舟是个记仇的,小心眼,非得把他当初遭受的都还给她不可-
次日清晨,妙元醒得早些。
她暗想顾舟今日要去皇城当值,应该不会再锁着她了,一时心中期待。但她又不放心,观察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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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顾舟还在熟睡之后,她便伸手探到顾舟胸口,试图摸出来他用于解开链条的钥匙。
触手却是他温热的肌肤,因多年习武,肌肉比之七年前紧实了许多,摸起来有些特别的触感。
妙元神思恍惚,一时忍不住多摸了两下,很快就被顾舟拽住了手臂。
“你做什么?”顾舟嗓音略微沙哑,眼睛还是闭着。
妙元这才想起来她一开始的目的,赶紧唾弃了一下自己,嘟囔道:“没干什么……你该起来了。”
顾舟含混地“嗯”了一声。
他并未完全清醒,只下意识地把妙元指尖拽到唇边轻吻,缓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妙元眸光微亮,在他眼前晃晃手臂:“你都要去当值了,还不把它解开?”
顾舟目光落在妙元面上,定了半晌,嗤笑道:“你怎么就觉得我今日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妙元浑身一震:什么?
顾舟心想,他早说了要亲自盯着她,她难道以为他是开玩笑的?
顾舟坐起身来,顺势撩开纱帐,带着妙元下了床榻。
床头一角的案几上,叠放着一身青色官袍,还有一顶罗纱幞头,显然是为妙元准备的。
顾舟语气平淡:“你扮做小吏,与我一同过去。”
妙元:“……”-
顾舟既为金吾卫大将军,掌长安城内巡察之事,日常公务就是带着一众卫士在宫城内外巡察。
妙元作为跟在顾舟身边的小吏,巡察时也被分了一身皮甲和头盔。
为免被认出来丢人,妙元特意往脸上涂了黑灰,腰上、肩膀上也缠了几圈粗布,这样看下来,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卫士——虽然个子还是小了点。
手腕上的金环倒是被取下来了,想来顾舟也知道被人看见不好。
但妙元不得不跟在顾舟身边一臂的距离,稍微离远了些,就要被顾舟看过来的眼神警告。
这般在宫城巡察一圈之后,妙元就觉得自己要累死了。
顾舟看她一眼,领她到了皇城中专门用于供武卫休整的值房休息。
妙元此时再也顾不得什么公主仪态,整个人扑到椅子边上就坐了下来,身体瘫软,靠在后背上喘气。
顾舟微微蹙眉:“太弱了。”
妙元原本还神色恹恹,听见这话心头的火蹭的一下就冒出来,怒道:“你把我当成了你手底下的兵在训不成?”
顾舟觉得她在说笑:“我手底下的兵,没有你这么弱。”
妙元:“……”
“你以前骑射又不差,”顾舟打量她一番,“如今怎么越活越回去?”
妙元没好气道:“我骑射当然很好!”
可她那是玩乐,是比试,哪儿跟今日似的,让她巡察一整圈的皇宫,还不能走得太慢!她从来都没有觉得皇宫竟然有这么大过。
想着想着,妙元就觉得委屈。想她好好一个公主,到底是为什么要打扮成这副样子,来皇城遭罪。
“体质也不能太差。”顾舟沉吟片刻,“如若不然,等过段时间战事一起,你如何随我去前线?”
妙元浑身一僵,愕然看向顾舟。
她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战事?-
妙元敏锐地察觉到,顾舟应当是又得到了什么有关南地的消息。他说过,只要李少季不主动生事,长安就不会出兵。
但……
皇兄那边要有动作了?
倘若真的起了战事,她当然要尽快带着小侄儿逃离长安。
如若不然,难道真要顾舟带着她往前线去,拿她来威胁皇兄吗?眼下镇国公的声望还很重,出兵、人质之事,当然不会由顾舟一人说了算。
更何况顾舟自己就是谢家人,妙元根本不敢赌,等他觉得“报复”完之后,会不会直接把她推出去威胁皇兄,榨干她剩余的最后价值。
妙元眼神犹疑,落在顾舟面上,是打量,也有试探。
她脸色绷着:“我才不随你一起去前线。”
顾舟扬了扬眉:“你不想早些见到你皇兄了?”
妙元:……他果然不安好心,阵前相见能是什么好事?
她咬牙道:“等我皇兄杀回长安,我自然能见到他。”
顾舟掀唇一笑。虽然他笑得很正常,但妙元就是从中觉出了讽刺,好像在嘲笑她太过自信,也好像在嘲笑她皇兄不自量力。
妙元想,如果说谢江是乱臣贼子,那顾舟就是跟在叛贼身边的爪牙,一丘之貉,人人得而诛之。
她当然希望皇兄赢!
顾舟垂下目光,慢条斯理地活动了一下手指,问妙元道:“歇够了没?歇够了就该出去,我们继续。”
“……”
妙元想,顾舟真的是太欺负人了。
她得赶紧想想法子,让顾舟结束对她的监视,大不了她不再故意激怒他了。
妙元心里憋着气,慢吞吞跟在顾舟后面出去,刚走过一段路,迎面却走过来一个太监,手中甩着拂尘,上前对顾舟行礼道:“谢将军,太后娘娘有请。”
顾舟微愣:太后娘娘?
妙元却注意到太监的称呼——已经变成谢将军了!
一时间,妙元心中又是怒意翻涌,她想起顾舟对她的欺瞒和哄骗,胸中五味陈杂,真的不想再理他,却又受制于人,甚至现在只能做他身边的一个小吏。
顾舟随太监往紫宸殿去,妙元则跟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
或许该说她今天的伪装有些成功,太监并没有发现异样。
等到了紫宸殿,顾舟抬步上前,那太监就拦住了妙元。
“谢将军,您一个人进去就可以了。”
顾舟顿住步子,转目望去,目光微凉落在那太监身上:“太后不许我带人进去?”
妙元在心里疯狂摇头。
她一点都不想跟进去,陈太后可对她熟悉多了,她真怕被陈太后看出来她这般打扮,太丢人了!
但那太监还真被吓得一抖,讪笑了两声,妥协道:“既然是跟在谢将军身边的人,那自然是可以一同入内的。”
顾舟这才“嗯”一声,抬步踏入殿门。
妙元站在那里,踌躇不前。
还是太监对她说了句:“请啊。”她才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好在室内光线昏暗,并没有多燃灯烛。
妙元站在顾舟身后,随之一同向陈太后行礼问安,然后她就老老实实站在那儿,低着头,还不着痕迹地把自己往后面再挪了挪。
陈太后并没有注意到她。
她急急与顾舟说起正事:“听闻太子身在洪州,不日就要被李少季拥立为帝……”
妙元立时竖起耳朵,如果陈太后要与顾舟说的是这种事的话,那幸好她没有站在外面不进来。
顾舟垂首淡道:“若太后所为此事,先前父亲应该已经向太后回禀过。”
“这倒确实说过。”
本朝历来有幼弟登基、母后垂帘的传统,因此陈太后在表面上也是知道一些政务的。但谢江诸人自然不会把一些要紧关节都告诉她。
可事关她儿子的皇位,甚至是他们母子的身家性命,她怎么会不着急?
陈太后想说什么,目光又落在顾舟身后那个暗的快看不见的身影上,试探道:“这位是——”
顾舟道:“太后但说无妨。”
陈太后便想,那大约是谢将军的亲信,不怕泄密。
于是她定了定神,道:“正有一紧要之事,哀家思来想去,不得不告诉将军。”
或许她原本该告诉谢江,但谢江为人阴狠,又出尔反尔,说好的把女儿送进宫,现在也不送了。陈太后就觉得,可能更年轻一些的小谢将军,会更好说话。
何况他与琼华长公主正有仇怨……
陈太后道:“太子并非正统。”
顾舟倏地抬头看向陈太后。
站在顾舟身后的妙元,也猛然握住了拳头。
“原本去年宫变时,镇国公入长安救驾,就是因着太子失踪,国不可一日无君,才请了如今的皇帝登基。现在太子既然还活着,哀家自然应该带着小皇帝退位,恭迎太子归朝的。”
陈太后面上笑着,端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但有一事,哀家又不能不想。可能谢大将军不知道,早在去年事变之前,先帝还在时……就已经动了废太子的念头,只是还没有最终下诏,那叛贼便打过来了……”
“哀家所言句句属实,我曾无意间,看到过先帝拟了一半的废太子诏书……若先帝早有此意,太子又怎能称得上正统呢?”
第二十三章
先帝有意废太子这件事, 顾舟亦听过一些传言。
如若不然,谢江当初也不会把李才福留着,想从他嘴里撬出来一些事。
但说来也怪, 废立储君这种大事, 当时的宰辅重臣却是没几个知道的。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 谢江诸人都以为,这不过是李才福等宦官,为了讨好当今、讨好河东一系所编造出来的谣言。
今日陈太后竟也提起此事……
难道先帝真的想过废太子吗?
顾舟如何想, 妙元不知道。她站在顾舟身后, 因陈太后的话激起了心中的一团火气, 拳头紧握,用力得指尖都将掌心掐出了红印。
她忍了又忍,几乎要用尽今生所有的理智,才没有在陈太后面前当场发作出来。
好不容易捱到告退,妙元跟着顾舟出了紫宸殿, 偏偏宫道上又有宫人来来往往,她也只能忍着心中不忿,继续沉默地往前走。
顾舟道:“回府吧。”
妙元走在后面, 轻轻地“嗯”了一声。
等终于出了宫门,坐在回府的马车上, 妙元面色愤然, 急急与顾舟争辩:“全是那陈太后在胡说八道,我皇兄乃是中宫嫡出,这么多年也不曾出现什么重大过错, 我父皇怎么可能会废了他?”
顾舟看她一眼, 没有说话。
妙元眸中含怒:“你不会真的听信了陈太后的话吧?”
顾舟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倾身上前, 抬起妙元下巴,轻轻地为她擦拭脸上用于伪装的黑灰。
妙元往一旁躲了躲:“顾舟,我问你话呢!”
顾舟指尖微顿,面色平静道:“此事真假,我们自然会去查证。”
“还查证什么,本来就是她胡说八道!”妙元语气不善,“退一步说,就算我父皇真有废太子之意,只要诏书未下,他就是理所当然的储君,怎么就不算正统了?”
顾舟“嗯”一声:“你说的有理。”
“……”
妙元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顾舟这样的态度,让她的心忽上忽下,悬在半空,根本摸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舟伸手固定住她的下巴,不让她再躲闪,另一手动作轻柔地在她肌肤上擦拭,终于擦掉了她脸上的黑灰。
顾舟捧着她的脸端详片刻,就好似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一般。
妙元突然侧头,照着他的虎口咬了一下。
顾舟眉头轻皱:“姜妙元——”
妙元眼圈一红,眼泪珠子就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她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谁让顾舟老欺负她,还想谋害她的皇兄,做乱臣贼子。
妙元心中愤恨,难以抒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缓解。
妙元一边发狠咬他,一边落泪,很快就把顾舟的手背打湿一片,而她也感觉到她把顾舟的皮肉咬破了。
顾舟幽幽问道:“你是想在我身上留下第二个消不掉的疤吗?”
妙元松开了口。
顾舟屈指活动了一下,眯眼看向伤处,一时竟欣赏起来,只觉得那牙印整齐,排列规整……
顾舟想到一半就止住思绪,他好像有病。
妙元恨恨地道:“我皇兄才不会害怕你们这种伎俩。”
“既然不会害怕,你又急什么?”顾舟慢条斯理道,“其实你也清楚,如今长安城内战火已平,百姓生活都已经步入正轨。你皇兄若再起兵,也不过就是占一个嫡出正统的身份便利……”
倘若这份属于正统的权威都没有了,天下民心又该何去何从呢?身在长安城内的朝臣,又会在小皇帝与太子之间偏向哪一处?
“你休要胡说!”
妙元也懒得在顾舟面前再避讳什么,反正他知道她的心思,他们之间的对立,是天然的。
妙元咬牙道:“皇城之内,谁不知我那三弟年仅九岁,朝政诸事皆已委任镇国公。主弱臣强,人心浮动,一个傀儡幼帝,怎么会比得上我皇兄。”
“是吗?”顾舟极为浅淡地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若是你皇兄即位,他会是一个英明神武,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妙元道:“他当然是!”
“那当初卢龙节度使攻入长安,你父皇尚且守城至死,你皇兄怎么就带着身边亲信之人南逃了呢?”
妙元噎了一下。
她停顿片刻,才找到话来反驳顾舟:“叛军入城,到处追杀我皇兄,他难道就要等在长安城引颈受死?”
顾舟不再应她,他探出手,取下妙元头上的官帽,轻轻拂了拂她被压在额前的碎发。
而妙元因为顾舟的话,心中第一次生出关于皇兄的犹疑感。
她想起去年城破……
父皇带着最后的几支禁卫,死守宫城,她本要与父皇一起的,但父皇命令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十几个暗卫,强硬地将她带走,护着她躲在了义宁坊一处宅院的地窖中,度过了长安城最为混乱的半个月。
叛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妙元有两个族中堂妹,原本应该高高在上的郡主,都被当时的叛军欺凌侮辱,含恨而终。
直到河东节度使谢江,率领勤王之师攻入长安,拥立年少的三皇子登基为帝,皇室的权威才被重新建立。
虽然……也是大不如前。
尽管皇室中人大多能看出来,谢江有问鼎至尊的野心,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谢江所率领的部下,比一开始的卢龙节度使,规矩要好太多。
勤王之师师出有名,是不会像强盗一般,掠夺财富欺凌妇孺的。
而去年那个救了妙元一命的地窖,就藏在她如今所住的宅院之中。
父皇留给她的那些暗卫,也随着长安城恢复正轨,如来时一般,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至于妙元的皇兄,早在城破时就已不知所踪。
……
皇兄是逼不得已,他若像父皇一样死守宫城,到最后自刎而死,还谈何复国,谈何东山再起呢?
人总得先活着,才能有以后的事。
当初的叛军不想让皇兄活,后来入城的谢江也火速立了她的三弟为傀儡,暗中追杀皇兄……
即使是贵为皇太子的人,一旦失势,也是这样仓惶落魄,谁都想来踩一脚。
妙元想起紫宸殿中陈太后的话,暗暗地在心中划上了一笔。
马车晃回府中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
妙元跟着顾舟下车,回到内院,先换回她日常装扮的衣物,才唤了仆婢进屋布膳。
公主府长史也在这时送来一封帖子,是平乐大长公主邀请妙元过府叙话的。
妙元面上带了几分喜色,转头对顾舟道:“我已有好长时间未见姑母,一定是姑母知道我搬来了,才想着喊我过去的……”
顾舟轻飘飘看她一眼,没应承她的话。
这一眼却又提醒了妙元,她如今正被顾舟亲自看着,似乎哪儿都去不了。
妙元憋屈地鼓了鼓腮帮子,却也不想再激怒他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悄悄地转了转眼珠,手臂从桌下探过去,轻轻地扯了下顾舟的衣袖。
顾舟一动不动。
“对不起……”妙元小声道,“我不会再故意气你了。”
顾舟拂开她的手指,自顾拾筷用膳。
他已经不会再相信她虚情假意的道歉,她现在这样,也不过是有求于他,想让他答应她去看平乐大长公主而已。
但顾舟暗想,他又不是不知道平乐大长公主是什么人,那般荒唐、乱来……
七年前他随妙元去见这位平乐姑母时,就已经见识过了。
而当年妙元用在他身上的诸般手段,很难说不是从这位平乐大长公主身上学的。
妙元的手被顾舟拂开,她便又撇了撇嘴,两手一起抱住了顾舟的手臂。
“我真的知道错了,顾舟。”
顾舟依然不理,妙元纠结半晌,咬唇道:“顾郎——”
顾舟身形一顿。
妙元紧接着发现不对,改口道:“谢郎……”
“姜妙元,”顾舟额角微跳,“你不会道歉就别道,不会喊人也别喊。”
妙元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现在不是姓谢了吗?”
顾舟不想理她,其实他根本就不想回谢家。
妙元又小声道:“我还不知道你回谢家之后,叫什么名字呢。”
顾舟语气有些冷:“你不用知道。”
妙元在心里哼了一声,她还不稀罕知道!
但顾舟这般油盐不进,到底是给她的道歉计划制造了不少困难。
她垂下眸,把圆凳往顾舟旁挪了挪,两手抱住顾舟臂膀,整个身体都靠在他身上。
“你别光顾着自己用膳,都不管我啊。”
顾舟手腕微顿。
妙元道:“你喂我吃好不好。”
妙元没等顾舟说话,便抬手指着桌案上的饭食:“我想吃这个,还有你刚刚吃的那个熏肉。”
顾舟神色如常,照着她说的伸筷夹去,却也没给她吃,反而送到了自己口中。
妙元瞪大眼睛:“顾舟!”
她想,他这回还真是铁石心肠啊。
妙元心里气不过,又不想就这般放弃没面子,她松开顾舟的胳膊,在下一回顾舟动筷之后,飞速地上前抱住了顾舟的手腕,低头一咬,就把顾舟夹好的菜截去了。
顾舟发出嗤笑:“姜妙元,你现在哪里还有半分公主仪态。”
妙元觉得委屈:“我今日跟你一起上值的,本就那么累了,你现在还只顾着自己用膳,哪有这样的事。”
“别以为你说说软话,我就会放过你。”顾舟一边说话,一边又夹了菜,他看着妙元捧住他的手,小口吃着他夹好的东西,眸光深了几分,“你跟你从前那些幕僚,也是这般朝他们撒娇的吗?”
妙元僵了僵。
“你急着去平乐大长公主府,难道是为了见那个被你送回去的慕潇?”
妙元连忙摇头。
“你说过的,不会再见他。”顾舟伸手抚了抚妙元垂落到脸颊两侧的发丝,为她别到耳后,“如果你实在忍不住,我可以把他的头砍下来,送给你,让你天天抱着把玩。”
妙元心中一慌,摇头更厉害了。
“我没有想见他!”
他怎么越来越变态了!
妙元此时才意识到,顾舟是一个从刀山火海里历练出来的将军,他能有今天的地位,绝不是凭借着与谢江的血缘关系那么简单。
她确实不能再激怒他了。
“我真的只是想去看看姑母!”妙元只能竭力为自己辩驳,“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长辈里面,从前除了父皇,我也就跟姑母关系好些……我之前为了不让你多想,已经好几个月没去看望姑母了。”
妙元看着顾舟冷硬的侧脸,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黔驴技穷,她只能又重复说着不知道重逢以来对他说过多少遍的话。
“求求你了,顾舟。”
“你求人的招数,还是这么没有诚意。”顾舟淡声道,“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了?”
妙元怔怔。
她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在行宫时,她因为担心皇兄,跟顾舟求了他的承诺,让他不要对皇兄下手。
妙元又伸手抚上了他的手臂,她身体贴过去,双臂慢吞吞地环抱住他,把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喜欢你……”
妙元轻轻道。
“只喜欢你。”
“这辈子,都会一直……一直喜欢你。”
……
妙元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的喜欢,她只知道说到最后,她嗓子都哑了,整个人懒怠地不想动,一沾枕头就沉睡过去。
次日一早,她竟然又被顾舟叫醒。
顾舟依旧把小吏的官袍丢给她,催促她快些起身。
妙元整张脸都垮在了一起:“不是都说了让我今天去见姑母——”
顾舟道:“今日早些下值,等申时过,我带你去平乐大长公主府上。”
妙元顿时一惊,她求了半天,也只是求得他盯着自己去见姑母?
妙元有种被骗的愤懑感,但她仔细想想,顾舟确实最后也就是答应让她去找平乐大长公主,并没有说让她自己一个人去。
期待落空了一半,妙元抬眼看看顾舟,就见顾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仿佛是在说,他看她能耍什么花招。
妙元一口气没上来,憋得脸颊又红了几分。
罢了,反正她确实没打算见慕潇,顾舟要跟过去就跟吧,只是她可能没法与姑母聊一些很敏感的事了。
妙元就这样心事重重,如昨日一般,被顾舟带到皇城。
今日顾舟倒是没有当值巡察,而是坐在金吾卫的署衙中处理公务。
妙元觉得有些无聊,便在一旁的书架上摸来摸去,自己找书看。
等到顾舟要见下属的时候,她就躲在一扇屏风后面,透过缝隙观察。
顾舟一开始是没避着她的,直到一个穿着暗蓝官袍的武将进来,还没等他开口,顾舟就手腕一抬,止住了他的话头。
“出去说。”顾舟道。
那武将愣了愣,虽然疑惑,但还是乖乖照做。
坐在屏风后看书的妙元立时就精神了。
他们要说的事一定与她皇兄有关!
妙元有心想跟出去偷听,却见顾舟与那个部下径直走到了屋外院落的正中央,周遭空荡荡的,什么遮蔽物都没有,跟过去一定会被发现。
妙元只能放弃这个偷听的念头。
但她想,她大约也能猜得出来。
谢江一系若想打赢皇兄和李少季,除了在武力上胜过之外,腾讯嚎整理本文欢应来玩衣二五以四以四乙二就只能制造一些譬如昨日陈太后所说的那种谣言,打压皇兄一方的士气,从道义上压过皇兄。
毕竟大衍立朝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天下归心,任何一方势力想要造反称帝,都会像卢龙节度使一般被各路勤王之师率兵讨伐。只有占据道义的至高之地,才不会成为众矢之的,继而有更深远的图谋。
她得让皇兄早做准备,不能栽在这种小人伎俩上。
妙元打定主意再送一封密信给皇兄,但顾舟这两日盯她实在太紧,几乎要形影不离,她实在抽不开空写信。
……罢,还是先见过姑母再说。
妙元老老实实在署衙待了一日,等到下午申时过后,顾舟果然遵照承诺,领她出了皇城。
妙元指了公主府的小厮,快马去平乐姑母那里报信,好让姑母知晓。
之后妙元就坐在马车里,从一角捧来铜镜,放到顾舟怀里让他抱着,然后才拿来丝帕,对着铜镜擦拭脸上用来掩饰的黑灰。
顾舟坐在软垫上,一条腿屈起,姿态闲适地看她动作。
等妙元把脸上擦干净了,又摸出妆奁里面的脂粉在面上涂抹,马车却并不平稳,妙元涂得艰难,最后索性把脂粉盒子一扔,埋怨起顾舟:“我真讨……”
顾舟闲闲道:“嗯?”
妙元别开了头。
她真讨厌顾舟。
若不是顾舟非要她跟着一起上值,她何至于往自己脸上涂抹黑灰,又何至于现在匆匆忙忙,要在马车上梳妆换衣。
但她想起来昨夜被他逼着说了那么多遍的喜欢他,她就不敢把“讨厌他”几个字说出口。
妙元委屈道:“我真讨厌这个脂粉膏子。”
顾舟眉梢微挑:“指桑骂槐,学得不错。”
妙元:“……”
顾舟把铜镜放下,朝妙元招了招手:“过来。”
妙元撇着嘴挪过去,顾舟便拢起她散落的长发,像上回一般为她挽起。
“既是去见你姑母,打扮得那么隆重做什么。”
顾舟简单帮她挽了个发髻,又拿起收在马车中的衣裙,一件件帮她换上。
“这样就已经可以了。”
妙元揽镜自照,没有搭理顾舟。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想,看来她七年前对顾舟的调//教还是有用的,他给她梳的头,跟她府里的有些丫鬟也差不多了。
妙元正自端详着,不妨左手又被顾舟拉去,她没在意,可下一刻,腕上就多了熟悉的冰凉触感。
“说起来,臣与殿下能够结缘,也是多亏了有平乐大长公主。”顾舟弯唇轻笑,“如今七年未见,也该让大长公主看看,你我已恢复从前。”
妙元脊背僵着,整个人都警惕起来。
鬼知道顾舟又在打什么主意!
顾舟低头靠近,通过铜镜,两人的目光相撞。
他以一个很亲昵的姿势,贴在妙元耳边,低声问道:“七年前,殿下是如何要求臣的,还记得吗?”
妙元面色僵硬地点了点头。
顾舟又笑了:“那殿下说说看,臣是谁?”
这是他昨夜问了无数遍的问题。
妙元脸上露出了似哭似笑的表情,回答道:“你是我喜欢的郎君,这辈子唯一喜欢的郎君。”
顾舟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那等一会儿到了平乐大长公主那里,你记得好好表现。臣与殿下一样,都不想失了面子。”
广袖之下,顾舟紧扣住妙元的五指,手腕上,两个精致打造的金环轻轻相撞。
第二十四章
平乐大长公主府内。
东园池塘边的凉亭中, 有仆婢摆上桌案、坐垫并瓜果茶点,准备着欢迎即将到访的来客。
大长公主姜如英亲自站在一旁指点。
她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又从未生育过, 整日里逍遥快活, 看起来比同龄的妇人要年轻许多。
此时她带着人上前, 挨个检查了一遍布置,与身边的幕僚云欢道:“妙元许久不曾来我这里,今日是要好好招待一下的。待会儿宴上要奏的曲目, 你也都过了眼了?”
云欢低眉应道:“臣已经都看过了。”
姜如英点了点头。
说话间慕潇也应召前来, 向姜如英行礼:“大长公主。”
姜如英问:“你在琼华长公主府上待的时日最久, 应是熟知她的口味。可去厨房看过菜式了,都妥当了没有?”
慕潇倾身应道:“都妥当了。”
姜如英如是这般亲自叮嘱、询问了一番,才放下心,坐在矮榻上休息。
过了会儿,府中的卢司马领着琼华长公主身边的传话小厮上前, 道是长公主已经出发,约莫还有小半个时辰到。
姜如英诧异:“她不是搬去义宁坊住了么,怎么要这么久?”
小厮苦着脸道:“殿下有所不知, 长公主今日随谢大将军去了皇城,这才耽搁的晚些。”
姜如英若有所思:“谢大将军……他和琼华长公主一起来吗?”
小厮点头道:“是一起来的。”
姜如英目光便转向一旁的慕潇, 打量了片刻。
十年前关中大旱, 慕潇、慕漓两兄弟,是被她从灾民中救下来,收留在府中的。那时他们二人不过十几岁, 孪生兄弟俩, 样貌都生得很是清秀,性格却截然不同。
哥哥慕潇内敛沉稳, 弟弟慕漓则外向活泼。
正好一个人可以负责照理内务,一个人正适合去走南闯北,打探消息。
姜如英府上已养了许多幕僚。
其中有些,是如云欢这般,只擅长吹拉弹唱、奏乐取乐的,但更多的,是被她安置在公主府属官的各个职位上,以及……暗处的位置。
公主们明面上不会参与政事。
但姜如英,掌握了一支直接听命于皇室、数量足有百人的暗卫队。
先帝信任她,城破之前,她就是凭借着这一支暗卫队,为皇兄搜集长安城中各色情报,监视有异心的朝臣。
可怎么说呢,王朝屹立太久,总有些沉疴旧疾,不是仅凭她皇兄一人之力就能挽救的。
长安城中众人只知晓她平乐大长公主荒//淫无度,府中多豢养形形色色的郎君,却不知在这些郎君中,真正用于取乐、迷惑朝臣世人的,屈指可数。
她甚至迷惑了妙元。
这么多年过去,姜如英想起当初,妙元只因羡慕她,就冲动任性做出的那些事,就有些无奈之感。
年少而情窦初开,她的皇兄选择了纵容。可少年人的喜悦也是那么短暂,妙元很快就觉得,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意思。
妙元长大了,也知晓了她的姑母并非传言中那般荒唐。
彼时姜如英府上幕僚已有太多,便把慕潇慕漓两兄弟送去了妙元府中。
——但姜如英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无意中被妙元看中,后来又一刀两断的郎君,会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回来。
而且回来之后,就强势而不容拒绝的,赶走了妙元身边所有的年轻幕僚。
妙元受他所制,已经很久没有来她府上看望了。
姜如英看着慕潇,轻轻地叹了口气。
慕潇微微垂眸。
“你退下吧。”姜如英眉头轻皱,“如果待会儿琼华长公主问起你,我再让人唤你过来。”
慕潇垂在袖中的手紧了紧,低声应道:“是。”
他身形清瘦,后退几步,转过身去,背影无端让人觉出几分孤寂,很快就消失在深沉暮色里。
等妙元与顾舟终于来到平乐大长公主府,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凉亭内外燃起烛火,将这一片都照得明晃晃的。
姜如英坐在主位,远远看见妙元与一个青年男子相携而来,姿态亲密,不禁盯着瞧了好一会儿。
她几乎已经要忘记顾舟的相貌,今日再见,才将以往那个眉疏目朗的少年,与现在这个神情冷肃的大将军联系在一起。
两人挨得极近,这般瞧着,倒真有些郎才女貌、神仙眷侣的模样。
是妙元先笑着唤了一句:“姑母!”
姜如英弯起唇角:“等你许久,可算是来了。”
二人一同上前行礼,妙元却没有如往常般,亲热地过来挽住姜如英的手臂,而是与顾舟站在原地踌躇片刻,看看分设在两边的席位,红着脸问姑母:“我们两个能不能坐在一起?”
姜如英惊讶地扬了扬眉。
而后她看了顾舟一眼,发现这位大将军神色倒是平静,仿佛妙元说的根本与他无关一样。
姜如英温声道:“自然可以。”
说着,她眼神示意了一下亭中侍立的仆婢,让他们把两张桌案并排摆在一起。
妙元这才牵着顾舟的手,两人一同去案边落座了。
姜如英暗自思忖:瞧着两人倒也不像是有仇,如想象中那般剑拔弩张的样子。
可她却是不知,那桌案下广袖交叠的二人,手腕是如何被一双金环锁到一处,根本就不能分开的。
仆婢们陆续呈上菜式,云欢也跪坐在亭外台阶下,轻抚琴音。
妙元看看桌案上的餐点,眸中晶亮如星,转头看向姜如英:“姑母果然疼我,我每次来姑母这里,都能吃上喜欢的饭食。”
姜如英笑着摇了摇头:“你整天也就惦记着吃和玩儿了,就那点小心思,我还能不满足你?”
妙元轻轻哼了一声,却是一副撒娇的模样,又道:“那眼下我既然搬到义宁坊,离姑母这里这么近,日后可要多来找姑母蹭吃。”
姜如英自然应道:“好啊。”
顾舟拾起银箸,不动声色为妙元夹了一小筷菘菜,放入妙元面前的小碟中。
妙元望向他,正接收到他眼神传过来的警告信息。
妙元又在心里哼了一声:他凭什么不想让她多来见姑母?有本事他就每次都跟着。
妙元低头用了会儿膳,想了想,与姜如英说起另一事:“前阵子母后忌日,我去皇陵祭拜时,与姐姐见面了。”
姜如英一时怔愣,又笑问:“云安郡主近来可好么?”
妙元道:“姐姐身体瞧着倒是康健,只是近年来长安城中事多,难免忧思。我想多与姐姐见面开解一二,却又不得章法。姑母主意多,府上又有这么多本领超全的能人,若是姑母愿意,能帮我开导一下姐姐就好了。姐姐与姑母见得不多,却素来很是敬重。”
妙元眸光清润,盈盈看向平乐大长公主。
顾舟就坐在身侧,她不敢说的太直白。
但她想,姐姐也是与皇兄血脉相连的亲人,又被皇兄密信牵扯进权势争夺,那就要拜托姑母这里帮她留意,甚至是派暗卫前去保护。
暗卫数量虽然不多,敌不了训练有素的军队,但关键时刻,却能救命。
姜如英听懂了。
她动作优雅地放下汤碗,拿起帕子拭了拭唇角,颔首道:“好,等过几日,我就邀云安郡主去湖上泛舟,多散散心,想来忧虑能有所缓解。”
妙元见姑母应了,一时心安不少。
这时跪坐在亭外的云欢正换了一首曲调,妙元不禁转目看去,赞了一句:“姑母,云欢这弹琴的技艺是越来越好了。”
姜如英笑道:“你从前府上的乐伶,也不比云欢差。”
她说这话时没想太多,但话音刚落,就感觉到坐在一侧的二人,齐齐僵了一瞬。
然后她想起来,那些男伶都已经被这位大将军赶走了。
不知为何,姜如英觉得有些滑稽。
而妙元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先是在广袖下捏了捏顾舟的手指,粗糙地安抚了一下,又急急转头看着姑母。
“我府上现在都没人了……”妙元语气中有一点点的委屈,却不敢为此责怪顾舟,她只能试探着说,“姑母能再给我送一些吗?”
顾舟猛然掐住了她的手腕,正扣在命门处,而周身气势,也霎时间降到了冰点。
就仿佛是在警告妙元,若是她还敢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他就能当场发作。
妙元身体轻颤了颤,连忙小声补充:“要几个会弹琴解闷的女郎就行了。”
姜如英:“……”
顾舟满意地松开了妙元的手腕。
妙元眼神期待,看着姜如英:“姑母,可以吗?”
姜如英摇头叹道:“你这爱玩乐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妙元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
话虽如此说,但姜如英知道,妙元要的不是用来取乐的伶人,而是如慕潇、邓燕一般,能为她做事的幕僚。
姜如英的眼神,又复杂地落在了顾舟身上。
看来这位大将军,现在真的盯妙元盯得很紧。
“好了,”姜如英含笑道,“我这两日挑一挑,给你物色几个好的,送去你府上。”
妙元眼前一亮:“谢谢姑母!”-
妙元近日心心念念来寻平乐大长公主姜如英,所为就是这两件事。其一是为同母姐姐求个平安,其二便是丰富一下她自己手底下的可用之人。
眼下这两件事都已经完成,妙元便放松许多,安然坐在席上听曲,一边与姑母闲话。
宴席过半,妙元起身,出凉亭去更衣,顾舟自然跟在一侧。
转过拐角时,顾舟往一侧的柳树根后看了一眼,似乎看到了一个闪过的人影。
他下意识按住腰间佩剑,却又缓缓放下了手。
顾舟勾了勾唇角:“殿下不是说把那个慕潇送到这里了吗?怎么没看到?”
妙元转头看向顾舟,迷惑又费解,不懂他好端端为什么提起慕潇。
不是他说不让她见的吗?姑母办事妥帖,早早让慕潇避开,他怎么还不满意?
妙元道:“你要看他做什么?”
顾舟悠然开口:“我是怕殿下想见。好歹主仆一场,殿下就这般铁石心肠?”
妙元咬了咬牙。
顾舟这个大混蛋,一定是在故意说这种话试探她!她只要说一句想,恐怕他就要履行他昨晚说过的话,说什么要把慕潇的头砍下来给她了。
虽然她对慕潇没有男女之情,但好歹也是跟了她那么多年的幕僚,甚至现在都在暗中为她做事。
顾舟那样也太过分了!
妙元硬邦邦道:“不想见,说了不想见,就是一点都不想见。”
顾舟笑出了声。
他为妙元的听话感到满意,同时又微微侧头,不着痕迹地往那棵柳树下看了一眼。
微风拂过,树干后,银灰色的衣摆轻轻拂动。
顾舟伸出手臂,握住了妙元的腰。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惨白的月光映照地面。
妙元看看四下无人,又被顾舟这样抱住,一时面颊微热,极为羞耻地小声:“你做什么?”
顾舟低下了头。
薄唇极轻地落在妙元耳边,吐息温热,缱绻缠绵:“慕潇就在你身后看着听着,殿下知道么?”
妙元身体僵住,整个脑袋都懵掉了。
慕潇竟然在不远处偷看她和顾舟吗?
顾舟极为愉悦地笑了起来。
他吻了吻妙元的侧脸,声音温柔道:“说,你喜欢我。”
妙元:“我……”
“大点声。”
妙元羞耻地闭上了眼:“我喜欢你。”
一声异响从妙元身后不远处的柳树下传来。
与此同时,顾舟手中的一柄短刀飞了出去,唰地一声,狠狠地钉在了树干上。
妙元心中一慌,回头望去,只看到了飞速离去的一抹残影。
第二十五章
妙元下意识抬脚, 想要上前叫住慕潇,但她的腰被顾舟牢牢制住,动弹不得。很快, 下巴也被顾舟掰了回来。
“见到旧情郎落荒而逃, 你心疼了?”
妙元眨了眨眼, 从善如流道:“我是想看看你方才掷出去的那把短刀,隔那么远,竟也有如此准头……”
顾舟大笑两声, 原本准备好发作的话, 没能说出去。
他双手环抱住妙元的脊背, 十分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后脑。
“姜妙元,我真的太喜欢你了。”-
倏忽已是二更天。
妙元在平乐大长公主府待得太久,终于酒足饭饱,与顾舟一同离去。
临行时,妙元还依依不舍, 与姜如英约定好了下回见面的时日。
此处距离妙元的新住处极近,不过是沿着府前长街一直走,穿过一道坊门, 也就到了。
车轱辘晃悠悠滚动在街道上,在无边的夜色中, 声音极为显眼。
待到得坊门处, 由顾舟身边的亲卫上前,出示了代表身份的令牌,那坊正才打着哈欠躬着腰, 去给他们开门。
月色清凉, 妙元望了望顾舟收在手中的令牌,发现就是之前在行宫时, 她有一次在顾舟衣物中翻到的那个。
顾舟转目看来。
妙元适时掩唇,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顾舟,”妙元声调发软,“我也困了。”
顾舟将令牌收入衣袋,唇角轻笑,抬手将妙元揽入怀中。
车轮又吱吱呀呀地转了起来。
马车晃动之下,妙元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将整个上半身都倒在了顾舟腿上。
顾舟抚住她的肩膀。
“殿下,”他轻轻道,“你今日表现的不错,明日可以不用跟我去皇城了。”
车内人声寂寂,只听得见妙元均匀的呼吸声。顾舟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她竟然已经睡着了。
顾舟看她良久。
缓慢地低下头,在她额上落下了一个浅吻。
……
次日妙元醒来,发现顾舟没有再叫她,而是自己去了皇城之后,顿时惊喜地人都差点从榻上掉下来。
晴芳捧来衣物首饰,伺候妙元梳洗。
一边动作,一边心疼道:“殿下这两日真是受罪,奴婢瞧着都瘦了。”
妙元深以为然,她前天走了那么多路,到今天还觉得小腿隐隐作痛,顾舟实在是太坏了。
虽然不知道是顾舟突然大发慈悲决定就此放过她,还是看她实在太累给她放的“假”,妙元都觉得她今天好似活过来了一般。
晴芳小声嘟囔:“殿下今日干脆哪儿也别去了,就在屋中歇息。”
妙元深以为然,正要点头,突然又想起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许多事。
妙元只能摇头叹息。
“不行,等一会儿用过早膳,你把邓燕叫来吧。”
晴芳也知道邓燕一直是为琼华长公主做一些要紧事的,当即回过味儿来,低头应是。
今日正巧那大将军不在,就是该趁着他不在的功夫,把事情都办了。
思及此,晴芳也加快了为妙元梳妆的动作,很快就收拾好了。
妙元神清气爽,用过膳就去了书房,铺开竹纸给皇兄写信。
信上的内容她早就在心中盘旋了整整两日,正是一气呵成,写完时,邓燕刚好敲门入内。
妙元把信规整地铺开,晾在宽大的桌案上。
妙元问:“你昨日也去胭脂铺子里看过了,赵管事那边可有什么异常没有?”
邓燕倾身禀道:“正是有关于小郎君的事,要汇报给殿下。”
她顿了顿,上前递来管事赵迁的密信。
妙元伸手接过,听见邓燕继续:“赵管事想请示殿下,小郎君已经在通善坊待了将近一年,若是可能……也当换个住处了。”
妙元展开密信,点头嗯了一声:“我也总怕那处别院被人发现……”
她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过了片刻,突然面色一变。
“赵管事说,昨日有禁军在那边巡逻时,待了好一会儿,还盘查了出门采买的钱嬷嬷?”
邓燕道:“正是如此,那处庄子本就是划在殿下名下,虽说明面上那里是住了几个从前公主府放出去荣养的老仆,但赵管事担心,若是镇国公哪一日心血来潮,想调查殿下,那只要往通善坊一去,藏着的小郎君就瞒不住了……”
能被一群老仆簇拥着,锦衣玉食供养的小郎君,身份能不引人注目吗?
妙元神色凝重:“是该换个住处了,可是换到哪儿呢?”
她从前虽受父皇看重,但父皇赐予她的财物,多是用于扩建她本来的公主府了。
通善坊尚且会引起谢江注意,更何况她那个全长安城规模最豪华、占地最广的府邸?
而妙元除了原本的公主府,以及位于通善坊、义宁坊的两处别院之外,并没有其他的私产了。
若是送到姑母那里……
妙元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
姑母已经答应帮她保护姐姐,还用暗卫帮自己送信、打探消息……
且不说姑母是否还能分出精力照管小侄儿,只一点,她不能把赌注全压在姑母身上。
若不然,只要姑母暴露,跟她有关的一切就也都暴露了。
妙元定了定神,问道:“那索性让照管泽儿的钱嬷嬷来我这里,把她自己的孩子也带过来呢?”
邓燕一惊:“殿下……”
“姑母正好要再送些人给我……赵管事也一起来吧。”妙元道,“反正泽儿日常不会出府,而如今朝上的官员,大多是镇国公一手提拔上来的,见过泽儿的寥寥无几。”
正所谓弩下逃箭,她光明正大地将泽儿养在公主府,就说这是钱嬷嬷两个孩子之一,又有谁会联想到南逃失踪的皇太子呢?
“接过来之后,就不要再把泽儿当成什么身份贵重的郎君养了,”妙元轻轻叹息,“如今不比从前,他吃点苦,也是应该的。”
毕竟越是谨慎小心,越会引人怀疑。
妙元与邓燕交代完毕,又等待桌案上竹纸的墨迹晾干,折起来装到信封里,交给了邓燕。
邓燕后退一步,郑重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妙元坐在椅上,支起下巴,盯着墙角的花瓶发呆。
她不光在信中,与皇兄交代了她前日在紫宸殿所听到的对话,让皇兄早做准备,她还对皇兄说,她会想办法带着泽儿一起离开长安,南下去找他,让他不要担心。
把泽儿接来义宁坊也好,这样等她离开的时候,不用再费心去通善坊接人。
妙元闭了闭眼。
等到姑母给她送的新人一到,她就可以开始谋划了。
……
顾舟今日从皇城回来的时间有些晚,妙元搬了小矮凳坐在庭院里,臂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院门处。
而顾舟刚一踏入,就被飞奔过来的身影扑了个满怀。
顾舟牢牢抱住她,办公上值一整日的疲惫过后,此时竟觉得无比愉悦放松。
他低下头,薄唇贴近她的面颊,轻轻地吻了吻。
“如此主动,你怎么了?”
妙元笑吟吟,她总是很熟知怎样才能让顾舟高兴的。
“我今天在府中休息了一整日,开心。”妙元转了转眼珠,双臂搂住了顾舟的脖子,“我开心之后,就会忍不住奖励你。”
顾舟哼笑一声:“所以你只是想说,若我想以后还能让你这般热情,明日、后日、每一日,都要像今天这样,不再把你拘到身边?”
妙元搂着他的脖子不说话。
虽然她的确是这个意思,但顾舟怎么能说的这么直白啊。
她真的不想再过前两天的日子了。
而且她都对顾舟服了软,这么好声好气地取悦他,他应该消消气,顺着就原谅她、撤销这所谓的贴身监视才对。
但顾舟道:“你想得可真美,姜妙元。”
妙元眨了眨眼。
“我说过,别以为说几句软话就够了。今日只是我看在你昨夜表现好的份上,临时让你歇了一天而已。”顾舟道,“明日一早,继续跟我去皇城。”
妙元顿时一惊,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她手臂一松,下意识就想离开顾舟,转目间,就与顾舟的眼神撞上。
顾舟似笑非笑,目光中透露着微微冷意,警告地看着妙元。
妙元赶紧又收住了手臂。
顾舟语调慢然:“现在还开心么?”
妙元:“……开心。”
“这就对了。”顾舟含笑道,“你还没到可以跟我谈条件的时候,你得明白,现在谁才是受制于人的那个。”——
妙元又跟着顾舟往皇城去了几次。
然后她发现,每过两天,只要她别故意惹怒顾舟,顾舟都会大发慈悲,给她放个小假。
在这天,她能喘口气,窝在府中休息,或是腾出手搞一些需要瞒住顾舟的小动作。
顾舟并不关心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在做什么。
甚至有可能,他就是故意放任自己去做那些事的。
妙元不知怎么就想到这种可能,顿时心中惊惶,又害怕这是不是欲擒故纵,是谢江一系想要抓她的把柄。
妙元只能慎之又慎,安慰自己,似姑母那种手握暗卫的公主,都能在长安城那么多朝臣眼皮子底下潜伏十几年,她应当也不会被发现。
妙元又一次被顾舟留在府中的一日,平乐姑母给她物色好的几个女郎来了。与之一同入府的,还有赵管事、钱嬷嬷和她的女儿,以及前太子之子姜越泽。
钱嬷嬷的女儿今年七岁,名唤刘婉,比姜越泽略大些,却活泼好动,热情外向。而早在来义宁坊之前,婉娘就已经与姜越泽玩熟了。
赵管事与钱嬷嬷几人,也反复向姜越泽交代了,搬来义宁坊之后要注意的事项。
傍晚时分,顾舟下值归来。
正看到两个蹲在府门之前玩石子的孩子。
第二十六章
顾舟看了片刻。
两个孩子都穿着粗布做成的衣裳, 瘦瘦小小,显然是已经在这里玩了一会儿了,脸上、身上都沾了不少灰尘的脏污。
他静悄悄走过去, 影子笼罩住了他们。两个孩子才察觉到有人靠近, 转头看见顾舟, 当即“啊”地叫了一声,慌忙站起身来退后。
此时钱嬷嬷从府门中出来,见状连忙上前, 将两个孩子护到身后, 倾身朝顾舟行礼。
“老奴见过大将军。”
顾舟打量她片刻, 感觉她有些面熟,大约是以前就见过。他指了指钱嬷嬷身后一人一边,抱着她手臂不撒手的孩童:“你的孩子?”
“正是。”钱嬷嬷尴尬地笑了笑,把两个孩子往前带了带,分别介绍道, “这是小儿刘润,这是小女刘婉。还不给大将军问安。”
两个孩子连忙像模像样地弯腰行礼。
顾舟摆了摆手,又问钱嬷嬷:“从哪里来的?”
钱嬷嬷道:“老奴从前就一直在伺候长公主, 也就前两年才被殿下派去通善坊料理庶务。如今殿下既然搬出来了,此处也正缺人手, 殿下就将老奴调了回来。”
顾舟看了看站在她左右的一儿一女。
钱嬷嬷续道:“这两个孩子打小就没了爹, 是长公主体恤老奴孤儿寡母,才准许老奴将他们一同带来……”
“顾舟!”
妙元在府门处唤了一声,提裙跑了出来。
顾舟收回视线, 转头望向妙元。
妙元道:“你既然回来, 怎么不入府去,反而在这儿杵着?”
她走上前去, 如常挽住顾舟的胳膊。
顾舟垂了垂眸,抬步向府中走去。
“平乐大长公主给你送来的人,今日都到了?”顾舟随口问道。
妙元点点头:“到了,日后我既然要在这边安置,府中人手也要配齐。”
顾舟不置可否,他只想起方才那个钱嬷嬷说的话,语气有些怪异道:“你对你府中那些仆婢,倒真是贴心。”
妙元心跳乱了一拍,生怕被顾舟发现什么异样,用无所谓的语气道:“多赏两口饭吃罢了,公主府还能连这个都供不起?”
顾舟掀了掀唇角,讥讽道:“可能你对所有的仆婢幕僚都是如此,只是臣是例外罢了。那你还真是个好人。”
妙元:“……”
妙元被他堵得没话说了,顾舟倒是有些闲心,思绪飘忽一瞬。
若是当年……他和她的姻缘能成的话,他们之间大约也会有孩子,大约也有这么大了。
但很快顾舟就放弃了这些想法,依照他和妙元如今这样剑拔弩张的态势,他们能有什么好结果。
两人走入内院,回到屋中,顾舟从袖中掏出一份帖子,随意地放在案上。
“婉凝给你的,说是邀你明日去千曲湖上游船。”他神色淡淡道,“腾讯嚎整理本文欢应来玩衣二五以四以四乙二你若要应约,我一会儿就派人去谢府知会一声。”
妙元看他一眼,拿起帖子翻看:“你明日不用我跟你一起去皇城上值了?”
顾舟道:“明日休沐,我可以跟你同去。”
妙元:“……”
她扫过请帖内容,很快又把帖子放回去,坐在椅子上道:“说起来,你这个谢府二郎,怎么每天都不回谢府,反而天天来我这里厮混?”
顾舟:“你说呢?”
妙元佯怒道:“顾舟,你真的很烦人。”
每天都要盯着她,实在是让她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但或许是这段时间两人日日如此,妙元已经习惯,此时说起这事,也能面不改色,非常平静了。
顾舟弯了弯唇角:“烦人就对了,臣回来,就是为了烦你的。”
妙元心中哼哼,顾舟一手扶住桌案,点了点上面的红色请帖:“所以明日去么?”
妙元抬起下巴道:“去,为什么不去。”
正好可以让她打听一下,上次她挑拨完之后,谢家大郎怎么样,谢江到底有没有听到风声-
正是秋高气爽,凉风阵阵。
妙元与顾舟一同踏上停靠在湖岸边的画舫,进入船舱,就看见谢婉凝已经在窗边靠坐,舒适惬意地享用着案几上的茶点。瞧见他们进来,还兴奋地抬起手臂,朝他们招了招手。
“琼华姐姐,哥哥。”
谢婉凝从坐垫上起来,给他们让了让位置。
“我听说湖心有个小岛,上面养了许多奇珍异兽,一会儿正好可以去看。”谢婉凝说着,又瞧瞧二人,“不过你们之前是不是已经去过了?”
“去过。”
“没有。”
两人却是异口同声,话音落下,不禁对视一眼,又快速地移开了目光。
顾舟问:“你跟谁一起去的?”
妙元:“我和皇兄一起,怎么了?”
顾舟唇角微弯:“嗯。”
不是和别的男人一起就行。
两个女郎自然没有看出他的心思,见他没有别的话,便纷纷把目光转向窗外。
此时船夫已经将画舫开了起来,触目之间,只见水波荡漾,粼粼闪映。
谢婉凝的话匣子飞速打开,滔滔不绝与妙元说话,一会儿问她那湖心养着的异兽是不是真的有传言中那般好看,一会儿又问她是何时来的,让她讲讲来时的趣事。
妙元悠闲地与谢婉凝聊了一会儿,谢婉凝突然转转眼珠,对顾舟道:“哥哥,你先出去,我和琼华姐姐有些悄悄话要说。”
顾舟诧异扬眉:“连我都要瞒着了?”
谢婉凝嘻嘻笑道:“就不让你听。”
顾舟只好起身,无奈地看了二人一眼,把船舱内的空间留给两个女郎。
谢婉凝这才向妙元靠过去,扯了扯妙元的衣袖。
“姐姐,我大哥的婚事定下来了。”
妙元一愣:“谢长风?”
谢婉凝点点头:“新娘子是中书令杨相的女儿,听说今年十七岁,脾性很好,是个好相处的女郎。”
妙元“哦”了一声,这位杨相杨运年,从前是户部侍郎,原本要再熬不知多少年才能拜相,但因着镇国公谢江入京,他是长安官员中最先站队投靠谢江的,如今才算是走了狗屎运,年方四十就已经是中书省宰相了。
但她不知道谢婉凝此时跟她说这个是为了什么。
妙元问:“谢大郎君近日可还好吗?”
谢婉凝道:“大哥前阵子不知道怎么的,脸上受了伤,在房里养了好几日。婚事都是母亲帮他张罗定下的。”
谢婉凝想了想,又凑近妙元耳边,压低声音说:“其实我觉得大哥最近脾气不太好,昨儿还有个婢女进屋去给他换药,被他掀翻桌案,用药瓶在头上砸了个窟窿。”
妙元一阵无言,这谢长风还真的不是个好东西。
但谢婉凝之所以提起谢长风,重点并不在这里。
她顺着船舱的门望望外面,与妙元道:“大哥的婚事定下之后,哥哥的婚事也要开始张罗了。”
妙元微微一愣。
谢婉凝问:“姐姐,你会嫁给我哥哥吗?”
妙元道:“不会。”
她答的很快,实在是因为她之前就与顾舟说过类似的话题,两人之间动不动吵起来,他不稀罕跟她成婚,她也早就笃定自己不会进谢家的门。
谢婉凝“啊”了一声,神色黯然下来。
她眼圈倏地发红,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我哥哥该怎么办呢?”
妙元一呆,有些懵然。
她想说顾舟也根本就不想娶她,谢婉凝实在是不必露出这般神态,就好像她又抛弃了顾舟一次一样。
妙元道:“等你哥哥成婚之后,我跟他就应该不会再见了吧。”
妙元神思恍惚,一边觉得她根本就不想跟顾舟这个欺骗她的谢家人再继续相处,一边心中又好似受谢婉凝影响,也烦乱了起来。
谢婉凝道:“我哥哥不会跟别人成婚的。”
妙元茫然地看着她。
“姐姐,我哥哥是在他四岁的时候,从家中走丢的。”谢婉凝道,“据说是当时的奶娘带着大哥、哥哥一同去街上玩,不小心把哥哥落在铺子里,被人贩子拐走了。但是后来我们都怀疑,是大哥故意把哥哥锁到那家铺子的后院里,然后又骗人说找不到的。”
妙元没想到她突然和自己说起了顾舟的身世,大约就是顾舟之前想给她解释,后来被她故意惹怒之后,没有再与她提起的事。
妙元张了张唇:“……后来呢?”
“哥哥那时候虽然记事,但父亲也不是一开始就做了河东节度使,是后面才调任过去的。哥哥是五年前阴差阳错,才到了父亲麾下的一处军中做事,刚去时也不起眼,是后面两年,陆陆续续立了战功,才被父亲注意到。”
谢婉凝顿了顿,道:“他和母亲实在是长得太像了,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起了疑心,调查他的身世,这才被我们找到。”
妙元想,她是不知道顾舟身世竟然是这样坎坷的。
如果知道,或许当初她与他一刀两断时,可以做的稍微不那么绝情。
“姐姐,”谢婉凝轻声唤她,“我与哥哥是两年多之前才相认的。他离家时已经上了族谱,是有谢家名字的,但是他如今回来认祖归宗,却没有沿用以前的名字。”
妙元问:“他现在叫什么?”
“哥哥说,思者,容也,元者,始也。哥哥取了“思”“元”二字,以思谋广博、生生不息之意,作为他现在的本名。”
妙元浑身一僵,过去离乱的记忆霎时间又在脑海中翻涌起来。
犹记得七年前——
在公主府清明澄净的书房中,是她捧住他的手,在竹纸上一笔一划,写下“思元”二字。
她离少年极近,在少年通红的耳边,一字一顿说道:“思,思念的思,元,是妙元的元。顾郎如今既然还没有取表字,那就由我给你取了。顾思元,你听懂了吗?”
第二十七章
表字原本应该等顾舟考取功名之后, 由提拔他的某位重臣恩师来取,或者是干脆等弱冠之后,由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取。
但妙元那时缠顾舟缠得紧, 恨不得在他身上每一处都打上“琼华公主专属”的烙印, 得知他还未取表字之后, 便煞有其事地给他拟了一个,还故意用她起的字,唤了他好几天。
妙元那时本就是玩乐心态居多, 叫了几天就忘了, 她也没太当回事, 后面又叫回顾舟。
可……他怎么还真的用起来了,并且都不是作为表字,而是作为登记在户籍族谱上的本名-
画舫在湖心岛岸边停靠。
顾舟掀帘入内,斜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臂看着仍在交谈的二人, 眉梢微挑道:“说完了没?该下船了。”
谢婉凝应了一声:“说完了。”
之后又笑起来,伸手挽住妙元的胳膊,与她一同起身。
妙元却是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 有些神思恍惚,由谢婉凝挽着走到门边时, 一时不查, 脚下竟然绊了一下。
在即将摔倒的一瞬间,顾舟伸手扶住了她。
顾舟眉心微蹙,有些责怪地看向谢婉凝:“说什么了?连路都不会走了。”
谢婉凝道:“只是说了哥哥……”
妙元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谢婉凝连忙住口。妙元整个人都被顾舟圈在怀里, 他伸出手, 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脊背。
顾舟道:“不用听婉凝瞎说。”
虽然不知道具体内容,但直觉上他很不喜欢谢婉凝自作主张。
思及此, 顾舟又面色不善地看了谢婉凝一眼。
谢婉凝小小地做了个鬼脸。
妙元缓过劲儿来,直起腰摇头道:“没事了,走吧。”
顾舟手臂便往下滑,转为扣住她的五指,一同向外走去。
……
妙元从前虽然来过,但时隔日久,许多细节都记不太清楚了。
三人刚一下船,就有岛上负责看管兽园的管事迎过来,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往里去。
妙元暂时把那些杂乱的思绪抛到一旁,目光随意打量这岛上的风光。
转过头时,她便又看见顾舟的侧脸。
两人并肩走着,距离挨得极近,妙元不知怎么,仿佛回到七年前一般,心神又乱起来。虽然她努力想挥散杂绪,但总会不知不觉又想起来。
这让她很想快些逛完,好回去问顾舟一些事。
管事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介绍着左右围栏里围着的各种异兽。
谢婉凝看他们两人手牵手,自己落单,不自觉就走到了最前面去,遇到不明白的,还会插话问一下管事。
相比于谢婉凝的叽叽喳喳,妙元与顾舟缀在后面,手牵着手,各怀心事。
顾舟默了默,终是忍不住问:“婉凝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说你快要成婚了。”
妙元是不想在兽园与顾舟说这些事的,她怕又一不小心吵起来,那就被人看见了。
但她鬼使神差,在谢婉凝给她说过的众多话中,就挑了这一句来回答顾舟。
顾舟果然先是惊讶,而后脸色便沉了起来:“她在胡说什么。”
“也是事实啊。”妙元语调还算平和,“谢长风的亲事都已经定下了,自然该轮到你。”
“轮不轮得到,我说了算。”顾舟语气冷然,“你就因为这个神思不属、魂不守舍?”
妙元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倒也不是。”
顾舟“呵”了一声,她就从来都不会说点好听的。
正巧这时谢婉凝在前面朝他们招手,喊他们去看一只被关在大笼子里的猛虎,两人便止住话头,向前朝谢婉凝走去。
那老虎却看起来精神亢奋,前爪暴躁又不安地拍打着身前的铁笼,喉咙里发出一阵一阵的低吼声。
谢婉凝疑惑道:“它是不是没吃饱?”
妙元转头就要叫那个管事,却见那管事正猫着腰从一侧后撤,见妙元看过去,当即浑身一个激灵,撒开腿就跑了。
顾舟倏地攥紧了妙元的手腕,同时伸手按住腰间佩剑,蹙眉对谢婉凝道:“退后。”
正在这时,那老虎也猛然撞开铁笼,朝着离他最近的谢婉凝扑了过去。
唰地一声,顾舟手中长剑掷出,直直地钉在了老虎的前腿上,老虎低吼一声,动作有所滞缓,它疼得挣扎扭曲了两下,随即又身体后撤蓄力,向前扑来。
谢婉凝趁机跑到顾舟身后,顾舟松开妙元,让她们二人往外跑,手中则换了一柄短刀,再次上前迎上。
妙元脸色有些苍白:“他能行么?”
谢婉凝握住妙元的手道:“哥哥带来的武卫就在外面,我们去喊救兵!”
妙元闻此也不敢耽搁,见顾舟已经与那猛虎缠斗起来,连忙与谢婉凝一起往外跑。
却有一个面容凶狠的大汉,不知从何处出现,手中握着一把长刀,抬手朝妙元刺来。
谢婉凝“啊”地一声尖叫,慌忙扯着妙元躲开。
顾舟原本已制住猛虎,瞥眼间瞧见这一幕,顿时瞳孔骤缩,一个恍神,手臂就被那猛虎咬住,他紧皱了眉,咬牙将短刀从上方刺入猛虎脖颈,然后他一脚将猛虎踢开,手中短刀转了个弯儿,就直直地插入了那行凶大汉的脑袋上。
一人一虎,皆已毙命。
顾舟一手捂住血淋淋的手臂,抬步向二人走来。
两个女郎显然已经吓傻,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他。还是妙元先回过神,走上前扶住顾舟,颤着声道:“我们回去,赶紧请太医来看。”
顾舟微微侧目,望向妙元。
他唇色在此时也有些苍白,手臂上的剧痛让他脑袋发昏。但看见妙元这副担心紧张的模样,他竟然勾勾唇角,露出了一个笑来:“姜妙元,你也会关心我的死活?”
妙元心里凌乱地更厉害了,她眼圈发红,垂眸道:“我本就没想过让你死。”
妙元扶着他,谢婉凝也不知所措地跟在一旁,三人穿过岛上绿树葱郁的小道,一边往外走,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周遭情况。
顾舟并没有伤在腿上,不至于走不动。更何况之前在战场上,他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但他就是想让妙元扶着她,甚至故意压了一些重量在她身上。
他微微垂目,看着妙元的面容,道:“我随身带着金疮药,一会儿等上了船,包扎一下就行了。”
妙元声音低低地:“嗯。”
顾舟蹙了蹙眉:“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楚,是谁要对我们下手。”
谢婉凝道:“刚刚那个人是冲着琼华姐姐来的……”
“不止。”顾舟道,“这里的管事知道我们三个是一起的,也算准了我会出手对付那只猛虎。”
到时候,顾舟被猛虎撕咬,妙元则被人刺杀,只剩下谢婉凝。
谢婉凝当然不会害他们,只是那幕后之人,与顾舟和妙元都有深仇大恨,对谢婉凝则是无所谓的态度,活了死了都不重要。
符合这样条件的人,妙元与顾舟只想起来了一个。
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谢长风。”
谢婉凝顿时大怒:“竟然是大哥?大哥怎么能这么坏?他是想要我们三个的命!我们回去要告诉父亲……”
“有证据吗?”顾舟淡淡反问,“就算有,父亲又不会杀了他。”
谢婉凝张了张唇,有些不忿:“我们都差点死了——”
“平日里,我跟他再怎么斗都无所谓,父亲不会管,但他绝不会允许其中一个死了。”
哪怕这次确实是谢长风下的手,谢江也不会杀他,顶多再关他几个月禁闭,那又有何用?
谢江只有两个儿子,如果谢长风死了,他就只能倚重顾舟,那对于弄权多疑的谢江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虽然谢江现在看起来很重用顾舟,但他也绝对不会放任顾舟权势越来越大,以至于反过来压制他。
顾舟语调微沉:“此事我自己动手就行了。”
既然谢江不会出手杀了任何一个,那就让他们自己来,只看鹿死谁手。
说话间前面就迎过来几个武卫,见状大惊失色,慌忙上前行礼道:“大将军!”
顾舟道:“封锁兽园,查清楚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卫们连忙应是。
顾舟与妙元、谢婉凝一同踏上停靠在岸边的画舫,等到了船舱中坐下,顾舟背靠在船舱壁上,才闭上眼,缓慢地吐了一口浊息。
妙元伸手朝他胸口探去:“你的药呢?”
“就在怀里。”顾舟抬眼看向妙元,极轻地笑了笑,“你要亲自为我包扎?”
妙元不咸不淡地看看他,没说话,只沉默地在他胸膛处摸索,摸了半天,才摸到一个小小的药瓶。
谢婉凝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又觉得自己碍事,脸红道:“琼、琼华姐姐,麻烦你给哥哥包扎吧,我去外面等着。”
妙元低低地“嗯”了一声,找到药瓶之后,把它暂时放到一边,伸手去解顾舟的衣带。
他伤在手臂上,要脱了衣袍才能包扎。
顾舟乖乖任她动作,褪下袖子时却又不小心碰到伤处,顾舟眉头轻皱,妙元却像是被烫到一般,飞速地把手缩了回来:“对、对不起。”
顾舟顿了顿,扬眉看她:“又不是你把那老虎放出的笼子,你说什么对不起?”
妙元:“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又硬着头皮伸手把剩下的袖子褪下来,抿了抿唇道:“我先给你清理伤口吧。”
顾舟抬起胳膊,任她动作。
妙元看见那被老虎咬的,深可见骨的伤口,顿时手指哆嗦,颤颤巍巍地从一侧拿起水壶,碰了碰壁沿,感觉是凉的之后,才拎起来,将水倾倒在顾舟的胳膊上,为他伤处冲洗。
水流顺着顾舟的胳膊留下,沾湿妙元浅青色的裙摆,混着血水,在她裙上开出了一朵朵花。
妙元心里难受,把水壶放下之后也没有再说话,沉默地拿起药瓶,将里面的药粉成片成片地往顾舟胳膊上倒。
那药粉碰着伤处,火辣辣的,但顾舟硬是没吭声,只双眼一眨不眨,沉静地盯着妙元。
他能感觉得到,自从与谢婉凝说过话之后,妙元就似乎有心事。
妙元上完药后,就起身去船舱的角落里,翻箱倒柜。但是她找了一圈,都没找到用来包扎的纱布。
最后她只能狠狠心,背对着顾舟,掀开裙摆,从自己的中衣上撕下来几片布条,回身过来为顾舟包扎。
“你先忍一下好了。”妙元道,“等回府就喊太医过来。”
顾舟不置可否,看着她“嗯”了一声。
妙元咬了咬唇,等到包扎完毕,又给顾舟穿好外袍之后,她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你先在这里歇着吧,我去外面透透气。”
说完妙元就转身跑了。
顾舟怔了一瞬,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目中划过一丝难言之色。
她……就这么不想跟他待在一起?
第二十八章
妙元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舟, 才思绪烦乱,想要到外面甲板上透透气的。
她故意避开了谢婉凝所在的一边,绕到了另一边, 想要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
妙元闭上眼, 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凉风, 强迫自己静下思绪。
她一直以为,顾舟回来就是为了报复她的,他只是从前被她抛弃之后的不甘心在作怪, 想要从她身上找回他之前失去的东西, 并且将她对他做过的事, 一板一眼全部还回来。
这样记仇的顾舟,其实是不应该喜欢她的。
或者说,没有那么喜欢。
但谢婉凝的那些话,以及他如今的名姓……是真的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她,顾舟还喜欢她。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 他是没有必要与她纠缠这么久,帮她隐瞒关于皇兄的事,甚至是在今日又救了她的。
他对她满心的情意, 那在当年被她抛弃之后……他又是什么样子呢。
妙元此时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不是所有人的喜欢, 都跟她一样, 来得快去得也快。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说断就断,狠心地仿佛从来都没有相爱过。
那她当初对顾舟做出的事, 是真的很坏, 很恶劣啊。
妙元本想等顾舟报复完满意了,他们就两清了。
但现在,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妙元想得出神,不妨画舫突然颠簸了一下,她一个踉跄向后倒去,正倒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顾舟用没受伤的手臂托住她的后腰,垂目看她,语气凉凉道:“站在这里,难不成是在伤春悲秋?”
妙元看了看他,在他的帮助下站直身体,小声道:“我没有。”
“那你摆出一副要哭的样子做什么,”顾舟扯了扯嘴角,“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如何你了。”
妙元不说话了。顾舟看着她沉默的样子,心中愈是烦躁,闷闷的,根本猜不出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两人也没有在甲板上站太久,船就靠岸了。
妙元与顾舟一同踏上了回公主府的马车,谢婉凝则要回谢家。
顾舟指派了几个武卫跟着谢婉凝,随行保护。
等到他跟妙元坐在车上时,二人又是相顾无言,看谁都觉得对方心事重重。
终于回到府内。
太医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拎着药箱上前查看顾舟臂上的伤势,这一看,就忍不住咂舌:“好深的伤口!”
妙元在一侧问:“得养多久才能好啊?”
太医皱着脸道:“少说也得一个月,瞧瞧这咬的,都见骨了。”
妙元心里揪了一下,也觉得那伤口可怖,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太医拿出药膏,重新为顾舟清洗、换药、包扎,他一边动作着,一边倒也夸赞妙元:“想不到长公主面对这种伤口,竟也有勇气为大将军上药,这伤处理的还是不错的。”
顾舟抬起眼睫,瞳孔幽深,静静地落在妙元面上。
妙元倏地转过头去,随口应付道:“情况紧急……我随便弄的。”
太医专心为顾舟处理伤处,等到终于一切停当,他将内服的药方交给妙元,叮嘱道:“这药每日早晚各煎一次服下。劳烦殿下近日多留心一些,若是出现发热症状,还要及时派人去皇城,再请太医来看。”
妙元下意识点头应下,等太医提着药箱走了之后,她才后知后觉,为什么太医要给她叮嘱这些?俨然她跟顾舟就是一家人了一样。
这种怪异的念头刚一升起,妙元就赶紧压下。
可她回过头时,整个上半身又被顾舟揽住,他贴近她,火热的唇舌覆了过来。
妙元抬起脸颊,心绪烦乱,只能任由顾舟亲吻。
可当顾舟想解开她的衣衫,更进一步时,妙元伸手抵住了他:“顾舟,你还受着伤呢。”
顾舟眼眸幽暗,看着她的眼神中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心中有些诡异的恐慌感,或许是因为谢婉凝可能在妙元面前乱说的话,也或许是因为妙元这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
他用没受伤的手臂揽住妙元,身体向后仰躺,唇间微微喘气,看着被他拽的,不得不伏在他身上的女郎,伸手拂了拂妙元鬓角的发丝。
“妙元,”顾舟喉结微滚,“我受伤了,你来好不好?”
妙元身体僵住,随即,耳根处可耻地染上红晕。
顾舟手指修长,轻抚着妙元的脊背,妙元趴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他薄唇吐过来的温热气息,低哑又缠绵:“好不好?”
……
夜幕降临,月上梢头。
妙元感觉到顾舟已经睡熟了,才敢悄悄爬起来,借着月色,用目光一寸寸描绘他的容貌。
她想起来曾经年少时与顾舟相处的很多事,也想起来她曾经对他懵懂的、欢喜的、热烈的感情。
甚至今夜……她都有些受到感染,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时候。
可他们到底不是从前的人了。
黑暗中,妙元怔怔地看着顾舟,白天没能说完整的话,在此时才有勇气呢喃着继续。
“对不起,对不起……
“我当年不该那样对你,全是我年少任性犯下的错,当初喜欢你是真的,强迫你做了许多事也是真的,都是我错了。”
妙元眼圈有些发红,声音也一度哽咽,但她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并不敢实际让顾舟听到。
“当年我想要与你结束时,我知道你已经喜欢上了我。我总怕太过优柔,给你营造出一种幻象,才把事情做绝了。我没想到你会记恨我这么多年……”
妙元喃喃。
“可你记恨我也是应该的。
“重逢之后,我能感觉到你恨我……但我没想到你还喜欢我。
“你不该这样的。”
妙元停顿很久,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顾舟,我们不是一路人。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大约我怎样都无法弥补。可就算放下那些心结,我们也注定不可能。”
妙元望着顾舟沉睡的面容,耳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眼神渐渐坚定几分。
“我是一定会去找皇兄的,将来若两军交战,我也会坚定不移地站在皇兄那边。至于我欠你的,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来还。但是万一……
“万一日后我随皇兄回到长安,我会劝服皇兄,不让他伤你性命……就好像这段时间,你也为我在镇国公面前遮掩一般。
“顾舟,到时候我们就算两清了,好不好?”
……
妙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醒来的时候,枕头上甚至还有一片风干的泪痕。
而身边的床榻上是空的,触摸上去冰凉无比。
妙元心头微惊:顾舟一定是很早就出去了。
妙元连忙扬声唤来晴芳,问道:“他人呢?”
晴芳道:“大将军卯时不到就走了,似乎是有什么紧急军务,院外来了好多人……”
妙元愣了愣:“军务?”
她快速起身下地,趿拉上绣鞋就往梳妆台边上走。
“快去找邓燕,让她去打听一下,是不是我皇兄那边有消息了!”
……
兴和元年秋,九月廿一。
江南西道节度使李少季在洪州起事,拥立先帝嫡长子,前太子姜承鸿于城门登基,同时连发数道檄文,怒斥谢江不忠不义之举,称其有谋逆之心,不敬皇室,挟持幼帝把控朝纲,诛杀朝臣数十人,并使用卑鄙手段暗害太子。
前太子还活着的消息与那数篇檄文一起传到长安,满城皆惊。
谢江自然不会白认檄文中的那些罪名,当即也召集手下文士,挨个反击了回去。
谢江称先帝早有废太子之意,正统之说子虚乌有。且太子在长安城破时弃城潜逃,实为怯懦怕事之举,现在又勾结李少季行叛乱之事,挑起战火,致百姓安危于不顾,不堪为一国储君。
与此同时,朝廷下诏,任命金吾卫大将军谢思元为行军大总管,率领二十万大军,南下平叛。
……
大军浩浩荡荡,只有两日的准备时间就要出发。
这两日,顾舟根本就没有抽出空来回公主府。
妙元胆战心惊,却正巧有了不被顾舟盯着的空档。她与邓燕几人对着大衍舆图比划了一整个下午,终于确定了离开的路线。同时,她还派人去调查打听了长安城门的守卫,以及大军出征的确切时间。
临出征的前一日,顾舟派人来公主府知会妙元,让她准备好与他一同出发。
妙元答应了,也发现在这一日,府中又多了许多武卫看守。
等到大军正式开拔那天凌晨,妙元才见到了顾舟。
他穿着一身冷硬铁甲,周身充斥着冰寒的肃杀之气,妙元还在睡梦中,就感觉到纱帐被掀开,凉薄地似乎不带温度的唇贴了过来。
他碾着她辗转放纵,片刻后才松开她。
妙元终于喘了口气,目光落在他仍然缠着绷带的手臂上。
“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战场上能行吗?”
“你关心我?”顾舟反问了一句,顿了顿才答道,“没伤到骨头,不要紧。”
两人一阵沉默。
顾舟又道:“等天亮时,你直接跟着我的人走,他们会护送你出城,我带大军出发,在城外跟你汇合。”
妙元小声:“我能不去吗?”
顾舟道:“不行。”
妙元咬了咬唇:“我害怕……”
“我会让你一直待在后方,不会让你受伤。”顾舟伸手拂了拂她的发丝,语气温和几分,“放心。”
妙元想,她担心的自然不是这个。
但既然顾舟坚持,她也不想再与他争辩了。
妙元道:“战场上形势莫测,那万一我与你失散了,我要怎么找你?”
顾舟眉头轻皱,目中掠过一抹深思。
“你身边的那些将领,不一定认得我,你给我个信物吧,万一到时候出现这种情况,我拿着信物去找你。”
顾舟道:“届时我自会给你。”
妙元抿唇:“我现在就想要。”
顾舟看了她片刻。
然后他伸手探向腰间,解下了那个随身佩戴的令牌。
妙元随意一瞥,随即心头震动!
只因这个令牌,就是之前被她翻出来,细细打量过的令牌。那上面刻了一个篆体的“谢”字,背面还有刻画出来的各种凶兽的图案。
妙元伸手接过,努力压抑住面上激荡的情绪,尽量平着声问:“这个令牌是你身份的象征吗?见令牌如见你吗?”
顾舟道:“是。”
“你给了我之后,如何号令三军?”
“我还有别的信物。”
“好。”
妙元嗓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颤,这样的信物,他竟然真的如此轻易就给她了。
妙元两手捧住令牌,把它藏在了胸口的位置。
第二十九章
顾舟匆匆离开公主府。
大军今日出征, 他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刚一踏入皇城地界,一个亲信部下就疾步朝他走了过来, 低声禀道:“大将军, 那个太监李顺, 抓回来了!”
顾舟眉目一凛:“在哪儿?”
“就在地牢里关着。”
顾舟抬头望了望天,约莫时间还早,他连忙翻身上马, 手中扬起长鞭, “啪”地一声甩在马屁股上, 往金吾卫衙署的方向去了。
这地牢,是他来长安城之后私设的。
李顺是先帝御前大总管李才福的干儿子,同李才福一样,跟在先帝身前多年。谢江一系一直想要抓住他,从他嘴里套出有关先太子的所谓秘闻。
原本李顺早就应该被他的人捉回来审问, 但却不巧,临近长安的时候,竟然给他杀了一个武卫, 逃了。
为此,顾舟又派人在长安城附近仔细搜查一番, 终于在今天重新捉了回来。
阴暗潮湿的地牢之内。
顾舟目色微沉, 一步步走下台阶,发出有规律的脚步声。
李顺整个人都被镣铐扣住四肢,锁在木架之上, 看见顾舟来了, 顿时瞪大眼睛,惊恐地往后缩了缩。
他身上已经带了不少鞭伤, 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衣衫单薄,到处是被打烂的破洞。
还没等顾舟靠近,李顺就扭曲着脸尖叫起来:“说!我说!”
顾舟停住脚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是琼华……”
“住口。“
李顺刚张口说了几个字,顾舟就冷声打断了他。
他伸手掏出随身携带的短刀,放在手中把玩片刻,冷声吩咐地牢内的其他随行之人:“都退下。”
武卫们抱拳应是。
李顺目眦尽裂,身体不断挣扎,带动着锁链在木架上疯狂震动。
“我真的说!大将军,我真的全都交代!”
顾舟淡淡道:“若敢有一句不实之言,你知道后果。”
李顺惊惶点头。
顾舟语调微冷:“说。”
“真的是琼华长公主!”
李顺不明白方才这位谢大将军为什么制止他,一边哀嚎一边哭着道:“先帝废太子这件事是真的,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当时的宰相里面只有严敬业严相知道,但严相去年兵变时就死了,而且后面先帝也打消了废太子的念头……若说还有什么知情人,就只剩下了琼华长公主。”
他在顾舟越来越凉的视线里,恐慌感达到了极点:“我也不知道先帝为什么要废太子,但琼华长公主一定知道!因为先帝给她留了一份遗诏……”
顾舟握紧了拳头。
“遗诏上是什么内容?”他问。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李顺摇着头,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进嘴里,“琼华长公主是最受先帝宠爱的,先帝宠她比宠太子还多!大将军,你只要去搜琼华长公主府,搜到那封遗诏,一定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噗嗤一声,短刀贯穿了李顺的脖颈。
顾舟走出地牢。
武卫上前,试探开口:“大将军……”
顾舟眉目不动:“他不肯招,我给了他一个痛快。”
——
顾舟离开之后,妙元没有继续休息,很快就从榻上爬了起来。
室内昏沉沉的一片,她没有叫任何人,而是跑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奁,伸手在最下方的抽屉里摸索。
过了片刻后,只听咔哒一声,妙元打开了一个暗格。
暗格内藏着她与皇兄来往的信件,但再往里探去,就摸到了别的东西,妙元把它拿出来,在梳妆台上摊开——正是一卷明黄的绸布。
妙元只借着月色匆匆扫了一眼绸布上的内容,就又飞快地把它卷起来叠好了。
这东西是父皇留给她的遗诏,却是早在前年,叛军攻入长安城时就拟好了。如今时移世易,再去看遗诏的内容总有些不合时宜,妙元也根本没想动用这份遗诏。
她之所以珍藏着,只因这是父皇给她的东西。
可她打算离开长安,显然不能就把遗诏这般留在府中,随身携带也不合适,万一她离开的路并不顺利,被顾舟发现或是遇到流匪,甚至是先被李少季的人找到……
遗诏的内容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妙元纠结半晌,决定把遗诏藏起来。
等天蒙蒙亮的时候,晴芳带着两个仆婢入内,服侍妙元洗漱,妙元直接与一个婢女换了衣服,低着头出门去了。
这院中增派了不少顾舟麾下的武卫,妙元一路径直往前,出了内院,直到确定那些武卫都没有注意到她之后,她才转了步子,快步往西南角的后院走去。
走到一处破旧荒废的屋子外面,她左右观察片刻,才提裙进了屋中。
去年长安城破之时,那个救了妙元一命的地窖入口,就藏在这里。
……
辰时许,武卫长果然前来催促妙元,让她快些出发。
妙元换上一身轻便骑装,只随身带了晴芳、邓燕,收拾了简单的两个包裹,就踏上了顾舟为她准备的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启动,妙元推开一扇车窗,看到随行的队伍里面,还有上次被她调侃过、容易脸红的黝黑武卫钱长生,不禁扬了扬眉。
“钱将军,我们大约何时能出城?”
钱长生听见琼华长公主突然搭话,耳朵当即就警惕地动了动,曾经被戏弄地手足无措的记忆在脑中浮现。
他连头都不敢回,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干巴巴道:“回、回殿下,约莫午时许能到南门。”
妙元“哦”了一声,又问:“那大约什么时候能够与谢大将军汇合?”
钱长生道:“可、可能要再晚些。”
“大军出征,应该没有要坐马车的吧。”妙元偏了偏头,“我这样,难道不会拖累进度?”
钱长生道:“大将军说,让殿下先多歇一会儿,等出了城,是没有马车坐的。”
妙元“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是要让我受罪!”
她佯装生气,啪地一声关上了车窗。
同时在心中暗暗思量。
长安城内守卫众多,她能先出城再走应该是最好的。
而今天是顾舟率领大军出征的日子,假如她出城后就失踪了……顾舟有诏令在身,也不会分出心神来找她。
只要她骑上快马,一路往南,一定会比朝廷分拨的大军更快到达,然后她就可以找到皇兄,跟他汇合了。
还有小侄儿。
妙元定了定神,早在今晨,顾舟刚离开公主府之后,就有两个才被姑母送来的女卫,带着姜承鸿离开了。
姜承鸿如今的身份只是一个下人之子,是最不起眼的。
等妙元顺利摆脱武卫的控制,她就可以跟小侄儿一起了。
妙元在马车上小憩了一会儿,等到中午出城时,还有武卫给她送来干粮让她充饥。
妙元其实在包袱里装了有足够吃好几天的食物,但这会儿既然还没摆脱顾舟的人,她当然还是选择武卫送来的干粮,再不济存放到包袱里,也是多多益善。
马车载着妙元驶过城门,继续往南,行了大约有五六里,才靠着一处阴凉处停下。
武卫长上前禀道:“殿下,就在这里稍候即可。”
妙元提裙跳下马车,带着晴芳和邓燕在周围转了一圈,加入本群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官道两旁零零散散栽了一些树,树的后面则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地。
妙元站在树下歇了一会儿,直接带着二人往一旁的荒地里走去。
武卫们立时上前,拦住妙元。
妙元道:“本宫要去更衣,你们难道想跟着?”
武卫们立时脸色涨红,其中一个看看妙元身后的婢女,道:“还请两位姑娘把包袱放到马车上。”
这连包袱都一人背了一个,实在是太像要跑路了。
晴芳皱眉呵斥:“里面全是殿下的首饰,你这卫士,不会是想手不干净,偷拿殿下的东西吧!”
武卫忙道:“臣不敢……”
妙元转转眼珠,从怀中掏出了那个顾舟今晨才给她的令牌。
武卫们瞳孔骤缩。
妙元问:“现在还让不让我们去?”
武卫们只好向两侧后撤,让出了一条路。
妙元心道:还真是听话。
思及此,她把目光瞄向一旁树下几匹正在吃草的马,突然作势朝其中一匹冲过去,俨然是要抢马逃跑的样子。
而武卫们立时警觉出动,转瞬间就把她团团围住了。
武卫长额头冒着冷汗:“长公主殿下……”
妙元心里明白了,这个令牌虽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使唤得动顾舟的部下,但涉及到这种顾舟交代好的原则性问题,比如盯着她、护送她不让她乱跑,是她再怎么用这枚令牌都无济于事的。
妙元把令牌收到怀中,笑嘻嘻地拍了拍手:“跟你们开个玩笑而已,怎么,你们不会真以为我们三个弱女子,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逃走?”
武卫们纷纷低下了头。
“但我还要等你们大将军好久,我都不耐烦了。”妙元眨了眨眼,“我们说说话吧。”
武卫们自然还是腼腆,妙元又转头看向晴芳,让她打开包袱,翻找出来里面一个大油纸包。
晴芳当着武卫们的面,将油纸包打开,只见里面是十几个做好的小圆胡饼,胡饼被烤的金黄焦脆,上面还点缀着零零散散的肉沫,个头虽不大,但香气扑鼻,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妙元莞尔笑道:“一路辛苦,只吃干粮怎么能够。这是我请大家享用的。”
武卫们对视一眼,非常眼馋。但武卫长倾身道:“殿下,这不合规矩。”
妙元又笑吟吟掏出了那枚令牌。
“你们大将军都把这个给我了,说明他是非常信任我的。怎么,你们还怕我下毒不成?”
妙元摇摇头,又叹一声,自己先拿起最上面的那个胡饼,放在唇边咬了一口。
有几个武卫见她吃了,难免蠢蠢欲动。
再加上她之前在公主府就给他们送过点心,他们下意识地以为,这次也只是跟上次一样,是她在收买人心而已。
上次大着胆子的那几个,再次忍不住伸出了手。
到最后,虽然武卫长和几个胆小的还是没吃,但妙元心想,这也够了。
胡饼中被她下了蒙汗药,只要吃下去,就算一时半会儿晕不过去,也会变得手脚发软,使不上丝毫力气。
当几个武卫不受控制地倒下去时,早就趁妙元跟他们说话,偷偷溜到一旁的邓燕,带着六个身姿利落的女卫,从两旁的大树下,从天而降。
锵得一声,金属兵器相接碰撞,地面上扬起了阵阵尘土。
趁着双方缠斗的功夫,妙元与晴芳,立时跨上了早就看好的马匹,“驾”地一声,马就撒开四蹄跑了出去。
武卫们并不敢对琼华长公主身边的女卫下死手,女卫们也早就得了吩咐,多有克制。邓燕等人拖了这些武卫一会儿,见琼华长公主已经骑着马走远,当即也不再恋战,大喝一声,就如来时一般,快速地向一旁撤去了。
其中一个武卫,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面上满是恐慌,问武卫长:“将军,长公主殿下竟然真的走了,一会儿要怎么跟大将军交代?”
武卫长抬手抹了把头上的汗,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一眼瘫倒在地上的几个武卫。
“怎么交代?都等着挨军棍!”
他低声咒骂一句,脸上却没有那般惊惶。他缓了缓,道:“快,你们几个跟上去,等待会儿大将军来了,再行汇报。”
武卫们连忙应道:“是!”
大将军料事如神,早就吩咐过,若是长公主真的要离开,不必强留,只需派人紧跟,然后等他过来即可。
第三十章
安州, 安陆县。
此时距离妙元离开已有十日。
经过这些天的疯狂赶路,她终于走过了大半的路程,将朝廷大军远远甩在了身后。
妙元、姜越泽还有八个随行的女卫都疲惫不堪, 再加上干粮耗尽, 她们打算进城休整一日, 恢复精神、补充物资储备之后再行上路。
一行人赶在傍晚时分进了城。
安州城没有经过战火,百姓生活瞧着还算安逸。妙元随便选了临街的一处客栈,开了三间中房, 与小侄儿、女卫们一同入内。
客栈伙计将马牵到后院照管, 妙元一行人先问店家要了热水, 洗漱收拾一番,然后才下到一楼去用晚饭。
好些时日未享用过这般热腾腾的食物,不光是小侄儿,妙元与女卫们也馋得很,快速地将桌上饭食席卷而尽, 回到房中懒洋洋地不想动弹。
妙元与小侄儿住一间房,中间用屏风挡着,此外还有邓燕、陈秋两个女卫打地铺宿在这里, 贴身守卫。
黑暗中,小侄儿清清脆脆的声音从屏风后传过来。
“姑母, 我是不是快见到父亲了?”
他得过嘱咐, 并不敢在外面叫出“父王”二字。
妙元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她没有小孩子这般好的精力,当下也只张了张口, 含混道:“等再过个七八日, 应该就能见到了。”
“父亲有传信给我们吗?”姜越泽瞪着一双大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的方向, “我们会不会找不到他啊?”
妙元道:“不会的。”
她停了停,又说:“前几日我们已经用信鸽给你父亲寄了信,顺利的话,他应该已经收到了。等他回信,我们就知道他在哪儿了。”
即使没收到信也没关系,她只要进入到皇兄如今掌控的地盘,可以再慢慢打听。
姜越泽小脸激动地有些发红:“那父亲应该很高兴吧,我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妙元没有再回应,她呼吸均匀,很快就陷入梦乡。
梦里却睡得并不安稳,她竟然梦见顾舟来找她,脸色又黑又臭,不由分说就把她绑回去,又用金链子锁了起来,还不给她饭吃,把她像犯人一样关在地牢里。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妙元就浑身一个激灵醒了。
她翻了个身,屏风外的邓燕立时听见动静,小声用气音问:“殿下?”
妙元语气古怪:“昨夜没什么异样吧?”
邓燕道:“没有发现异样。”
妙元蹙了蹙眉,依旧从榻上爬了起来。
她不放心,随手捞起外袍披在身上,简单把头发挽了一下,走到窗边,打开木窗往外看。
正是深秋时节,清晨外面静悄悄的,妙元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寒战,怕冻到小侄儿,慌忙又把窗户掩好。
得亏她和小侄儿一直都身体康健,要不然连续赶这么多天的路,还真是撑不下来。
妙元又坐在屋中歇了一会儿,梳理好今日要在城中采买、准备的东西,和接下来的行进路线,才走到姜越泽榻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喊他起来。
早饭是让店家送到屋里享用的,妙元正在与姜越泽吃饭时,女卫陈秋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
她快步来到妙元身边,递给妙元一个细小的竹筒,压低声音道:“大郎君回信了!”
妙元浑身一震,皇兄!
姜越泽显然也听到了,当即饭也不吃了,直接跳下圆凳,贴到妙元身边来。
妙元将卷成细细长条的纸从竹管中倒出来,打开一看,上面就是姜承鸿亲笔所书的、密密麻麻的小字,上面清楚地写了妙元应该去哪里找到他,大约什么时间段能找到人,以及那人的样貌、穿戴特征。
妙元胸腔激荡,若说从前是她迫于无奈,只能自己谋划,好似无头苍蝇。可今天有了这封信,才真是前路可见,有了盼头!
陈秋几人看见妙元神色,知道信中内容定是好事,当即也忍不住面露喜色,心神大振。
妙元将信中内容反复背了几遍,确定自己都烂熟于心之后,便把信纸送到烛台处,任火舌一卷,就将其吞噬。
等到晌午过后,一行人又在城中滞留了半个多时辰,将马背上的包袱装得满满当当,这才重新上路。
临到城门处时,却有另一队官兵打扮的人马,直冲冲从城外冲了进来,气势之重,顿时惊得两旁百姓慌忙往后退,生怕靠得近了被那些官兵腰上别的长刀冲撞。
妙元几人也连忙低头避让到一旁,按理说她们都穿着朴素,除了几个女卫扮成男装之外,妙元与剩下的几个都是穿得粗布衣裙,头发挽做妇人模样,应该是这城中最平庸、最不起眼的装束。
但妙元不知怎的,竟是察觉到一道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她的头顶。
下意识地,妙元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紧接着,城门处响起了沉重粗糙的关门声,竟然下令关门了!
妙元心中一惊,猛然抬头看过去,正与一双沉静的、幽深的双眸对上了。
……
功亏一篑。
被顾舟强行带到县城内的驿馆时,妙元心中只剩下了这一个想法。
若是她没有选择在安陆县落脚休整,顾舟是不是就追不上她?
但很快她又否认了这个念头。
他竟然这么快就找来,只能说明他根本就没有跟大军一起,而是带着少量精兵提前追来了。
她自以为已经将朝廷大军甩在身后,现在看说不定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踪迹,只是像逗弄她一样不远不近地跟着,在她已经离开了这么远之后才现身。
妙元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她只是望着顾舟,眼中什么情绪都消失了。
顾舟身穿铁甲,腰上依然是他那柄随身携带的佩剑。
他站在房门处,逆着晚霞的光,黑眸沉沉地向妙元看来,半晌目光却转向妙元身侧的姜越泽,手腕微抬,用马鞭的手柄指着他,问了这么多天以来跟妙元说的第一句话。
“他是谁?”
妙元浑身一僵。
之前编纂好的说辞下意识脱口而出:“他是钱嬷嬷的……”
“你还在骗我。”
顾舟神色一厉,将马鞭随手丢到地上,玄色长靴一步一步,朝妙元走来。
“是下人的孩子,为何你去找你皇兄,还将他带在身边?是下人的孩子,为什么他所谓的母亲却不在?!”
妙元被他这般模样惊得心头大骇,姜越泽也被吓得眼圈都红了起来。
妙元连忙扯住姜越泽的手,将他护在了自己身后。
顾舟如今是朝廷的大将军,又是此次南下的行军大总管,以他的情报能力,大约已经猜到泽儿的身份了吧 ……
妙元心中又是悲凉,又是难受,可以被谢江利用的又一个人质也出现了。
可顾舟来到她面前,倏地抬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他是你跟哪个野男人生的孩子?
“六年前,景明十一年秋,皇家围猎,你以腿部摔伤为名,独自一人滞留行宫,是不是就是生孩子去了?
“你就是因为有了他,才这么多年都没有成婚的吗?”
妙元悲痛的情绪还未显露,便被顾舟这连番的问话,转成了一丝愕然。
“不是……”
“姜妙元,你休想再糊弄我。”顾舟伸手将姜越泽拽了出来,让妙元看着这孩子的脸,“我初见他时就觉得怪异,如今再看,才发现他眉眼间像你。”
顾舟冷笑了两声:“算算时日,竟是当初你我将将分开,你就与他人有了孩子。姜妙元,你真是好大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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