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
宋府内一派热闹忙碌的景象, 无人留意施晏微的动向,亦不曾察觉到浮翠院的异常,一切都是那样的神不知鬼不觉。
及至晌午, 身着红色圆领深衣的崔珏骑在高头大马上, 携一众男傧相浩浩荡荡地往宋府而来。
马儿在宋府门前停下,崔珏翻身下马, 迈着大步进了府,先将一对亲自猎来的活雁置于正堂完成奠雁礼,再与一众男傧相前往宋清和梳妆的东屋。
崔珏在厢房内耐心侯上一个将近时辰,仍不见新妇出得门来的身影,不免焦急起来, 起身来至正房外, 朗声催妆。
廊下的女傧相见了,毫不客气地将人拦在屋外, 不予理睬。
崔珏无法,只得悻悻而走,又过得小半个时辰, 崔珏起身复又往阶下来, 再次扬声道出催妆诗。
不同于上回的无人应答,但见一袭妃色襦裙的画屏推了门, 自屋中走了出来, 浅笑着道:“新妇将要加簪, 细郎稍安勿躁。”
崔珏闻言,与数位男傧相齐齐朝人插手施礼, 语气恭敬道:“有劳娘子相告。”
耳畔响起崔珏诚心道谢的声音, 宋清和着一袭桂子绿连裳襦裙,心下紧张不已, 攥着锦帕的双手沁出细汗。
铜镜中的女郎云鬓花颜,面色含羞,发上金钗熠熠生辉,额间绘就的梅花花钿鲜红欲滴,甚是好看。
不多时,又有婢女呈了檀木托盘进前,高夫人取下花树冠子簪进发髻正中,另以一对莲瓣金钿和金镶玉步摇饰其左右,云朵髻上簪十支鎏金花钗。
画屏只消看上一眼,便知她这满头的簪钗必定十分压头了,见她由小扇和画屏搀扶着起身,忙迎上前去。
宋清和含着泪与高夫人和薛夫人话别一会儿,转而又去与祖江澜说话,当她人群中寻到施晏微的身影时,屋外再次响起崔珏高诵催妆诗的洪亮声音。
未及同她道出一句话,手里不知何时攥了一把团扇,高夫人催促她以扇遮面,宋清和着急忙慌地依言照做,恍惚间被婢女媪妇们簇拥着出了门。
浮翠院中,江砚最先醒来。
此时天已黑了,月上枝头,偌大的院子不见一点烛火,静悄悄的,眼睛尚还未全然睁开,头脑亦不甚清明,倏地想起什么,记忆却只堪堪停留在饮下那两大碗茱萸酒前。
现下这是什么时辰了?江砚立时便清醒过来,猛地睁大眼睛,三两步离开长凳摸黑来到窗边,往外看去,但见天边挂着一轮玄月和数颗星子,月色皎洁,星光暗淡。
这一整个下午,他是做什么去了?头脑酸胀得厉害,整间院子安静到落针可闻,撑开窗子,让月光透进来,借着那道光亮回头去看他们几个,竟还在睡着。
坏了。江砚的心脏开始狂跳,顾不得理会趴在桌上的同僚,三步并作两步迈出门去,直奔施晏微居住的正房而去,推开门,其内空无一人。
便又火急火燎地往偏房里去,但见三五个婢女媪妇围着桌案东倒西歪,似乎睡得比他们还要沉。
男女有别,江砚不好直接拿手去触碰她们,只得提起茶壶满上一碗茶水,将她们挨个泼醒。
刘媪半梦半醒间胡乱抹了一把脸,照见跟前立着一道人影,开口就要责问,恍然间觉出哪里不对劲,登时立起身来,睁大了眼睛左顾右盼,身边哪里还有杨娘子的半个影子。
杨娘子这是给她们下了蒙汗药自己跑了不成?刘媪想到这个可能,浑身都止不住地轻颤起来,两腿直发软。
其余的人接连清醒过来。
橘白有气无力地揉着太阳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整理思绪,断断续续地道:“是冬雪,冬雪她,我昏倒前,看到你们先昏倒了……那杯酒,对,我没喝,那杯酒,一定是那杯酒,冬雪怕我叫嚷,将我劈晕的。”
酒。江砚上前打开酒壶的盖子,凑到鼻前确认一番,确是茱萸酒无疑。
伺候杨娘子的婢女媪妇与他们饮下的是一样的酒。
杨娘子素日里鲜少出门,即便偶尔出府游街,皆是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进行的,根本不可能寻到蒙汗药,更遑论放进酒里。
至于那名唤冬雪的婢女,从前并不是浮翠院里侍奉的人,如今浮翠院中原有的所有人都在,独不见她们口中的冬雪,倘若杨娘子果真逃了出去,那么襄助她的人必定是冬雪无疑。
且她能够准确无误地一掌就将人劈晕,定是有些功夫底子在身上的。
江砚眉头皱地愈深,赶忙跑去下房,将其余的侍卫一一叫醒,借着神色焦急地前去退寒居里寻找冯贵告知此时。
冯贵才刚打了热水,预备洗漱过后早早歇下,未料竟在此时得知此消息,又去晴天霹雳,震得他久久回不过神来。
待他反应过来此时的严重性,自是心急如焚,睡意全无。
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足够杨娘子顺利离开太原城往周遭的县镇去了。
他们都不过是底下伺候主子的人,如何能够调动城中的官兵去外头大张旗鼓地寻找杨娘子呢?
何况听江砚所说,杨娘子此番能够逃出府去,乃是有人相帮,倘或再精心乔装打扮一番,想要寻到人就更难了。
究竟是何人有这样的胆量,胆敢放走家主心尖上的人呢?冯贵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只在片刻后,他便想到一个人来。
府上的三郎君,家主的胞弟,宋聿。
三郎君素来待人和善,颇重情义,杨娘子的阿兄杨延为救他而死,临死之际又曾亲口将孤苦无依的杨娘子托付给他,他的心中定然是有愧于杨娘子的。
倘若杨娘子先前对家主的情意都是装出来的,实则还在秘密谋划着离开家主,依着三郎君的性子,在知晓杨娘子的真实意图之后,会出手助她出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三郎君素来心思缜密细腻,既有心要放走杨娘子,必定会做好完全的准备,只怕是就连过所和户籍都替她二人备好了
想到此处,冯贵自责不已,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心情沉到了谷底,暗怪自己没有多留个心眼多多提防着二郎君。
家主尚还在外上阵杀敌,他却连家主最为珍之爱之的女郎都看顾不住,竟然叫她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背弃家主而去了,实在有负家主所托。
冯贵甚至不敢想象当家主打了胜仗后,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回太原,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杨娘子,然而入眼的却只有空荡荡的房间,他会伤心生气到什么样的地步。
这一回,家主怕是真的会想杀人的罢。
这一仗,家主胜算极大,自可在洛阳登基称帝,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的尊严,岂能容一个小小的女郎如此践踏在脚下?
他虽忠心于宋珩,可面对一贯与人为善的杨娘子,他也是存着几分好意和不忍的。
时至今日,他倒也真的有几分发自内心地敬佩起杨娘子的坚韧心性来了。
为今之计,唯有弄清楚杨娘子手中的过所究竟指向何方,尽快将杨娘子寻回。冯贵思及此,迈开大步,自去寻宋聿。
且说宋聿今日吃了些酒,沐浴过后便往祖江澜屋里去,见她抱着胖乎乎的宋麟哄,怕她累着,忙不迭上前将宋麟抱至怀里,抬手拍了拍他的小脸。
宋麟耷拉着眼皮,原本要睡,被他拍得醒了瞌睡,顷刻间啼哭起来,唬得祖江澜着急忙慌地抱他回自己怀里,瞥他一眼嗔怪他道:“三郎这毛手毛脚的习惯可得改改,总这么着,可不是净给妾身帮倒忙么。”
说道完他,又将目光落到宋麟白里透红肉嘟嘟的小脸上,轻轻顺着他的后背柔声细语地道:“齐奴乖,你耶耶并非有心要扰你的好睡,齐奴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可好?”
宋麟不过八个月大,如何听得懂祖江澜口中的话,只是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葡萄大眼,颇有几分好奇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朱唇看,稍稍怔了片刻,发觉没什么意思,复又开始哭闹。
幼子的哭闹声入耳,宋聿哪里还顾得上去想施晏微的事,暂且抛至脑后,手忙脚乱地去寻宋麟喜欢的拨浪鼓和布老虎。
那布老虎乃是宋聿得空时,特意请教绣娘后亲自缝制的,虽然缝得歪七八扭,宋麟却是出奇的喜欢,常常捧在手里揉捏摆弄。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用过晚膳,已是傍晚时分,宋麟被乳娘抱去喂奶,宋聿这才得以近祖江澜的身,让她坐在自己怀里,替她揉肩捶腿。
宋聿想着施晏微出逃之事,一时不察手上的动作便重了些,祖江澜低低嘶了一声,宋聿登时回过神来,正要道歉,忽听婢女来报说,冯郎君在外求见,却不肯往院里来。
“既是二郎身边的冯贵寻我,想来是有要紧的事。十一先睡,无需等我。”话毕,出得门去。
当下瞧见神色晦暗不明的冯贵,宋聿心中便知剑霜将事情办妥了?
冯贵将他引至假山后,朝着宋聿直直跪下了双腿,“杨娘子不见踪影已有半日,可是郎君将人放走的?”
宋聿一早料定瞒不过他和二兄,故而也不打算为自己开脱,弯腰扶他起身,大大方方地承认:“这桩事,确是某苦心谋划,放走了杨娘子不假。”
冯贵虽在心中想象过千百次这样的场景,可这会子见他应答得如此云淡风轻,仿佛放走的不过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笼中鸟雀,颇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郎君明明知道家主要纳她为孺人,此事也是杨娘子亲口答允了的,郎君怎可如此行事!”
宋聿只是冷笑,沉着声反问他道:“是吗?可杨娘子曾亲口告诉某,她不愿做二郎的孺人。某不知道你们是用何种手段逼迫了她的,某只知道,她是杨郎在这世上唯一的阿妹,某断然不能助纣为虐。二郎将来是要成就大事的,岂能做出此等小人行径!你该知道,某会如此做,也是为着二郎好。”
冯贵对他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兀自跪在地上不肯起身,“郎君执意如此行事,就不怕伤了你与家主之间的兄弟情分?”
“家主是什么样的性子,郎君与我皆是心知肚明,倘若事情败露,杨娘子被家主寻回,只怕会生不如死;郎君若肯悬崖勒马,循着杨娘子的去处及时将人截下,此事尚还有转圜的余地。”
宋聿淡淡凝他一眼,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转圜的余地,那过所之上乃是留了白的,杨娘子究竟会往何处去,某亦不得而知;至于城中的人马,更不会为了寻找一个女郎如此大动干戈。”
“二郎如今出征在外,如何能为这样的琐事分心,孰轻孰重,你跟了他这好些年,心中当有决断才是。”
话毕,拂了衣袖,任由他继续跪着,头也不回地离了此处,去寻江砚等人,叫他们千万以大局为重,暂且莫要将此事以书信告知远在岐州的晋王。又叫人去寻了府上的管事来,命护卫加强戒备,无他的授意,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府,更不可暗中传递私物出去。
翠竹居。
冯贵眸色深深,满腹心事地行至阶下,照见刘媪从里头出来。
她的面色亦是十分凝重,想来是才刚将杨娘子出逃的事禀明了太夫人。
刘媪沉着一张脸走下台阶,抬眸瞥了他一眼,“杨娘子出逃失踪一事,老身方才已回明太夫人,太夫人不甚在意,似是不大想管此事;再者就是,太夫人推说身上乏了,才刚撂下话不见任何人。”
冯贵岂肯轻易放弃,自是不顾刘媪的劝阻,踏上石阶,正要扣门,浣竹从屋里推门走了出来,朝着他摇头。
浣竹引人拉到拐角处,劝他道:“杨娘子出逃一事,太夫人面上瞧着不动声色,实则心内是动了怒的,才让疏雨取了木鱼来敲呢,这会子无论如何是不肯见人的。”
薛夫人用得惯的得力人统共就疏雨、堆雪、瑞圣三人,如今堆雪拨去了浮翠院,这翠竹居里,身边的得力人只疏雨和她,自是升了一等婢女,贴身伺候着。
经她又劝一回,冯贵这才堪堪止了求见薛夫人的心思,礼貌地与她寒暄两句,继而转身离去。
底下的人提了食盒进来。
薛夫人正在屋里生着闷气,浣竹恐她一时不察触了主子的霉头,伸手指了指门,皱眉摆头,示意她里头的人心情不好,莫要再往前头进了。
浣竹伸手去拿她手里的食盒,“你且下去歇着,我替你走这一遭。”
那女郎朝人叉手施一礼,点头退下。
浣竹提着食盒进屋,取出汤碗双手奉至薛夫人跟前,“太夫人用些安神汤罢。”
薛夫人握着木锤的手一顿,停下手里敲木鱼的动作,眼神示意浣竹将那汤碗搁下,徐徐张口问她:“可是你将他打发走了?”
浣竹颔首,“走了。”
薛夫人摊了摊手,拧着眉轻叹口气,幽幽道:“方才乍一听了那样的话,老身的确恼恨杨娘子如此三番两次地背弃二郎;可仔细想想,这世间的男女情.爱,本就不是凭着权势就可强行求来之事,她若不喜二郎,凭二郎如何费尽心思手段,亦无法得到她的半点真心;与其如此,倒不如就此随她去了,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再将人寻回来。自古成大事者放不拘小节,岂可囿于男女之情,二郎屡屡因她失了体统,坏了规矩,绝非好事;现如今,她既自个儿跑了,想来二郎回来后得知此事,也该醒悟了。”
浣竹稍稍设想一下,倘若她不喜冯贵,会否因为他是家主身边的红人,在府上颇有几分体面而接受他呢?
可这天下间没有如果的事。
“太夫人思量的是极。”
彼时,千里之外的岐州。
程琰离镫下马,急急步入营帐之中。
宋珩搁了手中朱笔,立起身来,负手来至程琰跟前,垂眸看向沙盘之上的城池,平声问道:“城中百姓转移的如何了?”
程琰道:“禀节帅,将近九成转移至城池后方,临街的房舍依节帅之言,俱已清空,明日可开城门迎敌。”
宋珩将右手支在沙盘上,目光落到陈仓的位置,“卫洵和薛奉是昨日夜里走小道出的城,想来这会子也快到凤州一带了。”
程琰听后略思忖片刻,“照河东军的行军速度,想来后日下晌便可至兴州。”
话毕,但见宋珩自沙盘中取了一个泥塑的士兵出来,徐徐移动至陈仓的位置,心内自忖道:“每日走暗道往陈仓增派二百余人,王崇老贼必定以为裴祯此番出兵意欲夺回陈仓,皆是突袭兴州,便可破出一道口子图谋西南。”
程琰的视线随着他手中的泥人而动,立时明白他的用意,当下将话锋一转,只心照不宣地议起旁的事来。
议过事后,宋珩看了眼案上的更漏,这才发觉一更天早过了多时,遂启唇吩咐程琰道:“传令下去,今夜军中早一更天吹灯歇下,巡逻的兵士改为三班轮值。”
程琰应声领命,转身退了出去。
宋珩拿巾子沾点水抹了脸,旋即脱去外袍和鞋袜,吹灯安枕。
今日原是宋清和大婚的日子,宋珩近来忙于城中军务,一时竟给忘了,半分也未想起她要出阁的事情来。
反倒是施晏微用过的里衣和巾子,他还好生安放在营帐中,当下从枕头底下摸了出来,握在掌心中宝贝似的看了又看,抚了又抚,这才舍得往衣襟里放了。
那条柔软的里衣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施晏微此刻就陪伴在他身边似的,疲惫的身心渐渐放松下来。
许是施晏微的衣物能让他感到安心,不消多时便已浅浅入眠,对他朝思暮想的女郎出逃之事一无所知。
夜色浓重,柔和的月光洒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万物镀上一层浅浅的银霜。
古交县外的官道上,随着吁的一声,一辆毫不起眼的半旧马车在一座颇有些年头的客舍前缓缓停下。
剑霜与施晏微各自提了包袱下了马车,将马往庭中柳树上栓了,迈进客堂中,付过钱后用假名登记入住,再叫博士送两碗馄饨和一壶花茶到房里来。
剑霜用火折子点亮烛台上的蜡烛,细心地将包袱往床头处放了。
施晏微饿了一天,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将碗中的馄饨悉数吃了,自去包袱里取来舆图仔细查看一番,兀自计量:按照马车每日百里的行进速度,明日天将明时出发,可赶在落日前出娄烦县。
连日日行百里,莫说那马儿拖着车厢吃不吃得消,她如今的这副身子骨只怕难挨。
待到了延州与剑霜别过后,还是改为骑马的好,除可提升行动速度外,马儿只需袱她一人,也能轻松不少,不至于累倒。
施晏微稍稍理清千丝万缕的头绪,不觉困意上涌,将那舆图重新叠好放回包袱里,草草洗漱一番,宽衣过后吹了灯,摸黑爬到床上,抱着最为紧要的钱物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剑霜将剑搁在枕头的一侧,一只手覆在冰冷的剑鞘上,唯有感受到剑的温度,她才能稍稍安下心来,阖目浅眠。
次日清晨,施晏微卯正起身,彼时天还暗着,鱼肚白也不曾瞧见。
剑霜收拾妥帖,自去付了房钱取车。
施晏微带着帷帽下楼,要了两屉包子,让拿黄纸包好,结过钱后坐上马车,沿着官道继续朝着娄烦县的方向走。
冯贵和江砚等人被宋聿拨来的侍卫密切监视,再掀不起任何风浪来。
府上众人亦得了不许谈论此事的禁令。
似乎不过短短一日之内,府上便再没了杨娘子此人,众人各司其职,将她淡忘。
数日后,重阳日,岐州城。
王瑀接到密报,裴祯领兵分批支援陈仓已有不下半月之久,细细算来,至少五千之众,且皆是凤翔军精锐,以一当三。
参军道,岐州之围亦有将近一月,正是谷粮将尽之时,况今日乃重阳佳节,城中军民不得出城登高望远,加之战况不顺,必有沮丧懈怠之心,就连守城的将领亦不曾出城叫阵,入夜后偷袭攻城,则必定事半功倍。
王瑀听后,深以为然,却又不放心不下陈仓那块宝地,好不容易才将其收入囊中,岂有再将其还回去的道理。
帐外落日隐有西斜之意,阳光透过账上的小窗洒将进来,映在王瑀双鬓微白的圆脸之上,眉间和额上的褶皱清晰可见,王崇看出他的心事和担忧,叉手道:“阿耶若信得过二郎,今日夜里,二郎可领兵攻城,必将尽早攻下岐州;阿耶心中放不下陈仓,自可领一队人马返回陈仓。”
王瑀闻言,心中大有“此子类我”之感,旋即舒展眉头,起身来至王崇跟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高声道:“二郎攻下陈仓只用了短短数日,阿耶自是信得过你的。”
说完转头看向参军一行人,扬了声调,将岐州之事悉数托付给王崇和参军,另去沙场点兵一万,当日返回陈仓以防裴祯夺城。
又两日,岐州城外厮杀声响彻云霄。
王崇率领数以万计的武定军攻城,城中的凤翔军以身挡门,城楼之上亦是火光冲天,手持刀剑的凤翔军挥刀砍向云梯上如潮水般涌现而来的铁甲士兵。
武定军势众,凤翔军隐不敌之势,将近三更天时,城门便被攻破。
王崇见城门已破,心内大喜,手持长枪振臂高呼,“众将士听令,随我攻入城中,取首级者,记一等军功,封昭武副尉。”
此令一出,军心大振,或从门入,或登云梯,短短半刻钟,岐州城中尽是武定军。
一切似乎进展的太过顺利,但见城中民宅和铺面皆是大门紧闭,街道上空荡荡的不见半道人影,秋夜的晚风穿巷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刀尖尚还淌着血珠,王崇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觉出哪里不对。
神经紧绷起来,鹰眼细细观察四下,远处忽而传出一道洪亮的马蹄声,一团庞大的黑影率先进入众人的视线,王崇定睛一瞧,那人已从巷口拐出,高大魁梧的身躯和山一样宽阔挺拔的肩膀映入眼帘,几乎是顷刻间,王崇想起了时人对宋珩的描述。
怎么会,阿耶不是说他遇刺后便重伤不起吗?王崇脑子乱得厉害,倒是他身侧的参军及时反应过来,急急道出一个退字。
宋珩夹紧马腹,催马疾驰,启唇扬声:“河东军随吾临阵杀敌,誓死护佑岐州!”
须臾间,数不清的河东军自道道木门后冲出,黑压压的一片,杀声震天。
朦胧月色下,宋珩手起刀落,接连斩杀数名武定军,直取王崇而去。
王崇自幼习武,数年来随王瑀出征过金商、荆南、黔中等地,胜多败少,抛开王瑀次子这一身份来看,也算得是一员猛将。
几乎只在数十息后,宋珩便已拼杀至王崇跟前,副将赵恺见状,使出浑身解数摆脱数名河东军的围困,奔着王崇掷出一剑,击偏宋珩挥砍过去的动作。
宋珩微微蹙眉,眸中杀意更浓,聚了聚力,再次挥剑刺向王崇。
王崇急急举起手中长枪斜挡住他的剑刃。
宋珩力道大得惊人,挥砍过来的长剑不但长度超出寻常的刀剑许多,就连重量亦非普通的宝剑可比,饶是他的长枪坚.硬无比,此时仍是被他的玄铁重剑生生砍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来。
哐当一声,赵恺不知从何处又寻了一把长刀过来,照着那把重剑的剑刃奋力一挑。
剑身微微弹开,宋珩不由加重握剑的力道,臂上肌肉愈发凸起鼓胀,短短两个呼吸之后,剑身便又开始逼近王崇和赵恺二人。
赵恺使尽浑身解数向上一顶,额上青筋汗珠并出,口中急呼道:“大局为重,郎君快走!”
王崇咬咬牙,狠下心来,忙不迭地收回手中长枪,调转马头往城门口的方向夺路而逃。
人群中传出一个高喝声,握着长枪奔向王崇,“王氏狗贼哪里逃!”
眼见那人不知打哪儿追上前来,急忙勒紧缰绳回身去挡,那人不敌王崇,险被王崇所伤,幸而宋珩轻松砍杀赵恺于剑下,及时赶到,救了他一命。
王崇瞪着圆眼啐他一口,恶狠狠地看向宋珩,嘴里骂道:“宋珩小儿,你今日敢杀我,我耶耶盘踞西南多年,定不饶你!”
宋珩照着他的心口重重落剑,王崇及时做出反应,以长枪的枪身去接,只听哐当一声,那枪身竟被剑锋从中劈断。
知他这是杀红了眼,王崇心内惊惶不已,只咬着牙狠踹一脚马腹就要败走。
身后传来宋珩轻蔑的语调,“杀你又如何?你阿耶,某自会一并送他下黄泉!”
王崇听后心神大乱,一心只想快些离开此地保全一条性命,不断扬鞭催马。
宋珩单手攥住缰绳,另只手持剑追赶,身下的狮子骢似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横曳跃马,挥剑砍向周遭掩护王崇离去的武定军,直杀出一条血路来,追至城外,将王崇拦于马前。
今夜月色甚好,如练的华光照得大地一片暖色,璀璨的星河点亮漆黑的幕布,簇拥着玄月,一切是那样的宁静而美好,与岐州城中血流成河的残酷战争形成鲜明对比。
王崇领教过宋珩的手段,当下手中只余一杆残枪,顿生绝望之心,与其等着宋珩来杀他,倒不如自行动手,思及此,举起长枪便要自绝,不曾想,却被宋珩横剑拦下。
“尔等鼠辈在陈仓屠杀凤翔军民,实乃罪无可恕,某今日便要亲自取走汝之性命,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宋珩手中的剑随声动,风驰电掣间,泛着寒光的剑刃刺向王崇心口,王崇虽存了死志,却还是下意识地拿枪去挡。
宋珩不过使出七成不到的气力,便将他手中的半杆残枪震得脱出手去,在他错愕至极的目光中,结束了他的性命。
剑锋不偏不倚地刺进王崇的心脏,温热的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淌,不知是第多少次染红他的长剑。
王崇脸上的表情扭曲痛苦,宋珩则是面无表情地抽剑,任由他的身体自马背上跌落,看蝼蚁一样的眼神扫视一眼,再回首,越来越多的河东军逐敌而出,宋珩三呼王崇已为他所杀。
片刻后,有眼尖的士兵瞧见地上还未死透的王崇,割下其项上人头,挑在枪上,欣喜万分地呼叫道:“节帅杀了敌军主帅,节帅杀了敌军主帅!”
武定军亲眼瞧见王崇的首级,军心冰消瓦解,如鸟兽散。
河东军陈胜追击,一路势如破竹地杀入武定军后方,武定军没了主帅,主将又先后死于宋珩剑下,可谓溃不成军,才刚过了四更天,便死的死,降的降。
宋珩令人清点武定军仓中余粮,按人头均分给城中军民。
仓中米麦颗大饱满,足可窥见蜀地的物良田肥沃,畜积饶多。
宋珩捧一把稻米在手中,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少时读过的书中所写:“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成就大业一统天下,断不可少了充足的粮食供应,只要攻下益州,便有了源源不断的补给。
眼下岐州危局已解,自当休养生息,宋珩不欲坑杀战俘,只叫收回兵器,解下盔甲,留一千河东军看管他们修缮城墙民宅,清理河里,开垦荒地,除草耕种。
经此一战,凤翔军对宋珩的敬仰之情更甚。
宋珩探望安抚过受伤的将士后,草草拿粗布巾子沾水擦一把脸,掀了被子稍眯一会儿眼,窗外已是黎明破晓之际。
不觉间到了九月中旬,湖南节度使在潭州自立,国号南楚。
又过得几日,宋珩攻破凤州,就地休整两日,欲挥师沿西南而下,直取兴州。
秋尽冬至,北地一日冷过一日。
施晏微将过所递给城门郎查验,顺顺当当地进了延州城。
剑霜驾着马车寻了一处并不显眼的寻常客舍,询问施晏微可要去集市上买些衣物补给,施晏微倒是不急着采买物品,眼下有更为紧要的事情困扰着她,一日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她便一日无法安心。
二人将细软放进客房,银钱随身携带,下了楼,叫来茶博士,点了一荤一素的炒菜和两碗热茶。
施晏微掀开帷帽一角,用过午膳,小声道:“我想去一趟附近的医馆。”
剑霜只当是她连日赶路有些累着了,加之出了河东水土不服,这才病了,于是关切问:“娘子可是身上有哪里不舒坦?”
施晏微摇头,“不是经年累月的老毛病了,这会子既然进了城,顺便去寻个医馆瞧一瞧,若是无碍,也好早日安心。”
剑霜行动力极强,听施晏微如此说,先去结了饭钱,又去将马车取来,正正停在客舍门口,提醒施晏微注意脚下,待她上了马车,这才驱动马车。
一路行至一间古朴的医馆外,施晏微戴着帷帽下车,信不走了进去,剑霜就在外头十分耐心地等着她。
施晏微也不与那医工拐弯抹角,叫他替自己把脉,看是否是喜脉。
那医工隔着一条巾子认真把脉,不一会儿,医工的手自她的手腕处移开,微微皱眉道:“女郎并无身孕,且女郎的身子不似寻常的女郎那般康健,可否取下帷帽,容老夫一观女郎面色?”
因已出了河东,又戴着帷帽,是以施晏微今日未涂黄粉,依照医工所言摘了帷帽,露出一张素净的脸来。
经过望闻问切后,医工道:“果真如女郎所言,极为频繁地吃了将近四月的避子汤,其后未及时调理,每日踩在寒冰之上近一刻钟,持续三月之久,更兼情志难抒,依老夫看,娘子的身子至少已有肝郁、血瘀之症,加之胞宫寒凉,日后只怕子嗣艰难。”
子嗣艰难,而非彻底无法受孕,施晏微心里不免有个疙瘩,出于最坏的打算,她倒是希望听见医工说她再无受孕的可能。
此生,她是断然不会再嫁人了的,更遑论在医疗水平低下的古代、冒着半条腿踏进鬼门关的风险去生孩子。
如治疗风寒和跌打扭伤之类的常备药,宋聿都十分细心周到地替她考虑到了,就放在马车里,着实不需要再另外买药,是以施晏微付完诊费后,丝毫不提如何调理身子的事,反而是步调轻快地出了医馆。
剑霜见她出来,迎上前来,平声问她身子可有大碍。
施晏微莞尔一笑,从容不迫地道:“医工瞧过,说是无碍,就连药也不必吃,快别多心了。咱们好容易进了城,也该另外再买一匹马了。”
此话一出,剑霜隐隐察觉出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与她并肩走着,反问她道:“娘子可是觉得一匹马的行车速度慢了些,想要用两匹马来拉车?”
施晏微稍稍停下步子,挑起帷帽垂在四周的的布帘,清亮的眸子凝视着她,轻张檀口柔声道:“剑霜,这个天下间,尚还有许多你没有看过的景色和人、事、物,譬如黄沙漫漫的西北、莲叶田田的江南、波光粼粼的海州,草原茫茫的塞北,难道你就从来都没想过,也为自己好好活上一遭?”
她逃了
为自己活一遭。她这样的人也可以吗?
自她记事起, 她就落在了人牙子的手里,后来若不是被心善的三郎君救下,寻了师傅教她武艺放在小娘子院里, 处在离小娘子不远不近的位置上, 充当了她的武婢,再后来, 小娘子出阁,她紧接着又被安排救出府上的杨娘子,此生皆要陪在杨娘子的身边护她周全。
她的这条命可算作是三郎君给的,若没有三郎君,人牙子将她卖去当了暗娼, 那可真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以她刻在骨子里的刚强性子,定会自我了结了性命。
三郎君是她的恩人, 他的话,她当奉为圣旨,岂可有违。
剑霜虽然心动于施晏微口中引人向往的话语, 却无法违背宋聿交给她的最后一项任务, 挣扎一番后,终究是摇头违心道:“婢子自进府后, 就从未想过为自己活, 婢子只知这条命是郎君给的, 此生定要忠于郎君;况郎君有言,从今往后, 娘子就是婢子唯一的主子, 是婢子豁出性命也要护卫之人。”
此时此刻,施晏微仿佛透过她看到了练儿的那张脸, 尤记得,当初在蘅山别院时,她曾让练儿唤她的名字即可,可练儿听后却是一脸的惶恐,直言她是主子,万不可直呼她的名讳;如今,相似的情况又发生在了剑霜的身上。
许是在此间呆的时间足够长了,施晏微的心境较先前平静多了。
贵贱有等,尊卑有别的思想在她们的脑海里根深蒂固,若要以现代人的思维和眼光去看待她们,显然是有失偏颇的。
“依你方才所言,现如今,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主子,那么今日,我便最后一次借着这个身份,命令你:从即刻起,你的命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你自己一个人;你也无需再为任何人而活,只需为你自己而活。包袱里的空白过所和金银钱财,你我各取一半,明日分开两地而走,盼望各自安好,切勿悬念。”
只为自己而活。剑霜不觉放慢脚步,脑海里反复思考着这句话,她活了这十八年,还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这样的话语。
杨娘子明知此举必定会触怒晋王,却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逃离晋王,放弃从前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她所追求的,大抵就是她口中的为自己而活吧?
然而亲眼去瞧一瞧那些山川河流、黄沙戈壁,当真就那般重要吗?重要到连身家性命也可以舍去
剑霜无法参透,不得其解,默默垂下眼皮,脑子里乱得厉害,久久没有回应施晏微的话。
二人并肩而行,一路来至集市上,施晏微很快投入到采买之事上,不多时便相中了一匹四肢匀称的高头大马,颇费了一番嘴皮子功夫后以二十贯银子的价格买下;接着又去买来一些日常用的物品,自不必细说。
回到客舍,天色变得阴沉起来,黑压压的一片乌云聚在城楼上空,若非小雪节气未至,看着叫人颇有一种将要落雪的错觉。
施晏微取了包袱里的过所出来,仔细数了一数,还有十一张空白的,分出其中的六张送与剑霜,又去清点粗布包里的金银铤。
“娘子当真是要赶婢子走?”剑霜见她开始分东西,似乎是要动真格的,心中颇有几分慌乱,打从记事起,她还没有独自生活过,施晏微要放她自由,她却仿佛一下没了主心骨,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施晏微将那些金银铤平均分成两分,而后将其中一份放进剑霜的包袱里,对上她那稍显迷茫的双眸,“你我二人如今逃亡在外,根本不知哪日便会被他寻回去,你已帮了我许多,我不愿如此拖累你;将来的路该如何走,终究是要由你自己来决定的。”
“再者,冯贵和江砚必定已经知晓我的身边有你同行护卫,你我二人继续同行,反而容易暴露;不若就此分别,各走一道,倒还稳妥些。”
剑霜将她的话听进了心里,原本平静无波的目光瞬间被什么东西点亮,她想起了曾在画册上见到过的烟雨江南,那处草长莺飞,花映画桥,蝶绕雕栏,红紫迎人……
或许,她在离了杨娘子后,可先去北地的最南边,待天下大定后,再往苏杭而去。
还有杨娘子口中的西北、塞北、海州,只要她有心前往,敢于尝试,皆可一见。
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剑霜将目光落到那几张过所之上,终是点了头,低声应下:“婢子听娘子的。”
施晏微总算将她说通,不禁舒展眉头,取来砚台研磨,蘸过墨后奋笔疾书。
剑霜识得的字不多,这段时日施晏微教了她一些,终究是杯水车薪,勉强忍得些简单的字,故而再三嘱咐她,不论她将来在何处落脚,定要仔细请个品行端正的师傅来教她将字认全了,再读些不同的书,独那《女则》、《女戒》一类的书不要碰,素日里哪怕多读些话本子打发时间也无妨。
次日晨起,二人用过早膳,施晏微将自己写好的册子送与剑霜,将行李分成两个差不多重的包袱,拿宽宽的布条栓了,一左一右地袱在马背上。
辰时二刻,施晏微别过剑霜,翻上马背,先去成衣铺买了圆领长袍换上,束了头发戴上帽子扮作男子的模样。
因她身量高挑,加之鞋底较后,瞧上去与偏身形瘦小的郎君并无太大分别,城门郎看了过所上的大致描述,稍稍比对一二,问上两句便放她出了城。
施晏微骑马出了城郭,望着前方开阔的官道和绵延不断的群山,就连耳畔呼呼的风声都变得极为动听,仿若悦耳的仙乐。
前两日,她与剑霜还未至延州时,宋珩攻破凤州的消息便已传到北地,想来沿西南夺取蜀地至多也不过是一年半载的光景。
饶是宋珩那厮再怎么聪明,焉能想到,她此时要去的地方正是凤翔,待他前脚攻下蜀地后,后脚她就要往蜀都益州而去呢。
次日,剑霜前往魏州。
辰时本该是用早膳的时间,从前施晏微在时,院子里总是热热闹闹的,如今她不在了,刘媪经常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练儿亦心中舍不得她,可一想到离开对她来说或许才是真正能够令她感到开心快乐的事,便又释怀了,由衷替她感到高兴。
但愿杨娘子莫要怀上晋王的孩子吧。练儿如是想着,心事重重地兀自用过早膳,走到窗下,趁着四下无人,将那盆状态尚可的紫菊移走。
不靠近闻不出,当下将那盆菊花捧在手里,泥土中浓重的药味便直往鼻腔里窜。
嗅着这股熟悉的味道,不由想起杨娘子来,哪有什么晋王在洛阳遇见娘子和对娘子的动心,早在太原的时候,晋王就强夺了杨娘子,玷污了她的身子,毁了她的清白。
娘子至今都不愿怀上晋王的孩子,应是半分都不喜欢他的罢,否则又怎会背着人将那调理身子的汤药悉数倒掉呢。
也许早在杨娘子那日夜里不计后果地为她求情,告诉她:她们都是一样的人,并无尊卑之别,让她私下里不必称呼她为娘子,只管见她的名字就好,她便已将她视作亲近之人了。
想到此处,鼻尖突然有些酸酸的,眼眶也有些发红,怕人瞧见,垂下头去。
偏巧刘媪从外头进来,照见她形迹可疑地挪动那盆菊花,遂叫她停下。
刘媪觉得那花眼熟,往窗下瞧了一回,原本是杨娘子自个儿要了两盆菊花放在那处的,如今只剩一盆。
联想到杨娘子从来不肯让她们侍奉汤药,每每都是练儿提着食盒呈进去的。
思及此,刘媪脸色一沉,冷眼瞪着她,嘴里呵斥道:“放下!”
练儿从未见过一贯平和的刘媪如此急言令色的模样,被她的气势所慑,微微阖目哆哆嗦嗦地将那盆花往地上放了。
刘媪走上前,指尖捻起一些泥土凑到鼻前轻嗅,顷刻间明白过来。
那药材是调理身子助孕的,便是真的有了,饮下那药亦不会伤着胎儿,是以刘媪疑心施晏微有孕,却并未停下那药,只等过了四十日,医师可以诊脉了,再叫另开安胎的方子。
却不曾想,杨娘子除在她面前饮下过那汤药两三回外,旁的时间竟都是私下里偷偷倒了去。
杨娘子在蘅山别院喝了那样多的避子药,夏日里贪凉,每日午后都要用上一大盆冰,且又不肯吃药调理身子,如此看来,杨娘子月信不调的可能性要远大于有孕。
贪凉,冰。
刘媪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点,心中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杨娘子要冰,或许不只是为着去暑气,而是要那寒气从足底入体呢?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洛阳府邸中,杨娘子屋里的罗汉床下会置着木盆了。
她竟能为了避子狠心做到如此。
刘媪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住了,质问练儿道:“说,杨娘子将汤药倒进花盆里,已有多久?!”
练儿吓得浑身直哆嗦,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念着施晏微素日里待她的好,只咬紧牙关半个字也不肯透出来。
刘媪斜眼瞥了练儿一眼,心下已经有了答案:去岁在蘅山别院时,每日伺候杨娘子服药的便是她,想来就是从那时起的。
果真如此,娘子倒是不大可能受孕,而是宫里受了寒气导致的月信紊乱。
次年,孟夏四月。
宋珩接连攻破山南西道和东、西两川,废节度使,此三镇皆交由心腹任守将。
消息传至陇州时,施晏微迫不及待地在过所上填下“锦官城”三个大字,只等宋珩下达蜀地与北地可自由互通往来的命令,她便即刻动身。
十日后,凤翔节度使裴光仁亲自在府上设宴款待宋珩。
此一役打了足足七月有余,凤翔军元气大伤,河东军亦折了不少人马,但好在到底攻下了巴蜀这块宝地,前线的将士有了稳定的供给,何愁将来不能一统天下。
裴光仁越发笃定自己压对了宝,宴席的排场摆得颇大,前往城外亲迎宋珩,并当着众将士的面替他牵马。
城中百姓夹道相迎,只为一睹宋珩的真容;耳畔百姓的欢呼雀跃声盖过哒哒的马蹄声,皆是夸赞宋珩和河东军之言。
宋珩离镫下马,随裴光仁入席。
席上请来的皆是裴茂谦照着宋珩的“喜好”教坊中姿容脱俗的清客,且各个精通音律,着了素净衣裳入场奏乐。
宋珩一言不发地默默饮酒,甚至未曾抬眼去看那些清客一眼。
记不清梦到过她多少回,更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是抚着她的诃子入睡的;攻下绵州的那日,宋珩归心似箭,这是他从前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即便是他阿娘在世时,亦未曾有过这样强烈的分享欲,头一回,他有了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的人,想要亲口告诉她:他胜了,从此乾坤在握,天下可图。
裴光仁执起酒碗朝着宋珩敬酒,询问他欲要在凤翔休整多少时日,宋珩稍稍侧头,看向裴光仁,道是明日卯正便要启程。
二人的对话吸引了裴茂谦的目光,仔细打量了宋珩好一阵子,发觉他始终没有抬头去看席上的女郎,不由泛起嘀咕来,心内暗忖:自他离开太原,这都过去一年多了,宋珩竟还一门心思地全扑在那日随侍在他左右的女郎身上?
论起来,裴茂谦十八那年便开始涉足风月场,七年间,什么样的貌美娇娘都曾得见过,唯独宋珩身边那位,虽不是样貌最好最出众的,但那通身的淡雅气质和绝俗容颜,的确叫人难以忽视。
裴茂谦这会子已不能人道,不过略想一会儿,便已悲从中来,暗暗在心里咒那对他下毒手之人不得好死,永坠阿鼻地狱。
宋珩接连饮下数碗酒,因曾在长安城中遇过刺,故而多有设防,不过饮至微醺,宴毕,并未在裴府安歇,而是于驿站内安歇,里三层外三层皆是河东军轮班巡逻。
翌日卯正,天边泛起鱼肚白,宋珩骑在战马之上,率领数万河东军在城中军民的目送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返回太原。
官道两旁绿树成荫,佳木葱茏,熹微的晨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宋珩异常宽大的甲胄上,泛出道道耀眼的金光,高大的身形似一座移动的崇山峻岭,令人望而生畏。
那副厚重的甲胄之下,则是掩藏着块块结实有力、线条流畅的肌肉,除开平日里作战和练功时,独有在与施晏微行那事时,会贲张鼓起,青筋盘虬。
想要在马背上将她牢牢禁锢在臂弯间,驰骋在广袤无垠的草地上,看她面色酡红、眼中含泪的样子。
天下间的女郎千千万,他心心念念的唯有她一人,只想与她亲近。
凤翔府至太原有千里之遥,宋珩每日行军六个时辰,十数日后,方抵达太原。
府上一早得了信,薛夫人立时命人去请了宋清音与宋清和两对小夫妻过来,又亲率众人盛装至府门口迎接。
宋珩急急跃下马来,上前先行拜过薛夫人,旁的人,一概不看,只耐心寻找起他心内朝思暮想了两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女郎。
然而经他仔细看过一圈后,却并未寻到他想见到的人,一股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板着脸朝冯贵发问:“杨娘子缘何不来,可是身上不舒坦?
冯贵叫他盯得两腿发软,不由想起杨娘子头一次出逃时,家主那副恼恨至极、目光狠戾的模样……
刻骨的麻意至脊椎蔓延至颅顶和四肢百骸,细密的汗珠沾湿了的手心和额头,孟夏的微风刮在身上,明明是温热的,冯贵却心凉到双手直打颤。
薛夫人斜眼瞥冯贵一眼,心知此事定是要让他知晓的,可外边人多眼杂,若是二郎一时气急无法自控,在将士们失了态,终究不成体统。
思及此,薛夫人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檀木佛珠,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对着众人故作镇定地道:“这样毒的日头,二郎纵有什么话,进府再说不迟。”
宋珩凤目微凝,将檐下的众人扫视了一圈,除却不见他日思夜想的女郎外,她院里伺候的一干人等皆未前来。
定是出了什么事。
碍于薛夫人的劝说,宋珩很不安心,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外露,右手不自觉地握住剑柄,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袭上心头,压得他心口沉甸甸的。
一众婢女仆小心翼翼地妇簇拥着宋珩和薛夫人进府,似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乌压压的一片人行至岔路口,薛夫人忽地放缓脚下的步子,偏头去看宋珩,语气平平地道:“二郎连日行军劳顿,想来身上也乏了,且先回屋里休整歇息一番罢。”
从前他凯旋归府时,薛夫人和冯贵等人皆是喜笑颜开的,今日却是一反常态,神情举止古怪不提,对于他心尖上的女郎,竟是只字不提。
胸中的疑惑和不安之感更甚,宋珩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确切来说,是不愿相信,不想相信。
此女当真嫌恶他至此,费尽心机博得他的信任,在他一心想要迎她做孺人的时候,再次如同戏耍猴儿一般,狠心背弃于他!
想他宋珩自十五岁征战沙场起,大大小小、以少胜多的战役不知打过多少回,尚还未曾遇到过能让他连栽两个跟头的敌手,如今竟是接连折在一个小小女郎的手上。
两手紧紧握拳,指骨相触,发出道道低沉的声响,额上青筋凸起,凤目里满是滔天的怒意。
天知道他是如何忍住不在薛夫人面上厉声高喝的,粗壮的手臂因为太过用力微微颤动着,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劳阿婆费心关怀。”
话毕,甚至不及目送薛夫人先行,猛地调转方向,离弦之箭一样地疾奔出去。
冯贵急忙小跑着追上他,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直到踏上退寒居前的石阶,忽听宋珩怒气冲冲地让他滚过来。
宋珩立在院门处,看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再次抚上冰冷的剑柄。
“说,杨楚音究竟去了何处!”
冯贵还是头一回听见宋珩在他面前直呼杨娘子的名讳,两条腿立时就跟灌了铅一样钉在原地,喉咙似乎也被浆糊糊住了一般,久久道不出半个字来。
观他这副缄默不语的慌张神情,终究是没有办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了,宋珩登时恼恨至极,双目狠狠地剜在他身上,厉声呵斥:“混账东西,还敢瞒我!你有几条贱命够我杀的?!”
如这般冷着一张脸在府上喊打喊杀的情形,除却五年前处置小娘子阿耶身边那多次不顾礼义廉耻私下里拉皮条的小厮外,再有就是现下这回了。
“奴断不敢欺瞒晋王。”冯贵叫他的可怖神情吓得哆嗦着身子往地上跪了,耷拉着头不敢再去看他一眼,只颤巍巍地道:“杨娘子她,早在去岁小娘子出嫁之日便逃了出去,而后便不知所踪了。”
逃了出去,不知所踪。宋珩的耳畔不断回旋着这八个字,潮水般涌现而来的怒意和恨意似要将他吞噬,引他坠入漆黑幽暗的无底深渊。
她逃了,她竟再次逃了出去!
女郎的音容尚还无比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中,抹不去,忘不掉。
“宋珩,你可是对我动心了?”女郎的一双剪水清眸望向他,柔声问他。
中秋那日,膳房中,她亲自教他如何制作糕点;入夜后,芙蓉帐中,她的手轻轻勾着他的颈项,拥着他,怯怯地唤他夔牛奴,他明明忍得极为辛苦,却还是因她低低的哀求声放缓妥协。
“宋珩,夔牛奴,我在。”临别那日的夜晚,她明明那样温柔地回应着他,因他的动作低泣、语不成调,那时候,她明明也是舒适的。
“宋珩,你可是舍不得我走?”分别的车厢里,她轻抚着他的脸庞,温声细语地询问他,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里分明也是存着几分柔情蜜意的。
什么浓情蜜意,耳鬓厮磨,却原来,这些都是她用来哄骗他的,是她为了再次离开他,精心营造和表演出来的假象罢了。
他早该洞悉她的真面目,用锁链将她困住,让她哪里也去不了。
她待他,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他却对她心生怜惜,屡次为她拘着自己,生怕弄疼了她……
如今想来,他当初就该狠狠地占有她,让她痛让她哭,让她恐惧让她怕,让她再不敢生出一丁点妄图逃离他的心思。
宋珩额上青筋跳动,再也无法抑制的恨意和怒火烧得他头痛欲裂,当即几个箭步冲到墙角的木芙蓉旁,只听哐当一声,长剑出鞘,紧接着锋利的剑刃挥砍在褐色的树干上,落下一道道深深的刀痕,翠绿的树叶随着那些力道落了一地。
冯贵何曾见过他这副胡乱发狂、难以自控的模样,当下只觉后脖子一凉,几乎要吓破了胆,恨不能立时离了此地才好。
冷汗涔涔,沾湿衣料。冯贵的一颗心高高悬起,正纠结着要不要偷偷走开,就听宋珩扬了声调呵道:“好,好得很!速去将她院里的婢女媪妇通通拿来,我要亲自审问。她要逃,最好逃得远些,死在外面也好,若叫我拿回,定要让她生不如死!”
杨娘子出逃乃是三郎君的手笔,实在与浮翠院的人毫无干系;杨娘子一贯心善,若是她在此处的话,必定不希望瞧见她们为她所牵累。
冯贵心下固然害怕,却也不忍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受到责罚,甚至是失去性命。
惊惶间想起三郎君那日夜里亲口同自己说过的话:家主回来后,此事由他一力承担,断不会牵连到旁人。
冯贵别无他法,思量再三,终是缓缓挪动步子,却不是往浮翠院而去,而是走向宋珩,瑟缩着身子,壮起胆子引导他道:“家主约莫是气过头了,她们岂有那样的胆子和手段,竟能让杨娘子避开江砚等人的视线顺顺当当地离了府出得城去?”
重阳,避开侍卫,离府,出城。
宋珩敏锐地将这些信息点串成一条线,很快推演出侍卫和浮翠院的人饮下菊花酒后昏迷,杨楚音乔装打扮骗过其余的人出府,接着拿出过所离城。
蒙汗药,伪装用的物件,过所。凭她一人想要在侍卫和刘媪等人的视线中弄到这些东西,谈何容易。
如此一来,便只可能是有人从旁相助。
府上能轻松办成此事的,独有三郎和阿婆而已。
阿婆极重视他,行起事来素来都是同他有商有量的,断不会如此专断。
倒是三郎,为着个死人,将杨楚音视为阿妹不说,甚至还曾为她出言顶撞过他。
“她可有单独同三郎说过话?”宋珩强压着胸中的怒意问道。
冯贵闻言轻轻摇头,拧着眉低低答道:“约莫是没有,只在回府的第二日,祖娘子曾唤人往她屋里去过一遭;据橘白亲口所说,娘子进去坐了不到一刻钟,三郎君回府,也进了屋,再后来,他们说了什么,橘白在檐下候着,一概不知。”
三郎,当真是与他同心同德的好阿弟!
宋珩目眦尽裂,登时将手中的长剑深深插进泥里,三两下解开身上的盔甲,露出里面的墨色长袍,转身就要亲自去寻宋聿。
好在薛夫人心细,对此早有防备,赶在前面派了人在退寒居下守着。
那名唤的黄蕊的婢女照见宋珩怒气冲冲地沿着小山的石径下来,正疑心他怎的沐浴得这般快,宋珩那厢脚下就跟生了风似的,顷刻间来到山石下。
黄瑞收回思绪,着急忙慌地迎上前去,壮着胆子温声细语地道:“家主,太夫人请您沐浴更衣完过去一趟。”
宋珩满眼怒意,望着前方目不斜视,即便她是薛夫人身边伺候的人,亦是丝毫不留情面地高呵道:“不去,滚开!”
锦官城
风儿吹在身上, 却无端叫人生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黄蕊素来是个实心眼的,当下虽被宋珩的可怖神情吓得不轻,可主子的命令, 她亦不可不从。
攥紧了手里的衣料, 遂踌躇着欲要上前再提一句太夫人请他务必过去,就见冯贵朝她看了过来, 一个劲儿地使眼神,偷摸摸拿手指了指宋珩,又比了个三,挥手示意她速回翠竹居将此事告知薛夫人。
翠竹居里伺候的岂有蠢人,黄蕊登时便知冯贵指的是三郎君, 不敢有片刻的耽搁, 忙不迭调转方向去寻薛夫人告知此事了。
宋珩今日抵达的太原的事,薛夫人独独瞒着宋聿一人, 是以辰时还未至时,宋聿便如往常一般往官署里去办公了。
然而河东军凯旋回城这样大的阵仗,又如何能够瞒得过去。故而河东军才刚入城不多时, 消息便已传至官署。
宋聿闻言, 急急出了官署,才刚踏出门来, 就见石狮子后窜出一道人影拦住他的去路, 神情焦急地道:“三郎君, 太夫人有命,令您这两日先不要往府里去, 只管在城中的客舍住着莫要外出, 官署的事,也先搁一搁, 不必再管了。”
话音落下,宋聿沉静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只对着那人面色从容地问出一句话来:“可是晋王回府了?”
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阿婆亲自差人来寻他,不让他回府,必定是二兄知晓杨娘子出逃的事,动了不小的肝火,即便是阿婆出面,也不一定有十足的把握在短时间内能调停此事,这才想着让他在外头避避风头。
二兄是打死过叔父身边近身侍奉的小厮的,此番生出的火气,怕是不会亚于那次;他若此时将脖子一缩,生死全由着刘媪和江砚他们自己去了,他成了什么人了?
宋聿没再理会跟前缄默不语的小厮,调转方向急匆匆地往马厩处赶,自个儿牵了马出来,不顾那小厮的阻拦,扬鞭催马,朝着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宋府内宅。
宋珩大步流星地来至宋聿院中,遍寻无果后,握着拳就要出府亲往官署去寻他,幸而被及时赶到的薛夫人在二门处拦下。
这些年来她最引以为傲的孙儿,竟为了一个小小的女郎昏头失智至此。薛夫人垂着眸轻叹口气,偏头递给疏雨一个眼色,疏雨立时会意,领着周遭的人了退至三丈开外。
仅仅数十息后,空旷的庭院中便只余下祖孙二人。
薛夫人稍显浑浊的眼中染上一抹隐隐的失望之意,扬起声调质问他道:“二郎,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三郎是你一母同胞的阿弟,你果真要为了一个女郎如此行事无状,平白叫旁人看宋府的笑话?!”
“你莫要忘了,你是北地万民的表率,是护佑他们平安的三镇节度使!”
天下间,能得宋珩真心敬重之人,除却他已逝的爷娘外,独有薛夫人。
实在不该在她面前造次的,可胸中的那股灼灼怒意仿佛要将他的理智尽数焚烧殆尽,只能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不去冒犯到薛夫人。
宋珩两手用力攥着拳,几乎是咬牙切齿:“阿婆,他将杨楚音放走了他眼中若还当我是他的阿兄,焉能忍心如此伤我!”
为了一个杨氏女,他竟怀疑起曾随他出生入死过的嫡亲的胞弟,且丝毫不去反思自己在这桩事上的错处,真真让人心寒。
薛夫人见他如此魔怔,忍不住又叹一口气,拄着拐杖往脚边的石板上重重敲三下,蹙着眉斥道:“二郎心中,果真只是将那杨氏女当做解闷的玩意?你待她究竟是何心思,自己可思量清楚了?老身若是早知你会被那杨氏女迷了心窍、牵动情绪至此,不必等到三郎出手,老身亦会想尽法子将她送走,亲手斩断你与那杨氏女之间的孽缘!”
他待她,是何心思?宋珩听了她的话,在心内不断地反问自己。
当真只是他拿来解闷的玩意吗?可若是玩意,他又何至于会生出这样多的怒火和恨意?明明在垂髫时,三郎弄坏甚至是弄丢他玩得趁手的物件,他至多不过提上两句,断然不会因着这样的小事与三郎心生嫌隙。
可若要说他喜欢她,爱她,那未免也太过可笑了。自古成大事者,岂有拘泥、困囿于男女情.爱的?他的心中只可有天下大业,如何能分出心思给一个小小的女郎?他不允许自己拥有这样的情感,更不会允许这样的感情成为他的软肋。
思绪混乱得厉害,头痛欲裂的感觉再次袭来,宋珩痛苦地将拳头砸在自己的脑门上来缓解那些令人难忍的痛意。
薛夫人观他似已经冷静下来不少,心也跟着放松下来,稍稍舒展了眉头,便又苦口婆心地劝他一回:“三郎乃是至情至性之人,当初杨延为救三郎殒命,临死之际又亲口将杨氏女托付给三郎,三郎心中有愧于她阿兄,自然不忍看她被你强取;论起来,那杨氏女一面应承着你的的话,一面又在心内盘算着弃你而去,实是反骨难剔除、心性难移,如何能做你的枕边人?她既跑了,不若就由她在外头自过自的,也不必再大动干戈地将人寻回来了。至于浮翠院里的人,此事与她们实无干系,二郎就当替阿婆积福,莫要再去为难她们。”
所换做旁的事,薛夫人如此苦口婆心的规劝一番,他或许还会听些,可唯独放过杨楚音这桩事,他决计做不到。
她三番两次地将他戏耍玩.弄于股.掌之间,实乃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宋珩面色沉沉,暂且将胸中的怒火和恨意悉数藏于心底,恢复到往日里尚还算平静的语调:“阿婆既如此说了,某自当网开一面,浮翠院中的人,性命可保。”
薛夫人得了他的这句话,悬着的心才稍稍松懈下来,朝他微微颔首,平声询问他此番出征可有受伤。
伤,怎会没有呢。蜀地易守难攻,守城的将士中亦不乏勇猛之人,他的肩背和臂上新添了数道伤口,这其中最为严重的刀伤几乎能有他大半个背那样长。
冬季伤口好的慢,加之不能及时换药,那伤口反复出血又结痂,直至天气暖和了方才渐渐好了些,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那道疤落下后,还曾幻想着凯旋后,她还能像初次唤他夔牛奴那样,柔声问他这道疤可还疼。
如今看来,这一切是多么的可笑讽刺。
他竟为了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女骗子牵肠挂肚,像条狗似的盼着回来后她能多给他一些好脸色,说一些关怀的话语。
“无甚大碍,阿婆宽心。”宋珩说完,便要唤人来送薛夫人回去,他好唤来程琰持他的鱼符往各地下达通缉令。
才要开口,忽见宋聿满头大汗地往院外而来,二人甫一打了照面,宋聿上前先同薛夫人叉手施一礼,“我有话要单独说与二郎听,阿婆若无他事,可否先行回去?”
彼时宋珩瞧上去已全然冷静下来,薛夫人并未多心,仔细交代他二人几句话,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出了院子,唤来疏雨等人。
宋聿自幼便十分畏惧宋珩这位兄长,可这一回,他认定自己所做之事事是正确的,是以在他面前表现得竟是出乎意料的坦荡和镇定,从容不迫地道:“杨娘子离府一事,皆是我一人所为,二兄若要怪罪,尽可冲着我来,千万莫要连累旁人。”
宋珩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面无表情地问他自己关心的:“过所上写了何处?”
他能猜到宋聿约莫是给了她空白的过所的,可他这会子迫切想要将她寻回,即便这个问题显得有些多余,他却还是存着侥幸心理,这般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宋聿平心静气地坦言相告:“并未写明何处,我亦不知杨娘子究竟往何处去了。”
空中陡然刮起一阵遒劲的风来,吹得两人的衣袍纷飞飘摇,耳畔风声呜呜作响,精瘦的修竹缠打在一处,发出沉闷的悉索声。
宋珩于风中抬起了手,却并未落到宋聿的面上,而是重重捏在了他的肩上,冷笑一声,轻启薄唇道:“三郎,宋聿,你可当真是我嫡亲的好阿弟你以为,你这样做便是助她脱离苦海了?我来告诉你,你有法子将她放走,我亦有手段将她寻回来,待她重回我身边之时,拜你所赐,我会让她知晓何为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阿兄的牌位此刻还好好地供奉在三清观里,届时,我会将她阿兄的灵位带回,让他好好看着,看着他的阿妹是如何被我圈进豢养的。”
宋聿被他的疯魔话语震得久久回不过神来,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好半晌才堪堪挤出几个字来:“二兄,你疯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根本无关痛痒。
正这时,宋珩稍稍低头,却还是高出他一截,煞有介事地掸了掸他肩上的衣料,凝视着他,阴侧侧地道:“疯的人不是我,而是三郎你;你若不是疯了,岂会自信愚蠢到胆敢助着我那未过门的妾室逃走!杨楚音与你幼时弄丢我屋中的那些物件不一样,你实在不该动她的。若非看在耶娘和阿婆的情面上,你当真以为我会如此轻放了你?”
有那么一瞬间,宋聿仿佛回到了少时被他支配的恐惧。
他那是也不过十四五的年岁,然而身上的气势却是又足又盛,人长得又快又壮,细细一看,竟是比身边的同龄人都要高都要壮,他的小名叫夔牛奴,可自打他在人前表露出不喜这个小名时,便再无人敢如此称呼他,便是阿婆也不例外。
卫湛和程琰怕他,他也怕他,就连阿耶都对他另眼相待,直言他是青出于蓝。
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他又如何能拧得过二兄。宋聿颇有几分灰心丧气,低垂了眼眸,甚至有些不敢再去看他,握成全的两手微微颤抖着,嗫嚅着嘴唇试探他道:“杨娘子接连失了耶娘和兄长,此生已足够苦了,二兄既肯轻放了我,为何不肯放过她?”
“你是阿耶阿娘的次子,阿翁阿婆的次孙,她是什么东西!也值当我去宽恕?欠她兄长一条命的人是三郎你,而非我,三郎往后务必记清楚了,莫要再将她是你救命恩人之妹的话说与我听,妄图令我对她心软。”
宋珩将“什么东西”四个字咬得极重,足可见其心中愤恨之意有多深。
他这会子当真是气得失了智,是以说出的话委实难听。宋聿当下觉出味来,不欲再与他多费唇舌,只一心盼着杨娘子能够安全隐匿于茫茫人海之中。
想来时日长了,二兄会慢慢将她淡忘。
宋聿如此安慰自己过后,脚下无声地离了宋珩跟前,兀自回了房。
宋珩嘴里说着轻放他,巴掌和板子虽没有落到他身上,可旁的杀人于无形的法子却是没少往他身上使,不过短短两日,宋聿的兵权和官职便被宋珩悉数收回,只虚留了闲职与他。
汴州。
沈镜安不负江晁所望,接连攻下宣歙、镇海二镇,凯旋而归。
明堂之上,江晁论功行赏,封沈镜安为武安侯。
早朝结束,江晁留沈镜安问了会儿话,准他告三日假。
沈镜安不喜热闹,懒怠设宴庆祝,当下回府换上一身常服,骑了马往别业而去。
他来时,李令仪已经做完早课,正坐在花架下烹茶。
沈镜安朝她抱拳施拱手礼,李令仪起身回了一礼,一壁将筛好的茶末添进沸水之中,一壁平声询问他此次出征可还顺当,可有受伤。
女郎清脆的话音落下,沈镜安微不可察地耸了耸受过伤的肩背,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样的感觉令他有些不大自在,故作从容道:“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些皮外伤在所难免,现下已无大碍,劳公主挂心了。”
李令仪闻言颔了颔首,“无碍就好。”
说着,那水又沸了上来,李令仪加入小半瓢泉水,“这是我带来的寿州黄芽,郎君坐下吃一杯尝尝罢。”
“好。”沈镜安没有片刻的犹豫,似乎生怕她反悔,自个儿取来茶碗巴巴地捧在手里等着釜里的茶烹好。
李令仪见了,少不得笑话他痴傻,这样捧着,倒茶的时候不小心烫着了可怎么好,只笑着叫他将茶碗放下,她来舀茶水就好。
沈镜安虽是三十又一的人了,听她如此说,还是红了耳尖,将茶碗搁下,静待茶水沸腾。
不多时,茶汤烹好,李令仪盛了两碗,沈镜安端起他的那碗,徐徐吃了两口,问:“公主打算何时回宣州?”
“我在此打扰多时,自是越快越好。”
想要说一句不打扰,叫她多留些时日,又恐唐突轻薄了她,只得将话吞下,“准备过所和车辆还需两三日,公主且安心在此处继续住着就是。”
李令仪听后莞尔一笑,诚心诚意地同他道谢:“如此,有劳郎君费心了。”
心跳得越发厉害,沈镜安握着茶碗的手指跟着收拢,唇畔亦勾起一抹笑意来:“公主于某有恩在前,何须同某如此客气。去岁中秋,公主可曾去汴河畔赏月了?”
“自是去了的。”李令仪想起他亲手制作的花灯,便又道:“郎君送的花灯,我很喜欢,谢谢。”
沈镜安不善言辞,当下抓住这个话题,自是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公主喜欢就好,日后若有机会再见,某还可制出更多不同样子的花灯来。”
李令仪点了下巴:“宣州和汴州皆是魏国的土地,日后自然还会有相见的时候。”
还会再见。沈镜安不停地在脑海里重复着她的这句话,极力克制住那抹喜意,故作从容,仅以朋友的姿态对着面前的女郎发出邀请:“圣人准了某三日假,明日某请公主去汴河上泛舟赏景可好?”
李令仪心中认可他的品行,认为他是一位端方君子,故而不做他想,只大方应下。
手心里的汗又多了一些,连带着手里的茶碗都变得湿滑起来,沈镜安轻咳一声掩饰内心的喜悦和唇角的笑意,佯装淡然地搁下茶碗,“日头渐渐大了,公主晒得太久怕是要头疼的,还是去屋中坐着罢。明日辰时,某再令人来接公主过来。”
“好。”李令仪的面上尚还挂着温柔的笑容,唇齿间发出的声音又轻又柔,无端让人想起春日里和煦的春风。
沈镜安没再多留,待吃完茶后,与人话别一番,离了别院骑马回府。
一时下了马,便有小厮迎上前来。
沈镜安自将马儿交与他牵去马厩。
“家主,太原那处日前递了消息来。”
沈镜安忙不迭将那信封接过,紧紧攥在手里,大步流星地往上房而去。
当下毀去火漆印章,取出其内的信纸,张开来看。
不曾想,竟是宋府中的人将她接了去。
沈镜安忆及在晋州的日子,她与三郎都还小,不到十岁,却已学会察言观色,处处小心谨慎,三郎是男孩,倒还好些,二娘性子温吞,又不爱与人讲话,即便在府上受了什么委屈也只是自个儿闷在心里。
他原是阿耶收养的,自阿耶死后,在府上亦是人微言轻,帮不上丧夫后归家的阿姊和她的两个孩子,偏生又没有读书的天分,倒是有些拳脚功夫,遂去投军,盼着能凭借军功某得一官半职,往后也可成为阿姊和二娘、三郎的希望,却不曾想,那一别,竟再没有见到过阿姊一面。
若非另投宣武军,以战功博得圣人青眼,握了些权柄在手,只怕是连阿姊离开晋州后的踪迹也无法寻到,更遑论打探到二娘的下落。
宋聿。沈镜安从不曾仔细去打探过这个人的秉性,当下他既与二娘有了联系,少不得差人去打探一番。
二娘若还在他府上,自当将人送还。
次日上晌,沈镜安与李令仪乘船游了汴河;又一日,诸事皆已妥当,沈镜安亲送李令仪出了城。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仲夏五月,李令仪乘坐马车抵达宣州,仍往敬亭山上修道,自不必赘述。
西南的锦官城内,树木夹道,绿意盎然。
施晏微在碧鸡坊的浣花溪旁以一面八贯的租金租了间半旧的宅子住下,距前朝才女薛涛所建的吟诗楼不过两刻钟的路程。
薛涛原是长安人士,后家道中落,随父寓居锦官城,后虽不幸沦落风尘,却始终不忘初心,于文学上颇有造诣,得以脱籍;观其诗风,清新雅正,婉约细腻,颇具名望,乃前朝四大才女之一;因多次为各镇幕府校书,兼有“女校书”之名。
施晏微多方打探,终是得以寻见薛涛之墓,祭拜过后,往坊市上去买薛涛笺。
趁着付钱之际,施晏微开口询问:“敢问博士,你们这处可还缺人造此笺吗?”
若能将这门手艺学好了,即便将来离开锦官城往别处去,多了一技之长在身,也可多些选择,不至于坐吃山空。
那纸博士听后便道:“小郎君可是想要寻个活计?这薛涛笺需得在木芙蓉花期时制作,这会子木芙蓉连花苞都还未打,如何能做出这样的笺纸来;小郎君若是想要找活,前边倒是有个布庄缺人,只是可惜了她们素来都是招的女郎做工。”
施晏微不由想起盛唐名画中捣练和缝衣的皆是女郎,这样的精细活儿,不适合粗枝大叶的郎君来做,那布庄只招女工,倒也不奇怪。
若周遭与她一同做事的皆是女郎,她倒还更安心些。
思及此,施晏微又道:“某家中有一阿妹正找事做哩,还要烦请博士将地方指清楚些。”
那纸博士也是个热心肠,听她如此说,不疑有他,仔仔细细地同她说了如何走,
铱驊
这才收下她递过来的铜板,点了点数,提醒她将笺纸拿好,别给拿忘了。
施晏微边走边问,不多时便便寻到了那间布庄,暂且不去应聘,先行回到家中将今日的见闻写进由她自己编写的《锦官游记》一书中。
次日一早,施晏微着了女装,拿黄粉和石黛等物遮住本来的相貌,乘坐驴车前往昨日看定的布庄。
得益于在洛阳时被宋珩威逼利诱着向针线房的媪妇学过缝衣裁衣,她虽无法胜任如捣练那般要些气力的活计,如缝衣刺绣这样的活还是能够做好的。
布庄的女商将她安排至成衣铺。
缝制衣物乃是按件计算工钱,工作时间上相对自由,施晏微大体满意这份工作,当即与掌柜约定好,五日后过来。
不为别的,因她想在夏日里往千年前的都江堰和青城山走上一遭;尤记得,大二那年的暑假,她与陈让相伴前往这两处地方,不同于与父母、外省室友去的那两次,和陈让在一起,心境又是不一样的。
如今知她一人孤身前去,心境怕是要与先前三次都不一样了吧。
施晏微忽然有些鼻尖发酸,取来砚条研磨,落下文字排解心中的苦闷。
两日后,施晏微游历过都江堰,启程往青城山而去。
此间的青城山,从山脚往上看,与她穿越前所处的那个时空的并无太大分别,上山的道路和山上的建筑则是大不一样。
其上有一名为常道观的道观,始建于隋大业年间,声名远播,香火鼎盛。
施晏微踏上石阶来到此间,双手抱拳,虔诚地拜过神像后,于殿中求了一签。
梦境中
正殿内, 施晏微学着旁的善信行掐子午诀,左手在外右手在内,朝着神像行三拜九叩之礼, 执起签筒, 摇出一签。
信手拾起长签,乃是一枝下下签。
施晏微自知重回现代的希望渺茫, 是以早在心里设想过这样的结果,可当下下二字映入眼帘,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失落。
缓缓起身,取来签文,又添了香火钱, 自去解签。
道长将那签文看过一遍, 便问:“不知善信所求何事?”
穿越时空这样玄之又玄的事,施晏微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 蹙眉凝神思忖片刻,只能借用比方诉说自己的遭遇:“大梦一场,误入槐安;祈盼梦醒, 以期还家。”
道长听后, 沉吟片刻,将她引至静室, 仔细观过面相和手相后, 稍加询问。
施晏微一一答了, 道出自己在现代的生辰八字。
“既入槐安,何妨安之。蚁穴之外, 寿限已至, 无需再念。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善信得此一身, 皆系三人行善积德所求,岂可不惜?”
道长口中的三人,是指爸妈和陈让吗?
她在现代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再也回不去了;她能借着这幅身躯还魂,也是爸妈和陈让为她求来的?
施晏微登时红了眼眶,启唇欲要再问些话,那道长见状,却是微微阖目摇头,示意她莫再多问,“疼寻帬1污2尔齐伍耳巴一可说的,贫道俱已告知,余下的,请恕贫道无能无力,善信请回。”
窗外刮起一阵风来,吹得庭中绿树沙沙作响,枝叶拂在木质窗棂上,明灭交错,光阴重叠。
施晏微立起身来,看向道长,施拱手礼,道长执着拂尘,道出二字:“去吧。”
心内百感交集,施晏微极力忍住眼泪,脚下无声地离了静室,将那签纸往烛火上烧了,下山。
一路走走停停,行至山脚,脑海里尚还回旋着道长的话,不敢细想前世身死后,父母亲朋和陈让该是多么伤心。
来时天才微亮,如今已将近晌午,日头正毒。
不远处的屋舍外,凉棚下置着三张颇有些年头的方桌,年近花甲的老媪打着蒲扇驱赶暑气,待听见女郎唤她嬢嬢,要两碗凉糕儿时,拖着缓慢的步伐起身应了一声,取来茶碗拿些许开水烫洗一遍,倒入满碗凉茶。
施晏微腹中空空,听见这道叫声,看过一眼,便向那处走去,要了一碗凉茶和桂花凉糕,先填填肚子。
方才说话的那女郎瞧着不过十四五的模样,她身侧的同伴与她差不多的年岁,两个人各自诉说着近来身边发生的趣事。
施晏微先前说惯了官话,这会子听着熟悉的乡音,一时间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仍是不习惯说回乡音,倒像是怕人听出原身那并不纯正的腔调。
耳畔的乡音越来越多,施晏微的一颗心安定下来不少。
恍然间想起高中时学的一对近义词:安之若素,随遇而安。
现如今的她,缺的正是这两种心境。
若真如道长所言,她在现代已逝,这条性命乃是爸妈和陈让为她求来的,她岂可不珍之重之?
身负着三个人的爱意行走于这片千年前的故土之上,她又怎能,不惜命呢?
施晏微阖上目,在心中将这两个成语又过了数遍,眼中湿意有所缓解。
“凉糕儿一碗。”老媪立在摊前对着施晏微高声吆喝。
施晏微回过神来,想起她腿脚不便,急忙过去端了碗过来。
林间刮来一阵柔和的风,带着点点凉意,驱走身上的燥热之气。
施晏微舀起一勺凉糕送进口中,就听隔壁桌的圆领郎君咧着嘴笑道:“勒个风儿吹起,巴适得很。”
坐他身侧的女郎见了,抬手轻拍他的胳膊一把,笑他:“宝气。”
施晏微听着他二人的对话,不经意地想起与陈让相处的点点滴滴来。
陈让第一次背她时,两个人在市博物馆逛了两个多小时,走到外面的大广场时,陈让发现她的脚后跟有些磨到,立马让她站在石阶上,顶着炎炎烈日硬要背她。
施晏微那时候拗不过他,含着羞攀上他的背,陈让为了逗她,故意装作重心不稳掂了掂她,说她邦重。
往日种种浮现在,施晏微抬眸看向邻桌的少年夫妻,勾起唇角莞尔一笑,慢慢用着碗里的凉糕。
过得一刻钟,林间小道里走出个游方货郎来,见施晏微戴着帷帽,手上并无扇风之物,遂走过来,将肩上的担子搁下,笑呵呵地问:“女郎可要买把扇儿?香应实惠。”
那货郎皮肤黝黑,想是风餐露宿所致,额上挂着都大的汗珠,贴着脸颊流到脖颈,瞧着怪不容易的。
施晏微礼貌问价,货郎道,无刺绣的五文钱一把,有刺绣的二十文一把。
见边上的木质小梳子不错,体积又小,倒是便于携带,遂又问了木梳的价,答五文一把。
施晏微挑了一把绣金色锦鲤的团扇和雕花小木梳,付给货郎二十五文,又拿四文付给茶摊的老媪,打着团扇往两里地开外的客舍而去。
次日清晨,施晏微付了房钱,骑马离开青城山,回到锦官城中,归家,记录下这三四日在都江堰和青城山的见闻,独将求签一事省去。
“楗尾堰,位于锦官城之西,相去百里,处岷江之上,乃秦国蜀郡太守李冰为避洪涝旱灾始建也,有子二郎协之……”
施晏微写了近千字,窗外夜色深沉,搁下笔,又去查看先前的书稿,决意单独为薛涛、花蕊夫人、女商等女性立传。
院墙外传来打更人的敲锣声,施晏微吹灭烛火,安枕入眠,卯正起身,穿衣洗漱过后,修整容颜,在巷口的小店吃一碗咸豆花,往成衣铺而去。
如此白日缝衣,夜里写书,眼睛自是有些吃不消,少不得往医馆走上一遭,开了温肝明目的方子。
针线活极为损伤视力,施晏微不欲久做这样的活,只等过个两三年,料宋珩将她淡忘,便在城中买座小宅子,再拿余钱买间地段稍好些的铺子,做糕点甜饮生意;退一万步说,即便她自个儿做不好生意,租出去拿租金也好过坐吃山空。
转眼到了季夏六月,天将入伏。
宋珩处理完太原府的一应事务,欲先行离开宋府,前往洛阳预备登基的相关事宜。
临行前夜,薛夫人令人唤来宋珩,仔细交代一番,同他提起娶妻立后一事。
这回,宋珩认真听她将话说完,道是登基后,举办宫宴,将她看好的女郎一并请来赴宴,再行相看不迟。
整个过程,薛夫人都在留心观察着他的神色,提及立后纳妃一事时,他的面上不见半分应付和规避之色,想是已经彻底将那杨氏女放下了,这才轻出口气,提了几个出自士族、品貌俱佳的女郎名字。
薛夫人复又开始拨动手里的佛珠,面容和蔼道:“二郎明日还要赶早前往洛阳,早些回去歇下罢。”
宋珩道声是,脚下无声地离了翠竹居。
冯贵瞧不出他今日心情如何,但因他不曾开口说话,自然也不敢在他面前多言,只静静跟在他身后,暗自唏嘘感叹。
自杨娘子离开后,就没怎么见家主笑过,除却去官署和军中外,在府上竟是越发沉默寡言了。
浮翠院和杨娘子这六个字,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冯贵亦然。
饶是他这会子不知不觉地在岔路口走向浮翠院的方向,冯贵亦不敢出言询问一句。
宋珩兀自推了门进去。
练儿独自一人坐在蔷薇花架下望月发呆,心里想着杨娘子:不知她在外面过得可好,可有寻到容身之处;又盼她能安好,千万莫要被家主派出去的人寻到。
院门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练儿惊得偏头看过去,宋珩高大的身影靠近,唬得她心生恐惧,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子,不自觉地跪地叩拜,“婢子见过家主,家主万福。”
女郎惊怯的声音入耳,宋珩甚至未看她一眼,大步上了台阶,迈进屋中。
冯贵冲她挤眉弄眼,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退下,这里有他就好。
练儿会意,即刻转身往下房去了。
冯贵将灯笼吹灭,放在案上,又从袖中取来火折子,吹燃,点亮屋中的灯烛。
整整月余,他终究还是没能放下杨娘子,踏足了此地。
冯贵轻叹口气,脚下无声地退了出门,立在檐下静静等候着他。
宋珩环顾四周,这间屋子虽及不上他在洛阳时亲自命人给她备下的富丽华贵,却也是寻常士族人家难以企及的,她究竟还有何不满,竟是再次背弃了他。
广袖之下的两手紧紧握成拳,抿着薄唇走到妆台前,鎏金银梳上尚还缠着她落下的青丝,宋珩轻轻拾起,小心翼翼地拿巾子包了,放进袖中。
檀木螺钿妆惬里,他亲自为她求来的黄符杂被她随手搁在簪钗上,全无爱惜之意。
宋珩抬手取来,垂眸看了一会儿,自嘲般地笑了两声,走到灯台前烧成灰烬。
如她这般没良心的东西,还配不上用他诚心求来的平安符。
待他派出去的不良人将她寻回后,定要她叫他悔不当初,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屋中散出一阵纸张燃烧的味道,冯贵擤了擤鼻子,打了个喷嚏,这才想起蘅山别院里尚还存着一箱子杨娘子练字留下的书纸。
前几日才有别院的人来问过该如何处理那些书纸,冯贵因心里怵他,迟迟不敢问他,今日他既主动往杨娘子屋里来了,正是讨他示下的时候。
良久后,宋珩从房中出来,身下的衣料似是比来时鼓胀了一些,忆及他曾拿着杨娘子的诃子进过浴房,冯贵瞬间明白过来,只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瞧出来,话锋一转问起别院里杨娘子的书纸如何处理一事。
她练字时留下的书纸。宋珩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地剑眉微蹙,握紧手中的诃子。
蘅山别院的书房中,那些曾与她耳鬓厮磨的日子浮进脑海,跃然眼前。
女郎耳上的金耳坠,发中的流苏步摇,眼里盈盈的水波,喉间低低的吟声,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而清晰。
画舫宴那日,他去寻她时,她在那张雪浪纸上写了什么?
宋珩凝了神,努力回想。
是了,她那时候写的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巴山。
宋珩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看似寻常的字,勉强平复住那股躁意,将诃子往怀里贴身放了,凝神思考起来。
倘若人会日所思夜有所梦,那么会不会也有心间所思,寄情笔下呢?
宋珩的心境瞬间豁然开朗,几乎难以抑制心间的狂喜和激动,不断地加快脚下的步子,飞也似的走向马厩,自去牵了马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冯贵不明所以,因他这番突如其来的动作摸不着头脑,然而当下除了跑上前追随他,似乎也别无他法。
但见宋珩跃上马背,扬鞭奔着蘅山别院疾驰而去,冯贵那厢追赶不及,落在他后头一大段的距离,待他紧赶慢赶来到杨娘子曾经居住过的正房,宋珩早在罗汉床上坐了。
不多时,两个身量匀称的小厮搬来存放杨娘子用过的纸稿的箱子。
冯贵盯着那红木箱子看了好一阵子,仍是不明白他要作何,直到瞧见他信手拿起厚厚一一塌纸,一张又一张地翻看来看,这才隐隐觉出些味来,他大抵是在通过杨娘子写下的文字寻找什么东西呢。
宋珩一行行地看那些字,入眼的大多是一些诗句: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蜀都春色美无边,锦江两岸柳如烟。”
……
她写下的诗句里,竟然有十之六.七都提到了蜀地和锦官城。
倘若不是对蜀地和锦官城心向往之,为何独独写这一个地方,以长安、洛阳、扬州为背景创作的诗作更是数不胜数,反而出现的不多。
杨楚音,你可定要好好地活着,活着来赎你两次叛逃的罪孽!
宋珩将沾满墨迹的宣纸攥在手里,深邃的凤目里越发寒凉,良久后,放回箱子里,令人抬回宋府,明日一早一同带去洛阳。
是夜,不良帅单独面见宋珩。
橙黄的烛火中,宋珩面容平静,骨节分明的长指间把玩着一支羊毫笔,沉声下达命令:“除蜀地外,其余各处的人尽数召回,皆往蜀地查访,以锦官城为重。”
不良帅叉手领命,未有片刻耽搁,离了宋府骑马隐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宋珩近乎病态地从怀里取出施晏微的诃子,将那换下未洗的凑到鼻尖,轻轻嗅着,上面似是还残存着她的幽香和体温。
“杨楚音,你逃不掉的。”宋珩贪婪地抚摸着柔软的布料。
脑海里幻想着施晏微葱根一样白嫩的手指,布满薄茧的手安抚着。
他竟因她沉沦堕落至此。
宋珩着实不耻于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自控,放纵自己沉沦于此事之上。
这是最后一次。
宋珩告诫自己。
待将她寻回后,他定要重重地罚她,将她困在身边,只与他亲近。
她那样贪吃,那样缠人,时日久了,必定再也离不得他。
他会好好地引导她。
窗外,秋霖脉脉,倾泻如注。
不过旱了一月有余,倒是像极了初次在蘅山别院见她的那日夜里。
那样多那样绸,倘若那个时候没有给她喝药,他那样频,她必定早早有孕了吧。
她就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他今后再也不会对她心软了。
胸中的郁气得以发泄出来,宋珩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不舍得弄脏她的诃子,用自己衣料随意抹了两把,往浴房里冲了个凉水澡,换上干净的中衣中裤,上.床安歇。
许是今夜太过念着她,竟是又入了有她在的梦。
女郎一袭桂子绿的齐胸襦裙,立在牡丹花丛中,披帛和衣摆于风中纷飞飘摇,明媚的阳光洒在她白瓷一样的玉面上,泛着冷白的光泽,丹唇小如樱桃,莹润诱人。
“杨楚音!”宋珩带着这么多天来极度不满的情绪,板着脸唤她,疾步朝她走去。
可甫一迈出腿去,又发觉不对,他为什么是四肢着地,更为诡异的是,喉咙里的声音竟变成了汪汪的叫声。
花荫下的女郎惊恐地循声看去,被眼前身形庞大的大型犬吓得花容失色,轻提裙边转身就要跑离此地。
她那样娇弱,又岂会跑得过他。
不过须臾间,便被扑倒在地,步摇上的银白流苏坠在草上,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柔软的毛触感蹭在肌肤上,施晏微的一双桃花眼里写满了恐惧,横着氤氲的水雾。
害怕地紧紧闭上双睛,如何使力也挣脱不开分毫,樱桃一样莹润的唇瓣轻轻抿着,如一只被猛兽擒获,引颈受戮的小鹿。
饶是心里再怎么恼恨她背弃了他,可这会子好不容易见到了她,又岂会忍心如此吓她,可他甫一沾了她的身,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沸腾了,想要狠狠地冒犯她,霸占她,拥有她,哪里舍得从她身子上下去。
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脖颈和锁骨处的肌肤,无限依恋,施晏微无端想起踏云往她怀里钻的感觉。
这只大狗,好像并不打算伤害她。
有了这样的认知后,梦境中的女郎稍稍放松心情,想要扒拉开他的爪子。
“音娘,莫怕,是我。”宋珩本能地出言安慰她,原以为发出的会是犬叫声,却不想又瞬间化作人形。
男郎饱含磁性的声线入耳,施晏微惊惶地睁开眼望向他,压在身上的重量虽然分毫不减,却不再是先前那般吓人的大型犬了。
许是梦中毫无逻辑可言,施晏微仿佛忘了他前一刻还是大犬的样子,抬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安抚他似的,柔声细语地道:“家主先起开身可好?”
女郎的声音如莺啼般动听,梦境之外的怒意与恨意早在无形中烟消云散,若他此时尚还保持着狗的外形,必定会十分受用地摇一摇长长的尾巴。
宋珩凝视着她眉心的梅花花钿,大掌向下探进她的襦裙之中,“好音娘,你的身子可不是这样想的。”
为何要如此亲昵的唤她音娘,他向来都只叫她娘子。施晏微有片刻的失神,然而这道纷乱的思绪很快就被微凉的春风拂去了。
草地上硌人的很,草尖触到她吹弹可破的雪肤上,格外扎人,不多时便随着宋珩的动作红了眼眶。
柔软的手臂勾住宋珩的脖子,泪盈盈地低语道:“家主,妾难受。”
宋珩稍缓下来,看向她身边的草地,暗怪自己粗心大意,她的皮肤那样柔嫩,比不得他皮糙肉厚,地上的那些石子和浅草又硌又扎,她如何经受得住。
“是我不好,音娘别难过了可好?”宋珩吻去她眼尾的泪珠,搂着她的腰转换位置,自个儿往草地上躺了,让她坐着。
暖阳下,牡丹花朵在风中绽放,花瓣吃力地拢着那道风,薄薄的一层。
施晏微仰起细白如鹤颈的脖颈,攥住宋珩的衣襟撑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尤自低低抽泣着,呜呜咽咽地道:“妾还是难受,家主莫要再这般了。”
她那样瘦瘦小小的一个人,眼里落下来的泪珠亦是小如米珠,轻轻砸在他的衣料上,好不可怜。
发上簪着的牡丹承受不住颠簸的力道,片片花瓣落至肩上,又被抖落到草地上。
宋珩掐了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带,让她贴着他,巴掌大的小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轻轻顺着她的后背。
温热的泪沾湿他的脖颈,他的心也跟着揪在一处,他发号施令惯了,从来不会示好哄人,却还是笨拙地极力用温和的语调安慰她:“音娘乖,你马上就会喜欢的。”
施晏微拼命摇着头,却又因被他的一双铁臂禁锢着瘦削的肩膀,尽数化作了小幅度的摆动,鬓发上凝着汗珠,努力维持着仅存的一丝清醒,檀口里做着无谓的反抗,“妾不会不喜欢”
宋珩猛地停顿,单手支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浅笑着反问她:“音娘既不喜欢,缘何会成这样?”
女郎的羞耻心到达了顶峰,错开视线不敢看他,噙着泪否认:“妾没有”
宋珩拭去她的泪痕,凝视着她的清眸意味深长地道:“没有吗?音娘可以否认一次,却不能次次否认;索性今日无事,定要叫音娘嘴硬的毛病改好才是。”
话毕,不待施晏微有所反应,扣住她的后脑往下压,吻住她的丹唇,迫她张唇,混着芳津将她的声音也一并吃下。
这里有春日,牡丹,温晴,惠风,和她。
叫他如何不沉溺其中。
一枕黄粱梦。
天将明时,冯贵在外勤勤恳恳地敲了不下三回门,连声唤他该起身了。
宋珩浑浑噩噩地下床洗漱更衣,脑海里尤自回味着方才的梦境,心道她的脸皮那样薄,只怕是接受不来在花丛草地上。
十日后,宋珩领十万河东军抵达洛阳,暂居上阳宫的观风殿。
又五日,钦天监择出宋珩登基的吉日。
当日下晌,尚服局的司衣前来替宋珩量身,着手制做冠冕。
宣城公主
窗阴似箭, 转眼到了七月,夏尽秋至,出伏后, 天气渐渐变得凉爽。施晏微休一日假, 寻访浣花溪畔的江村。
辰时一刻,施晏微骑马出行, 因天色尚早,街道上行人车马并不太多,沿着浣花溪边行边问,约莫两刻钟抵达江村。
放眼看去,但见村中杨柳依依, 水韵悠悠, 素墙灰瓦,阡陌交通;田间的稻谷泛着清浅的嫩绿绿, 叫那秋风轻轻一吹,稻穗起伏如浪,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派闲适恬淡的景象。
信步游览一番, 脑海里构思起今日行文的脉络结构,忽听得一道悠扬琴音自不远处的长亭内传出。
施晏微稍稍驻足, 循声看去, 见一素衣女郎盘膝而坐, 玉指抚琴,琴音自指尖倾泄而出, 幽婉绵长。
曲毕, 施晏微似从琴音中窥见弹奏之人的哀戚心境,将那马儿往柳树上栓了, 移步上前,询问她方才所奏之曲为何名。
女郎抬眸看她,朱唇轻张,道是《蜀国弦》,薛涛曾奏此曲。
施晏微听后,悉心记下了,又问起旁的话来,二人交浅言深,不多时,说起各自的人生际遇。
那名唤王蕴娘的女郎显是坦诚相待,施晏微却不能同她提起宋珩之名,只婉言道出自己曾为一权贵所囚,幸得贵人相助,终是得以脱出苦海。
说话间,到了晌午,施晏微大致得知她的生平,不禁想起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她虽不会作诗,也无才情,却也能用文言文做出质朴的文章,记录下她的见闻,让一个个人和故事化作有形的文字,与世长存。
施晏微与王蕴娘话别,自去解下拴马的绳子,牵着马出村,回到宽阔的街道上,这才骑上马背,催马归家。
用过午膳,施晏微的脑海里回想着王蕴娘说与她听的话,稍加整理一番,提笔往纸上落字,大半个下午过去,一个蜀琴女辗转于长安、洛阳和锦官城的故事跃然纸上。
施晏微在文中写下她的姓名:王韫,并如实记录她的高超琴技,能奏《蜀国弦》。
待书稿落成后,施晏微方分出心思,仔细回忆起她口中提到过的另一个女郎。
宣城公主李令仪。
细细算来,这是施晏微三次听人说起有关于李令仪的事迹。
即便她贵为公主,可处在这样的世道,她亦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婚姻。
十四年前,她不过十七的年纪,为避开圣人指婚笼络权臣的命运,毅然选择做了女道士。
圣人知晓后,龙颜大怒,降下圣旨令其还俗,宣城公主抗旨不遵,直言:“满朝权贵,哪一个府里不是三妻四妾?此生不与人做新妇又如何,倒还乐得自在,也省得污了耳目。”
话毕,便要触柱,以死明志。
幸而被一眼疾手快的宫人拦下,待禀明圣人后,圣人因膝下子嗣单薄,其母早亡,终究不忍,遂收回旨意,由着她修道去了。
那一年,王蕴娘正是二十又四的花信之年,在长安城的教坊司中为歌妓、清客,听座上客人说起此事,在场的郎君听后,无一不是轻狂大笑,抨击宣城公主为女郎中的异端,又道男子三妻四妾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岂容女子说三道四,她虽身为公主,却无品无德,全然不知三从四德,着实令皇室蒙羞。
王蕴娘永远忘不掉那些男人的丑恶嘴脸,也是从那一日起,她决心此生不嫁人;三十七岁那年,王蕴娘终于脱了籍,带着多年积攒下来的体己积蓄,独自一人踏上前往锦官城的路,在江村建了一座宅子安身。
施晏微为王蕴娘和李令仪的经历感到唏嘘,心情沉重之余,也为自己能够逃脱宋珩的魔爪而庆幸。
即便从前经历过坎坷和磨难,可总算,她们三人也有了各自的圆满。
施晏微想起这位宣城公主还曾促进过冶铁术的改进,令能工巧匠制做出取暖用的汤媪,她的思想亦极具先进性,超脱了这个时代对女性的束缚,足以为她立传。
窗外落日西斜,晚霞嵌在天边的云朵之上,泛出道道霞光,映在微微泛黄的银杏叶上,静谧美丽。
冶铁、汤媪、修道、抗旨、避世。施晏微将她目前所知的关于宣城公主的一切串联在一起,闭环之后,心中顿时生出一个大胆的推测。
或许,她也同自己一样,是换了个芯子呢?
巨大的惊喜充斥在施晏微的心田和脑海里,令她久久无法从这种喜悦中剥离出来。
倘若李令仪也是穿越而来,那么她在这个世上便不再是踽踽独行……
施晏微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有关于这位宣城公主的事迹,若非宵静之时将至,她还真想出门去四处打探询问一番。
此后数日,施晏微多方打探,终是探听到一位曾在长安城中寓居多年屡试不中,后回到锦官城中办私塾当教书先生的张二郎。
施晏微再难按捺心间的躁动,次日便请假一天往城南的文翁坊去寻张二郎。
此一行,施晏微自张二郎口中得到了更多有关于宣城公主的生平事迹。
原来,当年宣城公主自在长安城外的延生观修道后,圣人病体竟奇迹般的转好,圣人素来崇道,遂笃定是宣城公主修道为他带来的福气,自此益发宠幸宣城公主,多次以金银珠宝厚赏于宣城公主。
宣城公主虽出自皇室,却全无骄奢之习,常在观外施粥,为人解答疑惑,收容无处安身的女郎,亲自教她们识字算账,待身有所长后,方遣人下山用自己的双手谋得生路。
然而这般光景仅仅维持了三年,圣人驾崩后,太子继位,宣城公主非是新帝胞妹,失宠于新帝,日子过得愈发艰难,遂离京前往千里之外的宣州敬亭山上修道避世。
又七年,新帝离世,其子哀帝继位。
哀帝性虽怯懦,却极重亲情,因感念皇族宗室凋零,除叔伯和兄弟姊妹外,独宣城公主这一位皇姑尚在人世,经讨好江晁得他点头后,方得以降下圣旨为其修葺道观。
张二郎又道,宣城公主在离宫修道前,曾著有文章传记,但因其内多有离经叛道之言,且传记皆是为女郎所著,遂不被受时人所接受;即便宣城公主自个儿使银子刊印成书,亦鲜少有人买来一观。
后有言官于明堂上进谏圣人,含沙射影宣城公主为异端,称其所著之书有悖纲常,逆反于妇德,切不可助长此等歪风邪气;圣人动怒,从言官之言,下旨焚书,民间不得再印发宣城公主所著之书。
张二郎之所以会对此事印象深刻,皆因他也曾读过宣城公主的文章,只是那书还未读完,便被坊丁搜去焚毁了。
教女性识字读书,又为女性著书立传。施晏微听到此处,不说有十足的把握确认她是穿越而来,十之八.九总是有的。
她想,待时局稳定了,亦或者是宋珩登基后,与南魏休战,互通贸易往来,她有必要去宣州的敬亭山上寻一寻这位宣城公主。
施晏微心下打定主意,叉手施礼谢过张二郎,告辞离去。
许是因为心中有了希冀之事,似乎就连时间都变得比先前还要漫长一些,施晏微每日下工过后,回到家中,总要对着院中有了好些年岁的柿子树和石榴树发一会儿呆。
柿子和石榴皆是秋季果实成熟,这会子虽然只是初秋,树上却也结了不少果实,小小青青的,甚是可爱。
施晏微想起母亲施文婧秋日里最爱吃的水果就是石榴,不禁期待树上的石榴快些成熟。
八月十二,碧空如洗,天朗气清。
宋珩头戴白珠十二旒冕,身着十二章纹的玄色衮衣,腰束金玉革带,仍配那柄伴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玄铁长剑,于洛阳登基,以其父赵国公封号为国号,追尊生父宋玠为太.祖,追封生母为元德皇后,尊祖母薛氏为太皇太后,封胞弟宋聿为郯王,胞妹宋清音为晋阳长公主。
登基大典在紫薇城的正殿举行,庄重威严,鼓角齐鸣,声势浩大。
宋珩在群臣和将士的瞩目中,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步踏上石阶,挺直脊背立于明堂殿前,听着阶下众人齐声高呼万岁,微微抬眸眺望远方连绵的高山。
大典过后,群臣在明堂宴饮,贺新帝登基。
远在千里之外的锦官城,亦因新帝登基,解除宵静三日。
施晏微做完一天的活计后,戴上帷帽,搭乘驴车前往富春坊逛夜市。
秋日天黑得早,不过酉正二刻,天已麻麻黑了,华灯初上,晚风习习。
富春坊以卖酒闻名,亦有不少茶坊和卖各色小食的摊贩、铺子,施晏微一路走走停停,前前后后吃了三四样小食,买些便宜兴奇的小物件,往一间茶坊里去吃茶。
锦官城的茶坊不同于别处,价钱上稍贵一些,但胜在只需点一碗茶,便可一直在坊中坐着,观看台上的舞戏。
施晏微点了茶,付给茶博士十文钱,寻了个靠中间的位置坐下。
台上演着参军戏,引得台下观众笑声连连。
施晏微看了小半个时辰,见天色不早,雇来驴车回到碧鸡坊的住宅。
宋珩既已登基,想必接下来便该迎娶皇后,广纳后妃巩固权位、绵延子嗣了。
此生,她当真不愿再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了,只盼他能与将来的皇后情投意合,琴瑟和鸣,早早将她全然忘怀了才好。
近日,树上的石榴和柿子皆已成熟,施晏微有些疲乏了,遂拿清水净面提神,提了灯笼去摘树上鲜红的柿子。
恐一时摘多了吃不完,只略摘下几个装进篮子里,寻思着改日得了空,请邻居来摘一些家去吃,免得叫那些果子烂在树上。
自从离开太原后,说也奇怪,许是因为心情轻松了,施晏微与剑霜分别后才不到小半个月,她的月信又开始变得相对正常,每月只推迟三到五日,虽还是痛得厉害,总算没再有旁的毛病。
施晏微兀自摘了柿子回到屋里,全然没有察觉到墙上映出的两道黑影。
翌日,施晏微化了妆,披上藕色团花披子出门。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柿子香味,施晏微嗅着果味清香,不禁立在檐下,朝那棵柿子树看去,只见树下的石板上散布着几颗砸坏的柿子,想来那味道便是果肉散发出的。
施晏微略看两眼,却并未多心,只当是昨儿夜里被晚风吹落的,或是附近的野猫夜里爬树活动时碰下的亦未可知,当下并未多想,心说那柿子的味道十分香甜,保不齐还会有鸟儿来这处吃那些果肉,不妨等下工归家后再行处理。
这月可休假两日,施晏微一日用在来月事的头一日,另一日用在去薛涛井旁看城中的女郎媪妇们在浣花溪畔制作薛涛笺。
但见那箩筐里盛着满满当当的芙蓉花,女郎在将芙蓉花放进杵臼里捣出汁水,煎成芙蓉花汁后,加入浣花溪中的水,再用刷子将花汁刷至芙蓉树皮制成的纸张之上,晾晒干,即为薛涛笺。
施晏微只在一边瞧着,便觉十分不易,尤其是煎那芙蓉花汁,稍有不慎,那花汁熬糊了,白费这好一阵子的心血不说,还会浪费一筐的芙蓉花。
再者拿芙蓉树皮制成纸张亦是不易,薛涛当年发明出这样的笺纸,必定也是经过多次尝试,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锦官城里的日子着实惬意,施晏微坐在浣花溪畔晒太阳,八月下旬的阳光并不比夏季那般毒,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施晏微略坐小两刻钟,去小摊边吃馄饨。
日子一天天的过,九月悄然而至。
洛阳。
紫薇城,朝元殿。
入夜后,六盏白鹭转花形的灯轮上,数十支蜡炬驱散黑暗,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如白昼,烛油滴在底托上,凝出片片灯花。
烛光中,宋珩手执朱笔,落字纸上,笔触锋利。
张内侍轻扣殿门,称不良帅求见。
宋珩神色微凝,垂了眼眸搁下朱笔,见那折子上的墨痕尚还未干,只晾在一边,命张内侍请人进来。
片刻后,张内侍轻轻推开殿门,弯腰请不良帅入内。
宋珩立起身,缓步行至窗边,看窗上随风而动的芙蓉花影。
“卑下拜见圣上。”不良帅一壁说,一壁下拜行礼。
宋珩低低嗯了一声,沉声问:“可是蜀地有消息了?”
不良帅颔首,语调极轻:“正是。”
“圣上要寻的那位女郎确在锦官城中,并于两月前在碧鸡坊租了一间宅子住着;那宅子建在浣花溪畔,乃是经由城中牙人介绍租下的,契书在此,还请圣上一观。”
说话间,自怀中取出契书,双手奉上。
宋珩回身看他,伸手接过,不甚在意契书上写了什么,只往签名和手印处看。
郑砚二字入眼,宋珩几乎是顷刻间认出她的字迹。
不知何时,她的字迹竟已记在心上,刻在脑中。
那些缱绻旖旎的日子,书房中,他拥着她,禁锢着她,掌控着她,她的唇是那样的温软,腰是那样的纤细,葱尖一样白嫩的玉指,与他相扣时掌心全然被他的大掌覆住。
她像是水做的,与他缠绵时,似有流不尽的泪珠和玉露,叫他久久舍不得离开她的身,只想看她轻泣,哀求,轻灿的样子。
宋珩忽地阖上目,不由自主地攥紧那张契书,恼恨于她的虚情假意和欺骗背弃,却又忍不住因为寻到她的踪迹而激动兴奋。
数息后,宋珩借着极强的自制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缓缓睁开双眼,轻启薄唇沉静道:“明日一早,寻几个得力人,带上朕命人送来的两个宫人同去锦官城,她若反抗寻死,便以此二人相胁,定能令她顺服。”
不良帅恭敬道声是,在宋珩的示意下,弯腰拱手又行一礼,旋即转身脚下无声地离了朝元殿。
宋珩兀自撑了窗子,任由寒凉的晚风吹在身上,驱散那股难以抑制的灼人燥意。
布着薄茧的纤长手指打在金丝楠木窗台上,缓缓收拢。
他早该将她囚困在身边,让她哪里也去不了,心里和眼里都只能有他,只为他一人绽放
宋珩阖上目,深吸两口凉气,望向空中的明月,竟是又起了玉念。
自他登基后,国事繁忙,细细算起来,似乎已有许久不曾放纵过自己。
宋珩瞧不上这样的自己,极力压抑住那股子不合时宜的邪火,回到案前,稍稍扯开圈椅坐下,蘸过墨后,提笔落字。
过了二更,夜色愈深,窗外的风声似是又大了一些,刮得树叶哗哗作响。
宋珩批完折子,出了前殿,往后殿去,张内侍紧跟其后。
行至庭中,照见一身形高挑的青衣宫人立在檐下。
宋珩不甚在意,迈上台阶,张内侍推了门,就听那宫人赶在宋珩进殿前温声问道:“圣上今夜可要沐浴?”
张内侍闻言,斜眼瞥那宫人一眼,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映入眼中,这才想起,是太皇太后让送来的人,唤作宝笙。
宋珩未看她一眼,不过低低应了一声,大步跨过门槛。
沐浴的水备下后,宝笙取来干净的中衣中裤,因宋珩素日里不大喜欢用香,是以未曾拿香熏过。
宋珩往浴房里进,宝笙谨记太皇太后的嘱咐,壮着胆子欲要随他进去,替他宽衣。
敏锐地察觉到身后宫女的异动,宋珩忽地停下脚步,回眸淡淡扫视宝笙一眼,竟是生了双与那女骗子一般好看的桃花眼,容貌姣好,气质脱俗。
能往朝元殿里送人,且还是照他的喜好来的,普天之下,也只有阿婆了。
他又何至于下贱到,通过旁人去找她的影子。
宋珩自嘲地扯扯嘴角,眼底寒凉一片,只耐着性子明知故问:“你是太皇太后宫里出来的?”
宝笙被他不怒自威的气势所慑,默默垂下了头,良久后才从唇间挤出一个是字来。
宋珩拂袖负手,沉声道:“出去,往后朕沐浴的事,一概交由黄门来做。”
圣上拒绝地这般干脆,甚至没拿正眼瞧她。宝笙自觉有负太皇太后所望,心内顿生失落酸楚之情,强忍着胸中的失意低低道了句是,而后脚步一转默声退了出去。
宋珩自行解下衣袍,踏入池中,白白的雾气自水面散出,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起去岁的秋日,海棠池中,那惯会骗人的女郎是如何与他唇齿相依,旖旎缠绵的。
那无法克制的燥意自下而上,直烧得他口干舌燥,饶是他再三克制自持,终究没能压下那些龌龊心思,轻抿着唇,恼恨地将大掌埋至水面之下,不多时便荡起道道急促的水波。
周遭波涛四起,水声渐大。
宋珩回想着那两个旖旎的美梦,他化作狸奴和大犬,扑进她的怀里,待幻化回人形后,与她做尽亲密的事。
她在他的身下,红着眼,流着泪,低低的唤他,打他,骂他。
她是那样的温柔娇弱,就连骂人时的声音都是绵绵软软的,叫他听了生不出半分的怒意来。
天知道他有多么喜欢听她骂他、嗔怪他。
就像寻常夫妻那般,处处充满了温情。
许久后,宋珩喉间发出一道沉闷的低吼声,两手已然酸麻,胡乱抹了皂豆草草清洗一番,出浴穿衣。
翌日下朝后,宋珩留了朝中几位心腹大臣议事,待议过事后,才刚出了明堂,便有宦官来请他去徽猷殿。
宋珩大抵知晓太皇太后要与他说什么,虽有些疲于应对,但因此事是他在太原时亲口答允下来的,不好食言,遂摆驾徽猷殿。
此番太皇太后将不下十幅美人图交到他的面上,直言画上的女郎皆是品貌俱佳的士族贵女。
宋珩轻抿着唇,心不在焉地扫视而过,竟是连一个能让他拿正眼去看的女郎也无。
他心里竟还想着杨氏女吗?太皇太后霜眉微蹙,却又不敢轻易在他面前提起她来,只与他寒暄几句,又道待洛阳城中降下第一场雪,便请这些贵女来宫中陪她赏雪。
宋珩半点没听进去,漫不经心地点头应下后,喜怒不辩地道:“阿婆往后不必再费心往朝元殿中送人。”
此时此刻,太皇太后不得不醒悟过来:她最引以为傲的孙儿,如今已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的帝王了,他的话,不容任何人违逆,哪怕是她。
太皇太后说不上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忧心多一些,微微阖了目,命人将那些画册收拾妥当,话锋一转推说身上乏了,打发宋珩快些回去处理政事。
宋珩离了徽猷殿,于高处眺望宫阙重重的紫薇城,堆青叠绿的远山一并入眼,无端想起那个人来。
尤记得,她曾亲口答应嫁与他做孺人,此生决不离开他。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用来哄骗他放下戒备心的虚言罢了。
她从不曾拿真心对待过他。
她只是个没心没肺的女骗子罢了。
可笑的是,他此时竟还无法自控地记挂着那个女骗子,甚至无心再去看旁的女子哪怕一眼。
顷刻间,宋珩双手握成拳,指骨发出低沉的摩擦声,眼底染上阴鸷之色。
杨楚音,这一回,朕必不会再信你口中的半个字,亦不会再对你心软,朕会让你知道,何为天子一怒。
见她
数名不良人微服出了洛阳, 因此行多了练儿和刘媪二人,一行人紧赶慢赶,终是在二十日后抵达锦官城。
练儿忧心了一路, 反观刘媪, 甚是沉得住气,面上亦无太多的情感流露, 仿佛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马车进城后,行驶速度明显减缓,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累极了的马儿缓缓停下,于一座半旧的小宅子前听下。
练儿和刘媪被催促着下了马车, 随人往宅子里进。
刘媪到底是年过五旬的人了, 即便面上不显什么,可身子骨吃不消是藏不住的, 两腿甫一沾了低,便有些腿软头晕,练儿立时将人扶住, 搀着她往檐下的栏杆上坐了。
前去隐匿马匹和马车的不良人领着个包袱进来, 取出里面的毕罗、胡饼和水囊,扔了一些饼和水囊给她二人吃。
练儿照顾刘媪先喝了水吃饼, 待她吃得差不多了, 这才开始吃余下的饼。
时值九月下旬, 立冬将至,天气转凉, 她们开始并未来得及带上厚些的衣裳, 这会子坐在风口处,叫那凉风一吹, 顿生寒意。
日头逐渐西沉,下工的时间越来越近。
施晏微不知怎的,今日总觉得心里不大安稳,思绪有些纷乱,竟是扎了两次手。
“郑娘子,你今日可是身上哪里不舒坦吗?怎的心不在焉的?”身侧的崔二娘凝她一眼,关切问道。
施晏微搁了针线,捏着被扎到的指尖轻轻摇头,勉强挤出一抹浅浅的笑容,“许是昨日夜里没睡好罢。”
崔二娘闻言,稍稍停下手中的活计,口中劝她道:“若是身上不舒坦,今日便早些回去罢,横竖你这件衣裳也只差收收袖子的边了,余下的我来替你做好就是。”
施晏微不大习惯麻烦让人,本能地想要拒绝,崔二娘却是直接上手将她手里的针线夺了去,爽快道:“你且安心回去,不妨事的,我手里这件不差几针就做好了。”
话到这个份上,倒是不好再拒绝她的一片好心,施晏微揉了揉额头,同崔二娘道了谢,又道:“总不好白让二娘你白帮了我这一场,明日早上我买古楼子与你吃可好?”
崔二娘知瞧出她不喜欠人人情,自是点头应下,轻笑着叫她快回去好好歇一歇。
施晏微再次谢过,心事重重地出了成衣铺,骑马还家;待入了巷子,收紧缰绳,控制马匹缓行向前。
待下了马,自腰上的荷包里取出钥匙,正要开锁,却发现门上的锁早已不知所踪。
这是家中遭贼了么?施晏微几乎是瞬间想到了上门盗窃的贼人,可转念一想,天下间竟会有如此大胆的贼,天还亮着,就敢这般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
事情隐隐透着股古怪劲儿,不管在里面的是不是窃贼,窃贼还在不在,直觉告诉她,不能就这样一个人进去。
施晏微心跳得厉害,似乎就连耳边的风声都被无限放大,转身就要上马离开,寻了碧鸡坊的坊丁随她一道回来查探一二。
如是想着,甫一回身,这才发现身后竟不知何处多出一个瘦高的郎君来。
那人腰上悬着一柄一尺多长的短剑,朝她叉手施礼,扬声道:“娘子,家主特遣某等来‘请’您回去。”
家主二字入耳,施晏微立时陷入那些痛苦的回忆中,一颗心似要跳出嗓子眼,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直击耳膜,双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天地开始旋转,空气瞬间变得稀薄,呼吸艰难。
为什么她都逃到蜀地了,还是会被他寻到;她的命当真就如此凄苦吗?
她待世间万物,素来心怀善念,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上天为何要待她狠心至此?当真要将她生生逼死吗?
温热的泪水沾湿眼眶,眼圈微微发红。
她想,与其回到洛阳后屈辱地死在宋珩的折磨中,倒不如现在就自行了断
然,她现在的这条命是爸妈和陈让为她求来的,死可不惜?
两道矛盾互斥的声音交缠盘旋在脑海里,绞得她头痛如裹。
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做?
泪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楚,此间万物都变得不真切。
正这时,刘媪和练儿被人领了出来,为首的不良人道:“还愣着作何?速速扶娘子上车,即刻出城!”
练儿心思细腻,当下见她这般,隐约能够感觉得到,她此刻定然是沉浸在巨大的痛苦的恐惧之中。
颇为心疼地牵起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温声安抚她道:“娘子莫要伤心害怕,我和刘媪都会陪在你身边的;人只有好好活着,才会有希望和盼头不是吗?”
施晏微循着声,看到了身侧的练儿,无端想起关系要好的表妹,爸妈和陈让的音容越发清晰,甚至可以想象到,他们在得知她的死讯后,该是何等伤心欲绝的模样。
她如何能辜负他们的一片苦心,如何能不惜命?
宋珩当真老谋深算,恐她在回去的路上寻死,竟是将练儿和刘媪一并送来,时时提醒、威胁、震慑着她。
银烛和林晚霜那处,宋珩是不是也派人严密地监视起来了?
思绪更加纷乱了,若非有练儿在身边扶着,施晏微几乎要站不住。
恍然间又想起宣城公主,尚还未及与她见上一面;她会不会也在等待着自己,期待着遇见一个可以述说无边心事的人呢?
更何况,有罪的从来都不是受害者,真正该死的人是施暴者,而非受害者。
施暴者还好好地活着,受万人敬仰,而受害者却要去死,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不该死,至少不该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憋屈的死去。
思及此,施晏微死死咬着下唇,小小的手因刻骨的恨意紧紧握成拳。
待见到他后,她此番也该亲手为自己讨要一个公道才是。
施晏微看向为首的不良人,眼中没有半分惧意,视他们为宋珩的爪牙,蹙起眉扬声道:“我的书稿尚还在家中,你们若不肯让我取来,我今日是决计不会上车的。”
横竖只是去取书稿过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吃不准圣人对此女究竟是何心思,那为首的不良人不欲轻易开罪了她,亲自跟在她身后进到屋里寻找书稿。
施晏微将那些书稿拿红木匣子小心翼翼地装了,捧在怀里,念念不舍地最后看了庭中那两棵颇有些年头的石榴树和柿子树,百感交集地上了马车。
蜀地的路大多不大好走,加之练儿和刘媪本就连日赶路,身体已然有些吃不消,是以一行人出发不过五日,刘媪一把年过五旬的老骨头着实支撑不住,在途中生起病来。
施晏微态度强硬地让人先去前方的县城里停下,寻了医工来替刘媪诊治,开了方子服下药后,又在县里歇了三日,待刘媪身子好些了,这才启程继续往洛阳城进发。
一来二去,原本来时三十日左右的路程,这一回竟是足足走了近四十日。
十月下旬的洛阳城天气寒凉,冬日的冷风刮在身上跟刀子似的,直往衣料里灌,练儿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垂下眼帘。
施晏微好容易在锦官城里养出来的肉,经过这一遭又给尽数减了回去;又因连日不曾睡好,面上尽显疲惫之态。
下了马车后,施晏微跟随前来接应的宫人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两刻钟后,在一间稍显破败的院落前停下。
那宫人取来钥匙开锁,半推着施晏微进到屋里,一句话也不曾同施晏微说,退出去合上门,只将她一人留在那间半大不小的屋子里。
练儿和刘媪见状,张口就要问她这是何意,那宫人却是先她二人一步开口,“边上那间偏房是给你们住的,每日除却伺候娘子洗漱更衣、沐浴用膳,其余时候,皆不得与娘子在一处呆着。”
刘媪深深凝视那屋子一眼,瞧上去似乎连窗户都封死了,透不进去一丝光亮,又不许她们在屋里陪着娘子,娘子若是不怕黑倒还好,若是怕黑,倒要如何挨过?
练儿心里又难过又着急,偏她也无能无能,只能干站在檐下盯着那道门看。
刘媪没想到她会死心眼成这样,不由心生怜意,微蹙着眉,出言提点她道:“在这儿站着也没用,先回屋吧,倘或你我再冻出个病来,娘子的处境就愈发艰难了。”
听刘媪说的在理,练儿才肯随她进屋。
“圣上怎么能这样狠心地对待杨娘子,当初明明是”
练儿嘴里没好气地小声嘀咕着,后面的话还未出口,便被刘媪好一顿呵斥:“住口,你不要命了!这样的话,若叫外头的人听了去,你有十个脑袋怕也不够砍的。”
此话一出,练儿方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吓得沁出一身的冷汗,连忙捂着嘴往矮床上坐了。
这间屋子里的陈设实在太过简陋,连个像样的落脚地都没有,刘媪搬来墙角破旧的月牙凳,那巾子沾水擦一擦后,搁在案边。
漆黑的屋子里,施晏微疲惫至极,抱着那方装满书稿的匣子,顾不得那床榻上的褥子棉被.干不干净,只借着缝隙间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掀开被子一角躺了上去,淡淡的皂角清香气味窜进鼻腔,不多时便进入梦乡。
睡了不知多久,被外头的声响吵醒,练儿提了食盒进来,取出盛着饭菜的碗碟。
施晏微询问她和刘媪吃过了没有,练儿点了点头,道是已经吃过,施晏微听后,才肯动筷子用膳。
一连两日,施晏微皆是过着不见阳光的日子,除开出去更衣,她每日竟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待在床上睡觉,倒像是要把在路上没睡好的那些瞌睡都睡回来。
面上的疲态消散了许多,人却怏怏的,看上去实在没什么精神。
宫人进来将屋里的灯烛点上后,观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坐在床上,拿提神的膏子往她的太阳穴上抹了,扶她上了步辇,行至一座高大的宫殿前落辇,待进得门后,便又引她去浴房沐浴。
出浴后,一众宫人簇拥着她进了灯火辉煌的正殿,接着精心地替她擦发、绾发、上妆……一整套流程做下来,临近二更天。
施晏微看着铜镜中被她们花尽心思打扮得容光焕发的自己,心知自己今晚怕是逃不过要见宋珩。
发上的金步摇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施晏微于铜镜中凝视着步摇上的鸾鸟,只跟个死物一般,始终沉默着不发一言。
约莫一刻钟后,门外传来鞋子踏在台阶上的细碎脚步声,施晏微从未仔细留意过宋珩的脚步声,可这会子就是没来由的觉得来人是他。
“将东西放下,都退到殿外去。”宋珩低沉的声线传入耳中。
施晏微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妆镜前,仿佛没听见他的声音,直至宋珩急躁愤恨地来到她跟前,一把搂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令她从月牙凳上起身。
“杨楚音,你很好;事到如今,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施晏微用力去推打他的手臂,心中的恨意全然盖过对他的惧意,几乎是呵斥般地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别拿你的脏手碰我,简直恶心得令人作呕!”
好一个令人作呕。胸中无处发泄的怒火顷刻间被她诛心的话语尽数点燃,宋珩猛地松开她的衣襟,触上腰间的蹀躞玉带,怒极反笑,“更恶心的事还在后面,又何必急着这时候吐。”
宋珩一壁说,一壁勾住她纤细的腰肢,稍稍用力,带到妆台上,裙摆撒落如花。
“朕要你认错,只要你肯认一句错,朕可既往不咎。”宋珩眸色沉沉,略弯下腰,鹰一样凌厉的目光落到她的唇上,期盼她能说出合他心意的话来。
台阶是给了,却不知是给眼前女郎的,还是给他自己的。
两只细白的手撑在台面上,险些扔掉上面的妆镜,施晏微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抿着唇始终不肯道出只言片语来。
好一个性.烈的硬茬。宋珩冷哼一声,松开她的下巴开始轻抚她的脸颊,漆黑的眸子里情绪翻涌,逡巡的目光似要将她的衣衫尽数剥去。
唇瓣忽然被他垂首咬住,有些疼,洪水一样漫无边际的痛苦感充斥在胸中,一刀一刀重重剜在她的心上。
眼中染上浓重的湿意,晶莹的泪珠自眼尾缓缓落下,沾湿脸颊。
原来心痛至极时,连呼吸都可以是割人皮肉的。
宋珩抓了她的手拢住。
她的手腕也不过如此。
施晏微胃里翻江倒海。
双手挣脱桎梏后的那一瞬,眼泪滑至口中,淡淡的咸味。
施晏微想要吐,却又因腹中空空,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干咳。
女郎的玉面上泪痕斑斑,心间的怒意散去大半,莫名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感,压得他呼吸不畅,很不好受。
她是个巧言令色的女骗子。宋珩再三告诫自己,强迫自己不许对她心软,倒出瓶中的脂膏,胡乱抹了,将她放到案上。
仅剩的那层布料洁白柔软,宋珩沉着脸扯了去,随手扔到地上。
数月不曾有过,怕她难以适应。
宋珩俯身垂首。
脚踝处传来两道不容忽视的力道。
那人发上的玉冠映入眼帘,施晏微只觉屈辱至极,咬紧牙关闭上双眼,恼恨到整具身子都在轻轻发灿。
两只小手紧紧抓着案沿,两行贝齿死命咬住下唇。
约莫半刻钟后,宋珩滚了滚喉结,抬首抚上她的脸颊,薄薄的唇在烛火下泛着水润的光泽,夸她一如从前。
施晏微并未惯着他,指甲掐在他的膀子上,红着眼圈愤愤瞪他,倘若眼神能杀人,施晏微早杀他百回千回了。
宋珩似是习惯了她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不待她歇上片刻,忽地贴近她,牢牢禁锢住她。
施晏微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眼里复又沁出泪来,显是不大好受。
不愿离他太近,努力将身子往后倾,直咬得嘴唇破了皮,殷红的血珠缓缓流出,带着淡淡的铁锈腥味。
从前与她这样,明明是快意舒畅的,可此番却无半分畅快。
她唇上的血色刺激着他的视觉。他在惩罚她,他应该感到畅快的,可是为什么,他却觉得心乱如麻,头痛如裹。
是她背弃他在先,实乃罪大恶极。
他该让她从骨子里惧怕他,再不敢从他身边离开。
“朕曾亲口同你说过,若再敢跑,断然不会再对你心慈手软。”
宋珩冷硬的话语传进耳中,施晏微不禁心凉半截,暗暗地想:这一回,他定会让人将这座宫殿团团围住的罢。
与其每日困在这冷冰冰的宫殿之中,如木石死物般等着他过来行那事,倒不如趁早死了干净。
倘若爸妈和陈让知晓她重活一世后,受得是这样的苦楚,过着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必定会理解她做出这样的选择。
思及此,施晏微极为反常地抬手捧住宋珩的脸,故意放出喉咙里的声音,稳了稳气息,眉眼里满是不屑和鄙夷,挑衅似地问他道:“宋珩,你这般生气失控,无非是害怕我会离开你,你可是,喜欢上我了?”
喜欢。当真是天大的笑话,他的心只能被天下大业占据,岂能容下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子,困囿于男女私.情。
害怕,亦是懦夫才会有的情绪,他是此间顶天立地、不世出的男郎,岂会生出这样懦弱的东西。
想要矢口否认,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宋珩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只觉头疼得愈加厉害,理智处在崩溃的边缘,不断施力,似要将她融进骨血,吃拆入腹。
极力想要证明什么,可是为什么,他身心都感觉不到半分欢.愉。
他喜欢不就是她这副身子吗?可为什么他这会子正与她做着亲密的事,却还是无法填补心中的空缺和渴求?
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不敢去看她清澈如水的眼睛,只负隅顽抗,自欺欺人地道:“喜欢你?杨楚音,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朕瞧上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你的容色和身子罢了。”
话音落下,施晏微全是一改常态,忽地攀上他宽厚的肩膀,蜻蜓点水似的吻过宋珩的薄唇,声线柔和:“夔牛奴,这里冷,去床上好不好?”
夔牛奴。多久没有听到她这样温声细语地叫他了?宋珩原本阴沉的目光如火石般霎时被点亮,回过眼来看向她,那一瞬,他如一条只亲近主人的狗听到了主人的指令一般,摇头摆尾地靠近他眼中唯一的主人。
好字几乎已经到了喉咙里,然而理智却又及时回笼,不断地告诉他:眼前的女郎不过是个女骗子,她嘴里没有半句话是真的;她在引诱他、欺骗他、戏弄他……
眸中的狂喜之色转瞬即逝,心间翘起的尾巴耷拉下去,冷声道:“杨楚音,莫要再妄图在朕的面前耍你的那些小心思;从今往后,你说出来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会信。”
施晏微下定决心,自然不能中途放弃,暂且收起羞耻心,缠他,抚他,冲着他低语道:“宋珩,夔牛奴,木案硌人,我的皮肤会被磨破”
那道宛转如莺啼的女声传入耳中,夹杂些许低低的哭.吟声,勾得宋珩臂上青筋虬结暴动,豆大的汗珠挂在额上要落不落,烫得他连呼吸都是炙热无比的。
天底下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讳,亦无人敢唤他夔牛奴,只有她。他该出言训斥她,不许她再这样以下犯上,可他竟是着魔般的喜欢听她这样叫他。
思绪混乱纷繁,宋珩喘气如牛,稍稍扬起颈项,掩耳盗铃,强撑着内心的丝丝涟漪不去看她。
脖颈上,桃核一样的喉结格外显眼。
施晏微掐着他的上臂,去吻他的喉结。
声调轻缓,断断续续,发号施令般地说道:“夔牛奴,二郎,不要在这里。”
她今晚大概是在找死。
肌肉贲张,浑身的血液都在涌动着,宋珩一把抱起她,于昏暗的烛光中稳步而行,面容冷峻:“杨楚音,是你先招朕的,且好生给朕身受着!”
许久后,几乎要变得麻木,施晏微泣泪如珠,张开丹唇,隔着那身明黄色的衣料,重重舀在他的肩上。
宋珩衣袍尚还未解,瞧着与素日里威严持重的模样并无不同之处,然而此刻所行之事,却足以令人听上一声便会面红耳赤。
“这样贪吃,朕早该将你关起来精心喂养,让你再也离不得朕。”
宋珩紧紧抱着她,失而复得的庆幸之感令他不敢稍有松懈,始终与她关系亲密,口中浑话不断。
“想去床上,凌驾在朕的身上?小妖精是想当朕的皇后不成?”
话一出口,宋珩便有些后悔了,疑心自己因美色昏了头,何况她早说过,不论是是妻是妾,她都不乐意嫁他,他又何必上赶着贴她的冷脸,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施晏微停下咬他的动作,轻轻摇着头,否认地简单干脆,“妾从未这样想过。”
她果真否认了。宋珩只觉她道出的话着实刺耳,胸中那股好容易消下去的怒火复又熊熊燃烧,无端激起宋珩的破坏欲,却还是抛下一切的理智和恨意,轻纵了她这两次出逃的罪责。
“你倒懂事,这般有自知之明,朕这段时日便多疼你一些也无妨,将来怀了龙胎,再封你为妃。”
说话间,顺着她的意走向床榻,掐着她的腰躺下身去。
施晏微攥着他的衣襟,扬起细白的天鹅颈,轻声唤他夔牛奴。
美人肤白胜雪,香汗淋淋。
宋珩挪不开眼,益发沉溺此道。
良久后,宋珩如临云顶,阖上了目。
施晏微忽地松开他的上臂,迅速拔下发间的金步摇,毫不犹豫地重重刺向他的心口。
刺向他
簪尖没入心口旁的血肉, 一阵钝痛悄无声息地袭来,宋珩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支簪子的主人,待看清她的脸, 动作快如疾风, 只在顷刻间便握住那只细白柔嫩的小手,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忽地轻笑起来。
头一回,柔弱的小白兔竟敢举起武器刺向杀凶恶的大尾狼。
她在面对旁人,甚至一只狸奴时,都是那样的温和善良,却唯独在面对他时, 仿若一块没有任何情感的木石, 狠心又残忍。
泊泊的鲜血顺着簪尖不断溢出,宋珩紧紧握着她的手坐起身来, 嘴角噙着笑加重握她手的力道,令她手中的簪子刺得更深。
随着时间的流逝,细白的手指沾满醒目的腥红, 施晏微的心脏开始急速跳动。
她自幼心慈柔善, 就连一只蜻蜓一只蝴蝶也不曾伤害过,因见不得血腥场面, 痴长到二十四岁的年纪, 却从来都没有买过一只活禽。
父亲每每杀鱼煲汤时, 只要她也在家中,都会离厨房远远的, 不敢去瞧父亲杀鱼时的场面一眼。
可她现在却在杀人。
温热的鲜血沾在手上, 黏黏腻腻的,施晏微几近崩溃, 挣扎着就要收回手,但却被宋珩的大掌紧紧钳制住,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分毫。
耳畔传来宋珩嘲讽又疯魔的低沉话语:“力气小成这样,刺的地方也不对,杨楚音,你这样没用,可杀不死人。”
施晏微整个身子都在不受控制地轻轻灿抖,血还在流,宋珩那近乎病态的神情映入眼中,吓得她连呼吸都要不会了,轻启丹唇崩溃喊叫道:“宋珩,你这个疯子,你疯了,你放开我!”
宋珩面上笑意愈深,带着她的手将簪子拔出,移至心脏的位置,用近乎疯狂的语调同她说话:“杨楚音,看清楚了,你该照着这里捅才是。倘若我死在你手上,头一个遭殃的便是与你有干系的人,杨氏会被株九族,此间的宫人皆会因你的行为死状凄惨;再然后,整个赵国将会陷入惨烈的战火之中,尸横遍野,民不聊生来,你来杀我,你方才不是做得很好吗,杨楚音!”
此时此刻,施晏微方清醒地认识到,他就是一条咬住人便不会松口的疯狗。
施晏微看不得血,实在有些受不了手上的黏腻湿濡,拼命摇头,绝望道:“如若遇上你这样的疯子是我的命,那么这样的命,我宁肯不要!你杀了我,宋珩,你杀了我!在你身边的日子,没有一日不是令我恶心痛苦的,我当真是受够了,只求一死!”
此女当真嫌恶他至此,不仅要杀他,就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舍弃。他究竟有何处不好,让她宁愿死,也不肯留在他身边享富贵荣华、无边权势。
有了这样的认知后,宋珩简直头痛到欲要裂开,滔天的怒火灼烧着他的心脏,簪子刺出的伤口仍在流出血液,每一处的痛意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经,迫得他几欲发狂。
想要让她好好活着,陪在他的身边,可话到嘴边,却又悉数化作割人的刀子,“杀了你?杀了你谁来供朕发泄欲.望?它明明是这样喜欢你,难道你竟半分感觉不到?”
话未说完,竟是又起了意,轻而易举地掌控住她整个人。
让人无端想起,春日里,花骨朵儿于风中无声绽放,花瓣纤薄柔嫩,云朵般的,卷舒不止。
宋珩全然不顾胸膛处的伤口,忘情地攻城略地,肆意挞伐,那鲜血便顺着腰腹徐徐滑落,沾湿了衣料和锦被。
施晏微默默承受他的疯态,阖着目不去看他,不知过了多久,又听他在身后低低地道:“你若敢寻死,朕会先去杀了伺候你的练儿和刘媪,再去杀与你相熟的王银烛和林晚霜,还有你阿耶、你阿娘的亲人,一个也逃不掉想来黄泉路上有这样多的人伺候你,陪伴你,也不至于让你太过孤单。”
他怎可丧心病狂至此!
“你疯了,你这个疯子!”施晏微震惊到睁大眼睛瞪着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满是惧意和不敢置信之意。
宋珩见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动作一顿。
他要的就是震慑住她、让她害怕不假,可当她真真正正地对着他流露出这样的感情和神情来,却又被那道目光剜得体无完肤、心如刀割。
“朕确实是疯子,在你第二次背弃朕的时候,朕就想要你想得快要疯了;朕对旁的女郎提不起半分兴致,只能一次又一次对着地你的诃子,对着你亲手缝制给朕的衣裤,想着你,念着你,方能勉强解脱出来”
实在不愿再看到她那双充斥着审视意味的眼睛,宋珩咬着牙强迫自己停顿,将她从身上放下,继而按下她的腰,让她背对着自己,双膝跪在褥子上,攥住她的腰腹贴过去,忍着头痛。
“难道你以为朕希望自己变成这副模样吗?不独你恨朕,朕也恨自己,恨自己为何要就是放不下你,恨自己为何会栽在你这样一个满口谎言的小小女郎身上,恨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对你心软,却又像条狗似的盼着你能对我和颜悦色一些。”
宋珩冷声说完,整个身子前倾下压,用自己的庞大身躯完全包裹住她的腰背,低头埋进施晏微的脖颈处,强迫她张开手与他十指紧扣,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按在褥子上。
手背处传来阵阵热意,施晏微仿佛砧板上的鱼肉,被利刃紧紧钉住,逃脱不得,到处都是他的气息,滚烫,灼热,无法忽视。
无法抑制的异样感到来前,施晏微的耳畔旁传来宋珩狂傲不羁的话语:“不会放过你,不能放过你,你是朕的,只能是朕一个人的;哪怕是玷污了神女触怒了天神,朕乃人皇,亦不会惧。”
话音未落,怀里的女郎便已轻灿起来,宋珩简直兴奋到两眼发红,甚至忘了对她的怒意和恨意,忘了自称“朕”,只情不自禁地反问她道:“音娘,你对我,是有情的,你也是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的,对不对?”
施晏微无法思考,无意识地收拢手指,咬着唇瓣,即便檀口里道不出半个字,却还是本能地摇了头。
宋珩显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越发狠下心肠,忽地松开她的手,身躯离开她的腰背,凑在她耳边低语道:“从今往后,朕决计不会再对你心软分毫;今晚,朕定会让你好好哭上一场。”
不知过了多久,施晏微疲累至极,眼皮都快要睁不开,宋珩终究没再折磨她,释放出胸中的怒意后起开身。
数息后,宋珩穿好微微泛红的衣袍,拿挂在门后的大氅包裹住她,抱在怀里,坐在塌上,命人送水进来,换去床上的褥子。
幸而那道伤口早已不再出血,凝成薄薄的血痂,鲜血凝在麦色的皮肤上,结成一道醒目的血痕。
施晏微身上也沾了一些,宋珩沉默无声地替她擦洗干净,穿上干净的寝衣,接着将她放进锦被之中,又掖了被子,拾起染血的金步摇,如获珍宝般地藏进袖中,这才脚下无声地离了此间。
宋珩信步回到朝元殿,已过了子时,夜色浓重,万籁俱寂。
令人取来金疮药往伤口处倒了,又叫张内侍拿细布包扎一番,便要洗漱宽衣,不曾差人去请太医署的御医过来诊治。
张内侍是随他一道出了朝元殿的,这伤不可能是圣人自己弄出来的,那么就只有可能是出自殿中那位娘子的手笔。
损伤龙体乃是杀头的重罪。
圣人此番伤得不轻,却并未将那娘子如何,为着不让风声走漏至太皇太后处,也不肯看御医,足见圣人对那位娘子极为爱重。
张内侍虽惧怕他,但是此事事关龙体康健,犹豫再三后,少不得出言劝他道:“终究是伤在心口附近,圣上龙体贵重,还是请御医过来诊治一番较为稳妥。”
“圣上若不想叫人知晓,只需令御医道圣上不将此事外道便也是了。”
宋珩静静听他说完,终究没应他的话。
张内侍立在一旁,观他面色沉沉,不敢再多言,轻叹口气,默声退了出去,命黄门进去伺候他洗漱。
圣人半夜方归,宝笙在下房里虚留了一盏灯,见圣人从步辇上下来,及时吹灭案上的烛火,戳破窗户纸接着皎洁月光往外看。
张内侍自偏殿寻了药罐状的东西和细布送进去,黄门端出的水泛着点点猩红。
宝笙微折了眉,待正殿的烛火熄灭,这才往被窝里睡下。
窗外夜深人静,满窗月色,冬花吐蕊。
宋珩兀自侧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脑海里全是女郎在他身前的画面,她那痛苦的面容,愤懑的声音,温热的眼泪。
她心里是恨着他的,全无半分情意。
猛地睁开眼睛,透过明黄的纱帐看向窗前落下的浅白光晕。
宋珩眉皱如川,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恍然间又想起她今夜流了那样多的泪,必定是有些伤着了,他当时气急,不曾给她擦过药,她明日晨起,必定是要肿痛的。
伤处隐隐作痛,万千思绪堵在心口里,扰得他辗转反侧,至后半夜方浅浅入睡。
翌日清晨,施晏微于晨光中徐徐醒来。
透进来的光亮有些刺眼,施晏微勉强抬了抬手臂,只觉有些发酸。
两条腿酸乏的厉害,动作间不可避免地牵扯到腿间,刺痛肿胀的感觉尤为明显。
那个疯子应当没有给她用药。
施晏微浑身骨头都痛,奈何喉咙干涩的厉害,发不出声,只能两手撑着床沿,艰难地自个儿起身下床。
双腿软得跟煮烂的菜叶似的,施晏微甫一着了地,这才发现自己根本站不住。
整个人跌在地上,膝盖磕得青痛,不禁闷哼一声,眼中染上氤氲。
踉跄着再次起身,勉强摸到案上,提起水壶,右手止不住地颤抖,好一阵子才倒出小半碗凉透的水,眼神空洞地饮下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瓷碗看。
她还活着做什么,活在这里做宋珩一个人的禁.脔吗?她本不属于这里,亦不该过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爸妈和陈让的面孔忽而浮现在眼前,还有发小煊煊和好友,施晏微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眼泪夺眶而出,发出不易察觉的细碎哭声,几乎使尽身上的最后一丝气力,将手中的茶碗重重掷到地上,拾起碎瓷片。
屋外的练儿听到瓷器破碎的声响,去找宫人取钥匙前,隔着门同施晏微说话:“娘子可是不小心摔坏茶碗了?婢子这就进来,娘子莫要乱动,仔细伤着手。”
练儿的语调间尽是关切和着急,施晏微执起碎瓷搁在脖颈上的手略顿了顿,宋珩那番威胁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如若她敢去死,便要杀了宫墙内的练儿和刘媪,宫墙外的银烛和林晚霜……
她是不惧死的,却不忍心牵累旁人。
练儿还不到十八,银烛更容易觅得良人脱了籍,晚霜的女儿不过垂髫之年
难道唯有被他生生磋磨致死,他才肯放过她,不去追究那些无辜之人吗?
施晏微无力地垂下手,抱膝将头埋在膝盖间,哭得不能自已。
铁锁落下触碰到木门,发出咣当一声。练儿神色焦急地进到屋里,见她只着了单薄的寝衣,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浑身被冻得不住发抖,那样子看上去,着实可怜,令人心酸。
练儿瞬间就湿了眼眶,上前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肩,温声询问她道:“娘子可是觉得冷?婢子扶你回床上好不好,来,小心一些,莫要踩到边上的碎瓷。”
施晏微抬起头来看她,轻轻点头,脸上挂着泪痕,泪眼朦胧,脚上使不出力气,几乎是被练儿拖着回到床上。
露在外面的雪肤上青紫一片,手腕上握痕明显,练儿怕自己哭出来,不敢往她的衣襟处看,忍着泪意照顾她躺下,盖了被子。
练儿抹一把含在眼里未曾落下的眼泪,“婢子去取饭食过来,娘子先暖暖身子。”
施晏微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别过头去,抑制不住、漱漱而落的泪水沾湿软枕,咬着唇不肯哭出声来,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陈让的名字,告诉他,她一刻也不愿留在这儿,可她没办法立时去死,现下她能想到的办法,唯有将自己耗至油尽灯枯。
不多时,练儿取了饭食送来,施晏微没什么胃口,不过勉强用了小半碗饭,便再吃不下一口,复又拿被子盖住头浅浅入眠。
练儿收拾好碎瓷片,起身往屋外走,未曾想,临门照见宋珩。
他将杨娘子好好的一个人折磨成这个样子,练儿心里难免对他颇有微词,然而他是一国之君,亦不得不恭敬行礼。
宋珩淡淡扫视她手里裹着碎瓷的粗布一眼,蹙起眉头,沉声问:“是她摔了碗?”
练儿并未答话,只是点头。
话音落下,宋珩停下脚步,沉默了片刻,扬声吩咐身后的宫人,“将此间的一应器皿悉数换成银的,不许有尖锐物和长绳布条等物。”
那宫人连忙应下,自去预备着。
宋珩让点了灯,又叫退下,独自一人留在屋中,来到床边。
施晏微睡得极浅,被子甫一离身,寒意袭来,立时便被惊醒。
“你别过来,别过来”
昨夜他的暴行尚还历历在目,施晏微几乎是本能地害怕他,下意识地抗拒他。
攥着被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眸子里徒留惧意,轻张檀口哀求他道:“我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宋珩像是被她的反应击中心脏,竟是生出一股闷闷的气堵在胸口,沉沉的,压得他很不好受,呼吸都变得轻缓起来。
“朕不动你,朕只是替你上药。”宋珩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安抚她,去触她的里裤,细细观察一番,瞧着并不大好。
无端想起在别院里罚她的那日。
他大抵真的是个衣冠禽.兽。
想到此处,宋珩呼吸更为不畅,没再说话,只是默默无声地用手指取药,另只手制止住她不甚配合的动作。
虽是用手指上药,施晏微还是痛得眼泪直流,无力地去推他的手腕,流着泪低低骂着他:“宋珩,你不是人,你是畜.牲,你是罪犯,即便你为一国之君,可错就是错,罪就是罪,你会遭报应,会下地狱。”
宋珩这会子听着她的喃喃低语,心里反而不那样痛苦了,极为缓慢小心地收回手,拿巾子擦手,悉心替她掖着被子,清泠泠地接话道:“继续骂,朕喜欢听你说真话;你可知,恨也可算作是一种真实的情感,你此时看朕的眼神里有恨意,比从前虚情假意的模样更叫朕心生欢喜。”
在施晏微憎恨的目光中,宋珩隔着被子摸她的腿,轻启薄唇道:“音娘这样喜欢乱跑,朕实在不能安心。往后唯有用链子缚住你,你便再也跑不了,再也不能离开朕。”
“往后只要你乖乖听话,朕每月可以挑出一日松开你的脚铐,陪你出去游玩赏景。马上就要十一月了,洛阳很快就会下雪,朕带你去九洲池畔赏雪可好?”
宋珩说着说着,大掌往上移,落在她那平坦的小腹处,嘴角勾起一抹病态的笑意,近乎疯魔地道:“又或者,音娘这段日子独承朕的元.阳,若早些有孕,你与朕有了血脉的连结,再也无法与朕分开,朕便封你为贵妃,再不用脚铐拘着你了可好?”
旁的疯话,施晏微皆可左耳进右耳出,可唯独这“有孕”二字,却可引出她心底隐藏最深的惧意。
她怎么能,怎么可以生下一个罪犯的孩子。
在延州城时,医工同她说过,她极难有孕,可难并非是不会,他那样重.欲,日日将她关在此间,起兴了便要过来侵.犯她,待时日长了,果真有孕了该怎么办?
施晏微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倘若真的有了,她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孩子堕了去。
“宋珩,你如今富有四海,自可迎娶皇后绵延子嗣,为何还要对我步步紧逼,强迫我生下一个不被祝福的奸生子?你迫害我还不够,竟还要再去迫害一条弱小又无辜的生命?你真是太可怕了!”
迫害,她怎能如此界定他对她的好和纵容。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他给了她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给了她安身的地方,让她免受外界的一切伤害,然而她却觉得他在迫害她。
而他与她的孩子,将会是身份尊贵的皇子、公主,他会努力当一个好耶耶,亲自教导他们骑射、写字、明理;他会护着他们,让他们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她怎能说他迫害她,说他可怕?!宋珩的一颗心又开始变得无比沉重,抬手抚着她的鬓发,偏执道:“随你如何说,朕要你,也要你的孩子。”
此人蛮不讲理,何必与他多费唇舌,到头来也不过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罢了。施晏微嫌他恶心,别过头不去看他,不想让他触碰,越性打下他的手,拿被子盖住头。
宋珩见状,恐她这样会闷出病来,板着脸去扯开那条被子,扳正她的脸,好声好气地道:“随你如何恨朕都可,只一条,不许作贱自己的身子。”
施晏微冷笑一声,只管拿话刺他:“究竟是谁在作贱谁,你每回在我身上发泄兽.欲,可曾想过…”
然而一语未完,宋珩猛地倾身下来,轻轻掐着她的下巴吻住她的唇,舔舐,轻咬,迫她张唇,缠她的舌,掠夺她的呼吸。
施晏微被迫看向他,此时此刻,分明是他在强吻她,可他的表情看上去,却存着几分痛苦。
他不敢面对她的指控,他在因她控诉的话语感到痛苦难安。
有了这样的认知后,施晏微只觉得他可笑,一心拿她当玩物的人,竟对她动了心。
想必这是他自己也万分不愿承认的事。
施晏微同先前一样,跟个死物似的躺着,从头至尾没有回应过他的吻。
此后数日,宋珩政务再忙,亦会抽出些时间过来瞧她,观察她的状态,替她擦药。
施晏微没再对他恶语相向过,亦不曾开口同他说过话,安静地仿佛一座白瓷雕塑。
直至某一日,宋珩带来了他口中的金制脚铐,铐子上缠了一层棉布,又以极为柔软的丝绸覆在其上。
宋珩很是耐心地用哄孩童的口吻哄她起身,动作轻缓,“音娘乖,音娘最懂事,朕可以向音娘保证,这条链子轻巧无比,拷在脚踝上一点也不会痛。”
施晏微自知反抗无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发疯,脚踝被拷上的那一刻,她的情绪濒临崩溃,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视自己为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就行了。
“音娘。”宋珩忽地用大掌包裹住她细白的脚踝,吐着热气唤她。
施晏微看得出来,他大概又要发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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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珩轻而易举地按住她瘦削的肩膀, 令她倒在锦被之中,而后朝着她的双膝直勾勾地跪了下去。
细白的脚踝被他握住,微凉的丝丝晚风贴着柔嫩雪肤。
床下的炭盆里烧着银骨炭, 橙红如火, 散出阵阵暖意。
施晏微当真恶他至极,死鱼似的躺着, 两手抓着身下的锦被,此时就是看他的发冠一眼也嫌脏。
宋珩极力讨好着她,可她现在已经连攥他肩膀处的衣料都不愿了,仿佛他是什么令人生厌的脏东西,任何地方都触碰不得。
“音娘, 你再唤朕一声夔牛奴可好?”宋珩耐着性子, 抬起头来看她紧紧阖上的眼睛,讨好似的说道。
施晏微不知是不是觉得冷, 还是旁的什么,轻轻颤抖着身子,将他的话语悉数当做耳旁风, 始终不发一言。
宋珩来前饮过茶水, 才又饮了琼浆玉露,却还是觉得不解渴, 贪婪地滚了滚喉结, 悉数咽下。
大掌抚上她的脸颊, 沉着脸问:“音娘这是打定主意要在朕的面前当个哑巴了?”
即便他的触碰让她恶心反胃到欲要吐出来,施晏微还是没有挣扎反抗, 甚至懒得睁眼看他, 破罐子破摔。
宋珩的一双深邃凤目如鹰眼般地死死盯着她,满腔的情绪都被她的无视牵动起来, 隐有失控的迹象。
一息又一息,宋珩的自制力几近崩溃。
修长的手指忽地移至她的下巴处,缓缓收拢,轻轻捏住。
“朕要你说话,杨楚音!”
施晏微听得出他语调中的怒意,以及极力克制的音量,他虽恼恨至极,却又好似害怕自己会吓着她,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来压制住身上的戾气,不致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太过吓人。
回应他的仍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后,宋珩耐心告罄,忽地离开她的下巴,伸手去解她的衣衫。
既然命令无用,那便做些旁的什么让她出声。
施晏微本能地排斥他的靠近,瑟缩着身子咬紧牙关,生怕他再像数日前那样肆意羞辱于她。
这几日,施晏微光是想起那日被他禁锢掌控的情形,便觉恶心反胃得厉害,吃不下东西,恨不能把胃里的东西吐个干净才好。
原本清澈灵动的桃花眼里,此时竟没有一丝生气,沉静地仿佛一潭死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防备着他。
宋珩见她都快要将下唇咬破了,当即便知她是在惧怕什么。
他那日的确太过冲动失智,有些弄疼了她。
额头开始隐隐抽痛,宋珩俯身靠近她,薄唇覆住她的丹唇。
自惭形秽,隔绝她的视线,害怕她看到那个丑陋的东西,只在她的眸光前留下发顶和宽厚的肩膀。
宋珩解去腰上的蹀躞金带,尽量用温声的语调安抚她。
施晏微皱起眉头,压抑着喉咙里那些与耻辱无异的声音,反手去抓发下的软枕,不肯再多触碰到宋珩的身体分毫。
脚踝上的链子随着摇晃的幅度,发出悉悉索索的哐啷声。
宋珩听着那道声音,只觉新奇又兴奋。
施晏微的手心和鬓边全是汗,沾湿枕头上柔软的布料。
眼泪随着身体的不适沁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至鬓发处,与细细的汗珠聚在一处。
许久后,宋珩取来右侧的软枕往她腰下搁了,两条结实的手臂穿过她的腋窝紧紧禁锢住住她的后背,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在她耳畔轻呼她的名字。
“杨楚音。”
“给朕生个孩子,朕会当个好耶耶。”
……
急雨骤然落下,宋珩近乎痴迷地凝视着她的小腹,忍不住伸出手去。
施晏微没有办法形容自己此刻有多么厌恶他,他究竟是如何能够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妄想让她生下他的孽子。
“宋珩,你看看现在的样子,可还有半分一国之君的样子?你明明恨我背弃你,却又忍不住来我这处热脸贴冷脸;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曾对我心动,并不喜欢我,可你现在尚未册立皇后,却又不管不顾地让我这样一个无名无分之人诞下你的子嗣;你当真以为,孩子便可让我舍弃心间所思所想,安心成为笼子的鸟雀供你赏玩?不管你使出什么样的龌龊手段,我还是那句话:我心磐石,固不可移。”
不曾动心,并不喜欢她吗?宋珩万没想到,这好些天过去,她好不容易开口同他说的竟会是这样一番话。
他明明已经给了她台阶下,只要她愿意跟他,诞育他的子嗣,他便可原谅她从前犯下的一切罪过,立她为贵妃,享一世尊荣。
可她不但不愿顺着台阶下来,反而说出这样的狂悖之言。
脑袋又开始抽痛。
他对她,当真没有半分动心和喜欢吗?宋珩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问自己。
不想承认,不愿承认。痛苦地将右手握成拳,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额头上,那令人生厌的头痛之感侵蚀着他的理智,有那么一瞬间,险些脱口而出,并非不曾对她动心,并非不喜欢她……
终是理智和自制力战胜了情.欲,垂眸看向她,与她四目相对,强忍着被割裂成两个人的痛苦,沉声道:“朕自然不会对女骗子动心动情,更遑论喜欢。你曾说过你心如磐石,朕也曾说过水滴石穿;音娘若不诞下朕的子嗣,又如何能印证口中那句不会为了孩子改变心意之言?”
如此强词夺理,强行诡辩,施晏微只觉得他大概是真的因为希望她生孩子的这件事疯魔了。
他在用尽一切手段威逼利诱后,发现还是无法毁去她的一身“反骨”、将那些离经叛道的思想从她的脑子里剥离出去、令她屈服后,大抵是真的没有旁的法子了,只能使出天下间绝大多数男人会用的手段,寄希望于用孩子来困住她。
他不敢直面内心的情感,又何尝不是掩耳盗铃的懦夫。
想到此处,施晏微不过冷笑一声,最后骂了他一句:“宋珩,你还真是下贱!同那些个玩弄女郎的脏男人一般无二。”
话毕,再次闭上眼,将她的思想和这个令她绝望的世界隔绝开来。
她说他脏。宋珩并不在意她以下犯上,可却不能容忍她如此歪曲事实。
这两年来,自他沾染了这厢事后,他便只有她一个,她口中那些脏男人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
宋珩大感恼火,气得手背和臂上青筋暴起跳动,一如那处。
“杨楚音,朕只有过你,朕脏不脏,你该是最清楚不过的。朕会身体力行,让你知晓,朕的这些,都是你的。”
链条和床榻急剧晃动的声响再次传出,比先前更为刺耳。
张内侍坐在檐下听着屋里的响动,实在想不明白,圣上既然这般喜欢里头的那位娘子,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缘何不给她一个名分大大方方地宠幸,反而每回都跟做贼似的入夜后前来,至深夜方归。
然而,主子的事,非是他能过问的;在这深宫中的生存之道,不该问和不该说、不该做的事,永远不要去问、去说、去做。
待过了三更天,屋中声响渐歇,让送水进去。
练儿端了热水送进去,壮着胆子偷偷拿眼去看伏在褥子上的施晏微。
原本洁白胜雪的后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痕迹,腰上的指印重重叠叠,练儿鼻尖泛酸,没敢继续往下看,将头埋得很低。
宋珩立在床边慢条斯理地系着嵌各色宝石的蹀躞带,淡淡扫视她手中的花鸟纹铜盆一眼,低声吩咐道:“伺候你主子擦身。”
说完,拂袖离去。
练儿从未在宋珩和施晏微事后替她擦过身,更不知道该如何清理那处,难受又惴惴地将那铜盆搁在矮凳上,转而去扶施晏微起身。
即便施晏微早将自己的这副身子视作无用的皮囊,却还是无法坦然让练儿见到这样的自己,也怕吓着她,勉强挤出一个苦笑,温声道:“我自己来就是,你下去吧。”
练儿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眼泪,只是背对着她,往屏风后移,强装平静道:“婢子等娘子擦过身后再将盆子一道带出岂不更为省事;在娘子出声唤我将水端走前,婢子不会出屏风一步,娘子无需在意婢。”
施晏微知她是担心自己的身子,若是此时将她打发走,她估摸又得一宿睡不着了,故而只得点头应下。
按过穴位后,施晏微拖着疲乏酸痛的身子勉强下床,由内至外将那些黏腻的脏东西洗去,擦干腿上水渍筋疲力尽地倒进锦被之中,就连穿衣裤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哑着嗓子唤了练儿。
施晏微偏头看她,低语道:“原是我拖累了你和刘媪,害得你们也被困在此处。”
“这不是娘子的错,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命罢。”练儿脑中的尊卑思想根深蒂固,即便是处在这样的境况下,也只会将这样的遭遇归咎于命运,而不会往身为天子的宋珩身上想。
“不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和刘媪从太原到此间对我的悉心照顾。”施晏微的眼皮在打架,口中说完这三个字,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宋珩回到朝元殿,已是将近子时。
宝笙将这段时日宋珩夜里的表现看在眼里,除开第一日和今日,中间那几日至多去上大半个时辰便会回来,独有这两日,去了两个时辰不止。
翌日。
天还未亮,宝笙一早起来,目送宋珩离了朝元殿往明堂而去,径直走偏门抄小路来到太皇太后的徽猷殿。
宝笙不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太皇太后心里却是跟明镜似的。
宋珩下了那样大的功夫将人寻回,太皇太后这处又岂会半点风声都未听到。
何况宋珩一惯高傲,也没打算瞒着她。
又是子时方回。太皇太后只消听见这一句,立马便知前几日她的好孙儿并未久留,必定是头一天下手太狠,叫那杨氏女无法承宠,这才生生憋到昨夜。
难怪两月前他会无心选后,却原来,一直都在记挂着杨氏女。
宝笙的相貌和气质都是照着清丽脱俗挂选的,他却没有正眼看过她,更遑论宠幸于她。
他竟是如此离不得那杨氏女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亦是心理上的。
断然不能让她乱了二郎的心智。
太皇太后握着佛珠的双手骤然手控,直捏得指尖发白,阖目深吸收口气,凝神思忖片刻后,心下已然有了对策。
此事只可借着二郎的逆反心和好胜心,摆他一道,叫他自己愿意放过杨娘子。
他越是不肯承认自己对杨氏女的心思,她便越是要拿杨氏女来说事。
不多时,太皇太后缓缓睁眼,拨动手里的佛珠,令人备辇。
待步辇备好后,太皇太后搁了佛珠,拄着拐杖起身,疏雨见状,瞥了堆雪一眼,自个儿上前去扶太皇太后。
她身侧的堆雪会意,忙将那串檀木佛珠拾好,跟在她二人身后迈出殿门。
黄门抬着步辇,稳稳当当地行至囚困施晏微所在的宫殿前,缓缓落下。
太皇太后由人扶着下辇,信步入内。
“太皇太后到。”
内侍细尖的话音入耳,此间的宫人并练儿和刘媪急忙迎至门前,双膝跪地。
“婢子拜见太皇太后。”三人异口同声地道。
太皇太后淡淡扫视她们三人一眼,又将四下打量一遭,感叹奢华太过,颇有几分金屋藏娇的意味,两弯霜眉折得愈深。
二郎竟还是那样宠她。
“杨娘子在何处?怎的不见人。”
正中的屋子门上上着沉重的大锁,太皇太后只当那间屋子无人居住,又不见施晏微出来迎接,是以有此问。
此间刘媪年岁最长,沉默三五息后,因她二人不敢应答,遂开口解释道:“回太皇太后的话,娘子现现下就在屋里呆着。圣上让用锁锁着门,娘子出不来,未能亲迎太皇太后驾临。”
太皇太后一双浑浊的丹凤眼循着声落在刘媪身上,沉静吩咐道:“去将锁打开。”
跪于刘媪身侧的宫人闻言,心里记着宋珩面色沉肃的耳提面命,壮着胆子朝人陈情道:“禀太皇太后,圣人有令,未得他的示下,任何人不得探视娘子。
太皇太后听了,略浑浊的眼儿一凝,凌厉的眸光旋即落到那宫人身上,板着脸正色道:“圣人素来崇尚孝道,平日里待老身极为敬重,此乃后宫小事,圣人又岂会阻拦老身;你眼里只有圣人,便没有老身这个太皇太后了吗?!速速取来钥匙将门开了,莫要让老身令人去你房中搜,没得倒叫彼此面上皆无光。”
那宫人为她的气势所慑,起身欲要去屋里寻了钥匙出来,忽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正是江砚。
太皇太后见状,立时就要发作,未料江砚却是先发制人:“不许任何人入内乃是圣人亲口所言,即便是太皇太后,未得圣人授意,亦不可入内,还望太皇太后体谅。”
屋中浅眠的女郎被外面的响动吵醒,徐徐张开惺忪的睡眼,窗子外头透进来的眼光刺得她微眯了眼,悄悄挪动了一下身子,脚踝上的链条便发出一阵细微的金属声响。
施晏微提起精神听了听,约莫是薛夫人和江砚对峙的声音,江砚那厢没有半分退让,终是逼得太皇太后悻悻而去。
屋外又恢复了安静,施晏微光脚下了床榻,但因脚上的链条长度所限,仅能在床的附近徘徊。
入夜后,宋珩又来了。
但因她那处还没好,只是抱着她到处亲,薄唇离开她的丹唇往下。
他头上发冠开始往下沉,直到落到腰下的位置。
施晏微将身子往后倾,不肯靠近他,亦不肯去攥他肩膀处的衣料,此时他身上的一都令她感到恶心。
水声在耳畔想起,身子开始发软。
咬住下唇,将那些声音悉数咽回。
良久后,宋珩方从床下立起身来,与她对视,喉结滚动,拇指指腹轻抚她的唇瓣,夸赞她香软清甜。
施晏微因白日里在微凉的地砖上站了许久,受了些寒气,喉咙有些沙哑痛痒,恐他听出语调里的异常,任他说什么话,一概不听,亦不答话,只当个锯嘴葫芦。
待宋珩走后,恐叫人听见声音,小心翼翼地将链条握在手里,轻手轻脚地下床,整个人坐在地砖上,脑袋靠在床腿处胡乱地想着事情。
她如今身处皇宫,只怕再没有机会逃出去了。
绝望之感如暴风雨般席卷而来,不觉间滚下来泪来,暂且将她在常道观里听来的话和有关于宣城公主的事迹抛之脑后。
次日宫人送早膳进殿,这才发现施晏微竟在床边睡着,嘴唇发白,面色如纸。
心下大惊,连忙上前查看,探了探她的鼻息,尚还有气,只是身上凉得厉害。
叫来人将施晏微往床上安置了,着急忙慌地去命人去请太医。
索性李太医来看过后,并无大碍,亦未有发热的迹象,只是染了风寒,当即开了方子,叫人熬药送来。
不过一刻钟,宋珩那处便得了消息。
案上的折子堆积如小山,宋珩看不进一个字,拧着眉搁下手里的朱笔,出了正殿径直往施晏微所处的宫殿走去。
特意叫人择了近处的宫殿,不过半刻钟,宋珩来至殿门前。
那锁一早叫人打开了,宋珩迈着大步入内,无声立在床边。
锦被中的女郎安静地阖着目,一双黛眉深深蹙起,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一颗心沉重得厉害,仿佛压着块巨石。
轻轻往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解开她脚踝上的脚铐,守着她睡。
宋珩伸手去抚她的眉心,脑海里浮现出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自从来到他身边后,纵有锦衣玉食,她却极少会在他的面前展露笑颜;从前在宋府时,她虽在厨房帮工,穿戴素净,反而能见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挣来的银钱,和他给她的银钱,究竟有何不一样?
他在她眼中,当真就那般不堪,那样一无是处吗?
正思忖间,练儿呈了汤药进前。
练儿十分惧怕他,将头垂得很低,颤巍巍地道:“圣上,该唤娘子起身吃药了。”
“好。”宋珩颔首,声调出奇的平和。
练儿吃了一惊,忘了起身,还是宋珩从她手里接过药碗,叫她起来,她才回过神。
“音娘。”宋珩轻轻拍了拍她身上的薄被,试图将她唤醒。
施晏微睡得极浅,被他的这番动作扰了睡眠,缓缓睁开睡眼,宋珩的脸映入眼帘。
面上浮现出惊惧和防备的神情,蜷缩了身子,本能地害怕他,怕他又来折腾她。
脚上的链子随着她小幅度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声响。
见她这样怕他,疏远他,喉咙发紧,呼吸更为不畅。
“音娘乖,喝药好不好?”宋珩极为耐心地哄着她,舀了一勺汤药送到她的唇边。
施晏微抿着唇,不睬他。
宋珩见状,又哄了两回,眼前的女郎仍是不为所动,似乎打定主意在他面前当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人。
没奈何,只得自个儿喝了药,靠近她,捧着她的脸,覆上她的唇。
一旁的练儿始终低垂着头立在边上,没敢去看宋珩。
直到一道洪亮的巴掌声和瓷器破碎的声音传入耳中。练儿错愕地抬起头,看到宋珩的脸上红了浅浅的一块,汤药洒了满地。
唬得她立刻就要往地上跪,欲要替施晏微求情。
“你走。”施晏微对着他挤出两个字。
宋珩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了下来,然而仅在数息后,竟又消散开来,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来。
施晏微实在不明白挨了巴掌有什么可笑的,大抵此人真的就是个疯子罢。
“等你吃过药,朕就走。”那人浅笑着说罢,叫练儿唤人再去熬一碗汤药来。
这一回,恐她抵触,终究是假手于人,让练儿来喂她吃药。
临走前,叫人将那链子解去,吩咐江砚,往后只要她不出外面那道宫门,不可再拘着她。
此后几日,宋珩几乎日日都会匀出一些时间来瞧她,施晏微还是不爱理会他,故而他也是坐坐就走。
这日,宋清音往徽猷殿去向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虽敲着木鱼,却是难免愁容。
宋清音少不得问上一句。
太皇太后将心中的忧愁道了出来,无非不就是为宋珩一心扑在那杨氏女身上,偏那杨氏女是个清高性烈、脑后生反骨的,只知一味与二郎拧着,二郎竟还出奇地吃她这一套,沉湎其中无法自拔,叫她如何不犯愁。
杨氏女。宋清音凝神想了片刻,眼前便浮现出一张容色出众的芙蓉面来。
那女郎瞧着倒不像是会蛊惑人心的。
“阿婆无需忧心,儿去劝一劝皇兄。”宋清音说完,起身叉手施了一礼,辞别太皇太后,上了步辇,往朝元殿而去。
步辇在殿门口停下,宋清音由人扶着下辇,此间的黄门见过她两回,忙不迭屈膝下拜,恭敬道:“奴见过长公主。”
“圣上可在殿中?”
那黄门点了点头,弯着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长公主请进,奴这就去通传。”
宋珩在殿中处理政务许久,正巧也有些乏了,听那黄门道是晋阳长公主求见,遂将手上刚批过的折子合上,搁在一边,起身离了书案前,令人将宋清音请进来。
一时见了宋清音,叫她无需多礼。
宋清音往他对面坐下。
“皇兄近来心情不佳,可是因那杨氏女?”
宋珩偏头看向她,眸色沉沉,问:“你方才去见过阿婆了?”
宋清音大方承认,“她本是三兄救命恩人之妹,皇兄既用手段强夺了她,缘何只一味地苛责她与你拧着,却从不曾去反思自己的过错?”
“将心比心,若皇兄无权无势,被人用手段欺辱了去,焉能不恨?皇兄若还是这般步步紧逼,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倘或皇兄是真心喜欢她,还想跟她好好的,何妨徐徐图之试着多替她想想,理解和尊重她的想法,让她做一些她喜欢的事,给她一定的希望,她的心里有个盼头,气自然就顺了。”
宋珩静静听她说完,陷入了沉思,久久没有答话。
喜欢她吗?这是除她口中外,第一次听见旁人对他待她的心思下这样的定义。
想要否认,可是喉咙就像堵住了一样,他没办法违背自己的心意。
他不该囿于男女情.爱。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他只喜欢她就好,这份喜欢不会变成爱。宋珩内心挣扎良久,选择以这样的借口来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实事。
“皇妹的话,朕会仔细思量。”
在宋清和的眼中,宋珩一直都是意气风发的,何曾在人前显露过情志难纾的模样。
他待那杨氏女之心,只怕不是喜欢那样简单,他自己的心,还是交由他自己看清更为妥当,能说的她都说了,要不要听,如何去做,全在他。
宋清音观他似乎也无心再听她说旁的什么话,当下起身,行礼告退。
宋珩见了,没有虚留她,心事重重地饮下一盏茶,便又去批折子。
至掌灯时分,宋珩方停笔用晚膳。
信步去寻施晏微,不让宫人通传。
她正坐在窗下写东西。
忽然想起,送她回来的不良人同他提起过,杨娘子十分珍视那些书稿,坚持要带上那些书稿才肯上马车。
宋珩脚下无声地来到她身边,默默无声的看她落字。
是关于从锦官城返回洛阳城途中所见的风物景致。
“娘子既这样喜欢在文字上下功夫,朕便封你为掌管经籍笔札的正五品尚仪,每月拿自己挣来的俸禄可好?”
他要封她做女官,而非是他的妃嫔。
施晏微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终于肯抬眸看他,道出了近几日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你又想做何?”
宋珩牵起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真心诚意地道:“不想做何。朕只希望音娘能够试着接受朕,朕今后也会努力去尊重和理解音娘的所思所想。音娘给朕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可好?”
接受他,此生绝无可能。施晏微默默这样想,认真地道:“可我若是始终都无法接受你,你也做不到真正去理解和尊重我的思想,难道你我就要一直这般纠缠下去?我累了,实在没有力气和勇气为了这样一个空口无凭的约定赌上一生。”
话音落下,宋珩的目光的目光也一并落下,凝视着她的清眸,“五年,我们以五年为限,若那时你还是不能接受朕,朕有了皇后妃嫔后不再喜欢你,便放过你可好?”
杨尚仪
施晏微叫他骗过一回, 如何肯轻信他,当下他如此说,只不断告诫自己这是他的糖衣炮弹, 而非出自本心, 万不可信他,是以面上始终保持着冷静从容的神情。
宋珩见状, 当即便知她这是不安心,不信他,因道:“音娘若不信,朕可在音娘面前亲手立下手谕,盖上玉玺送与音娘保管。如此, 娘子可能安心?”
此话一出, 面对如此大的诱惑,施晏微才总算有了些反应, 迎上他的目光,审视着他,沉静问道:“圣上此行可带了圣旨和玉玺来?”
宋珩摇头, “朕带你去朝元殿立。往后无旁人在, 音娘唤朕二郎和夔牛奴可好?”
施晏微没应他的后半句话,只说要先看到他立手谕。
宋珩闻言, 轻笑一声, 忽地将她打横抱起, 迈着大步出了殿门。
张内侍心细如发,宋珩来时是走过来的, 即便回去时未必要乘步辇, 却还是叫人去备了停到宫门外。
宋珩本欲将她一路抱着回去,施晏微压低声音出言提醒:“我要当的是女官, 而非圣上的嫔妃,若是一路抱着去,倒要叫宫人们今后如何看我?”
“无妨,音娘只需将头埋进我的怀里,他们自然就瞧不见了。”宋珩轻声安慰她。
感受到怀里的小人摇了摇脑袋,宋珩无法,还是依从她,迈着稳步踏上步辇,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仍是抱着她。
“朕已让步了。”
步辇离地升起,施晏微感觉到轻微的颠簸感,那步辇上挂着纱帐,看人并不真切,施晏微还是跟个鸵鸟似的埋着头,小脸贴在宋珩明黄色的柔软衣料上。
五年的时间,他定会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与他生儿育女。宋珩轻轻抚着怀中女郎的青丝,暗自思忖。
步辇在朝元殿前缓缓停下,宋珩竖抱着她下了辇,径直往内殿而去。
宝笙远远瞧见这一幕,自是盘算着寻个机会将此事告知太皇太后。
宋珩令人取了圣旨和玉玺送来,不叫任何人在殿内伺候,亲自研好磨,提笔蘸墨。
他的笔触锋利刚劲,落字若行云流水。
施晏微目不转睛地盯着丝绸织品上落下的每一个字,待宋珩洋洋洒洒地落下数十个字后,仍反反复复地看着那几列字,生怕宋珩同他玩文字游戏。
正思量着,宋珩已捧了玉玺过来,双手送到施晏微面前,“音娘自己来盖可好?”
那玉玺乃是由一整块世间罕有的玉料新刻出来的,并非是秦时的和氏璧刻出来的传国玉玺,施晏微看着那枚崭新的玉玺,忆及前朝哀帝于大明宫禅位江晁,想必那传国玉玺此刻就在魏国的宫殿之中了。
宋珩观她做沉思状,便知她在想什么了,“音娘可是想用那秦时流传下来的传国玉玺?只可惜叫江晁那老贼一并夺去带至了汴州,不过音娘尽可放心,朕多早晚定会将其夺回,届时再送与音娘赏玩可好?”
将传国玉玺送与送与她赏玩,施晏微只觉他大抵是真的有些疯魔了,并未因他的话失了智慧,连声拒绝:“夔牛奴果真如此行事,若叫你手底下的那帮老臣知晓,他们不敢多言你什么,只怕要将我视作红颜祸水,肆意抨击诋毁了。”
宋珩闻言,不由轻笑一声,大掌不甚安分地去抚她白玉一样的脖颈,修长的手指往峰峦里没。
“有朕在,没有任何人可以编排音娘一句。倘或有风言风语传出去,不良人自会将他们通通揪出来。”
施晏微得了他的手谕,没再给他好脸色,嫌恶地推开他的手,板着脸嗔怪他道:“青天白日的,二郎自己不尊重,我还要脸面。”
宋珩听了,面上笑意更深,悻悻收回手,柔软温暖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手上,端详着她的芙蓉玉面:“想不到,朕的圣旨还未降下,音娘便已有了几分尚仪的威严。”
施晏微不理睬他,立起身来欲要离他远些,却又被他大掌一勾抱进怀里,往另一张圣旨上落下旨意。
宋珩自登基以来,一直未立后,亦未纳妃,是以后宫之事无人料理,六局二十四司女官之位亦多有空缺,宋珩此番封她为尚仪,倒也占不着旁人的位置。
“音娘明日先适应一二,若喜欢这样的差事,明年春天还可参与出题,监考选人。”
施晏微看他提笔落字,末了,方问出心中所想,“夔牛奴欲要何时立后?”
“音娘此时还有心思想旁的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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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身上大好,已无碍了。”说罢,大掌开始往她腰间的系带上移。
施晏微几乎是下意识扭动腰肢,躲避他的动作,轻张檀口推拒他道:“晨间起来头还有些晕。”
“不妨事,朕自有分寸。”宋珩将那拟好的圣旨搁在一边晾干笔墨,提起她的裙摆叠至膝上,“音娘今日得了这样多的好处,总该给朕一些甜头。朕写了这好些时候的字,这会子喉咙里有些发干,音娘发发善心赏朕可好?”
话毕,却没给施晏微反应的机会,令那柔软的布料落至脚踝。
施晏微去攥他发上的玉冠,又觉得不够解气,手指穿进他墨色的发里,紧紧扣着他的头。
秋末初冬的凉风吹在腿上,微微的凉。
“宋珩,我冷。”施晏微直接毫不客气地表达自己对他的不满。
宋珩这会子说不出口,怕她又染了寒气,将她的裙摆放下一些,两天结实的手臂紧紧地贴着她的小腿。
他的宫殿算不得奢华,好东西都叫充入国库,不过留了些古籍字画在殿内,身上的玄色常服亦是从太原带来的,算不上旧,总也穿了好些日子了。
他的身边无后无妃,后宫形同虚设,倒也可以省去一笔开销;且他不喜奢华,是以整座紫薇城的宫人不过近万人之数,比起前朝玄宗朝的四万人,不知俭省了米粮银钱。
发觉她在分心,宋珩有些不满,越发卖力用功地讨她欢心。
思绪被他打断,头脑和思绪都是轻飘飘的,扬起下巴,手指收拢,揪住他的墨发。
良久后,宋珩方将她从案上抱起,紧紧抱住她,温暖着她。
怀中的女郎温软如水,微阖双眼,约莫是有些累着,想要睡一睡。
“音娘方才出了些汗,洗洗才好睡。”宋珩说完,唤人去备水,耐心地伺候她沐浴过后,越性留她在朝元殿安歇。
宋珩抱她上了床榻,掖好被子,坐在床沿边哄她入睡。
施晏微病体初愈,的确容易受累,才刚叫他闹了那一阵子,不免疲乏,沾了床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眼见她睡熟后,宋珩这才安下心来,脚下无声地出了里殿,自往外殿去批折子。
至晚膳时分,宋珩唤来张内侍,令其去尚仪局寻一间干净敞亮的屋子出来。
里殿,施晏微睡醒过来,翻看宋珩的古籍打发时间,多以一些兵书为主,施晏微看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致,搁下书,取来宋珩亲手写下的手谕握在手里发呆。
正为前路发愁,忽听殿外传来推门声,须臾间,宋珩的身影出现在门框处,地上映出一团高大的阴影。
宋珩来陪她一道用晚膳。
宫人进来布了膳,施晏微结过碗筷,伸手去夹菜,就听宋珩道:“明日过后,音娘便是尚仪局的杨尚仪,自有旁的居室居住,只怕轻易不能留宿朕的朝元殿。”
施晏微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她不能在朝元殿留宿,宋珩亦不能在尚仪局留宿,日后便不用再与他过夜了,行那事的频率自然会减少许多。
如此算来,成为尚仪实在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事了。
思及此,施晏微总算舍得给他一些好脸色,将他亲手夹给她的菜尽数吃了,只是如此一来,她便不必自己夹菜了。
施晏微见桌上的那八个碗碟虽不小,其内的菜量却不多,他二人努力一番,倒也可以吃去大半的菜。
相比起她在现代看的明清小说里对世家大族和皇室用膳的菜色描写,宋珩的确可称得上是十分节俭了。
他能早些娶个合心意的皇后将她遗忘,不必五年就放她离宫,从此他做他的帝王治理天下,她自去寻宣城公主印证她的身份,这样的结局于他二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
用过晚膳后,宋珩哄着她再吃一顿药巩固巩固,施晏微懒得听他唠叨,捧了那药碗一饮而尽。
宋珩在一旁静静地看她喝完药,怕她口苦,忙不迭亲自将温热的清水送与她漱口,又取来糖渍梅脯让她吃下去去嘴里的苦味。
陪她略坐一会儿,至掌灯时分,宋珩又往外间去批折子,回来瞧见她捧着书稿校对尚还未睡,少不得念叨她两句,将那书稿从她手里取走放至案上,拿东西压了,接着抱她上.床,屈膝蹲在床下替她脱去鞋袜。
施晏微自个儿掀了被子钻进去,宋珩紧跟其后,整个人没脸没皮地贴上去,拥著她就开始亲香,覆上她那莹润的丹唇狗啃似的亲吻她。
有些透不过气,暗暗骂这老牛还是那般行事无状,着实惹人厌,心里不禁生出丝丝缕缕的嫌恶之情,抬手去推打他的膀子。
宋珩都无需使出什么力气,轻而易举地捉住她的两只小手环在他的颈项上,而后不断地加深这个吻,直吻得施晏微满面通红,唇瓣微微发肿方肯停下。
施晏微颇为恼恨地踹了他的膝盖一脚,没好气地叫他自己另外去取条被子来盖。
宋珩何尝被人这样使唤嫌弃,加之想要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入睡,心里不免有些委屈巴巴,想要出口同她商量一二,又怕真的惹恼了她,只得乖乖下床去柜子里自去寻了一床半大不小的被子来。
抱不了她,只能尽量离她近一些。
有她在身边躺着,宋珩很是安心,不多时便随她浅浅入眠。
翌日,施晏微睡到外头天光大亮方醒。
宋珩一早就往明堂去上朝了,因怕吵着她瞌睡,更衣过后,特意在外殿洗漱。
待施晏微用过早膳,张内侍已命人去尚仪局传话,只等施晏微收拾妥帖过去当差。
在这宫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可以随意拿走挪动的,故而施晏微只将宋珩命人寻来送与她的金银首饰、书籍话本和护肤养颜的膏子一并带走。
汴州。
沈镜安操.练完士兵,已是下晌,又往营帐中处理军务,方打马回府。
冬日昼短,酉正才过,天边霞光将尽。
无端想起李令仪来,不知她此时在做何事,可有同他一样,也立在夕阳下思念远方的人呢。
将来得空,定要再去敬亭山上瞧一瞧她才好。
一路骑马至府门外,还未下马,便有小厮迎了上来,道是盛郎君求见,这会子正在正厅里侯着。
沈镜安听后,忙不迭翻身下马,迈着大步跨进门去,径直往正厅而去。
盛凌一见着他,旋即起身施礼。
“可是太原那边传了消息过来?”
盛凌不置可否,将密信双手奉上。
沈镜安急不可耐地接了过来,拆开看后,不由眉头微蹙。
二娘只在宋府住了不到一年便离了宋府,后不知怎的又随宋珩从洛阳回到宋府,欲要嫁与宋珩做妾,却又在府上的小娘子出嫁时离开宋府不知所踪。
沈镜安一遍遍地在脑海里串联这些信息点,心道依照二娘沉闷的性子,不该于这乱世中如此莽撞行事、放弃宋府的庇护才是。
且她虽失了耶娘阿兄,到底是出自弘农杨氏,又受过耶娘的敦敦教诲,总不至为了富贵荣华巴巴地与人做妾。
素闻宋珩那厢行事霸道,桀骜不驯,并不遵从儒家那一套,只怕是他使了手段逼.迫二娘,二娘头一次离开宋府大抵也是为着避开他,不曾想却还是被他寻了回去。
第二次离开,应当也是二娘颇费了一番心思与他周旋后方得以脱身的。
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可有被宋珩派去的人盯上;她可还记得自己这位阿舅,知晓他在魏国的消息,想法子来投奔他呢?
沈镜安想到此处,少不得写了书信叫人送去太原,又往弘农和晋州派了查探的人。
因施晏微是宋珩下旨亲封的,刘尚宫自然不敢怠慢,亲自前来迎接她,引着施晏微到了她的新居所。
施晏微与人道过谢,寒暄一阵,刘尚宫瞧出她不大自在,便假托有事在身,很是识趣地辞了施晏微离开此间。
这日下晌,施晏微在王尚仪的指教下,先熟悉了身为尚仪应做的事和日常需要处理的事务,又宽慰她不必太急着将事情都学会,只需循序渐进即可。
施晏微将她说的话一一拿笔记下,次日先从最简单的做起。
一连过去三五日,施晏微都没有见到过宋珩,这让她心情大好,每每见到尚仪局的人时都会笑着与人打招呼。
宫中的尊卑等级观念比她在宋府时的还要明显和严重的多,饶是她不止一次地告诉她们若没有外人在场,无需朝她屈膝下拜,可她们每每见了她,还是会十分恭敬地如此做。
次数多了,施晏微自知劝不动,索性也就没再说过此类的话,只叉手回她们一礼。
这日,邓司籍送来经籍名录请她过目,施晏微一时看得入神,过了午膳时间,若非姚司赞留心她没来,替她留了饭食,只怕要饿肚子。
冬日昼短,待看过名录,处理完旁的事务,窗外天已麻麻黑了,施晏微用过晚膳,自提了一盏灯笼去外头闲步消食。
待穿过一座假山后,下了坡,就听前边花树丛里传出一阵猫叫声。
施晏微提着灯走过去,果见一只橘黄色的小野猫从里面窜出,朝着她喵喵叫唤,显是有些饿了,偏她这会子没吃的送与它吃,巴巴盯着它看了好一阵子,自言自语地同它说话,让它在此处等着,她去找些吃的过来,也不管那橘猫是否能听得懂她的话。
说完,转身欲要往回走,甫一抬首,照见一道庞大高挺的身影,身着明黄色的圆领长袍,上刺五爪金龙。
竟是宋珩。
不知他是从何时开始尾随她的。
没来由地想起在宋府时的那个夜晚,在水畔遇到他和冯贵,从前冯贵在时,倒是时常随侍在宋珩身后,莫说冯贵如今有了妻室,便没有,亦是不会愿意净身入宫继续伺候宋珩,好在宋珩那厢并未以皇权相迫。
“圣上万福。”施晏微面色不改,大大方方地上前行了一礼,任谁看了,她待他也只是普通的君臣关系。
“音娘。”宋珩一双凤目凝视着她,倒像是已有许久不曾见过她,又像是在看一件叫人挪不开眼的稀世珍宝,沉默数息后,上前两步,靠近她,毫不掩饰地道出心中的真实想法:“朕想你,很想很想。”
正这时,那橘猫显时饿极,有些等不及了,壮着胆子来到施晏微脚边,摇着尾巴喵喵喵地叫个不停。
施晏微试着往前走了几步,那橘猫竟是也跟着她走,在确定它会跟着自己走后,施晏微没再理会宋珩,直接忽视他往回走。
宋珩无法奈何她,只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一人一猫,又怕叫旁人瞧见他有损她作为尚仪的名声,少不得躲躲藏藏,最后翻墙进了她的院子。
月色下,女郎细心地将肉脯撕成小块送与那橘猫吃,那橘猫似乎不是很怕人,从前应当也没少向此间的宫人讨要吃食,故而它在进食时,倒也让施晏微抚了抚它圆滚滚的小脑袋。
待填饱肚子后,那橘猫便不肯再给施晏微摸,高傲地扭身跑开了。
宋珩在树后将这一幕看了去,见施晏微转身进了屋,从黑暗中信步而出,敲响了施晏微的房门。
施晏微才刚净了手,看见门上那团高大的剪影,猜到是他,一颗心开始加速跳动,正色道:“天已黑了,圣上这时候来,着实不像样子。”
“杨尚仪,开门。否则,朕也不介意降下旨意召你去朝元殿面圣,只怕你会觉得不妥当。”宋珩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柔和,却又哪那儿都透着股阴恻恻的威胁意味。
他是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来。施晏微对此毫不怀疑,没奈何,只得开了门让他进来。
“圣”话还未及出口,宋珩便已单手勾住她的腰将她禁锢在他的怀里,薄唇紧紧地贴上她桃花瓣一样的丹唇,另只手反手将门合上。
他的吻又急又深,掠夺味十足,似乎要将她的呼吸都尽数夺走。
他太高了,施晏微被迫踮起脚尖,极力仰起头,却还是承受得艰难,只觉得整个人似乎都要离地了,有些站不住,抬手去掐他的手臂。
宋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高出她太多,一把托起她的豚,让她的煺环在他精壮的邀上,扶着她的后背不断地加深这个吻,宽大的舌头似乎要将她的整个口腔占据。
许久后,宋珩方舍得离开她的唇,问:“音娘喜欢方才那狸奴?”
不知道算不算喜欢,当时只是觉得那橘猫叫得可怜,想要让它吃饱。
施晏微茫然地摇头又点头。
宋珩眸色越发阴沉,想起梦里他是一只狸奴时,她也曾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亲近。
“音娘连一只才见过面的狸奴都能心生喜欢,可也有一丝一毫的喜欢朕?”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施晏微没有片刻的犹豫,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
宋珩见她摇头,自嘲似的轻笑一声,将她放到罗汉床上,去解腰上的蹀躞带。
施晏微在与他交吻时就料到他会如此行事,故而并未流露出半分惊讶,面无表情地道出她的要求:“烦请圣上事后给我一碗避子汤,圣上尚未册立皇后,也不想外头传出女官有孕的事吧。况且我这会子待你并无情意,如何能与圣上生儿育女,圣上若真心实意地想要理解和尊重我,自然不该再在此事上逼.迫于我。”
宋珩听后,沉吟片刻,终究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却还是退了步,沉声道:“那药吃着伤身,岂是能长期服用的,音娘还未喜欢上朕,不想这时候怀孩子,乃是人之常情,朕往后不落在里面也就是了。这是朕最大的让步。”
说话间,明黄的衣袍散落一地。
怕她受凉,并未解去她的衣衫。
这会子才过了一更天,未至睡觉之时,施晏微害怕会有人来寻她,若叫人瞧见窗上的影子那还了得,在宋珩将她抱起,让她环住他的邀时,照着他的膀子锤了两下,叫他先去吹灯。
宋珩先没全了,这才肯抱她去吹灯。
故意加重脚下的步子,颠簸感更甚。
施晏微垂首舀在他的肩膀上,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要落不落。
宋珩抱她立在窗边,耷拉着头,只想感受她的体温,极力克制着不让她难受,语气里带了些懊悔和恳求的意味:“这几日,朕见不到你,想了许多,只觉从前的许多事都是朕做的不好,让你伤心难过了朕喜欢你,真的很喜欢,朕从没有像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往后朕会好好待你,护你周全,音娘也喜欢朕一些可好?”
是他做的不好。这是施晏微第二次听他同她认错,那语气听上去似乎比上一回更为自责懊悔,可不是所有的道歉认错都是有用的,他带给她的伤害和苦难,桩桩件件她都记在心上,无法抹平,莫说是喜欢他,便是遗忘和原谅,她亦做不到。
施晏微这几日结识了六局二十四司里的许多女官,她们的性格虽各有异同,可对于未来大抵都充满了期待和盼望,她们鲜活、努力、奋进,用自己的力量维持着整座紫薇城的运转,无疑是可爱的,不比这世间的男郎差。
与她们接触相处的多了,施晏微的心境亦渐渐发生了改变,不再像先前那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变得沉稳平和起来,即便是面对宋珩,这会子亦能心平气和,不带任何的负面情绪,就事论事,沉静又理智地指责他:“宋珩,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补偿和遗忘的,我阿兄为救你阿弟而死,你却强占了我,实乃薄情寡义、恩将仇报。你我之间,犯错理亏的始终是你。”
宋珩听了她的控诉,没有否认,只是无声地抱着她,通过他自己认为有效的方式确认她还在他身边、他还有机会赢得她的心来让自己好受一些。
“音娘,朕喜欢你。”宋珩没再像先前那般得了趣就说浑话,嘴里反反复复就是喜欢你、是我不好、喜欢我可好之类的话。
恐她太过受累明日要贪睡腿软,极力克制着只要了一回,落在外面。
饶是他有意往别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了些在她身上。
察觉到施晏微一言不发却又投来嫌恶的眼神,宋珩变得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童,手忙脚乱地那巾子来替她擦干净,待伺候她更衣往床上安歇了,他轻手轻脚地才翻墙而出,爬墙离了此间。
次日,宋珩令人前往弘农,将施晏微封了正五品尚仪之事以圣旨的形式告知杨家,无异于在杨家的脸上打了一记耳光,这般品貌的女郎,竟被他们当做鱼目丢弃了。
杨家年长些的主子们接到圣旨之时,无不汗颜懊悔,心道二娘得了圣人的赏识,倘或还记着从前的事,在圣人面前排宣些什么,又岂有他们好果子吃的。
沈镜安那处得知二娘成为赵国宫中的尚仪时,已是寒冬十一月的中旬。
洛阳下起了雪。
太皇太后便以赏雪为由设了家宴。
尚仪局有负责礼仪起居之职。是以钟尚宫将此事交给施晏微和姚司赞一起做。
施晏微查了宫中典籍安排此次晚会的规格,待姚司赞那边先做出详细方案,再由她来审核敲定。
宋清和被封为清河郡主,亦在此次宴请之列。
她在进宫前就得知了施晏微被封为尚仪之事,不由心生疑惑,杨娘子缘何要在嫁与二兄做孺人前离开,又为何回来后就成了宫里的女官,而非二兄的妃嫔。
席间,宋清和夸这次的宫宴办得甚好,提出想见一见杨尚仪和姚司赞,赏赐于人。
太皇太后正好也想试一试宋珩的心思,少不得附和两句,叫人去请她二人过来。
不多时,施晏微着一袭绯红圆领女官服信步而来。
太皇太后让她二人坐下,先是说了一通赞赏之言,而后便叫赐酒。
姚司赞吃得酒,逢年节时也会与交好的女郎一起吃酒,当下执起酒盏,一饮而尽。
宋珩端坐于上座,知施晏微吃不得那样的烈酒,往日里两杯果酒都能叫她头昏脑涨,那烧刀子下肚,只怕一杯就该难受了。
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几乎要按捺不住叫人将酒撤了,又或者他来替她喝,可是不管怎么做,似乎都会叫人瞧出些什么来,有道是人言可畏,他贵为天子,自然不怕旁人编排,可她的性子那样软,他不舍得她因名誉受损而伤心难过。
太皇太后等人齐齐看着施晏微。
两道不同的声音在脑海里交织,宋珩终究不忍看她饮下那酒,在她将要伸出手去端那酒杯之时,立起身来。
然而施晏微像是提前一步察觉到了他要做何,她不愿叫六局的任何人知晓她与宋珩之间的纠葛,竟是仰起头学着姚司赞一饮而尽,不过数息后便叫那酒刺得捂着心口直咳嗽。
太皇太后转而看向身侧的宋珩,见他重新又坐了回去,抿着唇皱着眉,两只手攥着衣袖,显是在担心和疼惜那杨氏女。
若非那杨氏女知情识趣自个儿主动饮下了那杯酒,二郎还不知要怎样失智,在众人面前为她出头。
太皇太后双眉微蹙,面容沉肃,“杨尚仪瞧着身上不大舒坦,命人备一张步辇送她回去。”
姚司赞放心不下她,领了赏赐后便先行告退,往施晏微的屋里照顾她去了。
轻顺她的后背由着她吐过一回,拿茶水来给她漱口,再用巾子替她擦了脸和手,最后替她盖好被子,姚司赞方肯离去。
宋珩见她走远,这才爬窗进来。
施晏微这会子的头脑已经不甚清明了,恍然间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她不知何时复又放在被子外的小手,热意源源不断地传至手背上,浑浑噩噩地想起了什么人。
宋珩怕她受凉,将她的手往被窝里放,刚从她的手背上离开一点,锦被中的女郎反勾住他的手,红润的唇畔轻轻张开,红着眼圈说起醉酒的胡话来:“陈,陈让,别走,我没,没喝醉,你陪我说话好不好?”
“陈让,你把手机给我,我想爸妈了,我要打电话”
心上人
女郎柔软白嫩的手掌贴着他的皮肉, 掌心传来点点热意,烫得宋珩额上生汗,口干舌燥;然而他现下却无暇去想那些旖旎之事, 只因他在施晏微的口中确确切切地听到了“陈让”二字。
那夜在别院里, 她的口中也曾提到过“让”,那时候, 她梦里所见之人,可也是他?
她因梦到自己杀人而害怕,却又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来缓解紧张害怕的情绪。
陈让。那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吧。
倘若她心里一直藏着那个男人,那自己又算什么?一个强取豪夺、插足他二人感情的恶人?
想到此处,宋珩鹰一样的目光落到施晏微因为最紧而双颊酡红的芙蓉面上, 嫉妒之心和愤怒之意腾腾而起, 想要将她唤醒问个清楚,却又因她皱起的眉头心软作罢。
满腔的怒火得不到宣泄, 心口堵得厉害,宋珩只能勉强宽慰自己陈让或许只是她认识的一个人,而非她的意中人。
强迫自己将那些怒火压下, 数息后, 阴沉着脸掰开她的手,再没了替她掖被子的心思, 起身就要离开此间。
锦被中的女郎迟迟得不到心上人的回答, 似乎有些等不及了, 感觉到他不欲与她亲近,再按捺不住, 支起半边身子抱住他。
“陈让, 你别走好不好,你抱抱我, 我不要再回那个人渣身边……你带我走,带我走,我不要留在这里。”
小脸贴着柔软的衣料,不觉间滚下两行温热的泪来,沾湿那人的衣衫。
她口中的人渣是说的他吧。
宋珩从前没听说过这个词,虽不知那是何意,却不难猜出必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她让他抱她,让他带她走,不是她的意中人,又能是什么。
最后的一丝希望被她亲口毁掉,再没了自欺欺人的借口。
宋珩的怒火顷刻间达到鼎盛,妒意和醋意几乎要烧得他体无完肤,嗓子发干发紧,青筋暴起的手臂微微颤动着,猛地捏起她的下巴厉声质问:“杨楚音,告诉朕,你与陈让是何时相识的,你可是将心给了他?!”
施晏微吃痛地嘶了一声,不明白一贯温柔的陈让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暴躁,轻轻抬手去触他的手腕,温声安抚他道:“莫要生气了,这回换我抱你、吻你可好?”
盈盈润润的一双清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瞳孔里映着他的身影,眼前的人不知何时变成了陈让的模样,只是神情瞧着有些不同。
大抵是在埋怨她突然消失了许久吧。
施晏微的头脑不甚清明,眼里泛起氤氲水雾,本能地引导他照她说的做,“你弄疼我了,我哪也不去,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手腕上传来女郎掌心的温度,宋珩的理智回笼了一些,怕掐伤了她,忙不迭收回手,转而抚上她的脸颊,极力克制着怒意不去吓到她,“杨楚音,睁大眼睛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施晏微好像根本没听他说话,两天细长的手臂勾住他的脖颈,对着他那薄薄的唇覆了上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但却是在将他认成了旁人的情况下。
从前求也求不来的亲近,这会子的宋珩却只感受到了痛苦和难堪,似有什么一张无形的网困住了他,叫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束缚,无力逐渐感涌上心头,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压制住对她的渴望,冷着脸推开她。
“告诉朕,你眼前的人是谁?”
施晏微的眸色沉了下来,她不明白,陈让为何会对她这样冷淡,从前她主动亲吻他时,他都会抱住她回应她,与她唇齿相依,紧密相拥。
头有些昏沉发重,强撑着捧住他的脸,疑惑问道:“陈让,你今天怎么了?”
陈让陈让陈让。这两个字几乎要把他逼疯,仿若将他的心架在碳火上炙烤,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妒意和火气,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脸上移开,厉声质问:“告诉朕,陈让是谁,他在哪儿?”
天知道他现在有多想杀人,杀了那个牢牢占据了她的心的男人。
他手上的力道实在太大,施晏微的手腕被他捏得吃痛,立时就红了眼圈,挣扎着要从他的手里脱开,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痛。
宋珩被她搅得心烦意乱,后知后觉地松开她的手腕,见那上面红了一圈,知她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却还是偏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她陈让是谁。
施晏微被他问得脑子越发混乱,努力想要弄明白他的话,头痛的感觉便越发明显,当下身子一软,不偏不倚地扑进了宋珩的怀里扑。
饶是她如此这般模样,宋珩胸中的怒意仍是分毫未减,当下板着脸道:“杨楚音,你别妄图如此蒙蔽朕,朕今日定要……”
施晏微稍稍抬头端详着他的脸,分明是陈让的模样,然而他此时周身散发的气息却又像极了她避之不及的一个人,那人从前对她做下的种种坏事开始浮现在眼前,施晏微痛苦地合上双目,迫切地想要陈让抱一抱她,与他亲近一番,消除宋珩往日里在她身上留下的痛苦。
若两个人心意相通,那种事无疑也是可以令人感到快乐的。
热意开始蔓延至四肢百骸,施晏微难得主动一次,伸手去解身上的衣衫。
宋珩垂眸看向,强压下那股燥意,怕自己会失控,会自甘下贱,按下她的手,忍得满头大汗,不让她继续解身上的衣衫。
施晏微不解,他为何不肯与自己亲近?两弯黛眉轻轻蹙了起来,小口地吐着气,埋怨起他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究竟哪点不如人。宋珩自视甚高,如何能够轻易死心,握紧了她纤瘦的肩膀,固执地复又问她:“你眼前的人是谁?”
然,这般问,无异于自取其辱。
施晏微捧住他的脸,檀口里缓缓道出陈让两个字。
话音落下的瞬间,宋珩几乎是如坠冰窟,浑身一阵恶寒,心凉到了极点他是天之骄子,素来矜贵高傲,何曾当过旁人的影子,更遑论替身。
想要狠狠地她,让她在他怀里痛哭一场,可当他的目光对上她的眉眼,无论如何都无法用旁人的身份去同她郊欢,只是低头吃去她眼尾沁出的泪珠。
杀了他,只要让那个叫陈让的男人从这个世上消失,音娘再没了对他的念想,迟早还是会喜欢他的吧。
宋珩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安慰和麻.痹,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不疯掉,不去伤害她。
不知怎的,隐隐感觉到此刻拥着她的“陈让”好似很痛苦,施晏微缓缓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紧紧皱起的眉心,轻声安慰他道:“我不是回来了吗?你快别难过了。”
宋珩见不得她用这样的眼神透过他去看旁人,近乎绝望地闭上了眼,薄唇下移,覆上她的丹唇,毫不费力地撬开她的贝齿。
女郎也是很是配合地接纳他的吻和舌,回应着他。
二人亲吻许久,宋珩兀自清醒过来,发觉怀中醉意未散的女郎似乎困意上涌,眼皮发沉,伏在他的肩上,浅浅入睡。
头一回,宋珩与她同床而眠,却没再从背后去抱住她。
赵国延续前朝旧例,隔日一朝,今日开过朝会,明日不必再上早朝,是以整整一夜,宋珩皆是宿在此间,并未回去朝元殿。
心上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压得人呼吸沉重,辗转反侧不得安宁,直至天将明时方浅浅入眠。
睡梦中,心尖上的女郎与一个陌生的男郎挽着手,宋珩看不清他的脸,想要上前夺回她,却又发现自己并无具体的形态,挪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二人举止亲密,言笑晏晏。
他算什么,他在她心里什么都不算。
熊熊燃烧的妒恨之心似要将他吞噬,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亦不得安生,两手不甘心地握成了拳,额上生出一层豆大的汗珠,衣料早在不觉间被汗水沾湿。
杀了陈让,杀了他,不能让他活在这个世上。宋珩满脑子只有这样的念头。
外头天色不早了,还是不见圣上出来的身影,张内侍在尚仪局外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贸然过去请人,因圣上曾三申五令过,不可叫杨尚仪的名声有任何的受损。
冬日的雪天天色阴沉,施晏微一觉睡到巳时二刻,醉酒后的事情通通都不记得,只依稀能想起自己是坐步辇回来的,姚司赞来照看过她一会子。
昨夜饮下的那杯酒后劲太大,这会子还有些头昏脑涨的。
嗓子发干,施晏微掀开被子,欲要下床自己去倒杯水吃,忽然感觉身后似乎还躺着个人,不由心下一惊,忙回首去看。
宋珩便也随着她的动作坐起身来,布着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如雄鹰注视狡黠的猎物。
“你……”怎会在此处。
施晏微讶然的话还未及出口,宋珩那厮猛然朝她逼近,继而掐住她的手腕,薄唇轻张,逼问她道:“告诉朕,昨日夜里,你口中的陈让是谁?”
原来她昨晚是将他认成了陈让,喊出了陈让的名字。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施晏微暗自恼恨,昨日她不该饮下那杯酒,可即便她不喝,结局只怕也好不到哪去。
横竖他已知晓陈让的存在,何妨再在他的心口上插两把刀,叫他也尝尝不得安生的滋味。
“陈让是除了我阿耶以外,最懂得尊重我、爱护我的男郎;他从未如你这般肆无忌惮地伤害我、欺辱我,他待我向来真心实意、体贴入微;我们意趣相投,志同道合,是两个身心皆契合的人,谁也不能将我们的心分开。”
施晏微说到此处,抬眸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接着无比坚定地道:“在我心中,你永远也比不过他一星半点,还是莫要再在我身上耗费心神的好。”
宋珩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眸色冷得骇人,可施晏微现下丝毫不畏惧他,由着手腕被他捏得生痛,轻笑一声,嘲讽道:“宋珩,照你的脾性,听到这里,是不是已经对他动了杀心?只可惜他不在这个世上,你找不到他的,你也杀不了他!”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可笑的东西,曾几何时,他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现如今,他是那样喜欢她,再也没办法那样去看她,换成是她将她视作笑话。
即便这会子恼怒失智的厉害,宋珩仍然没有办法狠下心来将她怎么样,只能极力在她面前维持着最后一丝高傲,咬牙切齿地扬声道:“杨楚音,你很好!即便你不说也无妨,朕定会将那个男人寻出来亲手杀掉,也好彻底断了你那虚无缥缈的妄念。”
施晏微听他说完,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只面色从容地道:“你既这般喜欢做无用功,随你的便。圣上若还有半分气性,就不该再对着一个心有所属、将你视作旁人的女郎步步紧逼,没得自降身份!”
宋珩叫她噎得说不出话,悄无声息地松开她的手腕,越过她兀自下了床,自去穿衣束发,用昨晚替她净过面的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冷着一张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身上的衣服倒还好,只是那发束得委实看不过眼,路上遇着他的宫人大多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今日的沉郁,在老远的地方就及时站住了,弯腰施礼不敢多看他一眼。
张内侍卖力地跟在他身后,几乎是一路小跑,索性他还不到四十,倒也吃得消。
行至朝元殿,张内侍方得喘上一口气,观他面色十分难看,少不得在心里暗暗揣测一番,纳罕莫不是那杨尚仪又给圣上脸色看了?明明前段日子他与那杨娘子的关系还算看得过去,圣上每每见过她后都是一副难掩笑意的模样,不像先前那样剑拔弩张、圣上每回出来都是板着一张脸。
正这时,宫人送来新洗好的衣物过来,张内侍这才回想起来,圣上的衣物穿得不甚齐整,想必是昨夜在杨尚仪那儿不曾更衣所致,少不得拿上那盘衣物壮着胆子进殿,小心翼翼地询问宋珩可要沐浴更衣。
宋珩正不知该拿什么撒气,坐在禅椅上暗自神伤,许是昨夜不曾睡好的缘故,这会子太阳穴处隐隐抽痛,甫一抬眼,瞧见添漆雕花托盘内施晏微亲手缝制的里衣里裤,恍然间自嘲般地笑了笑。
那不过是她拿来哄骗他的东西,并非真心实意缝制给他穿的,这两件衣裤在她心中根本一文不值,可笑他竟还如此宝贝,不舍得时常穿在身上,将其好好地藏在柜子里。
自作多情到这样的地步,他还真是有够贱的。
额头抽痛的感觉越发严重,宋珩随手扫开压在那衣裤上的明黄色常服,取了将其取了过来,欲要将其撕成碎布泄愤。
于是张内侍就看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圣上拿着两件衣物数次要做撕扯状,可每回都会立时停下,然后攥在手里好一阵子,如此循环往复,终究还是将其轻轻放下。
“滚出去备水。”宋珩忍着头痛吩咐完话,只觉看屋中的一切都不顺眼,明明是寒冬时节,这会子身上却是出了不少的汗,起身来到窗前,撑起窗子吹着冷风,两手紧紧攥住窗台处的木料,脑海里思绪万千。
她在弘农和晋州时年岁还小,如何能够知晓男女情.爱,故而她口中的陈让,极有可能是在文水生活时认识的。
宋珩冷静下来,心绪平复后,想到这一层,忙令人去传不良帅觐见。
杨楚音,朕一定会杀了他的。宋珩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被那些怒火和妒意扰乱心智,却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取下刀架上的长剑奔出门去,胡乱地往木芙蓉树干上落剑。
树枝和树叶混着积雪落了一地,宋珩冷声吩咐宫人清扫干净,将那长剑狠狠插在地上,也顾不得那剑鞘被他随手放在了何处。
浴房内。
宋珩双眉紧蹙地泡在水里,忘了涂抹澡豆清洗身体,甚至懒怠寻找舒服的坐姿,就那般倚着桶壁。
在不良人找到陈让,带来他跟前由他亲手取了他的性命前,他不会再去见杨楚音。
宋珩这样想着,轻轻阖上了双目,放空自己的头脑和思绪。
此后月余的时间里,宋珩倒也真的忍住不再去见施晏微了。
每日需要处理大量的事务来让自己一直处于忙碌的状态,可即便如此,朝臣们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圣上近来心情欠佳,无人敢去触霉头,但凡是会让他生气的事,皆是收敛着说,即便如此,还是有那等倒霉的惹得他动了怒,最后还是跪求至太皇太后跟前方得以保全自己。
张内侍心细如发,每每跟在宋珩身边,大抵也能看得出,圣上是越来越不愿意见太皇太后,也不愿听她劝,不过是为着孝道,勉强应付罢了。
直至元日这夜,圣上似乎再憋不住了。
张内侍瞧见他往尚仪局有去,很有眼力劲地叫人随他去清场,确保杨尚仪居住的地方附近不会有闲杂人等出现。
施晏微才与王尚仪、姚司赞等人行了飞花令,吃了酒酿,脸上有些微醺酡红,提着灯缓步往居所走来。
因张内侍的特意交代,施晏微分到的是一座半大不小的庭院,且相对独立偏僻,若非有人寻她,轻易不会往这处来。
经过院外的假山时,忽被一道极大的力道攥住胳膊,几乎是被人扯进了假山之中。
手上的那盏绿纱灯笼陡然落地,施晏微心下大惊,张唇就要大叫来人,却被宋珩紧紧堵住了檀口,舌头往她的嘴里探索。
施晏微接着月光看清来人是他后,并不同他留情面,奋力挣开他,以最大的力道照着他的右脸打了下去。
巴掌声在这寂静的夜显得格外洪亮。
寒冷的冬季,血液循环微弱,人的痛觉往往会被放大,然而宋珩就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痛,再次捧住她的脸覆了上去,牢牢禁锢着她,不给她再次挣脱的机会。
怕山石磨到她的纤背,宋珩毫不费力地让她环在了他的腰上,衣料遮挡住一切。
施晏微扬起颀长洁白的脖子,两手去攥他肩膀处衣料,在她将要骂出口前,宋珩凑到她耳畔轻声提点:“音娘若要骂我,最好趁早,因为待会,朕会让你说不出话来。”
“或者你骂大声一些,让此间的人都知晓你我的关系,往后整个六局的人自当以你为尊,尚宫亦不敢说你一句不好。”
施晏微厌恶他的触碰和动作,“宋珩,你真是卑劣到让我恶”
然而心字还未出口,宋珩那厢便大力挞伐起来。
施晏微也的确如他所言,再难骂出完整的话来。
良久后,宋珩抱着她出了假山,一路步调沉重地往她的院里进,将她禁锢在窗边。
窗外夜色深深,施晏微实在疲累至极,恍惚间又被他抱在身上,烟花绽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宋珩满心欢喜地抱她来到檐下,仍是不舍得放过她。
“三年了,音娘,你我相识三年了,这是你我共度的一个元日。朕会永远记得这一日这一刻,你还由我掌控着。”
施晏微累到眼皮都快睁不开,无心抬头去看空中的烟火,反而是垂首咬住他,无声地催促他快些了事。
看了一小会儿烟花,宋珩又抱她闹了两刻钟不止,这才肯偃旗息鼓,将她打理得清清爽爽的。
是夜,照旧越性宿在她屋里过夜,从身后抱住她,将她的小手放到他心口附近那两处落疤的位置,兴冲冲地告诉她:这是他为她落下的第三道疤。
第三道疤乃是她亲手赏下的,是他最喜欢的一道疤。
施晏微听了,只觉得他的疯病越发厉害了,也懒得同他挣什么,由着他将自己的手心覆到他的心口上,雄浑有力的心跳不断传递至掌心,施晏微没有丝毫的心动意动,不多时便浅浅睡去了。
感受到怀中女郎自然入睡,宋珩怕她睡久了会手麻,轻轻将她的手归于原位,找了个熟悉的位置拢住,这才安心睡了。
因夜里闹得太晚,宋珩才将将睡了两刻钟便又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于朝元殿中穿戴齐整举行大朝会。
初一至初七,宋珩每日夜里不在朝元殿里过,只一味潜入施晏微的屋里黏着她,施晏微态度强硬地不给他碰,亦不给他好脸色,他也不恼,只管没脸没皮地拥着她睡就好。
转眼过了元日,上元节接肘而至,宋珩于紫薇城城墙上接见万民,头一次,他有了想要她与他并肩站在一处,共同接受百姓的欢呼和祝福的念头。
上元过后,冬去春来。
元日假期,沈镜安快马加鞭往宣州的敬亭山走了一遭,返回汴州时,江晁集结了十万大军,趁蜀地尚有王氏余孽作祟,宋珩派去镇守的守将根基未稳,欲要北上夺取魏博,打赵国一个措手不及,二者难以相顾。
战争一触即发,沈镜安受命领军出征。
宋珩本欲御驾亲征,以薛太傅为首的老臣极力反对,道是赵国建国不过数月,岂可国中无君,且先由卫将军领军前去支援,依战况再行定夺不迟。
宋聿、太皇太后和长公主等人先后又来劝过,宋珩这才作罢。
二月下旬,前线传来噩耗,薛夫人独女宋微澜的长子萧承策死于沈镜安的刀下,先锋薛俸亦在他手底下吃了亏,失了一臂。
宋珩得知此消息,再无法小视沈镜安,令人前去查探他的底细。
阳春三月,黄河两岸开始降下暴雨,洪水肆虐,赵国和魏国皆有不同程度的灾情,沿岸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时下绝非两国该交战的时候,沈镜安思量再三,书信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至汴州,提议暂且休战议和,休养生息后再与赵国一决雌雄。
江晁得了朝臣谏言,亦有此意,遂派使者往赵国送去议和书。
宋珩见了魏国使者,提出要沈镜安亲自前来赵国国都洛阳说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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