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又是遗诏。
顾舟实在想象不出, 那遗诏上到底写了什么样的内容,能让妙元如此笃定,只要她以遗诏为威胁, 姜承鸿就一定会听她的话投降。
哪怕是事关当年废立太子, 他们也早已命手下文人写了不知多少篇责斥姜承鸿不配为大衍天子的檄文。骂战持续数轮, 顾舟不觉得姜承鸿还会在乎什么有关他德行的名声。
只要先帝最后没有真的废太子,斥责都只是不痛不痒。
而顾舟也想不通,依照妙元与她皇兄在过去二十多年那般亲密的关系, 先帝为什么会将一份似乎有损于姜承鸿的遗诏交给妙元。
顾舟疑问重重, 但妙元显然并不会现在就为他解惑。
如果姜承鸿愿意投降, 妙元会把遗诏内容永远都烂在肚子里。
妙元望着顾舟,重复了一遍:“那是劝降信,我必须送到皇兄手中。只要他肯投降,你们就不要再打仗了,好么?”
顾舟问:“万一他不降呢?”
“不会的。”妙元动了动唇, “如果他真的还不肯降,我真的会公布遗诏内容……”
妙元说到这里,心尖陡然漫上来一股酸楚。
她真的想象不到, 有朝一日,她和皇兄之间的关系, 也会演变到如此地步。
劝降信一旦落到皇兄手中, 他们兄妹的感情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皇兄会怪她、恨她的吧。
可妙元顾不了那么多了。
“顾舟。”妙元声音有些哽咽,“你答应过我的, 会保住我皇兄的性命。如果我皇兄因此丧命, 我不会放过你。”
顾舟眉目微动,他站起身, 一步步走到妙元身前,轻轻地握住了妙元的指尖。
顾舟沉声道:“答应你的事,我都记得,放心。”
——
姜承鸿派来的探子还是被抓了起来,要送出去的信也被收缴,呈送到主帅大营。
顾舟打开信封,查看信的内容时,妙元就坐在一旁。
事关机密,送出营地外的东西都需要经过严格的检查,这是必经的流程。
妙元等顾舟把信看完。
顾舟道:“若要劝降,可遣使节去洪州求见,送一份朝廷文书。”
这自然是最符合惯例的做法。
可妙元不想。
她轻轻道:“皇兄尚且受制于人,如此大张旗鼓,恐怕适得其反。就当我只是向皇兄送了一封再平常不过的家书吧。”
顾舟颔首:“也可。”
营帐内,被押着跪在中央的探子瑟瑟发抖,听见琼华长公主和大将军之间你来我往交谈的这几句,脸色变得煞白。
原来琼华长公主早就倒戈,倾向谢氏了!
他心中震动,却不敢在面上表现出一丝一毫,直到一抹浅青色的裙摆出现在视线里,他听到琼华长公主开了口。
“你叫什么?”妙元问道。
探子一身冷汗:“回长公主话,小的陈忠。”
“陈忠。”妙元轻声念叨了一句,点点头,“你是继续把这封信送回去带给皇兄,还是投降,留在此地?”
陈忠一脸苦色,这封信送回去可想而知会面临他们的陛下怎样的怒火,他哪个都不想选。
但妙元只停顿片刻,就替他做出了选择:“你还是回去见皇兄吧。也替我告诉他,我始终念着他是我的好兄长,即使不做皇帝,他也永远是我哥哥。”
妙元神色有些怅然,转头对顾舟道:“放他走吧。”
顾舟抬了抬手。
那始终压制着陈忠的武卫便松开了手。陈忠呆愣片刻,左右看看,见果真都不控制着他了,连忙拿起面前的信封,往怀里一揣,连滚带爬地出了营帐。
——
劝降信送出去之后,朝廷军对李少季一方的攻势有所减缓。
许多人都在等着他们的反应,如果愿意投降,接下来就是谈判、协约,也就不用再打仗,不用再死人了。
妙元同样有些焦灼地在等待,她心神不宁,以至于都有些吃不下饭,反而是顾舟来安慰她。
——能投降最好,不投降的话,无非也就是继续打下去。
但如今的形势,李少季败势已现,投降还能保留一线生机,继续抵抗的话,兴许连命都保不住。
顾舟觉得姜承鸿与李少季选择投降的概率还大一些。
等到信送出去的第九日,距离妙元在信中说的十日之期只差一日时,南地终于传来了消息。
姜承鸿愿意投降!
消息一传过来,营地中的将士们都兴奋了起来。
就连妙元,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不想再看到有士兵或百姓伤亡了。
可与伪帝送来的官方文书一起的,还有一封写给顾舟、妙元亲启的信。
信上提了一个要求:投降可以,但要朝廷军这方派琼华长公主为使节,亲自去两军交战处谈判,商讨投降事宜。
令一国长公主为使,这种事只在大衍立国之初,那位曾经以军功获封亲王的定国公主身上出现过。
后来的公主,即使是弄权乱政最厉害的,也只风光了几年,能插手重臣任免罢了。而近数十年这些只顾享乐的公主,更是连参与政事都做不到,更何况作为使节去代表朝廷谈判。
伪帝一方的这个要求,看起来荒唐,但又因定国公主这位可以称得上是开国元勋的先例在,细说起来,倒也不算是完全无理。
营帐之内,顾舟与妙元隔着案几对坐,上面摆放的正是姜承鸿亲笔写来的信。
妙元低头,喃喃道:“皇兄一定是生我的气了,所以要让我去与他见面,肯定是要问我为何会这么做……”
顾舟蹙眉:“姜妙元,你都知道你皇兄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怎么还把他想的这么简单?”
妙元抿住嘴唇:“不然要怎么想呢?”
顾舟没说话,他直接把信收了起来,放到一边的烛火上烧毁。
“你不能去。”顾舟道。
妙元:“可是皇兄……”
“事到如今,你还觉得你皇兄不会伤害你吗?”顾舟心中升起无尽的气恼,“其实你知道,你也会怀疑,但你只是不愿意往最坏的可能去想。”
妙元闭上了眼:“你的意思是,皇兄要我亲自去与他谈判,是为了杀我。”
顾舟道:“你手中握有遗诏,虽然我不知道内容是什么,但他如此忌惮,必不会任由你握着这样一个大杀器,随时都能威胁他。”
妙元沉默不语。
顾舟眼眸微眯:“他若不诚心投降,那就继续打下去。”
“可皇兄他们已经提出了条件,我如果畏首畏尾不答应,岂不是着了他们的道,显得我们没有议和的诚意。”
“妙元,”顾舟道,“你要知道,现在我们才是掌握主动权的一方。”
“但是我想去。”妙元望向顾舟,因为心中已经做出了选择,眼神显得坚定无比,“我不想再让你们打仗。而两军谈判,自然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既然主动权在我们这边,那我要求多带几个将军随行保护,他们也不敢不答应。更何况,谈判时对使节动手,是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顾舟眉心微蹙:“你真的不怕?”
妙元停顿片刻:“……怕。”
怕死,也怕真如顾舟所说,皇兄因为遗诏会想要伤害她。
但她想顾舟说的也对,皇兄都能让她冒着生命危险刺杀顾舟了,早就不在乎她的死活了。
“可我没有选择了,我是公主,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妙元声音低了下去,“父皇护不了我了,我也不能一直做缩头乌龟,什么都不敢面对。”
顾舟的手穿过桌案,握住了妙元的手。
“好。”他道,“那我亲自带兵护送你。”
——
六日之后。
都昌县南七十里处,两军交汇地,临时搭建的营帐,作为两方谈判的地点。
寒风萧瑟,枯草连绵。
妙元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在武卫们的护送下走入营帐。
营帐内已经坐满了李少季一方的人,但不论是皇兄姜承鸿,还是实际上的掌权人李少季,都没有出现。
坐在一侧席案之后的,是李少季最为器重的长子李正然。
他们看不上妙元这个长公主,派李正然前来谈判,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
妙元没有过多纠结,昂首挺胸、神态大方地走到席位后就坐。
随行的除了武卫,还有几个书令官与之前就跟妙元见过的前军总管张怀志。
朝廷军这边的要求早在之前就已经商议过好多次,拟成条陈,妙元只是负责把它传达给李正然。
而李正然一方,自然也有自己的要求。
双方各自有一个不可逾越的底线,交谈之间便你来我往,权衡着条件,也是一种心理上的博弈。
但还是不太愉快的。
朝廷一方的要求是,伪帝姜承鸿与李少季必须称臣,归顺长安。
而李少季想的是,江西军愿意退兵百里,双方以修河为界,划分南北,分而治之。
在李少季诸人眼中,他们已经做了极大的退让。
会谈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依然没有谈拢。
妙元出了营帐,走到不远处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放风。
她隐隐觉得不对,李少季提出的这种条件,根本就不像是诚心求和。如顾舟所言,现在的形势,朝廷军完全可以继续攻打下去,李少季根本没有筹码来跟他们谈判,说什么划河而治。
妙元只在高台上站了一会儿,身后就响起熟悉的声线。
“妙元。”
是皇兄。
妙元想,皇兄终于来见她了。
她转过身,脸上的神色没什么意外,目光轻盈盈地落在了姜承鸿身上。
姜承鸿注视着她,眸色晦暗几分。
他问:“为什么背叛我?”
高台上风有些大,妙元原本站在栏杆边上,当下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姜承鸿身前。
“皇兄。”妙元这一声唤得情真意切,眸中波光盈盈,充斥着一种难言又纠结的情感,“我不想再看到你们打仗了。”
“所以你就背叛我,选择了谢思元?”姜承鸿牙关紧咬,握紧了拳头,“我们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你背叛我,是觉得长安城里坐着的那位三皇弟会护着你,还是觉得谢思元会护着你?”
“都没有。”
妙元脸上露出了似哭似笑的表情。
“但我知道,皇兄是不会护着我了。”
姜承鸿一怔。
“你的心中,只有皇位,只有遗诏。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关心。
“你不知道泽儿有多想你,但是你连他都不要。
“皇兄……或许我该单纯的叫你一声兄长,当年父皇发现你并非亲生,那时他就想废了你的。
“可是因为我,父皇怕他驾崩之后,我会受欺负,才放弃了废太子的念头。
“他以为你我一母同胞,感情深厚……你就不会伤害我。但父皇错了。”
妙元的面上落下了眼泪,很快又被这萧瑟的寒风吹干,面颊生疼。
“你不仅并非姜氏血脉,你在德行上也不配做一个皇帝。你护不住我,护不住妻儿,更无能振兴江山……”
妙元失望至极,却也再说不出别的指责的话。
她收敛了面上泪意,摇头道:“皇兄,你投降吧,我不会让你死,更不会公布遗诏内容,将来你还可以带着嫂嫂,去封地做一个闲王。”
姜承鸿死死地盯着她,双眸染上赤红。
妙元在这样的眼神里,生出了一丝害怕的情绪。他看起来已是暴怒,就好像随时都会出手杀死她。
倏地,姜承鸿笑了:“遗诏?区区一个遗诏,你真以为真能威胁我?那遗诏上只说让我将来过继你的孩子继位,可有说我的身世?谁会相信,父皇会立一个并非他亲生的儿子为太子呢?”
第四十二章
姜承鸿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番话, 神情狰狞,仿佛下一刻就会暴起。
妙元被他骇地后退,心中对皇兄的失望, 却又更深了一层。
遗诏的确没有提及皇兄的身世, 但平白无故, 父皇怎么会想要让皇兄过继她的孩子作为继承人呢?
只要遗诏的内容公布出去,有心之人一定会对皇兄的身世生出猜疑。
毕竟他们的母后当年是以二嫁之身入宫这件事,在全天下都不是什么秘密。
而姜承鸿, 出生于母后入宫的八个月后。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 妙元从未想过公布遗诏。
她想, 她跟皇兄的感情这么深厚,只要皇兄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有没有姜氏血脉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都是父皇一手养大的儿女,父皇待皇兄视如己出,血缘实在是最不紧要的事。
原本, 妙元会把遗诏内容永远地烂在肚子里。
但从什么时候起,皇兄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饱读圣贤诗书, 温文尔雅的好兄长了呢?
是从六年前皇兄的身世被父皇所知,他们兄妹同时有一段时间受到父皇的冷落开始吗?
可父皇只是乍然发现皇兄并非亲生, 一时难以接受而已。
后来父皇想通了之后, 不是很快就恢复以前的模样,对他们越发疼爱了吗?
可姜承鸿不会这么想。
他上前逼近,蓦然抓住了妙元的手腕, 语调阴鸷诡异:“父皇一直都最疼爱你, 什么都纵着你,就连后来放弃废掉我, 也是为了你……即使这样,他还要给你留一道遗诏,让你的孩子继承江山。我并非姜氏血脉,可你一个公主,难道你的孩子就属于姜氏了吗?好妹妹,你不知道,皇兄究竟有多嫉妒你。”
妙元面露惊恐:“皇兄……”
“你早就背叛我了吧,如若不然,为什么骗我,告诉我一个虚假的遗诏下落,让我的人白跑一趟,还被谢思元捉住?”姜承鸿低头,靠近妙元耳边,幽幽道,“谢思元许了你什么好处?你难道不知,他们谢家也要窃取江山吗?等到将来谢思元做了皇帝,你这个亡国公主,难道还要做新朝的皇后?姜妙元,你才是在叛国,无德公主,愚笨至极。”
妙元被姜承鸿这番话气得颤抖起来,她语调哆嗦:“我才不会做什么新朝皇后!”
姜承鸿弯唇轻笑,极为轻蔑:“也对,到时你对他还能有什么利用价值?他肯纳你入宫为妃,你就要谢天谢地了。”
“……姜承鸿!”妙元大怒至极,她抬手想要打他,整个人却被姜承鸿拽着来到了栏杆边上。
妙元顿时愣住,浑身冷汗都冒了出来。
姜承鸿一手拽住她的胳膊,另一手扣住她的后背,让她往下看。
这高台虽是临时搭建,但是用作瞭望之用,高约二丈有余,若是摔下去,恐怕不死也残。倘若再由人为控制着头朝下跌落,就能当场毙命。
“妙元,你别怪皇兄心狠。”
寒风骤然狂乱地刮了起来,在两人耳边呼呼作响。
姜承鸿声音很轻,飘散在寒风中。
“谁让你背叛我,用一个早就该被销毁的遗诏威胁我。妙元,如果你死了,皇兄就不怕你威胁我了。”
妙元双腿发软,浑身抖得厉害,却在此时呜咽一声,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最不愿意想的,最不愿意相信的事,还是出现了。
为了皇位,皇兄可以不择手段,还可以亲手杀了她。
曾经过往的一切情分都成了笑话,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二十多年的兄妹感情,都抵不过他心中扭曲的欲望。
妙元视线模糊,泪眼朦胧,即使死亡的威胁就近在咫尺,她也好像整个人都呆滞了一般,连反抗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了。
“姜承鸿。”
顾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两人齐齐一僵,下一刻,姜承鸿就扣着妙元的脖子转过了身,目光中掠过阴狠,愤然射向顾舟。
可他的视线,在触碰到顾舟手中高举的那道明黄卷轴上时,愣住了。
顾舟道:“你要的遗诏在这里。”
姜承鸿呆了片刻,转头看看妙元,勃然大怒:“你不是说,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遗诏的下落?!”
妙元没有说话。
她此时头昏脑涨,整个人都无力了,身体软绵绵的,若不是被姜承鸿挟持着,她可能连站都站不住。
顾舟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对姜承鸿道:“知道你靠不住,我们又怎么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他话音落下,不想再与姜承鸿多说。
顾舟目光掠过妙元,眸中现出几分晦暗:“松开她,遗诏给你。如若不然,我现在就把遗诏内容公布出去。”
姜承鸿瞳孔一缩,面上明显露出迟疑。
而顾舟的身后,在此时也出现了几名武卫,手持长刀,将此处包围了起来。
再去看更外面,是姜承鸿此行带来的护卫,已经全部被顾舟的人拿下。
顾舟看着妙元:“这就是你信任的好皇兄。”
妙元说不出话。
顾舟道:“你倒是一番好心,千方百计让我留住他的性命,可他却在做什么?莫说你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便是两军谈判,也没有这样要谋害使节的。他实在是辜负了你一番好意。”
姜承鸿脸色难看:“我们兄妹之间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
他听顾舟说话就觉得刺耳,所谓辜负好意,就是劝他投降吗?
顾舟却并不理会姜承鸿。他一直看着妙元:“事到如今,你还是狠不下心吗?”
妙元缓缓抬眼,视线与顾舟的对视了一瞬。
顾舟又对姜承鸿道:“我数到十,遗诏给你,你松开她。”
姜承鸿咬牙,这种被逼迫的滋味并不好受。
可是顾舟并没有再给他思考的时间,语调漠然地开了口。
“一。”
“二。”
“三。”
……
“十。”
顾舟话落的一瞬间,手中明黄卷轴掷出,而姜承鸿下意识伸手去接,另一手对妙元的钳制就松开几分。
就在这时,妙元手臂一扬,袖中寒芒乍现,一柄短刀就这样插进了姜承鸿的肩膀。
下一瞬,妙元被暴怒的姜承鸿甩开,整个人被飞奔过来的顾舟接到了怀里。
姜承鸿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明黄卷轴,只打开看了一眼,就面目扭曲地抬头:“你敢骗我——”
话音未落,就被手持长刀的武卫们一拥而上,围在了中间。
顾舟环抱妙元,语气凉薄:“对付你这种小人,用什么君子手段?”
两军来此协谈,李正然也带了不少士兵护卫,高台上动静太大,早就将两方的将士都吸引了过来,此时高台下密密麻麻全是士兵,纷纷手握兵器,在两边对峙。
台下剑拔弩张,台上的气氛当然也不轻松。
顾舟话音落下,就揽住妙元往台下走。武卫们气势凛凛在前开道,走到平地上时,李正然迎了上来,表情有些不自然道:“这是……”
顾舟嘲讽道:“今天的协谈就到这里吧。”
他现在只想带着妙元回去。
姜承鸿还被顾舟手下的士兵挟持着,他带着妙元要走,李正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前一后上马,带着武卫们绝尘而去。
等身影都消失后,那些控制着姜承鸿的士兵才把他放开。
姜承鸿一个踉跄,往前跌了一步,他面色苍白,肩膀上还在往外渗血,发髻也有些凌乱。曾经身为太子与现在作为“皇帝”的尊严消失得无影无踪,狼狈至极。
而十里之外,妙元与顾舟共乘一骑,周遭寒风刺骨,她整个人都缩在了顾舟宽大的披风里。
第四十三章
妙元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感觉到顾舟勒停了马,耳边响起营地上熟悉的操练声时,妙元才慢吞吞地, 从披风里露了一个脑袋出来。
他们回来了。
顾舟先下马, 而后转身去扶妙元。
妙元把手交给顾舟, 被他半是抱半是扶地带下了来。
双脚触到平面上,又是一阵虚浮。
妙元恍了恍神,才被顾舟牵着手, 两人一前一后往营帐走去。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靠近, 他们看见琼华长公主与大将军手牵着手走在一起, 都识趣地避开了。
等到踏入营帐之后,顾舟才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妙元。
她低着头,原本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在刚刚的一路奔波之下, 显得有些凌乱。
顾舟喉结微滚,他有心想问问她和姜承鸿之间究竟说了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止住。
他沉默半晌, 走到一旁的桌案前,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 回身递给妙元。
妙元双手接过, 凑到唇边,小口抿了抿。
冬日天寒,她的唇在外面都刮得有些裂了, 颜色苍白, 干巴巴的。这会儿才在茶水的滋润下,呈现出几分血色。
过了一阵之后, 妙元双手捧着杯盏,站在营帐中央,终于朝顾舟开了口。
“我皇兄……是我母后和她前夫岳明远的孩子。”
顾舟瞳孔骤缩。
妙元终是把这个属于她和父皇、皇兄三个人的秘密说了出来。
她慢慢地看向顾舟,语调很是悠缓,一一道来。
“你曾经问过我,六年前去行宫秋猎时,我以腿伤之名滞留行宫,等到第二年开春才回长安……腿伤的确只是个幌子。”
妙元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里。
“其实是那年父皇骤然得知皇
铱驊
兄并非亲生,冷落了他。而我与皇兄素来亲近,为此生气不过,去找父皇理论,和父皇大吵一架……我是赌气留在行宫的。但那时,父皇亦纠结痛苦,对我心寒。还是等到过年时,皇兄亲自去行宫劝我,我才在开春时回去的。
“那时我就意识到,皇兄的储君之位,变得岌岌可危。皇兄让我帮他,我便去父皇面前哭求。”
妙元笑了笑。
“父皇向来是极为疼爱我的,而我也深知如何才能讨他欢心。我不喜欢当时的陈贵妃,也不喜欢宫里的那些庶弟庶妹。我娇纵跋扈,和谁都处得不好。父皇怕易储之后我会过得不好,最后还是妥协了,没有废掉皇兄,但他给我留了一道遗诏。
“皇兄那时名声极好,端方刚正,父皇很快就说服他自己,觉得皇兄会做一个好皇帝,让大衍再度兴盛。只是于血缘之上,他始终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顾舟没有打断,安静地听她说了下去。
妙元顿了一下,语调诡异几分:“其实遗诏上的内容也没什么稀奇,远不如我这个亲生妹妹的指控。毕竟连我都开始反对他了,那他还能令谁信服呢?”
顾舟道:“经过今日之事,议和怕是不成了。”
妙元弯了弯唇角,神色有些凄凉:“若是如你说的,只能以战去战,那便如此吧。”
妙元指了慕潇回到长安,让他去拿那道遗诏。但她也并未去等慕潇拿回遗诏,而是以当朝长公主、姜承鸿嫡亲妹妹的身份,颁下公主令,揭开了姜承鸿的身世。
天下哗然。
大将军谢思元趁机对李少季一众势力发起攻击,势如破竹,短短十日,一连攻下好几座城池。
李少季不敌投降,这次不仅诚心归顺,愿意称臣,还把“伪帝”姜承鸿五花大绑,送到了谢大将军营中,以为献俘。
姜承鸿想见妙元,但妙元没有见他。
直至腊月,朝廷大军终于赶在年前回到长安。圣旨颁下,前太子、伪帝姜承鸿被废为庶人,幽禁于长安城西南角的一处别院,重兵看管,终身不得出。
临近年关,长安城寒冷肃杀,气温比起南地要来得冰寒干燥许多。
妙元搬回了她从前那个最大的公主府居住,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污尓司久凌罢衣九尓却也没有回到自己从小住惯的院子,而是如重逢后顾舟所说,搬到了她曾经用于囚禁顾舟的天镜阁。
仆婢搬来矮榻,妙元倚靠在窗前,胳膊架在窗户上,看外面天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
李少季虽已伏诛,但还有许多善后事宜要处理,顾舟回长安后就忙了起来,妙元已经有一连三日都不曾看到他了。
而她趴在窗户边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准备回身往内室去时,府中长史送了一张邀帖过来。
是谢家三娘谢婉凝的。
妙元拿过邀帖,摊在掌心看了片刻。
谢婉凝又邀请她去谢府赴宴,这次是赏梅宴。
但她想,在此次对战李少季的事上,她所拥有的父皇的信重,以及在这件事上起的作用,谢江一定已经知道了。
她对谢江,是一个危险的存在。
谢江对她,也是一个危险的存在。
邀约上定的日期为次日中午。
妙元一直没等到顾舟回公主府,便在临走前指派慕漓去皇城告诉顾舟,想了想,又道:“若见不到他,便去寻姑母。”
慕漓倾身应是。
交代完毕,妙元披上一件厚实的羊毛大氅,又命几个女卫混在婢女当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谢府。
妙元被迎到前厅就坐,却并没有看见谢婉凝。
等了一会儿,倒是谢江如今的夫人燕氏来了。
燕氏不到三十的年纪,比妙元大不了多少岁,她带着婢女走进来,目光望向妙元,恰看见这位传言中脾气最为不好的长公主,眼神清凌凌地朝她看过来。
没来由地,燕氏有些被慑住。
很快,她低伏下身子,行礼笑道:“殿下。”
妙元语气和婉:“三娘怎么没来?”
燕氏道:“三娘屋里的婢女手笨,给她的妆弄花了,这会儿正在拾掇,便嘱托我来招待殿下。”
妙元笑了笑,不置可否。
燕氏说完就到椅子上落座,热络道:“殿下前些日子往南地去了一遭,军营苦寒,不知可受得住?”
妙元眼神轻盈,却是不答:“本宫擅自离开长安去往前线,恐怕给镇国公添麻烦了。”
她这话说得客气,燕氏哪里会接,忙道:“我虽不通政务,却也知晓,此次大捷,还要仰赖长公主殿下之功,何谈麻烦。”
妙元抿唇一笑,眸光似是有些娇羞地垂下。
仰赖?谢江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她一个公主,不声不响,就拿出了先帝遗诏,背叛了自己的兄长。
她如果是个皇子,恐怕早就被杀了。
谢江还不确定她是否无害,才有了今日这番试探。
果然燕氏停顿片刻,继续道:“说起来,殿下与我们谢家,倒是也有缘分。从前是国公爷亲自去陛下面前求的赐婚圣旨,只是大郎福薄,不堪消受。原本我们还觉得遗憾,但想不到,殿下竟是与我们二郎有这样一段缘分……”
妙元眼神低垂,手指悠闲地摆弄着袖子上的花纹,并不说话。
燕氏话风一转:“不知殿下可愿下嫁二郎?正逢大捷,若是谢家能与殿下修得两姓之好,更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妙元在心里了然地“哦”了一声:这是来看她是不是会向着谢家了。
谢江在想什么美事?
妙元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丝毫不显,故作惊讶地抬起头,面上微红,眼神晶亮地看向了燕氏。
“真的吗?这话……这话,你们和大将军说过吗?”
燕氏愣了一下,温声道:“二郎性子内敛,有些话他不会说。我是想先来问问殿下的意思。”
“这样啊。”妙元又收回了目光,语气同样和婉,“他若要娶,我是愿意嫁的,我喜欢他。”
问讯赶回来,刚走到前厅门外的顾舟,停住了脚步。
第四十四章
“母亲。”
顾舟推门而入, 屋外的严寒之气霎时间涌入室内,坐在案几旁说话的二人齐齐回过了头。
顾舟先看向妙元,而后上前, 倾身一礼:“殿下。”
妙元回望他:“你怎么来了?”
顾舟直起身, 走到妙元旁侧的椅子上落座, 平声道:“听闻殿下今日受邀来府中小座,我便回来看看。”
燕氏笑道:“这般火急火燎,难不成怕我们怠慢了长公主?”
顾舟并不答话, 只抿起的薄唇略微显露出他的不悦。
燕氏有些讪讪, 又笑道:“方才正与长公主殿下说起你, 既是两情相悦,这婚事也该早日定下为好……”
“母亲,”顾舟蹙眉打断了她,“此事容后再议吧。”
他也不顾燕氏在场,直接拉住了妙元的手, 站起身道:“我来是接她回去的。”
妙元顺着站起来,却愣了愣,眼神有些茫然地看向顾舟。
她是让慕漓去给顾舟递消息, 但那是因为害怕谢江一不做二不休要杀她,让顾舟关键时候回来保她的命的, 现在她还跟燕氏坐着一起说话呢, 怎么就直接让她走了?
燕氏也急急起身,慌乱道:“二郎,你这是什么意思?可是嫌我哪里做得不好, 冒犯到长公主了?”
妙元只好苦笑了一下, 对燕氏道:“夫人哪里话。”
顾舟道:“母亲不必多虑,只是有些事与殿下交代, 劳烦母亲转告三娘,请她日后再递邀帖吧。”
说完,顾舟拉着妙元的手,径直往外走去。
外面寒风阵阵,天空中还飘散着零星的雪花。
妙元被顾舟牵着,一时还有些跟不上,几个踉跄之后,忍不住大声斥道:“顾舟,你做什么!”
顾舟头也不回:“谁让你来这儿的?”
妙元撇嘴生气:“你的好妹妹给我递的邀帖,我还能不来吗?”
顾舟道:“那你也不能说那种话。”
妙元:“什么话?”
顾舟顿了一下:“……说什么喜欢我,想嫁给我。”
妙元脸颊突地红了一下,心想那也不是她乐意说的,还不是为了哄骗燕氏,哄骗谢江。
他害羞就害羞,怎么能这个语气?
谁料顾舟接着道:“别以为你去母亲面前说了这种话,就能令她迫使我与你成婚。她还管不到我头上。”
妙元登时一怒:“你在说什么鬼话,谁稀罕嫁……”
她说到一半看见从旁侧长廊下匆匆走过的仆从,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什么,一时止住话头,抿唇不言,又气恼地甩开了顾舟的手。
顾舟也没回身牵她,直接大踏步往外走去,没一会儿就出了谢府。
片刻之后,妙元才一脸怒色从府中出来,白了顾舟一眼,自己提裙上了马车。
顾舟随后上来。
车轮吱吱呀呀,马车行驶出一段距离之后,顾舟看向妙元,轻轻叹气:“你今天可以不来的。”
妙元脸色仍是难看,语气硬邦邦的:“我若是不来,怕是死得更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带着那些公主府的卫士在军营待了那么久,谢江耳聪目明,即使不知道具体细节,也应该察觉到了。
谢江不想让妙元这个长公主会做出不利谢家的举动,更不想看到自己器重的儿子对皇室公主付出真心。
他们一个想嫁,一个不想娶,倒是谢江乐意看到的。
顾舟默了默,身体朝妙元处挪过几分,伸出手臂,揽住了妙元的肩膀。
“我前两日已经试探过,他现在只是怀疑,并不知晓你身边那些暗卫的事,更不会想到……平乐大长公主身上去。”顾舟道,“现在李少季一系已经伏诛,北地却还有六州尚未收复。妙元,你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就会专心解决长安的问题。”
妙元知道,等他平定完各处战乱,就会回来夺他亲生父亲的权了。
但谢江会察觉不到吗?还是说他自信于那点血缘关系,并不觉得顾舟会真的背叛他。
“那在你解决这件事之前,”妙元轻声问,“万一他突然发难呢?”
顾舟眉头轻皱。
对于这个可能,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
可若是谢江突然发难,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其对妙元下手,那就只能把冲突提前,硬碰硬了。
顾舟道:“我若离开长安,会像这次一样,带你一起。”
妙元撇嘴道:“这次是我心里装着事,要去前线找我皇兄。若是往后你再出兵,我可懒得跟着你去。”
顾舟眉梢微挑:“你不是心悦于我,怎么不跟着我去了?”
这下妙元便又想起不久前在谢府前厅中与燕氏说的那些话,她恼得很,当即背过身道:“你又不喜欢我,我堂堂长公主,才不会热脸贴冷屁股……”
妙元话没说完,双肩突然被顾舟握住。
她被他手掌扳地回过身来,面对着面,双眸不由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谁说我不喜欢你了?”顾舟望着她水润的一双杏眸,语调认真又温柔,“我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做梦都想与你成婚,就看长公主愿不愿意让我得逞了。”
妙元哼道:“你想得美!”
顾舟唇角扬起微笑:“殿下方才又没有否认喜欢我,那我心中想的,的确是美事一桩。”
妙元扁了扁嘴,到底是说不出话来反驳了。
这段时间与顾舟不再吵架之后,她总会时不时感到恍惚,就好像回到从前喜欢顾舟时的那些日子。
只不过那时她只喜欢他的皮囊,现在……这种感情掺杂着愧疚、信任、依赖,而随着近些时日两人经历相处的增多,那丝弥漫在两人之间的隔阂、愧疚也渐渐淡去,变成了一种很复杂的感情。
这种感情,似乎是比从前还要喜欢的喜欢。
妙元没说话,但顾舟渐渐看懂了。
他只觉得浑身都轻盈起来,眼神越来越亮,在妙元似乎含怒又含羞的眸光中,缓慢地俯下身,薄唇轻轻地碰住了她的。
倏地一下,两人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过电一般,令身体轻轻颤栗。
妙元闭上了眼。
在此刻,她不愿意去想那些令人烦恼的任何事,就这样吧。
她好像再次喜欢上了顾舟,那她就相信顾舟又如何——
顾舟醒来时,透过床幔,隐约瞧见妙元坐在梳妆台前,面前摊着她父皇留给她的那道遗诏。
遗诏是卷起来的。
这段时间,虽然关于姜承鸿的身世,与先帝遗诏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但妙元始终没有把遗诏上具体的内容公开过。
就连谢江等一众朝臣,也只是以为先帝恩宠琼华长公主至此,竟然将决定一国储君,甚至整个大衍走向的遗诏都交给了她。
他们以为那上面是对姜承鸿身世的佐证。
但顾舟知道不是。
妙元也并未告诉他遗诏上的真实内容,但谈判回来那天,她所说的话,以及那句“过不了血缘那一关”,顾舟大约能猜出来,先帝在遗诏中定下的,是姜承鸿作为皇帝之后的,下一任储君之事。
有了妙元的公主令,对于扳倒姜承鸿而言已经足够,因此在大家猜来猜去之后,都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遗诏的具体内容,便没有继续要求妙元把遗诏宣读出来。
虽然……谢江还是很想这么做,只是顾及着顾舟,与妙元身边那些不知底细的卫士,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顾舟倒是无所谓,她不想说,他就不追究。
屋子里地龙烧得暖烘烘的,还散发着一股甜腻的香气。
顾舟随手披上一件外袍,起身下榻,在向妙元走过来的一瞬间,他看见妙元把遗诏放回了妆奁之中。
顾舟脚步一顿。
“你帮我弄来一份空白诏书。”妙元定了定神,转头望向顾舟,“我会模仿父皇的字迹,为了应付你爹,我只能生造一份遗诏出来了。”
顾舟:“……”
他有些不明白,姜承鸿已经不可能成为皇帝了,那就算把遗诏内容公布出来,又有什么要紧?
但他只是沉默片刻,就应道:“好。”
妙元咬住嘴唇,蹙眉思索。
经历了皇兄一事,她对这为数不多的天家情分显得更加悲观。连从小一起长大的皇兄都会想要杀了她,更何况跟她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的三弟?
父皇那道遗诏,看似是对她这个公主的极力恩宠,却也是把她推上了风口浪尖。
小皇帝长大之后自然会有自己的继承人,若是教他知晓遗诏真实内容,难免不会对妙元起杀心。
就算不是对她,若将来她果真成婚有了孩子,她的孩子可能也保不住。
更何况……她不敢让谢江知道这件事。
如果谢江知道,他一定会让自己与顾舟成婚,等生下孩子之后,借遗诏之故,扶持她与顾舟的孩子继位,而后继续以皇帝嫡亲祖父之名总揽朝纲,假以时日,取而代之。
这是妙元绝不愿意看到的。
顾舟次日就给妙元送了一道空白诏书过来,妙元字斟句酌,按照大多数人所猜测的那样,提笔写下了伪造的遗诏。
在顾舟想办法入宫给这道遗诏盖上玺印之后,没过几日,就是除夕了。
宫中大摆宴席,遍邀群臣与宗室,既是庆祝新年,也是借此庆贺大捷。
琼华长公主自然在受邀之列。
午膳过后,妙元就准备入宫赴宴,顾舟特意从皇城赶回来,要与妙元同去。
登上马车之后,顾舟犹豫片刻,倒是先给妙元透了个底。
“今日宫中应该会下诏书,与你我赐婚。”
顾舟语调迟疑,却又有些不确定妙元心意而带来的防御语气,有些僵硬:“姜妙元,你嫁还是不嫁?”
第四十五章
现在谈论嫁不嫁的问题, 已经不是出于两人的情分,而是事关朝政局势的考量。
经过上回与燕氏那一番简短的对话,妙元心中也清楚, 她与顾舟的婚事, 怕是不得不放到台面上来说了。
她现在立了“大功”, 谢江一系摸不清她的底细,一定会促成她与顾舟的婚事,不光是试探她, 也是试探顾舟。
妙元眼神清清泠泠, 移到顾舟面上:“嫁。”
顾舟被看得怔了怔。
妙元继续道:“是琼华长公主, 愿意下嫁谢大将军。”
这是这场婚姻所代表的政治意义。
但具体到他们二人身上,妙元更希望,他们之间是没有掺杂着这么多事的。
而且情感上来讲,她也一如既往地不想跟谢江扯上什么关系。
顾舟望着她,虽然清楚她话中的意思, 但声音还是不可抑制地颤抖:“……嗯。”
妙元道:“我们可以定亲。但我堂堂长公主的婚事,是一定要隆重、慎重的。就算从现在起礼部就开始筹备,也要至少筹备一年的时间。”
顾舟喉结微滚:“等到开春之后, 我就会率军北征。”
两人目光对视片刻,顾舟顿了顿, 道:“待我归来, 我会在婚期之前,处理好你介意的所有事。”
他也希望,他们两个人的成婚, 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参与其中。
这样的话, 那待会儿入宫赴宴之后,所颁下来的赐婚诏书, 似乎也有些令人期待了。
马车在宫门处停下,顾舟牵起妙元的手,两人先后步下马车。宫门处正是热闹,恰在赴宴的时辰,许多朝臣、命妇们都来了。
瞧见二人,便都上前来寒暄问安。
两人身姿笔挺地站在一处,肩并着肩,倒真像是一双伉俪。
宴席之上,陈太后依旧与小皇帝坐在高位,下首左右两侧,则分别坐了镇国公谢江夫妇、顾舟与妙元。
陈太后目光落在妙元身上,颇有些不自在地僵了一瞬,又忙忙避开。
宴席过半时,便有御前总管宣读诏书,为琼华长公主与大将军赐婚。
与此同时,诏书还册立顾舟为镇国公府世子,当御前总管那尖细又高调的嗓音落下之时,整个大殿都为之静了静。
大将军战功显赫,对镇国公谢江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帮手,是最优秀的儿子,可毕竟……毕竟上面还有一个嫡长子!
此时众人环顾殿中,才发现,在这样过年的热闹场合,镇国公谢江几乎带着所有的家眷都来了,却唯独缺少了嫡长子谢长风!
妙元看向顾舟。
顾舟领旨谢恩之后,就回到席上,坐在妙元身侧,伸手把玩酒杯。
大殿内乐音响起,顾舟神情讽刺,玩味地勾了勾唇角:“他怕我杀了谢长风,把谢长风关到院子里保护起来了。”
而这所谓的世子之位,说是嘉奖,不如说是以退为进。
谢江是在告诉顾舟:看,我都把你立为我的继承人了,你如何还能对你的亲哥哥下手?如何还能……向着大衍皇室?
妙元秀眉微蹙:“那怎么办?上回就说要处置他了,结果赶上战事,这才又耽搁这么多月。这回……”
顾舟哈哈大笑起来,顿时惹得许多人都朝他们看过来。
妙元连忙眉目低垂下去,等过了会儿,察觉到众人的视线都移开了,顾舟才微微侧身靠近妙元,小声道:“看来你真的很讨厌他,那你之前还拿他气我,你自己不膈应么?”
妙元神色一顿,颇有些底气不足地转过头,瞪了顾舟一眼。
“还不是因为知道你是个醋坛子,”妙元也不客气地回怼,“那我当然要好好利用一下。”
顾舟轻哼:“以后不许了。”
妙元不理他,摆足身为长公主的高傲姿态,昂首挺胸地坐在那儿,看都不看顾舟。
顾舟伸手触到她的腰肢,捏住她最怕痒的那一块肉,语调阴恻恻地威胁:“再不许了,听见没有?”
妙元一个触电般往旁侧躲了一下,又怕被殿中众人看出来,连忙低声:“听见了听见了!”
顾舟这才满意收手。
妙元低下头坐在案几后面,微撇着嘴,细看去,两只耳朵都红透了。
——
正月里仍是寒冬。
顾舟踏入紫宸殿,正看见妙元把小皇帝揽在怀里,手中拿着一本《地理志》,结合着上面记载的山川地图,给他讲前段时间在江南西道的见闻。
小皇帝比起妙元的小侄儿姜越泽也就大三岁多,她之前带小侄儿带得多了,如今哄起小皇帝来,倒也算是得心应手。
只是顾舟站在屏风之外,看着姐弟俩不算太过亲昵的交谈,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妙元她……在放弃了她的皇兄之后,是很努力地在为将来做谋划。
可是毕竟已经疏离了这么多年,陈太后又不喜欢她,她再讨好,又能弥补几分呢?
虽然知道妙元这样做大多是被功利驱使,但顾舟仍然私心的、护短的,不想看到她放下身段去这样做。
在这一刻,顾舟是真的明白了先帝对她的呵护疼爱之情。
他有些感慨,正自怔愣之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陈太后来了。
“谢大将军,”陈太后笑得和婉,在侍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来,温声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顾舟转身,不卑不亢地朝陈太后行了一礼,淡淡道:“臣来寻长公主殿下,见陛下正在读书,不便打扰。”
陈太后道:“近些天倒是见琼华这孩子来的勤,她肯关心皇帝,我见他们姐弟情深,心中才是宽慰。”
屏风本就不隔音,两人一来一往,里面的人就都听到了。这时,小皇帝脆生生喊道:“母后。”
陈太后脸上的笑容立时扩大几分,转了步子往内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学累了就歇会儿吧,正好让你皇姐跟谢大将军回去。”
小皇帝乖巧地应了一声:“嗯。”
妙元便抬起头,把书搁到了一旁案几上,起身朝顾舟走来。
二人齐齐向陈太后告退。
等走出紫宸殿,过了一段路,妙元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道:“你怎么瞧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顾舟:“你看出来了?”
妙元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傻。”
顾舟默了默,道:“我不想看见你讨好陈太后母子。”
回京这才多久,他就眼睁睁看见妙元拿了许多从南地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一些给陈太后送去了,一些则用来哄小皇帝。
但顾舟心想,陈太后先前都对妙元有那么大的敌意,双方隔阂日久,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扭转。
妙元瞪大眼,心中被顾舟这句直白的话刺了一下,难受得很,却又不服气道:“我现在不快些挽救,等将来他们看我不顺眼,折磨我怎么办?还有你,你既然要做挟天子之人,日后等交了权,又焉知会不会被反杀?要我说,你还得跟我学一下,跟我那三弟处好关系。”
顾舟:“……你这么害怕的话,那我直接不交权不就好了?”
妙元登时更怒:“你敢!”
顾舟摸摸鼻子。
妙元停了一会儿,又小声道:“不过我那三弟才多大呀,我从前虽然跟他没有很亲密,但也不至于关系不好吧。可是我这些天陪他一起玩闹读书,却觉得他有点不喜欢我。”
妙元声音沮丧:“只能是陈母后与他说了什么。但我和她这么多年……从前父皇在时,她倒是对我亲亲热热的,如今怕是只剩下厌恶了。”
顾舟皱了皱眉:“那么远的事情,现在想做什么。”
妙元没说话,她肯定要未雨绸缪的。
顾舟接妙元出宫城,恰在日落时回到公主府。
妙元先处理了慕潇送来的信。
信是从姑母平乐大长公主处送来的,里面的字迹却是她同母姐姐云安郡主岳秀婵的。
数月前,岳秀婵与“伪帝”姜承鸿通信,被丈夫袁迁告发,之后就被抓起来,关进了大理寺狱中。
幸亏大理寺在顾舟的势力范围之内,这才将案子压下许久,几乎也没有让岳秀婵在狱中受什么苦。
等到妙元跟着顾舟回到长安,没过几日,顾舟就命人将岳秀婵接了出来。
琼华长公主立了功,就算是只因着这份功劳,给她一个面子,也不好再对岳秀婵施以什么刑罚了。
谢江对此佯装不知,任由顾舟把人带走。
眼下,岳秀婵就在平乐大长公主府中暂住,并且已经于年前与袁迁和离。
她写信给妙元,邀请妙元两日后去平乐大长公主府赴宴做客。
第四十六章
寒夜寂寂, 净室内热气蒸腾,妙元整个人都泡在木桶中,头部向后仰着, 安静地闭着眼。
妙元肌肤被热气熏的泛红, 白皙娇嫩。顾舟从屏风后走过来, 只觉得自己在这数九寒天提前望见了盈盈春色。
他手掌仍带着些寒凉之意,轻轻地捧住了妙元的脸。
妙元睁开眼睛。
“顾舟……”
“怎么就在这儿睡着了?也不怕冻着。”顾舟低声笑她,“你今日去了平乐大长公主府上, 可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妙元抿了抿唇, 没有说话。
她探探手臂, 搭在顾舟肩膀上,示意他抱自己出去。
顾舟手掌便朝水中探去,揽住妙元的腰身,一个使力,就把妙元从水中抱了起来。
水声哗啦, 溅湿地面,也把顾舟身上的衣服都弄湿了。
顾舟用长巾裹着妙元,转过屏风, 几步就来到了床榻边上,弯腰把妙元放到了锦被里。
她头发也潮潮的, 顾舟先拿干巾给她擦了擦头发, 递给她中衣换上,然后才回身去脱自己的外袍。
在顾舟换衣服的间隙,妙元半靠在身后的软枕上, 两手抓着锦被, 终于开口:“我姑母……生病了。”
顾舟动作一顿。
“而且,镇国公的人还在调查她。”妙元语气中带了几分慌乱, 茫茫然抬眼看向顾舟,“我怕镇国公会突然对我姑母下手。”
顾舟整理好身上的衣物,转身朝妙元走来。
“你先别急。”顾舟坐在榻边,伸手握住了妙元的指尖,“我一会儿就派些人手,去平乐大长公主府上保护。”
“可是镇国公若要拿人,你还能强硬对抗不成?”妙元道,“姑母比不得我姐姐,我姐姐只是个后宅妇人,即使曾经与我皇兄通信,在镇国公眼中也是无足轻重,可若是姑母的暗卫队被镇国公知道了……”
顾舟沉吟片刻:“大长公主既然知道此事,她打算如何应对?”
妙元眸光闪了闪,她微微抬眼,与顾舟对视片刻,坦白道:“姑母打算离开京城。”
顾舟讶然。
“姐姐也会和姑母一起离开。”妙元小声道,“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污尓司久凌罢衣九尓本来……姑母还想带着我一起的,但是我拒绝了。”
她还能想起白天三人一起说起这件事时,姑母和姐姐脸上那显而易见的担忧表情。
顾舟眉头微松:“你信我,我不会让你有事。”
妙元点点头。
这固然只是她选择留在长安的一方面原因,但更关键的是,她不想坐看天下局势这般混乱下去。
皇帝年幼,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而陈太后又不顶用——她不仅从前设计陷害前太子姜承鸿,就连这次云安郡主岳秀婵被告发抓到大理寺,其中都少不了陈太后的手笔。
陈太后一心帮助自己的儿子坐稳皇位,与虎谋皮,又可会在乎这大衍皇朝的命运,将来该何去何从?
在姑母和姐姐眼里,她们留在长安,迟早会有性命之忧。
她们是打算先带着暗卫们离开京城,等到若干年后,天下局势渐渐明朗,若宗室之中还有明主出现,再谋夺后算。
可在妙元看来,这样的想法更加飘渺不定,说不得没等明主出现,这江山就已然换了姓氏。
离开长安容易,以后再想回来就难了。
妙元身为当朝长公主,先帝最为疼爱的女儿,她理应替父皇守护好这个江山,哪怕结局是身首异处,她也不能退缩。
妙元轻轻唤道:“顾舟,姑母和姐姐可能这两天就会动身,我给你说了这件事,你暗中派人帮一下她们好不好?”
顾舟自然应允。
屋外刮起了瑟瑟寒风,即使门窗紧闭,呼啸的风声也一阵阵从外面传进来,狂乱不休地拍打着窗框。
顾舟洗漱完之后,脱靴上了床塌,他如常般将妙元搂入怀中,低头去吻她的唇角时,发现她从前戴在脖子上的翡翠玉坠,不知何时变了形状,变成了一枚小小的、月牙形状的白玉坠。
顾舟怔了怔:“怎么换了?”
妙元道:“这是今日姑母送给我的,给我的临别赠礼。”
顾舟便“唔”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低头吻住了妙元的唇。
妙元揽住顾舟的脖子,含笑着闭上眼睛。
其实她没有对顾舟说实话。
这枚月牙玉坠是姑母送给她的不假,但却是可以号令整个暗卫队的信物。
姑母选择离开长安,从今以后,妙元便是长安城先帝留下的暗卫队的新主人。
而这只暗卫队,是从开国时,战功赫赫的定国公主时就一代代传下来的,暗卫队的前身,全是当年跟在定国公主身边打仗,能以一当十的精锐。
暗卫队历来只效忠于皇帝,但现在皇帝年幼,难堪大任,妙元便是他们唯一效忠的对象。
妙元心中又藏了小小的秘密。
她一个翻身,趴在顾舟身上,换了个姿势,双手撑住顾舟胸膛,问他:“你今天喝药了没有?”
顾舟眼神迷离,掌心仍握着妙元纤细的腰肢,嗓音沙哑道:“什么药?”
妙元嘀咕:“你不是每回都喝吗?那种避子的汤药,我看你都当茶喝了。”
顾舟“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喝了。”
“下回不要再喝了。”妙元笑吟吟,低下头咬住顾舟的耳朵,“我想和你有个孩子。”
顾舟浑身一震,彻底清醒了。
待反应过来妙元究竟说了什么,他整个人都似乎飘了起来,双手猛然一个用力,妙元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就倒在了软绵绵的锦被里。
她脚背绷直,指尖在顾舟后背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音调都散了:“……顾舟!”
—
平乐大长公主和云安郡主一起失踪的事,很快就在长安城引起了巨大震动。
谢江自然是最为震怒的,他甚至亲自到访琼华长公主府,试探了一下妙元。
在看到妙元仍是那副懒洋洋娇娇弱弱的模样之后,他终是一甩袖,大步离开了公主府。
但妙元知道,谢江没查到什么证据,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很快,顾舟要离开长安北征的日子就定下了,就定在二月末。
他依然让妙元准备收拾行囊,打算带她一同离开。
妙元却拒绝了。
顾舟拧眉道:“你一个人在长安,我不放心。”
妙元神色悠然:“你离开之前,记得处置掉谢长风,我就能安全了。”
顾舟诧异:“此话是何意?”
妙元不说话,只眸光微垂,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
顾舟僵了僵:“你已经……”
妙元撇撇嘴:“没有呢。”
他停药才多久,哪有这么快。
但妙元道:“镇国公只有谢长风和你两个儿子,你在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我在此时说我有了身孕,那他就算再怀疑我什么,也不会轻易动我了。”
妙元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还是有些紧张,她知道她独自一人留在京城比较冒险,可姑母留下的暗卫队在她手中,刚刚交接,许多事都没理顺,她不得不留下。
顾舟顿了顿:“……所以你是因为要留在京城,才说什么想要和我有个孩子?”
妙元眨了眨眼,立时抬手掩住下唇,否认道:“我没有。”
顾舟绷起脸,扭过头不想看她。
妙元便抬起手臂,戳了戳顾舟紧实坚硬的胳膊:“生气了?你现在脾气怎么这么大。”
顾舟脸色更臭。
妙元只能软语相劝:“我本也不想的,如今这局面,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有性命之虞,哪里适合有孩子呢?但我要独自留在长安,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能让镇国公对我网开一面的法子,只能冒险用这个主意试试了。”
顾舟问:“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离开?你在我身边,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妙元摇了摇头,没应声,但脸上的神色说明了一切。
她主意已定,不会再改了。
顾舟只能改变策略,多留了几个亲信跟在妙元身边,让他们时刻保护琼华长公主的安全。至于谢江那里,他也派了人手,在暗中盯着动静,一旦有异,立时就会有加急文书送到前线,把事情告诉顾舟。
如此安排筹谋了一番,等到二月底,湖边的柳树长出新芽,春风拂面,顾舟带着大军,再次浩浩荡荡地出征了。
顾舟出征的第二日,谢府长子谢长风便出了府门,到酒楼与一众朋友喝酒小聚。
却在回府的路上,马车失控从桥上翻下来,落入湖中,溺毙而亡。
消息传到琼华长公主府上时,妙元刚令宫中太医请了平安脉——已有身孕一月有余。
第四十七章
为妙元请平安脉的太医是老熟人了, 很久之前就经常为妙元看脉诊治的。
而这回孕事,脉象还不够平稳,妙元便让太医封口, 谁都没有透露。
倒是谢府新丧, 皇城气氛很是低迷了一阵。据妙元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 镇国公谢江这几日脸色都是阴沉的,不仅在他身边伺候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连在朝堂上, 也有不少官员触了霉头, 被训斥责骂, 甚至还有因此被贬的。
但妙元清楚,这些被贬斥的官员并非是被迁怒,而是因为这些人都或多或少地与顾舟相交。
顾舟终究是对谢长风下手,这样的举动激起了谢江的最大警惕,也让他认识到, 这个与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早已不是他能控制、琢磨透的了。
可顾舟已经率领大军北征,前线军情紧急, 谢江根本不能在此时对他做什么,只能拿这些留在长安城、与顾舟较为亲近的大臣出气。
也是警告。
毕竟顾舟出征在外, 还要倚靠朝廷提供的军备粮草。即使如今兵部、户部都多是亲近顾舟的大臣, 但谢江有摄政之名,难保不会暗中做什么手脚。
当然,谢江对谢长风这个儿子也是早就失望至极, 并不会为了他就与顾舟在此时撕破脸皮。
如果顾舟只是因为嫡庶之争对谢长风下手, 那对谢江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正好可以利用顾舟的这份野心,来谋求更大的利益。
朝廷诸人的心思反应, 都在顾舟和妙元意料之中。
倒是一直对妙元不冷不热的陈太后,在谢府办完丧事之后,隔了小半个月,突然递了帖子邀请妙元入宫小聚。
长安城一日日暖和起来,妙元也早已脱去厚重的冬装,换了轻薄柔软的春衫。
她衣着宽松,小腹隐藏在罗裙下,什么也看不出来。
因着谢府丧事,长安城气氛低迷,原本经常入宫去陪小皇帝读书玩耍的妙元,已经有一个月未曾踏入宫城。
陈太后颇为谨慎又低调的,在紫宸殿后殿办了一场只有她、小皇帝和妙元三个人的家宴。
“有阵子不见母后,”妙元看着陈太后,笑了笑,“母后怎么还消瘦了?”
陈太后面色不自然地扯了下唇角,眸光闪烁道:“谢大将军还在前线平叛,战事未平,我已有许久都不能安睡,自然是消瘦了。”
妙元微怔。
去年征讨李少季时都不见陈太后这般焦灼,眼下北地叛乱的不过是些从前卢龙节度使留下来的余孽,相比李少季更不足惧。
陈太后这是在忧心什么?
妙元这番心思,并没有在面上显露出来。她应和两句,便端做一副安静温婉的模样低头用膳,倒是陈太后比从前热络得紧,一会儿问她饭食口味可还吃的惯,一会儿又叮嘱她常入宫来叙话,还提起妙元和顾舟的婚事。
如今皇帝年幼,并未大婚,陈太后还是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这公主出降之事,总要靠她张罗的。
“估摸着时日,大将军应是已经与叛军碰上了,大约很快就有捷报传来。不知妙元这边,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妙元极轻地摇了摇头。
陈太后不死心,又道:“你与谢大将军素来关系亲厚,这一个月里,你们难道没有书信往来?”
妙元心想,当然是有的,而且是每两日一次,非常频繁。
但他们之间的通信都是通过彼此的亲信之间秘密传送的,当然不会说给陈太后知晓。
妙元神色恹恹,索性装了起来:“母后您知道的,我与他从前过节不小,若不是为了报复,他哪儿会与我攀扯这么些时日?就连婚事,都是他看在镇国公的面子上,不情不愿才应下的,怎么会主动与我通信?”
陈太后有些不信:“当真?”
但妙元一脸坦然,又的确是心情不佳的样子,让陈太后半信半疑地咽下话头。
妙元却问:“好端端的,母后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陈太后道:“我这还不是关心你,这两年不比从前,宗室里的人都散了,你虽不是我亲生,但我还是要多照顾你。”
陈太后这话说得恳切,又仿佛非常真诚的样子,似乎是妙元前段时间对她和小皇帝的亲近讨好初见成效。
但妙元没来由地感觉到别扭,面上尽力挤出一个笑来,点头道:“多谢母后。”
“说起来,你平乐姑母……”陈太后兜了半天圈子,终于说到正题,“失踪这么久,又带走了云安郡主,你当真不知?”
妙元面色一垮:“母后这是怀疑我?”
陈太后道:“她们一个是你的姑母,一个是你的姐姐,素日里都与你有过往来,我这才问问,你与母后说实话,别怕。”
妙元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上个月才去见过姑母,那时候姑母还生病了,恹恹地躺在榻上,我看得心疼,还想过几日再去探望,谁知她们却不见了。”
“她们可与你说什么了?”陈太后问完,又觉得自己目的太过明显,不由斟酌着找补道,“实在是有传言说,平乐大长公主与叛军有些勾结,这乍一失踪,闹得是人心惶惶。”
“勾结?谁说的?母后是从朝堂上听来的消息?”妙元一连串地问回去,偏偏又目光澄澈,眼巴巴地望着陈太后,“是镇国公让您来问我的吗?”
陈太后尴尬道:“你为何会这么说?”
“因为镇国公已经找过我了。”妙元神色委屈,“我该说的,可都已经跟他说完了,他却又不信,还让母后来问。你们怀疑姑母和姐姐是与叛军勾结离开长安,我还担心是不是她们遇到什么事,被贼人谋害呢。母后,你还要多与镇国公说一说,让他派人仔细找找,希望能早日找到姑母和姐姐。”
妙元什么都不透露,陈太后面上掠过一丝不耐烦的神色,转瞬即逝。
她摆摆手道:“谢家大郎才下葬不久,你当镇国公有那等闲工夫,还帮你寻人呢!”
妙元立时神色僵住,沉默着垂下眼,一副受气的模样。
陈太后的好脸色也再维持不住,叹道:“行了,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那你便回府吧。”
妙元又装模作样地辩驳几句,红着眼圈退出大殿。
她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好不容易到宫门处登上马车,这才收敛了面上所有的表情。
看样子,陈太后已经完全倒向谢江。来日她和顾舟若是要与谢江争权对立,陈太后势必会站在谢江一方。
兴许是因为陈太后一直对妙元不喜。也兴许是因为,之前她拿着先帝废太子之事向顾舟投诚,顾舟却没有给她任何反馈。
她便觉得,妙元和顾舟会对她和小皇帝不利吗?
这蠢货!
妙元心情烦躁起来,连带着胃中也一阵作呕。她这身孕已有两个多月,正是最折磨人,最不稳定的时候。
马车只能行驶得非常平稳,非常缓慢,才能让妙元没那么难受。
可这般的结果是,马车刚刚驶出皇城,往公主府的方向转了个弯,就被几个官兵模样的人拦住了。
妙元斜靠在马车壁上,懒散地半抬着眼睛。
负责今日跟随护卫的邓燕打开车门,让妙元看见了为首的那个官员的脸。
妙元执掌暗卫队已有月余,暗卫队从前搜刮来的那些资料,以及当前朝堂上的局势,朝臣党派之争,全都被她梳理出了个大概。
通过对比她脑子里见过的那些官员画像,妙元认出来,这个拦车的官员,竟然是堂堂刑部侍郎阎泉明。
阎泉明上前一步,恭敬地朝妙元行礼:“臣刑部侍郎,阎泉明,参见琼华长公主。”
妙元打了个哈欠,声音软软的:“阎大人这般拦住我的车驾,所为何事啊?”
“有线索指向殿下,与叛军勾结。还请殿下随臣去刑部走一趟。”
妙元一怔,目光在阎泉明身后那几个魁梧健壮的衙役身上过了一圈,眼神清明几分。
她晃过神来,有些想笑:“你?要拿本宫去刑部问话?”
阎泉明神色不变:“臣奉镇国公手谕查案,还请殿下配合。”
妙元心中一怒:“放肆!本宫乃是当朝长公主,才立了大功,又与大将军订下婚约,你敢……”
“还请殿下配合。”阎泉明重复着说了一句。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衙役就纷纷上前,立在马车前面,腰间都别着长刀,颇有气势地站成了一排。
跟在妙元身边的邓燕、其他女卫,还有顾舟留下来护卫她的卫士,见状也立时警惕起来,手掌不着痕迹地按上自己随身的武器。
妙元朝他们使了个眼色。
稍安勿躁。
姑母和姐姐失踪、谢长风意外身亡,谢江早就该按捺不住来调查她。但她油盐不进,什么话都不肯吐露,谢江试探未果,就只剩下了严刑逼供这一条路可以走。
顾舟不在长安,这是谢江最好的审问机会。
妙元垂了垂眼,再抬头时,眼中已然是泪光点点:“我要见镇国公。”
阎泉明杵在马车前面,一动不动,活像个凶神恶煞的阎王。
“等殿下配合臣办完案子,镇国公自然会见殿下。”
妙元一个抽气,泪花就掉了下来。
她一手扶着马车壁,另一只胳膊被邓燕挽着,又慢又可怜地从马车上下来,双脚刚一落地,就被涌上来的衙役们包围了。
红霞遍天,衙役们的长刀上银光闪烁。
妙元脸色苍白,双唇颤抖,竟是白眼一翻,直直地朝后晕倒过去。
第四十八章
妙元睁开眼时, 正感觉到有一双手拿着温热的沾湿了水的帕子,动作温和地为她擦脸。
她极轻地眨了眨眼,待视线清晰之后, 才看清这人正是镇国公夫人, 上回专门与她见面说话的燕氏。
燕氏语气柔和, 却又带着几分嗔怪:“殿下也真是的,既然有了身孕,怎么不早些说, 还让那些没轻没重的衙役冲撞你。”
妙元面上适时显露出一丝茫然:“身孕?”
“你还不知道呀!”燕氏顿了顿, 眉飞色舞地与她说了起来, “你刚下马车就晕了,可把刑部那群人给吓坏了。此事也惊动了国公爷,连忙请了太医来为你诊治,这一扶脉不要紧,你竟是有了足足两个多月的身孕!”
燕氏伸出两根手指, 向妙元比划。
妙元没说话,好似已经呆掉的样子。
燕氏继续责怪她:“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注意一下, 身体是否舒坦,月事来没来, 你都没察觉的?”
妙元支支吾吾:“我又不懂……”
燕氏一愣, 也是想起来,这长公主虽说传言中行事荒唐任性,但到底是个还未出阁的女郎, 眼下就算与顾舟已经有了婚约, 毕竟也还未行正式的大婚仪典。这就有了身孕……
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燕氏心中涌起浅淡的一丝怜悯。
她见妙元又是懵懂,又是情绪低落, 不由出言安慰:“你且放心,刑部的人是不敢再上门来吓你了,都是误会一场,国公爷已经斥责了他们。”
妙元似乎是这才想起来那个阎泉明说的话,她神色慌乱几分,伸手去抓燕氏的衣袖。
“夫人,那阎大人说我与叛军勾结,这怎么可能呢!”
燕氏神情中掠过一丝不自然,她不过是个后宅女子,哪里知晓妙元口中说的这些东西。
她只是依照镇国公谢江的吩咐,安抚妙元一番,再把那句不会令刑部冲撞她的话转述出来,至于旁的,她是一概不知了。
燕氏拍了拍妙元的手背,将衣袖从她指尖中抽出,颇为端庄地理了理自己的衣着。
“殿下今日受了惊吓,原该好生安歇。待会儿有婢女送安胎药过来,你好好歇上两日,届时国公爷会来见你。”
妙元被燕氏的柔声宽慰哄得平静几分,又看看周遭陈设,试探问道:“我这是在谢府?”
燕氏含笑点头:“正是。”
妙元面露犹疑。
燕氏道:“殿下府中那些婢子也没什么经验,倒不如在这府中小住一阵,由我来照顾殿下。”
妙元抿了抿唇:“这也是镇国公的意思?”
燕氏一噎:“这是在说什么话呢?”
妙元不吭声了。
燕氏见状,也不在这屋中多留,她站起身打算离开,想了想又道:“殿下若觉得闷,等明日,便让三娘来陪你。接下来这几个月,殿下便好好养胎,等到二郎回京,就都好了。”
妙元点了点头。
燕氏便最后瞧了瞧她的面色,确认没什么大碍之后,带着仆婢们走了。
之后便立时有谢府的婢女进来,伺候她坐起来,又是吃粥,又是吃药。
妙元问:“我身边的婢女呢?”
谢府的婢女答道:“奴婢不知。”
妙元垂下眼睫,眸中掠过一丝晦暗。
其实谢江并没有实际上抓住她的把柄,应该还不会对她身边的人怎么样。
一切都等过两日,她见到谢江面谈之后再说。
婢女端过来黑乎乎的药汁,正放得温热,送到妙元唇边。
妙元轻嗅了嗅味道,察觉到这跟自己前些天在公主府时喝的药气味差不多,的确是用来安胎之用,她才张口喝下。
喝完她心里又觉得好笑,谢江若是不在乎孙辈的孩子,她也不会冒险通过身孕留在长安,那阎泉明也不会大发善心放过她,不严刑拷打了。
妙元微微握了下拳头,复又舒展,活动了一下手指。
活了二十多年,除了卢龙节度使攻入长安那短暂的一个月,她还从未吃过真正意义上的苦。若是要严刑拷打,真不知道她能不能受得住。
届时堂堂长公主受了伤,哪怕后来她扛过去,被放出来,她与谢江也是在实质上撕破了脸皮,后续不论如何发展都有些被动。
妙元吃过药,便让那几个婢女出去了。
然后她站起身,闲闲地在这房中溜达了一圈,也略微打开木窗,看见了外面守着的家丁护卫。
俱是些年轻又身材健壮的男子。
看来谢江心中对她的怀疑,真的是很深了。
既然如此,她若是不实际吐露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恐怕难以蒙混过去。
就算她目前还有身孕这个保命符,但……万一等到她生产,顾舟也还没回来呢?
虽然心事重重,但妙元并没有为此太过担忧。她甚至睡了一个好觉,次日清晨醒来,神清气爽地用过早膳,服了安胎药,之后没过多久,谢家三娘谢婉凝就来了。
“琼华姐姐!”谢婉凝远远地就唤了妙元一声,直直奔到屋中,来到妙元身前,眼神亮晶晶看着她。
妙元莞尔:“婉凝妹妹。”
“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谢婉凝委屈地说了一句,走过来挨着妙元坐下,挽着她的手臂,“哥哥出征去了,前阵子大哥又……府里整日都闷沉地很,我都要难受死了。”
妙元静静听着,抚了抚谢婉凝的手臂。
“琼华姐姐,听说你有身孕了?”谢婉凝目光落到妙元的小腹上。
妙元点点头。
“真好啊。”谢婉凝有些高兴,但很快又沮丧道,“可是你和哥哥还没有成婚,这该怎么办呢?”
妙元心想,她当然不在乎这些。
当年父皇既然给她留了遗诏,让皇兄过继她的孩子继位,那她也铁定是不能嫁人的。若不然孩子上了别人家的族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算作皇室中人过继了。
父皇知道她荒唐爱玩,从来没有在婚事上,或是所谓的女子妇道上拘束过她。父皇想的也很明白,从前她和顾舟一个穷酸书生的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那以后再来什么李舟、王舟,又如何呢?
父皇实在是把她纵容得不像话,以至于多年过去,妙元回过头来看,竟觉得恍如一场梦。
但这些想法,妙元是不会说给谢婉凝听的。
她跟着露出了惆怅神色,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谢婉凝连忙安慰:“琼华姐姐放心,父亲和母亲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肯定会妥善做好安排的。这是哥哥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父亲的头一个孙辈,怎么会不重视呢?”
妙元垂下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过……”谢婉凝想起什么,回头望了望门外的方向,迟疑道,“琼华姐姐可知外面是怎么了?我一路过来,竟然看到好多护卫在这里守着。”
“大约是镇国公要保护我的安全吧。”妙元说了一句两个人都不信的话。
她话音落下,谢婉凝眸光转向她,两人视线相碰,竟是同时无言了片刻。
谢婉凝有些不自在地绞了绞手帕,道:“父亲平日里看着是严厉了些,不过还是很好的,兴许是琼华姐姐和父亲之间有什么误会……”
妙元点头认可:“等镇国公肯来见我,我会好好向他解释的。”
“那就好!”谢婉凝眉眼一弯,“那……若姐姐这几日有什么不方便的,或是什么难处,都可以告诉我,我努力帮你。”
妙元含笑应下:“好。”
——
转眼便是五日过去。
谢婉凝几乎日日都要来院中陪妙元散步说话,中间燕氏也来看望过几回,还带了前来为妙元诊脉的太医。
妙元的日常起居得到了极大的优待,虽然她身边的护卫婢女还是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但谢江始终按捺着不来见她,她便每天都要问谢府的人好几次,镇国公究竟什么时候肯与她见面。
谢江来不来不要紧,知道她急着见就行了。
直到第六日清晨,兴许是被她催问烦了,谢江身边的亲卫过来给她传话,说是请她到待客的前厅去见面。
妙元便好生打扮了一番,算着时辰,提前一刻钟到了前厅。
谢江姗姗来迟。
瞧见妙元,他竟是没有行礼,直接撩袍落座,转头笑眯眯道:“殿下这几日在府中住得可还习惯?”
语气熟稔,端的是一副长辈看小辈的架势,俨然是已经以公主公爹的身份自居了。
妙元低垂着头,也不敢发作一句,声音又细又小道:“承蒙燕夫人照顾,还算习惯。”
谢江“唔”了一声,身体往后靠着椅背,慢条斯理地伸手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
妙元咬了咬牙,站起身,执起桌案上的水壶,竟是亲自为谢江面前的瓷杯斟满茶水。
谢江眸中掠过一丝惊诧之色,随即唇角弯起一个弧度,饶有兴致地看向妙元。
这位曾经在先帝一朝中嚣张跋扈、无人敢惹的长公主,还不是在他谢江面前低下了头颅。
不过是一个刑部,就能让她吓晕过去,到底是个女郎,胆小如鼠。
谢江有一瞬间怀疑他之前是不是猜错了。兴许她根本没有那个魄力和主见去扳倒姜承鸿,大约只是他那个好儿子诱哄的结果。
谢江心中有些淡淡的嘲讽,面上却丝毫不显,笑得和蔼可亲,等着妙元的下一步。
“镇国公,”妙元在谢江的目光注视中开了口,“我冤枉。”
谢江:“哦?”
“我的确不知道姑母和姐姐去了哪里。不过在她们失踪之前,我曾经去姑母府上探望……”妙元慢吞吞道,“那回我发现了姑母的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她停顿片刻,故意用诡异的语气说道:“姑母手底下,似乎掌握了一支军队。”
第四十九章
妙元想得很清楚, 既然谢江已经动用刑部,让堂堂刑部侍郎来“请”她问话,那他对自己的怀疑是真的已经到了极点。
而姑母的种种行为, 也定是早就让谢江觉察出了与众不同之处。
与其咬死不认, 等到谢江查到切实证据, 倒不如她现在半真半假地吐露一些,期许能够让谢江放下戒心。
妙元话音落下,眼角余光便瞥见谢江面色震动, 审视的目光望过来, 沉声道:“什么?”
妙元细声:“……我也是猜的。”
她顿了顿, 见谢江没有再追问的意思,便顺着自己的思绪,缓慢道来:“想必镇国公也知道,我身边颇有几个可用的婢女,原都是从姑母府上出来的。”
这件事本就不难查出, 妙元无意隐瞒。
她语气轻飘飘的:“也是我看姑母府中秩序森然,当年兵变,竟无受叛军惊扰, 我心下惊奇,央了许久问姑母要人, 姑母才答应我的。后来我就在想, 姑母府中,就连小小的婢女都有能耐,更何况姑母手下的那些幕僚、属官呢?”
妙元说的这些, 谢江早就想过, 要不然也不会查到平乐大长公主身上。
当下他只是沉吟不语,等着妙元继续。
妙元垂了垂眸:“本朝自定国公主立下开国之功起, 公主府的属官制度,便与亲王等同了。只是后来朝政变换,公主们少有与立国之初那般,勤与政事者。这府中属官,便逐渐成了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可姑母府中的那些僚属,并不寻常。”
谢江颔首:“确实如此。”
这么些年,朝中的公主们哪个不是安于后宅,吟风弄月,偏偏这姜如英是个例外……
谢江目色微沉:“掌兵一事,又从何而来?”
妙元面上掠过一丝慌乱,忙道:“是我那日去姑母府上拜见,无意间听见姑母与身边长史说的话……说是要往兖州去投奔皇叔安王,助他一臂之力……”
“安王?”
这不过是一支宗室远亲,此人在封地也是骄奢淫逸,无法无天,妙元随便把他拉出来挡一下。
妙元点点头:“皇兄……皇兄倒了,姑母不愿认三皇弟为天下之主,所以才离开的长安。至于掌兵,是我父皇从前留下来的一小支部下,大约有八千余人,姑母手中握有能号令他们的兵符。”
谢江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八千?”
才八千!
他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军队!
妙元面色一红,似乎是有些尴尬,却又不忘补充道:“俱是些精锐干将,倒也不能小觑。”
这也不算是完全瞎编,只是人数又被妙元扩充了八十倍而已。
谢江笑够了,神色也凝重起来。
妙元所说军队一事,他闻所未闻。而寻常的步兵、骑兵,声势浩大,根本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隐瞒这么久。倒是这种人数少而精的部队,还真有可能。
若果真如此,那这一支精锐的力量自然也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让他栽了跟头。
谢江眯了眯眼:“长公主,你不会是在骗老夫吧?”
妙元面色一僵,笑道:“我如何敢欺瞒镇国公。”
谢江盯着她,片刻后冷哼一声。
“长公主莫不是当老夫好糊弄?年前你拿出来的那道遗诏,不过是你伪造为之,你真当老夫看不出来?”
妙元顿时怔住,这次是真的慌了。
谢江伸手端过案几上的杯盏,那里面是刚刚妙元亲自为他斟满的茶水,此时还温热着,他端到嘴边,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
“我……”妙元捏了捏衣袖,“镇国公是如何看出来的?”
谢江斜她一眼,放下杯盏。
“印。”谢江颇为享受地欣赏着妙元慌乱的样子,轻轻地掀了掀唇角,“当年叛军在长安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就连那藏在紫宸殿中的天子印玺,也在磕碰中摔坏了一角。如今的印,还是当今陛下登基之后,又赶制出来的。长公主手中既为先帝遗诏,那上面的印玺却为何是如今的呢?”
妙元呆住。
她的确忘记了这一茬。两个印玺图案当然应该是一模一样的,但细微之处不可能做到完全一致。
谢江早就看破,但并没有揭发她!
一瞬间,妙元脑子里闪过多般念头。
她伪造那份遗诏是为了避免真正的遗诏被世人所知,可在谢江眼中,她伪造遗诏,是为了扳倒与自己一母同胞的皇兄!
妙元定了定神,道:“的确是我伪造,而且这件事,大将军也是知情的。”
谢江:“哦?”
“可是镇国公,”妙元轻轻道,“我伪造遗诏,促成我皇兄兵败被俘,这还不算做是我的诚意吗?我以为,我的态度已经表现得够明显了。”
谢江捋了捋胡须,颔首道:“长公主殿下颖慧果敢,实乃社稷之福。只是老夫想不明白,他毕竟是……”
“我也有私心。”妙元打断了谢江的话,“他虽是兄长,但早已与我离心。比起他,我将来的丈夫和孩子才是与我最为亲近的人。”
然后在他审视压迫的目光里,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腹部:“镇国公,我和大将军说过了——我要我的孩子登上帝位。”
——
谢江离去之后,妙元依然坐在前厅里,思绪很久都没有回过来。
为了暂时度过眼前的这场危机,让谢江相信她,她迫不得已说出了真实的父皇遗诏。
毕竟,若单凭她自己,怎么渲染她有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皇帝的野心都是不足为信,异想天开。
出嫁从夫,公主之子也不过是外姓子。世人只会觉得她这个公主是叛国的罪人,谢江也不会觉得她会真心背弃公主的身份,来帮外姓人谋权篡位。
但有了这道诏书,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公主之子是先帝认可的皇室后人。
哪怕将来谢江真的扶持自己的孙辈登上皇位,那也是顺应先帝遗诏一般的顺理成章,对于琼华长公主而言,更不算是背弃身份。
至于后续再如何从孙辈手中夺权,谢江是否甘愿以“外戚”身份自居,又都是后话了。
只是若要令琼华长公主之子继位,这尚未到来的婚事,便不能算作是公主下嫁。
可若要让自己仅剩的儿子入赘皇室?谢江当然也不会愿意!
不管怎么说,妙元今日向谢江透露出来的信息,都是能让他谢家名正言顺掌管天下之权的好事。
谢江大为震动,但兹事体大,后续如何行事,也须得仔细筹谋。
在确认了先帝的确留下了这样一道诏书之后,谢江就匆匆离去。
而妙元坐在椅子上,嘴唇紧抿,发呆许久,直到谢婉凝又来找她,她才站起身,随谢婉凝一同出了前厅。
这日之后,妙元虽然仍留在谢府,但行动间已经不受掣肘。
又过两日,晴芳,还有她身边的那些女卫也都回来了。
妙元便知道,谢江相信她说的话。
果然任凭巧舌如簧,都不如有实在的、共同的利益来得让人放心。
身边人回来之后,妙元在谢府诸人眼皮子底下,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去前线给顾舟。
会不会被谢江截去妙元不管,因为这不过只是明面上的。她与顾舟的通信往来,自有暗卫护送。
倒是有邓燕几人来禀,道是发现谢江派人暗中留意着她们的动静,仍是没有放下疑心。
思及此,妙元便把一些事,交给了另外未在明面上显露过的暗卫来做。
如此两个半月之后,前线传来消息,朝廷军大捷。这一仗打得异常顺利,那些作乱的叛贼一听说大将军的威名,好些都缴械投降了。朝廷军势如破竹,一连收复了八座城池。
这样一来,前线似乎不再需要大将军继续坐镇,回到长安指日可待。
恰逢谢江五十大寿,谢府设宴,遍邀群臣。
而琼华长公主姜妙元,成了唯一一个到场出席的宗室。
妙元发现,几乎有一大半的朝臣都来了。
也就是在这日,宫中再次传出旨意,命琼华长公主与大将军提前完婚。
至于大将军不在长安,婚仪究竟如何举行,却是全权交由谢府安排。
此诏一出,众人哗然!堂堂一国长公主的婚事竟然这般仓促,那大将军都要回京了,如何却等不得大军归朝,要擅自改动婚期?况且缺了新郎官,届时替大将军拜堂的,不论是谁,又何尝不是对长公主的轻视怠慢!
但更令人唏嘘的是,琼华长公主在堂懦懦而不敢言,无有犹疑,奉诏接旨。
也就是在妙元起身接旨的那一瞬间,众人才发现,数月未见,琼华长公主竟然身材丰腴几许,腰腹隆起,状似孕中。
朝臣皆惊。
而新的婚期,就定在半个月之后。
妙元被安置在谢府的景云院中,这里本是顾舟在谢府中的住处,若婚事顺利,等她完成婚仪,大概还会被迎送到这里。
妙元站在窗前,看院中仆婢打扫庭院,人来人往。
一个粗布短打的小厮匆匆从廊下走过,不慎撞到迎面而来的绿衣侍女,连忙哈腰道歉,被绿衣侍女啐了一口之后,讪讪地跑远了。
过了一会儿,绿衣侍女来到了妙元身前。
“有郎君的消息了,”绿衣侍女一边帮妙元摆弄裙摆上沾染的尘土,一边低声道,“郎君说再有半月定能回来,赶得上大婚。”
妙元问:“他带了多少人?”
“大军行进缓慢,还在后头。郎君只带了身边亲卫,约莫三百有余。”
妙元眉头轻轻拢起:“知道了。”
这绿衣侍女名唤青萝,原就是顾舟在谢府留下的眼线,这回妙元被困到谢府,青萝也不知怎么就迷惑了燕氏,成功混到她身前伺候了。
顾舟在谢府留有亲信眼线,妙元从姑母手中接过来的那些暗卫自然也不是无能的,虽然一时半刻还混不进谢府内院,但在外面留意京中局势,把消息想办法递到谢府这些眼线的手中,还是易如反掌。
眼下她被“软禁”到谢府,长安城局势自然也不太平。在她的有意误导之下,谢江似乎还有意对兖州安王用兵。
妙元在原地站了片刻,脑中将近日来暗卫递进来的那些消息过了一遭,对青萝道:“去请燕夫人过来。”
青萝应声。
这会儿正是傍晚,燕氏想来也没什么事要忙,很快就来寻妙元了。
“我就说殿下整日闷在这院子里,岂不无趣。”燕氏唇角端着那副和蔼可亲的笑,也没与妙元闲聊太多,“今儿个怎么想起我来了?”
妙元微微低头,声音柔婉道:“是有一事要与夫人说明。如今婚期在即,我也该回公主府去,父皇在时给我留了许多私物,是要做嫁妆的,我正要回去盯着下人收拾。”
燕氏目露讶然:“这种事哪里用殿下亲自过问,便是不说礼部上下如何尽心,太后娘娘也是为长公主来回忙活的。”
妙元沉默一瞬。
燕氏继续笑道:“殿下如今这种情况,还是好好留在这里养……”
“我不要陈太后动我的嫁妆。”妙元一改往日里温婉怯弱的面貌,扬起头直视燕氏,声调凌厉几分,“我要亲自回去盯着。”
“这……”
“她敢动一下父皇留给我的嫁妆,我就敢要她偿命。”妙元语气凶狠地说完,索性回过头不看燕氏,耍起了公主脾气,“眼下离婚期只有半月还不让我回府,难道是要我在谢府出嫁么?宴席那日我已经够丢人了,若是连成婚都不能从公主府出降,还不知道那些大臣们要怎么笑话我……”
妙元说着说着,泪花一下子从眼眶里涌出来,她连忙以手掩面,失声痛哭。
燕氏被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妙元手臂,一边柔声安慰,一边给旁侧婢子使眼色,让她去报谢江。
妙元哭哭啼啼,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谢家主仆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燕氏撇开妙元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便对妙元道:“殿下可仔细些身子,切勿再这般激动了。不就是回公主府么,方才国公爷已经吩咐过了,拨二百武卫护送殿下回去。殿下看看可还有别的要求,我好一并安排了。”
妙元面色一喜,眉宇间愁云霎时散去:“能让我回去就好了,多谢夫人。”
燕氏摆摆手道:“殿下客气了。”
妙元遂喊来晴芳几个女婢,让她们为自己收拾东西。
她在谢府这些时日,吃穿用度全是谢家人安排的,属于自己的本就不多,很快便收拾好了。
这会儿天色已然不早,燕氏以不方便为由,到底还是拖了她一日,允诺她第二日再回去。
区区一夜,妙元自然妥协。
但她没想到的是,燕夫人把谢婉凝也一并给她送去公主府了。
同一辆马车之内,谢婉凝一脸哭丧,支支吾吾:“我不想来的,可母亲看我们平日里来往频繁,说让我盯着你……”
妙元眉梢微挑。
“但是琼华姐姐,你要相信我!”谢婉凝收起脸上快哭的表情,举起两根手指发誓,“在这个世上,哥哥才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而哥哥又最喜欢你,所以我也不会背叛你。”
妙元看着谢婉凝,过了会儿,目光移到她竖起的两根手指上,想起她口中的“哥哥”,眼神温柔几分。
“好。”
妙元是相信顾舟的,也相信谢婉凝是个心地纯良、待人真诚的女郎。
但如果她的目标……是赶在顾舟回来之前,设计伏杀谢江呢?
第五十章
姑母留给妙元的那些精锐, 足以令妙元筹划一场精心设计的伏杀。
但谢江身边亲信众多,若说伏杀还有可能,那事成之后的身退呢?
妙元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只要不是必须死, 她都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可她多年来并不接触前朝政事, 即使现如今已经被迫卷入局中,还接管了姑母留下的暗卫队,但她实际能联系上、帮助她的朝臣实在寥寥。想要全身而退, 谈何容易?-
紫宸殿后园中。
陈太后正与仆婢站在一处侍弄花草, 冷不丁听见内官来报, 说是琼华长公主入宫来了,气势汹汹要见她。
陈太后当即柳眉倒竖,咬牙道:“哀家好意帮她筹备婚事,她却在镇国公面前编排哀家的不是,说哀家有心侵吞她的嫁妆, 可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哀家还没怪罪,她倒好,先来兴师问罪了?”
一旁嬷嬷跟着附和:“是长公主辜负太后娘娘一番苦心。”
陈太后怒意更甚。
传信的内官哀声道:“娘娘, 长公主马上就过来了,奴婢们拦不住啊。”
陈太后猛地扬手扔掉剪刀, 脸色阴沉地向园子入口处转过去, 果不其然就看见琼华长公主穿一身海棠红的艳丽衣裳,趾高气扬、风风火火地奔过来。
陈太后冷着脸看妙元,到了这会儿, 真是一点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
妙元提着裙摆走到陈太后身前站定, 抬了抬下巴,目光从周遭的宫人身上走过, 斥道:“还不退下,本宫有话要问太后娘娘。”
宫人们原地踌躇,又悄眼去看陈太后。
陈太后被妙元气得差点仰倒,但顾忌着妙元的身孕,还有她和谢家的关系,到底是不敢发作出来,忍着怒道:“都退下。”
众人倾身告退。
妙元又上前一步,眼神冷淡。
陈太后竟被唬得后退,强自镇定道:“你来做什么?谁稀罕动你的嫁妆?你竟然敢那样污蔑我……”
妙元扬起唇角笑了,这一笑,便让她面上所有冷冽凉薄的神色都淡去,变回了那个温婉娇俏的小公主。
“母后贵为国母,怎么还怕我一个晚辈呢?”
陈太后:“你……”
“你千方百计挑拨我和镇国公的关系,不就是怕我影响到三弟的皇位?可任凭你再怎么不情愿,我跟谢思元的婚事也还是定了下来,而他是镇国公唯一的儿子了,镇国公不可能再疏远我们……你恼不恼?”
妙元神色有些挑衅,在成功看到陈太后变得更为气愤的表情之后,她语气温和的补充:“但我又没做什么,比起诚意,我远不如母后,可镇国公永远不会真正和母后站在同一个阵营。母后,你当真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陈太后脸色瞬间煞白。
原因是浅显的,浅显到你去长安城内随便问一个百姓,都能看出来谢江的真正目的是改朝换代,是窃国,而不是辅佐当今小皇帝。
“那我有什么办法?”陈太后张了张唇,为自己找到一个理由,“我们孤儿寡母,娘家又无有可用之人,倘若不依附镇国公,怎么坐稳位置?”
“两年前卢龙节度使攻入长安,母后和三弟依附镇国公,驱除叛贼,登上皇帝宝座,乃是顺其自然。一年前我皇兄与李少季盘踞江西之地,虎视眈眈,母后为稳固地位亲附镇国公,亦合乎常理人情。可如今,这样的威胁都不存在了。”妙元抬眼看她,“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陈太后神色彻底慌乱。
她娘家出身不显,亦没读过许多书,才疏学浅,如何能看得懂天下局势呢?或许她只是依附久了,习惯成了自然。亦或许是,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该如何做,她茫茫然如无头苍蝇,不知前路何方,只能保持现状。
“我又能做什么?”陈太后咬牙道,“你我一介女流,难道还能撼动这天下局势不成?”
妙元没回答她。
妙元侧目看了看园中花草,朝陈太后伸出了手。
陈太后瞬间警惕:“什么?”
“你的印。”妙元道,“把你的印给我。”
陈太后更抗拒了:“你要我的印做什么?”
“幼帝当政,母后垂帘,这是本朝历来就有的传统。你这样便利的身份,不利用一下实在可惜。”
陈太后怔了片刻,明白过来:“你要假借我的名义行事!”
妙元蹙眉:“你给不给?”
陈太后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
她连连后退两步,面色不善道:“谁知你要拿我的印去干什么,你我早有恩怨,我不信你。”
妙元抿起唇角:“你若不给,我就去跟镇国公说,说你想要谋害我肚子里的孩子,让他杀了你。”
陈太后愕然张大嘴巴:“你好狠毒!”
妙元一脸坦然地看着她。
谢江已经知道了她父皇真正的遗诏,只是秘而不发,只等她腹中孩儿落地。只要她跟谢江说陈太后察觉到了这件事,谢江就会相信陈太后有动机。
谢江只需要幼主做傀儡,不会再留陈太后的性命。
陈太后虽不知妙元心中所思,但她近年来哪日不活在担惊受怕里,一想到谢江可能会听信妙元说的话杀了她,她整个人都乱了。
陈太后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踌躇惊慌。
妙元见状,索性直接欺身上前,一手抓住陈太后的胳膊,另一只手从她腰间摸到了一枚精致小巧的玉印。
“你……”陈太后差点背过气去。
妙元却眼前一亮。
有了这枚玉印,她就可以假借陈太后之名,向朝廷中还有良心的朝臣下发懿旨了。
目的达到,妙元不再多留,她将玉印藏于袖中,转身朝园外走去。
出了紫宸殿,就看到外面守着许多禁卫,十步一人,防守严密。
妙元朗声对晴芳道:“我谅她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动我的嫁妆!走,去尚服局看看。”
一行人浩浩荡荡,妙元带着一众仆婢,半日功夫,几乎将后宫地界扰了个遍,尽显跋扈之名,让许多人都想起了从前那个先帝在时,骄纵任性、胡作非为的公主。
这是有了谢家做靠山,又胡闹起来了啊。
大多数人如是想。
距婚期不过十余日,妙元一面高调地亲自过问自己的嫁妆,一面暗中拟好了朝中可供拉拢的朝臣名单。
很不幸的是,经过这些年谢江对朝廷的清洗,或许能被她说服、忠于皇室的人,都不在朝廷权势中心了。
“琼华姐姐!”
妙元正在书房查看密信,冷不丁听见谢婉凝来唤,连忙把手中东西收到抽屉里,捞过来一本闲书做掩护。
谢婉凝推开房门进来,眼神清亮:“今日天光晴好,姐姐和我一同去千曲湖泛舟吧。”
妙元眸光微动:“好啊。”
谢婉凝得了应承,当即面色一喜,转身又跑出去让自己的婢子们张罗。
妙元跟着出来,对谢婉凝道:“只你我二人泛舟,便不要让那么多仆从跟着了。”
谢婉凝微愣:“可是姐姐有孕在身……”
妙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谢婉凝猛然改口:“也好。”
邓燕得了妙元眼神暗示,退出内院,避人耳目出了公主府。
妙元与谢婉凝一同到千曲湖泛舟游船,仍是与去年同样的景致地点,只是去年还有顾舟作陪,此刻却只有两个女郎。
就是去年来湖心岛上兽园时,几人遭遇了谢长风暗中步下的袭击。
自那以后,整个兽园的人都被顾舟大清洗过,如今已然是换了面貌。
两人泛舟到湖心岛上,由仆婢们伺候着下船,又往兽园中逛。
园中管事是顾舟留下来的人,见到谢婉凝与妙元,脸上便笑开了花儿,引着她们往里去。
谢婉凝正是活泼爱玩的年纪,走在前面,步履轻快。妙元跟在后面慢吞吞地走,不知不觉就被遗忘在了几十步外。
走至一处拐角,妙元看不见谢婉凝的身影了,她才步子一转,飞快进入了旁侧一间茅屋。
茅屋内正有一黑面短须的中年男子在此等候,看见妙元进来,他双手抱拳,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长公主!”
妙元垂目看他,腰间环佩犹有叮当声响。
她微微叹息:“曹将军。”——
此人名唤曹震,是谢江手下一个并不起眼的副将。
但能将此人劝得倒戈,已经让妙元大喜过望。
谢江野心太重,众人心中昭昭,总会有些仍存有良知的人,不愿与之同流。
曹震是当朝正五品的定远将军,又在千牛卫中担任郎将,手中能调遣动的卫士并不算多,几百人而已。
妙元若想成事,还得想办法支开如今留守在长安城的大部分禁军,免得他们保护在谢江身侧,坏了大计。
妙元道:“将军,太后欲于九日之后,本宫婚期当日,动手伏杀谢江。今日本宫特奉谕旨召你,不知将军可愿尽力?”
曹震神情一凛,沉声应道:“臣定全力配合殿下与太后娘娘!”——
转眼六日过去,离大婚之期仅剩三日。
谢江听着属下转述的、由琼花大长公主府上送来的消息,不解地皱了皱眉:“她要我替二郎接亲?”
属下低头道:“正是,长公主说大将军不在长安,又没有其他兄弟代其接亲,不拘镇国公是想派哪个朝臣子弟去接,都辱没了长公主的身份。”
谢江脸色沉了沉:“小小女郎,要求倒是不少。我乃二郎之父,她是来做媳妇的,不是来作威作福的,让我去接,成何体统?”
属下苦恼道:“这就是难为之处了,论起身份,又与二郎有血脉之亲,可以代替二郎完成婚仪的,同辈中竟无可寻,只有镇国公您了。”
同辈中无人可寻,还不是因为他那个好儿子把他的长子谋害了!
谢江想起这件事,心中就有些抑制不住的恼怒,和事态隐隐失控的不确定感。
他思忖片刻,又转问道:“二郎何时归京?前几日说已经到绥州了,还能赶不上婚期?”
这话,属下也回答不上来。
大将军从北地边关至此,一路南下,路途本就遥远,稍微耽误个一时半刻的,回来的时辰就要往后排。
谢江抬手按按眉心,一脸的心烦意乱——
谢江拒绝代替顾舟接亲的消息传到公主府,妙元一点也不意外。
有时候,一个看似异想天开、不合常理的要求,是为了给她的退一步要求铺路。
妙元在安静了半日之后,又派人去谢府传话:既然负责接亲的人是随便找的,有辱皇室威严,那在入了谢府之后,步行到成亲院落的这段距离,要由镇国公引着她走。
当然妙元怕谢江炸毛,非常懂事地表示:她是小辈,是嫁去谢家做媳妇的,那当然要镇国公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着,并且拜堂时会向镇国公夫妇叩拜行礼。
要知道,大衍立朝以来,虽然公主们的地位已经远不如刚立国时那般,但还从来没有出嫁的公主向公婆行晚辈之礼的!
妙元此言一出,谢江果然大悦,欣然应允。
夜幕缓缓笼罩住整座长安城,至夜时分,一个身穿墨色骑装,暗卫打扮的人,悄悄叩响了公主府西北角的小门。
他由府中女卫快速地引入公主居所,送上了大将军写给琼华长公主的信。
“殿下,大将军已经猜出了您的计划,希望您快些收手,以免被镇国公察觉,危及自身!”
妙元揉揉脸颊,把信接过来,“哦”一声。
收手?她才不干。
……
七月廿一。
太史局算好的黄道吉日。
天光破晓时,妙元在仆婢的呼唤下,前呼后拥地从内室出来,由着嬷嬷们给她净面、穿衣、梳妆。
犹记得去年春日,她也是这般隆重打扮,即将嫁给谢江的长子谢长风。
如今时移世易,她要嫁的人变成了顾舟。
但很可惜,今日的婚事,也注定不会成功。
没关系,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和顾舟会重新有一个仪式的。
妙元这样想着,由嬷嬷们扶出了房门,透过一层薄纱似的却扇,妙元看见了来接她的人。
一个皮肤黝黑的清瘦小将,恭恭敬敬朝她行礼,抬起眼时,妙元却捕捉到了他目光中透出的冷肃杀气。
大约是镇国公不放心,不只派他来替顾舟接亲,还要近身看着她,以免她不配合,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吧。
妙元含笑凑近,左手抬起,虚虚一扶:“将军免礼。只是待会儿入谢府拜堂时,不会也是由将军代劳吧。”
小将动作敏捷地向后一避,鼻尖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几分甜香。
他低下头道:“臣不敢代劳。自有礼官奉大将军官印同殿下行大婚之礼,届时臣也会在一侧侍奉。”
妙元懂了:就是要近距离盯着她的。
吉时已到,妙元提裙上辇。
公主府离谢府还有不小的一段距离,车队外引来了长安城中不少围观的百姓。妙元安安稳稳坐在辇车上,目不斜视,一心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
关乎成败,关乎大衍存亡,更关乎她的生死。
终于,谢府到了。
妙元看见从内院中走出来、春风满面的谢江,十分满意地翘起了唇角——
与此同时,刚刚踏入长安城内的顾舟,收到了妙元写给他的回信——
顾郎:
弑父之举,罪孽深远,为世不容。此夺权之事,不应由你为之。我既为帝室之女,食天下之禄,理应……
顾舟拿信的手有些颤抖:“她现在在哪儿?”
送信的人道:“估摸着应是已经到了谢府。”
顾舟只觉得眼前一黑,气血上涌。他匆匆把信上剩下的内容看了一遍,飞身上马就带着身后的亲卫队往谢府奔去。
她竟然在信上说什么,她已经说服了好多将领,并且让许多兵士在谢府内外埋伏了?
若说出其不意,确实有可能重创谢江,甚至要了谢江的命。
但她究竟想过怎么功成身退没有?
谢江身边那么多将军、武卫,难道是吃干饭的吗?那些人会眼睁睁看着谢江受袭,不怀疑她这个长公主,放她安然离去吗?
但妙元信上又说了,让顾舟若是到了长安城,就尽快赶去谢府接应她。
看起来还算爱惜自己性命,知道给自己留后路的。
顾舟咬牙。
所以她就是算着他回长安这一天才动手的吗?
谢江若出事,身边亲信将领群龙无首……只能归顺他这个谢江唯一的儿子了。
他和谢江没有在明面上对立,就能轻松收服谢江留下来的部下。
而他又早与妙元交心,绝对不可能背叛她。
“驾——!!!”
顾舟扬起马鞭狠狠一甩,直直朝谢府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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