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马甲
正月二十三, 帝王泰山封禅,太子监国,六部尚书从旁辅佐。
此次帝王出行阵仗轻车从简, 随行官员不足十人,无仪仗队与步卒, 三千精壮骑兵拱卫出行,且有相国寺高僧陪同。
孙怀恩与元宝随伺萧炫左右, 傅知雪则随影六走水路, 先一步南下, 届时半月后在淮州碰头,再一同奔赴越州。
为了方便出行,傅知雪女扮男装, 容貌与身形皆由影六替她做了伪装,不近距离打量,很难分辨出来她是女郎。
船行五日, 避免给影六添乱, 傅知雪尽量缩在舱房里,翻阅越州志打发时间。
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
萧炫不在身边, 没了宫里的繁文缛节束缚,傅知雪乐得逍遥自在,不敢表露太明显, 怕影六暗地里告状,她每日故作沉思,装得极其辛苦。
也只有在用膳时, 她才能泄露一丝愉悦心情。
吃腻了宫里御膳房的佳肴,尝一尝民间小吃颇觉新鲜。
第五日傍晚, 商船靠泊济州码头,傅知雪与影六随着人流下船登岸,他们将在济州停留一晚,明早改走陆路去往淮州。
晚霞漫天,济州码头人流如织,南来北往的摊贩络绎不绝,捏糖人的、吆喝鲜果馒头的,卖鱼的,久违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傅知雪看得眼眶发热,又怕被影六察觉,忙眨眨眼,强行把伤感压了回去。
影六对济州俨然十分熟悉,带着她穿街过巷,半炷香后,他择了一处治安看着靠谱的客栈歇脚。
客栈不大,二层小楼沿河而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傅知雪环顾四周,此处不是繁华的闹市,更偏向民宅区,在客栈落脚投宿的行人大多数是赴京赶考的读书人。
影六与客栈掌柜打了一声招呼,言语之间破为熟稔,傅知雪瞬间了然,二人多半是旧相识。
晚膳在大厅里用的,掌柜亲自送上来一盘卤过的牛肉,笑嘻嘻道:“二位贵客放心享用,州府衙门亲自宰杀的老死耕牛,小店托人买来了十斤。”
影六给了二两银子结账,掌柜忙摆手推却,影六遂作罢。
待掌柜转身去忙,傅知雪小声问影六,“影六大哥可是帮过掌柜?”
影六言简意赅作答,“曾搭救过掌柜一次。”
傅知雪有眼力见,不再多问,拿起筷子专心用膳。
吃罢晚膳,影六叫人送两桶热水到楼上客房,他示意傅知雪放心洗漱,他会守在她门口。
傅知雪感激不尽,关起门来速战速决洗漱一番,五日未洗发,都冒头油味了。
洗漱完,她推开半扇窗户,二楼客房对岸是一片农田,也不怕被人窥视,她站在窗旁晾一晾半湿的发。
一夜无话。
翌日清早傅知雪收拾齐整下楼,影六牵来两匹枣红色大马,路上所带的水和干粮也分别备妥。
二人在大厅用了早膳,临走之际,掌柜又塞给他们一把炒好的豌豆。
傅知雪不善骑马,影六为了照顾她,特地放慢马速,济州到淮州,快则三日入城,无需日夜兼程赶路。
两个时辰后,他们停下歇脚。
此处是个十字路口,四通八达之地,有三四家卖茶水卖面饼的小摊,正直晌午时分,歇脚的人不少,有拖家带口走亲访友的,也有过往行商,间或穿插一两个读书人。
二人避开拥挤的人群,走到最后一家卖素面的跟前,要了一张桌子,各自点了一碗素面当午膳。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
傅知雪也不娇气,权当看不见桌上沾染的尘土,一鼓作气吃完了面条。
不咸不淡,配着腌菜勉强饱腹。
她举起水囊喝水,眼角余光扫地一辆从北边缓缓驶来的马车。
四匹马并驾齐驱,车身镶金戴玉,华盖遮顶,手持马鞭的是一位青壮年小伙,马车前后还伴随七八名护卫。
啧啧,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出来了,真不怕被拦路抢劫!
傅知雪收回视线继续饮水,然而当马车停稳在最前方的茶棚前,车内的贵客掀帘下车,她眸光一顿。
滔天怒火翻江倒海而来,好得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眼前之人姓卢,七尺高,早春寒凉,他竟然穿上了绸缎夏衫,具体名字不得而知,傅知雪只听过旁人称呼他一声卢少爷。
五年前她家被抄家灭门,此人也参与其中,甚至还□□了她的贴身婢女鸳鸯!
一想到鸳鸯惨死,她心中怒火更为高涨,恨不能上前撕碎对方!
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影六洞悉感极强,敏锐地捕捉到傅知雪身上散发出来的仇恨。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针见血道:“傅姑娘,怎么了?可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出宫之前,皇上曾叮嘱过他,若傅知雪中途提出索求,尽可能地替她办妥。
明眼人一眼看出傅姑娘与那人之间有仇。
傅知雪本不想节外生枝,但是姓卢的身边带了那么多护卫,仅凭她自己无法应对,影六身手好功夫高,想来神不知鬼不觉陷害一个人不算困难。
各种报仇之法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傅知雪最终选择能够令姓卢的痛不欲生的那种。
她压低嗓音道:“去岁我进京前,此人□□了我的婢女,婢女贞洁,一气之下投了河,没能救回来,丑事被当时的越州知府王大人压了下来,又拿钱敷衍了事。”
“影六大哥,自古有云欠钱还钱,欠命偿命,这节骨眼上我不欲麻烦你,奈何若让此人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我且难安心,不敢劳烦你杀了他,只要使此人不能再人道即可。”
影六:“……”傅姑娘的要求确实不高。
“嗯,待会儿你先走,最迟半日便可追上你,你沿着官道走,沿途切不可随便与人搭话。”
傅知雪见影六如此好说话,不禁怀疑道:“可是皇上叮嘱过你?”要不然怎的不怀疑她的说辞。
影六点头承认,“此人手上的确沾染了人命,我权当为民除害。”
傅知雪怔住,他们当暗卫的眼睛都这么犀利么?一眼看穿旁人是否是十恶不赦之人!
被人盯住的卢庆松还不知道他即将大难临头,手里捏着扇子,坐在桌子前挑三拣四,嫌弃茶水不干净,又嫌弃馒头难吃。
“喂狗的东西也敢拿上桌给小爷吃?!”
他一挥手把茶水饭食通通扫下桌,溅落一地,尘土飞扬喧嚣而上,又惹他一阵咳嗽。
摊贩们大气不敢喘,压根没有胆量吱声反驳,过往路人更不想惹麻烦上身,一个个低着脑袋喝茶吃面。
有眼力见的甚至还捂住了自家幼儿的嘴巴,以免乱说话冲撞了贵人。
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身边伺候的下人一个劲地劝哄,“委屈大少爷先垫一口,待入了淮州成,小人就去最好的酒楼给你备上一桌席面!”
卢庆松环视一圈,不想与一群衣衫褴褛的穷鬼们混在一块,他面露鄙视,不爽地踢开桌腿,气呼呼地离开。
大骂下人办事不靠谱,明知他要出门,不早点备上瓜果吃食与肉干,一个个蠢得不行。
下人显然被骂习惯了,丢了二十文钱给摊主,忙不迭又拿了一筐馒头去追卢庆松。
一行人如来时那样浩浩荡荡地走了。
围观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摇了摇头便不再放在心上。
侯在树林里的影六骑马跟上。
先一步赶路的傅知雪谨记影六的话,闷头沿着官道走,得赶在酉时前到阳县城门,今晚要宿在阳县。
她暗中祈祷影六早点追上来。
老天爷待她不薄,天擦黑之前,她顺利进了阳县城,与影六约定好了,在最靠近城门口的客栈住下来,方便他寻过来。
云来客栈,客似云来。
客栈掌柜站在柜台后拨打算盘,店里生意尚可,三三俩俩的客人在吃晚膳。
傅知雪抛了二两银子给掌柜,要了两间上房,还叫掌柜准备好酒好菜,直接送到客房,她的兄长晚点过来。
掌柜人老成精,一见傅知雪便看出来她是个不差钱的主,忙热情地从柜台后转出来,亲自拿了天字号的客房钥匙。
“贵客且随小人上楼。”
傅知雪跟在掌柜身后,不忘打听阳县的风土人情,掌柜也是个能唠嗑的人,从阳县的水产到鸡鸭鹅通通夸了一遍,还说本地以风筝出名,家家户户都会做风筝。
傅知雪左耳听右耳出,见缝插针套一套阳县的父母官与治安。
提及县老爷,掌柜自然又是一通夸赞,“徐大人治下清明,老百姓安居乐业,偶有泼皮乞丐闹事,也叫巡逻的差役捉走了,贵客且安心歇息,咱们云来客栈夜里有跑堂的守夜,若遇急事直接吼一声就行。”
掌柜的叙述与影六告之的大差不差,否则影六也不会提前规划好去往淮州的路线。
如此,一旦影六未能及时赶来汇合,她夜里也能放心安睡。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事与愿违。
等到亥时末,桌上留的酒菜早已冷了,傅知雪实在架不住困,只脱了外袍,往床上一倒。
她手里握着出宫之前萧炫赠与的匕首,临街的窗户被她用椅子堵住,门闩上也搁了茶杯,以免有个意外,她睡得太扎实听不见。
子时一过,有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摸上了二楼,精准地寻到了傅知雪所在的客房门前。
黑影从袖子里抽出一只长管,对准门框上的窗户纸一戳,鼓起嘴巴吹了吹,耐心等了片刻,估摸着起了药效,黑影收起长管,拿出匕首去拨弄门闩。
借着房间内燃烧殆尽的烛火余光,来人瞄到搁在门闩上的水杯,撇了撇嘴,暗忖小娘们还挺警惕。
耽搁了一些功夫,来人终于借着巧劲开了门,水杯掉下的一瞬间,他伸手一把抓住,而后迅速闪进了客房。
来人轻轻关上门,站在门口打量床铺,被褥鼓了起来,小娘们睡得正香甜。
嘿嘿,美人,哥哥来了!
黑影饿虎扑食奔向床沿,变故却在刹那之间发生!
原以为被迷倒睡着的人不在被褥下,而是躲在床架子下,一出手就是一枚银针猛地刺向他的右小腿肚!
此处有一处穴位,针刺能令人右腿发麻不能动弹!
来人猝不及防被算计,右腿疼得抽筋动弹不了,又不敢发出声来怕惹醒旁人,傅知雪乘胜追击,猛地滚出床底,
殪崋
纵生飞起又是一针,直接刺向此人的风驰穴!
啪嗒一声,偷袭的黑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倒在了床铺上!
傅知雪顾不上其他,二话不说从包裹里取出细长的麻绳,把来人五花大绑起来。
忙活一通,她出了一身冷汗,复又去点亮客房抽屉里备用的蜡烛,借着烛火的光亮,她转身仔细打量宵小。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歹人模样竟然周正,手长脚长,手心有墨汁,看着像是进京赶考的书生。
她气不打一处来,不好好读书赶考,竟然学采花大盗干起鸡鸣狗盗之事,简直丢尽读书人的脸面!
傅知雪把曾经在姓卢的那人跟前受过的气通通撒在此人身上,拿起鞋底狠狠揍了此人一顿!
“瞎了你的狗眼了!当老娘好欺负的?!”
“再打下去他就死了——”
萧炫冷不丁地从窗外闪了进来,吓了傅知雪一大跳!
她着急忙慌道,“皇上!你怎的来了?!不是说好在淮州碰头的?!”
他岂不是看见她揍人的凶残模样了?
影六跟着从窗外跳进来,直奔瘫痪在地的倒霉蛋,一把拎起人抗在背上,跃出了窗外。
傅知雪愣住,萧炫与影六竟然一块赶来了阳县。
“皇上只身一人来了?孙公公与元宝呢?”
“他们须得留在泰山装样子。”
傅知雪觉得萧炫颇为大胆,也不怕半道遇到劫匪,转念一想,他身边还跟着暗卫,点花灯那一夜,他一人对打四名杀手,轻松致胜,显然是胸有成竹。
甭管如何,提前与萧炫碰头,傅知雪很是高兴,她与影六单独出行始终不便。
她几个箭步奔过去,一把抱住萧炫,“皇上,奴婢可想你了……”
萧炫伸手把她推开,上下扫了她一圈,眼含审视,“朕竟然看走了眼,傅奉仪还会银针刺穴?本事不小。”
完了,她自保的本事被萧炫发现了。
傅知雪暗叹倒霉,萧炫与影六怎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她收拾人的时候来了!
察觉到萧炫对她的防备,她厚脸皮蹭过去,赖在萧炫身上不撒手。
“皇上冤枉奴婢了,奴婢就认得这两处穴位,幼时和外祖父学的,因贪玩没能持之以恒,不然早就成了乡野名医。”
萧炫不止一次领教过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她话里水分太足,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天知地知。
然而心里怪罪少,更多的是自责,若她没自保本事,如他们再来迟一步,她今夜定要遭殃。
适才训人的母老虎架势,哪还有在乾宁殿装怪温柔小意的样子?
小狐狸忒狡猾,心思可真不少。
傅知雪悄悄瞅着萧炫的脸色,见他风尘仆仆,一脸疲惫,不免提心吊胆。
怕她一个拿捏不到位惹他厌烦。
“皇上……”
萧炫落座到凳子上,故意晾一晾她。
傅知雪见状,忙去斟茶,“只有冷茶,皇上别嫌弃。”
萧炫接过来一鼓作气饮完。
须臾有人推窗进来,是另一名没见过的暗卫,对方递了一封信给萧炫。
傅知雪见萧炫不避讳她,当她面展开信纸,她有眼力见地静默,耐心等候一旁。
须臾,萧炫把手里的纸条放在烛火上烧完,抬头见傅知雪乖乖等在一旁,不吵不闹,也没露出丝毫不耐烦,不免高看她几眼。
小姑娘有时候听话又懂事。
他朝她伸手,“我要出去一趟,你乖乖留在这里,明日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聊什么?不言而喻。
傅知雪朝他走去,把手递给她,萧炫一个用力,她被他揽入怀。
他不在时,她独自一人待得住,也不觉得寂寥,他来了,她反而坐不住。
她深呼吸一口,他身上的茶香与檀香能抚平她的急躁。
见他换了称呼,她也跟着换,“公子,您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以色事他人,色衰爱必弛。
傅知雪得拿出看家本领,能够令帝王铭记在心,旁人等闲动不了她的本事。
温香软玉在怀,萧炫也舍不得与佳人分别,难得有此良机独处,还无顾虑。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家里老爷子腿脚不好,常年卧床,昨日下雨,府里的医者不在,他腿疼吵闹,今日恰巧来到阳县,我去哄一哄他。”
老爷子?
难道是崔嬷嬷曾经提及的萧炫亲生父亲,荣亲王?!
傅知雪也只是随口一问,未料到萧炫愿意透露此事给她。
她大为震惊,思忖一瞬,双手圈住萧炫的脖颈,主动送上香唇,“公子可是忘了我会针灸了?若皇上信得过我,我去替老爷子看一看可好?”
萧炫一愣,而后沉思,傅知雪的针灸之技确实令他刮目相看。
不妨让她试一试,反正也没有坏处。
况且,带她去见老爷子也没什么可避讳的,老爷子不管他后宫的事。
傅知雪见他蹙眉,猜测他或许不愿意,小心翼翼追问,“公子可是怕老爷子猜出你我之间的关系呀?”
萧炫回神,笑着摇头,把人搂紧,低头亲她的唇,“老爷子不管我的私事。”
言外之意,看出来也没什么。
傅知雪仔细一想,是这么个理,萧炫乃九五之尊,即便是宗室里过继登位的,也是名正言顺的天子。
荣王着实管不了。
“那公子要不要带我一块过去?近十日未见,小女舍不得离开您。”
她眼巴巴地瞅着他,眼里流露出依依不舍。
小姑娘一撒娇,萧炫心肠再冷眼也受不住,自然二话不说答应。
一刻钟后,影六送来一套夜行衣。
衣裳简单,傅知雪翻了翻便自去屏风后换上,她还顺道拆了发髻,绾成马尾辫绑在脑后。
待她打扮妥当出来时,萧炫也已换好夜行服。
之后,萧炫领着傅知雪与四名暗卫出了客栈,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路过城门口,影六亮出腰牌,守门的巡兵立即叩首行礼放行,而后顺利出了县城。
上了马车,傅知雪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萧炫见她疲乏困顿,示意她坐近些,又把马车里备着的黑袍盖在她的腰腹处,以防她着凉。
官道起初平坦,出了外城后,崎岖不平。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直接驶上山,在一处半山腰古刹停下。
紧随其后的暗卫上前敲门,很快有人从里把门打开,双方对了暗号,便把可供马车驶入的旁门开启。
山庄管家接到传书侯在此处,傅知雪下车前还在想萧炫会不会与她保持距离,没想到出乎她意料,萧炫直截了当牵住她的手。
“老爷子醒了?”
为首的老管家精明世故,见到萧炫身边陌生的女子,并未多言,以为是新晋的后妃。
老管家亲自走在前头带路,“大少爷,老爷得知您来了阳县,已经醒来了。”
不想放手
萧炫嗯了一声, 并未与老管家多寒暄,牵着傅知雪跟上去。
这座掩在夜幕下的古刹空旷得厉害,空中还残留着白日里的香火, 周围亮着微弱的烛火,夜风吹拂, 摇曳不定。
穿过左侧狭长的登山廊道,过了月亮门, 老管家推开厚重的榉木大门, 视野豁然开朗起来。
红色游笼在山间点亮, 勾勒出三进院落。
原来古刹只是幌子,后面是庄子。
傅知雪缄默,乖乖跟在萧炫身边, 侧目悄悄瞥了一眼萧炫,他俊眉微蹙,似在沉思。
仿佛感应到她的打量, 萧炫偏头向她看来, 见她面露胆怯,不动声色与她换了位置, 把她让到了老管家身后, 靠墙的一侧。
傅知雪心间一烫,捉紧了他的手。
约莫一刻钟后,一行人来到一处宽敞的院落。
未等傅知雪细细打量, 鱼尾拍打着池水声,吓了她一跳,惊呼出声惹来众人侧目, 她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
萧炫觑了她一眼,那一眼使傅知雪越发难堪, 分明在打趣她智斗采花贼时胆大包天,怎么一到他身边就成了胆小鬼。
傅知雪哀怨地瞅着他,表达她的抗议。
老管家捕捉到二人之间的眉眼官司,不免收起先前对傅知雪的漠视,能让大少爷如此纵容的后妃还未曾有过。
一位身穿绛紫色夹袄的嬷嬷从右侧偏厅厢房内迎出来,对方一见到萧炫便泪眼婆娑,上前就要跪地行礼,“老奴给皇上——”
“刘嬷嬷快请起。”萧炫近前搀扶起对方,“此地又不是皇宫,无需多礼。”
刘嬷嬷是昔日荣王府的老人,也曾当过萧炫的奶嬷嬷,更是自幼陪在荣王妃身边,萧炫向来尊敬她。
傅知雪眸光一闪,能得萧炫如此看中的人不多,大抵能够猜到眼前之人的身份。
多年未见萧炫,刘嬷嬷有一肚子话要说,一想到卧床的老王爷,又忧心忡忡地领着人进屋。
“老爷得知您来了阳县,激动地一宿未睡。”
“有劳嬷嬷费心了。”
谈话之间,傅知雪跟随他们踏进屋内。
厢房不算宽敞,四四方方的格局,一屋子的书卷堆放在靠墙的书架上,也没有多余的花瓶摆设。
陈年药味扑鼻而来,荣王年约古稀,头发花白,依稀能辨出年轻时的风采,他披着靛蓝袍子靠坐在床头,身边还有一老仆在照料,正在给他喂水喝。
一行人进屋,荣王撩起眼皮子扫来,见到萧炫,并未显得多高兴,视线还在傅知雪的脸上绕了一圈又收了回去。
眼神并不迫人,也算不上慈眉善目。
傅知雪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不过也不敢掉以轻心。
萧炫见怪不怪,径直踱步到床沿坐下,“父王若是不愿见到孩儿,孩儿也不多待,此处南下办差路过阳县,来看您一眼便可。”
荣王挥手示意喂水的老仆下去,冷哼一声,“老朽行将就木,用不着你来看我。”
傅知雪讶异,敢情这对父子关系不好?
刘嬷嬷见不得老王爷与萧炫闹别扭,忙上前充当和事佬,“皇上千万别听老爷的气话,老小老小,他得知您来高兴还来不及呢!”
荣王见身边的人偏帮萧炫,更是心情不佳。
萧炫轻声一笑,未把荣王的狠话放在心上,他们父子之间不见面相安无事,一见面冷嘲热讽那是家常便饭。
“您老也不小了,不该讳疾忌医,这会儿腿还有哪里不舒服?我请了擅长针灸的傅姑娘,请她帮您看一看。”
刘嬷嬷这才注意到傅知雪,原以为是萧炫身边伺候的宫人,不成想竟然擅长针灸,再仔细一瞧,乖乖,这姑娘貌美惊人,容颜不输年轻时的荣王妃。
刘嬷嬷心里既欢喜又愁,这节骨眼上不好多说,回头找机会再打听一下。
老管家顾不上多想,忙转身去取柜子里常备的烧酒银针。
傅知雪机灵地上前行礼,“奴婢傅知雪,幼时曾与外祖父习过针灸之术,您若信得过奴婢,奴婢替您瞧瞧可好?”
近距离之下,傅知雪注意到荣王容长脸,精神看起来不太好,身子骨瞧着也瘦弱,一双眼睛有神犀利。
他先瞪了一眼萧炫,之后把目光投向她,审视研判。
傅知雪也不急,任由荣王打量。
久到萧炫失去了耐心,打算帮衬一二,荣王徐徐开口,“那就试试吧。”
自打他腿脚不良于行,卧床近十年,十年间延请天下名医,诊治过后大多只能缓解他的疼痛,仅此而已。
孩子的一片孝心,荣王自当要成全。
众人松了一口气,萧炫把位置让出来,还主动挽起荣王的裤腿。
傅知雪走过去,接过刘嬷嬷递来的热帕子先净手,之后把老管家递来的银针放置一旁,先伸手沿着荣王的脚脖子向上,一直到膝盖位置,来回细细摸索。
众人起初不当回事,只见下一秒,她手势复杂,五指成爪,似乎在点穴?
傅知雪周身的气场抖变,妖娆可人是她,落落大方是她,可爱撒娇是她,狠揍歹人是她……
萧炫原也没指望傅知雪能行,带她过来试一试纯粹是宽一宽老爷子的心。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嚯,小骗子,竟敢声称她认识二处穴位?就冲她适才的手法,可远不止一两处穴位。
怪不得那倒霉的采花贼轻易着了她的道。
荣王冷眼觑着故作名医姿态的小丫头,正打算不给萧炫面子嘲讽她几句,下一瞬只觉得冰冷的右腿忽然冒起一股热流,从脚趾窜到他的臀部!
久违的知觉令他大为震动。
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傅知雪捻起两根银针,眼疾手快扎入右小腿肚的一处穴位,紧随其后,从膝盖到脚踝,再至居髎穴,整整十针!
额头沁出了汗,萧炫一个眼神递过去,边上候着的刘嬷嬷立即递过去热帕子。
傅知雪颔首谢过,接过擦了擦,“一个时辰后拔掉,每三日针灸一次,一月后,每十日针灸一次,快的话三个月,慢的话小半年,老爷子便能下床行走。”
“奴婢会把针灸之法写下来,还要配合药浴,此法乃家传绝学,外祖父曾警告奴婢不得外传,还望皇上找一妥帖靠谱之人来替荣王扎针。”
在场众人皆瞠目结舌。
要知道荣王双腿不良于行近十年,大周民间医术高超者皆来问诊过,从未有人敢夸海口半年能下地走路!
这瞧着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说话能当真?莫不是在信口开河?!
萧炫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傅知雪的手腕,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丫头此话当真?!”
荣王见萧炫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称呼,目光不经意在他与傅知雪之间转了转。
傅知雪接过刘嬷嬷递来的温水,一鼓作气喝完才回答,“皇上,奴婢的话真不真,半年以后便能知分晓。”
萧炫笑着点头,“好,若是老爷子半年后可以行走自如,朕必定予以重谢。”
荣王咳嗽一声,“你们先出去,老朽有话想和傅姑娘说。”
萧炫挑眉,拦在傅知雪身前护犊子,“父王,您得多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三更半夜的,傅丫头也累了。”
荣王吹胡子瞪眼,就差拍桌子骂,“你怕什么?老朽还能欺负她不成?”
萧炫见状朝傅知雪安抚一笑,傅知雪朝他眨眼,表示没关系。
众人鱼贯而出。
傅知雪落座到刘嬷嬷准备好的绣墩上,先发制人,“奴婢的身份,想必荣王早已派人打听过。”
除此之外,荣王也没什么与她好聊的。
荣王没看错人,这丫头确实精明。
他打开天窗说亮话,“老朽的孩子老朽自己清楚,他的私事我向来不管,后宫那群妇人别闹到我这里就行,现如今他把你带过来,说明对你的看重。”
“你这丫头有两把刷子,但丫头,你要知晓,你不过一介县丞之女,且还担过太子奉仪的名声,你们的事要是被捅破,遭人唾骂的必定是你。”
瞧萧炫适才护犊子的那模样,显然已经栽在这丫头手里,可想而知宫里以后有的闹腾。
荣王有自己的私心,若这丫头真能把他的腿治好,他能给她泼天的富贵,但她游走在萧炫与萧元祁之间,挑拨父子关系,他无法容忍。
傅知雪欣赏荣王的直接,与明白人说话就是痛快,无需虚与委蛇。
“荣王不必忧心,奴婢与皇上的事,奴婢自会处理妥当。”
“奴婢不妨向您透露一句,奴婢对皇上势在必得,奴婢也不怕后宫诸人,您猜若是后宫诸人知晓奴婢与皇上的事,皇上会不会站在奴婢这一边?”
撂下这句狠话,傅知雪便起身告辞,留下怔忪的荣王。
半晌,荣王摇头,江山代有才人出,他老了。
真到了捅破篓子那一天,他若是还活着,从旁帮衬一二也不是不行。
他的傻儿子,年近不惑,看一个女郎眼里藏着满心欢喜,哪还有九五之尊的君王气势?
傅知雪出来后,见萧炫侯在栏杆处,她双眸一亮,笑眯眯地奔过去。
萧炫见她一副讨要功劳的模样,笑着把人揽入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后背,“老爷子可有难为你?”
傅知雪摇头,“没有,荣王护着奴婢呢。”
萧炫一听这话就懂了,这姑娘确实有讨人喜欢的本事,否则他也不会让她顺利染指。
一宿没睡,傅知雪困顿不已,哈欠连天。
萧炫心疼她,替她拢紧了衣襟,“今夜我们不回客栈,要在庄子里待上二日,你先去歇息,我与老爷子聊会再去找你。”
傅知雪识趣,矮身行礼退下。
有仆从领着傅知雪离开,萧炫转身返回屋内。
屋内就父子俩,没旁人在,说话不用顾忌。
荣王开门见山,“胆子不小,敢把人带出宫,也不怕被阮氏一族、薛氏一族的人发现。”
萧炫闻言一笑,不无意外远在阳县的荣王还能知晓乾宁殿的动静,孙怀恩那厮两头讨恩宠,萧炫早晚要罢了他的大监一职。
他歪靠在圈椅上,冷笑道:“父王,你该知晓,皇后与后妃皆不是我挑选的,我找个自己喜欢的,不挺好?”
谈及太后当年强行指婚一事,荣王心中有愧,昔人已逝,解释再多也无用。
他撇开此事,只追问,“你打算怎么处理?就这样把人留在乾宁殿当太监,一直厮混下去?”
萧炫还未想到那么远,反正眼下他并不打算放傅知雪离开,既然她已入了他的羽翼之下,他定会护着她。
“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用她给我针灸的身份?你倒是会盘算。”
“父王,这您可冤枉我了,今夜来之前,我也不知她真的能替你针灸,您还别说,这丫头总是令人充满惊喜,我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不想放手。”
荣王简直没眼看萧炫,提醒他,“你小心玩火自焚,你也不小了,年后便抱孙子的人,且稳重些,千万别弄出人命。”
这孩子自小就懂事,当年在婚事上未能遂了他的心愿,他便记恨在心里,现下越发混账,竟敢抢了儿子的女人,说出去也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荣王暗指孩子一事令萧炫无语凝噎,他今年三十有六,正值壮年,且不老。
脑海里不由自主浮想联翩,那丫头一心想爬龙床,巴不得怀上他的子嗣,以便有名正言顺的身份欺压阮氏呢。
想来,以她的容貌与才情,生出来孩子的相貌必定上乘。
见萧炫心不在焉,荣王觉得他的苦口婆心都喂了狗,懒得多费唇舌,撵他快滚,眼不见心不烦。
萧炫难得来一次阳县,可舍不得滚,“滚不了,我得守着您,还要给您拔针。”
言归正传,不待宣王主动开口问他南下办的什么差,萧炫主动提起秦王与越州藏宝地一事。
思及死去多年的幼弟,宣王面露苦涩,悲叹道:“十年了,那些罪证恐怕早已找不到了……”
————
傅知雪补眠醒来已是午后,刘嬷嬷侯在门外,听到动静忙推门进来。
“傅姑娘醒了?可要用膳?”
傅知雪见到刘嬷嬷,忙及时问好,她确实饿了,不忘问道萧炫在哪。
“大少爷还在老爷院里,大少爷特地叮嘱过老奴,说您醒来若是无聊便可到庄子里逛一逛,晚些时候来寻你一起用膳。”
萧炫父子难得见一次面,定然有许多话要聊,旁人不便参与其中。
傅知雪点了点头,“如此,便麻烦嬷嬷了。”
在偏厅用完迟来的午膳,又饮了半壶花茶,刘嬷嬷便领着她逛园子。
昨夜来得匆忙,原以为是三进院落,现下一看大错特错,庄子是五进院落,一进茶厅,二进待客的正厅,三进膳厅,四进连着花园,假山流水小桥,五进是客院与主院。
不同于京畿之地的粗狂,处处透着江南的秀丽。
一圈逛下来费了大半个时辰。
中途遇到仆人抬着一筐橘子路过,刘嬷嬷挑了个头瓷实的递给傅知雪,“后山种的柑橘,傅姑娘尝一尝,可甜了。”
傅知雪接过来,橘皮橙黄,皮虽厚却易剥,果粒颗颗分明,入嘴甜滋滋。
她吃罢一个又厚脸皮要了一个。
刘嬷嬷是过来人,一眼便猜到傅知雪的心思,心里越发欢喜,宫里的后妃就没一个令她看着顺眼的,若是王妃在世,必定也是欢喜傅姑娘的。
“傅姑娘放心,老爷子最爱柑橘,早有人送了过去。”
刘嬷嬷的打趣令傅知雪羞红了脸,硬着头皮撒谎声称她自己嘴馋。
回到客院片刻,萧炫寻来了,刘嬷嬷有眼力见,笑着退了出去。
傅知雪琢磨萧炫若是追问姓卢的,她该如何狡辩,未料萧炫什么也没提及,展开双臂,示意她过来替他宽衣。
“这几日累坏了,又赶路又熬夜,你乖乖陪我睡个回笼觉,回头好好赏你。”
傅知雪庆幸的同时又失望,他睡回笼觉,又不是睡她。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都蹭过他的龙椅了,也不在乎青天白日,反正此处是他的地盘,无人敢闯。
傅知雪乖乖上前替萧炫宽衣解带。
萧炫领着她上了床榻,傅知雪解下钩子,床帘遮掩住外间的亮光,她自觉躺到萧炫的怀里,充当他的暖炉。
鼻息间皆是萧炫身上的冷香,傅知雪心猿意马,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未料到先比萧炫睡着。
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萧炫掀眼,黑眸丝毫不沾染睡意,他轻声一笑,捏了捏她的脸蛋,随后阖上眼皮。
一觉醒来,天已擦黑。
怀里的人睡得正香,手脚并用抱着他,脑袋瓜子还枕在他的胸口处。
这姑娘越发胆子大了,睡姿霸道狂妄,醒着时却伏低做小。
萧炫并未着急唤她醒来,轻轻抚摸她瘦弱的脊背,之后沿着她的腰线往下,最终停留在起伏的臀上。
傅知雪一睁眼就察觉锁骨处热热的,待意识回笼,正要开口,萧炫的俊脸冷不丁出现在她眼前,下一瞬,眼前一黑,她的唇瓣便被他攫住。
脑袋嗡嗡的,犹如庄子前方古刹的那口古钟,撞得嗡嗡响。
顷心相诉
萧炫浅尝辄止即可, 否则容易误事,“你与卢庆松是怎么一回事?”
傅知雪还沉浸在意乱情迷里,脑子还未转过弯来, 迷迷糊糊地回道:“谁是卢庆松?”
她还赖在萧炫怀里,心跳如擂鼓, 慢慢平息先前的躁动,对萧炫的忍耐度进一步了解, 他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明明都对她起了反应, 偏偏就是不动她。
难道她长得不够美?勾人手段不厉害?
萧炫拥着她坐好, 见她一脸糊涂模样,显然不知那人全名。
“你请影六出手对付的姓卢的那人。”
傅知雪瞬间醍醐灌顶,从萧炫怀里挣脱开来, 与他面对面而坐。
“皇上可否告知那人的身家背景?影六大哥事情办成了吗?”
“事情自然办成了,卢庆松是济州知府之子,为人嚣张跋扈, 作恶多端鱼肉乡民。”
影六出手神不知鬼不觉, 卢庆松中途下车放水,被蛇咬了一口, 好巧不巧伤在关键部位, 当场疼晕了过去。
一行人闹得人仰马翻,弃了马车骑马送卢庆松去阳县医治。
动静太大吸引了萧炫,萧炫与影六碰头, 从而得知来龙去脉。
傅知雪闻言一脸喜不自胜,“哼,便宜他了!这种祸害早该扔油锅里炸一炸!”
萧炫往床头一靠, “说说吧,你那婢女的案子, 越州知府王延昌又如何参与其中?”
年前御史台上奏越州围水造田一事,吏部尚书阮临浦曾言越州知府乃乾元十一年的状元,原先在工部任职,不曾想竟然还牵扯进人命官司之中。
傅知雪心里一颤,他们此次去越州,多半会与王延昌碰面。
“皇上,此事说来话长,您打算替我报仇?”
“自然,你是朕的人,你受了委屈,朕岂能坐视不理?”
一句他的人令傅知雪心花怒放,甚至蠢蠢欲动想要交代她的真实身世,可又怕。
思忖之间,她决定先按兵不动,须得从长计议。
婢女惨死一事不是她胡编乱造,傅伯父怕她穿帮,特地把自小跟在傅小姐身边的婢女杏儿塞在她身边,本以为能一路顺利进京,怎知刚到越州就被卢庆松荼毒。
“当日在越州聚集的秀女约莫二十来人,我记得越州知府特地叫我等去了一个花厅,在京城来的官员面前露脸,核对名册。”
“卢庆松在不在花厅里,我记不清了,秀女都是分开住的,鸳鸯与我睡在一间房,我白日里吃坏了肚子,夜里起夜,再回来时恰听到鸳鸯的惨叫声……”
“王大人为了息事宁人,拿了一百两银子出来,还叮嘱我把此事烂在肚子里,否则恐会连累我爹的县丞之位。”
萧炫脸色倏地转冷,小姑娘貌美出众,恐怕卢庆松半夜想侵犯的不是她的婢女,婢女倒霉替她挡了一劫。
由此可见,越州知府一手遮天,二十来位秀女,还未给太子挑选之前,倒是先被他们这群人筛选一遍,看中的便霸王硬上弓,之后随便找个人顶替,进京途中弄个水土不服病死的缘由瞒天过海。
大周官场竟已腐败至此,养了一群蛀虫,萧炫作为君王,不禁开始自审。
他做得还是不够好。
“你且宽心,此去越州,朕会亲手收拾那帮蛀虫。”
得了萧炫的承诺,傅知雪倍感安慰,届时萧炫下令彻查越州官场,她若从中斡旋得好,必定会牵扯出五年前‘苏府灭门’一案。
若能顺利翻案再好不过,若遇到掣肘,她再静观其变。
傅知雪爬起来,而后屈膝叩谢萧炫,“越州泗水县丞之女傅氏替死去的婢女谢过皇上恩典。”
萧炫见她一脸郑重其事,不禁又高看她一眼,心地良善的上位者少之又少,她能为婢女鸣冤,纵使有所掩藏,那又如何?
他罩着她便是。
萧炫搀扶她起来,顺手揽入怀里,“荣王是朕的亲生父亲,你似乎并不意外?”
宫里知晓他过继登位的人不多,除了太后、皇后与主位几个妃嫔,还有他身边伺候的孙怀恩等几名宫人,其余宫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傅知雪依偎在他怀中,眼珠骨碌碌转悠,可不能出卖崔嬷嬷,她计上心来,毫无内疚地嫁祸给东宫阮氏。
“奴婢被关在朝霞殿那几日,偶然听见太子妃身边的宫人提过一嘴,便把这事放在了心上。”
也不说是哪一个宫人,反正萧炫不会刨根问底,毕竟看在萧元祁的面子上,萧炫暂时不会动东宫的人。
果不其然,萧炫听后并未继续追问,而是主动说起他的身世。
“先帝共有兄弟姐妹五人,我父王是先帝的弟弟,排行第四,除夕夜醉酒欺负你的淳王是先帝的大哥,五人之中,现只余下淳王与我父王。”
“先帝去世后,前太子萧崇元暴病去世,因他当时年岁尚小,并未留下子嗣,萧氏皇室宗亲女郎又占了大半,我便被太后推选出来,过继到先帝名下,三年后登位。”
“可是皇上,您既然是太后推选出来的,为何荣王又要隐居在阳县?”还拿古刹当幌子掩人耳目。
傅知雪问到了重点,萧炫也不打算瞒她,越州之行或许还有仰仗她的地方。
“当年我本已与父王麾下廖将军之女定下婚约,因先帝与先太子接连去世,大婚暂且推迟,而后迫于无奈登上皇位,父王不得已悔婚,太后做主赐婚,把娘家侄女薛芙梨嫁与我。”
薛芙梨正是当今皇后。
说到此处,萧炫话音转冷,“他们强迫我娶薛芙梨便罢了,偏偏还不罢休,在薛芙梨有了身孕后趁机害了廖将军之女,生怕我纳对方进宫许以妃位,与皇后争宠。”
傅知雪恍然大悟,怪不得五公主萧元漪生辰听戏那晚,她注意到萧炫与薛皇后相敬如宾,原来他们中间还有这等变故。
那位未曾谋面的廖将军之女着实凄惨无辜。
萧炫都说到这份上,再多告诉她一些也无妨,省得她之后回宫吃醋作妖给他脸色瞧。
“皇后顺利诞下元祁,太后又选秀替朕充盈后宫,王贵妃、娴妃与如妃等人便是那时候进宫的。”
萧炫后宫有多少妃嫔,傅知雪不怎么上心,不过怕引起萧炫警觉,她还是故作吃味地揪他的耳垂。
“所以皇上不再恩宠皇后,陆续翻了王贵妃、娴妃等人的牌子,令她们幸运怀上子嗣,那太后不插手?”
萧炫由着她闹,她不闹,他倒是会多想。
“娴妃乃兵部尚书之女,孟老将军替大周镇守西北十五年,劳苦功高,如妃则是工部尚书之女,筑河堤开运河,也是大周的大功臣,至于王贵妃,王家自先帝起便是大周皇商,太后不敢贸然与之为敌。”
“如此说来,怪不得太后赐婚阮氏与太子殿下,她见再也把持不了你,便把手伸向了太子殿下。”
“你猜得没错。”
傅知雪把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还是有迷雾在其中,“那与荣王隐居阳县有何干系?”
“别急,朕还未说完。”
今日有足够的时间说给她听,萧炫娓娓道来,“父王见太后派人害了廖将军之女,顿时心灰意冷,无颜面对昔日故友,遂散了荣王府的家仆,捐出大半家财赠与廖家后人。”
“后因十年前卷入秦王造反一案,因替秦王开罪,三九寒天跪在宗政殿先帝灵位之前,被人暗算伤及了右腿,更是一蹶不振,自请贬为庶民出京。”
“十年期间躲在背后的罪魁祸首一直在四处打探我父王的下落,逼得我父王不得不四处狼狈躲藏,直至朕羽翼丰满,培养了一批暗卫,才择了阳县隐居下来。”
寥寥几语之间透露出刺骨寒意,那些藏在背后的厮杀争斗定然惊心动魄。
秦王造反一案,傅知雪未曾听说,怪不得她替荣王针灸治腿,断言快则半年能下地行走,能引来萧炫今日的顷心相诉。
再者,点花灯藏宝图现世,恐与秦王一案有关,要不然萧炫不会亲自南下。
命运犹如一道看不见的绳索,把她与萧炫牵扯在一块,她的误打误撞与他的谋划不谋而合。
他身旁的位置,旁人虎视眈眈觊觎,殊不知即是荣华富贵,也是天堑火坑,他把话挑明,摊开告诉她,她跳不跳,她自行选择。
眼下她被萧炫拉到了同一艘船上,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剑,她别无选择,且也只能随他浮游这天地之间。
怀中人久久不语,萧炫也不急,让她慢慢理顺。
他慢条斯理按揉她的腰侧,惹来她的哈欠连天,他轻声一笑,打趣她,“还没睡够?”
傅知雪可不敢拿乔,再睡下去指不定住院那边该说闲话了。
她立即表衷心,“皇上今日所说的,奴婢会牢记在心,也会烂在肚子里,以后唯皇上的命令是从。”
稍晚,萧炫陪傅知雪一块用了晚膳,之后他又去了主院,怕她一人留在客院无聊,叫来刘嬷嬷作陪。
刘嬷嬷眼睛毒辣,看出傅知雪还是处子,不免笑得合不拢嘴。
皇上对傅姑娘非常上心,不忍随意纳了她,傅姑娘将来势必贵不可言。
“傅姑娘且随老奴过来。”
傅知雪不明所以,跟着刘嬷嬷离开客院,摸去了主院的另一处单独院子。
刘嬷嬷主动向她解释,“这是老爷单独辟出来给王妃的,王妃福薄,去世得早,屋子里皆是当年出京带出来的衣衫首饰等物件。”
“老爷今早交代过老奴,王妃的首饰傅姑娘若有看中的,尽管随意挑选,算作给傅姑娘的诊金。”
傅知雪脚步一顿,忙要推辞,刘嬷嬷笑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傅姑娘可是有忌讳?”
民俗讲究不能穿已故之人的旧衣,可并没讲明已故之人的金银首饰不能佩戴。
傅知雪忙摇头,“那倒没有,嬷嬷,王妃首饰定然贵重,再说我也不缺王爷的诊金,皇上着实给了我不少好处。”
“傻姑娘——”刘嬷嬷闻言一笑,把人拉进屋,“王爷给的不要白不要,你若是不喜欢那些过时的款式,便拿去当铺换成银两。”
刘嬷嬷的直白风趣打消了傅知雪的顾虑,她轻声一叹,罢了,拿就拿吧,回头交给萧炫处理。
然而下一瞬当她见到满架子的妆奁首饰盒,差点看花了眼。
金银玉器,步摇、玉镯、金钗耳饰、玛瑙珠串琳琅满目。
傅知雪最后挑了一只水滴造型的碧玉钗子,外加一副珊瑚手串。
晚些时候与萧炫碰面,萧炫嫌弃她挑得太过素净,又亲自带她去选了几款。
碧玉钗子压不住她的容貌,倒显得小家子气,她更适合张扬华贵的玉石珠宝头面。
“母妃生平最是爱美,她临终前叮嘱过只要父王亲手雕刻的木钗陪葬,说这些首饰随她葬入地下太过可惜,得留给有缘人。”
傅知雪可不敢承认她是有缘人,毕竟萧炫的心上人可是那位廖将军之女。
“奴婢托皇上的福,占了天大的便宜。”
萧炫把一只镶金带玉的蝴蝶簪子插入她的发髻,蝴蝶的两扇翅膀由红宝石制成,用金丝固定,随着傅知雪行走晃动,仿佛活了过来,在翩翩起舞。
傅知雪对着铜镜打量,好看是好看,美中不足她穿的是男子的衣衫,显得不伦不类。
萧炫一眼猜到她心中所想,“到了越州,朕会叫人多给你准备几套漂亮的裙子。”
傅知雪识趣,笑着行礼谢恩。
翌日一早告别了荣王,萧炫一行人继续赶路南下。
为了不拖累行程,傅知雪与萧炫共乘一骑,一路风餐露宿,五日后终于顺利入了越州城。
萧炫装扮成行商,脸上做了伪装,贴了胡须,年岁一下子大了十岁。
傅知雪恢复了女装打扮,萧炫兑现了他的承诺,给她准备了十来套华贵衣裙。
她是萧炫带在身边的小妾,以防越州有人认出她,出门都戴帷帽。
当晚,他们下榻在暗卫早就安置好的一座二进宅院里,宅子临近越州府衙,地段便利,治安有保障。
要在越州待上一段时日,一直住客栈也不方便,还容易引来瞩目。
傅知雪自然随萧炫住进正厅厢房,其余被随行的二十名暗卫瓜分,一日三餐无需她操心,暗卫会搞定一切。
她只需伺候好萧炫便可。
都说近乡情怯,如今故地重游,傅知雪没啥可怯的,该怯的也是当初欺负她的那群歹人。
是夜,暗卫各司其职,有人在屋檐上望风把守,也有人外出打探越州城里最近的动静。
影二、影六等人围在正厅圆桌旁,桌上摊开了越州的舆图,傅知雪把她所知晓的越州风土人情通通说了一遍。
“越州三面环山一面靠水,水路发达,南来北往的商船在此交汇,此地盛产白茶,每年的茶税据说不少……”
“越州知府王大人有三名小妾,此人颇贪,早年是隔壁青州的县尉,听说得了裙带关系爬上了越州知府位置。”
萧炫打断傅知雪的说辞,“王延昌状元出身,曾在工部任职,京官外放至青州,后因政绩优异被调任越州知府,你从哪听到的小道消息?”
“皇上您被骗了!”傅知雪冷哼一声,“王大人纳的第三个小妾正是吏部尚书阮大人的远房侄女,奴婢去岁在越州可是亲耳听礼部那位官员说的。”
萧炫抬眸扫向影二,影二失职,自觉跪地,“启禀皇上,属下疏忽,未能查到这一线索,还请您责罚。”
傅知雪继续火上浇油,“青州越州官场一丘之貉,那王大人做出来的政绩都是抢了下属的功劳!两地百姓都知晓呢,随便去找路人问一问,便知道这位王大人的名声有多差。”
“三岁小儿都会背地里传唱‘越州状元郎,不问田里忙,夜夜做新郎’——”
她父亲苏范文时任青州辖下青县县令,曾遭受过王延昌的打压,若不是王延昌压着她父亲的政绩不上报,或许她家早就搬离青县,也就不会遭遇后来的灭门惨案。
萧炫猛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好个状元郎!
王延昌擅自围水造田,绝了泗水百姓灌溉的水源,可不是人人喊打?!
天子动怒,血流成河。
影六也跟着跪下。
傅知雪见状,意识到她嘴快,兴许得罪了暗卫,她忙不迭替影二等人找补,“皇上不必怪罪影二,京城天高地远,他们查不到实属正常,况且老百姓人人自危,想来也不敢乱说。”
影六瞥了一眼傅知雪,得,好话坏话都被傅姑娘说了,也幸好傅姑娘是个心地良善的,还能替他们在皇上跟前美言几句。
萧炫自然不会怪罪暗卫,他示意二人起来,“你们也不必自责,傅奉仪是当地人,你们比不过。”
影二影六忙不迭叩首谢恩。
须臾,外间院子里猛地落下重物落地的声响,令众人纷纷一惊。
“皇——”傅知雪吓了一跳,下一瞬又立即闭上嘴巴。
眼前一花,影二已经飞身闪了出去一探究竟。
影六手中刀剑出鞘,护在萧炫身侧。
挖墙脚
院子里, 被抓来的卢庆松啪嗒一摔,从高空坠落,脑袋瓜子磕到了冰冷的地砖, 疼得眼冒金星。
他吓得浑身寒毛直竖,不停挣扎动弹, 奈何手脚被捆,还被点了哑穴, 求助无门。
真他娘邪了门了!
流年不利, 出门没挑黄道吉日, 他来越州的途中放水被蛇咬了一口,虽然没毒,但他下半辈子算是毁了, 伤到要害再也无法行男女之事!
暴怒发狂打骂了几日,忍着疼痛一边托人多方打听神医,一边赶来越州赴约。
他都到了两日, 王延昌那老头却无故毁约, 对他避而不见。
他去王延昌府邸扑了空,据说一家老小搬走了, 具体搬到哪里不得而知。
当即马不停蹄奔去府衙转转, 看看能否探知一二,府衙门口当值的差役却告诉他,知府大人去了青县办差。
卢庆松干脆派人去青县寻人, 他则留守越州等候,今日傍晚仆人从青县赶回来,打探到王大人根本未去过。
卢庆松顿觉有诈,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晓的事,遂夜间特地溜到府衙, 想要一探究竟。
不料他带来的一群护卫皆是酒囊饭袋,眼睁睁地遭人暗算不说,他也跟着遭殃,被人劫持了!
祸从天降!
卢庆松根本不知道对方的来路,也看不清他们的脸,更不懂他们的武功招数,只看出来劫持他的人武功高强,就差飞天遁地。
“呜呜呜……”
卢庆松怕得要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不想死,他还未活够!他有银子,只要放了他,一切都好说!
把人提溜回来的影三与闪出来的影二打了照面,影三比划了几个手势,影二朝瘫在院子中央的人扫去,卢庆松被罩了黑布袋,四肢乱颤。
影二示意影三先把人送去柴房关押,马不停蹄折返回正厅禀报。
“回禀皇上,影三在知府衙门附近撞见了鬼鬼祟祟的卢庆松,现把人逮了回来。”
卢庆松!
傅知雪眸光一亮,看来蛇咬得不够厉害,他还能出来蹦哒。
适才吓死她了,还以为又是追杀他们要蝴蝶锁的杀手。
诚然萧炫及他身边的暗卫都是一等一的大内高手,杀手来了多半也是有来无回,傅知雪仍然希望到越州的第一晚能平安度过。
她当即没好气道:“他大晚上跑知府衙门作甚?找王大人唠嗑叙旧?还是想走后门爬小妾的床?”
萧炫撇了一眼刀子嘴的傅知雪,啧啧,这姑娘在他面前越发暴露本性,装都不愿装了。
“问一问便知。”
还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又担心她被暗卫审讯的手段吓到,转念一想,她那晚独自对付采花贼,还拿鞋底抽打对方,模样也挺凶狠,想来不会怕。
前院柴房。
卢庆松五花大绑,被绑在了椅子上。
傅知雪带上了长及双膝的帷帽,遮住了身形,挨靠着戴着面具的萧炫。
柴房烛火亮堂,卢庆松头上的黑色布袋被摘了下来,露出一张常年浸泡在酒色当中的脸。
眼袋又黑又不重,配上他的桃花眼,简直绝了。
亮光刺眼,卢庆松顿觉刺眼,他猛眨眼,终于能看清所处之地,一间看起来破败又没生活气息的柴房。
他前后左右立着六名蒙面黑衣高手,个个眼神冷冽,犹如看死物般看着他。
再定睛一瞧,正前方为首之人身形挺拔,穿着一身玄色大氅,戴着阎王面具,面具下的眼神极其迫人,充满威压,犹如泰山压顶令人喘不过气。
此人身旁还站着一位姑娘,即便帷帽遮住了她的身形,也不难判断是一位绝色佳人。
卢庆松的目光落在傅知雪身上的一瞬间,萧炫眸光倏地转冷,一个眼神瞥向影六,影六抬脚对着卢庆松的膝盖狠狠一踢。
“死到临头还乱看!”狗改不了吃屎。
卢庆松张嘴惨叫,“大侠饶命——”
疼得撕心裂肺瑟瑟发抖之际,卢庆松却发现他可以说话了!
顾不上锥心刺骨的疼痛,他激动得地大叫,“好汉饶命!大侠饶命!本少爷有钱,多的是银子,只要你们不杀我,一切都好谈!”
影六抽出匕首上前,威胁道:“接下来问你什么话,你都要老实回答,否则就剁了你的手指喂鱼!”
说罢转动匕首,转瞬之间一道鲜血溅射开来,傅知雪还未看清便眼前一黑,萧炫抬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松竹墨香掩盖了血腥味与尿骚味,她顺势扯住萧炫的袖子挡在鼻间。
她没听到卢庆松的惨叫,想来被影六点了哑穴。
萧炫见自己的袖子被她当成了遮捂口鼻的帕子,不禁失笑,这丫头胆子越发肥了。
挥手示意影二等人把污糟的卢庆松简单收拾一下,他则牵着傅知雪出了柴房。
柴房外,傅知雪乖乖立在萧炫身旁,也不多嘴置喙暗卫的审讯手段,对付此等恶人,自然要用非常之法。
萧炫怕她心里有阴影,故意逗她,“是否觉得我残忍?”
傅知雪抬眸一笑,时刻谨记拍马屁,“怎会?公子不过是在替天行道。”
萧炫眼也不眨地打量她,一双杏眸清澈见底,满眼含着对他的信赖,以及一丝丝俏皮。
夜风拂过,他伸手撩起她的帷帽,露出一张芙蓉面,他伸出食指轻轻勾住她的下颚,捋了捋她耳边碎发,低头含住她的唇瓣。
傅知雪心弦一颤,不由自主阖上双眸,扑向他怀里。
暗忖萧炫出京后仿佛脱缰的野马,仗着没有约束,时不时逮着她亲一亲。
之前来越州与他共乘一骑,中途饮马歇息,他也是如此,驱马载着她来到无人之处赏花弄月,待一吻罢了,她才注意到暗卫们都背对着他们守候在周围。
那时,她羞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一钻。
而今,她已习以为常,甚至还主动垫脚。
藏在院子四处的暗卫们注意到廊下的那一幕,纷纷有眼力见避开。
非礼勿视。
一刻钟后重回柴房,傅知雪心情已恢复如初,看到卢庆松小拇指被包扎起来,斑斑点点的血迹混合着褐色的药水渗透出纱布。
没看到断指,想来仅是被影六拔了指甲盖。
十指连心,那滋味可想而知。
卢庆松神色颓败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哆嗦着身子嘟囔道:“大侠饶命……你们问……本少爷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本还心存侥幸,奈何适才那道折磨令卢庆松神魂俱灭,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影二负责问,影六负责在旁记录口供。
“你适才鬼鬼祟祟在府衙门口徘徊是怎么回事?”
“本少爷——”卢庆松连忙改口,喘气道,“我约了知府大人谈生意,知府大人避而不见,当值的差役忽悠我……”
影三近前凑近萧炫,用密语禀报打探来的消息。
“王延昌的确不在府衙里,府邸也人去楼空,属下去摸了一圈,府邸有密道通往城外,暂未查出落脚地。”
萧炫脸色一沉,点花灯那夜,蝴蝶锁藏宝图一出,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各路魑魅魍魉奔至越州,王延昌不想沾染是非,提前找了地方藏起来。
“堂堂一州知府公然玩忽职守,谁在替他当值?”
“是他身边的师爷。”
“太张狂,明日找人去衙门一趟。”
王延昌不出来,那就逼他现身。
傅知雪适时出声,怕被卢庆松辨认出她的声音,她故意捏着嗓子娇柔做作。
“大周律法规定为官者不从商,你与越州知府大人做什么生意?买卖皮肉?你若不从实招来,我可有一百种叫人痛不欲生的折磨法子。”
说完还拿出手里的银针隔空在风池穴处比划一番。
一众暗卫:“……”要不还是傅姑娘来审吧,他们看她挺合适的。
最毒妇人心!
卢庆松想骂不敢骂,他两股战战,头皮发麻,老实交代,“女侠饶命——”
“传言越州出了前朝藏宝图,上元佳节那一晚,魏重的蝴蝶锁被人夺走,那人势必会来越州,小人单纯图财,与知府大人约定好,弄个天罗地网把人兜住,届时平分前朝宝物!”
好一个平分前朝宝物!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蝴蝶锁在萧炫手上,谁能越过萧炫成了渔翁,傅知雪倒要瞧一瞧哪个不怕死的敢这样做。
影二继续追问,“你可有与知府大人约定的凭证?”
“那倒没有,每回都是飞鸽传书,阅后即焚。”
“如此不怕中途毁约?”
卢庆松苦笑,不笑还好,一笑更显得他阴恻恻,“那倒没有,小人手中捏有知府大人的把柄,他手里亦然,岂料此次知府大人失约。”
傅知雪心下一动,把柄!
她伸手捉住萧炫的手,悄悄晃动。
萧炫察觉到她的焦躁,反手握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卢庆松,把你与王延昌的勾结一字不漏交代出来,如若不然,叩叩裙丝贰尔贰五酒义四其 欢迎加入不仅你的项上人头不保,你父亲卢喻及卢氏九族皆会受到牵连。”
玄色大氅之人的话令卢庆松心头狠狠一震,对方对卢家了如指掌!
卢庆松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这人来头不小,他这一回恐踢到了铁板,再也无法翻身的那种。
出了柴房回到正厅,萧炫又吩咐影二等人去办几件事,傅知雪耐心侯在一旁,等萧炫吩咐完,她把备好的茶水递过去。
“皇上打算如何逼王延昌现身?”
萧炫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把茶盏搁至桌上,“大理寺少卿会带着朕的旨意来越州,王延昌不露面就是抗旨不遵,革职查办都算轻了。”
崔昊要来越州!
傅知雪按捺激动,一想到崔昊与胞兄相似的眼,心里不免沉甸甸。
五年前苏家被灭门那一晚,她亲眼目睹胞兄替娘亲挡了一剑。
若胞兄还活着,为何不来找她?或许是有难言之隐?
她这张脸如假包换,从未隐藏遮掩过,若崔昊真是胞兄,自然一眼便能认出她来。
她幼时待在外祖家居多,十岁回到青县也甚少在人前露面,多数时候跟随师父隐居山谷学习针灸。
旁人难以知晓她是苏范文之女。
得了傅伯父的帮忙,她顺利顶替傅小姐入选秀女,因此才得以逃脱那些歹人的追杀。
她千万不能慌,得沉住气,届时大把的机会与之接触,崔昊到底是不是胞兄,她一试便知。
傅知雪憋住心思,可千万不能被萧炫察觉,否则她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稍晚,萧炫示意她先去歇息,他还有事要办,傅知雪心里搁着事,也没与他客气,自去厢房歇下。
翌日清早,影六陪同傅知雪去一趟城外的东云寺,萧炫则要实地走访围水造田之地。
二人兵分两路,宅子留人看守,卢庆松暂时不能出事。
东云寺建在城外东云山上,乃是前朝所建,据传已有百年历史,因其求子灵验,故香火尤其旺盛。
唯一坑人的地方便是寺庙收门钱,三文门钱一路飙升至如今的二两!可依然抵挡不住前来上香的信男愿女。
傅知雪穿着一袭千山翠色夹袄长裙,照旧戴着帷帽,手腕上戴了萧炫赠予她的佛珠。
价值昂贵的紫楠做成的佛珠,相国寺主持亲自给手串开光。
紫楠天生带香,她戴着佛珠,犹如萧炫时刻伴在她身旁。
如此名贵之物,她岂敢索要,当时就婉拒了,却被萧炫打趣,声称她上回不是眼馋他的佛珠,一直拿在手上玩么。
傅知雪想狡辩那是她的无心之举,可又怕惹来他的调侃,便乖乖佩戴上。
今日天晴无风,来进香的人不少,各色人等皆有,暂且看不出谁是来探寻藏宝地的江湖人士。
殊不知香客中有人一眼相中了傅知雪,她身姿窈窕,行走之间飘逸如云,手腕上的紫楠珠串熠熠生辉,即使戴着帷帽,也掩盖不了美人的风韵,在一众女香客中格外出众。
若不是碍于她身侧寸步不离的护卫,说不定早有人上前搭讪一二。
越州城内何时出现了这么一位绝色佳人?哪家的小娘子啊!
立于参天古树下的墨绿衣袍男子直勾勾地盯着远处拾阶而上的美人,拿起手中折扇指了指,吩咐身边的仆从,“给本公子速速去打听一下,务必要问到美人的姓名。”
仆人不蠢,见到美人身边实力不容小觑的护卫,劝说道:“三公子,那位姑娘身边的护卫一看就不好惹,小人不想被揍,今日您可是答应了老爷,代老夫人捐完香油钱就得回府的——”
“怎就不好惹了?”墨绿衣袍男子不耐烦地打断仆人的劝告,“本公子又没让你去抢!你客气一些,美人定不会怪罪。”
仆人心里骂咧咧,那公子有本事自己去啊,麻烦他作甚?
可仆人也只敢心里发泄,不敢当面回怼,迫于无奈只得转身去搭讪。
东云寺前后有三座大殿,傅知雪拾级而上,穿过两座配殿,正要奔向大雄宝殿,冷不丁冒出来一位仆从打扮的下人弯腰拦住了她。
未等对方开口,影六先一步拦在傅知雪面前,手中佩剑出鞘。
仆人吓得连连后退,忙拱手致歉,“壮士息怒,小人乃越州首富杭员外三公子身边的小厮,三公子颇为欣赏您的主子,想与姑娘结交一二,不知姑娘肯否告之芳名?”
傅知雪闻言一愣,她的脸都未露出来,且影六护卫在旁,哪个眼瞎的人敢派仆人上前搭讪?不要命了么。
等等,越州首富杭员外。
影六见状,果断一声呵斥,“滚——”
胆敢挖皇上的墙角,怕是活得不耐烦了,他若是泄露傅姑娘的芳名,他回去就得以死谢罪。
“且慢。”
傅知雪咳嗽一声,示意影六退至一旁,低声与他耳语几句,影六若有所思,旋即收剑退到傅知雪身后。
仆人眼睛一亮,喜不自胜近前,行礼问候,“小人谢过姑娘。”
傅知雪轻声一笑,笑声银铃,仆人一听,暗忖他家三公子没准是对的。
连笑声都如此动听,那必定是一位绝色佳人。
“不必如此多礼,替我谢过你家公子,闺名不便告知,倘若有缘自会再见。”
怎么个有缘,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位杭三公子定会闻讯而来。
仆人得了傅知雪的答复,施了一礼,兴匆匆地转身跑了。
傅知雪敛笑,冷嘲一声,“缩头乌龟,此人甚是无担当。”
影六不便置评。
继续拾阶而上,傅知雪踏入宝殿,先去请了三支香,而后来到左侧的送子观音佛像前,跪坐在蒲团上,叩首上香。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须臾,有穿着僧袍的僧人踱步而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女施主,贫僧戒十乃东云寺主持,戒十观女施主有缘,特来赠与一次解签。”
傅知雪徐徐起身,朝戒十简单施礼,“如此便有劳主持大师。”
戒十领着傅知雪落座到右侧的桌案旁,晃了晃签筒递过去,“女施主,请抽签。”
傅知雪配合地拿起签筒晃了晃,故作犹豫磨蹭,而后选了一只签递过去。
戒十接过来看了看,霎时露出高深莫测的模样,“中等签,女施主可否告诉贫僧所求之事,贫僧可替你答疑解惑。”
手无缚鸡之力
“戒十大师, 实不相瞒,民女去岁跟随公子身侧,一直未能怀有身孕, 听说东云寺香火旺盛求子灵验,今日特来拜拜。”
戒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把签子递至傅知雪面前,“万事艰难, 虽是中等签, 却并非无可能, 事在人为。”
傅知雪扫了一眼签子上刻印的‘万事艰难’四字,忙不迭做出洗耳恭听之势。
“还望戒十大师指点民女,若事情能成, 民女定会来捐香油钱。”
“女施主请随贫僧而来。”戒十起身,示意傅知雪跟上,要领她去后院请方丈师叔切脉抓药。
傅知雪疾步跟上。
转眼间来到后院, 后院冷清, 无闲杂人等,戒十还未停下, 带她绕过后院, 过了一道月亮门。
傅知雪当即止步,故作警惕环顾四周,“戒十大师, 敢问方丈在哪?”
戒十转身,波澜不惊,朝前方一处朱鹤屋檐指了指, “女施主稍安勿躁,方丈师叔喜静, 另辟小院居住,现下应在院子里晾晒草药。”
帷帽遮住了傅知雪脸上的冷笑,复又继续跟随戒十拾阶而上。
须臾,二人来到了一处古朴的小院。
四四方方的院落,院子里铺满了各式草药,东南角石桌上还摆着红泥小炉,炉上架着药罐,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戒十装得十分像样,推开房门唤人,左右呼喊了几遍,忙示意傅知雪进屋稍坐片刻。
“方丈师叔应临时去附近的溪边取水了,炉上在煎药,想必还未走远,贫僧这就去寻他。”
唱戏都唱到这份上了,傅知雪肯定要继续唱下去,她捡了一张凳子坐下,“劳烦戒十大师,民女在此等候便是。”
戒十颔首,转身速速离去。
傅知雪起身打量屋内,屋内方桌上燃着一盏油灯,东边一张床,西边堆满了晒干的草药,北边墙壁上挂着琳琅满目的香囊。
这屋子没有窗户,门一关,此地如此僻静,必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少顷,有人神不知鬼不觉闪进屋内,猛地抬手伸向背对着房门的傅知雪,说时迟那时快,影六从天而降,一剑正中戒十的右肩!
戒十眼神陡然凶狠起来,察觉中计,立即朝傅知雪伸手,想要挟持她当人质。
殊不知傅知雪等的就是这一刻,她与影六里应外合,藏在袖子下的手里捏着一根银针,二话不说迎着戒十而去,以一种罕见的手速刺向戒十的风池穴。
哐当一声,戒十往地上一栽,晕过去前还一头雾水,不明白今日为何失算!
王八羔子,到嘴的鸭子飞了!
影六抽出别在后腰上的绳索,蹲下来把戒十五花大绑。
傅知雪撩起帷帽走过去,抬脚毫不留情在戒十的肾囊处狠狠一踩,“老秃驴!真当本姑娘眼瞎看不出你是假和尚?!”
去岁她来东云寺上香求护身符,那时主持不是戒十,而且也压根没有求子灵验的传言,香火旺盛是读书人来求取功名,曾出了三名状元的缘故。
怎么一年未至,东云寺忽然成了求子灵验圣地?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适才在大雄宝殿上香的女信众甚多,戒十偏偏搭讪她,说与她有缘,狗屁的有缘!分明是见她穿着打扮富贵,贪图她细皮嫩肉好下手!
自遇见傅姑娘对付采花贼那晚,傅知雪的这一踩,影六见怪不怪,以免假和尚假死过去,影六还浪费了一颗续命丸,吊着对方一口气。
忙活一通把人绑好,影六曲指吹了一声口哨,须臾,有两名暗卫跃了进来,二人掏出一堆□□,盖在戒十的脸上描绘了一通。
傅知雪看得目不转睛,乖乖,萧炫身边的能人不少啊。
很快,其中一名暗卫假扮成戒十,另一名暗卫背起戒十先行一步飞走了。
三人不再耽搁,各自在院子里四处摸索,希望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半炷香后,影六从床底下翻出一堆女郎的肚兜,有的肚兜上还沾染斑斑点点血迹。
傅知雪面色一寒,心中颇不是滋味,也不知多少妇人惨遭假和尚的毒手。
假扮戒十的暗卫还搜出一堆迷药,“这一屋子的迷药,寻常人踏进来顷刻间就得晕过去,老秃驴估摸未猜到傅姑娘手腕上的紫楠手串能祛毒避迷药。”
傅知雪愣住,紫楠手串还有如此功效?!
影六注意到傅知雪的异样,脑瓜子转得快,紧接着补了一句,“紫楠价值连城,旁人觊觎,主子都没舍得给。”
傅知雪哂笑,暗骂影六也变得狗腿了,都知道在她面前替萧炫说好话了。
时候不早了,傅知雪与影六先回,假扮戒十的暗卫得继续留下来,暗中寻找藏宝地线索。
从东云寺下来,傅知雪又去了越州城内最富盛名的东云酒楼用了晚膳。
她要了二楼临窗桌子,帷帽已经拿下,戴上了遮住上半张脸的面具,露出令人浮想联翩的下半张脸。
影六未随伺在旁,隐藏在暗中。
夜幕降临,酒楼灯火阑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菜肴着实一般,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如阳县客栈小吃。
期间,有许多江湖人士落座她的周围,见她独坐,频频侧目打量,多半在掂量她的身份,是否也是为了那藏宝地而来。
大抵是她手腕上紫楠手串起了威慑作用,没有不长眼的闲人过来叨扰。
“那鳖孙不在,忘川酒楼那也没探到消息。”
“嘘——”
傅知雪抖了抖耳朵,奈何背后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鳖孙是谁?萧炫?还是失踪的王延昌?
若是暗指夺了蝴蝶锁的人,忘川酒楼当然探查不到,否则还要暗卫作甚。
一顿晚膳,傅知雪硬生生磨蹭了大半个时辰,赚足四面八方的目光才施施然离开,圆满完成萧炫交代的任务。
萧炫声称与其躲躲藏藏行事,不如大大方方现身越州,让有心人按耐不住,到时候一锅端。
关于自己成了靶子的事,傅知雪很有意见,却难以反驳,萧炫会推翻她所有的顾虑。
影六驾车载着傅知雪在城里转了好几圈,甩掉半路跟随的尾巴,二人顺利回到了租赁的宅子。
萧炫等人还未回来,傅知雪去柴房门前转了一圈,得知卢庆松还能吃下三个馒头,便回了正厅。
她想过要问一问卢庆松,想问他可还记得五年前苏府灭门惨案,想从他口中套出幕后黑手,最终还是忍住了。
罢了,也不急于一时,她总能找到机会单独问他。
劳累奔波一日,又沾染了一身人间烟火味,傅知雪请暗卫守门,她要打水沐浴。
影六去用膳,影四替换他,飞快守在正厅门口,琢磨若是皇上回来,能不能给进。
万一惹恼了傅姑娘,那下场,啧啧。
一刻钟后,影四发现自己白操心了,皇上与崔大人一同来了二进院,见他守在正厅门口,皇上都没细问,又领着崔大人去了前院柴房。
崔昊心细如发,早在踏进一进院还未能发现蛛丝马迹,来了二进院便一眼瞧出不同。
院子里多了几盆腊梅与山茶花,还拉起了一根晾晒衣服的绳子,还有一名暗卫守在正厅门口。
暗卫们多数藏在四处犄角旮旯里,若是守在正厅门口,必然是有人在屋内。
果不其然,待出了二进院,萧炫才向他解释,“朕此次来越州办差,还带了一位姑娘,那丫头与你堂妹关系甚好。”
崔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崔玲儿的手帕交何时攀扯上了皇上?
萧炫见崔昊猜不到傅知雪的身份,扬眉一笑,心中生起一股暗爽,瞧,大理寺少卿崔大人也不是次次皆能神机妙算。
崔昊不耻下问,“微臣着实不知,恳请皇上答疑解惑。”
萧炫轻声一笑,卖了一个关子,“明日爱卿便能知晓。”
正厅厢房,傅知雪坐在火盆旁烤火,顺带烘一烘半湿的长发,口渴之际,有人推开房门走进来。
她抬眸一瞧,萧炫披着一身水汽而来,穿着单薄的长袍,俨然也沐浴了一番。
“皇上何时回来的?”
傅知雪忙起身去取备好的巾帕,绕到萧炫身后,示意他坐到暖塌上,她给他擦拭头发。
萧炫依言落坐,抬脚勾住火盆,往暖塌旁拉近一些,“朕本想引荐崔昊给你认识,见你在洗漱,便也去沐浴了。”
在外忙活一天,农田里滚了灰尘,他是爱洁之人,不想回来被她嫌弃,若不是碍于崔昊在,他不介意与她一道梳洗。
傅知雪不知萧炫心中所想,仔细给他擦干发梢水渍,“崔大人也住此处吗?待会儿可需奴婢再与崔大人见一面?”
“无需如此着急,他就宿在前院,明日再说。”
说完伸手把人抱到怀里,贴过去闻了闻她身上馨香,一扫白日办差疲乏。
傅知雪手中巾帕落地,没机会去捞,盖因萧炫捧着她的后背,霸道吻了下来。
烛火噼啪燃烧,屋内春意盎然。
一吻罢了,傅知雪羞得脸红耳赤,歪靠在萧炫怀里不敢动弹,一双杏眼迷蒙,泛着层层水意。
萧炫一副餍足姿态,勾手撩拨她的耳垂,“当真稀奇,杭思远竟比元祁有眼光,隔着帷帽还能一眼相中你。”
影六汇报东云寺之事时,萧炫怒不可歇,有人在佛门净地假扮僧人恣意妄为染指求子的妇人,简直丧心病狂。
与那无耻假僧人一对比,愣头青杭思远倒显得不那么可恶。
傅知雪脊背一僵,嗅到了不同寻常,萧炫这话委实不好接,又挖坑给她跳呢。
若换成心胸狭窄之人,说不定早就骂她红颜祸水,上山进香也不安分,胡乱勾搭外男。
傅知雪可不认为萧炫会乱吃飞醋,后宫佳丽容貌各有千秋,她近日受宠也只不过是新鲜而已,假以时日,她对他没了用处,且再来辨。
“皇上想听奴婢如何回答呀?是夸杭员外的三公子慧眼如炬?还是嫌奴婢爱攀高枝呢?”
一句爱攀高枝,间接拍了萧炫马匹,太子与皇上,孰轻孰重,三岁小儿都会选择。
萧炫见她嘟起小嘴,眼眸含怨地瞅过来,当即轻笑。
“朕夸你呢,小傻子。”
傅知雪昂首瞪着他,不依不饶,“奴婢可不是小傻子,那杭三公子是个拎不清的,可杭员外不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知府大人怎么也要给杭员外一些薄面,奴婢手无寸铁,且无缚鸡之力,还不是想帮皇上出点力,也好显得奴婢没有光吃饭不干活。”
“手无缚鸡之力?傅奉仪自谦了。”萧炫眸光幽幽,直勾勾地盯着傅知雪,捏着她的手,食指勾抹她的掌心。
领会到萧炫暗含的深意,傅知雪轰地一下,烈火烧到了脸上,害臊地垂首,压根不敢与萧炫对视。
呜呜,适才她无意识一抓,又不是故意的……
萧炫很是满意她娇羞的模样,她的用意他自然能猜到,也知晓她潜藏的小心思,无非是想让他多加善待她。
萧炫抬起她的鹌鹑脑袋,柔声劝哄,“傻姑娘,朕看谁敢说你不干活?你都抢了孙怀恩的活了,他倒好,闲得发慌。”
傅知雪憋不住,噗呲一笑,“奴婢可不敢居功,除了伺候皇上穿衣洗漱,其余皆是暗卫的功劳。”
萧炫凑近她耳畔,压低嗓音嘀咕了一句,“他们又不能替朕暖床。”
红霞霎时飞上傅知雪双颊,她着实斗不过萧炫,干脆依偎至他怀里讨饶,暗骂他就会嘴上撩她,也未见他真的碰她。
昨夜她先睡着了,不知萧炫何时就寝,醒来时他已不在身侧。
“原来奴婢也只能当个暖床的。”
“啧,傅姑娘这是问朕索要名分了?”
“皇上给不给名分,奴婢都会赖着皇上,您这辈子可别想甩开奴婢。”
耳鬓厮磨的情话随口拈来,至于有没有往心里去,天知地知。
闲扯了会儿,言归正传提及接下来的安排。
“后日杭威六十大寿,会邀请越州有名望之士赴宴,届时朕会协你一同而去,可能需要你从中斡旋一二,你若觉得委屈,也可不必过去。”
需要她从中斡旋?那必然是美人计,美人计的对象自然是杭三公子。
萧炫重用她,傅知雪当然不会觉得委屈,可得真假参半回话,不能轻易被萧炫拿捏。
“能为皇上办差,奴婢荣幸之至,谈何委屈,且皇上帮奴婢收拾了卢庆松,奴婢感激还来不及呢,只是……”
“但讲无妨。”
“奴婢得索要皇上一个承诺,待以后奴婢需要便应承,如何?”
萧炫琢磨她的话,又是一个承诺,他记性佳,这已是她问他要的第二个承诺,由此可见,她闯的祸不小,需要他再三兜底。
他的枕边人,他定会护着。
“一道免死金牌够不够你的两个承诺?”
傅知雪心中一动,萧炫能猜到,她不无意外,可是免死金牌远远不够,她索要的也远不止这些。
“不要免死金牌,就要两个承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皇上若答应,奴婢这就去取来笔墨纸砚。”
罢了,就依她这一回。
半年后,若他父王能下地行走,他给她十个承诺也行。
须臾,萧炫当傅知雪的面白纸黑字写了允她两个承诺,还盖了他的印章。
傅知雪欢天喜地等字迹干透,还故意背对着萧炫小心翼翼收藏起来。
萧炫由着她折腾,她所藏之地无非就是那几处,傻丫头,待她睡着,他轻而易举找到。
翌日,一大清早。
傅知雪醒来时,萧炫照旧不在身侧,她爬坐起来,探手摸了摸藏在小衣里的口袋,萧炫的承诺书还在。
咦,硬块?
她摸向口袋,旋即掏出来一粒金瓜子,顿时涨红了脸。
萧炫这厮!
因着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傅知雪自觉失了脸面,随后与萧炫、崔昊一同用早膳时,她没怎么给萧炫面子。
崔昊端坐在她对面,她朝崔昊微微一笑,“奴婢常听皇上夸赞,崔大人断案如神,有劳崔大人猜一猜,奴婢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萧炫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崔昊,他的臣子比他还喜怒不形于色,惯会隐藏真实想法。
又扫向傅知雪,暗示她别闹得太过。
傅知雪没理会萧炫,眼也不眨地盯着崔昊。
人的容貌可以作假,嗓音或许也能作假,但多年养成的行为习惯会在不经意中泄露。
崔昊仅只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人,便收回了视线,皇上身边的枕边人,作为臣子,不能逾越君臣之礼。
“傅姑娘,崔某不是神算子,只能大致判断傅姑娘不是独生子,至于家中兄弟姐妹几人,崔某实在算不出来。”
眼睛像,嗓音不像,说话方式也不似,动作……崔昊说话之时稳如泰山,她胞兄爱笑爱闹。
这个人太稳了。
傅知雪追问他,“崔大人如何辨别奴婢不是独生子?”
“傅姑娘在皇上面前以奴婢自称,却无奴婢的谦卑,想来自小生长在父母关系和睦的家里,若是独生子,不会故意提及家中兄弟姐妹……”
“崔大人可别胡诌,奴婢怎就不谦卑了?”
“呵——”萧炫及时打断傅知雪的咄咄逼人,“别难为崔卿了,崔卿,这丫头被朕惯的无法无天,她在和朕闹别扭呢。”
娇娇
一句闹别扭点明了傅姑娘眼下受宠的程度, 更是直接宣告皇上对她的态度。
皇上愿意让着傅姑娘,愿意纵容她的小性子。
无论是文武百官,抑或是后宫妃嫔, 敢与皇上闹别扭的人,迄今为止不到一只手。
跋扈如贵妃娘娘也不曾如此不给皇上面子, 由此可见傅知雪在皇上心里的地位。
众人皆知皇上是一位明君,不是纵享声色之人, 仅凭貌美便能栓住帝王的心?
当然不可能。
不用细想, 崔昊即能猜到傅姑娘定有令皇上刮目相看的本事。
傅知雪见好就收, 给了萧炫面子,拿起公筷给萧炫夹了一块豆腐卷,递至他嘴边。
“皇上尝一尝, 越州菜系最富盛名的油炸豆腐卷,豆腐混合猪肉馅,千层叶一包油锅一炸, 可香了。”
萧炫见她重拾笑脸, 领了她的情,低头咬了一口, 入口酥脆, 馅料鲜香,确实不错。
“好吃。”
有美在侧伺候,萧炫还不忘提醒崔昊用早膳, “崔卿无需拘束,请自便。”
崔昊抬手向萧炫施礼,随后拿起勺子喝粥, 睫毛纤长,遮住了眼里流动的光芒。
傅知雪分神瞥了一眼崔昊碗里的瑶柱粥, 秀眉微蹙,大为失望。
胞兄吃不了鱼虾贝蟹,常常入了她的口腹。
崔昊不是胞兄。
在萧炫的从中调和之下,一顿早膳还算相安无事用完。
早膳后,他们二人要去审讯戒十。
傅知雪并未跟随,“奴婢就不去了,不想倒胃口。”抛下这句话便端着碗筷出了正厅。
萧炫也无需她旁听,她昨日受了委屈,夜里说梦话都在大骂老秃驴,且睡觉姿势不老实,若不是被他搂在怀里,被子说不定得不翼而飞。
戒十被关押在卢庆松的隔壁,狭小的杂物间里,四周门窗被封死,只留了一扇门进出。
影二挑断了戒十的筋脉,卸了他的双臂,防止他咬舌自尽,点了他的睡穴。
崔昊来审问,影二便一碰冷水浇醒了戒十。
戒十睁眼打量四周,见到崔昊,顿时目露凶光,啐了一声,“狗官!”
崔昊穿了一袭青衫,眉眼冷峻,明眼人一看便能猜到他担任的官职,大抵离不了刑狱断案。
卢庆松贪生怕死,拔了指甲盖便悉数托盘而出,戒十不同,他无视礼教王法,且为人狂妄,寻常严刑拷打对他起不了作用。
大理寺接触大大小小各式稀奇古怪要案,自有一套磨人的手段。
崔昊亲自动手,沾湿帕子遮住戒十口鼻,戒十双臂被卸,无法挣扎,他双眼猩红,放声狂笑,双腿绷直乱蹬。
如此反复折磨了七八次,崔昊丢掉帕子,立在戒十面前,“早些交代你犯下的事,你便能早日脱离痛苦。”
“呸——贫僧修的是欢喜佛!”戒十大口喘气,桀骜不驯地骂骂咧咧,“她们都是自愿的!贫僧替她们种子,她们十分感谢贫僧——哈哈哈——”
“哼,算你们厉害,竟然能识破贫僧的伪装,可惜了那还未被□□的——”
萧炫一个眼神扫过去,影二点了戒十的哑穴,满嘴荒唐语终于止住。
崔昊拢在衣袖下的手悄悄握紧,面上一点都未被戒十激怒,“戒十,你或许能挺过十日半月,但绝对挺不过一年半载,不打紧,崔某下值后有的是空闲。”
“你如此猖狂,无非仗着同谋助之,崔某会张贴告示,寻来求子灵验的妇人,捅破真相,届时无人再信奉你,你便是那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崔昊的一番威胁无疑拿捏住戒十的七寸,此种人心思扭曲,一旦旁人对他的信仰崩塌,他无人追捧,他自然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一刻钟后,萧炫与崔昊一道外出,暗卫来报王延昌失踪了,其一家老小找到了,躲在三房小妾的娘家那里。
师爷嘴硬,至今还未交代出王延昌的下落,崔昊昨晚刚至越州,还未来得及去府衙,得亲自查验一番才能有所推断。
傅知雪本欲留下来找机会套话卢庆松,奈何萧炫见不得她闲,非拉着她一道去知府衙门。
天公不作美,突然耍阴落雨。
此地距离府衙不算远,步行约莫一刻钟,因雨势大,萧炫顾及傅知雪,特派了马车载她过去。
崔昊则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坐在外面驾马。
傅知雪眺望车窗外湿漉漉的街道屋檐,转身瞥向萧炫,“皇上为何不让崔大人坐进来?若淋着了雨染了风寒多不好。”
萧炫伸手点了点傅知雪的额头,“他是臣子,自然是在避讳你。”
“我?我有什么好避讳的?奴婢又不是——”
“不是什么?”
傅知雪本想回答她不是后妃,出门在外无需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一对上萧炫威胁的眼神,她当即怂了。
亲都亲了,也睡了一个被窝,她再故作矫情,与萧炫撇除关系,俨然不合适。
“皇上说的是,是得避讳。”
萧炫握紧她的手,纠正她的措辞,“从即日起,你不必在朕面前自称奴婢,你已过了乾宁殿宫人的考核。”
旁观者清。
崔昊有一点说得很对,她嘴上说着奴婢,却无当人奴婢的谦卑,骨子里透着骄矜。
傅知雪心下一动,这便是回宫后对她另有安排,要正式予她名分。
“可我觉得乾宁殿挺好的,能够日日见到皇上。”
“那可不行,某日你突然大了肚子,朕还要不要名声了?”
大了肚子。
傅知雪猛地一怔,子嗣一事,她压根未慎重考虑过,一旦萧炫正式与她同房,她势必会怀有身孕。
若能顺利,将来大仇得报,为家人洗刷冤屈,她的孩子……
不敢再往下深想,当务之急还是专心眼前事要紧。
生怕萧炫察觉出异样,她作势娇羞扑进他怀里,故意转移话题,“皇上,知雪有乳名,娘亲当年常唤我苏苏,草木苏,您可别再打趣我叫傅奉仪了。”
见她怕羞,萧炫勾唇一笑,顺着她的话茬问,“为何唤你苏苏?”
傅知雪总不能如实相告,她本命姓苏,乃青州县县令苏范文之女苏知雪。傅伯父收她作义女,给了她傅姓,得以让她顶替真正的傅家小姐进宫。
她随口胡诌,“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寄养在外祖家,路过的道士说取地名,身子骨可硬朗些,外祖家在苏县,便取了乳名苏苏。”
萧炫倒是第一次听说此种说法,民间有以牲畜取小名的,大牛二狗,也有以瓜果命名,苹果豆包,地名当乳名,闻所未闻。
“那是你娘亲予你的专称,朕不忍夺爱,不妨赐你一名,叫羲和,苏羲和。”
萧炫怕她不适应,又多加解释了一句,“回京之后,傅知雪一名不能再用,朕保留了你的乳名,赐你羲和,你觉得如何?”
羲和,开朗豁达美好,祥瑞之气,吉名也。
“皇上赐的名字自然是极好的。”傅知雪不甚在意,换成什么名字都行,她还是她。
萧炫凑近她耳畔,耳语道:“小名唤你娇娇,朕的娇娇。”
娇娇?
傅知雪噘嘴,他在说她娇气呢。
可是他说她是他的娇娇,又令她心情愉悦,谁不爱听旁人夸赞?
她抬手勾住他的脖颈,主动送上香吻。
萧炫捧着她瘦弱的脊背,攫住她的唇瓣,勾缠嬉戏。
一行人到了越州府衙,崔昊表露身份,府衙内一众人等吓得两股战战,卯起胆子跑来相迎。
知府大人失踪,师爷被关押,眼下主事的便是越州通判薛长兴。
薛长兴腆着笑脸上前,“不知崔大人来了越州,下官有失远迎……”
一边寒暄一边还不忘偷偷打量崔昊身后的萧炫与傅知雪,见他们二人仪表非凡,忍不住猜测二人的来历。
“薛通判无需多礼。”崔昊打断薛长兴的官场寒暄,“有劳薛通判带路,本官要去见一见徐师爷。”
薛长兴忙点头哈腰,走在一侧殷勤带路,“崔大人,您这边请。”
一行人跨入府衙大门,萧炫则领着傅知雪等暗卫去书房翻阅卷宗。
尽管知晓不一定能查出什么,但总比不查得好,倒要看看越州官场如何上下欺瞒,鱼肉百姓。
萧炫与暗卫专心寻找围水造田相关折子,傅知雪一心二用,在书架旁徘徊,搜寻一圈无果,并未看到青县的赋税等折子。
她与萧炫打了一声招呼,又跑到隔壁值房去晃了一圈,半晌无功而返。
“公子,你说王延昌会不会把他贪污的罪证藏在他府邸里?”
萧炫在翻阅越州去岁收缴的茶税折子,有几笔数目对不上,傅知雪的怀疑不无可能,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等崔昊审问完,便去王延昌的府邸走一圈。”
午时正,崔昊盘查出来与萧炫等人汇合,结论与萧炫先前所猜的不谋而合。
“徐师爷交代王延昌是傀儡,王延昌近些年沾手的茶税、地税,收刮而来的银子都上交了八成,交接给谁,徐师爷也不清楚,王延昌也从不让徐师爷沾手。”
傅知雪忍不住插话,吹一吹枕边风,“他一个越州知府,要么上交给他的上级,要么越过上级送给京城里的大官,显而易见的事。”
“公子先前不是说王大人状元出身,原先在工部任职,再者他的小妾还与吏部尚书阮大人沾亲带故。”
崔昊未接话茬,也不能接。
萧炫失笑,这丫头见缝插针地在他面前给阮氏上眼药,“羲和说的不无道理。”
一声羲和让崔昊眉峰一动,皇上竟然重新给傅姑娘赐了名。
“走吧,该去王延昌府邸转一转了。”
萧炫留了一些人在府衙,以免崔昊带来的人手镇不住越州府衙这群人。
徐师爷与薛长兴一并也被带走了。
王延昌府邸距离府衙不算太远,小半炷香功夫即到。
萧炫一行人到达时,王延昌的夫人贺氏也在,贺氏坐在院子里哭哭啼啼,大骂妾氏们树倒猢狲散,就知道拿走金银珠宝,不知道关心王延昌下落。
贺氏见到一群人闯进来,领头的恰巧是徐师爷与薛通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跳脚破口大骂,“二位害得我家老爷还不够惨吗?!”
徐师爷满脸尴尬与不自在,“王夫人,王大人失踪,徐某也焦急万分。”
傅知雪趁着徐师爷薛通判几人扯皮之际,挥手示意影六跟上,先行在院子里转了起来。
萧炫见状也跟过去,低声问她,“娇娇来过此处?”
傅知雪轻声回道:“去岁选秀,越州辖下选出来的秀女得先到知府大人跟前核实身份,我还以为当初是在府衙里,今日发现,原来是在王大人的府邸!”
王延昌府邸四进院落,占地颇广,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四进院是主院,傅知雪走到西屋前脚步猛地顿住,她嗅了嗅,下一瞬,神色突变,伸手直指西屋。
“公子,派人去那屋子里挖一挖!”
“不对啊,到哪挖坑?”
有机灵的暗卫一下子反应过来,蹭地一下跑向西屋,“不是吧!王大人被埋在自家屋里?!”
大理寺跟来的差役都不笨,一人怀疑,那效果一呼百应,争先恐后跑去拿铁铲。
追过来的贺氏慌了神,“你们说什么……老爷真的在……”
那两个字完全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贺氏怔住,哑口无言,半晌,吼嗓子,狠狠哭出来,不信邪地跑进西屋,声嘶力竭地哭喊,“老爷……老爷……”
傅知雪不忍目睹,狠狠闭上眼睛,顺势挨进萧炫怀里。
她身子瑟缩,仿佛回到五年前被灭门的那一晚,双手牢牢抓住萧炫的胳膊。
影卫与大理寺的人涌进了西屋,崔昊扫了一眼扑在萧炫怀里的傅知雪,而后也跟着去了西屋。
萧炫把人护在怀里,怀中人很瘦,抱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眼下不是谈话的好时机,这丫头在主院晃了一圈就直指西屋,还明确得知西屋有名堂,这本事不得不让他刮目相看。
约莫一刻钟后,西屋正中间被挖了一个大坑,坑里有一捆沾满了干涸血迹的竹席,形状惨不忍睹,有些人还没等打开竹席就跑出去吐了,有些胆大的一直紧紧盯着。
傅知雪借着萧炫的力量撑住自己,与他一起站着。
差役找来担架,王延昌的尸体被众人抬了出来,白布盖在上面,血迹已经干涸,没有渗透出来。
院子里栽种着山茶花,尸体又被埋在地下,因此腐烂味未被人察觉。
薛长兴的反应从愕然、不解、害怕、怀疑、显露杀机,之后眼神变得越来越朦胧,跳起来的身体无意识跪坐在地,“人不是我杀的,不关我的事!”
傅知雪倒抽一口冷气,表情凝重,等候萧炫的进一步命令。
羲嫔
王延昌之死令事情陷入僵局, 一切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何人先一步杀了王延昌灭口?!是否早在御史台上奏围水造田一事时,便有人暗中筹谋下黑手?
死了人,偌大的府邸竟无人知晓!
凶犯甚为猖狂, 杀了人还把尸体埋藏在案发之地,简直目无王法, 比戒十更狂妄之极!
徐师爷慌了,不仅再也捞不到油水, 先前替王延昌办的肮脏之事还得自己扛。
一想到大理寺少卿崔大人为人刚正不阿、冷酷无情, 徐师爷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都是什么狗屁事哎!
通判薛长兴这会儿心情与徐师爷差不离, 甚至比徐师爷更加郁闷,王大人一死,越州官场彻底乱了, 大理寺的人在,薛长兴想要浑水摸鱼都不行。
崔昊系上面巾遮住口鼻,戴上仵作勘验的手套, 蹲下来查看王延昌死因。
白布掀开, 围观众人皆是一惊,只因王延昌的额头、双颊皆被用利器割烂, 勉强能从双眼鼻子辨别出是他。
贺氏两眼一翻正要晕过去, 影六眼疾手快在她后脖颈处穴位一点,贺氏复又清醒过来,对着王延昌的尸体哭天抢地。
哭着哭着非说王延昌之死与第三房小妾阮小娘脱不了干系, 声称王延昌失踪之前那几日就宿在阮小娘屋里。
“那阮小娘终日拾掇老爷吃喝玩乐,每每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不是招蜂引蝶又作甚!若不是阮小娘联合外人干的, 我家老爷怎会好端端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青天大老爷,民妇恳请您明察秋毫为民妇做主啊!阮小娘就住在……”
“安静!”
崔昊一声呵斥, 贺氏当即噤声,面色发怵跪坐在地。
傅知雪听不下去也待不下去,仰首看向萧炫,小声哀求道:“公子可否带我先走?”
她在东宫挨了板子都未曾如此可怜兮兮求助于他。
萧炫不忍她目睹如此惨绝人寰场景,颔首应允,带她先一步离开,把案子交给崔昊处理。
回程途中,傅知雪手心依然冰凉,萧炫把她抱坐在腿上,玄色大氅盖在她身上,握住她双手替她取暖。
“娇娇可否告知朕,怎就觉得那西屋有问题?”
出了王延昌府邸,没了那腐烂刺鼻味,傅知雪心神逐渐回稳,靠在萧炫怀里,如实禀告。
“我幼时随外祖父习针灸,他老人家会找来死掉的野狗野猫给我练习,我偶尔也随外祖父去义庄看仵作验尸,因忍受不了死人味道,我便耍赖偷懒,外祖母护着我,每每总让我得逞……”
“不怕皇上笑话,至今为止,我会的拢共不过那几个穴位。”
至于她为何能治荣王的腿疾,实属凑巧,外祖母腿脚不便,愿意让她试手,再加上外公从旁辅佐,日积月累,她自然受益匪浅。
原来如此。
萧炫不得不承认傅知雪总是出乎他意料,带给他太多惊喜,着实帮衬了一二。
若不是她鼻子灵敏,崔昊也能尽快破案,无非是多费些功夫排查而已。
“娇娇此次帮朕找到了王延昌,可向朕讨要赏赐。”
赏赐?
她手腕上的紫楠珠串,身上穿的昂贵衣裙,萧炫予她的两个承诺,还有荣王妃的珍藏首饰,着实积攒了不少好东西,藏宝盒都塞不下了。
帝王亲口允诺的赏赐,她不要白不要。
傅知雪抬眸看他,撒娇试探,“皇上,我想不出来呀,您见多识广,还是您说,无论您给我什么,我都欣然接受。”
说来也怪,后宫妃嫔会向他撒娇的人不少,却总令他腻得慌。她却不同,她每回一撒娇,他表面上装样子硬撑不搭理,实则心里已然偏向她。
大抵世上男子皆喜新厌旧,他也不例外。
萧炫拿她没辙,若换成后宫那些妃嫔,早就问他讨要恩宠。
也是,自打去岁冬月她来了乾宁殿,一直待在他身边,吃穿用度样样精细,可谓衣食无忧。
不仅如此,她还轻易得了他的喜爱,有他看顾,自然什么都不缺。
“那朕再赠你一个承诺?”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就来气,想到小衣口袋里的金瓜子,傅知雪忍不住嗔怒,哼,他占了她便宜不说,指不定背后如何嘲笑她蠢笨呢。
“承诺不要了,还是兑换成银子吧。”
银子最实在,她拿去置办宅院收租子。
萧炫眼尖,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气急败坏,他忍俊不禁,她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小财迷。
“傻不傻,当朕的妃子每月不缺月银,你好歹问朕要个品阶高的妃位。”
傅知雪不清楚高位妃嫔的月银,只知晓在东宫当九品奉仪时,她月银拢共不超过三两,少得可怜。
“皇上逗我玩呢,即便返京入宫,依我的身份,如何就能够得高位妃嫔?我可不想被贵妃娘娘她们找茬。”
“如何不能?朕说能就能。”
萧炫欣赏她的识时务,可不喜欢她的退让,属于她的东西,她该挣必须挣,过于忍让可不适合在后宫生存。
傅知雪稍加思忖,顷刻间领会萧炫的用意。
啧啧,他想捧她上高位,把她当枪使,指望她横扫六宫呢。
有他撑腰,傅知雪还怕啥,当即笑眯眯道:“即是如此,那我先厚脸讨要个嫔位,皇上觉得如何?”
嫔位,尚可,太后那边也能说得过去,日后她有了身孕,他再给她升至妃位,诞下子嗣,封贵妃,再生一个,封皇贵妃。
她的所想与萧炫不谋而合,“甚好,回宫后朕便叫人拟旨。”
二人闲谈之间奠定了傅知雪在后宫的地位,若是被旁人知晓,定要羡慕得咬牙切齿。
有皇上的恩宠就是不一样,能在宫里横着走。
萧炫把人送了回去,不放心她一人待着,故也不再出门,只令暗卫替他出去传递消息。
未免夜长梦多,他安排暗卫把卢庆松与戒十提前转走,押送至江南道,那里有他的嫡系官员会配合查办。
随后萧炫又叫人送来越州妆铺最好的衣裙首饰给傅知雪挑选,为明日赴宴做准备。
正厅厢房内,萧炫亲自给傅知雪试穿软甲,金色软甲勾勒出她的细腰,不盈一握,太过清瘦。
她杏眸如水,红唇微张,实在貌美动人。
萧炫心痒难耐,从背后搂住佳人,与她耳鬓厮磨道:“此乃天蚕丝制成的软甲,可护住心脉,千机阁五年出这么一件,朕特地命人快马加鞭从京城送来给你。”
软甲质地坚韧,又能抵御寒风,一举多得。
傅知雪从铜镜里瞥向他,巧笑倩兮,“皇上忽悠我呢,暗卫他们人手一件!”
便宜没占到,萧炫也不恼,抬手挠了挠她的脸,“他们身上穿的软甲不如你这件精贵,你不会武,若遇到麻烦跑都来不及,理应得穿最好的。”
“如此贵重我可不敢要,还是给皇上穿。”
“朕有,不需你谦让。”
萧炫松开她,示意她转身,抓着她的手放到他胸膛上。
傅知雪正大光明抚摸了一把他健硕的胸口,随后曲指握拳敲了敲,一丝丝清脆的铿锵声入耳。
她干脆解开他的领口,探头朝里看,萧炫内衫里的确罩着一层黑色软甲。
未等她抬头,后背被他的大手用力一按,她扑进他怀中,下一瞬,耳畔落下他密密匝匝的细吻。
“娇娇……”
傅知雪娇羞一笑,踮起脚尖抬手圈住他的脖颈,她一偏头,萧炫的唇便寻了过来。
二人在厢房里磨蹭了好久才出来,期间等候在外的妆铺装柜与配妆的妇人压根不敢催促,四五名黑衣大汉虎视眈眈盯着他们呢。
暗卫见怪不怪,傅姑娘找到了王延昌的尸体,回来时神色恹恹,定是吓到了,皇上当然得好好哄一哄。
傅姑娘心情好了,皇上自然心情愉悦,他们一群人也能有好日子过。
影七从外面回来,奔至二进院,见到一群人堵在正厅门口,眼珠轱辘一转,等了等,没等到传召,心中顿时有数,复又退了出去。
厢房内不时传出笑声,守在门外的暗卫眼观鼻鼻观心,对厢房内传出的调笑声充耳不闻。
厢房内,萧炫调侃傅知雪,“就这么点子力气?若是朕宠幸了你,你岂不是要吞下一头牛?”
傅知雪顿时涨红了脸,娇嗔地拍打他,哼,他就会嘴上说,也没见他实际行动。
稍后,二人出了厢房,定好了衣裙与妆容。
没多久崔昊赶了回来,查出许多疑点,要呈报给萧炫。
萧炫不让傅知雪旁听,打发她去厨房做糕点,傅知雪猜到萧炫的用意,他不想她再被吓着,找点事给她做,遂听话地给他们腾出地方。
小麦粉是现磨的,厨房里正好有石磨,暗卫们有的是力气。
影四等人自告奋勇打下手,烧火、和面、备馅料,傅知雪仅负责指挥,不用亲自动手。
大半个时辰后,三笼热气腾腾的糕点被端上了桌,枣泥馅的、桂子馅的,蜂蜜馅的,猪肉野菜馅的,荤素搭配,应有尽有。
粗略一数得有百八十个,厨房那里还有暗卫在继续和面呢,他们一人就要吃十个,三笼不够分的,就连端正守礼的崔昊也破格多吃了两块。
各式馅料的糕点,萧炫皆尝了一块,他狠狠夸赞了傅知雪一番,“羲嫔手艺绝佳,朕甚是欣慰。”
一声羲嫔落下,一众暗卫纷纷叩谢行礼,问羲嫔娘娘安。
大理寺少卿从四品上官职,嫔仅正六品,故崔昊无需向傅知雪叩首,只需微微欠身行礼。
“微臣恭贺羲嫔娘娘。”
傅知雪未料萧炫突然宣告她返京入宫后的新身份,一时半会儿还不太适应,忘了叫众人起身,还是萧炫替她解了围。
“都起来吧,明日杭威寿宴,给朕护好羲嫔,若是有人伤了羲嫔,可先斩后奏。”
众暗卫齐声颔首,“属下遵命!”
傅知雪被整齐划一的气势震得回神,她忙摆手,不敢居功,笑道:“皇上,都是影四他们的功劳,他们帮忙打下手,省了我不少力气。”
“话虽如此,也是你教的好。”萧炫牵过她,一起落座到桌旁,夹起一块桂子馅的糕点递至傅知雪嘴边。
傅知雪大大方方咬住,就着萧炫的手慢条斯理吃完糕点,萧炫怕她噎着,还不时喂她饮茶。
崔昊眸光微闪,垂首专心享用枣泥糕。
傅知雪忙活了一通,洗漱后不多时便起了困意,沾枕即睡。
夜里却恶梦频频,火光冲天,哭喊求饶声四起,她泪流满面喊着娘亲,可怜至极。
须臾,她被纳入一个温暖的环抱,对方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娇娇别怕,有朕在。”
她渐渐睡得安稳,似儿时那样躺在娘亲怀里,右手搭在娘亲的肩头,闻着娘亲身上的香味,安心入睡。
萧炫被她一闹,后半夜困意全无,就这么借着外间烛火的微光,静静打量她的睡颜。
她睫毛翘长,说话时扑闪扑闪,像一把扇子,扇住了人心。
养在他身边一段时日,身子骨丰腴了些许,脸色也红润了不少,出来十几日,人又清减了。
今晚在暗卫与崔昊面前透露她的身份,是给她一个交代,也是在给她立威,早早让她适应,以免她军心不稳,被旁人勾去。
杭思远不值一提,至于元祁,想必她也相不中,否则也不会想方设法来撩拨他。
先前的确是他多虑,猜测崔昊与她进宫前的心上人长相相似,他这俩日暗地里观察了几次,二人并无多少交集。
除了那日早膳故意找茬外,这丫头转首就把崔昊抛之脑后。
思及此,萧炫自嘲一笑,他竟然也沦落到了今日这般地步,果真风水轮流转。
大抵上辈子欠了她,这辈子被她轻易牵着鼻子走。
直到天明破晓,萧炫才松了一口气,阖眼歇息。
得加快脚步,趁早办完越州的事回宫,抬了她的嫔位,好好疼宠她,也好晚间让她睡得踏实些,没精力胡思乱想。
早起,外面还在落雨。
春雨寒凉,傅知雪懒洋洋的不愿动弹,眼角余光扫到萧炫靠坐在床头,手里翻阅折子,她一愣,而后颇为惊喜。
之前她每次醒来,他都早早起来。
“皇上。”她唤了他一声,爬起来靠过去。
萧炫丝毫不知怀中人拨打的小算盘,伸手揽她入怀,又替她掖好被角,“朕吵醒你了?”
“没有,妾身睡醒了。”
“今日上午无需出门,你再多睡会儿,朕不走,留下来陪你。”杭威寿宴在晚上,他们只要傍晚之前到达就行。
得了萧炫的这句话,傅知雪弯了弯唇角,“嗯,妾身不烦您。”
萧炫一边搂着她一边翻阅影七送来的八百里急报,任由她霸占他不放。
半个时辰后,二人起床,早膳还未送来,萧炫坐在书案后提笔批阅折子,傅知雪站在一旁替他磨墨。
外间有人叩门,“主子,早膳好了,可要用膳?”
萧炫唤人进来,影四见到上首如胶似漆的二人,脸上的谄笑越发明显,忙殷勤地替二人摆膳。
今日膳食是豆腐鲜肉羹,羹汤美味。
傅知雪一鼓作气喝完,萧炫见她吃得香,也跟着用了半碗。
影四脑子活络,回去便告诉孙公公,以后摆膳时,还得请羲嫔陪着,如此皇上也能多用一碗饭。
一晃到了傍晚,一行人乘坐马车前往远在越州城城东的杭家大宅。
一路上前往城东杭家大宅的马车络绎不绝,萧炫一行人的马车夹在其中丝毫不起眼。
待顺利入府已是半柱香后。
自有门人招待贵客随从去茶厅饮茶,傅知雪跟随在萧炫身边,二人自一踏入杭家大宅门槛,便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目光。
萧炫不能死!
杭家大宅占地颇广, 背靠东云山脚,坐拥十进十出院落。
大宅东门处还开凿了一条小河,连通了贯穿越州东西方向的越州河, 方便客人乘船而来。
今日寿宴分别设在第四进青竹院与第五进梨花院。
男女宾客分院入席,青竹院在东, 梨花院在西,两院间隔很远, 中间隔着约莫两亩地的人工湖, 脚程快, 步行也要费上一刻钟。
还未开席,傅知雪与萧炫未急着分开,二人与初入杭家大宅的其余宾客一样, 沿着翠湖游玩。
早春寒凉,翠湖边的迎春花与垂丝海棠已然争先恐后绽放,吸引不少宾客驻足欣赏。
湖上架着雕梁画栋的双桥, 有活泼外向的女郎们站在桥上说笑, 从穿着打扮瞧,应该不是杭威的家眷, 多半是宾客带来的女眷。
杭威不愧是越州首富, 湖里引入温泉水,仙气飘飘萦绕在四周,仿佛置身于天庭。
如此财大气粗, 还别说,风景确实宜人,不比御花园差。
傅知雪抛了一个揶揄的眼神给萧炫, 萧炫与她心有灵犀,拿她的打趣没辙。
当皇帝的可管不着江南富商如何规整宅院, 即便有违规之处,天高皇帝远,越州上下官员早就打点一通,根本捅不到他跟前。
“娇娇,若有异动,切不可慌张,会有暗卫藏在四周,护你周全。”
“嗯,公子放心,娇娇知晓如何做。”
来之前,萧炫便给她仔细分析过杭威寿宴,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若不然,也无需铺张浪费,广邀江南名士剑客等一众人等。
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以不变应万变。
在翠湖边逗留了片刻,酉时四刻,宴席开始。
傅知雪领着扮成她丫鬟的影六去了梨花院。
女眷身边的丫鬟嬷嬷统一等候在外间茶厅,自有几桌席面,菜色也不差,鸡鸭鱼肉皆有,只是没那么多繁复的花样。
内间开阔,房梁约莫三丈高,摆设典雅,东西墙壁上挂满仕女图画像,摆了六桌席面。
有青衣婢女引领女眷入座,傅知雪的身份是苏羲和,茶商萧暮云的爱妾。
“苏夫人,您这边请。”杭家婢女有眼力见,把傅知雪安排至最近主桌的那一桌。
时下贵妇竞相争夺的凤仙裙穿在了苏夫人身上,再瞧苏夫人发髻上戴的金镶玉蝴蝶簪子,手腕上的紫楠珠串,哪一样不是上等贵物?
越州城内最大的妆铺也捧不出来如此珍贵之物!
再观苏夫人相貌,简直惊为天人貌美,一双杏眼灿烂若星子,秀鼻丰唇,行走间姿态飘渺,好似天上的仙子。
越州第一美人——府里的大小姐杭思云都难望其项背。
傅知雪笑着落座,她左右两侧无人,三三俩俩的女眷大抵不想被她攀比下去,故意选了离她稍远的位置。
她也不觉得尴尬,如此反而更轻松些,无需虚与委蛇应酬。
不远处有官家小姐们聚在一块,低声窃窃私语。
“那位苏夫人什么来头?”
“哦,听婢女说是北边来的一位茶商的小妾。”
“小妾?看模样气派可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妾氏。”
“管她作甚?既已许配了人,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话音一落,惹来其他姑娘心照不宣的咯咯一笑。
八进院落,杭夫人所在的翠竹园。
杭威喜好养花弄草,翠竹园被花架分割成两大块,左右两边各种植名贵花草树木,芍药、牡丹、杜鹃、桂花、梅花、木瓜树等应有尽有。
后来陆续翻修,挖了池塘养金鱼,又买来两个大石缸种睡莲,春意盎然。
主屋正厅里,杭思云坐在绣墩上,急得嘴角上火,“娘,你会不会听错了?”
杭夫人穿着绛紫绸缎缝制成的新衫,老爷过寿,本是大喜之日,奈何一早上自家胞弟送来的消息令她愁云惨淡。
“你舅舅那里探来的消息,这还能有假?那崔大人眼下就在府衙坐镇呢,你与王家大朗的婚约必须得作废。”
杭思云与王延昌之子王尚宸去岁配了婚,就等王大朗春闱放榜后大婚,如今王延昌蹊跷惨死,王大朗远在京城,王夫人贺氏哭哭啼啼,王家三房小妾没一个中用的,眼下想找人退婚都没法子。
杭思云心下大骇,舅舅在通判薛长兴手底下做事,想来消息不假。
她郁闷得快要吐血,早知如此……
四姑娘杭思青还未想到深意,梗着脖子追问,“母亲,大姐与王大朗都过了三书六礼四聘五金,王夫人连嫁妆都不退?!岂能如此便宜王家?”
杭夫人手捂着心口,“能怎么办?!大理寺封了王家府邸,所有财物一律不准动,待案子审清再说。”
越州知府离奇在家惨死,这案子没个一年半载难以厘清,若想要回思云的嫁妆,得找人打通关系。
可如今越州官场能做主的——压根无人敢搭理此事,生怕惹祸上身。
杭思远端坐一旁心情不佳,他有些恼怒杭夫人当年目光短浅,只看眼前利益。
非要巴结知府大人,做劳什子儿女亲家,眼下好了,王延昌惨死,还惹来官司,大姐的嫁妆被吞,王大朗是个不中用的,一不小心,说不定还会连累他们杭家。
杭思云彻底吃瘪,像吞了苍蝇般难受,目光呆滞,哑口无言。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杭思青见状,也不敢再多舌。
二哥杭思源不在越州,亲自去西南押镖去了,作为杭家唯一的男丁,杭思远不能坐以待毙,任由大姐暗自垂泪,母亲伤神。
“母亲、大姐,父亲寿宴要开始了,你们且速去梨花院,不能让宾客久等,此事就交给我来想办法。”
杭思云张了张嘴,话到嗓子眼又噎了回去。
杭夫人轻声一叹,“也罢,若着实想不到解决之法,待明日我再与你们父亲仔细说说,看看能否托江南道巡抚大人帮忙。”
少卿,杭夫人协同杭家两位千金现身梨花院。
两位千金模样肖似杭夫人,有江南美人的温婉,其中杭大小姐杭思云长相最为出众,据说已经与知府大人的公子有了婚约,今岁便要成婚。
傅知雪不着痕迹扫视一圈,今日来赴宴的皆是越州乃至江南道有头有脸的人家,杭夫人有二子二女,想要与杭家结亲的人可不少。
“各位贵客见谅,招待不周让你们久等了——”杭夫人笑着与众人寒暄,举起酒杯敬众人,“民妇感谢各位贵客莅临寒舍,给我家老爷贺寿,我略备薄酒,希望各位贵客不要嫌弃。”
满桌山珍海味,米酒果酒样样有,谈何嫌弃?
众人有眼力见,纷纷夸赞一番。
杭夫人心里存着事,眸光在傅知雪脸上绕了一圈又收了回去,没太往心里去。
杭思云与杭思青各自陪坐在手帕交身侧,二位姑娘待人落落大方,丝毫看不出来片刻前的忧愁模样。
一位年长的贵妇见傅知雪悠然端坐一侧,不禁起了结交之心,主动凑近招呼,“苏夫人可来自江南道?我未曾在越州见过你。”
傅知雪捏着帕子,轻声一笑,“夫人,小女是泗水人,去岁随爷嫁去了京城,此乃初次来越州。”
贵妇一听来了劲,打开了话茬子,“苏夫人当真相貌出众,家中可还有兄弟姐妹?”
哟,做媒都做到她身上来了。
傅知雪一句‘并无’打断了对方的念头,不过她适时递了话茬,“夫人,小女见杭府两位小姐样貌也不俗,定早已许了人家了吧。”
贵妇是个没心眼的,见傅知雪穿着贵气却不盛气凌人,自然而然不设防。
“是啊,杭大姑娘与知府大人之子定了婚约,据说今岁会大婚,杭四姑娘也早被人定下,杭二公子已娶妻生子,眼下就杭三公子这个香饽饽,听说三公子眼界高,还未相中人家呢。”
傅知雪:“……”
酒席尚未过半,傅知雪离席去更衣,须臾原路返回之际,竟然遇到行色匆匆的杭思远。
她故意放慢步伐,果不其然,杭思远见到她时,眸光大亮,忙从廊下绕道而来。
“苏夫人请留步——”
傅知雪不无意外杭思远已经知晓她的‘身份’,杭家大宅小厮婢女众多,人多口杂,她又如此‘出众’,自然有人把她的来历透露出去。
杭思远在几步之外站定,朝傅知雪作揖,“苏夫人,在下乃杭家三公子杭思远,前两日在东云寺匆匆一见,未能当面与您招呼,属实惭愧。”
难得相中一人,对方却已罗敷有夫,杭思远伤心惋惜。
傅知雪朝杭思远欠身还礼,“杭三公子太过客气,不知三公子找民妇,所为何事?”
杭思远想问一问对方可有姐妹,又怕太过唐突,犹豫不决之际,青竹院那里传来骚动,有刺耳的尖叫声传来——
“三少爷不好了!有刺客杀进了青竹院!”
有侯在梨花院外当值的护卫大声吆喝,“快把梨花院的大门关上!护好女眷,尔等随我速速去青竹院营救!”
傅知雪懵了,她不知道这变故是萧炫找人安排的还是什么,但不管如何,萧炫不能死!
皇上来了!
傅知雪拔腿转身奔向青竹院。
杭思远瞳孔一缩, 惊叫一声跟上,“苏夫人!您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 万万不能去送死——”
假扮成丫鬟的影六也追了上去,杭思远的喋喋不休令他身形猛地一顿, 简直不敢直视‘送死’的羲嫔。
羲嫔绝对死不了,弱不禁风手无寸铁之力的杭三公子或许有可能。
哭天抢地声、惊慌失措声、刺耳尖叫声不断从青竹院方向传来, 侥幸逃散出来的宾客仆人疯狂涌向杭家大宅门口方向。
乱成了一锅粥!
梨花院里的一众女眷慌张地围拢成一团, 杭夫人见多识广, 力持镇定,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声称宅子里护卫众多, 定会护住她们周全。
身形壮硕的婆子嬷嬷围在贵妇小姐们外边,梨花院大门从里被关上,席面被丫鬟们搬过去堵住大门, 外边也有手持棍棒的家丁。
若真到了危急关头, 官府无法及时着人来营救,她们的措施想来也能拖延一二。
有人颤抖着问, “好端端地怎就冒出了刺客?”
众人面面相觑, 皆摇头不知。
也不知谁嘀咕了一句,“多半是趁着杭员外寿宴,前来贺寿的宾客众多, 趁火打劫来了。”
杭夫人脸色难堪,着实无法辩解,甚至还在猜测是否与王延昌之死有关。
杭思青年岁尚小, 瑟瑟发抖躲在杭夫人身后。
杭思云见杭夫人眉头紧锁,她胆子大一些, 站起来安抚众人。
“诸位长辈姐妹别慌,我们杭家虽富甲一方,但向来不与人结仇,今日事出突然,想必家父那边定有对策。”
“思云替家父做主,待捉住了搅事的贼人,杭家会退还所有贺寿的礼金。”
杭思云的一番话令在场众人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也仅仅只是一些,倘若贼人杀红了眼,青竹院那边低挡不住,她们……
傅知雪几人逆流而上,眨眼间赶到青竹院。
她朝影六挥手,影六与她配合默契,抓住她的衣领,轻松跃至墙头,几个跳跃之间藏到一处拱起的屋檐后。
目睹全程的杭思远瞠目结舌,苏夫人身旁的丫鬟好厉害。
他顾不上思忖,疾步匆匆闯进青竹院大门,一进去就被突然冒出来的黑衣刺客逮住,闪闪发光的利剑抵住他的脖颈。
杭思远倏地大叫,早就准备了对策,“别杀我!我是杭三公子!你们要银子,我可以去银庄去提!”
刺客凶狠,呵斥他,“滚进去——”用力把他一推,杭思远跌跌撞撞滚进了宴客的大厅。
傅知雪一字不漏地听完下方的对话,心中有所猜测,这群刺客恐不是为了杭家的财富。
宴客大厅门窗紧闭,傅知雪窥见不到屋内的情况,她瞥向影六,伸手指了指。
影六示意她别轻举妄动,压低嗓音道:“正厅屋檐东西方向皆有刺客埋伏,影二他们侯在外围,主子身边有影一,未接到老大命令,我等只能静候。”
影一?
傅知雪自去岁接近萧炫至今,还未见过影一,怪不得能当这群暗卫的老大,隐藏功夫着实到家。
青竹院正厅里。
杭威见到三儿子杭思远被踢了进来,吓得大叫一声,“思远你怎么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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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老爷子颇为恨铁不成钢,这节骨眼上青竹院被刺客围成铁桶,他想要出去搬救兵都寸步难行,还指望着杭思远在外帮忙去搬救兵,没想到这愣头小子就这么傻乎乎闯了进来!
上个月还不如把这小子踢出家门去西南押镖,让老二思源留下来。要是杭思源此刻在,杭威还能有帮手,眼下——
哎哟喂,家门不幸!
杭思远权当看不见杭老爷子眼里一闪而过的埋汰,见到老爷子被蒙面刺客用剑抵住,跪坐在地上,暂时性命无忧,他狠狠松了一口气。
人还活着就行。
再定睛一瞧,满屋子的宾客贵人全挤在一块跪着,哪还有先前登门时的意气风发样?
杭思远爬起来,拍了拍手上蹭到的灰尘,朝杭威身侧的刺客说道:“这位弟兄,有话好说,我爹年老,今日是他生辰,禁不起吓唬折腾,不如挟持我当人质如何?”
“我是杭家三公子,你们图财,我便去银庄取钱,过后我们杭家绝不追究!”
一番话说得闻者流泪见者心酸。
越州生意场上来往的贵客以及江南道的官员们暗忖杭员外平日还是太过谦虚了。
在他们跟前总是骂杭三公子不学无术,纨绔子弟一个,瞧瞧,危急关头,杭三公子大义凌然站出来,要替父受罪。
好一个孝子。
杭威不禁老泪纵横,重新打量自小惯到大的小儿子,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这孩子嘴里说出这番话,也不枉他平日悉心念叨耳提面命的功劳。
“有你老子在,要你逞能作甚?!”
杭威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唯恐天下不乱的杭思远,说完又向背后挟持他的人哀求,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这位高人,老朽半只脚踏入棺材的人,今夜死就死了,不过还请高人放过杭家诸人与在座宾客,他们都是无辜的越州百姓,不该惨遭不测。”
黑衣刺客耐心告罄,懒得再听杭家父子俩上演互相谦让戏码,右手一个用力,剑刃往杭威脖颈处深了一寸。
顿时鲜血淋漓。
“住手!”
杭思远眸色大变,再也憋不住,往前就要去救杭威,不料下一瞬,脖颈处被人一劈,双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跪在地上的众人吓得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出。
杭威见状,顾不上脖颈疼痛,想要去够杭思远,咬牙切齿道:“尔等太过欺人太甚!就算你们今日能屠我杭家满门,大理寺少卿崔大人现在越州府衙,崔大人清正廉明,定然会捉住尔等霄小!”
藏匿在人群中的萧炫眸光一闪,崔昊刚至越州不过两日光景,杭家的人便知晓此事,可想而知,越州府衙有杭家的人。
“杭员外,废话少说,你别装糊涂,我等今夜登门叨扰,可不是为了你们杭家的钱庄,我劝你趁早交出蝴蝶锁与藏宝图,如若不然,我便杀光这屋子里的所有人!”
一道桀骜的怪笑声骤然在屋顶上方响起。
众人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灰衫的蒙面人跳了下来,此人个头不高,却身手矫健,从房梁上跃下来竟未发出丁点声音。
仿佛鬼魅令人心生恐惧!
蝴蝶锁!
藏宝图!
正厅的宾客约摸半月前都听了说忘川酒楼点花灯一事,蝴蝶锁现藏宝图出。
越州当地一直传说前朝藏宝图之事,但老百姓没当回事,传说毕竟是传说,再说了,越州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适合墓葬的风水宝地不少。
谁家没个先祖葬在山上?棺材里陪葬几件宝贝也实属正常。
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活命便不分青红皂白攻击杭威,“杭员外!您也不愿在寿辰之夜血流成河,您若有蝴蝶锁与藏宝图便赶紧交出来,也好让我等早些回去!”
一人开口,十人呼应,嘈杂的劝说声接二连三响起。
“是啊是啊。”
“杭家已经富甲一方,就别再霸占那前朝藏宝图,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杭老,退一万步讲,您不为我等考虑,也要为我等的夫人孩子着想,她们女眷手无寸铁,如何能抵挡住刀剑?”
面对众人的攻击,杭威心凉如水,昔日再殷实的人情往来在面对生死关头,皆能舍弃。
他不怨他们,若身份对调,他也大抵如此。
人性经不起考验。
杭威举手发誓,“我杭威在此发誓,若我真有蝴蝶锁与藏宝图,便让我杭家一门被雷劈死!”
众人见状,也不好再多言,杭员外都敢拿杭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发誓了,料想也不会说谎。
灰衫蒙面男子可不吃杭威发誓的这套,又是几声怪笑,而后落座到圈椅上,一脚踢开了旁边的凳子。
“杭员外敬酒不吃吃罚酒,既如此,便拿杭三公子先开刀,杀鸡儆猴。”
话音一落,有人提刀近前。
“不可——”杭威挣扎着怒吼,“老朽都说了没有!你们若是不信,不妨去搜!就算把宅子挖地三尺也行!”
灰衫蒙面男子闻言冷笑,抬手用帕子擦了擦剑身,“杭员外倒是会拖延时间,把你们杭家掘地三尺,等着越州府衙的人来抓?”
杭威也不蠢,回怼道:“尔等敢如此猖狂,想必早已在老朽宅子附近设了埋伏,拖延住了官兵。”
“杭员外倒是会猜。”灰衫蒙面男子扔掉帕子,挽了一个剑花,“行啊,既然杭员外舍不得杭三公子,那就换个人开刀。”
啪啪鼓掌三声,正厅大门被人从外推开,杭四姑娘杭思青被人掳了过来,耷拉着脑袋,已然昏睡过去。
欺人太甚!
杭威气得睚眦欲裂,他再没用也不能让这群匪徒当众欺辱他的闺女!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个用力爬站起来,右手猛地抓住横在脖颈前的剑,不顾割破手心,反手就要劈夺。
“丧心病狂的狗杂种!老朽就算死也要拉你们垫背!”
灰衫蒙面男子双眼冰冷,犹如看死物般看着跳脚的杭威。
杭威不会武,哪是黑衣刺客的对手,黑衣刺客抬脚用力猛踢,杭威便成了丧家之犬,哐当一声撞到了远处的席面桌脚,满桌冷掉的佳肴哗啦啦栽在他身上。
黑衣刺客奔过去把杭威提溜起来,杭威满脸残羹冷炙,睁着双目,不服输地瞪着为首之人。
灰衫蒙面男子做事狠辣,拿剑点着跪在人群中的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示意他脱了裤子。
“杭威,你既如此不识好歹,我便让你瞧瞧你闺女被相识之人当众□□的糗样。”
“你敢——”
杭威凶神恶煞地撇向东云酒楼的东家廖胖子,廖胖子不敢觑向杭威,更怕灰衫蒙面男子手中之剑。
外院躺了一地小厮的尸首,他若不从,那便是他的下场。
廖胖子磨蹭,被另一名黑衣刺客从背后猛地一推,恰巧跌在杭思青身侧。
“廖起范你敢——”
“于天林,于公子,堂堂闻剑山庄的少庄主为了大内秘药,竟不惜做了京城权贵的走狗,可悲可叹。”
猝不及防的一道清冷嗓音打破了屋内的僵局。
连同杭威在内的所有人面面相觑,谁在说话?!
不待众人细看,萧炫拍了拍膝盖站了起来,再跪下去,他腿都酸了。
正厅屋檐上,影二等人已经把刺客逐一干掉,只留了一个活口卸了舌头。
傅知雪顺利落地,她藏在廊下柱子后,眼含热切地盯着站在人群中的萧炫。
男人的眉眼凌冽,黑眸睥睨万物,压根未把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局面放入眼里。
萧炫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偏首朝她瞥了一眼,她睁大双眸,静静与他对视。
萧炫不着痕迹收回目光。
傅知雪往里侧缩了缩,右眼跳个不停,总觉得要出事,又怕自己多虑,强迫自己冷静,千万别自乱阵脚。
越州官兵靠不住,影七得了萧炫的指令,顺利带来了江南道的官兵!
连同藏在杭家大宅的暗卫,悉数把灰衫蒙面男子带来的刺客铲除,梨花院那边的女眷已被悉数安排送出了府。
灰衫蒙面男子——
于天林不可置信地觑着立在人群中的茶商萧暮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回事,此人是谁?!为何知晓他的身份?!还如此清楚他替旁人做事?!
于天林目露警惕,环顾四周,萧暮云身后立着一人,那人目露精光,身手不容小觑。
恐怕不止一人,要不然屋檐上他带来的人为何没有动静?!
于天林眼疾手快,一把抓过杭威挡在身前,“你是何人?!”
杭威也懵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显然萧公子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他女儿有救了!
萧炫从人群中绕出来,一步一个脚印向前,不怒自威,气势迫人。
“于公子,你且考虑清楚,蝴蝶锁在朕手上,即使你得了藏宝图,没有这锁,你也打不开。”
“朕再猜一猜,越州知府王延昌贪赃枉法,围水造田是否也有闻剑山庄的手笔?另外,王延昌当真死了?”
什么?!
他们没听错吧?!
朕!
知府大人王延昌死了?!
众人屏气凝神,两股战战,着实未料到茶商萧暮云竟然是当今圣上!
越州地处江南,即便是当地官员也未曾有幸得见圣颜!更别提杭家大宅里的其他人等。
皇上啊皇上,他们大周英明的君主!
有人害怕、有人激动、有人紧张,越州官场再黑暗,老百姓对帝王没有怨怼,他们皆知天高皇帝远,有人只手遮天欺上瞒下。
现下好了,皇上亲自来了越州,还查办了知府大人!众人无不热泪盈眶!
于天林暗道失算,茶商萧暮云竟然是当今圣上!
萧炫敢公然坦白他的身份,于天林便知晓他再无退路,他不死,闻剑山庄上下所有人就得替他陪葬。
一想到此生之恨,于天林松开了杭威,丢掉手中利剑,猛地下跪叩首。
“小人愿意服罪,恳请皇上从轻发落。”
屋内众人无不狠狠松了口气,变故却在一刹那发生,有刺客伪装成厅内念经的僧人意图行刺,猛地朝萧炫偷袭。
人群惊慌四散,有胆子大的江南道官员为了表现,纷纷搬起凳子支援。
傅知雪忽然生出一股勇气,拔腿冲向萧炫,也是她运气好,有个近在咫尺的僧人正要对萧炫下手,被她从背后猛地一撞,匕首顿时滚落在地。
她手里的银针刷地一下刺入假僧人的风池穴!
“皇上!”
萧炫见到傅知雪奔向他的那一瞬间,眸光微动,他朝她伸手,毫不费力接住她飞扑而来的身子。
“别怕,朕没事。”
一个眼神之下,埋伏在四周的暗卫开始放箭,一锅端了其余假僧人与刺客。
傅知雪心若擂鼓,紧紧抓住萧炫不松手,生怕他再被刺杀。
萧炫搂着傅知雪离开,径直带她去了杭威的主院,把善后一事交给赶到的崔昊等人。
待跌跌撞撞战战兢兢赶来的杭威屏退一众家仆,作势要跪下来禀报,却被影二提溜走了。
“未等皇上宣召,杭员外不得入内。”
杭威冷汗涔涔,骤然记起皇上适才怀里抱着一人,他当即扇了自己俩巴掌,“大人提醒的是,老朽眼拙,还请恕罪。”
影二示意杭威退至院中等候,他亲自立在正厅门前廊下,堵住任何没眼力见的人。
屋内没了旁人,傅知雪绷着的心弦一松,这才赖在萧炫怀里哭哭啼啼。
“皇上是个大骗子,这么危险的事竟然不早点告诉妾身!若您有个意外,可教妾身如何苟活?”
萧炫平时最烦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眼下怀里的女人哭得身子打颤哆嗦,害怕失去他的可怜模样,令他泛起心疼。
他忙把人搂紧劝哄,“事先知会你,哪能见到羲妃真情实意的一幕?”
说实话,萧炫也未意料到这一点,他叮嘱过她若出了事不要慌,影六等人会护住她安危。
不管如何,就冲其余人迫不及待逃命,她却敢逆着人流朝他奔来就够了。
由此可见,她平日里对待他还是有几分真心,也不全然是胡诌。
她要借他的手对付阮氏,回京后他就助她一臂之力,阮家,他早晚要除掉。
羲妃?!不是羲嫔么?
傅知雪哭声一顿,眨了眨眼,忙不迭盘算位份,三品妃位?!
萧炫见她傻乎乎地瞪着自己,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故意逗她,“怎么?羲妃头衔不满意?”
傅知雪回神,这还未返京入宫,升位如此神速,她委实不太适应。
萧炫对她未免太好,她受之有愧。
“怎么成小哑巴了?”
萧炫抬手擦拭她挂在眼角的泪水,又怜爱地抬起她的下颚,凑过去亲了亲,在她眼角与唇瓣上各落下几个吻。
傅知雪忙不迭娇嗔,“皇上就爱逗妾身玩,妾身能被您封为妃,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岂会不满意?”
说完也不等萧炫反应,迫不及待圈住他脖颈,咬住他的嘴,附上香吻。
萧炫被她的一通乱吻撩得差一点破功,忙按捺住她捣乱的手,“待会儿还有人来,朕晚点再收拾你。”
傅知雪听出他话里隐藏的深意,顿时臊得双颊通红,脸上火辣辣的,不敢迎着萧炫迫人的目光,低头缩到他怀里装鹌鹑。
怀中人卖乖,萧炫哂笑,倒也没即刻撵她离开,照旧搂着她闲谈。
“晚宴吃东西没?可有吃饱?”
“吃了几块糕点,用了一碗羹汤,这会儿……饿了。”
萧炫忙高声唤人进来。
影六推门进屋,萧炫吩咐他,“叫杭家厨子下两碗好克化的面条来,速度快点,可不能让朕的羲妃久等。”
羲妃二字一砸下,影六立即跪地称呼,“属下恭贺羲妃娘娘,属下这就去,还请皇上、羲妃娘娘稍等片刻。”
说完便飞速闪了出去,替萧炫传达旨意去了。
傅知雪笑意盈盈,忍不住又抱着萧炫索吻,萧炫掰开她的脑袋瓜子,“娇娇乖,忍着点,回头补偿你。”
他不愿在此地潦草要了她,本打算回宫再宠幸她,奈何小姑娘热情又讨人喜欢,今夜还替他挡剑,他怎能不遂了她的心愿?
傅知雪气急败坏,咬了一口他的脖子。
她咬人不疼,如同蚊子咬,萧炫由着她闹,轻抚她的后背,转移她注意力,问她在女眷那边可有收获。
傅知雪冷静下来,乖乖依偎在他怀里,捉住他的大手剐蹭,说了在梨花院听来的小道消息。
“王延昌之子与杭大小姐定了婚,妾身察觉杭夫人兴致不高,想必她们听到风声,多半知晓王延昌惨死。”
“杭夫人为她儿女考虑,想退婚也属人之常情。”
“王延昌定罪,可会波及到杭家?”
萧炫有他自己的一套治国理念,“水至清则无鱼,当官的哪个不贪,若是贪了银子还不办实事,朕绝不容忍。”
“至于杭家,端看杭威此次表现,若他识时务,朕便亲自做主替他要回杭大姑娘的婚书,亲自赐婚也不是不行。”
撩拨了羲妃娘娘
杭家大厨送来了两碗阳春面, 各卧了一个荷包蛋,还精心配了点素菜,一碟酱菜, 切半的咸鸭蛋,一碟糖醋藕丝。
另又单独备了一托盘素馅蒸饺, 一托盘虾仁荸荠水晶饺。
食盒掀开时,热气蒸腾, 满屋飘香。
傅知雪眸光一亮, 哟呵, 还都是她爱吃的,遂也不与萧炫客气,径直拿起筷子享用。
萧炫不是很饿, 见她吃得香,也忍不住动筷,尝了三只素馅蒸饺。
还别说, 各种当季野菜新鲜剁成丝, 伴了香油比宴席上山珍海味还可口。
不愧是富甲一方的杭员外,府上大厨不比东云酒楼的差。
傅知雪吃得心满意足, 决定使用一下妃子的权利, “皇上,妾身能否要了这杭家大厨?”
带人进京入宫当差,萧炫一句话的事。
越州与泗水相邻, 口味基本偏向她的家乡菜,让她带个家乡厨子进宫伺候,没有不妥。
“娇娇喜欢, 朕无意见。”
萧炫唤杭威进来,问杭威要厨子。
杭威心中一喜, 忙点头如捣蒜,“承蒙皇上羲妃娘娘看中,是杭某及厨子的福分,小人这就叫内子把厨子的卖身契拿来。”
皇上是他们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区区一名庖厨能被羲妃娘娘看中,那是天大的福分!
主院外面,杭夫人,杭家两位姑娘及杭三公子都候在此处。
今夜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本以为要被刺客灭门,不料峰回路转,当今圣上假扮茶商混在青竹院。
若不是皇上在此,杭家恐已危矣。
周围侍卫林立,戒备森严,杭思云挨近杭夫人,压低嗓音道:“母亲,皇上在此,父亲是否可以……”
杭夫人双眼一瞪,警告杭思云这风头浪尖上别多舌,“那事容后再议。”
杭家祖坟冒青烟了哟,来了一尊大佛,可惜思源一家子不在,否则以思源的秉性,定能在皇上跟前讨个好差事。
杭思远游离在外,他忧心忡忡,一想到苏夫人是羲妃娘娘,他还差点冒犯了对方,他不免心惊胆战。
他想找个借口溜走,声称去帮忙善后,杭夫人偏偏不让他走,简直要了他的命。
难得相中心仪的女郎,偏生女郎身份不是常人敢肖想的。
一刻钟后,杭威出来,杭夫人等人立马围了上去。
“老爷,皇上可有说些什么?”
那些贼人刺客被江南道官差与越州府衙的差役一同带走了,宾客们也逐渐散了,死掉的小厮仆人,杭夫人都出钱请人代为厚葬。
杭思云言而有信,退还了贺寿的礼金,眼下杭家大宅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看守起来,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皇上协同后妃入住,杭家与有荣焉,可是伴君如伴虎,杭夫人担心招待不周。
杭威说了羲妃娘娘喜欢自家厨子做的菜,要把人带进宫当差。
杭夫人立即吩咐身边的婆子去通知厨子一身,顺便找来卖身契。
“叫那厨子仔细洗一洗,别冲撞了贵人,厨子的家人可以继续留在杭家当差,若是愿意一起进京,杭家可以出钱替她们在京城置办一座宅子。”
杭夫人办事,杭威十分放心,处理琐事面面俱到。
“行了,天不早了,夫人带思云思青先去歇息,思远留下来,待会儿随我觐见皇上。”
言外之意,皇上一时半会儿不会走。
杭夫人回去也难以安寝,然她在这边干等也无济于事,帮不上忙不说还添堵。
“老爷放心,我这就带她们回去,顺便去安排官差大人们明日的朝食。”
“嗯,去吧。”
待杭夫人母女三人走远,杭思远心一横,拉住杭威,把之前在东云寺撩拨羲妃娘娘的事老实交代出来。
杭威眼前一黑,身体一踉跄,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被这不孝子给气疯掉!
逆子啊逆子,竟给他捅出这么大纰漏!
“混帐东西!平日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去上香快些回来,你到好——”
“爹,孩儿错了。”杭思远疾步上前搀扶住杭威,蔫头耷脑,任凭杭威训斥。
杭威深呼吸,甩开杭思远,抬手掐了掐人中,“先进去再说,若是皇上责问你,你就老实请罪!”
杭思远也别无他法,“嗯,孩儿知晓。”
父子二人进来时,傅知雪不在,杭思远明显松了口气。
萧炫却不给他躲的机会,直言不讳道:“杭威,朕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若老实交代前朝藏宝地,朕便不予计较杭三公子不敬羲妃之罪。”
从卢庆松、薛长兴与徐师爷等人口中,萧炫抽丝剥茧锁定了杭家,并命人暗中调查,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杭威先祖从京中迁来了越州,杭家祖上是守卫皇陵的。
杭威心下狠狠一颤,九五之尊的威压,凡人抵抗不住。
他立马跪下求饶,见杭思远还愣着,气不打一出来,伸手一拉杭思远,“思远,还不跪下!”
杭思远回神,叩首请罪,“小人有罪,还请皇上开恩。”
萧炫端起茶盏,茶盖倾斜沿着碗沿晃了一圈,刮去杯子里的浮沫。
“不仅如此,朕也能做主解除王延昌之子与杭大小姐的婚事。”
开出来的条件可谓十分优渥。
杭威瞬间老了十岁,民不与君斗,抗旨不尊可不只是掉脑袋。
他藏了大半辈子的秘密,原本临终前打算告知儿女,眼下不得不吐露出来。
“皇上明鉴,老朽愿意交代藏宝地。”
杭思远:“!”什么?!他父亲真的知晓前朝藏宝地?!
一炷香后,翠湖湖底。
湖底暗道狭窄,容不下二人并行,杭威手持火把领路在前,杭思远跟在杭威身后。
萧炫、傅知雪、崔昊以及暗卫一众人等跟随在父子二人身后。
“自前朝立国,杭家先祖石匠出身,干的就是修葺陵墓的活计,前朝灭国之际,老祖宗们因缘际会得到前朝太子重用,秘密运送宝藏来了越州,藏在东云山下。”
“为了看守宝藏,老祖宗们便屯田造地,在东云山脚下造了杭家大宅,挖了暗道通往东云寺,东云寺主持方丈也是杭家的后人。”
“越州一直盛传前朝藏宝图,越州老百姓日子过得富足,也没人当回事,至于那蝴蝶锁,呵,蝴蝶锁可打不开藏宝地,忘川酒楼造谣。”
暗道潮湿阴冷,傅知雪怕黑,紧紧黏在萧炫身后。
于天林估摸没猜到翠湖底下有暗道,暗道一头在杭威卧房的衣柜后,另一头竟然在东云寺地下。
杭员外富甲一方是占了祖上经商的福,据他所说,祖上有训,杭家后人不可擅自动用宝藏,否则会死无葬身之地。
萧炫握紧傅知雪的手,点出杭威话里的漏洞,“钱财翘人心,杭家人当真不动心?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可有意义?”
杭威苦笑道:“皇上有所不知,当年建造东云寺便动用了一些宝藏,大雄宝殿里菩萨金身实乃真金所造,砸下去的银子香火钱哪里能够?”
傅知雪恍然大悟,怪不得东云寺要收门钱,敢情是为了回收先前投下的本钱!
如此说来,那前朝宝藏所剩不多,东云寺里塑金身的菩萨可不少。
前朝太子当真攻于算计,老百姓有信仰,改朝换代寺庙甚少被波及,东云寺的香火会一代代传承下去,砸下去的宝藏也会悉数复来,若是得幸出现英明能干的后人,重新复辟前朝也不无可能。
想通此处关键的傅知雪越发佩服萧炫,为了稳固大周江山,他不仅明里操劳国事,暗地里还要费神寻找前朝藏宝地,当真殚精竭虑。
暗道长长,仿佛看不见尽头。
傅知雪呼吸不畅,又不愿被萧炫察觉,以免被他认为她娇气,毕竟是她央求要一起跟下来的。
她替众人问出口,“杭员外,还有多远?”
杭威立即欠身回答:“回羲妃娘娘,应不到百丈距离,两侧墙壁上每十丈间有刀刻标记。”
众人环顾四周,果不其然,十丈之间有一碗口大小的莲花标记。
崔昊心细如发,一直暗地里注意着傅知雪,察觉到她的异样,他从袖口里取出一袋松子糖,正要递过去之际,萧炫已然停下脚步,递给傅知雪一片薄荷叶,询问她是否要原路返回。
其余人全部停顿下来,不敢催促。
薄荷叶清凉醒脑,傅知雪挨靠着萧炫站立,原地缓了缓,而后尴尬说道:“妾身无碍,妾身想青眼见识一番,旁人转述不如自己所见来得好。”
萧炫抬头打量暗道顶部,高度尚可,他屈膝弯腰,“上来,朕背你。”
傅知雪霎时羞红了脸,颇为难为情,可又不想拖后腿,便乖乖爬上萧炫的后背。
萧炫轻松背着傅知雪,提醒引路的杭威,“继续走。”
杭威连连点头,暗中加快步伐,杭思远也与萧炫拉开一段距离,给足他们足够的空气流通。
崔昊悄无声息收回松子糖,默默跟上。
约莫一刻钟过后,众人来到一处宽阔的洞口,洞口两侧怪石嶙峋,有一扇厚重的青铜大门矗立在眼前,门上挂着一把玄铁打造的巨锁。
傅知雪从萧炫背上下来,定睛一瞧,杭威说得没错,蝴蝶锁压根不管用,因为挂在门上的居所根本没有锁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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