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妙元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一瞬间, 她的思绪飘荡了很远。
她想起骤然得知皇兄并非亲生,而痛苦纠结的父皇,想起父皇留给她遗诏时说过的话, 想起皇兄、陈太后对她的怀疑讥讽……
而顾舟所说如若成真, 她就当真成了最后得利的那个人。
可……为什么不能呢?
妙元又想起姑母, 想起如今在她手下的暗卫队,暗卫队的前身,就是那个大衍立国时威名赫赫的定国公主手下的亲卫队。
定国公主一生劳苦, 功高盖世, 和自己的兄弟斗了半辈子, 最后也没能登上这个心心念念的至尊之位。
但妙元——却因为一个威胁到皇权的大将军的私情得到了。
怎么能说不讽刺。
“你徇私‘请’来这道圣旨,难道没有人拦你?”
顾舟蹙了蹙眉:“谁拦?”
妙元道:“不合规矩。”
顾舟唇角有些冷笑:“我征战这些年,收复国土,料理军务,哪一样不辛苦。我不立你, 便要去接其他宗室子,凭什么?宗室那些人,又有哪一个看得惯我?难道还要再立一个陈氏母子这样的皇帝, 等将来还政之后,身家性命全部系于他人之手?我是允诺过你做忠直之臣, 但这不代表, 我要赌上我自己的命。”
妙元定定看他。
顾舟轻轻叹气:“可我若反,妙元,你必会恼我, 那我能怎么办?”
妙元默然失语。
“有先帝遗诏在, 我立的便是你的腹中子,如此, 宗室一派没有话说。而你腹中子,是我的亲骨肉,我那些兵士、镇国公的部下也没有话说。”顾舟见她不看,索性又把诏书放回案上,“虽名为以母代子,但子尚未出世,何尝不是立你?你再养几天,半月后登基大典。”
顾舟说的话太多,妙元一时有些混乱。良久,她听见自己道:“那我呢?你就如此笃定,立我就不会有这些事?难道我会甘愿受人摆布,做一个太极宫中供人观赏的傀儡?”
顾舟眉梢一挑,视线落在妙元面上。
妙元竟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心虚,但她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你若要立我,那终有一日,你要还政于我。”
顾舟不答话,妙元气势便又弱了几分:“虽然我于政务上还不太精通……”
顾舟喉结轻滚:“好。”
妙元茫然:“嗯?”
“我知道你有瞒着我的事,”顾舟顿了顿,道,“平乐大长公主给你留了人,先帝也给你留了遗诏,但你按捺不发,让它们各自发挥了最大的用处。如若是你,应当不会比道貌岸然的姜承鸿、恶毒愚钝的陈太后做得差。你是先帝最看重的公主,与其把江山拱手让与宗室远支,试试又如何呢?”
“你要知道,”顾舟眸光微深,嘴里说着最残酷的话,“事到如今,江山飘零。如果不是你,我未必不想取而代之。天下已残破至此,你以己身拼力抗之,假使最终也未能抗住,又当怎样?”
——再差不过如此了。
更何况,他会帮她。
妙元心神微动,目光中竟燃起几分微弱星火,几息之后,这星火又转为晶莹泪光。她望着顾舟,心中升起一些复杂莫名的情绪,有感动,有迷茫,有惊慌,有惧怕,但这些情绪到最后都转化为了坚定。
她已决心替父皇守护好这个江山,她也早就踏入这漩涡之中,将自己的命运与大衍皇朝深深绑定,那还有什么身份,比得上那个至尊之位,能为她提供更多的助力呢?
正好,她与顾舟重逢了。
他愿意成全她,再好不过。
“至于所谓兔死狗烹之事……”顾舟品着她方才话中的意思,唇角翘起一个满不在乎的笑,目光温柔看着妙元,“若真有那么一日,臣认下就是。臣这条命,落在殿下手中无憾。其他人,不行。”
妙元眼皮一跳,脱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舟却抬手止住她的话,碰了碰桌案上的药碗,眉头轻皱:“放凉了,得让人温一温再喝。”
妙元细声:“顾舟……”
顾舟没应她,只唤了仆婢入内,等吩咐完,室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妙元才动了动唇,踌躇开口:“镇国公呢?他怎么样了?”
顾舟正为她掖平被角,闻言动作一顿,神色如常道:“不太好。”
他语气十分平静,以至于妙元看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只听顾舟道:“你那一箭距离他心脏只有三寸,差一点就会毙命。太医虽抢救的及时,但现在也还在昏睡。即使挺过去,日后怕也会落下病根。”
妙元抿了抿唇:“毕竟与你有父子之名,你会怪我吗?”
“他自己做的事,本就大逆不道,稍有不慎则身首异处。这一点,他心里比谁都明白。”顾舟语气中隐隐有些嘲弄,“能留住一条命已经很好了。”
谢江此人,野心膨胀,如若不是被迫,绝不会交出手中权力。
妙元就算不动手,按照顾舟原本的打算,也不会再让他继续罢揽朝政。
谢江当然不肯,那父子二人之间,本就免不了刀光血影。
猛虎只有受到重创,伤病之下才会任人摆布。
即使现在谢江后悔,轻信妙元与顾舟二人,没有早点对他们下手,也是于事无补。
顾舟倒是有些担心,谢婉凝会不会太过悲痛。
妙元还在孕中,顾舟不忍让她多思,哄她喝完药睡着之后,便抽空去了趟谢府。
昨日还喜气洋洋装饰一新的府邸,今日就把所有喜庆的东西都撤下了,府中气氛沉重低迷,随处可见重兵把守,来往的小厮仆婢都步履匆匆,生怕一不留神走得慢,就被认为是行迹可疑,拦下拷问。
顾舟来到谢江休养的院子,这里所有闲散人等都被遣去,连燕氏都不得入内。得以在一旁照料的,除了太医、顾舟的亲信仆从,便只有谢府三娘谢婉凝。
顾舟还没来得及踏入房门,便瞧见谢婉凝眼圈红红从室内跑出来,竟也没看见他,就要直直越过他往院外去了。
顾舟只得出声唤道:“婉凝。”
谢婉凝步子一顿,转身看见是顾舟,就站在那儿也没说话,委屈地抽了一下鼻子。
顾舟走过来:“怎么了?”
“父亲刚刚醒了。”谢婉凝回头看看屋子,撇着嘴道,“他不要我伺候,让我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顾舟了然。
谢江本来就对他的这几个子女没什么人父之情,如今又被顾舟算计成这样——虽说不是顾舟,但顾舟毕竟是与琼华长公主一伙儿的。由此更加气恼,谢江当然对谢婉凝这个与顾舟一母同胞的女儿没什么好脸色。
顾舟道:“那就别去了,回你自己院中歇着吧。”
谢婉凝抬手擦了擦已经干掉的眼泪,带着鼻音重重地“嗯”了声。
顾舟观察她悲痛之色并不明显,那最后一点担心也放了下来。
别过谢婉凝,顾舟在院中静立片刻,最后也没进去看望谢江,又转身离去。
宫中事务繁多——
小皇帝才下诏退位,被迁往行宫幽居。而拥立琼华长公主继位的消息也是刚刚散布出去……
就如妙元所言,怎么会没有人拦着?
但手握兵权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将反对的声音一一掐灭。
小皇帝退位之后的第三日,朝中再也没有人敢反对琼华长公主以女子之身继任帝位。
而就是在这一天,宫中仪仗队抵达琼华长公主府门之外,恭请新君入宫。
妙元穿着尚仪局赶制出来的帝王规格的礼服,第一次感受到了肩上沉甸甸的力量。
自今日起,她就是大衍之主!
父皇忧心的江山,战败自尽的遗憾事,都交给她来圆满了——
五个月之后。
长安城西南角一处不起眼的院落。
姜承鸿看着仆从端上来的饭菜,显然比平日丰盛许多。
他抬了抬眼皮:“今天又是什么日子?”
仆从笑着答道:“昭元公主今儿个满月,陛下高兴,京中所有大臣府中都得了赐礼,咱们这儿虽然……但是也得了赏赐。”
姜承鸿扯了扯嘴角,喉中发出一声轻嗤:“公主……”
仆从不想跟他多说话,收起托盘就退出去了。
姜承鸿慢悠悠拿起筷子,一个人享用午膳。
虽然他已经被幽禁一年多了,但吃穿用度上,朝廷倒是没亏待过他,每逢年节,或是朝中大喜事,还会有节礼赐下,他的用度便又会好上一些。
比如五个月之前,新帝登基的时候。
想起这事,姜承鸿便控制不住的眯眼,觉得荒谬。
多可笑,他那个妹妹,父皇千娇万宠、常常让他感到嫉妒的妹妹,竟然登上帝位了!
而他却在这里受尽苦楚,妻儿都不在身边,反而被送到远离京城之地隐居。
他能见到的活人,只有负责看守他的兵士,以及两三个仆役而已。
姜承鸿想着想着,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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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就吃不下饭了。
他索性把筷子放到一边,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目。
正这时,门外却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他以为是仆役,懒怠地吩咐:“把东西撤了吧。”
却没有人应声,倒是那脚步声进了屋内,来到他的身边。
姜承鸿听见一句清亮的女声:“皇兄。”
姜承鸿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睁开眼来。
只见他刚刚还在回忆里的妹妹,此刻竟然就穿着一身轻便常服,站在了他的面前,犹如从前年少时与他玩乐的模样。
只有她领口、衣袖上绣着的几片龙纹,昭示着她如今已经完全与众不同的身份。
姜承鸿面色震惊,还没回神,便又听见一声呵斥:“见到陛下,还不行礼!”
姜承鸿张了张唇:“……”
妙元侧目道:“先退下吧。”
随从应诺,妙元便又回头,看着姜承鸿坐了下来。
“皇兄怎么不吃?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姜承鸿不答,语气隐有讥讽:“一年未见,今日反来看我。”
妙元掀唇一笑:“一年前是什么形势,如今又是什么形势,皇兄怎会不知?一年前皇兄想见我,无非是指望我为你求情,可你尚且权欲熏心,不顾兄妹之情,那我为什么要应允呢?”
姜承鸿本以为她今日来见他是有修复兄妹情分之意,却没想到她开口带刺,一时忍不住冷笑:“那今天呢,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是来告诉皇兄,”妙元神色认真,“当年父皇在位时,丢弃的城池都已经收复回来了,如今虽也偶有叛乱,但已经不再形成威胁。”
长安城朝廷的地位在一点点加强。
虽然她还没有正式地接过亲政大权,但过去的五个月,除了生下昭元公主那几日,她没有一刻停止过学习处理政务。
她幼时是跟皇兄上的一样的课,她也并不比皇兄笨。
妙元有些感慨:“如果当年父皇就想过如今这样的路,或许皇兄你也不会误入歧途,去和李少季之流合污。”
这话令姜承鸿勃然大怒,他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讥笑道:“我与李少季合污,那你呢?若不是谢思元,你又凭什么?你也不过是他把控朝政的傀儡。你别忘了,父皇遗诏立的是你的儿子,等你生下皇子,你看他会不会废掉你改立幼主,你们不过是……”
啪!
妙元倏地起身,抬袖给了姜承鸿一巴掌。
姜承鸿被打得偏过头去,饶是心中怒极,也在此刻想到了她的身份,不敢再继续出言讽刺。
“我和他的事,不劳皇兄费心。”妙元一字一顿道,“但我敢保证,我会比你做得好。”
妙元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姜承鸿,只觉与他再无话可说,转身离去。
她想,可能她这辈子都不会想再来见他了。
马车在院外等她,妙元扶着女官的手踏上马车,很快就被顾舟扶住了胳膊。
等她在车上坐稳之后,顾舟观察她面色似乎有些难看,不由问道:“怎么样?”
妙元有些气恼:“他说我只是你的傀儡。”
顾舟扬眉:“以如今的形势来看,倒也不算说错。”
毕竟她还没有亲政。
但妙元更加生气:“我才不是!”
虽然没有亲政,但她可以过问政事,提出的意见也会被考虑。而以前的傀儡皇帝根本没有参与政务的机会。
顾舟握住她的手,倾身为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弯唇轻笑:“对,等我们大婚之后,你就彻底不是傀儡了。”
随着长安城的一切逐渐步入正轨,两人曾经被中止的婚事也再次被提起。
只是这次,不再是长公主下嫁了。
历来幼主登基,亲政的时机大多在成婚之后。
如今效仿先例,等到妙元与顾舟大婚之后,再顺势让她接管帝王权柄,一切就都顺理成章。
“到时候姐姐和姑母也能回来了。”妙元想起这些,心中又有些高兴,“她们也一定没能想到今天。”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等到亲政之后,妙元还要颁布一系列的政令。
等到那时,她才算是成了真正的大衍之主。
“连年战乱,百姓困苦,到了该休养生息的时候……”妙元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躺倒在顾舟的肩膀上闭目养神,“去年耽误的科考也该筹办起来,还有后宫……”
顾舟抚着她肩膀的手一顿:“后宫?”
妙元“嗯”了一声,没睁眼,含混道:“后宫的事也要抽空理一下……”
顾舟磨了磨牙:“你想干什么?”
“太多人了,要裁减一些,还得找个人主事。”妙元说着说着睁开眼,“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顾舟神色缓和下来:“没什么。”
妙元狐疑看他。
顾舟想想她年少时干的那些混账事,终是没忍住,又咬牙道:“你若敢说什么选秀、面首之类的话,那臣可要造反了。”
妙元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故意道:“都说了我不是傀儡,你怎么还管这个。”
顾舟拧眉:“你还真想这些?”
妙元一脸无辜:“想想怎么啦。”
顾舟真的有些生气了,他偏过头不理她。
这时马车颠簸了一下,妙元身体一歪险些摔倒,可顾舟也没扶她。
妙元摸摸鼻子,只好转过身去哄人:“我说着玩儿的。大将军英武盖世,我怎么敢呀。”
顾舟不为所动。
妙元声调一软:“顾郎……”
顾舟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没有理她。
妙元双手从背后搂过来,贴住了他的脖子。
气息温温热热的,咬着他的耳朵:“我最喜欢顾郎了,这辈子都只想跟顾郎在一起。”
顾舟身体一颤,耳根处迅速染上薄红。虽然内心还是有些生气,但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由着她为所欲为。
意乱之间,顾舟不知何时回身抱住了她,两人交颈相缠,他埋在她的脖颈处深深喘息。
“我也最喜欢你,妙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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