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妙元沉默半晌。
姜越泽突然低头咬住顾舟的手腕, 铆足了劲儿,令顾舟眉头一皱,就松开了他。
妙元连忙将姜越泽揽在怀里, 伸手抚住他的后脑, 安抚几下, 对顾舟道:“你既然觉得他是我的孩子,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猜他是你的孩子呢?”
顾舟顿时愣住。
妙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明明对他这又一番胡乱猜忌感到烦闷, 却又不想教他知道这孩子与皇兄有关, 只能赌气般, 这样回怼一句。
可顾舟却因为她这话,心思突然诡异地凌乱了起来。
如果硬要算时间的话……那的确也有可能是他的。
顾舟看看妙元,又看看被妙元护在怀里的孩子,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就听得见这孩子朝他“呸”了一声,怒道:“他也配跟我爹相提并论!”
顾舟:“……”
顾舟勾起薄唇,讽刺一笑:“你看他这幅模样, 长得哪与我有半分相像。”
妙元心说,的确不像, 因为泽儿本来就与顾舟没有任何关系。
妙元再次将姜越泽拉到身后, 对顾舟道:“大将军乃仁义之人,素来比我这个坏人好的,那你应该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吧?”
顾舟心中一怒, 冷笑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妙元并不理会他的怒火, 轻轻应道:“不会就好。”
顾舟看她这般在意这个孩子,一时心中更是酸楚, 他忍了又忍,才没在这小孩子面前继续发作,对妙元道:“让他出去。”
妙元:“……”
她试探开口:“晴芳……”
顾舟有些不耐烦,直接倾身上前,长臂掠过妙元,屈指敲了敲她身后的红木桌案。
少顷,两个武卫控制着邓燕和晴芳走了进来,将姜越泽带下去。
妙元看见她身边跟着的这些女婢和女卫都在,不由轻轻地松了口气。
“姜妙元,”顾舟冷声唤她,“你不该一次又一次地激怒我。”
妙元道:“我没有想激怒你。”
顾舟沉目看她,胸中仍有被压抑的怒火。
“你知道的,我是一定会去找我皇兄。”妙元道,“皇兄与我一母同胞,我怎么可能背弃他,站在你这边呢?”
顾舟道:“我不会杀他。”
“可这是一回事吗?”妙元不知顾舟怎么就在这种问题上,比她一个女郎还要天真,“我不会看着我皇兄输的。”
她顿了顿,抬眸望着顾舟:“你把我和皇兄打成一样的乱贼就行了。”
顾舟握住了拳头。
在她澄净却仿佛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神里,顾舟低头吻住了她。
久违的唇瓣,柔软却薄情。
顾舟贴着她的唇角,低语道:“我们成婚。”
妙元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顾舟再次吻住她,双手也与她的相扣,并且她整个人都被抵得后仰,腰部咯在了案几上时,妙元才蓦然意识到,他刚刚说了什么。
妙元猛然推了他一下,面颊偏离几分,看着他轻轻喘气。
“你糊涂了?”
“你才糊涂。”顾舟睨着她扯了扯唇角,“我改主意了,你这辈子都要与我牵扯在一起。至于你那个蠢儿子,我管他乐不乐意,都得管我叫爹。”
妙元:“……”
妙元想,那顾舟跟兄长姜承鸿之间的梁子,可又多了个“夺子之恨”,真是越结越大了。
——
被成为“蠢儿子”的姜越泽,在被带到后院厢房之后,就一直趴在窗口,露出一个脑袋,警惕地看着外头。
他想起那个凶巴巴又说话难听的将军就气得慌,小脸都恼得皱在了一起。
直到有人来给他送晚饭。
姜越泽也赌气不吃,他有心想问姑母的下落,却又惦记着不能暴露身份,于是只张了张口,用脆生生的童音问道:“姜妙元呢?”
送饭的下人们见他直呼琼华长公主的大名,不由又奇怪又惶恐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应道:“长公主殿下正与大将军一起用膳。”
姜越泽道:“那我也要过去!”
下人为难:“这……”
“没有姜妙元,我根本吃不下饭!”姜越泽瞄准空隙,趁着下人不注意撒腿就往外跑,仆婢们惊呼一声,赶忙追了上去。
后院的厢房离妙元与顾舟所在的房间本就不远,姜越泽一边跑一边大喊,很快就就惊动了顾舟和妙元。
妙元几乎是瞬间就转头往外看去,因为担心小侄儿的安危,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顾舟拧眉道:“让那小孩儿过来。”
门前的守卫们得了吩咐,立时放行。姜越泽很快就跑了进来,小跑到妙元身边,张开手臂抱住了妙元的腰。
顾舟看得刺眼,面色不善地屈起手指,点了点姜越泽身前的桌案。
“你松开她。”
姜越泽扁扁嘴,虽然心里还是有点害怕顾舟,但他的怒气占了上风,梗着脖子呛道:“我就不放!她是我的,你算什么?”
“……”
顾舟额角微跳,强忍住把这小孩儿揍一顿的冲动,语气凉飕飕道:“我跟她马上就要结为夫妻了,你说我算什么?”
姜越泽哪里懂这个,反正他继续抱着妙元不撒手。
“你就是个大坏蛋,我不要你跟姜妙元在一起。”
顾舟忍不住了,他想直接伸手把姜越泽拉开,却又不敢。于是只好把目光转向妙元,绷着脸道:“你平日就是这么管教他的?”
直呼她的大名不说,还如此耍赖无理,简直就跟个泼猴儿一样。
那这肯定不是他的孩子,毕竟他小时候没这么皮。
想到这里,顾舟心里的不爽又加深几分。
妙元道:“谁让你一见他就把他吓到了,他当然对你没有好印象。”
话虽如此,妙元还是拍了拍姜越泽的脑袋,让他松开自己,去凳子上坐好。
仆婢们很有眼色地又添了一副碗筷。
两人冷静下来之后,也知道彼此之间的事,并不适合在小孩子面前说,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妙元便专心与姜越泽一起吃饭,时不时安抚、哄上几句。顾舟则坐在一旁,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小孩儿,”顾舟突然出声,“你爹是谁?”
姜越泽原本正低头扒饭,闻言抬起头看看顾舟,又把目光转向妙元,在察觉到妙元眼神里的暗示之后,他对着顾舟,茫然地摇了摇头。
顾舟语调怪异地询问妙元:“那男的是死了还是残了?至于让你这般护着,连是谁都不肯说?”
妙元也专心用膳,并不理会顾舟。
顾舟呵呵一笑:“你不说我也查得到。等我找到那个野男人,非杀了他不可。”
妙元不知道顾舟到底是哪里来的执念,误会慕潇慕漓还不够,现在又凭空多了一个连她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男人”的。
大约是她恶名实在太响,当初抛弃他一事也实在恶劣。他定是以为自己喜新厌旧,瞄上了其他人,才要与他结束的。
妙元吃好了,放下碗筷看向顾舟。
她拍拍姜越泽的后背:“去找你晴芳姨母玩去。”
姜越泽问:“那你呢?”
“我和大将军有话要说。”
姜越泽又不满地撇了撇嘴,看一眼顾舟,跳下凳子走了。
室内静默几息。
妙元道:“我不会和你成婚的。”
顾舟眉心一蹙,胸口又酸又怒又痛,但他斜睨妙元,用不屑的语气说道:“你以为我稀罕?”
可妙元目光直白地望着他,仿佛看穿了他假面之下的伪装。
她知道……他还喜欢她。
顾舟一直没告诉妙元,其实那天他睡着后,她哭着躺在他的身侧,对他说的那许多话,他都听见了。
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与她重修旧好的可能。
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姜妙元有一个皇兄。
一个临阵逃窜,怯懦无谋,只会与乱军勾结的前太子。
顾舟道:“只因为你们是一母同胞的情谊,我就永远都比不上他。”
妙元面上闪过一丝奇怪神色:“他是我皇兄啊。”
从小相识到大的皇兄,而且关系很好。是什么样的蠢笨女人,才会认为一个男人会比自己的亲哥哥还要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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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元冷静道:“你也是镇国公的儿子,你尚且不会背叛他,又凭什么来要求我?”
顾舟淡淡反问:“你又怎知我与他关系如何?”
妙元怔了怔。
她为顾舟话中隐藏的含义感到迷茫。
可紧接着就听顾舟道:“我阻止你皇兄登基,仅仅因为他不配而已,与我和镇国公的关系无关。”
妙元旋即大怒:“……你放肆!我皇兄若是不配,我那三弟配么?镇国公配吗?还是你也敢觊觎那至尊之位,觉得你配吗?”
顾舟垂下目光,讽刺一笑。
“你不用如此猜忌我,姜妙元。我不配,我也从没想过有一天,当真给这江山换个姓氏。
“只是若需要手握大权才能将你留在身边的话,这权势,我是一点都不会放弃。所以……我怎么会让你皇兄赢呢?”
妙元浑身一震。
这才是顾舟一直对皇兄不利的根本原因!
他打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挟持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
她嘴唇有些哆嗦:“我皇兄……”
“你皇兄早就该被废了。”顾舟望向妙元,“我不会让他赢的。我跟他的仇怨由来已久。姜妙元,你到底知不知道,七年前在皇宫那次,我究竟为何会出现在云霞阁……与你那样的?”
妙元呆了呆。
很快,那久远的、荒唐的、迷乱的记忆就席卷了她的脑海。
那一晚……她带顾舟去宫中赴宴,后来顾舟却不见了。遍寻不得时,她看到了她给顾舟的玉佩掉落在小道上,这才摸索着寻到了云霞阁。
室内昏暗一片,香气甜腻扑鼻,妙元唤了顾舟好几声,才蓦然发现他整个人都缩在墙角里,脸上散发着不正常的潮红,就好像发烧了一样。
妙元走上前去:“顾郎……”
“站住。”少年沙哑的嗓音从角落里传过来,却并没有什么威慑,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你别过来。”
妙元果真听话地站在原地,观察了片刻。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现在的顾舟似乎很是虚弱,连带着对她也没有白日里那般抗拒和厌恶了。他整个人就好像一只被拔去牙齿的老虎幼崽,连拒绝都显得十分没有威慑力。
妙元依旧往前走了过去。
不一会儿,她就知道顾舟这是怎么了。
她蹲下身,用冰凉的手指抚上了他的面颊,感受到他身上灼热的不同寻常的温度。
妙元眨了眨眼睛:“我给你冰一冰,就不热了哦。”
顾舟攥紧拳头,牙关紧咬,强忍住对她冰凉指尖的贪恋感。
“……走。”
第三十二章
在顾舟被妙元强掳到公主府的一个半月之后, 离京数月、奉旨在江南西道巡察的太子姜承鸿回返京城。
那一天的宫宴上,顾舟第一次见到皇太子,却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姜承鸿。
太子奉皇帝命往地方巡察, 路径几处, 其中正有一段时间在江州落脚。
虽是微服, 但依然有刺史率领一州官员热情相迎,鞍前马后。
初春寒冰微化时,还颇有闲情逸致的, 去当地官学看了看一众读书的学子。
顾舟也正是在宫宴当天, 才蓦然惊觉, 原来曾经屈尊去官学看望他们的大人物,就是皇太子。
皇太子被册立为储君不久,素来有宽厚仁善之名。
可顾舟还未进京赴考时,就见到了他的另一面。
皇太子到访官学之后没过两日,顾舟和另外几个才名还不错的书生, 被请到刺史府宴席上作文助兴,供乐伶演奏、弹唱之用。
世人多好些风雅之事,这倒也不算什么。
但顾舟记得很清楚, 那天的宴席上,分明有他的一个同窗, 跪地喊冤陈情, 道是自己家中田地被人强占而去,父亲也被恶霸打死的。
那恶霸与江州司马沾亲带故。书生见刺史府中来了一个一看就不同凡响的大人物,所有官员都对他恭维往来, 谨慎侍奉, 便以为自己遇到了可以为他主持公道的青天。
或许也有赌命的成分,他陈情的话一说出来, 整个宴席上都静默了。
那时的刺史在震惊过后,慌忙向大人物赔罪,尴尬着说不知自己治下竟然有这样的事,一定会命人彻查云云。
书生自然着急,大着嗓子直接把那恶霸与州司马的关系嚷嚷出来,很快就被涌上来的官兵捂住了嘴,拖了下去。
而大人物只是温和叮嘱,要他们尽快查清楚这件事,还那书生一个公道,这小插曲便过去了。
后来,顾舟听说那个同窗死在了狱中,所告之事自然也不了了之。
胳膊拧不过大腿。
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一开始,顾舟以为,那个大人物只是普普通通从长安城下放到地方巡察的京官。
可是当他在宫宴上发现这个人竟然就是皇太子时,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皇太子在长安名声极好,宽厚有礼,仁善有加,是个听说百姓因为欠收吃不上饭,都要难过大哭的好太子。
或许是因为顾舟在宫宴上看到姜承鸿时,那一瞬间下意识的反应太过震惊,让姜承鸿注意到了他,也想起了他。
皇太子在江南西道的巡察之行颇为顺利,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打破这一切。
而顾舟那时的身份,是跟在琼华公主身边,一个新奇的、供她解闷儿用的郎君。
皇太子若是直接下手,被亲妹妹知道,难免闹得难看,也恐怕会被皇帝发觉。
正巧他从地方回京,带的助兴香料还未用完,便顺手对顾舟用了。
宴席还未过半,顾舟就被一个宦官请了过去,道是皇太子有请。
但他没见到皇太子,反而被熏了满屋子的香料。
有宫女推开房门向他走来,顾舟意识到他被皇太子算计,一旦他与人在宫中发生什么,就是个秽乱宫闱的罪名,到时候皇帝肯定会杀了他,而他出了这种事,琼华公主也不会再保他……
顾舟强忍着浑身的不适感,抬手拿起烛台,在那宫女过来的一瞬间将她打昏,然后跳窗逃了出去。
顾舟一路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才找到无人的云霞阁,推开房门躲了进去。
他想把药效扛过去,但或许是因为跑动时,琼华公主给他的玉佩掉了,他还是被妙元找到了。
……
顾舟神思恍惚,感受到妙元的手指在他脸颊滑动,很快就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指尖灵活地挑开他的领口,伸手探了进去。
顾舟难耐蹙眉:“嗯……”
“顾郎,”妙元喃喃道,“你身上好烫啊。你吃了什么东西吗,怎么会这样的?”
顾舟回答不上来。
他整个人的意识都开始涣散,虽然残存的理智让他想推开妙元,但他身体还是忍不住地往前迎合,想让她再靠近一点,再用力一点。他甚至想……亲亲她。
顾舟喉结滚动,眼神迷茫:“你……走。”
妙元真的把手收回来了:“你确定吗?”
顾舟彻底说不出话了。
可他动了动,指尖碰到妙元逶迤垂地的裙摆,突然上手抓了过去。
妙元看看他的手,又托起下巴道:“顾郎,我们还没试过呢。虽然我已经跟你玩过好多花样了,但是这种的,我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呢。顾郎,你不想试试吗?”
顾舟拽着她裙摆的手越来越紧,头部后仰靠在墙上,整个人几乎要晕厥过去。
“反正你都这样了,那就尝试一下吧。”妙元说完,见顾舟大约是没有能力再回答她了,于是直接自己伸手,好奇地捏了捏顾舟的脸。
下一刻,顾舟再也没能忍住,抓着她裙摆的手用力一扯,把她捞到了怀里。
——
虽然还是在宫中发生了这种事,但琼华公主荒唐,自然有皇帝罩着。
妙元玩心重,又向来胆大,事后就完全忘记问顾舟究竟是如何变成那样的。
而顾舟很快就寻到机会向皇太子表明自己的“无害”,他丝毫都没有提及曾经在江州时的事,而是向皇太子求助,表示他并不是自愿留在公主府的,想求皇太子帮助他离开长安。
皇太子自然是聪明人,见顾舟如此识趣,便知道他没胆子对当初的事编排什么,于是很爽快地答应帮他离开琼华公主。
这才有了后来顾舟找到机会,逃出公主府的事。
但怎么说呢?皇太子根本就不是存心帮他,确认过他“无害”之后,很快就将他给忘了,又怎么会因为他,去让自己最受皇帝宠爱的妹妹不满呢?
他不配影响皇太子和琼华公主之间的兄妹之情。
时至今日,如果不是顾舟再次提起,妙元也根本就不会知道,原来他与皇兄早有过节。
妙元抿住唇角,根本不相信顾舟口中的皇兄,会是一个伪善、凉薄的坏人。
顾舟端起案上杯盏,凑到唇边浅呷了一口,淡淡道:“你父皇留给你的遗诏呢?”
妙元顿时一惊:他怎么会知道!
“什么遗诏?”妙元下意识装傻充愣,“你在说什么?”
顾舟不想跟她兜圈子,蹙眉道:“我已经审问了李顺,他交代的,你父皇给你留过遗诏。那遗诏上面的内容,与你皇兄有关吧?”
妙元脑中思绪飞转:“李顺……”
她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李才福的干儿子,原来除了李才福之外,李顺也知道遗诏的事。
“李顺已经被我杀了。”顾舟轻描淡写,“如今这世上,除了你,大约也只有我知道这件事了。妙元,遗诏上的内容是什么?你早就知道,你父皇想废掉你皇兄,对不对?”
“遗诏上没有要废我皇兄!”妙元抬头反驳。
她说完也意识到自己无法掩饰了,顿了顿,语气轻颤道:“遗诏一事确实存在,但与你说的废掉皇兄、或是皇兄无德,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相信你说的,皇兄仁善爱民,心怀天下,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顾舟轻轻一嗤。
但很快他捕捉到另一个信息:“你是说,当年先帝想要废太子,并非是由于太子在为政方面的过错?”
妙元一噎,绷住嘴巴道:“我不告诉你。”
顾舟问:“遗诏在哪儿?”
妙元怒:“……我不告诉你!”
顾舟若有所思。
半晌,他笑了笑,倾身凑过来靠近妙元,伸手捋了捋她垂在鬓边的发丝。
“我们明日出发,大约还有几日就能到前线,你说,我们在那里成婚如何?虽说条件是简陋了些,但可以等回长安之后,再补一个好的。”
妙元皱起眉头:“我说了不会跟你……”
“到时候,我们给你皇兄下个邀帖,他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顾舟停了停,语气十分温柔地回答她。
“姜妙元,是我要与你成婚,你怎么想的,不重要。”
……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妙元就随着顾舟一行人起身出发,骑快马离开安州。
顾舟竟然果真说到做到,亲手用染得绯红的纸写了一份邀帖,命武卫骑快马送去前线,大张旗鼓地送到前太子——被现如今长安这边称之为“伪帝”的姜承鸿手中。
妙元气恼得很。
与其说这是邀帖,倒不如说是顾舟对皇兄下的战书。届时所谓成婚自然是在顾舟的地盘,她皇兄来了不是自投罗网吗?
第三十三章
皇兄已经准备好了接应她和小侄儿, 她不能就这样被顾舟牵着鼻子走。还是要想办法,尽快脱离顾舟的掌控,与皇兄汇合才是。
妙元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过了几日, 终于抵达江州彭泽县境内。
此处原本是属于江南西道, 李少季的地盘, 但就是妙元进城这日,彭泽县被朝廷军夺了下来。
顾舟已经带着数千精锐部队赶来支援,而浩浩荡荡的大军还在路上。
顾舟的到来给朝廷军吃了一颗莫大的定心丸, 众兵士军心大振, 妙元却越发焦灼。
说来也巧, 皇兄约定好与她见面的地点……就在彭泽县外三十里处。
而再往南,就又是李少季的地盘了。
如果妙元能赶到那里成功见到皇兄,她的确有可能就此脱离顾舟的控制。
只能冒险再试一试了。
妙元回过神来,发现马车载着她驶入一座宅院,院子不大, 只有二进,收拾得干净整洁。
下车时,却是一个妇人迎了上来, 热情对顾舟道:“顾二郎回来了!”
顾舟笑笑:“吴大娘。”
吴大娘目光转向一旁的妙元,迟疑片刻:“这是……”
“这是我夫人。”顾舟并没有看妙元, 他面不改色, 又续道,“我在军中还有要务,我不在时, 劳烦大娘多帮我照顾夫人。”
吴大娘连连道:“这是自然!”
说着, 就把他们往内院引。
两人交谈时带了一些口音,妙元没听太懂, 只能一边走,一边问顾舟:“你跟她很熟吗?”
顾舟侧目望了妙元一眼,语气平静:“你忘了我是哪里人。”
妙元:“……!!!”
她想起来了,顾舟可不就是在江州彭泽县长大的吗?
当初她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让属下去调查了他。
只是粗略地知道他来自何处,是什么身份。至于他在江州更详细的事,家中人口如何,有没有什么亲人好友,她是根本就没有关心。
——虽然,她的父皇依然替她查证了,并且怕她被“奸人”蒙骗,在查清楚顾舟的底细之前,强势地把她软禁到了皇宫之中,整整半月没有放她回公主府,这才导致顾舟也被关在府中无人问津,错过了那年的会试。
妙元从前是一直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的。
她又不是故意的,她那会儿只是想给自己找个玩伴,若这玩伴非要去参加什么科考,那去试试也无妨。
反正她是知道的,科考虽然时兴起来有上百年,但真正能考中、科举入仕的人,大部分还是些世家子弟,顾舟又没什么背景,怎么会取得一个好名次呢?
而她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轻轻松松就能给他一个体面的官位。只要他把她哄好了。
那一年的时光里,妙元先是让他做了她公主府上的长史官,加入本群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没到一个月便又把他弄去了翰林院,之后又让他在鸿胪寺待过一阵。
可以说,虽然时间短,但妙元确实能折腾,而顾舟也被她塞来塞去,比他那些一同参加科考的同窗还要早得进入了官场,也结识了大量的人脉。
妙元一直是觉得自己没有亏待他的。
哪怕后来她与他结束,夺了他的官位,但也只是为了彻底了断,让他死心而已。她并没有放话出去阻断他的前程,他在那一年的官场上,所结识的官员、做过的实务,都实打实是他的东西。
妙元一直这般想。
可现在,当她再次想起当年,她的心中竟然有些诡异的愧疚。
顾舟道:“我养父母家就在隔壁。”
妙元问:“那他们人呢?”
顾舟神色浅淡:“前几年就生病走了。”
妙元忍不住抓了抓裙子,不知道再说什么。
顾舟把她送到屋内就停下了:“这几日我都会在军营,晴芳几人给你留着使唤,若有什么事,你再派人去寻我。”
妙元连连点头。
顾舟看着她,眸色微深了些:“等你皇兄的回信到了,我们就成婚。”
说完,他也没等妙元有什么反应,直接转身离去。
吴大娘热情地进来询问妙元,问她要不要吃些点心、瓜果,一会儿又问她屋里的一应用具可还妥当,是否需要调整。
妙元神思不属,又实在听不太懂吴大娘的话,两人只能鸡同鸭讲地说了几句,吴大娘又张罗着给她送了些吃食过来,才算了当。
等到傍晚时分,吴大娘的女儿芳娘回来,她是会说官话的,妙元才终于寻到机会,拉住芳娘询问。
妙元咬了咬唇,试探道:“江西军是什么时候撤退的?”
“就在今晨!”芳娘白天就是去街上看热闹去了,这会儿手里拿了一把瓜子,整个人异常兴奋,边磕边道,“哈,你不知道,那个守城的樊将军,一听说谢大将军带着河东军来支援了,吓得屁滚尿流,带着剩下的兵就跑了。”
妙元本意是想打听一下有没有皇兄的消息,这会儿见芳娘这般言辞,不禁心中涌上了一丝难言的滋味儿,有些奇怪地问:“你们从前不一直都是归李节使管着的么,怎么河东军入城,你们还高兴起来。”
芳娘诧异转头看她:“你怎么会这么问?哦,你是才来这边,不知道。”
芳娘吐出口中的瓜子皮,又磕了一个,摇头道:“什么李节使,土匪头子还差不多!他为了起事,把各个州县的男丁都征去了,连那些老了残了的都没放过,谁没有怨言?有人家出不来男丁的,就要把家里的闺女、媳妇抓去军营,说是洗衣做饭。还有些兵痞招摇过市,掠夺财物……”
妙元听得心惊:怎么跟当初卢龙节度使攻入长安之后行的恶事差不多呢?
妙元小声问:“底下的兵如此行事,都没有人管的吗?”
“管?”芳娘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道,“本来让人打仗就没给多少银钱,要是连这种仗势欺人的‘好处’都没了,谁还给他们卖命?”
妙元一时不语。
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原来在最下头的百姓眼中,她皇兄真的是作恶事,挑起战乱的一方吗?
可明明她皇兄才是太子。
妙元心中烦乱,等芳娘走了许久都没有平静。
她一会儿想一定是李少季治军不严,她要等见到皇兄之后,劝他管一管这种事。一会儿又想这吴大娘、芳娘都算是顾舟的熟识,她们会不会就是得了顾舟的授意,故意对她说皇兄的坏话,好让她死心的……
妙元没理出个头绪。
但就在她抵达彭泽县的第三日,她再次收到了皇兄的消息!
这次甚至不是飞鸽传书的密信,而是她在吴家院外散步活动时,与她擦肩而过的一个青年直接塞给她的!
她皇兄还有势力留在彭泽县!
入夜,顾舟回来。
妙元已经将信销毁了,但她脸上的情绪仍然不能很好掩盖。顾舟打量了她片刻,发觉她似乎有些兴奋。
“你皇兄回信了。”
顾舟话音刚落,瞧见妙元浑身一震,脸上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顾舟勾了勾唇角,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放到了妙元面前。
“他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顾舟语气似有遗憾,“妙元,你说该怎么办?”
妙元却是松了口气:她还以为她收密信的事暴露了呢。
“我皇兄……”妙元将信拿过来,掩饰自己方才情绪的异样,“怎么说?”
顾舟并未回应,只是漫不经心地瞧着她展开信纸,片刻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舟眉头微蹙:“姜妙元。”
妙元连忙捂住嘴,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看了他一眼。
顾舟语气不善:“看到我被你皇兄洋洋洒洒骂这么长一篇,你还挺高兴?”
妙元摇头。
但她控制不住的表情里说明了一切。
皇兄是在骂顾舟,但也是在维护她啊。他是觉得她被顾舟欺负了,那肯定要骂顾舟卑鄙,没骂错。
皇兄文采很好,这一长篇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几乎要把妙元对顾舟的怨气都骂出来了,虽然有些地方妙元都觉得骂得过了,但她被皇兄如此袒护,还是开心。
顾舟眸色微暗。
“你看,”妙元道,“我皇兄对我这么好,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顾舟嘴角轻扯:“不过是写了这一封信,就让你如此感恩戴德?”
妙元咕哝道:“我皇兄现在又不在我身边,他就是想做别的也没办法啊。”
顾舟忍不住冷笑:“姜妙元,你还真是不知好歹。那李少季在长安小动作不断,若是果真有心救你出长安,怎么会迟迟没有动静?姜承鸿写这么一封信就哄住了你,那我呢?我在你身边这么久,你就看不见是吗?”
妙元被他这番发作弄得愣了片刻,心中怒火又被挑起。
他凭什么一直在她面前说皇兄的坏话!
“你做什么了?”妙元情绪上来,脑中未加思考,脱口而出,“我们重逢以来,你就知道一直欺负我,控制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还要被你找到,什么都要听你的,还要跟你成婚,可我根本就不想。顾舟,你别太过分了!”
顾舟手指僵住。
她……就是这么想的吗?
“我皇兄跟我一起长大,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妙元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你现在不仅欺负我,还跟我皇兄打仗,到底谁是恶人?我堂堂一个公主,如今变成这个样子……”
顾舟握住了拳头。
“你既然选择了跟我和皇兄站在对立面,那就不要再想什么成婚的事。顾舟,天底下没有你这样的道理,我不会嫁给你的,这辈子都不会。”
第三十四章
妙元说完之后, 室内的气氛都凝滞了。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是妙元先背过身去, 面对着墙壁不看他。
顾舟的目光, 便落在了她挺拔纤细的脊背上。
他很想问问, 是不是真的没有可能了,却又在这样令人难堪的情境下,丧失了所有的言语。
最后他只能什么话都没说, 沉默着退了出去。
妙元不知道, 他坐在屋外门前的石阶上呆了一夜, 直到天蒙蒙亮时,有亲卫前来寻他,顾舟才起身离去。
“抓到了一个李少季派来的细作……”那亲卫跟在顾舟身边,附耳低声说道,“都招了, 也供出了他其余同伙的位置。”
顾舟问:“都招了什么?”
“李少季让他们留在彭泽县探察军情,只是咱们才进城一天就抓住了他们,什么消息都没来得及送出去。不过里面倒是还混了几个伪帝的人, 据那人供述,伪帝的人是要……”
亲卫说到这里为难地顿了一下, 目光迟疑地看向顾舟。
顾舟猜出来了:“要接琼华长公主到伪帝身边?”
亲卫连忙接话:“大将军料事如神!”
顾舟呵笑一声, 他昨夜回来看妙元那副紧张的模样,就知道她是又得到她那皇兄的消息了。
就是不知这回,她打算如何走?
顾舟本可以直接命人将她皇兄的人一网打尽, 断绝她再与姜承鸿联系的可能。
但这会儿, 顾舟一想起昨夜她那眼眶通红、指责他的模样,心中就越发烦乱。
她那么想念、信任她的皇兄……
亲卫见顾舟不说话, 忍不住挠挠头,小声试探:“那大将军,咱们……”
“先盯着便是。”两人说话间已走出吴家宅院,顾舟回头看了眼内院的方向,眸色中划过一丝晦暗,“若那些人再与琼华长公主联系……不必阻拦。”
亲卫躬身应是。
——
妙元一连两日都没有见到顾舟。
而皇兄留在彭泽县的人,竟然也越来越大胆,从一开始匆匆与她擦肩塞字条,演变到竟然敢趁人不注意,直接将字条从吴家院外丢入墙内,来跟她交流离开的事了。
妙元都胆战心惊。
她打开字条,发现上面写了一个时间和地点——皇兄已经安排好,可以接她离开了。
原本妙元还担心她要如何避开顾舟的耳目,去与皇兄派来接应她的人汇合,但当真的到了那天时,她竟然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带着泽儿和两个女卫出了吴家府宅,往字条中约定的南街去了。
妙元先到珠宝和成衣铺子逛了逛,一番拖延,确定真的没人跟着之后,才踏入了皇兄信中所说的那家酒楼。
店小二迎了上来,热情道:“娘子,来用饭啊?”
妙元含笑道:“我要二楼靠窗的包厢。”
店小二神色明显不自在了一瞬,旋即恢复正常,侧过身引妙元一行人上楼:“那娘子算是来得巧,这间厢房还没人定……”
妙元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言。等那店小二推开包厢房门,引她们入座、点菜之后,便哈着腰退下了。
妙元一边望着窗外的景致,一边蹙眉思索。
皇兄字条上说的就是来这里与他的人接应,怎么还没动静?
难道是有什么变化?
妙元没想太多,等店家把饭菜端上来之后,她便与姜越泽和两个女卫一同吃饭,可是直到几人都用好了,还是没有皇兄的人进来与她们碰面。
妙元等得心烦,让两个女卫留在包厢照看小侄儿,自己则下楼往后院去如厕。
但她没想到的是,她刚一踏入后院,就被一阵大力拽到了一旁,妙元张口惊呼,还未发出音节,就被身后之人捂住了口鼻。
“殿下,是我。”刻意压低的男音从身后传来,妙元浑身一震,挣扎的动作小了下去。
这声音很是耳熟,与慕潇几乎如出一辙。
是慕漓!去年长安城发生兵变时,为了不引人注目,以假死脱身,南下探查皇兄消息的慕漓!
可妙元还没来得及激动,就听见慕漓道了一声“得罪了”,随即一个手刀劈下,妙元白眼一翻,向后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等妙元再次醒来,已经是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
妙元皱着眉头,忍着后脑勺处传来的痛意,弓着身体往前挪了几步,看见车帘外露出的慕漓的侧脸,怒从心起:“慕漓!你这是做什么?!”
慕漓头也没回,声音从风中传来:“殿下,臣只有一个人,为了接您去见陛下,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您恕罪。”
妙元气得咬牙:“皇兄让你接我就是让你打昏我的吗?知道要去见皇兄,我还能不配合?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慕漓依然道:“事急从权,殿下恕罪。”
妙元揉了揉后脑,恶狠狠地“呸”了一声。
可气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只有我一个人?我身边还有女卫呢!还有泽儿!”
慕漓没有应声。
妙元想,他只有一个人,要带她们这么多人确实不太方便,可是那也不能把泽儿和那些女卫丢下啊。
“慕漓!”妙元真的生气了,“你是出来久了,就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了?!”
慕漓身形微僵,他微微侧头,余光看了妙元一眼,又很快地转过头目视前方。
“殿下,”他喉结滚了滚,说道,“陛下那边自有安排。”
妙元一听才算放心:“这还差不多。”
她知道慕漓口中的陛下就是皇兄,毕竟皇兄在南地已经称帝,身份确实是不同了。
兴许皇兄的安排,就是让慕漓带她过来,剩下的人去接小侄儿和那些女卫们。这样分成两路行动,反而保险。
这般想着,妙元微微放心。
她情绪放松下来,甚至还小憩了一会儿,终于等到马车停下,妙元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了皇兄的声音。
“妙元,”皇兄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你这小懒虫,竟然还睡得着。”
妙元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做梦梦到了皇兄,可是下一刻她就意识到她是真的过来了,当即睁开眼睛,伸出双臂搂住了姜承鸿的脖子,很大声地喊了一句:“皇兄!”
姜承鸿唇角微勾,抱住妙元,抚了抚她的脊背。
“妹妹。”姜承鸿温声道。
“我真的见到你了,呜呜……”妙元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我们都一年多没见了,你不知道这一年多,我在长安是怎么过来的,呜呜呜……皇兄……”
她扑到姜承鸿的怀里,身体止不住地一抽一抽,眼眶通红,整个人看起来可怜极了。
姜承鸿只好不停地安抚她,手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就好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
直到妙元哭得差不多了,姜承鸿才道:“好了,我们先下车,进屋再哭好不好?”
妙元耳根一热,抬手擦了擦眼泪,别别扭扭道:“我才不哭了。”
姜承鸿唇角噙笑,拉着妙元的手,带她步下马车。
妙元展目四望,发现这里背靠着一座矮丘,搭建了一座宅院,院中有一间石屋并两间草屋,瞧着很简陋,想来也就是个临时用来落脚的住处。
妙元一边被姜承鸿牵着走,一边问:“皇兄,我现在是不是就到你的地盘了,再也不用怕被他们抓回去了?”
“这是自然。”
“太好了。皇兄,你不知道,”妙元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还是委屈,“前阵子我本来都逃出来了,到安州的时候又被带回去了,我没想到今天这么顺利能见到你。”
姜承鸿眸光微闪,问:“把你带回去的人,就是这次的行军大总管谢思元么?”
妙元僵了僵,她听到顾舟这个名字还是有些不自在。但她只迟疑了一瞬,就点头道:“是他。”
“他还想跟你成婚。”姜承鸿眯了眯眼,语气有些不屑,“他就是七年前你带回公主府的那个江州的书生?”
妙元神色更不自在了,犹犹豫豫“嗯”了一声:“是他。”
“倒是好大的能耐,想不出他竟是谢江流落在外的亲子。”姜承鸿顿了顿,语气阴沉几分,“早知如此,七年前就该杀了他。”
妙元身体愈发僵硬,她想起顾舟所说的与皇兄之间的过节……
“七年前,皇兄就想过对他动手了吗?”
“怎会?”姜承鸿笑了一声,转目望向妙元,伸手为妙元理了理鬓角碎发,“皇兄是看他如今这般欺负你,又不忠不义,胆敢谋夺我姜氏基业,这才有此感慨。妙元,皇兄心疼你。”
妙元鼻尖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但这回她忍住了。
此时已至傍晚,天色昏暗,两人进入屋内,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姜承鸿亲自走到一旁点燃灯烛,然后才回身与妙元一同坐下。
妙元道:“那皇兄这一年多一定也过得很不容易吧?”
“的确逃亡了一阵。”姜承鸿撸起衣袖,给她看自己胳膊上的刀伤,“都是被追杀时留下来的。”
妙元眼皮一跳。
她知道,皇兄从小与她一样养尊处优,皮肤不说细嫩,但绝对是养得很好的,可现在,借着烛光,妙元能看清楚上面有一道道狰狞可怖的伤疤,令人揪心。
她颤着手向那伤疤碰去,可就在此时,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一个月前被谢长风刺杀那次,顾舟为她挡了老虎的攻击,胳膊上也留下了很深的伤。
“妙元?”皇兄温温和和地唤她,“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妙元飞速地把手缩了回来,低着头道,“皇兄那时一定很疼吧。”
“都过去了。”姜承鸿弯了弯唇角,目中掠过阴暗之色,“我要成就大业,自然不能惧怕这区区皮肉之伤。如今最要紧的,当然是赢了这场仗,诛杀谢氏父子,杀回长安。”
妙元咬了咬唇,知道皇兄口中的“谢氏父子”一定包括了顾舟,她想起曾经对顾舟承诺说保他一命,但两方势力交战,成王败寇,自然不是她想的那般简单。
可她跟皇兄关系那么好,她若开口求情,只是一条命的话,应该也不难吧。
妙元这般想着,却也知现下她与皇兄刚刚重逢,不适合说这些。
妙元点了点头:“皇兄一定会赢的。”
“我是父皇立下的储君,天命自然在我。”姜承鸿语气平淡,却又话锋一转,“可那谢江谢思元竟用如此卑鄙手段,编造出什么父皇有意废太子之说,来愚弄天下,实在可恨。”
妙元深以为然:“他们从陈太后还有李才福的干儿子李顺那里听来的消息,就把它散布了出去。可是无凭无据的事,任凭世人再怎么编撰,父皇实际上都没有下过要废太子的诏书。流言终究是流言。皇兄,你当然是天下正统。”
妙元如此袒护之言,令姜承鸿发自内心地笑了。
“好妹妹。”
他抬起手,揉了揉妙元散乱的额发。
“父皇走后,你就是皇兄最亲近的人了。”姜承鸿停了几息,道,“妙元,你跟皇兄说实话,当年父皇留给你的那道遗诏,是不是还在你那里?”
妙元怔了一下,点头道:“是在我那里。”
蓦地,姜承鸿呼吸粗重几分。
“在哪儿?你随身带着吗?谢思元不会已经看过了吧?”
一连串的发问让妙元愈发茫然,她眨了眨眼,笑道:“皇兄,父皇的遗诏我怎么可能给他看呢?那上面的内容那么敏感,事关皇兄,我又不傻,除了我以外,从没有第二个人看过。”
姜承鸿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那你把遗诏放哪儿了?”
第三十五章
妙元道:“还在长安, 我藏到公主府的一个地方了。”
姜承鸿:“还在长安?!”
妙元不明所以:“对。我若是随身带着,才容易被人发现。皇兄放心,那地方很隐蔽, 寻常人都发现不了的。”
姜承鸿沉默片刻。
他道:“妙元, 你还是找个机会, 把它销毁才是。”
妙元下意识有些抗拒:“那是父皇留给我的东西……”
姜承鸿看着妙元,目光愈发晦暗。
妙元意识到不对,有些难过地扬起脸:“皇兄是觉得, 我真会有一天拿着那份遗诏出来, 逼皇兄执行吗?”
姜承鸿道:“皇兄不是这个意思。”
妙元感到委屈:“在这个世上, 我最亲近的人也就是皇兄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不会做有悖皇兄心意的事的。”
“皇兄知道,在这世上,皇兄也最信任你。”姜承鸿语气柔和几分,“只是如今局势非同往常, 我只是怕,若那遗诏不幸落入他人手中,反而平生事端。所以, 还是销毁了最好。妙元觉得呢?”
妙元默然片刻,点了点头:“似乎确实有这个隐患。”
姜承鸿弯起唇角:“所以, 你把它藏哪儿了?皇兄派人去办。”
“我不太好描述。”妙元咬了咬唇, 轻声道,“等一会儿,我给皇兄画个地图示意一下吧。”
她说不清楚自己此时具体是个什么心理, 或许是因为顾舟与她说过的那些事, 让她想先向皇兄求证。
她伸出手,拽住姜承鸿的衣袖, 轻轻地扯了扯:“皇兄,我在彭泽县时,听到那里的百姓说,你们强征了好多士兵,他们都颇有怨言……”
姜承鸿面上笑意淡了下去:“哪个百姓说的?”
妙元并不回答,只蹙眉继续道:“我还听说,好些兵都没有规矩,仗势欺人,肆意往平民百姓家掠夺财物……”
她仰起脸,眸光中带着些期许,看着姜承鸿。
“皇兄,这些是真的吗?”
姜承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平淡道:“我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那就是李节使治军不严,军纪不明,不肯好好约束他手下那些将士!”妙元脸上有些嫌弃神色,道,“皇兄,等你见了李节使,要好好跟他提一提这件事。你是父皇钦定的储君,自为天下正统,可不能输在这种事上。”
姜承鸿道:“好,皇兄知道了。”
他看见妙元脸上仍有些犹疑神色,不禁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妙元揽在怀里,柔声哄了两句:“妙元放心,皇兄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妙元重重点头:“嗯!”
有仆婢送了吃食过来,兄妹二人在案前对坐,用了简单的晚膳。
妙元吃着吃着,不禁扬头往外张望:“皇兄,泽儿和我那些女卫,还没接过来吗?”
姜承鸿执筷的手指顿了片刻,面色无波道:“大约还在路上。同时将你们都接过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可是我已经离开彭泽县,一定打草惊蛇了。”妙元神情有些沮丧,“如果今天不能把他们都带回来,之后再去筹谋,就更难了。”
姜承鸿没有说话,而是执筷夹了一小块青菜,放入妙元碗内。
“别多心,先用膳再说。”
妙元嗯一声,可她垂下眼,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好奇怪,皇兄为什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等两人用过晚膳之后,果然有亲卫送来纸笔,姜承鸿甚至亲自将烛台放到妙元手边,温声对妙元道:“妹妹,你现在把地图画一下吧。”
妙元抬手打了个哈欠,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她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撒娇:“皇兄,我好困啊,不能等明天再说吗?”
姜承鸿不为所动:“此事关系重大,需得早做安排。”
妙元:“……哦。”
她只好坐直身体,抬手握住毛笔,沾满墨汁,在竹纸上落了一笔。
她想画出来处于义宁坊那座公主府内的那个地窖,可她接着落第二笔时,鬼使神差地迟疑了一下,画成了她最开始拥有的那座,长安城最豪华、最广大的公主府的模样。
“皇兄应该对我那里很熟悉,毕竟都去过那么多次了。”妙元一边嘀咕,一边把草图勾勒完毕,“我那府中西北角不是有个破旧的院子嘛,一直没人住,那院子正中央有一口干枯的水井,我把父皇留下的遗诏藏在那里了。”
姜承鸿站在妙元身侧,高大的身影将妙元完全笼罩。
他扬了扬眉,在妙元画完最后一笔之后,伸手将那张竹纸拿了起来。
“你好大的本事,一个人怎么藏到枯井里的?”
妙元道:“我用油纸包着,包了好几层,直接丢进去,然后又往里面丢了些石头和泥土埋着,弄了好几层。皇兄,你派的人过去之后,可能要下井底仔细找找。”
姜承鸿笑了笑:“行,我知道了。”
妙元见皇兄没有再继续追问,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反正遗诏真实所在的位置,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那还不是由着她编。
但她很快又因为欺骗皇兄,在心中涌起了淡淡的愧疚感,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好像没有以前那样信任皇兄了。
若是……若是后面证明皇兄真的还是她心目中的好兄长,好太子,她再与皇兄说实话,皇兄会原谅她的吧。
妙元心中如何想,并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
此时天色已晚,姜承鸿拿到地图,也不在屋内多留,而是叮嘱妙元早些休息,就抬步出去了。
妙元洗漱好躺在榻上,明明见到皇兄应该欢喜的,但她此时却诡异的睡不着。
她一会儿想着皇兄让她感到奇怪的地方,一会儿又想着顾舟的话,其中还夹杂着对小侄儿和那些女卫的担心,翻来覆去好久,真是越躺越精神。
实在睡不着了,妙元索性掀开床帐,下榻穿鞋。
可就是在这时,她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和人的交谈声,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但妙元很快就跑到房门处,推开了门。
清凉的月色下,姜承鸿与身边的几个亲卫已经翻身上马,马背上分别挂着一个包袱,竟是收拾完毕,打算离去的模样。
听见开门声,姜承鸿蓦然就回过了头。
短短几息之间,妙元脑中闪过诸般念头。
她惊得手指都哆嗦起来,颤着声问:“皇兄,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姜承鸿垂下了眸。
妙元鼻子一酸,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你们打算离开,不管我了吗?”
“没有的事。”姜承鸿默了默,终究是翻身下马,大踏步来到妙元身前。
他张开双臂,像傍晚时那样把妙元抱在怀里。
“但是妙元,皇兄有难处。”姜承鸿声音很低,似乎是难以启齿,“你看着是皇兄在南地已经登基,贵为天子,但我如今行事,还是多受李少季的掣肘,许多事不能自主……我并不能将你带回洪州。”
妙元哽咽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那泽儿呢?还有我的那些女卫,你根本就没有派人去接对不对?”
姜承鸿感受到胸口处被眼泪浸湿的布料,不禁闭了闭眼。
“对。不仅是你,泽儿我也无法接到身边。”姜承鸿道,“妙元,你可知道,泽儿的母亲柳氏,我的发妻,到现在都没有封后。”
妙元不知道,她两手揪着姜承鸿胸前的衣服,浑身都颤抖起来。
“我即将迎娶李少季的小女儿为皇后。李少季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我能和他的女儿生下一个太子,好代替我做他的傀儡。”姜承鸿漆黑的瞳孔中,充斥着明灭不定的火焰,“如果泽儿来到我的身边,李少季就可以省下这一步,直接立泽儿为皇帝了。”
妙元语无伦次地接话:“如果那样,皇兄对李少季就失去了价值,会……会死……”
“对。”姜承鸿让妙元站好身体,两手握住了她的肩膀,与她四目相对,“所以妙元,我接不了你和泽儿到我身边,是皇兄无能。”
妙元止不住地抽噎,眼前模糊一片。
“皇兄只能短暂地跟你见上一面。妙元,你还回到谢思元身边,帮帮皇兄好不好?”
姜承鸿语气温柔,可就是这一句话,他提到的顾舟的名字,把妙元从悲痛的情绪中拉了出来。
妙元打了个哭嗝,吸吸鼻子道:“皇兄是什么意思?”
“时隔七年,那谢思元还想与你成婚,他一定还喜欢你吧。”姜承鸿抚摸着妙元汗湿的鬓角,语调轻缓,慢慢说道,“你回到他身边,只要留心,一定能得到许多有用的情报。就像从前那样,派人给我寄信,告诉皇兄好不好?”
妙元怔怔地看着姜承鸿。
姜承鸿唇角弯起淡笑:“关键时刻,你还可以杀了他。只要他一死,谢江犹断臂膀,河东军定会士气大减,届时他们内部生乱,我们胜利的可能就多了几倍。”
妙元眼前愈发模糊,恍惚间,她觉得皇兄离她好远,声音却近在咫尺。
妙元耳边响起嗡嗡的鸣声,让她头脑发昏,疼痛欲裂。
妙元听到自己的声音。
“可是皇兄,我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我掩饰不好我自己……万一,万一我被他发现,或者被谢江发现,他们把我杀了怎么办呢?你不怕我死在他们手里吗?”
“不会的。”姜承鸿极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你是我最疼爱的妹妹。你帮皇兄做好这件事,等将来回到长安,你就是大衍最尊贵的长公主,皇兄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第三十六章
清晨时分, 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
初冬的风裹挟着料峭的寒意,吹动着院中地上的杂草,东倒西歪。
妙元蜷缩着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双臂环抱住膝盖, 目色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地面发呆。
皇兄走了。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 脸上娇嫩的皮肤早已被寒风刮得通红,手指也僵硬无比。
在她的背上,裹着一件带有绒毛的披风, 是慕漓默默为她披上的。
此时, 慕漓就安静地站在妙元身侧, 无声地守着她。
半晌,妙元沙哑着嗓子开口:“你为什么不随皇兄一起走?”
慕漓眸光微垂,轻声答道:“臣是殿下的人。”
妙元笑了一声,只是那笑看起来凄凉又诡异,仿佛带着浓浓的讽刺意味。
慕漓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 有些委屈:“臣想回到殿下身边。”
“所以你早就知道皇兄的打算是吗?”妙元问,“你知道他根本就没想带我走。他想让我留在顾舟身边,做他的眼线, 这样,我这个一国长公主, 他的妹妹, 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慕漓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殿下……”
“他不仅不管我,连泽儿也不管了。”妙元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如果说泽儿会使他对李少季失去价值, 那我呢?我只是一个公主, 他真的护不住我吗?如果没有想接我和泽儿去他身边,那他为什么还要费这一番功夫, 让你把我带到这里呢?”
妙元目光动了动,抬眸看向了慕漓。
她弯弯唇角,仿佛什么都懂了。
“皇兄……皇兄听到谢江他们散布出来的谣言,想到了那封遗诏。所以皇兄见我,只是为了亲口问出遗诏的下落。”
慕漓眼神微变:“遗诏?”
妙元回过神来:“哦,我忘了你不知道。”
慕漓抿了抿唇角。
但妙元也不想再思考这件本应该只有她和皇兄知道的事了。被慕漓察觉又如何呢,皇兄都不管她了。
“我是不是该说皇兄太高看我。”妙元嘲弄地笑笑,“我就算真有本事杀了顾舟,可之后呢,我怎么逃走呢?谢江会放过我吗?”
慕漓道:“臣和兄长会一直护卫在殿下身边。”
妙元怔然重复:“你们吗?”
慕漓喉结滚动了一下,点头:“兄长早已离开长安,来寻殿下了,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很快就能汇合。”
妙元呆愣片刻,仰头大笑了两声。
“我心心念念来找皇兄,可是他不管我……到最后,还是姑母留给我的你们,最为忠心。”
慕漓沉默不语。
妙元充满恶意地问:“你也跟过我皇兄一段时间,若我不听他的话呢?你还护着我吗?”
慕漓垂首,重复道:“臣是殿下的人。”
妙元笑得愈发古怪,她身体后仰,脊背靠在了房门上。
“我的皇兄啊……我最信任、最敬仰的皇兄。可是他如今抛妻弃子,也不要我这个亲妹妹……连身边人都护不住,他还能护住什么呢?这所谓天子,倒真是滑稽了。”
慕漓没有接话。
他蹲下身,对妙元道:“殿下一夜都未休息,身体如何受得住。不如先回房中睡一觉,待醒来再做打算。”
妙元的确头昏脑胀,她看着慕漓,觉得眼前都出现了重影。
但她不想休息,她想清醒的时间再长一些,能让她这辈子都记住此时此刻的感受。
可她在外面太久,石阶又冷又硬,早就让她不舒服了。
妙元抬抬手,对慕漓道:“扶我回屋吧。”
慕漓垂首应是,然后伸出双臂,恭敬地扶住妙元的胳膊,托着她站起身来。
就是在这一刻,妙元眼前一白,不受控制地昏了过去。
——
顾舟带着人找到这处院落时,慕漓正坐在榻边,从水盆中拿出浸湿了的帕子,拧干,又叠得方正,覆盖在妙元额头上。
顾舟瞳孔骤缩。
“慕潇——”
“下官慕漓。”慕漓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拱手朝顾舟行了一礼,“慕潇是下官的兄长。”
顾舟:“……”
他现在没工夫管慕潇还是慕漓,全部的注意力都被榻上的妙元吸引了过去。
顾舟快步走到榻边,俯身靠近妙元,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面颊,触手竟是一片滚烫。
顾舟怒从心来:“她怎么了?!”
慕漓道:“殿下昨夜在外面吹风,久了一些,大约是染了风寒。”
顾舟额角微跳:“为何在外面吹风?“
慕漓并不回答这个,他只认琼华长公主做主子,无关的话一概不说。
当下只道:“这院中条件简陋,大将军还应尽快带殿下离开此处,找到郎中诊治为好。”
顾舟咬牙。她心心念念来找她最亲近的皇兄,结果就是她皇兄自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里感染风寒?
但气归气,顾舟也知道此时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他此行来得也匆忙,全都是骑马,一时半刻连个马车都没有。
可妙元病着,如何还能在马背上颠簸。
顾舟当即吩咐亲卫,一个去寻马车,一个去寻郎中,另外还让人去院子里拢些柴火过来,给屋里升温。
吩咐完这一切,顾舟便握住妙元的手,有些慌乱地等她醒来。
风寒这东西,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可她偏偏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病了,如何能让他不担心。
偏偏慕漓还站在一边杵着,顾舟觉得碍眼,眉头紧皱。
“出去。”
慕漓道:“下官也担心殿下。”
顾舟冷笑:“这里没你待着的份。”
慕漓大胆得很:“有没有下官待着的份,是殿下说了算的。”
这话彻底激怒了顾舟。
顾舟很快就想起之前查到的,说是去年兵变时慕漓身死,琼华长公主大为悲痛,还为他大哭了一场。
顾舟懒得管这其中的怪异之处,他只注意到了妙元为慕漓痛哭。
当即再也按捺不住,直接抬手,示意亲卫们一涌而上,就要将慕漓强制带下去。
可谁知慕漓竟然会武,一个闪身躲过之后,竟然还周旋了几个汇合,才因寡不敌众,被亲卫拿下。
慕漓被按跪在了地上。
顾舟若有所思:“你会武,而且功夫还算不错。”
慕漓眼神凶狠地看着他。
顾舟自顾自地分析下去:“跟在她身边,一个用于享乐的情郎,需要会武吗?”
这回轮到慕漓面色错愕。
这大将军在说什么话啊,什么情郎?
顾舟自然没错过慕漓脸上的这一丝表情变化,他笑了笑,示意亲卫将慕漓带下去。
“把他看好了,别让他再有什么动作。”
亲卫们躬身应是。
第三十七章
妙元是被涌进嘴里苦涩的药味儿弄醒的。
她睁开眼, 发现自己被顾舟托着身体,另一手舀了一勺黑乎乎的药汁往她嘴里灌。
妙元脑中混沌,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毕竟自从上次两人不欢而散之后, 她已经好几日都没有见过顾舟了。
直到她看见顾舟那张黑着的臭脸, 她才意识到:哦, 原来她又被顾舟找到了。
顾舟看她醒了,直接把药碗端过来,在她面前一杵。
妙元眼神茫然。
顾舟道:“醒了就自己喝。”
妙元有些抗拒地往后缩了缩:“我怎么了?”
“你在外面吹风吹一夜, 给自己搞了个风寒出来。”顾舟很想生气, 但顾念着她是个病人, 还是努力压制了语调,“怎么回事?”
妙元这才发现她头还是有些疼,鼻子也有些被堵住的感觉。
她垂下眸,伸手接过了那个药碗,却不太想回答顾舟的问题。
她昨夜经历的事, 让她想起从前跟顾舟的争辩,就觉得可笑。
妙元唇色苍白,慢慢地凑到药碗旁边, 将黑乎乎的药汁饮尽。
可就算她什么都不说,顾舟也大约能猜出来她为什么这样。
他顿了顿, 语气不太好地说:“我知道你皇兄的人这几日一直在彭泽县活动。但你一心想去找他, 我本来不打算再阻拦。”
那天两人闹得不愉快之后,他坐在妙元的房门外想了很多。
也就是在那天,他突然觉得, 强迫着让她留在身边, 就算两人成婚也没什么意思。
如果她一定要去找姜承鸿,他不会再阻拦了。
因此昨日, 他明知她被姜承鸿的人带走,也没有出兵追赶。
他只是让人远远地跟着,想看着她安全的抵达她最信任的皇兄身边。
“可你们是怎么回事?你与你皇兄见面,发生了什么?这还不足一夜,他就自己走了,把你留在这里。”
妙元刚把药喝完,整个嘴里都是苦的,又听见顾舟说这话,那折磨她一夜的苦闷之情又涌上来,让她气得把碗往旁边案几上一摔,红着眼道:“你不要再提这事了!”
顾舟一噎,面色古怪道:“你们吵架、决裂了?”
妙元心脏一个抽痛,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决裂当然没有,皇兄还指望她给他当细作呢。
可他根本就没有为她考虑,她又凭什么按照他的心意去做事呢?
她只觉得讽刺,原来她一直以为她和皇兄兄妹情深,现在看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妙元绷着嘴巴,赌气般道:“日后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他们爱怎么打仗怎么打仗,管他谁输谁赢,谁死谁活,不管最后坐拥天下的是她皇兄还是她三弟,反正都只是个傀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
——她都不想管了。
顾舟眉梢微挑,唇角扬起,轻柔地用拇指拭去她面上的泪痕:“不想管便不管吧,你随我回去,还像从前那般,每日安然享乐便可。”
妙元抿了抿唇角,心中还是难受。
但她想,原来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皇兄,待她还不如顾舟。
顾舟是没想过利用她的。
妙元侧了侧脸,将面颊贴在了顾舟的手掌心。
顾舟身体微僵,随即心间涌上不可抑制的狂喜。
她竟然主动做出如此依赖亲昵的姿态!
妙元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我们回去。”
顾舟按捺住激动,尽力平着声道:“……好。”
马车已经准备停当。
顾舟打横抱起妙元,连人带被将她裹在怀里。
出房门时,顾舟便看见被亲卫们五花大绑的慕漓,嘴里还被塞了一块布。
免得他发出声音惊动妙元。
顾舟步履稳健,神色显然比来时悠然许多。
看见慕漓,他不慌不忙地伸手拢住妙元的脊背,让她的脸更加朝向自己这边,越过慕漓走了出去。
妙元的视线便被牢牢固定在顾舟胸前的衣料上,什么都没看见。
好不容易上了马车,妙元终于从棉被中挣脱出来,探出一条手臂,抓握住顾舟的衣袖。
“热。”
顾舟把她的手臂塞回去:“就是要捂一捂出汗才好。”
妙元哼哼两声,因为发热,脸蛋也红扑扑的,不免有些撒娇的意味。
顾舟摸了摸她的额头,含笑道:“再忍一忍,等到天黑之前,我们就能回去,到时候就好了。”
妙元这才在马车中躺下。
到底是一夜未睡,又染了风寒,喝过药,这会儿她昏昏沉沉的,很快就睡着了。
——
顾舟把妙元带去了军队驻扎的营地。
原本,他正是要在今日离开彭泽县。
此地虽已收复,但离此不远的浔阳还在打仗,再往南数,本文由企鹅峮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又都是李少季的地盘。两军既然开战,不打得其中一方求饶退兵是不会罢休的。
朝廷赶来支援的二十万大军已到,顾舟手下的几个将军也都兵分几路,赶去各个州县支援。
顾舟坐镇大帐,一刻都不能松懈。
他刚把还在沉睡的妙元安置在营帐中,就有亲卫着急来禀。
“大将军,发现了一个行迹鬼祟的探子!”
顾舟眉目一凛,立时吩咐将人带进来。
可当他看见被五花大绑的来人时,不禁愣了一下,这不是被他绑起来收押的慕漓么?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
慕漓都被关起来了 ,这会儿被押过来的是慕潇。
顾舟弯唇冷笑,这俩兄弟,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令人心烦。
慕潇看见他,顿时眸光微闪,很快又恢复平静。
他是哥哥,比弟弟慕漓内敛得多,情绪不会外露。
顾舟站起身,慢吞吞走到慕潇身前,垂眸睨他:“从长安来的?”
慕潇不答话。
顾舟倒也不恼:“来找琼华长公主?”
慕潇还不说话,顾舟就当他是默认。
他眯了眯眼,笑道:“想不到长公主身边的幕僚也藏龙卧虎,你们兄弟俩,还有她身边的那些女卫……”
他早该想到的。
可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平乐大长公主——姜妙元的姑母姜如英,送给她的人。
去年长安兵变,许多宗室都被叛军杀害羞辱,公主中,始终平安没有受到伤害的不多,除了妙元,姜如英便是其一。
或许谢江、顾舟以及许多人都忽略了,这个名声最为狼藉的平乐大长公主,似乎有一些他们想象不到的能耐。
而荒唐的名声,成了最好的挡箭牌。
那么,在他离开的这些年,琼华长公主的那些风流事迹,又有哪些是真呢?
顾舟掀了掀唇角。
“你弟弟在我手里。”顾舟开口,语调是刻意压制过的低冷,“想让他活命,就张嘴说话。”
慕潇蓦然抬头,被绑起的手臂挣扎了一下,拳头死死握紧。
——
妙元醒来时,身上倒是没那么难受了,只是腹中空空。
她摸索着起身下地,环顾四周,发觉这环境很是陌生,竟像是在营帐内。
妙元怔了怔,刚打算出门看看,就见门帘一挑,顾舟大踏步走了进来。
“醒了?”
妙元一手摸住肚子,应了一声:“我饿了。”
顾舟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腕,两人一同往外走去,语气格外温和:“正是要叫你起来用膳,已经令人备好了。”
妙元哦一声,两人沉默着往前走,走过一段路,到得另一个营帐前,却见前面守着两个身穿黑衣的青年,妙元定睛一看,不是慕潇慕漓又是谁?
顾舟扫一眼二人,漫不经心道:“你这手下倒是好大的胆子,一个两个都跟到军营来了。”
妙元这才想起来她昏倒前都是跟慕漓在一块儿,依照顾舟的脾气,少不得又要发作,顿时让她紧张起来,眸光警惕看向顾舟。
“你……”
“参见殿下。”两人齐齐朝妙元行礼。
这倒是打断了妙元的话,她有些不自在地看了二人一眼,说句“免礼”,然后就被顾舟牵着手带进了营帐。
营帐内摆着一张桌案,上面是准备好的四菜一汤,还算丰盛,妙元早就饿得很了,当即也懒得再去想那么多事,径直在桌案旁落座,拿起筷子就开始享用。
顾舟在妙元对面撩袍落座,眉梢微扬,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妙元一开始还没觉得不对劲,直到她吃的差不多了,感觉顾舟的目光还是很奇怪地落在她身上,她才抬起了头。
妙元抿起唇角,颇有气势地瞪他:“你看什么?”
顾舟弯唇微笑:“我是在想,重逢后我们也相处了这么久,你还是有不少事在瞒着我、骗着我。”
妙元一时摸不准他什么意思,纠结地咬住了嘴唇。
顾舟指指帐外:“你真把他们当情郎?”
妙元手指一僵,她知道顾舟发现什么了。
或者说,早在她带着小侄儿离开长安时,她就已经装不下去了。
顾舟笑出了声:“你早让我知道这些该有多好。”
他也不用跟她置那么多气。
至于她担心的、害怕的……
“我又不会出卖你。”
顾舟身体向前倾斜,伸手抓握住了妙元垂放在桌案上的指尖。
他目视着她,眸色沉沉:“你应该知晓,除了你本身之外,我什么都不在乎。”
说出这句话之后,顾舟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他就是这样在意她,依然喜欢她,他纠缠她是因为他还想和她在一起,而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报复。
他早就应该这样对她说了,强撑着要面子有什么意思呢?
顾舟眸光灼热,几乎要把妙元烧穿。
她怔然抬眼,望向顾舟的面容,一时嘴唇又是轻抿,心中五味陈杂。
妙元脸色古怪:他身为谢江亲子,此次战役的行军大总管,说这种话真的合适吗?
但不可否认,她的确因为这话,心中起了一丝不小的波澜,那颗因皇兄之事而失望烦乱的心,也在此时得到了一丝宽慰。
“顾舟,”妙元别扭道,“我暂时相信你说的话。”
顾舟不满:“怎么是暂时?”
“那我又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妙元小声嘟囔,“就在昨天清晨,我还很相信我皇兄。”
顾舟愣了一下。
他以为她永远不会主动跟他说昨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妙元也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继续了。
她看着顾舟,低声道:“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我现在不想着离开了。”
顾舟心中一颤,眉目间很快就涌上压抑不住的喜色:“好。”
……
次日清晨,姜越泽、晴芳以及一众女卫也被带来了大营。
女卫们径直被带去妙元那里报道,姜越泽则被单独带到了顾舟面前。
顾舟走上前去,弯下腰与姜越泽平视。
相比于之前的怒目相对,顾舟现在看这小孩儿,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很顺眼。
他唇角微翘,伸手摸了摸姜越泽的脑袋。
“叫爹。”
第三十八章
顾舟查过了, 这么多年来,妙元身边除了慕氏兄弟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可疑”幕僚。
那这小孩儿只能是他的。
可姜越泽下一刻就打掉了他的手, 凶巴巴地瞪他。
顾舟也没在意, 只当是他与这孩子多年未见, 前段时间又闹得不太愉快,这才生分了。
他很有耐心地蹲下身,对姜越泽道:“日后你在这大营之中, 有任何事都可以来寻我。”
姜越泽不太理他。
顾舟笑了笑, 又拉过他的手, 塞给他一把做工精致的匕首。
“收着吧,见面礼。”
姜越泽狐疑看他。
事后,姜越泽见到妙元时,就忍不住踮起脚尖,在妙元耳边嘀咕:“我觉得那个大将军好奇怪。”
妙元:?
……
妙元也发现了, 顾舟近来不只是对她和颜悦色,对姜越泽也非常温和疼爱。
妙元的疑惑,在又一次看见顾舟哄着姜越泽“叫爹”时, 得到了答案。
妙元神色古怪,瞥眼看向顾舟:“你在瞎教什么?”
顾舟理直气壮:“不是你说的, 他是我的孩子?”
妙元:“……我何时说过这话。”
顾舟面上一怔, 转目望向妙元,数日来欢喜的心情在此刻被拽落谷底。
顾舟不确定道:“在安州时你说的——我为什么不怀疑他是我的孩子?”
妙元:“……”
妙元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 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那时她刚被顾舟找到, 顾舟直接就把泽儿当成了她与旁的男人的孩子,她一时气恼, 才故意说这种话反驳他。
妙元道:“我那是赌气说的话。”
顾舟:“……”
妙元一手揽过姜越泽,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也说过,他一点都不像你。”
顾舟眉目间所有的笑意都消失不见,他垂下眼,“哦”了一声。
“那是谁的?”
妙元下意识就想脱口而出,说这是她皇兄的。可话到嘴边,她又迟疑了一下。
妙元沉默的时间有点久。
顾舟感觉到不对,抬眼看她,语调又沉了几分:“谁的?”
妙元还是不吭声。
顾舟咬牙:“姜妙元——”
“反正也不是我的!”
妙元心中一急,慌张地说出来这么一句。
顾舟眼神变了。
他愣了愣,垂眸看看跟妙元明显有三分相像的小孩儿,再去瞧瞧妙元一脸慌乱的模样,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他是……”顾舟停顿片刻,语气疑惑,“太子的?”
虽然姜承鸿已经称帝,长安这边多称呼其为“伪帝”,但在妙元面前,顾舟还是习惯以“太子”称之。
到底是瞒不住了。
妙元脸上有些哭丧,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顾舟沉默一会儿。
怪不得她如此偷偷摸摸,还任由他误会这是她的孩子。
谢江诸人当然知道,姜承鸿有一个儿子。
但太子健在,论起皇位的正统性,当然轮不到皇孙。况且当初太子姜承鸿南下潜逃,是带着那么多属臣和妃妾一起走的,根本没人会想到他们竟然漏了皇孙。
——毕竟,也没有听说姜承鸿派人来找。
现在看来,只怕是当时,皇长孙就被琼华长公主藏到了长安,处境安然,自然不必派人来寻。
她瞒得还挺好。
顾舟这般想着,不由又望向妙元。
而姜越泽抱着妙元的胳膊,一脸警惕和害怕地看着顾舟。
顾舟心想:这小孩儿还真是养不熟,他这几天对他难道不好?
不过虽然不是他和妙元的孩子,令顾舟感到有些失落,但也是妙元嫡亲的小侄儿,他愿意爱屋及乌。
顾舟眉梢微挑,对姜越泽道:“那叫一声姑父,也不是不行。”
妙元:“……”
姜越泽:“……”
姜越泽对顾舟的印象很大一部分还停留在安州那次,当然不肯这么轻易就被收买。
而顾舟也只得空了两日,没哄得姜越泽倒戈,很快便投入了与李少季对阵的战场上。
顾舟亲自带了五万人马南下夺城,妙元一连十几日没有见到顾舟。
她和小侄儿与身边的卫士们,待在大营,每日的生活还算稳定。
倒是姜越泽,察觉到了不对。
“姑母,”姜越泽语气低落,“父王这么久都没有来接我们,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
若是放在以前,妙元会信心满满地安慰小侄儿,说不会。她也真切地相信,皇兄只是一时抽不开身,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带自己和小侄儿到他身边的。
可是现在,经历了那次和皇兄短暂的碰面,妙元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向小侄儿解释了。
继续违心地用谎言哄他吗?妙元做不到。
她和姜越泽一同站在营地不远处的一座矮丘上,怅然眺望远方。
夕阳西下,天边是漫无边际的云霞,橙红如火。
妙元想起这近在咫尺的战事,又想起顾舟,想起皇兄。
如果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迟早有一日,顾舟和皇兄,会在战场上相见的吧。
妙元原本是一心一意地希望皇兄赢。而哪怕她已经知道皇兄是一个虚伪凉薄的人,没有担当,连自己的妻儿、妹妹都管不了、不想管,她就真的想让皇兄输吗?
不是的。二十多年的兄妹情谊,从小一起长大的时光,都让妙元无法做到看着皇兄输。
若有朝一日,皇兄真的惨败,他出了什么事的话,妙元做不到无动于衷。
可平心而论,难道她就想让顾舟死于皇兄的刀下吗?
妙元闭上眼睛。
寒凉的晚风从耳边刮过,带起一阵发丝轻扬。
妙元心乱如麻,而原本完全倾斜于皇兄的天平,也在这几日,缓慢地转向了顾舟,在两人之间达成了一个平衡。
妙元不想再管这些事了,她好想去到一处深山之中,隐居避世,这样就不用思考这种令人头痛的问题。
可妙元又想起父皇。
父皇是那么的疼爱她,他所有的子女中,她得到的宠爱是最多的。若是父皇泉下有知,知道如今世道这般艰难,皇兄竟然也变成了这副模样,他该有多心痛啊。
父皇是不会容忍皇兄这样对她的。父皇一直盼着他们兄妹感情深厚,相互扶持。希望姜承鸿这个兄长,可以照顾她、袒护她一辈子。
但父皇不在了,皇兄终究成为不了父皇心中那个可以接替他爱护女儿的人。
妙元静立良久,久到姜越泽已经忘了自己刚刚问的问题,妙元才伸出手,放在了姜越泽的肩膀上。
“如今世事不同往常。泽儿,”妙元道,“你无需再想你父王还要不要你,姑母会护着你就够了。”
她也一样。
她不会再妄想寻求皇兄的庇护,世上唯一一个无条件护着她的父皇不在了,她只剩自己。
——
一晃又是两日过去。
妙元还在睡梦中,听到营帐外一阵骚乱,回荡着说话声、叫喊声、人来人往的跑动声。
妙元原本还迷迷糊糊,直到听见有人唤了一句:“大将军回来了!”
她才猛地一个激灵,从榻上坐了起来。
妙元喘了几口气,随即意识到什么,立时下榻穿鞋,随便披了一件毛绒披风,就跑出了营帐。
只见不远处的主将大营之内,燃起了通明的烛火。
而一个郎中模样的人,提着药箱慌慌张张跑过来,营帐前人来人往,有些杂乱。
妙元提起裙摆跑去,拽住了她最为眼熟的武卫钱长生。
“这是怎么了?大将军呢?”
钱长生被她拽的一个踉跄,回头看是妙元,当即也没有隐瞒道:“大将军率军追击时,遇到埋伏,被伤着后背了,不过应是没有性命之忧……”
钱长生话没说完,妙元松开他,直接朝营帐跑了过去。
第三十九章
有兵士拦住妙元, 很快,从营帐内又走出来一个将军,约莫是顾舟的亲信, 朝那些兵士示意让妙元进去。
妙元这才得以入内。
入门处架着一扇屏风, 顾舟趴在屏风后的矮榻上, 上身的衣物都被褪了一半,凌乱地堆在另一侧。
一侧的郎中已经打开了药箱,正在两个卫士的帮助下为顾舟上药包扎。
妙元走上前去。
她看到顾舟的后背肩胛骨处, 斜向上有一道长约三寸的刀口, 幽深漆黑, 犹自往外淌落着鲜血。
而顾舟面朝里侧昏睡,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方才那让妙元进来的将军站在一侧,对妙元道:“大将军只是皮肉之伤,太过疲累,暂时昏睡过去, 并无性命之虞。殿下可以放心。”
妙元看着他。
将军拱手向妙元行礼:“臣张怀志,为此次行军的前军总管。”
妙元:“嗯。”
张怀志退到旁侧。
妙元目光很快移开,紧盯着顾舟的伤处, 一步一挪来到榻边,轻轻在榻尾处坐下, 仿佛就怕惊醒他一般。
“怎么伤的?”妙元问。
“这……”张怀志迟疑了一下, 苦笑道,“战场上刀剑无眼……”
“张怀志。”
还趴在榻上的顾舟突然出声,嗓音低沉, 止住了他的话头:“你出去吧。”
张怀志愣了愣, 转过身朝顾舟行礼,应道:“是。”
而后退了出去。
妙元看向顾舟:“你醒了?”
顾舟眉头紧皱, 难耐地侧过脸,朝向妙元的方向。
这一番动作又带动脊背上的伤处,顾舟轻轻喘气,询问妙元:“你怎么过来了?是他们把你吵醒了?”
“你回军营这种大事,想不醒都难。”
不知为何,看到顾舟现在清醒过来跟她说话,她心中竟是松了口气。
妙元看着郎中动作,有卫士站在床头弯腰,想要扶顾舟起来,方便郎中包扎,却笨手笨脚,扯动伤处。妙元看得心急,索性直接上前,将那卫士赶去了一旁。
她扶着顾舟起身,让他斜靠在自己的身体上。
顾舟下巴抵着妙元的肩膀,目光微挑,落在妙元面上,竟是笑了一笑:“你如今对我这般好,竟让我觉得像是在梦中一般。”
营帐中,郎中和几个卫士都还在,妙元没想到他这般直白与她说话,顿时面上一臊,冷了脸道:“我是有话问你,见不得他们这么磨蹭。”
郎中闻言更是胆战心惊,加速手上动作,很快就为顾舟包扎好了。
众人纷纷低首。郎中站起来后退几步,提着药箱惶恐道:“大将军,伤口已经处理好了。”
顾舟“嗯”了一声:“退下吧。”
转瞬间,营帐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安安静静的一片。
妙元重新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怎么伤的?”
“拿下都昌县之后,那里的守军逃出城外,我追过去,被他们耍阴招埋伏了一下。”顾舟语气很是平淡。
妙元又问:“那后面呢?你们赢了吗?”
“当然。”顾舟眉目微扬,“就凭那点伎俩也想算计我,奈何他们手下那些兵都是草包,根本就敌不过河东军。”
妙元便想起来,之前在彭泽县时听说的,李少季强征平民为兵的事。
她顿了顿:“都昌县跟你对上的将军是谁?”
顾舟报了一个名字,接着道:“此人已是李少季麾下比较得力的将领了,可惜还是被我抓住,就关押在后面的营帐里。”
他语气轻快,又隐隐有些向妙元炫耀的意思。
受伤不过是家常便饭,重要的是,他赢了!
可妙元明显没感知到这一点。
她又问了这次作战时的一些细节,顾舟一一回答了她。
说了一会儿话,顾舟再次疲惫起来,他闭了闭眼,调整了一下舒服的姿势,将整个身体都倒在了妙元的腿上。
妙元情不自禁伸手,抚住他用金冠牢牢竖起的发髻。
“妙元。”顾舟声音又轻又懒,“我饿了。”
妙元道:“你起来,我喊人给你送吃的。”
顾舟并不照做。
他有些贪恋妙元的怀抱,他用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侧躺在妙元的腿上,面朝着她。
顾舟道:“我脱下来的那件袍子里还有一小块干饼,你拿出来。”
妙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不懂,既然已经回到了大营,他不享用那些做的热腾腾的饭菜,反而要这个干饼做什么。
但妙元还是照做了。
顾舟的外袍就在妙元手边放着,她伸手往衣袋里探了探,很轻易就摸出来一小块又干又硬的饼。
顾舟道:“吃两口就行了。”
妙元:“……”
妙元看着顾舟,静默一会儿,神色古怪道:“难不成你要我喂你?”
顾舟抬了抬眼,却没说话,一脸“你说呢”的表情。
妙元:“……”
看在顾舟又受伤的份上,妙元不想跟他计较这些。
但她想起战事,心里还是有些说不清的烦乱。
妙元撕开干饼,一点一点地喂给顾舟,眼神却在营帐中四处逡巡,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直到顾舟张口,咬住了她的手指。
妙元指尖一颤,下意识低头望去:“你……”
顾舟蹙眉:“你在想什么?”
妙元动了动唇,她迟疑片刻:“我皇兄如今在哪个县?”
“前两日得到的消息,大约是武宁县。”
妙元又沉默了。
顾舟这次跟着她沉默,两人对望片刻,顾舟道:“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妙元便艰难开口:“……就不能不打吗?”
她知道这个问题问出来显得很蠢,但她又真切地希望能够止战,回到以前那样天下承平的生活。
可……
顾舟道:“妙元,这次的战事,的确是你皇兄先挑起的。”——
妙元和顾舟一同歇在了营帐内。因为顾舟伤着,倒是没有将领一大早地来打扰他养伤,妙元便也跟着睡了许久,直至天光大亮。
休息一夜,顾舟身体状态恢复了许多。
他自去与其他将领议事,妙元便出了营帐,像往常一般,漫无目的地在营地内闲逛。
临近午时,慕漓寻到她,低下头,快步朝妙元走了过来。
妙元在原地站定:“何事?”
慕漓靠近妙元,压低声音道:“陛下派人送消息来了,殿下可要一见?”
妙元眉头轻皱:“在哪儿?”
慕漓观察了一下四周,转过身去,带妙元走了一段路,拐入一个偏僻的营房后面。
一个满脸麻子,长得黑不溜秋,士兵模样的人低头过来。
他弯腰向妙元行礼,递给了妙元一个瓷瓶。
“殿下,谢思元受伤了,正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第四十章
妙元端着药碗走入营帐。
养了两日之后, 顾舟基本已经恢复了日常的作息,没有再让伤势影响公务。
妙元将药碗放在顾舟手边的桌案上,站在他身侧看了一会儿。
桌案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奏报, 有从长安发过来的, 有从最前线送来的, 还有手下将兵审问那些俘虏、细作的口供,最终都呈送到顾舟手中,由他过目。
这些东西, 自从上次妙元见完皇兄之后回来, 顾舟就再没有避讳过她。
也就是因此, 妙元大略知道了如今两军对战的情势,也知道皇兄那一边节节败退,已经失掉了几座城池。
甚至……她还知道顾舟下一步的计划。
如果她依照皇兄所言行事,她是可以把这些都告诉皇兄的。
但妙元想,顾舟抓了这么多细作、探子, 难道会不清楚,皇兄一直在派人与她暗中接触吗?
只是保险起见,与她接触的人并没有参与旁事, 这才在大营中这么多双眼睛的监视中得以存留。
可顾舟真的会不知道吗?
妙元觉得他是清楚的。
妙元一时摸不清楚顾舟在想什么。她恍神的时间有些久,久到顾舟已经自己喝完了药, 侧过脸抬头看她。
妙元眸光下垂时, 就正好与顾舟的相撞,让她面上骤然慌乱片刻,匆匆移开了视线。
顾舟眉目不动, 淡淡道:“坐得有些久了, 出去走走?”
妙元愣了愣,干巴巴应道:“……好啊。”
顾舟站起身, 自然而然地握住妙元的手指,抬步朝营帐外走去。
主帅大营处于整个营地最中心的位置,而往西一直走,就能看到许多普通士兵所住的营帐,他们有的在小范围的操练,有的在生火做饭、搬运东西。
妙元跟着顾舟一路走来,看到营地中来来往往,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却还有些从前线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员,正在被随军的郎中治理伤处。
“谁都不想打仗。”顾舟牵着妙元的手,目视前方,语气异常平静,“但天下局势纷乱,战事已起,只能以战去战。”
妙元没想到顾舟会突然与她说这个,她怔了片刻,“嗯”一声:“我知道。”
如今的局面,是从妙元的曾祖父辈起就埋下的祸患。本文由企鹅峮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为了抵御外敌,朝廷将权势下放藩镇,初时还颇有成效,可随着各地节度使的权势越来越大,朝廷便再也控制不住他们了。
到了妙元父皇这一辈时,倒是也想过各种措施改善这一局面,但兴许是让这些人察觉到了苗头,卢龙节度使直接撂挑子不干,举兵造反了。
这之后,便是河东节度使谢江借机入京,以勤王之名占领了长安,太子姜承鸿南逃投奔李少季,李少季又以前太子正统之名发动战乱……
以战止战,又还要多久呢?
妙元轻轻地唤了一声:“顾舟。”
顾舟转目看她。
“如果你们赢了,天下权势,尽归于你们之手。”妙元说得很慢,“之后……你们要如何呢?”
妙元不禁想,到那时,这所谓的姜氏之江山,还能保得住吗?
在妙元无忧无虑的前十几年里,她从未想过,她的人生,会面临这样的剧变。
她更从未想过,她或许也要看着这山河剧变。
曾经她以为皇兄会是能挽救这一切的明主,但现在,她的希望也破碎了。
顾舟换了称呼:“殿下想要臣如何?”
妙元道:“这已不是我能决定的。”
莫说到那时,便是如今,皇室衰微,都已经使唤不动谢江这种朝臣了。
顾舟停住了脚步,却是转过身,面对了妙元。
“当今陛下刚满十岁。”说的是长安城皇宫里坐着的那位妙元的三弟。
顾舟目视妙元,慢声道:“顺利的话,等陛下亲政之前,这天下就能太平了。”
妙元手指轻颤:“你们会还政于我三弟?”
顾舟不置可否。
妙元并不相信:“你那父亲,怎么可能会甘愿!”
“如今朝中大部分兵力握在我的手中,”顾舟神色平淡,语气却笃定,“我会让他甘愿。”
妙元浑身一震。
“但有前提,”顾舟顿了顿,续道,“你三弟,不能和你皇兄一样。”
妙元心惊肉跳。
但她下意识反驳道:“不会的!”
他们姜氏这一辈,出一个皇兄那般的虚伪之人就够了,怎么可能连着两个都是呢?
三皇弟,的确也是父皇仅剩下的继承人了。
妙元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缩,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吐出,道:“你发誓。”
顾舟目露疑惑。
妙元抬头看他,语气坚定,一字一句:“你发誓,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做有损于姜氏江山的事。”
顾舟静默片刻。
“我发誓。”
——
营帐内一片漆黑。
风雨停歇,妙元安睡在床榻最里侧,顾舟却坐起身,不太舒服地动了动后背。
那道伤处又有些裂开,但他不太在意。
今夜无月,天幕黑得可怕,只偶尔有巡逻的士兵从帐外举着火把走过,才渗进来几分光亮。
顾舟便坐在榻边,目光望向地面,在微光映照下,看见了一个小巧莹白的瓷瓶。
这是从妙元衣服里掉出来的,那会儿两人情意正浓,妙元没有察觉。
地上也铺了厚厚的羊毛毯子,这才没有发出声响。
此时顾舟盯着那瓶子看了会儿,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这大约就是姜承鸿派人给她的药吧。
顾舟想起身边亲卫给自己禀报过的事,心中淡淡一哂。
妙元这位皇兄,为人不怎么样,派来的探子也是蠢笨至极。药瓶早在他呈给妙元之前就被调换过,现如今里面装着的只是一些用鸡蛋壳磨成的粉末罢了,无毒无害。
而原先的药,顾舟也让郎中看过,确认了是一种剧毒。
他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姜承鸿选择将妙元留下。
也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妙元现在对皇兄的态度会转变得这么快。
姜承鸿如意算盘打得太过明显,令一直相信亲近他的妹妹也疏远了。顾舟有些想笑,真不知这位前太子,是太过自负,还是愚蠢?
手中的药瓶被顾舟握得温热,他屈指摩挲了一会儿,转过头去,视线落在沉睡中的妙元面上。
之后,他轻轻地伸手,将药瓶放回了妙元脱下来的外袍之内——
次日一早,顾舟出大帐与其他将军议事,回来时并未见到妙元。
倒是有从长安来的密信,呈递到顾舟手中。
顾舟打开大致扫过一遍,抬起目光,语气疑惑:“伪帝派人去长安城永兴坊内的那座公主府找东西?”
来人低着头道:“都已经被抓住了,但是不肯交代是在找什么。属下几人也查探过,什么都没发现。”
顾舟蹙了蹙眉,能让姜承鸿冒着探子被发现的危险,这么急着翻找的,难道就是那所谓的先帝留给琼华长公主的遗诏?
顾舟思绪只飘忽了一瞬,他就暂时略过这件事,转而问起另一件:“这云安郡主……”
“云安郡主私下与伪帝联络,透露不少情报,还是郡马爷袁迁袁大人揭发的!好在发现的及时,这会儿人已经捉起来了。”
顾舟语调沉了几分:“关在哪儿?”
来人道:“关在大理寺狱了。”
顾舟心头微松。大理寺那边,倒也是他的人。
细作与否暂且不论,岳秀婵这个与妙元同母异父的姐姐,若是出了什么事,顾舟还真不好交代。
“传令回去,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怠慢。”顾舟忖了忖,道,“等我回去再说。”
来人垂首应声:“是!”
等人走后,顾舟伸手按了按眉心。
他在想刚刚说的这两件事,可还没等梳理明白,被他派去跟在伪帝细作身边的亲卫又来求见。
“大将军!”亲卫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长公主、长公主殿下给了那人一封信,说是要送到伪帝手中……可要派人拦住?”
顾舟沉吟:“信?”
亲卫重重点头:“再不拦怕是要来不及了,若是伪帝那边知晓了我们的兵力分布、营帐位置……后果将不堪设想。”
顾舟颔首应允:“拦下来看看。”
吩咐完之后,顾舟正打算走出大帐,却见门帘一挑,妙元手中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顾舟不动声色地坐回了椅子上。
妙元将碗放在桌案上,目视顾舟,直截了当道:“我给皇兄写了一封信。”
顾舟:“什么信?”
“劝降信。”妙元道,“我告诉皇兄,如果他十日之内还不投降,我就会公布遗诏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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