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谢府之内, 锣鼓喧天。
镇国公谢江着一身朱紫官袍,气派凛然,端的是一副精神抖擞的面貌。
他走在前面, 身后跟着的是捧着大将军官印作为信物的红衣小将, 与当朝琼华长公主。
琼华长公主嫁衣披身, 满头珠翠,手中团扇掩面,身姿挺拔, 仪态端然。
虽然在场的众人都听说了长公主先与大将军暗结珠胎, 然后才将这婚期提前的事, 但当他们今日真的到了现场观礼,再去看长公主,却发现那嫁衣做的隆重又宽松,遮掩之下根本看不出是有身孕的样子。
不仅如此,长公主一步步走的稳稳当当, 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室威仪。
有好事者想看热闹,忖着琼华长公主会在谢府狼狈出丑的,在此时也不由歇了心思。
不愧是先帝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 这气度神态,的确令人惊叹。
谢江一边在前面走, 一边听着周围朝臣的恭贺声, 心中愈发飘然。
举行仪典的地方就在景云院,顾舟在谢家落脚时的住处。
正堂之上,谢江与燕氏于主位端坐, 随着一阵阵锣鼓声, 喜娘高唱一声“吉时”已到。
“拜——”
“等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堂外传来,不消片刻便有一个武卫打扮的人冲进来, 跪地高声禀道:“大将军兵马已至长安,何不稍候片刻,等大将军入府再行拜礼!”
堂中人霎时安静片刻,红衣小将捧着官印,面色显然踌躇,谢江也有些犹豫起来。
这婚事到底是行的仓促,连新郎都没有是不好看,若是二郎赶得及……
却听见琼华长公主清亮的声音从团扇后传出来:“大将军回府还要装扮,又要等到何时?若误了吉时,岂不难受?”
“这……”
“还不继续?”
妙元发话吩咐喜娘,喜娘又觑了眼镇国公夫妇的面色,见谢江面无异议之后,继续挺直了腰板唱道:“拜——”
拜完天地便是高堂。
眼见着琼华长公主转身朝上首坐着的镇国公夫妇拜去,在场宾客不由都瞪大了眼睛!
只知道如今皇权式微,却没想到镇国公已经如此有压迫之势,能众目睽睽之下让当朝长公主行新妇礼了!
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在场诸人已经能想象到镇国公威望又该如何强盛,皇室该如何丢了脸面了!
可就在众人震惊之际,突然有一箭矢自堂外飞入,破空之声,裹挟着万钧之势,越过琼华长公主下拜的头顶,直直朝镇国公胸膛射去!
与此同时,十几个打扮成小厮、婢女的死士从四面八方冲出来,顷刻间就与谢府护卫们打成了一团。
“镇国公!”
“夫人!”
“殿下!”
“快来人啊!”
“救命——”
整个镇国公府顿时乱作一团,刀剑铿锵声,叫喊声,人们惊慌中奔跑的脚步声,还有锐器刺入皮肉的沉闷声响。
几个女卫第一时间赶赴到了妙元身侧,护着她往事先规划好的路线走。
但谢江身边本就能人众多,更何况是今天这样的大喜日子,谢府内外更是有许多守卫,想要趁机逃出去,也不简单。
邓燕焦心道:“大将军还未赶回来,殿下也不能只等他前来增援,若是出不去可如何是好?”
妙元眉头微蹙,刚才一路上跑的匆忙,几个月都没闹腾她的肚子竟在此刻隐隐作痛起来。
她的身孕已有五月余,弯腰扶住小腹的这刻,妙元头一回感受到了胎动,这让她不禁恍了下神。
邓燕:“殿下?”
妙元反应过来:“快,去东南门,曹震将军在那里接应我们。”
邓燕连忙应是。
几个女卫护送着妙元往东南而去,另有十几名武卫断后。
妙元在谢府小住的那段时日让她摸清楚了府中地形,恰巧在此时派上用场。
几人顺着小道急奔,身后的喧闹声渐渐远去。
待得靠近东南门时,那门边的矮墙下果然立着一道壮硕魁梧的身影,正是曹震。
“殿下!”
妙元面色一喜:“曹将军!”
曹震带着几个卫士飞快地迎了过来,抱拳道:“门外备好了马车,此地危险,还请殿下速速离去。”
妙元含笑点头:“多谢……”
但是她的谢字还没说完,曹震身后的卫士突然动手袭击女卫们,妙元躲闪不及,后脑处传来剧痛,随后眼前一黑,身体向后晕倒过去。
……
顾舟纵马来到谢府之时,府中已乱做一团,许多兵士都杀红了眼,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了大片。
倒是有谢江身边亲信,眼尖看见顾舟,顿时就像是看到救星一般,大叫了一声:“大将军回来了!”
正在与暗卫们缠斗的兵士静了一静。
就在这一刻,那些暗卫就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一般,飞快地向西南角撤去。
立时有将领想要上前去追,被顾舟抬手制止。
顾舟眉心轻皱,吩咐:“先料理府中之事。”
那将领拱手应道:“是。不过国公爷受了重伤,这会儿已退去东园暂避,大将军可要……”
“长公主呢?”顾舟沉声问。
那将领一愣,顿时像是才反应过来,指着手道:“只有人看见长公主往东南门去了,不知到了何处!大将军,今日府中之事,定是琼华长公主的手笔!还请大将军即刻下令,容臣去将她捉拿回来!”
顾舟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启唇淡道:“不必。”
他翻身上马,语调冷了几分:“我亲自去寻她。”
说罢,又与身后亲卫数百人众,纵马离去。
顾舟先回公主府,却并未在此地看见妙元,倒是得了陈太后从宫中送来的信儿。
那白面无须的太监揣着手,一脸笑容可掬地道:“奴婢恭贺大将军凯旋。太后娘娘说了,今儿个外面太乱了,就请长公主殿下到宫中去了。大将军若是要找长公主,便随奴婢入宫去吧。”
顾舟骑在马上,垂目看向这太监。
太监语气十分得意,仿佛拿捏住了他。
而明眼人随便一听,就能觉出陈太后不怀好意。
今日谢府动乱,本该嫁做人妇的琼华长公主却被“请”到了宫里,当然不可能是自愿的。
妙元一心对付谢江,反而在功成时着了陈太后的道。
由不得顾舟不去。
顾舟面色愈发冷淡:“带路。”
太监便也上马,侧首示意顾舟跟上。
“太后娘娘只请了长公主和大将军说话,大将军身后这些人,同行恐怕不便。”
顾舟身边的亲卫钱长生眉头一竖,拔刀便骂:“嘿!你这太监——”
“住手。”顾舟扯了扯手中缰绳,侧目对亲卫道,“都退下。”
众人犹豫:“大将军……”
顾舟回头看了钱长生一眼,夹紧马腹,手中长鞭一甩,绝尘往宫门而去。
一众亲卫只能被留在外面,却是焦心,连忙去求助其他留在京城,与顾舟亲近的将领——
却说顾舟跟着内宦入宫,竟是七拐八拐,来到西北角一处荒凉偏僻的殿宇。
还未靠近,就听得殿内传来陈太后的声音:“还不快请大将军进来?”
殿门大开,露出正对着门的一扇屏风,几个宫廷侍卫站立在大殿内外。而此时天色已暗,屋内没有点灯,黑乎乎的一片,犹如深渊巨口,将要把一切都吞噬。
陈太后声音诡异:“姜妙元,谢大将军都来了,你不跟他说句话吗?”
随后殿中不知发生了什么,顾舟听见一声微弱的女子□□,正是妙元!
顾舟心中一怒,大步跨过门槛,抬脚就踢倒了正前方的这扇屏风。
殿中众人皆惊。
陈太后“哎呀”了一声,捂着胸口怒道:“有日子不见,大将军气性倒是见长,也不怕惊了琼华和她肚子里的骨肉。”
顾舟目光却直直去寻妙元去了。
只见妙元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双手却是被麻绳绑着,身上仍穿着那身通红的嫁衣,鬓发上珠钗松垮,青丝凌乱,面容亦是凄苦。
在她的身边,各站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侍卫。
顾舟脸色难看:“怎么回事?”
妙元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哑声道:“我以陈太后懿旨策反曹震将军,却没想到他早被陈太后买通,反过来拿我献给陈氏。”
陈太后冷哼一声:“哀家乃皇帝之母,曹将军受哀家懿旨诛杀谢氏,再擒拿你这个有碍国本的长公主,乃是顺天应民,理所当然。”
妙元嗤笑:“我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保全姜氏基业,保住三弟的帝位。你倒好,反而在背后这般算计于我,当真是愚钝至极!”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想不到妙元竟成了那个可笑的螳螂。
“荒谬!”陈太后根本不信妙元说的,“你与哀家积怨已久,哀家若不早做筹谋,难道要等你取代谢江,再来夺取我和皇帝的性命吗?”
妙元目露讥讽:“我皇兄已经没有可能再登上皇位,我若果真有所图谋,又能立谁?”
“宗室子弟从来不缺。”
陈太后顿了顿,眸光竟情不自禁地落到了妙元的小腹上。那里已经能看到很明显的凸起。
“再者,若那有关先帝遗诏的传言是真的……你让我怎么信你。”
妙元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陈太后如此行事的原因。
谢江虽有意压制了消息,但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两人说话的功夫,顾舟的手已经放到了腰间佩剑上。
他盯着陈太后,沉声问:“什么遗诏?”
陈太后呵笑一声,她是傻了才会把这种传言告诉顾舟。
陈太后指甲在桌案上不耐烦地剐蹭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音。她蹙眉道:“废话少说。谢大将军,哀家今日请你和琼华过来,是有‘正事’要谈的。”
“送长公主回府,我和你谈。”
陈太后摇了摇头。她又不傻,放了妙元,她哪里还有和顾舟谈判的筹码。
“来人,”陈太后淡淡道,“请大将军卸下佩剑。”
立时便有几个侍卫从一旁冲出来,虎视眈眈地看着顾舟。
顾舟眯起眼,顿了片刻,方才将佩剑从腰间解下,慢吞吞地低下身,将长剑搁到地面上。
二者相碰的那一瞬间,侍卫们蜂拥而上,竟是想擒拿顾舟,而顾舟手腕一转,眼看着即将脱手的佩剑高高一挑,就刺进了最近的那个侍卫的胸膛。
“啊——”
霎时间热血喷涌而出,陈太后被吓了一大跳,蹭地一下子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还愣着做什么,快拿下他!”
顾舟挥剑一挡,眨眼间又是二人被剑刺倒,一时间众侍卫都惊住,围着顾舟踌躇犹豫,不敢近前。
陈太后嘴唇有些哆嗦:“一群没用的废物!”
妙元被殿中浓郁的血腥气刺激地有些想吐,她强忍住不适感,脸色苍白地看向陈太后,讽笑道:“母后难道不知,这宫中侍卫都是些没打过仗的花架子,哪能打得过顾舟这种从战场上拼杀下来的将军。”
顾舟敢只身一人入宫,到了这所谓陈太后的“地盘”,就有逆风翻盘的本事。
听见妙元这疑似赞赏的话,顾舟眉梢微挑,心中也舒坦起来,他把玩着手中的剑,对陈太后重复道:“放长公主回府,我和你谈。”
陈太后控制不住往身后缩了缩,随即怒喝道:“还不动手!”
下一刻,原本立在妙元身后的两个侍卫立时行动,一人一边,拿起剑抵住了妙元的脖颈。
顾舟眼神一厉,这陈太后还真是在挑战他的耐心。
他手中握着犹自滴血的长剑,一步步向前走去,把陈太后吓得连连后退。
陈太后语无伦次:“你站住!你再敢上前一步,你不要她的命了?”
大殿外响起了刀兵相接的铿锵声,顾舟语气很轻:“那要看陈太后要不要皇帝的命了。”
此言一出,不仅陈太后惊住,妙元也是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顾舟。
有兵士冲破守卫,来到殿前,陈太后仓皇抬眼,恰在那一众人中看见了她最不想看见的人。
“母后……”
“庆儿!”陈太后失声尖叫。
顾舟手下那群人狗胆包天,竟然挟持了皇帝过来!
妙元眼前也是一阵发黑:“顾舟!”
顾舟做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她三弟必不可能再做这个皇帝了!
陈太后这会儿是真的慌了,她伸手指着顾舟,又气又怕:“你这是要造反了!要造反了!”
“本来不会的,长公主最知臣忠君爱国。”顾舟侧首看了妙元一眼,又慢悠悠道,“但谁让太后您伤了长公主。”
陈太后强词夺理:“我没伤她!”
那姜妙元好端端的坐在那儿,哪里受伤了?
顾舟却是耐心耗尽:“我再说最后一次,放了长公主,我可以留皇帝一命。”
陈太后自知大势已去,由不得她再挣扎,颤着声问:“此话当真?”
顾舟颔首:“让他去跟姜承鸿作伴可以,但你要死。”
陈太后眼睛一酸,泪花簌簌地顺着面颊留下来。
良久,她颓然道:“放了她。”
那两个侍卫立时颤颤巍巍后退,拔腿就想逃走,被围过来的兵士蜂拥擒住。
顾舟来到妙元身前,弯下腰为她解开了束缚手腕的麻绳。
妙元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顾舟……”
顾舟抬眼,与她四目相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没事了。”
妙元心乱如麻地在顾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顾舟伸手为妙元理了理凌乱的鬓发,眸光在妙元微隆的腰腹上过了一遭,语气轻柔道:“殿下先回府休息,等我料理完宫中诸事,就去公主府找你。”
妙元胡乱地点点头,又看看殿门处被兵士擒住的姜承庆,呼吸都有些停滞:“我三弟……”
顾舟问:“殿下信不信我?”
妙元犹豫地又点点头。
他答应过她的,他应该不会骗她。
所以她应该先回公主府。今日原本该是两人的大婚,她起的太早,又经了这么多事,已是身心俱疲。
妙元被曹震擒住掳到宫中之时,与她失散的那些女卫也入宫来了,此时便簇拥住妙元,护着她往宫外去。
陈太后没有兵权,又并不像从前那些垂帘听政的太后一样,在朝中有诸多威望。今日闹这一遭,若不是因为她使了诡计拿住妙元,她闹的这点事都用不着大将军亲自出马。
但经了今天这事,小皇帝的皇位肯定是坐不成了。
顾舟不可能放任一个跟自己结了梁子的人坐皇帝,要不然等到以后小皇帝羽翼渐丰,再来找他报仇?
他又不傻。
妙元也不傻。
可……三弟要被迫退位,继位的又该是谁?
宗室子弟虽然众多,但大多散布在各个封地,离京城路途遥远。
在新君继位之前的这一段时间里,谢江重病身死、陈太后身死、小皇帝退位,天下局势又该是怎样的风起云涌?
妙元一路上想着心事,等马车到了公主府,由女卫邓燕扶着下车时,突然惊觉腹中一阵疼痛,软软的靠着邓燕倒了下去。
等妙元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妙元睁开眼,看见顾舟坐在榻边,手中正拿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舀着一汤匙喂她服药。
妙元偏了偏头避开:“怎么样了?”
顾舟道:“昨夜陈太后已自缢于永寿宫。今日朝会,皇帝下诏退位。”
意料之中的结局。
妙元难过了一息,很快又问道:“你们定下的新君是谁?”
顾舟看了她一会儿。
“你。”
妙元茫茫然,没听清顾舟说了什么:“谁?”
顾舟放下药碗,这时妙元才看见,床头的案几上,还放着两卷明黄卷轴。
其中一卷因时日旷久,已经有了些岁月的痕迹。
正是父皇留给她的那道遗诏。
妙元呼吸一窒,紧接着看到顾舟拿起另一道诏书,抬手递给妙元。
“既然先帝有诏,令琼华长公主之子继任帝位,如今帝胄就在殿下腹中,那不如以母代子,承继帝位,以兴……大衍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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