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舅
萧承策的尸身运回兰陵后后, 萧家为其择了吉日下葬。
太皇太后为安抚独女,请求宋珩为皇姑大长公主宋微澜增加食邑,并将其次子萧承景升为正四品的京官。
宋珩幼时得这位皇姑照拂, 自然是有些亲情在的, 又见太皇太后为此伤怀多日,少不得勉强应下, 但因萧承景资质平平,只给了个闲职。
宋微澜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再不敢奢求太多,只盼他能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得个正四品的闲职既有不少俸禄, 又可远离权利漩涡, 自可保他周全,如何不满足。
萧承景自兰陵前往洛阳赴任, 宋微澜得了太皇太后懿旨,随他一道前往洛阳,暂居太皇太后宫中。
前线战事吃紧, 宋珩于诸事上皆无甚心思, 是以接风宴也免了,只在太皇太后宫中见了宋微澜和萧承景一面。
是夜, 母女二人谈起萧承策, 无一不是痛心疾首, 掩面泣泪。
此时此刻,她们仿佛不是身份尊贵的太皇太后和大长公主, 而只是失了孙儿、亲子的阿婆、阿娘。
疏雨见了这样的场面, 亦是暗自红了眼圈,忍着泪取来巾子递给她二人拭泪, 耐心劝上好一阵子,她二人方堪堪止住眼泪。
近段日子,宋珩除开为战事和灾情忧虑外,心中又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那些不好的情绪搅得他寝食难安,唯有在见到心尖上的女郎后方得缓解一二。
可那女郎自入春以后,不但日日有心避着他,亦无话同他讲,即便是在床笫间,他低声下气、百般讨好地取悦于她,她仍是不肯给他半分好脸色。
她原本是最温吞不过的柔软性子,可若是被他缠得急了眼,还是会气得捶打他的胸口和膀子,张开檀口怒骂他不是人。
宋珩格外喜欢她这样不在他面前当木石死物的时候,每每都会没脸没皮地笑着把脸凑过去,叫她往脸上招呼也无妨,只需注意些手上的力道,不叫人瞧出来即可。
若是有心观察,尚仪局的人便会发现,杨尚仪每日虽事务繁忙,大多时候在她们面前还算心情不错,原本瘦削的身体隐隐约约长了些肉,脸上亦圆润了些许。
反倒是魁梧健壮的圣上,许是因为操劳国事,在人前时常阴沉着一张脸,瞧着清减了些许。
直至魏国使者前来求和,宋珩的眉头方在施晏微以外的人面前舒展一些,于明堂之上接见魏国使者。
这位将镇海、宣歙二镇攻破,大器晚成的武安侯沈镜安,他也很想见一见,遂将此作为同意和谈的条件之一。
使者将消息快马加鞭递回汴州。
江晁于当天夜里召沈镜安觐见。
他年过五旬方得了这样一个不世出的将才,若他此行失了性命,倒叫他去何处再寻一个如他这样的将才来?
沈镜安瞧出江晁似有为难之处,率先开了口:“圣上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江晁闻言,微蹙的眉头便又紧了一些,“宋珩要你前往洛阳和谈。”
洛阳。他不日也正好要往那处走上一遭,如此倒是正中他的下怀,才好将二娘早日带回魏国,由他庇护。
知道江晁在担心什么,沈镜安当即双手抱了拳陈情:“圣上无需为臣忧心,古人有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赵国国君即便恼恨我取了萧承策的性命、断了薛俸一臂,也只会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取臣性命,如何会在赵国国境做下那等胜之不武的小人行径。”
话音落下,江晁仍是犹豫不决,他从前与宋临往来颇多,对于这位“故人”的次子却不甚熟悉,并未摸清楚他的秉性,若此时赵国的国君是宋临,江晁自可让沈镜安前去赵国和谈,可若换成那心狠手辣的宋珩,无论如何都安不下心来。
沈镜安观他面上尚有犹豫担忧之色,却是屈膝跪了下去,语重心长道:“那赵国国君虽手段毒辣,却也不像是那等卑鄙小人,北地百姓既如此拥戴他父子二人,他手下亦有不少忠心归顺的良将,想来必是有品性相通之处;圣上且安心,臣此番定不辱使命,带着合约平平安安地返回汴州。”
江晁见他去意已决,终是下定决心,弯下腰去扶他起身,朗声道:“知逸从未叫朕失望过,朕自是信得过你的。只是外人皆道宋珩小儿心机颇深,不似他阿耶那般胸存浩然之气,知逸此行,千万小心。”
沈镜安朝他再三谢过,这才肯起身。
窗外月上中天,下钥之时尚还未至,江晁遂叫他坐下,亲自替他斟一碗茶,又问起他那流落在外的甥女来。
既然是从赵国宫中将人带回,此事必然瞒不过他,若是此时为着不叫他多心欺瞒于他,倘或将来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反倒百口莫辩,没得倒叫他们君臣离了心。
与其埋下隐患,不若现下就坦诚相待。
思及此,沈镜安搁下手中的茶碗,据实相告:“臣代甥女谢圣上关怀。实不相瞒,臣的甥女二娘,此时就在赵国宫中为女官,臣此行,亦有接她回魏国之心。圣人若不放心,臣可将安置在别处,不在臣的府上。”
江晁听了,有意施恩于他,也好叫他对魏国死心塌地,便道:“你那甥女流落在外多年,想来受过不少苦楚,朕岂忍心叫你们亲人分离,只要知逸信得过她,自可将她留在府上照料。”
此话一出,沈镜安当即又要谢恩,江晁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言谢,与他吃过一会茶,闲聊几句,命内侍送他出宫。
沈镜安出了皇宫,打马回府。
春夜的晚风清爽舒朗,沈镜安信手支了窗子,取来李令仪亲手缝制、送给他的护膝,对着敬亭山所处的方向,将那护膝握在手里抚了又抚。
不知怎的,他的心里无比踏实,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感觉,此番自赵国回来后,不消多时,他便能再次见到她。
当天夜晚收拾好行囊,翌日早朝,江晁拨给沈镜安一千精兵随行,于明日辰时自汴州出发,前往洛阳和谈。
沈镜安出发后的第三天,宋珩那处得了密报。
有关于沈镜安的生平,凡是有迹可循的,皆叫不良人查了个底朝天。
相比起他的发迹史,宋珩对于他在晋州时的生活更为在意。
不曾想,他竟是杨楚音的阿舅。
他二人虽无血缘关系,但他同她的阿娘却胜似一母同胞的嫡亲姊弟。
宋珩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日上晌,杨楚音亲口赏给他的那番无异于诛心的话语:她的阿兄救了他的阿弟,他恩将仇报却强占了她。
如今她的阿舅要了他皇姑长子的性命
这算不算是一报还一报?宋珩默默地将那信纸往烛台上燃尽,太阳穴的位置又开始抽痛起来。
倘或她知晓了这件事,想起了她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阿舅,会不会不顾一切地丢下他离他而去?
额头抽痛的范围开始扩大,宋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里是赵国的皇城,只要他不放人,她此生就别想踏出这紫薇城哪怕半步,他实在不必如此焦虑的,可他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想。
这世上,除了她,再没有人能缓解他此时的情绪和痛苦。
尚仪局。
施晏微用过晚膳,将剩余一些未处理的事务带回房里去做。
手中的笔触不断,忽而听见窗台处传来一阵猫叫声。
施晏微听着那声音,便知是那只橘猫。
当下搁了手里的狼毫,取来特意托膳房的人制作的小鱼干,莞尔一笑迈出门去。
月色下映着一人一猫的影子。
施晏微顺着它的毛,又轻轻挠了挠了它的小脑袋和脖子处的软毛,那橘猫吃饱后,格外多留了一会儿让她撸。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施晏微丝毫不曾察觉,待那橘猫离开后,施晏微转身欲要回屋,这才瞧见他。
面上的笑意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凝住,施晏微直接无视他往屋里进。
宋珩跟在她身后进了屋,还未及将那扇门合上,便急不可耐地从身后抱住了她。
施晏微下意识地以为他是来发秦的,自知反抗无用,故而没有过多的抗拒,复又开始视自己为木石死物,语气冰冷地道:“圣上快些了事,臣还有未完的事务待处理。”
“音娘,只要五年之期一日未满,你便一日不会离开朕的,对不对?”
施晏微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问,即便是她想离开,可她脚下的土地莫非王土,没有他的准许,她如何离得开呢?
姑且认为他又是在发疯,变着法儿地试探她的真实想法,只得随口应付了事,耐着性子口不应心地道出两个字来:“不会。”
“朕就知道音娘必定是个言而有信的好娘子,不会待朕如此残忍。”宋珩一壁喃喃说着,一壁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毫不费力地抱起她,将她托举到与他持平的位置,微凉的薄唇覆上她柔软的丹唇。
这四个月以来,他虚心受教,看了不少的杂书,再不似从前那样只会使蛮力顾着他自己,行起事来有章法了许多,鲜少会在她面上瞧见难受的神情。
若能将她伺候得好了,她也会大发慈悲似的赏他几声听听。
宋珩将她放至案上,离开她的唇,俯下身去。
口中的干燥得以缓解,头也不那么痛了。
不觉间到了罗汉床上,宋珩抱着,问她既然喜欢那狸奴,缘何不将它养在自己的院中,这样便可常常见它。
施晏微眸中水雾氤氲,小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它在外头,自由自在惯了,若真的想在此处安家,自会赖着不走,既不肯来,那便是不愿意,我若强虏了来,便是打着为它好的旗号枉顾它的意愿,与强迫有何分别,不过是将它关在大一些的牢笼里罢了。”
宋珩岂会听不出,她今日愿意同他说这样多的话,不过是借由这番话来点他,含沙射影他的行为罢了。
“音娘,朕是真心喜欢你,只要你愿意,朕可以立你……”
然而还不待他口中的话说完,施晏微便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话打话:“我不愿意,还请圣上莫要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想要抓住什么,偏偏什么也抓不住。心口附近因她留下的疤痕似乎同时隐隐发痒发痛,宋珩将她的手放到她亲手赐给他的那块疤痕上,抱紧了她的腰肢,“好。朕守约,朕不问了。”
手心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蓬勃有力,施晏微有些厌烦,想要收回手,宋珩却固执地不让她拿开,分了只手出来,覆在她软白的手背上,面上露出恳求的神情。
“音娘信朕这一次可好?朕会为你做出改变,朕对你不会比陈让做的差;只要是音娘想要的,朕都会双手奉上。”
他的心跳没有丝毫加速,应当不是在骗她。可她想要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权势名利,恰恰是他不能给的自由。
施晏微麻木地任由他按住自己的手不放,迟迟没有应答之声。
恍然间,她仿佛从宋珩的面上看到一抹难过痛苦的神情。
虽然仅仅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可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那样的神情,她从前有过无数次,他不是没有见到过,可他选择了视若无睹,相应的,她回应他的,也应当是视而不见。
宋珩思绪纷乱,心事重重,一时不察,慢了半拍。
施晏微似乎也没有察觉到,推开他的膀子催促他快些走。
宋珩厚着脸皮缠她,又去勾她的腰背,试探性地问:“音娘,明日不必早朝,朕留在此处守着你睡可好?”
施晏微颇有几分不耐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咽下差点叫他滚出去的话语,“圣上若还想有下回,还是莫要再多言的好。”
说罢,嫌弃地扯起他的袖子让他将手拿开,继而从他的身上起开身。
宋珩欲言又止,唯恐惹恼了她,这些天好容易才让她同自己多说了些话,若是下回又不理他,岂非功亏一篑。
想到此处,宋珩暂且压下尚未败下去的火气,离了此间,径直回到朝元殿,便又往浴房去泡冷水澡,勉强自行抒解一回。
又过得几日,魏国使团抵达洛阳。
刘尚宫对施晏微的映像不错,评价她细致又耐心,是以接待魏国使团一事,仍是交由她和姚司赞去做,另添余司宾管理核对宾客信息。
翌日,夜宴在上阳宫的甘露殿举行。
白日的和谈进行的尚算顺利,约莫再有一两日,合约便可定下,初步拟定双方休战十年,互通贸易往来。
沈镜安自知公事私事不可混为一谈,是以明堂之上,他并未同宋珩提及二娘的事。
然而这夜宴之上,谈论的并非国事,加之又有两国官员在场,可作见证,此时提起此事,方是大好时机。
宋珩的言行由起居郎来进行记录,太皇太后的则由尚仪局的女官进行记录,照理说不必经由尚仪亲自来做,偏阮司籍来了月事身子不适,施晏微心热,便来此处替她。
趁太皇太后尚未发言,屏风之后,施晏微稍稍探出小半个脑袋,将在场众人快速扫视一圈,最后才将目光落到宋珩身上。
但见宋珩着一袭十二章纹的墨色衮衣,旒冕上垂下的白玉旒遮住他的半张脸,瞧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那身装束越发衬得他威严肃穆,不怒自威,只一眼便让人心生压迫之感。
宋珩从未在她面前这样穿戴过,每每皆是换回常服和发冠后方来寻她,大抵也是担心她会愈加怕他和抗拒他,一时难以适应。
施晏微的一双清眸并在他的身上有过多的停留,不过淡淡瞄了一眼,见识过那身崭新的帝王衮衣旒冕后,再没了看他的兴致。
太皇太后心中虽怨恨沈镜安取走了萧承策的性命,但为着顾全大局,不能在面上表露出分毫的消极情绪,慈眉善目地端坐在宋珩左侧的椅子上。
施晏微关注着太皇太后的一言一行,想起前段日子太皇太后还因伤心过度卧病在床,这会子面对夺走她外孙性命的人,还能做出这副和蔼的模样,着实不易。
片刻后,大殿之上传来宋珩与魏国使臣对话的声音,太皇太后在双方对完话后,浅笑着道出高.祖皇帝与魏国圣人曾是同僚,询问魏国圣人圣体可还安好康健。
施晏微提笔蘸墨,将太皇太后的言行记录在宣纸上。
魏国使臣答了,又见一身着绛紫色圆领长袍的男郎立起身来,朝着宋珩施叉手礼。
“某有一流落在赵国多年的外甥女,此时就在圣人的紫薇城中,还请圣人开恩,准某将其带回魏国。”
此话一出,宋珩的面色立时冷了下来,广袖之下的大手紧紧握拳,显是未曾料到,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竟还记挂着她,且不惜耗费大量的气力和人力寻访到了她的踪迹。
施晏微如何知晓那人要找的外甥女是她,只当成是寻亲故事看,默默在心里期盼他口中的外甥女此时此刻确在紫薇城中,也好早日与亲人相认,不必继续孤身一人在这深宫之中为奴为婢。
太皇太后亦不曾料到他口中的外甥女正是她眼中扰了二郎心智的杨氏女,见宋珩迟迟不曾应答,还当他这是不予理会后禁庭中的琐事,暂且压制住对下面那人的杀心,假模假样地道:“骨肉亲情不可断,若真个如武安侯所言,你那苦命的外甥女此刻就在紫薇城中,老身可放她随你回去赵国。”
“不可!”宋珩突然高喝一声,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到他身上,声线沉肃冷硬,仿佛对方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他若没有这般情绪激动,沈镜安或许还不能确定他对二娘有强占之嫌,他既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言辞急躁,几乎可以坐实了他对二娘犯下的罪行。
二娘必定不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的,否则他又何须害怕二娘会虽自己离开赵国。
沈镜安想到二娘极有可能已经叫眼前这个衣冠禽兽占了身子,胸中的怒火亦是不打一处来,顾念着两国颜面,并未点破:“既然是某的外甥女,她没了耶娘和兄长,又无长辈照拂她,自当随某离去。天下间岂有强拆骨肉亲情的道理!况中原素来以孝治国,方才太皇太后也已然允准,圣上缘何要拂了太皇太后的面子,岂非是无视孝道?”
眼见他二人剑拔弩张的,太皇太后这会子才有些觉出味来了,霜眉微蹙,沉着声打圆场道:“圣上!圣上方才约莫是多饮了酒,来人,去煮些醒酒汤送来。”
太皇太后说话间,复又看向沈镜安,似要印证什么,平声问道:“不知武安侯口中的那位外甥女,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几月几日生人?”
“太皇太后容禀,某的外甥女姓杨名楚音,家中行二,二十有一,三月廿一生人。诞于弘农,六岁那年阿耶离世后随母前往晋州母族寓居,又三年,某离家投军。据某查证,某离家后一年,阿姐携二娘往文水谋生定居,直至去岁入了赵宫为女官,正是尚仪局的杨尚仪。”
男郎的话音似乎比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还要令施晏微心潮澎湃,周遭好像都安静了下来,耳边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是原身的阿舅,他要带她离开赵国,前往魏国生活。
去岁魏国攻下了宣歙,宣州属魏国管辖,是魏国的王土。
只要她能随原身的阿舅回到魏国,便能去宣州寻找宣城公主李令仪。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甚至忘了仔细去听太皇太后接下来道出的话语。
依稀间听到太皇太后差人去寻她过来。
然而下一瞬,原本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宋珩像是失了智一般,厉声将那宫人呵住。
“不许去!没有朕……”
宋珩话音未落,屏风后便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太皇太后不必差人去了,杨氏楚音在此。”
施晏微从屏风后出来,徐徐来到沈镜安的跟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立时叉手屈膝下拜,唤了他一声“阿舅”。
她是何时出现在此处的?!滔天的怒火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直往天灵盖上窜,宋珩气到几乎要发狂,左手覆上剑柄就要踹开身前的条案,直接杀了沈镜安那厢去。
太皇太后及时呵止住他,身后的张内侍亦瞧出情势不对,忙上前按住宋珩的手,大殿中的众人似乎都察觉到了年轻帝王散发出的戾气,犹豫思考着要不要寻个借口快些离开此地,就见太皇太后挡在了宋珩身前,对着众臣道:“武安侯寻回流落在外多年的甥女,实乃喜事。诸位若是酒足饭饱,无他事要议,今日夜宴便到此为止,请回吧。”
众人如蒙大赦,顷刻间齐齐施礼告退,压抑着内心的惧意鱼贯而出。
离开
待众人离开, 殿内只余下他们几人。
即便有太皇太后在侧,宋珩亦无法再压抑内心的怒火,几乎是略微用力便将张内侍的手弹开, 嘶吼一声叫他滚。
张内侍何曾见过他如此动怒失智的模样, 当即吓得两腿直发软,太皇太后见了, 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
然,张内侍才刚迈出去没两步,宋珩那厢已然三步并作两步从台上迈了下来,直奔沈镜安和施晏微两人而去。
“二郎!住手!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昏聩至此吗?!”太皇太后见状大惊失色, 心道值此两国和谈之际, 岂可斩杀魏国使者,连忙出言阻拦, 却是顾不得唤他圣上,只管像从前在太原时那样称呼他,盼望他能清醒过来。
宋珩满脑子只有杀了沈镜安, 不能让施晏微随他离开的念头, 对于太皇太后的话语充耳不闻。
眼瞧着那人不断逼近,施晏微来不及仔细思量, 只知自己当真是一分一秒也不愿再呆在这紫薇城中、留在宋珩身边了, 鼓起勇气, 不管不顾地挡在沈镜安身前。
“宋珩,你要杀我阿舅, 先杀了我!他是我如今在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亲人了, 若是他今日命丧你手,我定不独活!”施晏微一壁说, 一壁抬手去拔自己发上的金簪,毫不犹豫地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宋珩目眦欲裂,眼圈发红,显是有些无法自控,饶是这会子见施晏微以命相胁,仍未能冷静分毫,紧紧握着手中的那柄长剑,嗓音沙哑低沉:“音娘,你让开,朕不想伤了你,你莫要逼朕!”
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无法再回头,倘若身后的武安侯真的死了,宋珩必定恼怒于她方才认下了他,岂会再遵守那五年之约,与其困死在这深宫高墙之中,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簪尖没入皮肉之中,殷红的血珠徐徐冒了出来,施晏微决绝道:“他死,我也死,宋珩,我说到做到!”
那抹鲜红刺激着宋珩的视觉,令他的理智回笼了一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堵得他呼吸不畅,忍着心痛质问她:“你就这样恨朕,这样想要离开朕?”
施晏微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之情,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冷声道:“是,我恨死你了,恨到多看你一眼都嫌恶心!”
语言似乎化成了无形的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剜在宋珩心上,割得他体无完肤。
咣当一声,长剑离手,掉落于地。
宋珩身子发沉,眼中隐有湿意,几乎是用尽浑身的力气去哀求她:“音娘莫要伤害自己,朕不杀他,不杀他了。”
他的眼里竟有泪意。施晏微愈发肯定了什么,缓缓将簪子从伤处移开,始终与沈镜安站在一处。
太皇太后看着眼前这个他最引以为傲的孙儿竟这样拜倒在一个女郎的石榴裙下,自是感慨万千,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杨氏女留在府上,只多送她些银钱打发了也就是了。
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唯有劝二郎放她离开。
“二郎,她对你无意,任你如何强求亦是无用,何不让她随武安侯离去?”太皇太后实在看不过眼,语重心长地劝他。
话音落下,宋珩久久未应,沉默良久后,让太皇太后和沈镜安都出去。
沈镜安如何放心她同一个疯子共处一室,颇有几分担心地唤了她一声二娘,语气坚定道:“阿舅不会留下你一个人走的。”
许是尚还存着原身与亲人之间的羁绊,她不过与他见了一面,便已生出亲切之感,没来由地对他感到信任,施晏微面色从容地宽慰沈镜安道:“阿舅放心,他若要将我如何,方才就不会顾忌我的生死,扔下剑了。我留下与他谈谈就出来,不会有事的。”
沈镜安闻言,仍是放不下心来,犹豫着踌躇不前。
施晏微回首瞧他一眼,冲他莞尔一笑,沉静道:“阿舅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且听我这一回。”
拗不过她,沈镜安只得妥协,温声道:“好,阿舅就在殿外守着,若有什么事,你大声唤我,我马上进来。阿舅久经沙场,也不是吃素的。”
施晏微颔了颔首,便又去看宋珩。
他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待沈镜安和太皇太后出去的那一刻,迫不及待地将施晏微抱进怀里,将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上。
“音娘那日夜里答应过朕的,一日不满五年,便一日不会离开朕,朕已经守约不再将你困在宫殿之中,让做了女官用自己的双手挣钱谋生,不让外人知晓你与朕之间的关系,亦不曾再要求你怀上朕的子嗣,音娘缘何要狠心毁约,五年未至就要弃朕而去?你不能这样伤害朕。”
施晏微并未有过多的挣扎,只将发顶从他的下巴挪开,抬首望向他,杀人诛心道:“若要论起毁约,难道不是圣上先毁了你我之间的三年之约吗?我现下会如此做,也不会是回敬你罢了。”
“莫说是是五年,就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亦绝无可能原谅你,更遑论喜欢你,在我心中,你永远比不过陈让分毫!”
宋珩听着这些话,只觉心如刀绞,不知何时起,整颗心都被她占据,她能够轻而易举地牵动他的情绪,那不仅仅是仗着他喜欢她就能够做到。
恍惚间,宋珩想到了爱这个字。
他可是爱上她了?不,他不能拥有这样的情感,那是庸人和愚人才会去追寻的东西,他是一国之君,断然不能生出这样的累赘和软肋。
不能承认,不敢承认。宋珩头痛如裹,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眉头紧锁。
施晏微瞧出他痛苦的根源,心狠意冷地补起了刀子,戳破他的软弱:“宋珩,你露出这般痛苦的神情,可是因为你爱上我了?你爱上了自己豢养的鸟雀,你爱上了被你视作骗子的女郎!”
“可是怎么办呢,她是你阿弟救命恩人的胞妹,还是你姑姑杀子仇人的外甥女”
一语未完,宋珩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两手紧紧握成拳,手背青筋凸起,低低嘶喊道:“杨楚音,你给朕闭嘴!”
施晏微全然无视他的无能怒吼,抬手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可笑的物件,面无表情地质问他:“你是堂堂的赵国皇帝,她的阿舅是魏国的武安侯,你与她之间根本就是横亘着国仇家恨。难道到了这个地步,你竟还妄想着能留住她,让她也爱上你吗?”
宋珩屡次被她戳到痛处,尤其不愿直面爱之一字。
她不会喜欢他,更不会爱他。那么他又何必跟条狗似的对她摇尾乞怜,横竖五年期满她也是要离开他的。
不若就此放过她,也是放过他自己。
一国之君,岂可困囿于男女情.爱,他该迎娶贤良淑德、本分乖顺的皇后,广纳世族贵女为妃,瓜瓞绵绵。
他一定,会做得很好。
害怕自己会后悔。宋珩不敢再去看她哪怕一眼,阴沉着一张脸,哑声道:“滚出去,从今往后,朕不想再见到你。”
从今往后不再见她。施晏微兴奋激动但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半分欢欣,只轻声反问一句:“你愿意放我离开赵国了?”
宋珩沉默着转过身去,没再开口道出半个字。
没有否认便是默认。施晏微生怕他会反悔,再不敢同他言语半句,极力控制着走路的步伐,脚下无声地走了出去。
殿外夜色已深,沈镜安负手立于檐下。
待听到殿门打开的那一瞬,忙不迭回身去看。
“阿舅。”施晏微唤了他一声。
隐隐感觉,眼前这位长相明艳大方的女郎同幼时不大一样了,单从眉眼来看,样貌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张开了,越发像双十年华时的阿姐了。
沈镜安并肩同她走着,待离甘露殿有一段距离,这才开口询问她道:“他可答应放你离去了?”
施晏微颔了颔首,“答应了。”
沈镜安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轻出口气,沉吟片刻后又道:“他答应了就好,阿舅本以为不会这般容易的。大运河的洪水已经退了,未免夜长梦多,待和谈结束,就不往文水去瞧你阿娘阿兄了,直接从南市码头登船走水路去汴州。”
“事出有因,阿娘阿耶若泉下有知,必不会怪罪我和阿舅的。”
“我在汴州城中供奉了他们的牌位,待到了汴州后,再带二娘一道去上香祭拜。”
施晏微听了,忙真心实意地与人道谢:“谢谢阿舅。若非是阿舅前来解救,二娘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从他身边脱身。”
她口中的他字指的是是谁,不言而喻。
沈镜安一阵心疼,压低了声音:“他对你”才说了三个字,又觉得不妥,这与揭开二娘的伤疤何异,故而连忙将话咽下,话锋一转:“一切都过去了,从前不开心的事不必再提,往后阿舅定会好好保护二娘,让二娘做一个平平安安、岁岁无忧的女郎。”
多久没有体会过有亲人在身边的温暖了?施晏微仔细想了想,发觉似乎已经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情了,不知不觉间,她来到此间竟然已经三年,这具身体陪伴了她的灵魂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因为那个男人,她错过和失去了太多的东西。
清冷地月色落在小石径,施晏微抬眸望了一眼空中明月,不禁想起远在敬亭山上的宣城公主李令仪,遂问道:“阿舅,从汴州到宣州需要几日?”
宣州。沈镜安甫一听到这两个字,亦想起了那个气质清泠如竹的女郎,略微晃了晃神,徐徐启唇道:“若骑快马,约莫十日,如乘马车,小二十日总是要的。”
“二娘有此问,可是想去宣州?”
施晏微不置可否,据实相告:“我想去见一见敬亭山上的宣城公主。”
沈镜安闻言,不由心生疑惑,公主与他同岁,年长二娘十一岁,只在长安和宣州修过道,二娘只在文水长大,后又被宋府接去了太原,缘何又会识得公主。
“二娘竟与她相识?”沈镜安问。
施晏微摇头:“非是与她相识,而是想要与她结识。”
二娘莫不是叫那衣冠禽.兽折辱太甚,心中凄苦,想要与公主一齐修道避世?
想到此处,胸中怒火横生,恨不能立时去杀了宋珩那厢替二娘出了这口恶心。
身旁的阿舅迟迟没有搭话,施晏微疑心他是不是想岔了,急忙出言解释道:“阿舅,我并非是想上山修道,只是听了宣城公主这位可称作奇女子的事迹,心中肃然起敬,想要同她结成好友罢了。”
“原是如此。这也不难,我与宣城公主颇有几分交情,二娘既想与她结实,待到了汴州,阿舅书信一封与你带上,再派人互送你去宣州,公主见了书信,必定会见你。”
施晏微由衷感谢他,张口又要道谢。
沈镜安才听到她说了个谢字,却是打断她的话:“二娘何必同阿舅如此客气。长辈照顾晚辈乃是人之常情,二娘无需言谢,反倒显得你我舅甥生分了。”
施晏微听后浅浅一笑,点头应下。
不觉间行至尚仪局外,因其内乃是女官居所,不好请他进去坐一坐,因道:“我到了,天色不早,阿舅也快些回去歇下吧。”
沈镜安道:“好,我看你进去就走。”
施晏微同他叉手施礼告别,转身往尚仪局内走去,一路边走边想,改日可定要问问阿舅是否成婚了,家中可有林楹那样可可爱爱的小表弟小表妹要她陪玩的。
是夜,施晏微心情舒畅之余,隐隐担心宋珩会不会反悔,两种情绪叠加在一处,其实也不大容易入睡,少不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过了子时放缓缓入眠。
翌日,施晏微本着职业道德素养,仍是起了个大早去处理应尽的各项事务,待到傍晚用过晚膳,便又开始挑灯夜战,将自己数月以来的工作心得和注意事项编制成工作指南,也好方便下一任能够尽快上手。
三日后,赵魏两国达成共识,签订合约。
当天下晌,沈镜安派魏国使团中随行的婢女递了消息给她,明日辰时出紫薇城返回汴州。
这三日里,宋珩不曾出现在她的眼前过,是以她原本还有些紧张不安的心越发平静下来,在方才得到明日离开的准信后,喜悦之情更是难以掩饰,几乎可用喜上眉梢来形容。
姚司赞得知了施晏微寻到亲人要走的消息,特意赶来同她道喜,施晏微将自己的一些东西送与她用,与她吃过两盏茶后,笑着将人送至院外。
西墙边的桂子树下,一道高大的人影迎着月色信步而出,趁着施晏微给门上闩的时候,将人拦腰抱住。
后背贴着那人的腹部,施晏微几乎不用拿眼去看,熟悉的身高差就能让她知晓来者是何人。
他莫不是后悔了?施晏微有如晴天霹雳,惊恐地睁大眼睛,欲要脱出他的怀抱据理力争。
身后那人自然能感觉到她的挣扎,大掌拢住她的酥雪,俯首凑到她的耳边,嗓音低沉:“音娘明日若想顺利出了外面那道宫门,今晚最好乖乖听话,莫要触怒朕。”
说罢,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踹开门将人抱了出去,一路行至朝元殿。
施晏微深知他的脾性,心中虽万分憎恶他,可为着明日能够顺利离开,还是沉住气顺应局势,没有喊叫出来。
这里是独属于他的赵宫,即便喊来了人又如何,受辱的人只会是她。
宋珩没耐心抱她去内殿,只在看见张内侍等人的一瞬间,大步迈进批折子和议事的前殿,扬声道了一句滚到殿外去。
张内侍连声答是,弯腰小心翼翼地合上门,领着一干人等退到了宫门外。
施晏微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跟条死鱼似的由他掌控。
宋珩将案上的东西悉数扫落在地,放她坐在案沿。
虽然心急,却还是先俯身去解了渴。
施晏微的身子直发软,两只小手揪住他肩上的衣料,手心里全是汗。
眸子里不知何时染上了氤氲的水雾,咬住下唇不发一言。
宋珩似乎也不在意她说不说话,面上喜怒不辩,只板着脸去解腰上的金带,宽大的衣袍散落在地,靠近她,钉住她。
时值孟夏,有些许的炎热。
那人身上的汗像是水蒸气一样,烫得人难受。
施晏微便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轻逸的纱衣被汗水沾湿,贴在肌肤上,愈发衬出她的曼妙身段。
宋珩凝了几眼,数息后,柔软的布料散落如花,静静地躺在青石地砖上。
案沿处的木料被女郎的手捂热。
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什么都记不起来。
似乎就连纤长的卷睫都在微微灿动。
两个人都倔强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耳边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水声。
宋珩贴着她,无限依恋着她,忽地将她抱起,大步来到窗边,看着满窗月色,以及其上的两道影子。
施晏微的头脑恢复清明,又开始疑心他是不是要反悔,然而宋珩却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思考,那种头脑一片空白的疲软感便再次袭来。
先前来此处盖玉玺时,并不觉得朝元殿的前殿有多大,可此时宋珩以脚步丈量,只觉得走完一圈为何要那样长的时间。
不知道他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意识从清醒到模糊,再从模糊到清醒。
明黄色的长袍被他置在了地毯上,禁锢着她跪了上去。
宋珩瞧不见她的脸,只觉她整个人像是一颗世所罕见的纯白南珠,那样耀眼,那样美好,美到让他自惭形秽。
她是他见过的最为坚韧善良的女郎,可那份坚韧只用在对付他上;至于善良,那是除他以外的人才能在她身上获取到的,甚至就连只见过一面的狸奴,她都可以笑脸相迎,耐心对待。
她可以温柔仁慈地对待世界万物,唯独不肯对他展现出一丝一毫的慈悲心。
饶是那地毯足够柔软,还是怕伤到她的膝盖,不多时便又抱起了她,往屏风前的罗汉床上坐了。
施晏微有些累了,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宋珩垂眸看了看她的膝盖,果然微微发着红,与周围洁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过了三更天,宋珩方肯放过她,穿戴齐整后抱她去浴房内的汤池里沐浴。
一早便叫张内侍备好了衣物,宋珩伺候她清洗干净,取来膏脂,饶是她这会子已经鲜少会因他受伤,可为着她能更舒坦些,还是替她抹了。
清清凉凉。横竖从前也没少擦药,施晏微并未拒绝。
待宋珩帮她穿好衣物,已经临进子时。
知她自己走是很难走回去了,便想着背她回去,遂往她身上蹲下身子。
施晏微腿软地厉害,不想动弹。
身后的人迟迟未有动静,宋珩才回过味来,将她竖抱在怀里,全须全尾地送回她在尚仪局的居所。
彼时夜深已深,四周万籁俱寂,唯有宋珩的脚步声和一些细碎的虫鸣声。
施晏微有些犯困,两片眼皮上下打架。
约莫睡了半刻钟,感觉到自己被他放到了锦被之中,睡意散去大半,徐徐睁开惺忪的睡眼,就听宋珩低低道了一句:“朕会忘了你。”
这是宋珩今晚同说她的第二句话。
施晏微希望这是最后一句,便也同他说了一个字:“好。”
宋珩真的打算放过她了。
施晏微心里再没了负担和烦忧,加上刚才耗费太多体力,此刻沾了床就沉沉睡去。
月落沧海,日出东山。
清晨的霞光给天边镶上一层金沙。
施晏微穿戴齐整,双腿尚还酸乏着,极力保持着相对正常的走路姿势,不多时就出了一层细汗。
沈镜安派了婢女来接她。
紫薇城外,沈镜安骑在高头大马上,婢女扶她上了马车,隔绝了车外的世界。
宋珩和太皇太后等人前来送行,施晏微方才走过沈镜安身侧时,发觉宋珩似乎并未看她一眼。
并不关心他们在外面说些什么,施晏微满心只想快些离开这座巨大的牢笼。
一刻钟后,车轮开始滚动,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南市码头的方向前行。
太皇太后本以为身侧的孙儿会等马车走远了才离开,不曾想,竟是在数息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似乎对那马车之上的女郎毫无留恋之意。
如此最好,二郎不再眷恋于她,方可早日迎娶皇后,绵延子嗣。
太皇太后想到此处,连日的心结得以解开,上了步辇回宫。
南市码头。
施晏微下了马车,将帷帽垂下的布帘掀开一角,上百只大小不一的船只停泊在开阔的运河河面上,他们将要登上的船只,足以乘坐上百人。
夏日的清风吹动丝制的裙摆,沈镜安翻身下马,来到她身边,很是细心地询问她可晕船。
施晏微道:“劳阿舅挂心了,我不晕船的,两年前我还曾从潼关乘船到洛阳呢。”
“不晕就好。”说话间又想起了公主,她虽鲜少出门,但几乎都是骑马乘车,因她亲口说,她晕船严重,头一次乘船从潼关到扬州时,差点没吐到瘦脱相。
正想着,船工进前来报,道是一切皆已准备妥当,可登船了。
沈镜安让施晏微先行。
踏过船板,到了船上,先由人引着往船舱内看过一回,而后出舱,站在甲板处眺望远方连绵起伏的翠绿山峦,施晏微恍然间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她终于摆脱了宋珩的控制,重获自由。
沈镜安将船上的诸多事务安排妥当,这才匀出些时间来到她身边,同她说起汴州城的风物景致。
施晏微只见过电视剧中的汴州城,当下听了沈镜安的描述,自是心生向往,待到了汴州,休整些时日,她还要往宣州城去。
沈镜安陪她站着聊了一会儿,发觉日头渐渐大了起来,晒久了怕要头痛的,遂叫她去船舱中休息,若要赏景,待日落了再出来不迟。
那时可观晚霞烧云,日落月升,别有一番意趣。
七日后,船只抵达汴州。
施晏微戴着帷帽下船,乘坐马车去到沈府。
沈镜安的宅子乃是江晁亲赏的,占地面积虽不比宋府,可沈镜安无妻无妾,无子无女,独自一人居住,着实太过空旷了一些。
即便这会子多了施晏微,仍是显得空荡荡的。
沈镜安未及与她一道回府,先行回宫向江晁复命。
这日,江晁在宫中设下宫宴为沈镜安和各位使者接风。
江晁除开夭折的两子一女外,养大成人的共有四子两女,长子江晟乃是早逝元妻徐皇后所出,次子江泓乃继室郑皇后所出,三子江浔和四子江轩皆为妾室许贵妃所出。
长女江媛与次子同出自郑皇后,次女江苓出自妾室韦丽妃。
那江晁虽有谋略和收拢人才为他所用之能,却也十分重色,沈镜安追随他的这几年,眼见他纳了不下十位的貌美妾室,不论是待字闺中,亦或是合离过的,再如那丧服寡居的,或有看上的,一概纳进府中。
二娘的相貌是随了她阿娘的,放在寻常的美人堆里尚且出众,何况是这样的夜宴,出来惹眼绝非好事,是以当江晁问起他那外甥女缘何不来时,沈镜安只道她在外多年,有些怕生,独爱一个人呆着,不爱出门。
江晁便又问她可嫁过人。
沈镜安道是她相貌不甚出众,加之孤苦无依,并无媒人上门,蹉跎至二十未嫁。
江砚闻言,并未多心,不再追问,又与身旁的韦丽妃吃酒去了。
江晁四子皆按年岁长幼顺序坐于他的左手下首的位置,太子江晟与康王江泓、吴王江轩皆是携正妻出席,独夏王江浔携王妃王氏和孺人冯氏一道前来。
那冯氏生得花容月貌、丰腴婀娜,甚得江浔喜爱,才刚入王府不到半年,几近专房之宠,饶是夏王妃亦奈何她不得。
沈镜安对于这样的宴会并无过多的兴致,饮下三两杯清酒便假托如厕离席往别出去了,待到宴会快结束时方回。
出了宫,打马回府。
唤了媪妇过来问话,道是二娘舟车劳顿,早早歇下了。
沈镜安赏了银子,让好生伺候着,当天夜里书信一封,次日一早又叫人往都督府去办理前往宣州的过所。
因他已有二十余日不在汴州,自是积压了不少事务,待处理完公务,外头传来打更声,过了二更天。
施晏微在府上无甚事做,主动同府上的媪妇婢女闲聊起来,又叫取了双陆棋来,与人对弈。
又过一日,沈镜安手头的事少了一些,早早回府,询问她住得可还习惯。
施晏微道一切都好,只是成日闷在府里,有些无趣。
“二娘可会骑马?”沈镜安问。
“从前在宋府时学过。”
“会骑马就好办多了,去城外的农庄玩上一日也无妨。前些日子诸事繁忙,未能顾得上你,明日便拨些身手好的侍卫给你,你出门有他们在后面跟着,我也能放心。再有,汴州城中纨绔不少,我怕他们冲撞到你,二娘出门,当戴好帷帽才是。”
施晏微旋即点头应下:“劳阿舅费心,二娘省得。”
沈镜安吃一口茶,又同她说起过所的事,约莫还要三五日办好,叫她稍安勿躁。
施晏微感叹他的细心,心中对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感激更甚,真心实意地敬重他,越发视他为亲人。
“阿舅可吃过晚膳了不曾?”
沈镜安答:“尚未。二娘若也未吃,便一道用吧。”
施晏微没有拒绝,沈镜安便叫去厨房传膳。
过得四日,施晏微将汴州城里几个最为热闹的地方都逛了一遍,她身边跟着两三个婢女媪妇,又有侍卫不远不近地守着,自然没有发生半点意外和危险。
这日傍晚,沈镜安带了过所前来寻她。
施晏微将那过所握在手里,只觉心跳加速,想要见到李令仪的心情越发迫切。
一日也不想耽搁,当即就与沈镜安将话挑明了说,她明日一早就要离开汴州前往宣州。
她待公主似乎太过热络和亲切了些。沈镜安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心急,却也没有多言什么,略坐一会儿,离了她的院子。
命人唤来管事。叫套了车,又让去寻个妥当的车夫,明日一早随娘子往宣州去。
当晚,施晏微收拾好行囊,自睡了。
卯正二刻,施晏微起身洗漱。
她院里的郑媪年岁大了,施晏微不愿劳动她,因沈镜安坚持要她带上一个伺候在侧的人,便点了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婢女,唤作郁金。
施晏微与她闲聊时,得知她的名字是郑媪起的,乃是取自香料郁金香。
宣州距离汴州足有一千二百里之遥,施晏微白日赶路,夜里休息,加上中途马儿需要休息,本着劳逸结合的原则,沈镜安口中的二十日,施晏微走了二十五六日方到。
当天在宣州城中休息一日,次日改为骑马往城外的敬亭山而去。
自前朝覆灭后,李令仪所在的道观便鲜少有香火了。
不过她的银钱尚还够用,倒也无需着急。
李令仪用过午膳,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椅上煮茶吃,此间仅有一追随她出宫的宫人望晴相伴左右。
“公主,观外有人递了信来。”
李令仪抬手接过,信封上的字迹,她识得,乃是沈镜安亲手所书。
将信拆开来看,原是他那流落在外的外甥女被他寻了回来,特地自千里之外的汴州赶来,意欲同她结识相交,请她“收留”他那外甥女在观中留宿些时日。
李令仪微微一笑,将信折好,装回信封里,拿茶碗压好,起身往观外走去。
答案
时值季夏六月, 天气炎热,天空湛蓝如洗,清风吹在身上, 微微的热意。
施晏微立在观外的一颗桂子树下乘凉, 那些侍卫便在不远不近处的树下等着。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施晏微听见声音,撑起油纸伞往门外站了。
李令仪迈出门来,照见一位撑花女郎。
那伞上绘着几支莲叶芰荷,清丽淡雅。
伞下的女郎生得粉面丹唇,形容秀美, 清丽淡雅, 令人见之忘俗。
眼前女郎此时亦静静打量着她。
李令仪虽年过三旬,但因情绪相对稳定, 生活、饮食、作息规律,于保养一事上尚算用心,是以瞧着至多不过二十出头, 但见其脸堆海棠, 眉横翠岫,气质如兰似竹, 一派隐逸出尘之感。
二人目光相触时, 李令仪朝她莞尔一笑, 温声道:“既是沈郎君的外甥女,便唤我令仪吧。”
话毕, 将人往观中请。
施晏微有些紧张, 当下听了她的话,只道出一个好字, 竟是忘了同她打招呼,默默无声地跟着她往观中进。
“公令仪,我有话想要单独与你说。”施晏微看一眼她身侧的望晴,又叫身后的郁金在葡萄架下坐着纳凉。
李令仪在此间活了这好些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如她这般见了自己后紧张又期待的模样,却极不常见,面上笑意越发柔和,当即应下:“好。”
说话间,便叫望晴也去葡萄架下坐着,领她一道进了屋。
施晏微将房门合上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激动又局促,往她身边坐下。
这段时日,施晏微想了许多可以同她说的话,然而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令仪可知有句话叫奇变偶不变……?”
李令仪闻言,原本含着笑意的神情忽而凝住,变得沉肃起来,沉默片刻,却是反问她道:“三角函数的某个公式?”
此话一出,施晏微几乎可以肯定她也同自己一样,是从现代穿越而来的了。
太过欣喜,就连眼眶都隐有湿润之意,施晏微强忍着鼻尖的酸意,泛着泪光朗声回答道:“虽早已记不得用法,依稀记得是三角函数的诱导公式。”
李令仪此时亦被巨大的喜悦包裹,但因她素日里沉静太过,即便这会子激动万分,面上并未有过多的表情,只平声道:“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
她的这句话,同现代人说话的语句结构是一样的,而非是古人常问的:“不知女郎姓甚名谁。”
施晏微也不再同她说古人的话,好一阵子后才将说话的习惯扭转过来:“以前叫施晏微,现在叫杨楚音,令仪在来到这里之前,也有别的名字吧?”
有多久没有同人提起过她在现代时的名字了?恍然间发现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都快要记不起来。
李令仪晃了会神,徐徐点头,张唇道:“来到这里之前叫梁浅,现在叫李令仪。”
梁浅。是个简单又好听的名字。
初来此间时,她必定也与自己一样,充满了孤独、迷茫和彷徨吧,施晏微想到此处,顿生心心相惜之感。
不论她是哪个省份哪个市县的人,她们此时的关系,已经不是仅仅用老乡就可以概括的了。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社.会遇到一个与自己一样穿越而来、接受过现代化的教育,且还是同一性别的人,那样的喜悦之情,不是语言文字可以叙述出来的。
“梁浅。我以后可以叫你浅浅吗?”不知怎的,施晏微并不想叫她令仪,隐隐觉得,倘若她真的喜欢公主这个身份,便不会修道避世了。
李令仪很多年没有听人这样叫过她了,不由想起在现代的发小和室友都喜欢这样叫她,自然不会拒绝,嗓音带笑:“你要是这样叫我的话,我往后也要叫你微微了。”
酸涩之意因为轻松的对话渐渐散去,施晏微也跟着笑了笑,“这样也好,要是她们问起来,就说是我们给对方起的爱称小名罢了。”
说话间,想起自己穿越前的遭遇,问起李令仪是怎么来到此间的。
李令仪道:“我患有复杂的先天心脏疾病,二十五岁那年第二次手术的时候没挺过去。我穿越到这里后,曾遇到过一位跛脚道长,他告诉我,我的这条命是爸妈虔诚行善二十余年换来的。公主,在这里的人看来算是天生的富贵命吧,可我是知识经济时代过来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里的规矩束缚、男尊女卑、三纲五常……哪怕是她们眼中贵为公主的身份,其实也不过是父权和夫权制下被困在金笼中的鸟雀罢了。”
话题逐渐变得沉重起来,施晏微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多的话,心口有些发堵,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施晏微正纠结着,又听她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这句话是我在修道避世前,为我指明了方向的一句话。当时我也曾想过,或许我该顺应命运,嫁给皇帝指给我的人,从此浑浑噩噩地过着锦衣玉食却的日子,了此残生便也罢了。”
“如今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苦了些,却也算得上是恬淡自在,我乏了可以睡,饿了可以吃,无趣了可以下山去逛集市,不会像以前在宫里有人二十小时在身边拘着我的性子和言行举止;有时想起现代的人和事,无需再拘束自己,只管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李令仪说完,施晏微似乎还沉静在他的话语里回不过神来,少不得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问她又是如何来到此间的。
施晏微将自己发生交通事故后,睁开眼便时躺在一件古朴素净的木屋里,而后又是如何遇到宋珩,被宋珩强行夺去做了他的外室,期间出逃过两次,却都被他寻了回去,直至原身的阿舅沈镜安前往赵国,她才终于得以脱出那人的掌心。
这样的世道,仅有美貌而无家世,何尝不是一场苦难。
李令仪聆听完她的话,不禁轻叹一声,恢复了古人的话风宽慰她道:“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你无端蒙了这样的苦难,往后必定否极泰来,平安喜乐。”
施晏微许久不用现代人的交谈方式,一时间也不大扭转得过来,何况今后要说古言的时候还多着,来回切换只怕要在人前露马脚的,索性也同她说起古人的话来:“我还有好多话想要与你说,少不得要在此间住上些时日,浅浅若不嫌我,便分我一间房住罢。礼尚往来,等过些日子,你也随我去汴州住上些时日可好?我们在一处说话,有说有笑的,也好打发时间。”
李令仪心里并不排斥汴州,亦不排斥沈镜安,前次去汴州时,沈镜安思量周全,为着避嫌,特意将她安置在城外的别业,这会子有施晏微在,她自可与她一道住在沈府,传不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好,待你何时在此处住腻了,我便随你一道回汴州住上一段日子。”
是夜,二人用过晚膳,往葡萄架下坐着吃茶,赏月观星。
郁金吩咐那些体格强壮的侍卫将水挑满了,望晴引着他们往厢房去睡。
这座道观乃是哀帝命人修造的,虽算不得大,却也不小,数间房总还是有的,更衣室亦有两三间,是以居住起来还算方便。
施晏微自行洗漱一番,因郁金坚持,与她同睡一间房,她本要往外头的矮塌上睡着值夜,施晏微心细,恐她睡得不舒服,便叫她来床上睡陪自己睡。
郁金还当她是头一次在山上的道观里睡,有些不大习惯,想要有个伴在身边,自是一口应下。
埋在心里许久的话有了倾听的人,施晏微心情大好,没再想起过宋珩逼迫她的那些夜晚,不多时便进入睡梦之中。
出乎意料的,这日夜里,她梦到了爸妈和陈让,他们投身于流浪动物救助,为它们绝育筑窝;亲自奔赴偏远大山,有针对性地帮扶没有经济条件接受教育的女孩子;许多次,他们虔诚地跪在神像前,为她祈求重获生命的机会。
梦中的世界有如走马灯一般,时间线发展地极为迅速,仿佛只是短短几分钟,父母双鬓斑白,陈让也已步入中年。
他似乎一直没有结婚生子,始终孤身一人,房间里放着相框,里面的照片是她和陈让去海边时拍的。
陈让进到房间,捧着相框,对着照片上的人,低声说着什么,施晏微想要靠近他一些,听听他说的话,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始终无法移动分毫,她像是一团空气,并无任何实体。
床上的施晏微湿润了眼眶,捏着被子眉头紧皱。
梦中的世界,画面忽然一黑。
等再有光亮照进来时,眼前的屋子变回了朝元殿的内殿。
施晏微顷刻间吓得魂不附体,急忙从床上起身,来不及穿鞋,几乎是拼尽全力往外间门的方向跑。
然而她还未跑至殿门前,就听见一道吱呀的推门,宋珩背着光走了进来。
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施晏微心跳加速,两腿发软轻颤,被他步步逼近至身后的罗汉床。
“音娘,你要去何处?”男人低沉的语调传入耳中,施晏微恐惧到连呼吸都要不会了,只觉得头皮发麻。
“你别过来,别过来!”施晏微绝望地喊叫到,抄起小几上的茶碗朝他掷了出去。
那人并不躲闪,任由那只茶碗砸到身上,凉透的茶水沾湿衣袍,毫不在意。
“音娘今日怎的这样大的火气,朕来替你下下火可好?”宋珩一壁说,一壁去解腰上的蹀躞带,不费吹灰之力缚住她的手腕。
而后当着她的面褪去身上的玄色衣袍。
施晏微害怕到了极点,偏又无路可退,只能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不敢睁眼去看他那铜墙铁壁一样高大强壮的身体。
宋珩俯下身来,大手去解她的裙摆。
窗边,地毯上,床榻间,宋珩始终牢牢禁锢着她,控制着她,仿佛要将她钉嵌死。
疲累至极,使不上半点力气,他单手就能令她无法挣扎。
本能地恐惧喝参汤,拼命摇头。
“不要,我不要喝……”施晏微呼出声来,自梦中惊醒。
汗水沾湿了寝衣,眼尾因前半段梦境沁出的水珠凝成泪痕。
身侧的郁金被她的声音吵醒,立时睡意全无,待发现自家娘子正半坐起身子抚着心口惊魂甫定地大口吐着气,忙不迭轻轻去顺她的后背,轻声询问她:“小娘子可是睡觉做噩梦了?”
宋珩如此可怕,怎么会不算噩梦呢。
施晏微颔首,看了眼窗子,外面天色虽还未大亮,却也隐约透进些光线来,大抵快要天明了吧。
郁金起身下床,自去桌上倒了杯凉开水递给她喝,施晏微伸手接过,道了声谢,分几口饮下,不似方才那样惊惧,却也再没了半分睡意。
几乎一整天,施晏微都在因这个梦境而困扰,害怕宋珩反悔,再派人来抓她回去。
明明昨日还说有好多话要同她讲,今日却又变得眸色沉沉,心不在焉的,也不怎么与人说话。
李令仪观她这副模样,少不得问上两句。
施晏微只说是昨日夜里做了噩梦,不妨事的。
李令仪凝神思忖片刻,心道能让她如此心神难安的,这个世上,怕也只有那个衣冠禽.兽了罢。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许是微微尚还困囿于前尘往事,无法平心静气所致。我这里不缺笔墨,若无他事可做,何妨抄上两遍《清静经》静一静心。”
施晏微无旁的法子来让自己静下心来,听她如此,岂有不听的,待她寻来笔墨,自往砚台里加了水研磨,提笔落字。
李令仪站在边上看她写了一会儿,观她渐渐收心平复,只专心于笔下的文字,这才觉得安心,往别处去做功课。
紫薇城,朝元殿。
宋珩批了整整一下晌的折子,不免有些眼酸手麻,遂搁了笔,往窗边走。
抬手握住窗台处的木料,热意传至掌心,想是叫那烈日晒热的。
无端想起什么,葱白的指尖,摇摇欲坠的发髻,晃动的耳坠,洁白胜雪的腰背,与他那麦色的粗糙皮肤对比鲜明。
那日夜里,他与她在此间做着亲密无间的事,案上,罗汉床上,毯子上,似乎到处都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她身上香香软软的,不似他,一身结实的硬肉,尤其是与她在一处时,着实狰狞可怖,倒也难怪她总不敢拿正眼瞧他的身子。
着实不该再想着她的,纵使欲.壑难填,左不过再忍上些时日,待阿婆替他物色些品貌俱佳的世家女供他相看,自会有合他心意的女郎,哪里就比不过她了。
宋珩想到此处,收回手离了窗,又往那罗汉床上坐下,小几上置着冰盘,散出阵阵凉意,本以为可以去去身上燥热之意,不曾想,却又是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女郎由他紧紧抱着,在他身上起伏不定的情形。
抹不掉、挥不去,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
坐立不安,犹豫再三,终是扬声命张内侍去备冷水。
这已是杨尚仪离开后的这一个多月里,不知低多少回了。圣上不许任何人提起杨字,甚至刻意回避尚仪局的一切,看似不在意,实则是掩耳盗铃。
圣上那是就是而立之年了,张内侍真心盼望他能早些走出来,迎娶皇后广纳后妃,雨露均沾绵延子嗣,早日稳固国本才是。
水备好后,宋珩不让人伺候,自行解去身上明黄色的常服,与那日夜里穿的并不是同一件,但却还是刺激着他的视觉神经,鬼使神差地将那衣袍往地上搁了,而后跪了上去。
幻想着她那白如南珠的后背,呼吸越发灼热,终是没能压下那股邪火,自甘堕落,收拢手指。
而必一样,她的手圏不住。
倒也难怪,在太原时,她总是要哭。
他真该死,从未顾及过她,她那时,一定很怕他吧。
宋珩闭上了眼,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从前是朕不好,音娘打朕出出气可好?”
良久后,宋珩方低低嘶吼了一声。
明黄的衣料上沾染大片白霜。
放肆过后,宋珩便又暗自恼恨自己的未能自控。
那个满口谎话的女骗子,根本不值当他如此牵肠挂肚。
她瞧不上他,自有数不清的女郎愿做他的妃嫔,为他生儿育女。
南边的魏国和楚国,国君皆是年过半百之人,如何能与正值壮年,身强体壮的他相提并论。
她离了他,再不可能找到比他更好的男郎。
除了他,亦无人能带给她无上的权势。
他会让她知晓,她那日离他而去的决定,是多么的愚蠢。
他定会彻彻底底地忘了她,即便她到时痛哭流涕地求至他的跟前,他也不会再对她有半分的情意和心软了。
宋珩如是想着,进了汤池,微凉的水没过腰腹,燥意渐渐散去。
张内侍很有眼力劲地备下了施晏微亲手缝制的里衣里裤。
圣上面上嫌弃,实则每回泡完冷水澡后,穿着它们才能平复心绪,如若不然,夜里怕是要睡不好觉。
杨尚仪留下的衣物,圣上不让宫人碰,是他自己亲自去收了带回朝元殿的,此时就静静躺在衣柜之中。
张内侍候在浴房外,待宋珩出来,问他是回前殿还是内殿。
宋珩还未批完折子,仍是往外殿去。
将近三更,宋珩方回内殿安寝。
宝笙观察了他这好些日子,并未发觉他有何异常之处,情绪尚算稳定,每日不是面见大臣就是批折子,想来是已经淡忘了杨娘子,故而次日一早,走小道去到太皇太后的宫中。
太皇太后听后,心情畅快了些,将自己物色好的人选整理成册,叫宋微澜也过一回目,待到晚膳前,命疏雨去朝元殿走上一遭,请圣上过来一起用晚膳。
宋珩已有两三日不曾去太皇太后宫中请安,是以疏雨过来请他,并未推辞,将手里的折子处理完,上了步辇去往徽猷殿。
殿门外传来内侍细尖的通传声,太皇太后尤自坐着,宋微澜立起身来。
宋珩先向太皇太后问过安,又唤宋微澜一声皇姑,令她无需多礼。
晚膳过后,三人漱口净手过后,太皇太后叫疏雨取来画册,将她精心挑选出的几人一一介绍给宋珩听。
相比起第一回给他介绍时,人数少了一半不止,皆是出自世族名门,才情、相貌、品行样样不差。
宋珩看过,只觉她们似是都长着一个样子,心不在焉地随意指了五六人,当下不在此处多留,推说朝中尚还有事需要处理,离了徽猷殿。
施晏微抄了几日清静经,心境果真宁静恬淡许多,也不做那样吓人和令人后怕的噩梦了,每日与李令仪在一处说话吃茶,又与她下山去逛集市,吃了许多具有宣州特色的小食和菜色。
这日下晌,施晏微带着帷帽下山去玩,路边支起的凉棚下有人卖冰镇的甜饮和涵瓜,瞧着十分诱人,问过价后,便叫郁金和几个侍卫坐下来吃。
郁金细心,留意着她自从进府以后,似乎就一直没有来月信,至今已有近四十日,疑心她宫里不好,便劝她少吃一些寒凉的东西,待回了汴州,可定要请个擅长妇科的医工看看才好。
施晏微因吃多了良药,更兼寒气入体,因怕有孕,一直不曾吃药调理,月信早已紊乱,常常不按时候来,何况她在赵宫当了尚仪之后,与宋珩的频率不似先前那样多,又未落在里面,忽而并不担心会有孕。
不过她这现下有了阿舅的庇护,又是在魏国境内,倒也可以考虑吃些药调理一二,不然长此以往下去,每月来月事时腹痛难忍暂且不论,只怕还会影响到身体健康。
施晏微有了主意,不敢贪吃,略饮下小半碗,买来一小块寒瓜,只觉得那瓜儿虽不及现代的红,也没有现代的好吃,不过身在古代,能吃上这样的瓜,已属难得,付过钱后,也不往别处去了,自去集市上买来一整个瓜,带回去送与李令仪和望晴吃。
夏季炎热,太皇太后唤来刘尚宫,叫她想个名头请几位贵女于本月中旬的休沐日,前来宫中赴宴。
刘尚宫道六月正是赏荷的好时候,吃不下饭食,可用百合绿豆汤、酥山、寒瓜、酸梅汤等小食。
太皇太后听了,当即应允,交由刘尚宫差人去办。
因施晏微走后,尚仪的位置空出一个,刘尚宫有意提携姚司赞,便叫她与王尚仪接下这桩差事。
六月二十,休沐日。
宋珩一早得了太皇太后的话,叫今日晌午往九洲池赏荷。
他因常年在外行军打仗,并不怕热,然而想到待会儿要见到那样多的女郎,竟是生出懒怠之心来,在冰盘前坐到时间快到的时候才上了步辇往九洲池而去。
宋珩来时,那几个贵女早在水榭内恭候多时了,见他下辇,齐齐起身迎至阶下,屈膝行礼。
忽而一阵清风吹来,送来丝丝缕缕的荷花香气,混着女郎身上香气不一的香料味,宋珩微本就不喜熏香,不可察地拧了拧眉,眸光在她们身上快速扫过,却并未在任何人的身上有片刻的停留,淡淡道:“既是太皇太后请你们过来赏荷,无需这样拘束。”
说话间,长腿一跨,迈进榭中,往正中的高座上坐了。
太皇太后观他自顾自地吃茶,也不与人说话,不由眸色微沉,叫人呈酥山上来。
宫人先将酥山呈给宋珩和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环视一圈底下的女郎,这才去看宋珩,含笑道:“这酥山是用新鲜的牛乳和果子浇在冰上制成的,甘甜可口,清凉解暑,圣上也用一些去去暑气吧。”
宋珩不爱吃甜食,又不好在人前拂了太皇太后的面子,不过轻轻嗯了一声,拿起勺子浅尝一口。
上一回吃甜食,还是在上元节时陪着那女骗子一起吃唐圆。
犹记得,女骗子告诉他,要放一些醴吃着才不会太腻人。
想到此处,宋珩舀东西的动作稍稍顿住,抬眸观察下面坐着的女郎是否在吃,观她们虽然吃相端正矜持,但似乎很是喜欢,不禁又开始想:那女骗子可爱吃,与她相识后的三年里,每年的夏日她都不在自己身边,可有在外头自己买酥山吃?
视线随意落在其中一位女郎身前的酥山上,丝毫没将她的相貌看进眼里,只对着那碗中的食物发愣。
牛乳浇在冰上,及不上她的酥雪白,想象她吃酥山时样子,必定是唇瓣轻张,小口慢吃,她的丹唇那样粉嫩小巧,吃不下太大的东西,拿勺子吃这样的小食倒是正合适。
太皇太后察觉到他的目光落于一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张面如桃杏的小脸映入眼帘,虽不及杨氏女那样的明丽绝俗,却也是位清秀可人的女郎,比那杨氏女小上一些,看起来更为水灵。
她是谁家的女郎来着?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记性比不得从前,一时想不起来,稍稍偏头去看身侧的宋微澜。
宋微澜笑了笑,压低声音道:“阿娘,这位便是显国公的小女儿,家中行四。”
太皇太后闻言,吊着下巴低低哦了一声,复又拿眼儿去打量她的身段,瞧着显然是比杨氏女康健一些,脸上白里透红,也更丰腴些。
陈书凝依稀间感觉到似有人在瞧她,缓缓抬了眼皮,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太皇太后,圣上似乎也在看她这处,不过看得好像不是她,而是桌案上的酥山。
圣上自己不是也有一碗吗,却为何要看她的,莫不是觉得她的这碗更好吃一些?
太皇太后叫那女郎对上了目光,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去看那屏风上的并蒂牡丹。
张内侍立在宋珩身后,瞧见他碗里的酥山才动了一口,只管痴痴地盯着一处看,轻咳一声拿拳头挡住嘴,轻声提醒宋珩,他碗里的酥山快化了。
宋珩回过神来,懊恼今日是来择后选妃的,怎的又无端想起她来,她莫不是那苗疆来的女郎,给他下了蛊了?
转念一想,她那样想要离开他,便是真的下蛊,也定是要给他下要命的蛊,又岂会给他下情蛊呢?
自嘲地笑了笑,没再吃那酥山一口,自斟了一碗茶来吃。
太皇太后仔细观察过陈书凝,又来留心宋珩
依誮
的一举一动,见他再没看过旁的女郎一眼,自是将心思全都放在显国公家的小女儿身上。
宴会散了,太皇太后留宋珩说话。
“圣上可是瞧上显国公府的陈四娘?就是方才坐在那儿的女郎。”太皇太后一面含问他,一面将目光投到陈书凝坐过的位置。
宋珩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也不甚在意她长什么样子,只将显国公府四个字听了进去。
显国公陈骞曾官至前朝宰相,为人刚正不阿,从不结党营私,乃是朝中清流,也是他手下谋臣用了诸多法子方令他归顺赵国。
陈骞如此清正端方,想来也教不出那等恃宠生娇、心术不正的女郎来。
横竖不是他想要的人,只要足够贤良,能将后宫治理得仅仅有条,可以免去他的后顾之忧,是谁并无太大的分别。
阿婆会有此问,想必也是觉得她是个不错的人选。
饶是觉得她合适,亦无法违心答出瞧上她的话来,宋珩默了片刻,语气平平地道:“阿婆若瞧着她合适,下回休沐,再请她来徽猷殿吃茶吧。”
态度虽有些冷淡,但总算没再像上回那样不了了之。太皇太后心内觉得这回八成有戏,益发来了心思,急忙一口应下,待宋珩走后,便叫疏雨差人去细细地去打探陈四娘的秉性如何。
自施晏微离开赵国后,宋珩鲜少会往朝元殿外的地方去,除开去军中巡视和亲自操练士兵,再无旁的事打发时间。
譬如今日,虽是十日才有一回的休沐,他也不过是晨间练了会儿剑,用过早膳,便又往外殿去披折子。
从九洲池回来后,也不见他开心半分,似乎自从杨尚仪随武安侯离开后,圣上就不曾笑过。
张内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道一直这么着也不是个法子,唯恐他哪日憋出病来。本想着圣上今日见几个水灵灵的小娘子能开怀一些,不曾想回来后似乎还更沉郁了。
一晃十日过去。
七月一日。
太皇太后单独请陈四娘来徽猷殿吃茶。
前段日子坊间便有圣上择后选妃的流言传出来,这会子太皇太后独独请她一人进宫面见,便是再愚笨蠢钝之人,也不难觉出这里头的意味。
陈骞素闻宋珩不近女色,城府颇深,不欲攀附皇室,倒不觉得小女儿入宫为后是一桩喜色,故而有些忧心忡忡,在陈书凝出门之际,再三交代,要她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开罪了宫里的贵人才是。
陈书凝原是一个活泼随性的人,不大喜欢宫里的条条框框,上回去宫中赴宴,连一句话都没和身边相识的女郎说上,因此有些不大喜欢皇宫。
原想着她在那些女郎之中算不得最出众的,太皇太后和圣上不会瞧上她,不承想,太皇太后竟独独请她一人吃茶。
这回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了,陈书凝光是想想,就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待进了宫后,徽猷殿的宫人推开殿门,请她进去,陈书凝规规矩矩地走上前去,叉手屈膝与人行礼。
太皇太后还算和蔼可亲,她身边的那位圣上,脸上的表情都可以冻死人了。
陈书凝头一回从旁人身上感觉到这样的威压,由活泼的性子直接变成温吞的性子,不敢开口多言一句。
直至太皇太后冲她笑了笑,问她可会烹茶,她才堪堪收回思绪,恭敬答了句会。
于是太皇太后便让人送了烹茶用的一应器具进来,令她现煮一锅茶来与他们吃。
陈书凝道声是,有条不紊地将茶烹好,一一盛进三只茶碗里,先给太皇太后奉了一盏,再是宋珩和宋微澜。
太皇太后因问,缘何不先给圣上吃;陈书凝答中原历朝历代崇尚孝道治国,况圣上素来敬重孝顺太皇太后,赵国上下谁人不知,况圣上方才一直在吃凉茶,想来是有些热,应是不急着吃这一盏热茶的。
“好孩子,你倒是心细。”太皇太后夸赞她一句,又去看宋珩和宋微澜,宋珩面色并无变化,宋微澜则是朝她点了点头,显是觉得这位陈四娘还不错。
太皇太后心中亦甚是满意,故而留她在宫里一道用晚膳,又叫宋珩陪她去花园里逛逛,道是紫薇花来得正盛。
宋珩对她的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终归是不在意,是以并不上心。
陈书凝在他身边也怪不自在的,待逛过花园一圈,回到徽猷殿,赶在天黑前,太皇太后命人送她出了宫。
彼时宋微澜还在殿中坐着,太皇太后并不避讳她,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宋珩对这位陈四娘可还满意。
宋珩沉吟片刻,迟迟下不了决断。
太皇太后等得有些不耐,霜眉微蹙,又问:“二郎莫不是还想着那杨氏女?”
阿娘口中的杨氏女,便是那害死大郎之人的外甥女。
宋微澜想起她那死于沈镜安刀下的长子才不到二十五的年纪,立时恨得咬牙切齿,执着茶盏的手指不断收紧,一时气急,口不择言,竟也忘了规矩体统,直呼他二郎。
“二郎竟还想着那魏国将领的外甥女吗?!承策幼时也是与二郎在一处读过书、习过武的,他素来最为敬重你这位表兄……”
话一出口,太皇太后登时凝眸睨了她一眼,示意她住嘴,莫要再胡言乱语。
宋珩的面色因她二人的话语越发阴沉,良久的寂静后,男郎低沉的话音透了出来:“朕会立她为后,还要烦请阿婆再另外物色四位女郎,也好将四妃的位置填满。”
是夜,宋珩连夜拟旨,只是到了盖玉玺时,迟迟未能动手。
无端想起女郎捧住玉玺时的神态,她的手指那样细长白嫩,坐在他的怀里,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他说将来要将传国玉玺送与她把玩,她便也就回过首来看向他。
她的一双桃花眼是那样清澈明亮,仿若天上明亮闪耀的星子,直望到他的心里去。
额头生出些许隐隐的痛意,宋珩将玉玺收进盒子里,暂且将那圣旨撂在一边晾干。
当晚,批折子到了三更天方睡下。
次日,宋珩命钦天监测算立后的日子。
又三日,钦天监前来复命,太皇太后那处也得了信。
宋微澜道:“这回二郎该是会下决断了吧,待到明日早朝,圣旨定会降下。”
太皇太后没来由地有些心神不安,面容平静地道:“但愿吧。”
朝元殿。
宋珩将圣旨上的日期填上,但却迟迟没有盖上玉玺。
待到明日一早,再盖了不迟。
宋珩如是想着,批完折子,上床去睡。
这几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女骗子,每日的事务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倒也的确无心去想国事以外的事。
入梦后,朝元殿内一派张灯结彩的热闹景象。
宋珩新手推门,步入殿中。
床榻之上坐着一位身着绿色婚服的女郎。
宋珩不由心跳加速,手心生汗。
床上的女郎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缓缓挪开遮住面容的扇子,微微一笑。
女郎陌生的面容映入眼帘,宋珩心下大惊,如坠冰窟。
她是谁?
努力回想,对了,她是陈骞的女儿,记不清她的样子,也记不清她的名字。
当真要娶她吗?宋珩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只在数息后,宋珩得出了答案。
不是她,想要迎娶的不是她,想要见到的也不是她。
恍然间,画面转换到登基前的别院里。
“夔牛奴。”
女郎清脆的声音入耳,宋珩立时双眸清明,循声看去。
熠熠的烛光下,朝思夜想的女郎着一袭桂子绿的襦裙坐在月牙凳上,一双桃花眼凝视着他,含情脉脉。
决意
满窗的月色映着橙黄的烛火, 这些光亮加在一处都不及她容色照人。
是了,想要见的人是她,想要看她穿绿衣嫁他的样子。
除她以外, 没有任何一个女郎可以紧紧吸引他的目光。
身体本能的反应骗不了人, 宋珩没有办法自我欺骗。
不想与她们做那样的事,身体提不起任何兴致, 只想与音娘一个做。
他早该发现这一点的,明明这三年以来,他从未与除她以外的任何女郎有过,哪怕行军打仗在外,听过不少军中的男郎聚在一处谈论那事的快活, 倘或有经过城镇时, 常有人出去寻花问柳纾解欲望,可他即便再想那样, 从不曾起过去找旁人的念头。
他原本对这样的事情并不喜欢,甚至在遇到音娘前用手时,只是嫌那事浪费时间;唯有在对音娘起了意, 沾了他的身子后, 他方知此事的乐趣,从此身与心都只想拥有音娘, 再容不下旁人。
若是她愿意, 后位亦可双手奉上。
“音娘。”宋珩无限眷恋地唤她一声,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便已大步朝她走来。
朝思暮想的女郎近在眼前, 宋珩再抑制不住对她的思念, 两条结实的手臂穿过她的腋窝,紧紧抱住她。
宋珩折腰垂首, 凑到她耳畔,轻声细语地道告诉她自己喜欢她,求她喜欢他一些。
然而怀中的女郎在静静听他说完,良久之后,终究没有如他所愿道出好字来。
即便是在梦中,她亦不肯答应喜欢他。
心脏发沉,鼻尖酸涩。
“对不起,从前是我弄痛你了,让你伤心难过,对不起往后再也不会了音娘原谅我可好?”
话音落下,屋内落针可闻,良久的寂静后,女郎仍是保持沉默,仿佛提线的木偶人一样由他掌控。
他从前做了那样多伤害她的错事,她自然无法轻易原谅他。原以为将来在一起的日子还很长,只要他对她足够好,拼尽全力弥补她,她定会原谅他,安心与他过日子,却不曾想,她那样憎恨他,没有一日不想摆脱他,离开地那样决绝,只言片语都没有就给他。
她同他说出最后一句话仅有一个好字。
不愿再去想这些令人痛苦的事。
“音娘。”宋珩动情地唤她,抬手轻轻地抚摸她的乌黑鬓发,再是她的脸颊。
见她没有推开他,宋珩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轻而易举地将她托举起来,薄唇覆上她的唇瓣,小心翼翼地撬开,探舌进去,轻扫她的舌尖,吻得极尽温柔缠绵。
不多时,女郎被他小心翼翼地安置到妆台上,裙摆不知何时被他叠至腰上。
宋珩离了她的丹唇,在她面前弯下了脊梁,助她动情。
不多时,女郎便因他的悉心侍奉湿润了眼眸,降下玉露。
宋珩解去腰上的玉带,将两只大掌撑在妆台上,动作极为缓慢,让她慢慢适应他,接纳他,不再像先前那样抗拒和害怕他。
女郎水盈盈的眸子与他对视。
“音娘。”宋珩又开始轻声唤她,越发靠近她,离开台面,与她十指相扣,薄唇来到她的眉心处,极力克制着欲.念和力道。
然而似这般轻慢,身上的燥热得不到丝毫的缓解,难受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的眼里开始沁出泪来,像是细小的雨珠连绵不断地砸在心坎上。
宋珩忍得眼睛都要红了,麦色的皮肤上散着腾腾热气,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催促他快些找到释放之法。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妆台上的女郎亦不好受,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偏身上热得厉害,他明明也在散着热气,却又觉得他的身上是带着凉意的,靠近他可以缓解热意不受控制地贴近他,不知不觉间,整个人都缠住了他,如藤萝勾缠树干。
被她这样需要,宋珩惊喜万分,凤眸里似要透出光来,无比虔诚地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紧紧扣住她的十指,仲仲一导。
女郎立时发出一道低.吟。
宋珩擦去她眼尾的泪,低声诱哄着她:“我会让你快乐的。叫我,音娘。”
大脑变得有些不受自己的控制,恍惚,混乱,模糊,徐徐启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唤了他一声圣上。
宋珩摇摇头,分出只手来攥她,化作一道遒劲的急风,纠正她道:“好音娘,不是这样叫的,乖,叫我夔牛奴。”
夔牛奴,大脑因为他的强势不受控制地回旋着这三个字。
女郎蜷起粉白的脚趾,抬起眸来怔怔望向他,一双婆娑的泪眼与他对视,加大些音量唤他:“夔牛奴”
宋珩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的快意,大掌轻轻去顺她的后背,夸赞她道:“音娘真乖,除了音娘,没人能这样叫我。”
“我是音娘一个人的,音娘也只能是我的,我定会将你从魏国夺回,到那时,我会日日同你见面。”
她此时不就在他身边吗?不明白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女郎别过头阖上目,不再搭理他。
然而这并不妨碍宋珩做那事的兴致。
宋珩将她抱在身上,走到一架三折的花鸟屏风前,好似不知疲倦,疼爱着她,在她的耳畔同她耳语:“音娘,你也要喜欢我,必须喜欢我。整个天底下只有我能配得上你,若是换做了旁人,如何能喂得饱你这只贪吃的玉兔奴,如何能让你这般快乐?”
许久后,女郎终究哑了嗓子,只能无力地勾住他的脖子,环在他的腰上。
宋珩去咬她的耳垂,迈开脚下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得又急又稳。
怀里的小人软了身子,泪水与汗珠交融混在一处,嘶哑着嗓子唤他夔牛奴,求他去床塌上容她歇歇。
宋珩察觉到她的变化,及时停下脚步,数息后,待她平复下来,便又连哄带骗,抱着她在殿中走了一阵子,这才舍得抱着她跌进锦被之中。
梦中的一切都太过真实,记不清是几回过后,直至殿外传来张内侍扣门催促他起床的声音,梦境戛然而止。
宋珩揉了揉高挺的鼻梁,缓缓睁开惺忪睡眼,掀被下床,这才发现身上的里裤早已不成样子。
那床褥子大抵也是不能看的。
既然如此渴求于她,忘不掉她,何不顺应自己的本心。
当初他能放她离开,自然也能再将她夺回来。
且容她在魏国安生些时日。
宋珩换上干净的里裤,命人送水进来,洗漱穿衣,再由内侍替他束发。
若非见过圣上宠信杨氏女至深夜方归,宝笙险些还真当他是个不近女色的圣人。
张内侍对他立后的事亦颇为上心,仔细留意着他今日的一举一动,发觉他今日好似心情不错,没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消沉,像是收获了什么好消息似的。
许是圣上想明白了,欲要与新后好好过安生日子吧。
张内侍如是想着,随宋珩离了朝元殿,跟在龙辇后走着。
朝堂之上,众臣接受到宋珩前些天意欲立后的信号,加之太史令昨日面见了圣上,想必今日便是圣上降下立后诏书之时。
然后一整个早朝下来,宋珩非但没有立后,反而是提及星象之说,道是昨夜他无事时天象异常,要太常寺查明原因。
太史令几乎每日夜里都会夜观天象,不曾发觉有何异样,然,圣上既如此说了,定是有他的计量,少不得出列恭敬应下。
待早朝过后,步行至朝元殿外求见圣上。
宋珩并未同他拐弯抹角,令他想出一套国君暂时不能立后纳妃的说辞来。
前几日还叫他测算册立皇后的良辰吉日,今日却又要叫他无中生有造出并不存在的天象来,太史令只觉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着实有些强人所难,且行为怪异。
从古至今,哪有将近而立之年的帝王无后无妃空置六宫的。
此事虽荒唐,可皇命难违,太史令为着自己的掌上人头,只能应下。
是日,太皇太后左等右等,非但没能等来宋珩立后的消息,反而是在三日后得知了太常寺太史令夜观天象,圣人在天象改变前,不宜立后纳妃,否则便会有损国运的消息。
如此荒唐的说辞,堵得住旁人的嘴,却瞒不过太皇太后的眼,二郎当真要为那杨氏女失智至此,竟是不立后不纳妃。
莫不是他日后攻破魏国,还要将那杨氏女接回宫中册为皇后不成。
亦或者,此番便要想法子将杨氏女自魏国夺回?
太皇太后心神难安,只觉头痛得厉害,加之七月里入了秋,夜里吹了些冷风,没几日便染了风寒,宋珩那处收到消息,这才往徽猷殿来见太皇太后。
“老身若不病这一遭,二郎可是要一直躲着老身,再不来见老身了?”
太皇太后才刚饮下汤药,嘴里存着几分苦味,可她此时心里更苦,将眉头皱得极紧,沉着声问宋珩道。
宋珩面色从容地道:“朕并无此意,只是近来国事繁忙,一时忘了来瞧阿婆。”
好一个国事繁忙!他若真的以国事为重,岂可为了一个杨氏女将立后纳妃、绵延子嗣之事抛至脑后。
太皇太后气不打一处,再装不出平心静气的模样,嘴里和心上的苦味似又浓烈了一些,只抚着心口道:“再有数月,二郎便是而立之年,历朝历代的帝王,岂有不立后纳妃的,况你膝下又无子嗣,这赵国的江山基业,将来倒要由谁来继承?”
宋珩抿唇默了默,舒展眉头,平声道:“不消几年,朕自会夺回杨氏女,朕的皇后,只能是她,朕的嫡子,也只能是她的孩子。”
太皇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当下叫他的话气得两眼发黑,强压下喉间的不适,双目审视着他,厉声斥道:“二郎,你魔怔了!那杨氏女不过一介孤女,又是武安侯的甥女,如何做得皇后!二郎如此这般,可是叫她灌了迷魂汤不成?!”
斥毕,嘴里发出一阵急咳声。
宋珩此时心意已决,莫说太皇太后这会子只是斥责他,便是要搬出祖宗家法来压他,亦不可能叫他改变心意。
眼见太皇太后气成这样,未免她气出个好带来,宋珩没再多留,起身告辞:“朕说她做得,她就做得。阿婆既在病中,前朝和后宫诸事,阿婆不必费心,且安心养病。朕还有折子未批完,改日得空再来瞧阿婆。”
说完,大步离了徽猷殿。
张内侍见宋珩喜怒不辩地进了徽猷殿,又沉着一张脸出来,当即便知他定是太皇太后发生了不愉快,不敢多问多言,只默默无声地随他回了朝元殿,而后吩咐殿内的宫人小心伺候着,千万莫要触了圣上的眉头。
宣州。
施晏微在此间住了二十余日,周遭都叫她游玩地差不多了,待将游记写完后,便开始收拾行礼,请李令仪随她一道返回汴州。
二人本就是一早就说好的,李令仪自然不会拒绝,与望晴将衣物细软收拾齐整,并未将道观锁住,由着各处的门敞开。
郁金见了不解,少不得问上两句。
李令仪道了一句福生无量天尊,若有途径此地需要借住的,便可自行在观中休整一晚。
施晏微听了,因笑道:“前几日不是还有老媪和女郎来观中避雨吗,前日又有游历在外的男郎在此间借住了一晚,郁金莫不是忘了?”
郁金听她二人说完,脸上一阵发红,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二位女冠心善,与人方便,倒是我狭隘了。”
李令仪闻言莞尔一笑,“出门远行锁好门窗,这原是人之常情,何来狭隘一说。”
四人说说笑笑地来到山下,车夫坐在车厢外,郁金发现来时的一匹马拉车变成了两匹马拉车,想来是小娘子觉得一匹马拉四个人有些费力,特意又买了一匹马来。
回汴州的路上,施晏微因担心马儿累出病来,路上休息的时间比来时还要长一些,足足走了三十日方抵达汴州。
施晏微提前写了信寄回汴州,沈镜安一早得知李令仪会随她一道回来,住在沈府,自是喜出望外,连夜叫人收拾出一间古朴素净的院子出来,又叫备了蒲团香案等物,待她二人来到汴州,媪妇领着李令仪先去她的院子。
酉时二刻,沈镜安打马回府。
小厮报说,小娘子已经回府,带了位女冠一道回来。
沈镜安喜上眉梢,大步往府里进,恐唐突了李令仪,先去寻外甥女。
进了她的院子,就见施晏微正与李令仪在桂子树下对弈。
中秋将至,树枝上打了不少花苞,清风拂过,散出淡淡的桂子清香。
“家主。”郁金率先瞧见了他,忙不迭从石椅上立起身来,叉手施礼。
施晏微和李令仪跟着起身,互相见过。
不同于单独见她时,阿舅瞧着似乎有些局促,未负于后背的那只手轻轻握成拳,饱满的唇微微抿着,似乎耳尖也有些微微发红。
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令仪不曾发觉什么,她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沈镜安将目光从李令仪的身上移到施晏微的面上,半开玩笑似的口吻:“二娘的脸瞧着圆润了些,可见宣州的吃食更合你的胃口,每日定是能吃得饱饱的。”
一壁说,一壁又去看李令仪,状似仅仅只是在与人道谢,“倒要多谢公主这段时日对某这甥女的照拂。”
李令仪道:“沈郎君无需多礼,去岁在汴州城时,郎君对我亦多有照顾,不过是礼尚往来。”
施晏微听着他二人的对话,不由对他们是如何相识的心生好奇,因问:“不知阿舅是如何与令仪相识的?”
沈镜安示意她二人坐下继续对弈,往边上的石椅上坐了,又叫郁金去烹茶送来,这才徐徐开口道:“当年阿舅在晋州投军数年,多次叫那有身世背景之人夺了功劳,一直未能有军功在身,更遑论得人赏识;后来你阿娘带着你和三郎离开晋州,你母亲写了信送回母族,却都被母族的人信封未启便烧毁了去,阿舅不知你母亲带你们去了何处,加之前途不明,不由心灰意冷,遂往长安城去寻机会。闻听宣城公主受宠于帝,常接济开解困苦之人,遂欲求见,但因每日求见公主之人不下数十人,故而足足往返长安城外的延生观不下十回,方得一见。公主耐心开解,令阿舅重拾信心,又赠了阿舅三贯,阿舅凭着那些银钱,从长安走到许州,入了忠武军,后因战功得当今圣上青眼,转入宣武军为先锋,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位置。”
“这些年来,阿舅一直感念公主恩德,每年都会前往敬亭山探望公主,去岁圣上登基时浅,镇海、宣歙二镇意欲挟持公主,接着前朝的名义招兵买马、收拢旧臣人心,阿舅及时命人去接了公主往汴州城中避祸,这才有了方才公主口中的阿舅对她亦有多照顾之言。”
施晏微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着话,竟是连自己的棋子落到了何处也不知了,对面的李令仪见状,出言打趣她:“音娘这是听得入了神,忘了自己是白子不成?”
李令仪说话间,落下一颗黑子,吃去大片的白子。
约莫一刻钟后,黑子胜。
施晏微凝眸去看沈镜安,浅笑道:“我不敌令仪,阿舅来替我赢回来可好?”
沈镜安对上她的眸子,发觉这位外甥女好似觉出了什么,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二人对弈一番,天已麻麻黑了。
施晏微将他二人送至院门外,见沈镜安与李令仪并肩走着,便知他这是去送她了。
又过得几日,施晏微观察过他二人好几回,越发笃定心中所想。
休沐这日,沈镜安晨起练功,施晏微用过早膳,往他屋里来问安。
婢女出去烹茶,施晏微开门见山地问:“阿舅对令仪,可是心中有情?”
沈镜安扶着禅椅的扶手,没有否认。
“公主道心坚定,不欲还俗,阿舅尊重她的心意,不愿见她烦忧困扰;其实只要像现在这样,每年见上她些时日,阿舅便已心满意足。何况阿舅现下寻回了你,若你日后有了心仪的小郎君,再生两个孩子,阿舅只怕是有的忙。”
这样的世道,但凡有些权势,哪个妻妾成群,竟还能有阿舅这样的男郎。
施晏微感慨万千,她与梁浅皆是来自现代的芯子,自然不欲在此间嫁做人妇,只是可惜了阿舅的一片痴心了。
“阿舅莫要浑说,我才不要嫁人生子。阿舅可知,女子生产有去往鬼门关里走上一遭,当初阿娘怀我时便身体孱弱,后来才不过三十的年岁就离世了,焉知没有生产时身子受损的缘故在里头呢。阿舅若喜欢孩子,何妨日后去济病坊里领养两个没了耶娘的呢。”
原身的阿娘在怀杨延和原身,沈镜安皆不在她身侧,自然无法知晓这里头的侥幸,然而他在男郎中确是少有的虚心受教和富有同理心,在听施晏微如此说后,想起待她如母的阿姊自回到母族后就一直歪歪病病的样子,不由自毁失言。
“原是阿舅不懂得女郎孕娩的苦楚,二娘今日这番话,阿舅受教了,往后再不过问二娘的婚嫁之事。二娘将来若想自立女户,阿舅亦会尊重你的意愿。”
施晏微见他待自己这样好,不免有些愧疚起来,因她根本不是杨楚音,而是一个来自现代、与他毫无干系的灵魂。
可转念一想,若是告诉他,也只会令他徒增悲伤,若是吓着了他,只怕还会叫人视作妖物
细细想来,终究还是不说为好。
不多时,婢女送了热茶进来,施晏微轻抿一口茶汤,“阿舅,今日天气这样好,汴河河畔应当很热闹吧,不若你与我和令仪去汴河边走走可好?令仪说,去岁在汴州城中吃到的桂花酥很是香甜,我也想尝一尝。”
能与心仪之人在一处闲步赏景,沈镜安求之不得,岂有不应之礼。
三年后。
宣州城。
施晏微抱着一个两岁出头的女童登上前往汴州的马车,陪伴在她身侧的,依旧是郁金。
李令仪与她一同前去汴州,待到了汴州小住几日,她还要往兖州去见一位故人。
魏国朝中近来不大太平,东宫一派越发不得圣心,反是康王颇得圣宠,两股势力互相倾轧争斗,众位大臣不得不各自站队。
时间长了,士族权贵圈里又有流言传来,道是康王的孺人王氏得圣人宠信,康王乃是靠着这位孺人得圣上欢心的。
此等宫闱密辛,大抵不会是空穴来风。
这三年来,圣上纵情声色,耽于享乐,国库虽稍有充实,但相比起赵国国君的勤勉节俭,国库日溅充盈,两国国力的差距只会日益扩大。
起初,沈镜安和一众老臣面见圣上,忠心劝谏,江晁还会收敛些时日,可逆耳的话听得多了,江晁自然就不爱听了,或应付了事,或称病不见。
施晏微抵达汴州城的这一日,正值夏末初秋,午后的阳光还很晒人,郁金先下车撑了伞,施晏微将杨筠摆在怀里,往府里进。
珍珍
初秋下晌的天气尚还有些热意, 杨筠坐了这好些日子的马车,这会子回到熟悉的屋子,少不得懒洋洋的, 沾了床就睡。
李令仪和施晏微挤在一处坐了。
二人齐齐打量着杨筠, 越发觉得当初将她留下,而非送至济病坊是正确的。
虽然有时候照料她很是辛苦, 但也给她们带来过不少欢声笑语,往后有她陪伴在侧,即便她二人不在一处,微微也能有个情感寄托。
何况她阿舅才不过三十又五的年纪,若是哪日瞧上了别家的女郎迎为正妻, 微微要出去自立女户, 有个孩子,将来也能有个伴, 继承家财。
“珍珍瞧着长高了一些,看来我们又要有的忙了。”
珍珍,是她们两年前在道观外发现襁褓之中的她, 决意收养她时起的名字。
因她乃是修道之人, 不好以她的姓冠名,这才以施晏微的杨姓为她起了名。
这两年来, 施晏微带着她往返于汴州和宣州, 倒是叫她适应得一点儿也不晕马车, 船也不晕,施晏微还曾抱着她乘船游过汴河多回。
杨筠醒来之际, 外头落日已然西斜, 施晏微伸手从后脖子的位置往她后背上探,果然叫汗水沾湿了里面的衣裳。
施晏微从衣柜里取来一块干净的软布, 塞进杨筠的后背,于是后脖子出的衣料上多出一截颜色不一的布料来。
李令仪头一回见她这样做时,不由感叹一句,确认过眼神,都是在现代做过小姨的人。
杨筠才不过两岁多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当下醒来,先瓮声瓮气地叫肚子饿,待填饱肚子,又开始在罗汉床和小几上爬来爬去。
沈镜安开始,已过了酉正。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明月隐于云后。
并未叫人通传,径直迈进门来,照见杨筠正踩在小几上与外甥女说话,沈镜安不动声色地凝了李令仪一会儿,数息后走上前来,含笑道:“许久不见,珍珍可有想舅翁啊?”
杨筠年岁尚小,口齿还不是很清晰,这会子记性还算好了一些,先前一岁多时,离了汴州小几个月,再见到沈镜安时,却像是忘了他似的,直往施晏微身后躲,说什么也不肯与他亲近。
这一回并没有怕他,小脑袋瓜子里还记得他是舅翁,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认真地点了点头,“想,想的。”
沈镜安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又开始正大光明地将目光落到李令仪身上,感谢她这些时日照拂她们母女。
李令仪莞尔笑了笑,打趣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客套话,未免太淘气了些。
于是沈镜安在她二人的视线中一把将杨筠抱在怀里,掂了掂重量后,感叹一句一句珍珍又长大了些,这才对着杨筠道:“珍珍乖,舅翁带你去园子里摘花可好?”
杨筠听了这话,葡萄一样的眼睛里似要放出光来,点头如捣药,笑盈盈地道:“我要摘,摘妃色的,大,大发发。”
沈镜安温声道:“珍珍说的可是春日里的牡丹?这会子可没有牡丹给珍珍摘,便只能委屈珍珍摘别的花了。”
杨筠似乎不大听得懂他说的话,只是大概知道现在摘不了她喜欢的那种花,嘟了嘟粉嫩嫩的小嘴,“好吧,那我,我就摘点别的发。”
说完,催促沈镜安快些走去园子。
施晏微和李令仪无甚事做,吃了一口茶水,便也跟随在沈镜安身后进了园子。
李令仪识得不少植物,主动教杨筠认园子里的花草树木来,婢女们则是一刻不停地跟着她二人走。
沈镜安立在一棵桂子树下敛去面上笑意,借着霞光的余晖,端详着施晏微,“三年过去,二娘的音容相貌分毫未改,瞧着似乎比先前还圆润了一些,气色也更好了。”
言下之意便是她的美貌尚还十分惹眼。
施晏微觉出他今日的心情不似先前那样平静,似乎还存了些心事,便也止住笑意。
“时下朝堂并不太平,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二娘近来少往外头去,若缺什么,只叫下面的人出去采买就是了。”
朝堂不太平。施晏微思量着这几个字,大概能猜到,约莫是东宫的位置不像先前那样稳固了。
而东宫亦察觉到危机,自是反击,前些日子才刚查出一起私盐案,隐约与康王一派有所牵扯。
江晁生性多疑,心中原平已经倾斜的天平便又平衡回去一些。
康王不甘心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就此被打破,又叫王氏往江晁枕边吹风。
历朝历代,但凡儿子多的帝王,儿子们争夺储君之位的过程大抵都是血腥残酷的。
江晁年纪大了,四个儿子正值壮年,前年,新册封的贵妃房氏又替她诞下一子,周岁未满就封了兖王,足见江晁对他的喜爱。
施晏微沉吟片刻,颔了颔首,想起梁浅曾说她要去兖州拜访故人,不由心生担忧,因问道:“令仪还要往兖州走上一遭,阿舅以为这会子去,可妥当?”
沈镜安思量一番,拧眉道:“左不过四五百里的路程,若是骑马过去,最迟五六日也能到,公主若决意走这一遭,还是速去速回更为妥当。”
“好,我待会与令仪说说,她若还想去,怕是又要烦请阿舅替她置办过所。”
沈镜安恨不能多替她做这事,岂会觉得烦,没有片刻犹豫地应下。
是夜,施晏微与李令仪夜话,得了她肯定的答案,命人送她回去,待哄睡杨筠,于次日告知沈镜安。
沈镜安替她办好过所,又拨了些伸手好的侍卫随行,这才觉得安心一些,由着她前去兖州。
这一来二去间,已是七月下旬,秋日的意味越发浓烈。
洛阳,朝元殿。
宋珩那处得了密报,拆开看过,往灯轮的烛火上烧了。
心中虽知沈镜安的人定会保护好她,可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就当做是他贱好了。
“往汴州的沈府派一些身手过硬的死士过去,务必要护她周全。”
案前静立的男子两手抱了拳,恭敬道:“卑下遵命。”
宋珩又交代他一些旁的事,眼神示意他退下,不多时,殿中便只余下他一人。
夜渐渐地深了,殿外万籁俱寂。
这三年来,国库日渐充盈,宋珩手里亦藏了许多女郎才会喜欢的珍宝,譬如渤海国进贡的皮毛货,夜明珠那样大的珍珠,又如巩县进贡的极品白瓷器具,再如卢龙沿海打捞来的大珊瑚雕刻而成的摆件、海上舶来的各色珠宝玉石……
自他决意将来册她为后,大长公主宋微澜几次三番地在他面前找不痛快,扬言杨氏女乃是祸水妖妇,宋珩不再顾念她的丧子之痛,令人将其送出宫去。
太皇太后为此与他争论不止,宋珩一概不听,以她上了年岁为由,阖宫事务皆由六局二十司代理,待将来立了后,只听命于皇后殿下。
汴州,康王府。
康王、夏王等人在一处密谋议事。
夏王问一圆领绯衣官员:“扬州那处的贩卖私盐可处置妥当了?”
原来这起私盐案,乃是东宫察觉到危机后,深挖出来的一起与康王一派有所牵扯的案子,现下已交由大理寺和刑部一同办理。
江晁生性多疑,心中原本起了些改立康王的心思,经此一事,暂且不提此事了。
康王不甘心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就这样被打破,又叫王氏往江晁枕边吹风。
然而江晁近来似乎不像从前那样喜爱王氏,鲜少会留她过夜;前些日子,却是又与东宫里的一位承徽有了些首尾。
那官员点头道:“二位王爷只管安心,诸事皆已处置妥当,断不会叫人查出到王爷的身上来,只叫底下的当个替死鬼罢了。”
略忖一会,又道:“不过卑下以为,王爷既要起事,何妨借由此案让武安侯离开汴州,军中主将不在,自然不足为惧。”
夏王亦有此意,附和道:“武安侯忠于圣上,隐有偏向东宫之意,某多次有意拉拢于他,金银钱物也好,美人宝马也好,那厢始终不曾动摇分毫,既做不成盟友,便只能成为敌人。”
康王细细思量一番,亦觉有理,当下敲定此事,又问各处宫门守将可已收拢妥帖,议过事,天色愈晚。
夏王走偏门出府,遇着一顶小轿子往此间来,那里头做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这段日子处于风口浪尖上的王孺人。
二兄倒是舍得,自己宠了好些时候的美人也能双手奉上,他却做不得这等王八。
夏王打马回府,将马交给小子牵去马厩安置,自往一间空荡荡的院落走去,此间曾是他的爱妾,孺人冯氏来。
那日冯氏是如何扑进他的怀里,痛斥圣上对她犯下的不伦之事。
夏王有如晴天霹雳,叫那道惊雷震得一时回不过神来,还不待他问上两句确认此事,冯氏便已拔出发上银簪刺进脖颈,献血喷涌而出,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止不住。
那日起,他便暗下决定,定要向父皇讨要一个公道。
然而他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父皇岂会将他看在眼里,他要公道,要让父皇也尝尝痛苦的滋味,便只能仰仗旁人。
出自继室郑皇后之腹的二兄康王便是最好的人选,他虽素来无心朝堂之事,但却也能瞧出二兄有谋夺东宫之位的狼子野心,且行事足够阴险毒辣。
数日后,冯孺人离世的消息一凌传出,江晁不免对夏王心生愧疚,因夏王违心讨好江晁,道那冯氏得圣上宠爱原是她的福气,不曾想她是个心气高的,竟做出那等自戕之,实乃无福消受皇恩之人。
江晁听后感叹夏王的孝心,有心补偿于他,升任中书侍郎。
翌日早朝,康王一派的大臣一改常态,提议令沈镜安前往江淮一带巡盐,兼查办贩卖私盐一案。
盐铁事关民生和税收,绝非小事,沈镜安乃是江晁心腹,加之为人端方刚正,江晁自是信得过他;若是换做旁人,只怕又要牵扯出诸多的关系利益,反而不能叫他放心。
江晁仔细思量过后,降下口谕,令中书省起草诏书。
当日下了朝,沈镜安先往府上走了一遭。
李令仪离开已有十余日,想必现下正在兖州城中,再过几日,也该返回汴州了。
沈镜安来时,施晏微正抱着杨筠讲故事给她听。
今日施晏微讲给她的是经自己改缠过的小蝌蚪找阿娘的故事。
郁金坐在一边的月牙凳给她缝制衣物。
沈镜安令她退下。
“这两日阿舅便要离开汴州往扬州等地巡盐去了,公主尚还未归,你和珍珍两个人留在汴州城中,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稳。”
施晏微将孔明锁拿给杨筠玩,不扫而黛的两弯细眉微微蹙起。
“阿舅是担心,会有人向沈府发难?”
说不清在担心些什么,感觉会有大事发生,若说是针对沈府,他无子嗣,又无嫡系男丁亲属在府中,只怕是还不够康王等人看的,哪里值当他们费这个心思。
沈镜安摇摇头,“说不好,只是隐隐觉得此时透着蹊跷,二娘千万小心,多囤些米粮也无妨。若无甚要紧的事,也叫府上的下人少往外头走动。”
施晏微眸色微沉,点头应下:“我知了,阿舅安心去就是。”
如沈镜安所料,次日上晌,圣旨降下,令他明日辰正启程前往扬州。
下晌,沈镜安往东宫面见太子。
沈镜安将调动府上侍卫的令牌交由施晏微保管,再三叮嘱过后,心事重重地跃上马背,离府出城。
过得数日。
至掌灯时分,坊市开始下钥。
施晏微陪着杨筠在罗汉床上摆弄了一会儿哄小孩子开心的小物件,又与她画了一阵子幼儿简笔画,不知不觉,临近二更天。
婢女送来洗漱用的热水,施晏微替杨筠清洗她白里透红的小脸蛋。
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厮杀声。
听着声音,像是两股人马厮杀在了一处。
那些兵器相触的声音太过锐利刺耳,杨筠当即就吓得哇哇哭了起来。
施晏微赶忙将她抱在怀里,捂住她的耳朵。
府上的侍卫围了过来,隔着门让她安心,莫要害怕。
一刻钟后,外头的打斗声渐止,急促的脚步声往沈府靠近。
那些人约莫是要破门而入,意欲杀光沈府之人。
府上侍卫皆是由沈镜安精心挑选和操练出来的,个个训练有素、身手不凡,那些强闯的士兵一时半会攻不进府里来。
然,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人多势众,僵持近一刻钟后,沈府侍卫便有落败之势,几个持刀的士兵闯了进来,见人就杀。
府上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忽然间,暗处跃出十数道黑色人影,个个武艺高超,比之府上侍卫的身手还要强上许多,个个以一敌十,不多时便助沈府侍卫将敌方士兵退出府外。
那些人是来杀她的吗?
施晏微努力回想,阿舅似乎不曾与东宫结怨,反是交好的态度,倒是那位前些日子风头正盛的康王,阿舅对他的评价算不得好。
莫不是康王今日夜里造反,命方才那些士兵来杀沈府的人?
果真如此,阿舅必是被他们调虎离山,如今宫中情势危急,只怕阿舅也凶多吉少。
施晏微心里乱得厉害,整不知还如何是好间,东宫的人沈镜安手下的兵马赶来了。
府上的侍卫首领心道小娘子不过一身居后宅的妇道人家,何须理会外头的事,故而并未将方才有人相助的事说与施晏微听,暗自盘算着待家主回来,报给家主知晓处置才是正经。
施晏微将杨筠交给郁金照看,出门感谢前来相救的将士。
那小武官跟随沈镜安多年,知晓将军曾有一流落在外的外甥女,三年前才被寻回,当下见她施礼道谢,忙叫她无需多礼。
一整晚,施晏微都没怎么合过眼,好容易将杨筠哄睡了,起身下床往罗汉床上枯坐着。
阿舅生死不明,梁浅尚未回来。叫她如何能安得下心来。
翌日,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明堂之上,魏国的国君之位,将由太子江晟承袭。
江晁之死,据后来的史官所载,乃是康王与夏王造反,由夏王亲手所杀,江晁身死前,正与刘承徽在塌上寻欢;后太子赶来救驾,射杀康王和夏王于江晁的寝宫外。
短短一夜之间,圣上和两位王爷接连死于非命。
三日后,李令仪返回宣州。
沈镜安巡查完江淮地区,除开这起贩卖私盐的案子,又清查出许多新的问题,待将证据悉数收集整理好后,返回汴州。
他这一走就是近两个月,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他重回朝堂之上时,朝中局势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沈镜安单独面见新帝江晟,将新查的案子报给江晟。
江晟的支撑者和拥护者不乏士族权贵,关系盘根错节,是以只叫清算康王、夏王一派的官员,至于旁的人,一概不动。
“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沈侯爷岂不知这个道理?”
“如今天下太平,边境并无大的战事,楚国乃岭南蛮夷之地,况兵力及不上我朝的半数,根本不足为惧;沈侯手握十万兵权盘踞京中将近四年,朝中早有不好的声音传出,天长日久,难免遭人非议。不若先将兵权交出,日后若有战事,朕自会再将兵符归还沈侯。素闻沈侯忠心事主,想来不会因为朕年纪轻,便存了轻视慢待之心罢?”
这番话便是不愿退还他的兵符了。
他的任人唯亲、刚愎自用和猜忌之心竟是到了这般地步。忆起圣上戎马一生方打下这魏国的江山基业,如今交到这样一个人的手中,却不知将来会如何了。
沈镜安想到此处,不免心冷半截,如今江晟是君他是臣,是赏是罚都不容他拒绝,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领旨谢恩。
出宫后回到府上,侍卫首领将黑人助他们击退康王手下的事说与他听。
沈镜安听后,几乎是瞬间浮现出宋珩二字。
能对敌人那样使出不顾自身性命的和杀招,除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自幼时起就被精心培养的死士,他再想不出旁的人来。
能豢养死士的人不过尔尔,何况那些死士还是被派来保护二娘的。
他对二娘竟还未死心?沈镜安的心更乱了,怕她和公主瞧出什么,徒增烦忧,索性往自己的院子里去,暂且不去见她们。
赵国。
宋珩立于舆图前。
张内侍站在殿门外,道是不良帅求见。
宋珩命人进来。
“禀圣上,魏国那边有消息传来。”
“康、夏二王逼宫那日,圣上派去的人救下了杨娘子和,和……”
不良帅并不确定那小小女郎与圣上的关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和谁?总不会是武安侯沈镜安,据朕所知,他那时候应是在扬州。”
不良帅犹豫了片刻,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道:“杨娘子身边多了个女孩儿,那孩子唤她阿娘,唤武安侯舅翁,应有两岁多。”
唤她阿娘的女孩。宋珩闻言,顿时火气上涌,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怎么能,怎么敢和旁人生孩子?!
“她身边可还有旁的男郎?”
不良帅摇头,“不曾有人见过杨娘子身边有旁的男郎,独有前朝的宣城公主与她在一处住着。”
没有旁的男郎,那么孩子的阿耶也有可能是他?
似乎也不对,算算时间,倘若这个孩子是他的,只有可能是在她成为尚仪之后怀上的,那段时日,他不曾落在里面过……
落在里面。宋珩仔细回想一番,有一日夜里,他求她喜欢她的那日夜里,她拒绝了他,他因心中失意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慢了一些,兴许是那时候落了一小点进去?
是了,一定是那时候落了进去。
欣喜万分,连夜唤来尚衣局的人,询问杨尚仪在离宫前的一个月可有领过月事时需要用的东西。
她来月事时会腹痛,少不得告上一日半日的假,于是又传刘尚宫来问话,杨尚仪在离宫前一个月可有告过假。
两处得到的答案皆是否定的。
是了,一定是那时候落进去,令她有孕的。
那是他和她的亲生骨肉,是他的女儿。
他会封那个孩子为公主,会做一个好夫君和好阿耶,让她成为天下间最幸福的小娘子,让他和她的孩子成为天下间最幸福的小小娘子。
宋珩想着这一切,欣喜若狂,难掩面上的喜色,当即赏了她们二人二十贯钱。
刘尚宫和赵尚衣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精,几乎是顷刻间就明白了圣上为何会如此高兴,想来杨尚仪离宫前后传出的那些风言风语,并非是假话。
是夜,宋珩兴奋到批了一晚上的折子,待过了子时,躺在床上,还是能听见自己雄浑有力的心跳声,久久无法平复,久久不能安睡,只想着她,念着她,心里甜丝丝的。
索性明日不用早朝,纵容自己多睡会。
至后半夜,他方浅浅入眠。
梦里,他又变成那只狸奴,跳到女郎的怀里。
女郎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顺着他身上的软毛。
忽然间,膝上的重量突增,还不带她反应过来,怀里的狸奴已经变成一个高大的郎君,毫不费力地将她禁锢在两条铁臂之下。
十数息后,身上的衣裙落于地面。
夏日里温热的晚风吹在身上,宋珩越发难以自持,一双凤目似要将那诃子也剥去。
女郎可怜又无助,想要去护那件仅存的诃子,反抗得愈发急切,然而一条腿才刚离了塌,却又被他一把拽回。
梦中的女郎,记忆似乎还只停留在宋府中时,红着眼眶低声哀求他道:“家主不可如此,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放过我”
海州
在梦中, 她的记忆好似只是停留在了身处于宋府之中的那段日子。
宋珩手上的动作一顿,轻声细语地安抚她:“音娘莫怕,我不会伤着你, 我会带你登临仙境, 让你舒舒服服的。”
她不过是暂居宋府,与他毫无瓜葛, 岂可做那样的事?何况她都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又为何要这样亲昵地唤她音娘。
然而还不待她思考清楚,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洪亮的敲门声,柔和的女声隔着门平声问:“阿音, 你方才在和谁说话?可是有什么事?”
听得出来, 那是银烛的声音,她如今与家主这副模样, 如何能够见她。
宋珩似乎有意捉弄于她,手上解衣的动作不停。
顷刻间,素色的上褥自右肩滑落, 露出雪白的一片, 若隐若现,鎏金步摇上的流苏不知何时缠进发中, 熠熠金光映着她的点点泪光, 当真惹人怜爱极了。
不同于她的柔弱瘦削, 宋珩高大强壮的似一头凶恶可怖的丛林野兽,体型是她的两倍不止, 她会如此害怕也无可厚非。
明显感觉到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登时停止动作,居高临下, 目光灼灼地俯视着那前柔嫩肌肤,在她耳边轻声道:“音娘也不想叫人瞧见你现在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吧?是你自己让她走,还是我让她滚?”
“求你别这样,不可以的”眼前的女郎红着眼眶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一双清亮含情的桃花眼里染上氤氲雾气,当真是到了柔弱无辜到了极点,却也勾人到了极致。
宋珩凝眸看着这样的她,哪里还能忍得分毫,阵阵热浪自下方窜至颅顶,简直烫得他脊柱苏麻。
手指勾住她的素色衣襟,纯白的肌肤越发显露出来,宋珩似乎即将耗尽最后一丝耐心,同她耳语道:“好音娘,让她走,否则,我倒是不介意让她知晓你这会子正在我的身下,只怕你脸皮子薄,承受不住。”
话毕,看向那道木门就要开口说话,女郎吓得急忙拿手去捂他的嘴,红着眼眶,暂且抛却羞耻心,扬声道:“无事,我想睡一睡,你明日再过来罢。”
片刻后,门上的那道人影不见了。
女郎修长柔软的手指覆在唇上,宋珩抬手按了按,接着握在手里亲吻她的手心,好半晌才舍得将她的手放开。
“音娘真乖。”宋珩嗓音带笑,灼热的目光复又回到她的芙蓉面上,接着轻车熟路地解开诃子的系带。
微凉的晚风陡然贴上皮肉。
施晏微几乎是下意识地拿手去挡,可是作用太过有限,甚至不知该先去遮挡何处。
“有何可挡的,有何处是我没看过的?乖,让我好好瞧瞧,待会儿自然有你的好处。”宋珩说话间,伸手去阻挡女郎遮挡的动作。
她什么时候给他看过?心中又恼又怕,水汪汪的眸子里全是惊惶,再次挣扎起来,“你不能这样,我不愿意,你放开呃”
宋珩全然不理会她的反抗,握了她的脚踝打断她的话,勾了勾唇角痞笑道:“为何不能这样?我们之间明明有过数不清的次数,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说完,一脸痴迷地朝她跪了下去。
即便是在梦里,她还是这般小。
宋珩颇有几分懊恼,努力集中精神,只管卖力讨她欢心。
施晏微不由自主地仰首,细白的脖颈越发惹眼,攥着他肩上的衣料发灿,与他先前看过的情形一般无二。
“叫我夔牛奴,音娘。”宋珩再次来到她身前,指尖轻慢,嗓音低沉地诱导着她。
发上的南珠洁白无瑕,珍珠温软圆润。
眼中的水珠越聚越多,施晏微去抓挠他的膀子,“不要这样,求你放过我”
说来说去,还是诸如此类的话语,没一句他想听的。
但那样可怜又低缓的语气,听上去当真惹人怜爱极了,愈发激起他那异于常人的破坏欲。
宋珩耐心告罄,掐灭她的幻想,“放过音娘?此生此世,永生永世,绝无可能。”
说话间,仅以单手轻松控制她的身躯,大手触至腰上的金带。
女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恐万分地闪躲,却又无处可躲,到处都是他的气息,被他困在方寸之间。
宋珩如珍似宝地捧住她的脸,尽量用温和的语调安抚她道:“无妨,音娘和我有过许多次,每回都能钠下。”
施晏微蹙着眉,却好像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什么许多次,只惊恐地别过脸错开视线,一心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控制。
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说是给他挠痒痒都算勉强。
宋珩守着力气钳制住她的手腕。
施晏微顿时哭出了声,眼泪跟珠子一样往下掉,指甲死命扣着他的膀子,哽咽着哀求他道:“求你别这样对我,不可以,放开我,求求你”
他还没怎么样,她却已经是这副哭成泪人的模样了。
宋珩不敢再轻举妄动,稍稍侧身勾起地上散落的衣物,揉成一团垫在她的腰后。
“音娘放松些,莫要害怕。”宋珩垂首吻去她的泪水,尽数吃下,轻抚她。
渐渐地,女郎不再那样害怕了。
如此,宋珩方敢肆意一些。
远远不够,可她却哭得更厉害了。
“音娘舀我出出气可好?”宋珩见不得她难过,心里闷闷的,可要他放过她,他却也做不到,故而只能更加靠近她,将肩膀送到她的唇畔。
施晏微逃离不得,只能干瞪着他,接着毫不客气地照着他的左肩舀上去。
宋珩像是得到了什么极为珍贵的奖赏,难掩激动地道:“好音娘,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可还要舀别处。”
此话一出,这下换施晏微愣神了,显是未曾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疯魔的话,惊得久久回不过神,甚至忘记了哭泣。
宋珩仍不肯放过她。
又过得一阵子,女郎唇齿间的力气都变得微弱起来,不得不松开两行皓齿,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求他。
宋珩见她哭得这样伤心可怜,终究是不忍心,抱着她离了那矮塌,往里间走。
“音娘,你等着我,很快我就会将你和我们的孩子接回赵国,到那时,我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处,再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宋珩一壁说,一壁极力让自己快些解脱出来。
女郎稍稍怔住,显然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和他,哪里来的什么孩子;然而只在片刻后,她便再没了分心的机会,暗骂眼前这人哪来的那样大的牛力气。
结束后,宋珩将下巴埋在她散乱的墨发里,轻声细语:“皇后之位只能是音娘的,音娘也只能是我的。我们的孩子也一定是极好的,我会让她成为最尊贵的公主。”
怀中的女郎实在累极,静静由他抱着,宋珩便也在梦中安心地阖上双目。
待画面一转,便又瞧见朝思暮想的女郎与一个女童在雪地上打雪仗,看不清女童的样貌,私心里觉得,定然是极肖她的吧,应当也长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宋珩加快脚下地步子,想要加入她们,然而当他走近,眼前的二人却又消失不见,再没了踪迹。
眼前的场景逐渐地苍凉,白茫茫地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宋珩心中一片惊惶,自梦中惊醒。
手心攥得极紧,额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寝衣亦被汗水浸湿,宋珩无力地抚着心口,大口喘气。
窗外的天空泛着鱼肚白,时辰还早。
宋珩兀自下床穿鞋,秋日的晨风吹在身上,有些寒凉,驱散身上的热意。
信步来到窗前,支起窗子,木芙蓉已经盛开了。
不觉间想起别院中,她离开洛阳前往太原的那个清晨,窗外的木芙蓉也是这样的姹紫嫣红,她立在窗边,观赏着那些花儿,细细一想,竟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她那会儿不过十九的年纪,这会子也不过二十有四,而他年长她八岁,如今已经三十有二,再不是二十多岁的青年郎君了。
而她尚还年轻貌美,单从年岁上看,他着实是有些配不上她了。
如此思量一番,越发心神难安。
抬手握住窗台处的木料,暗下决心,该快些让她和他们的孩子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才是。
转眼过了中秋,重阳将至。
这日,赵国派遣使者前往楚国的消息传至魏国。
江晟得知此事,兀自给此事下了定论,心道是宋珩那厢意欲远交近攻,亦或是同楚国结盟,共谋伐魏大计。
连夜召集众臣来殿中商议此事,欲先下手为强,攻打楚国,破坏两国结盟。
沈镜安只觉此事蹊跷,遂劝江晟稍安勿躁,莫要意气用事。
江晟此人好大喜功,偏又资质平平,无甚战功,如今登基,天下人却只认他阿耶为魏国雄主,欲要攻下楚国积累威望,盖过先帝之功,正好借由此事出兵,因道:“先帝一生的夙愿便是平定天下,如今魏国国力日盛,楚国不过三镇小国尔,何足为惧。待将楚国攻下,统一南方,自可北上伐赵。”
沈镜安闻言,尤觉不妥,还欲再劝,就听宰相程璟先他一步开口道:“若在此时攻楚,若赵国奇袭我朝,岂非腹背受敌?”
江晟伐楚之心已决,如何听得进逆耳的话,当即面色一沉,“赵魏两国议和十年,至今方才三年有余,他若此时南下攻我大魏,岂非背信弃义?不怕天下人耻笑。况他既有心拉拢楚国,想来是仅凭他赵国之力尚还无法一举攻下魏国,若不在此时攻下楚国断了他的妄念,岂非是为日后埋下祸患。”
即便江晟态度坚决,沈镜安亦不忘身为臣子的职责,出列道:“卑下以为,程公所言有理,万望圣上三思而后行。”
此话一出,江晟的脸色越发难看,只觉先帝的这两位心腹真是处处都要与他作对,恐怕是见不得他比先帝做得好。
气氛正僵持间,又听宰相周澎道:“臣以为,圣上所言不无道理,况楚国多次在我朝边境生事劫掠,是该出兵讨伐。沈公数次违逆圣上,莫不是仗着军功和先帝器重封了侯位,便对当今圣上心存不敬?”
沈镜安怎么也想不到,当初他选择信任东宫,离开汴州前将兵符交与他保护先帝,不曾想先帝竟还是离世了,不知这里面是否有他刻意纵容。
而康王和夏王,也接连葬命他手。
从前看似忠厚的东宫,如今看来,却也并不简单。
如今他无兵权,又不得圣心,还能如何呢?想起府上的公主、甥女和珍珍,沈镜安暗暗握了握圈,思量再三,终是低下头颅,抱拳施礼,几乎用尽浑身解数,语气平和地道:“卑下绝无此意。”
江晟未拿正眼瞧他,拧着眉沉肃道:“朕意已决,众卿无需再劝;若有克敌制胜之法,自可各抒己见。”
此后他们说了什么,沈镜安没再去听,一概不知,只在心内盘算是时候该让她们离开汴州了。
次日早朝,江晟降下圣旨,令郭皇后的兄长郭澄为元帅,另有三位将军,沈镜安却只为副将。
圣上此举,意在打压先帝心腹和老臣,拥护新帝一派自是志得意满。
当天下了朝,江晟留沈镜安议事。
“朕听闻,沈公甥女容色出众,气质绝俗,沈公既要出征楚国,即便有心照拂她,怕也是鞭长莫及,不若由朕代劳一二。”
二娘素日鲜少出府,却不知是何时被他这厢给知晓了去。沈镜安心下大骇,忙不迭否认道:“卑下不知圣上从何处听来的流言,只是卑下的甥女实是相貌平平,且早已过了二八之年,膝下又有一女,如何能入宫劳驾圣上照拂。”
江晟听了,轻嗤一声,只冷笑道:“沈公当日骗过了先帝,犯下欺君之罪,如今竟还想蒙蔽于朕?沈公莫要忘了,康王造反那日,是朕及时令人赶去沈府救下的人。当时你那甥女亲自与人道谢,姿容俱已现于人前,自然传到朕的耳中。你那甥女非是完璧之身也不妨事,先帝纳妾之时亦不乏二嫁、寡妇之身,想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沈镜安险些控制不住胸中的怒意,指尖死命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默十数息后,缓缓开口道:“圣上既如此说,卑下亦不好再多言。这样的事终究是两厢情愿更为妥当,还请圣上准卑下回去细细说与甥女听,也好让她心里有个准备。”
从前的他在父皇身边时,似乎任何时候都是意气风发的,何曾像现在这样对人低三下四过。江晟的私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便也愿意施恩于他:“也好,待你离开汴州,朕再派人去接她进宫。沈公可千万莫要忘了告知她朕待她的思慕之情,叫她务必好生装扮一番。”
沈镜安积极克制着心内的愤恨,佯装恭敬地道:“卑下谢圣上体谅,特在此代卑下的甥女谢过圣上。”
江晟见事情妥当,喜滋滋地挥手示意他退下,左右也不过就是两天后的事,他有耐心静候佳人入宫。
沈镜安出了宫,避开人亲自往都督府走上一遭,借着他二人之间的情分,头一遭不顾规矩弄来一张空白的过所。
待回到府上,拿着过所去见施晏微,又叫人马上去包金银铤送来。
“阿舅这是何意?”施晏微不解。
沈镜安轻叹口气:“今上无德,刚愎自用,魏国寿数怕不会长久。明日点兵过后,后日一早阿舅便要出征楚国。那人多早晚是要领兵前来攻打魏国的,你与公主带着珍珍先往海州去,若是魏国兵败,你不必再顾念阿舅,只管随商队往海外去,我会派在此间无牵无挂的侍卫与你们同去,护佑你们平安抵达海外。想来那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想到你去了海外。”
施晏微能猜到他口中的那人是指的宋珩,这些年来她一直有意回避关于宋珩的一切,只是隐约知晓他将赵国治理得不错,却不曾想,他明明亲口同她说过要忘了她的,如今三年多过去,他竟还记着她吗?甚至要在攻下魏国后对她求追不舍?
“阿舅,我不明白。”施晏微问出心中疑惑。
“阿舅先前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二娘可还记得,康王造反的那日夜里,府上侍卫明明已经不敌,却为何又能支撑到东宫的人领着阿舅手下的兵马来将你救下吗?”
施晏微不会半点武艺,亦无过人的五感,自然察觉不到那些死士的存在,左思右想过后,茫然摇头。
沈镜安神情凝重,同她和盘托出:“那人派了死士来保护你,此时只怕就在沈府附近。再者,这三年多来,他一直没有立后纳妃,想是没有一日放下过你。”
“阿舅知你为他所伤,心中对他并无半分情意,断然不肯再去他身边苟且偷生的,阿舅想要你和公主好好地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这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之中。不愿相信这样的事情,可不愿相信又如何,事情已然如此,不由她不承认。
她该听从阿舅的安排离开的,可是这三年多的相处,她也早视他为此间的亲人了。施晏微有些伤心,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可是阿舅,我们走了,你要怎么办?”
“阿舅不是说了吗,若是魏国兵败,你们再往海外去;若是魏国胜了,阿舅自会安排你们往旁的地方去。海外终究不是故土,若不是无路可走,阿舅也不希望你们冒险去到异国。”
施晏微更不明白了,为何魏国胜了,她们还要别的地方去,为何不能继续就在汴州与他在一处呢?珍珍也很喜欢他这位舅翁。
沈镜安从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便也没再瞒她:“圣上从那日赶来营救之人的口中得知,二娘容色过人,欲要接你进宫满足私欲,阿舅绝不能眼看着你出了虎窟又入狼窝,只能出此下策。”
“不过好在,当今圣上乃是看重容色、朝三暮四之人,并不会在一个女郎身上耗费太多心神,想来再过几年,二娘年岁大了些,他便也不会再惦念于你。到那时,咱们舅甥总有再相见的时候。”
时至今日,施晏微终于是深刻明白了宋珩在蘅山别院时同她说过的话:她空有相貌,却没有自保的能力,若离了他,还不知道要招来什么样的豺狼虎豹。
到如今,她非但不能自保,还要拖累了原身的阿舅。
施晏微万分自责,却也知道此时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阿舅做出这样的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何况魏国正值用人之际,圣上也不至丧心病狂到为了得到她而去要了阿舅的性命。
“好,我听阿舅的安排。”施晏微下定决心,重重点头。
沈镜安极力保持着镇定,平声道:“明日一早,我会让人装成你的样子先去引开宋珩派来的死士,你和公主带着珍珍乔装过后往角门走,会有马车前来接应。”
当下主意已定,施晏微收拾好细软,神情紧张地等待明日的到来。
好在一切都进行地十分顺当,一行人出了城,直奔近千里之外的海州而去。
又一日过去,沈镜安随军出征,江晟命宫中内侍前来接人,府上哪里还有什么云鬓花颜的沈侯甥女。
江晟知晓后怒不可遏,但因此事私密,并不光彩,沈镜安又已离开汴州随军出征,他无正当理由与沈府中人发难,况他登基不久,未免落人口实,暂且压下火气,待沈镜安回朝再做计较。
郭澄作战经验不比沈镜安,但因他是主帅,纵决策有误,旁人亦不得不从,是以来到楚国边界不下半月,未能攻下一座城池。
这边战事正胶着,后方赵国冠军大将军卫湛领五万兵自金州进攻均州,短短十余日,接连攻下三座城池,直逼唐州。
江晟接到战报,龙颜大怒,朝中无兵可用,只能八百里加急,往淮南调兵驰援。
朝元殿。
似乎一切事情都在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唯独一件事是他未能预想到的。
她竟在他派去的人的眼皮子底下,再次消失的无影无踪。
魏国还不是他的囊中之物,无法大规模地找人。
若要知晓她们母女的下落,怕还是要从沈镜安身上下手。
沈镜安那样小心谨慎,定会为她想好万全之策,她所去的地方,必定也是沈镜安替她精心安排的吧。
宋珩看着眼前的舆图,昨日传来的战报,攻下唐州也不过是早两日晚两日,待卫湛的军队逼近忠武镇,他会御驾亲征与他们在许州汇合,直去汴州。
即便不能一举攻下魏国,将他们逼退至长江以南的杭州也好。
国土少去一半,即便尚有国在,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宋珩将食指指尖搁在杭州的位置,目光扫过的却是上方的海州,然而他却并未过多留心,收回手揉了揉鼻梁,缓解眼睛的酸涩和额上隐隐的痛意。
马上就要入冬了,不知她们在外面过得可好,可有吃饱穿暖,他们的孩子可知道他这位阿耶的存在,可知道他此时正在记挂着她们吗。
皇后和公主之尊,岂可在外奔波屈就。宋珩如是想着,只恨不能立时打到魏国去,再将魏国翻个底朝天,将她母子二人毫发无损地带回赵国。
相见
转眼已是寒冬十月。
入冬后的海州寒冷干燥, 施晏微晨起洗漱,先往床边生了一盆碳火,待杨筠睡醒懒觉, 取来烘暖的衣物帮她穿好, 让她先学着自己穿鞋。
杨筠年纪尚小,不大会穿鞋袜, 坐在床边慢吞吞地穿着,瓮声瓮气地问:“阿娘,海州的冬日会下雪吗?”
施晏微也是头一次来到海州过冬,她在现代时,孩提时期是在南方的海滨城市长大的, 并未见过落雪的场景, 然而海州靠近北方,大抵是会有雪的吧?
虽然不太确定, 但因不忍叫她失望,施晏微还是浅笑着道:“等天气再冷一些,应是会下雪的吧。”
干冷的天气容易皮肤皲裂, 杨筠皮肤娇嫩, 更是如此,施晏微监督她洗完脸刷完牙, 取来擦脸的脂膏往她的手上和脸上抹。
李令仪做完早课来到此间, 就见杨筠正往施晏微的手背上抹白色的膏状“香香”, 杨筠的声音又轻又软:“阿娘也抹一些。”
没有打断她们,兀自往长案前坐下。
施晏微见到她后, 问她可用过早膳了, 李令仪道是已经和望晴她们在一处吃过面。
“我和珍珍还没吃过,打算去集市上逛一逛, 令仪可想出去走走?”
李令仪无甚事做,点头应下。
施晏微稍稍拾掇一阵,戴了帷帽,牵着杨筠的小手往外走。
她们租的宅子附近就有集市,倒不必乘坐马车,直接走路过去即可。
海州临海的百姓以出海捕鱼为业,城中自然随处可见各种海鱼海鲜。
行至一小摊前,锅中散出的阵阵清香吸引了杨筠的注意力,肚子里饥饿感更甚,遂往那摊前驻足,扯着施晏微的袖子撒娇:“阿娘,珍珍要,要吃这个白白的东西。”
施晏微看一眼正卖力捶打鱼肉的男郎,又看一眼拿筷子往锅中下鱼丸的女郎,心道这鱼丸味道应当不会差,且纯正无添加,“好,珍珍要吃鱼丸,阿娘陪你一起吃。”
转而去问李令仪和郁金可要吃一些,二人皆是摇头道还不饿,施晏微便只点了两碗鱼丸面。
博士招呼几人坐下,施晏微怕杨筠受寒着凉,将她抱在自己腿上坐着,低头往她手上哈气,轻揉取暖。
一时鱼丸面上桌,李令仪便叫施晏微把杨筠给她抱着,除来阿娘和舅翁,杨筠也很亲这位阿姨,自然愿意给她抱。
两岁多的孩子还不大能握得住筷子,李令仪看她吃的费力,夹不上鱼丸,觉得可爱之余,不免心生怜爱,轻声细语地问她:“阿姨来喂珍珍吃可好?”
施晏微听着阿姨二字,忽而想起阿姨和舅公乃是两个不同的辈分,她的阿舅三十五的年纪就已经是有孙辈的晚辈了。
“好。”杨筠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筷子递给李令仪,李令仪笑着接过,先喂她吃两口面,再是一小块鱼丸。
正喂她吃的,就见摊边立了一对身形瘦弱的母女,身上衣物单薄,仅用木簪和粗布绾发,那小女孩瞧着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暗暗吞咽着唾沫。
她的阿娘臂上悬着破旧的竹筐,里面装着应季的新鲜蔬菜,瞧上去应是往集市上去售卖的。
施晏微和李令仪见了,生出怜悯之心,施晏微与她对视一眼,起身去将她二人叫进来,道是想要买一些她们的菜。
说话间,叫摊主再煮两碗鱼丸汤送来。
那小女孩躲在阿娘的身后,怯生生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女郎,只觉得她们都好看极了,就跟画上的仙女儿似的。
那个年岁长些的阿姨怀里抱着个小小娘子,圆圆的小脸白里透红,发上的通草花和纱堆的绢花很是好看,脖子上挂的银锁和手腕上的带铃铛的小镯子更是耀眼夺目。
她们一定是出自极有钱的富贵人家吧。小女孩暗暗想着,博士端了两碗热面送来。
“天气寒冷,不若坐下来吃碗面吧。你们这里的白菘和波棱菜我们全要了。”施晏微一面说,一面从郁金手里取了钱袋过来,取出二两银子送与那妇人。
那妇人只觉得那银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由心跳加速,欲要退换回去,“这些菜要不……”
她的话还未完,施晏微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摇头示意她无需退还,压低声音:“你的菜我瞧着很喜欢,女儿家的身子可马虎不得,这样冷的天,拿这些银子买身厚实的衣物避寒罢。”
那妇人听了,当即就要千恩万谢,施晏微又道:“这原也是积德行善之事,娘子无需谢过,仔细将银子收好就是。”
说完,又往杨筠发上取下一朵绢花,往那小女孩发上簪了,问她鱼丸好不好吃。
小女孩心思单纯,抬手抚那绢花便难掩喜色,重重点了点头,夸施晏微和李令仪瞧着就像画上的仙人。
施晏微被她的话逗笑了,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问摊主鱼丸可不可以单卖。
摊主道是论斤卖,施晏微便叫包两斤送与那妇人,一并由她付钱。
那鱼丸吃在嘴里着实鲜美,正好不知午膳吃什么,施晏微便又买了些鱼丸,叫拿黄纸包了,付过钱后,继续往前走。
没一阵子,郁金的小竹篮里就装满了东西,李令仪和施晏微手上也没闲着,交换着拿东西和抱杨筠。
回到家中,晌午将至,施晏微便叫郁金抱杨筠回屋烤火,她去准备午膳。
沈镜安排了四个身手好的侍卫随她们一道出来,施晏微将他们安排在后院住着,浴房和更衣室都是同前院分开的,如此倒也并无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施晏微每回出去,便有两人跟着,另外两人在后院守着宅子,再安全妥当不过了。
千里之外的汴州,江晟惊惶不安,已有数日不曾睡好。
宋珩御驾亲征,于唐州与卫湛汇合,直逼忠武,若攻下许州,则宣武危矣。
程璟见情势危急,舍去一己安危,于殿外下跪求见江晟。
赵国军队势如破竹,江晟方理智回笼清醒一些,并未为难程璟,命人请他进来。
程璟甫一见到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往冰冷的地砖上跪了,语重心长陈情道:“老臣扣请圣上速速召武安侯回汴州,武安侯跟随先帝征战多年,胜多败少,是位不可多得的将才,此番由他领兵前往忠武,或可力挽狂澜。”
召沈镜安回来,江晟何尝没有想过,只是他此番如此打压于他,恐他心存芥蒂,况他身为一国之君,亦有些拉不下脸来降旨请他回来执掌帅印。
“圣上若不嫌弃,老臣可拼上这把老骨头,亲往江西请武安侯还朝。”
有人筑了台阶与他下,江晟便也没再端着,当即允准,但因他年岁大了,身体吃不吃得消暂且不提,怕是难以做到高强度地连日赶路,故而只叫人八百里加急传旨。
沈镜安领旨还朝,回到汴州城这日,程璟于城门处亲迎他,江晟虽姗姗来迟,还是将兵符退还于他。
江晟并未同他多言,只叫他明日在府里好生歇上一日,后日卯正出兵忠武,抵御赵国军马。
十日后,许州战事正紧,沈镜安领兵前来支援。
冬夜风冷,宋珩身披一件鹤羽大氅立于营帐外,静望前方的许州城。
沈镜安来了,若能将他活捉,便能知晓音娘的下落了吧。
音娘那样的心慈仁善,仿若心怀万物的神女,必然不忍看沈镜安死在眼前,必然会为了救下她阿舅的性命选择留在他身边。
他要将沈镜安囚禁在宫外,只要沈镜安还在他的手里一日,音娘便会乖乖地在他身边一日,不会再去想着从他身边离开了吧。
翌日,赵军在城下叫阵。
沈镜安沉得住气,一连三日,皆不曾出城迎敌。
赵军欲要围困魏军,何尝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入夜后城外冰寒刺骨的冷风却也不是好挨的。
待赵军冻出病来,战斗力自然大不如前。
程琰瞧出沈镜安的意图,自是忧心,自去与宋珩商议此事。
宋珩道:“汝州距许州不过百里之遥,可往汝州运来碳和御寒的棉被衣物,况许州守将袁褚与沈镜安往日里并无过多的交情,他二人未必会齐心,何妨想法子激一激袁褚。”
程琰闻言,快速在脑海里将袁褚此人过了一遍,徐徐开口道:“袁褚独有一老来子,时下正在郑州下辖的密县为官,若能将其子擒来,定能令其出城迎敌。”
密县距许州不过二百里路,快马两个时辰可至。
宋珩眸色微沉,几乎只在数息间有了决断,当即披上大氅,连夜领两千精锐骑兵,取小道直奔密县而去。
来至密县,子时已过,城中军民俱已熟睡。宋珩领兵攻城,天还未亮,便已攻下密县,叫赵军收缴城中兵器马匹,而后亲自去拿了袁褚的亲子袁裕。
天明后,赵军迟迟不曾前来叫阵,袁褚不由心生疑惑,立在城墙上眺望赵军军营。
及至晌午,忽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那边的树林子里疾驰行来。
宋珩将袁裕交与先锋前去喊话。
人来至城下,袁褚才瞧清楚,那被五花大绑的不是他的亲子,还能是谁。
“宋珩小儿,你欺人太甚!”袁褚高喝一声,不顾左右劝阻,急急奔下城楼,跨上马背,出城迎敌。
营帐中,沈镜安得了消息,迈至帐外,不由分说,亲自鸣金,欲要收兵。
亲子就在眼前,性命危在旦夕,袁褚如何肯听,只领着他的亲信拼杀出去。
袁褚不敌卫湛,双方交战不久,便有落败之势,加之袁褚所领之兵非是由沈镜安操练的,远远敌不过赵军,不消两刻钟,战况就已分明。
宋珩领兵追出,袁褚被属下护着往城门处回,沈镜安仅以数百人相接,宋珩一马当先,直取沈镜安而来。
不过数个回合,沈镜安便发现宋珩落招虽狠,却并不是杀招,他竟未对他下死手。
想来是寻不见二娘,欲要将他活捉,妄图从他口中得知二娘的消息。
宋珩与他过了十数招,惊觉他的身手果真不俗,能与他过这样多的招数还不落下风的,他还是头一个。
可若是要论起气力和耐力,他怕还差了些。
宋珩加大出剑的力道,沈镜安果然有些招架不住,两手并用,紧紧握住手中长枪,挡住他的剑锋;宋珩不欲伤他性命,及时收了力气,转而去刺他的腿。
沈镜安调转马头,躲闪过去,宋珩穷追不舍,领着赵国军队拼杀。
魏军及时关上城门,将赵军隔绝在城外。
袁褚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也受了重伤,沈镜安亦有剑伤在身,乃是宋珩所刺。
心内越发不安,即便他万分憎恶宋珩欺辱了二娘,怨恨他取走了众多魏军将士的性命,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这乱世中令人无法忽视的一方霸主,是将来最有可能一统天下之人。
二娘要想彻底摆脱他的魔爪,唯有离开此间去往海外。
此番交战,魏军明显落于下风,不免士气颓废。
宋珩一鼓作气,连着数日进攻许州,终于在第十日,许州城破。
且说郑州守将因密县一夜之间便被赵军攻破,不得不提高戒备,往汴州送去快报。
江晟日前才收到郑州的消息,现下又得知许州被攻破的战报,心中岂能不急,为保存兵力,再无心对楚国用兵,八百里加急令郭澄撤军回汴州。
待许州陷落的消息传至民间,整个汴州城中皆是人心惶惶。
沈镜安领兵退守宣武,待郭澄的军马行至亳州,两队人马一道返回洛阳。
宣武多为旧年随江晁作战的将士镇守,不比忠武易攻,宋珩假意在宣武边界攻城十数日后,忽然调转方向往西北全力攻打郑州。
郑州守将虽早有防备,却也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不出半月,郑州的情势便已危急;郑州距汴州不过百余里,若郑州城破,便可往西直取汴州。
明堂上,群臣正为是否要舍弃汴州南下一事争论不休。
沈镜安眉头紧锁,提议道:“卑下与郭元帅皆有数万兵力,宣武亦有五万兵,未必不可守住汴州,圣上若就此南下渡江,岂非要将半个魏国奉与赵国?”
周澎亦拧着眉,睥他一眼,“武安侯若真个能抵御住赵军,便不会在许州失利,令赵军接连攻占我魏国城池;如今国库亏空,又有楚国在岭南虎视眈眈,若不保存兵力和财力南渡,莫说半个魏国,只怕整个魏国都将不保。”
淮南侯道:“郑州危在旦夕,圣上若再这般犹豫不决下去,一道赵军攻至汴州,圣上和江魏宗室的安危,谁人可保?”
……
朝堂上的争吵声渐小,除少数武将外和并未表态沉默不言的文臣外,支持弃汴州南下的官员居多。
江晟扶额下了决断,今夜离开汴州。
沈镜安无法弃魏国和国君于不顾,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二娘落入宋珩亦或是江晟之手,当即书信一封,命心腹骑了他的汗血马,日夜兼程赶往海州。
那人领命上马,催马奔出城去,丝毫不曾察觉他的行踪已然暴露。
七日后,海州。
元日将近,昼短夜长,天才麻麻黑,施晏微往檐下去点灯笼,忽听门外传来一道急促地敲门声。
杨筠爬到椅子上,透过窗上的薄纱看那盏灯笼,张开小嘴催促她快些进屋里来烤火取暖,外头冷。
李令仪怕她摔着,搁了手里的拂尘去抱她下来。
窗外传来施晏微的声音:“珍珍乖呀,外头有人敲门,我去问一问。”
说着,迈下石阶,走到大门处,扬声问了句是谁。
门外久久无人应答,施晏微有些疑惑,又问了一声,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方才莫不是寻错地方,发现自己敲错门后,又走了?施晏微这样想着,并未多心,转过身回到屋里。
杨筠见她进来,眨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糯生生地问:“阿娘,是谁在外头敲门呀?”
施晏微被她可爱又认真的样子萌到,莞尔一笑道:“没有什么人,大抵是走错地方了吧。”
“还有人会不认识自己的家吗?”杨筠颇有几分不解地念叨一句,向施晏微伸出两条短短的手,示意要她抱。
李令仪也跟着笑,将杨筠往施晏微怀里送,温声道:“珍珍一见着你就要黏你的,可见她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位阿娘了。”
施晏微抱着杨筠往圈椅上坐下,取来一个布老虎送给她玩。
杨筠觉得老虎看着凶了一些,“阿娘会缝小,小兔子吗?珍珍喜欢,喜欢兔子。”
事实上,那布老虎是她在集市上以一贯银子向一位老媪买来的,并非是她亲手缝制的,一时间被她的问题问住,好半晌才道出一句待过了元日天气暖和些,不冷手了,她可以试一试。
杨筠伸出小拇指来与阿娘拉钩。
这还是阿舅教她的。
待圣上携后妃、宗室和群臣南下逃亡之事传至海州,已是腊月廿八。
海州城中的百姓沉浸在迎接元日的欢乐气氛中,只将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似乎朝代更迭,江山易主,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只要战事不烧至海州来,他们便无需烦忧。
魏国败了,圣上南下逃亡,阿舅一直未有信送来,阿舅他,可还安好?
她是否应该马上离开海州,登船随外国的商队前往海外?
施晏微正心烦意乱间,一名侍卫敲响了房门。
“娘子。”那侍卫恭敬唤她一声,在听到她的回答声,确认她在门后听着,才又道:“家主虽未派人送信过来,某等亦不敢轻忘家主之命,如今魏国已败,某等便该护送娘子和女冠离开海州。”
施晏微沉默了片刻,终是狠下心来,点头道:“好,我今晚将东西收拾齐整,明日一早,咱们就去码头寻找出海的船只。”
侍卫道:“某知了,娘子早些睡下。”
施晏微没来由的心神不安,不知明日的一切是否能够顺顺当当的,不知阿舅是否安好,可有随圣上一道南下避难。
杨筠似乎察觉到了阿娘不安稳的情绪,过来扯她的袖子,往她身上蹭,努力仰起头去看她,“阿娘不,不开心吗?今天珍珍,珍珍没有,不乖。”
施晏微弯腰将她抱起,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否认道:“阿娘没有不开心。明日阿娘和阿姨要带珍珍坐大船去一个珍珍没有去过的地方,大船上可以看到蓝蓝的大海,白白的海鸥,也许还能看到海豚呢。”
郁金听不懂她口中的海鸥和海豚是什么,只是依稀觉得,她和宣城公主有时候会说一些她和望晴都听不懂的话。
杨筠因她的话来了好奇心,带着求知欲追问她:“海鸥是什么呀?”
“嗯,是一种会在海上飞,浑身都是白色羽毛的鸟。”
“那,那豚,豚又是什么?”
“海豚是一种肚子很白,其余地方都是蓝色,背上长着一只弯弯的角,会在海面上跳跃的哺鱼。”
施晏微尽量用她能够听得懂的话语描述,立时将哺乳动物四个字换为鱼。
是夜,杨筠缠着她问了好多有关于大海的问题,直到两人都困意上涌,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待马车准备妥当,侍卫来请她们上车。
施晏微道了声好,牵着杨筠的小手往门外走,才刚行至阶下,就听后院一阵打斗声,还未及答应过来过生了何事,已有不良人跪至母女二人面前。
“卑下等奉圣上之命,特来护卫皇后殿下和公主平安。”
皇后,公主。她几时答应要做他的皇后,珍珍同她亦无半分干系!
这个疯子。为何都快过去四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他明明亲口说过要忘了她的。仔细想想也是,他何时对她信守承诺过。
不同于前两回的愤怒和惊惧,这回更多是疲累感和无力感,深深的无力感。
斗不过他,挣不脱他,无论她怎么努力,这个疯子就好似粘人的狗皮膏药一般,任她如何努力,怎么都摆脱不掉。
“他在何处?”施晏微平静地问。
“兖州。待攻下泰宁,自会亲自来与殿下和公主相见。”
兖州。施晏微努力回想这年来看了不下千遍的舆图,大抵可以估算出距离此间尚还有五百里路。
海州属泰宁镇管辖,兵力主要集中在兖州,待他攻下兖州,整个泰宁都将臣服于赵国的脚下,成为赵国的土地。
“让他们停下,不许伤害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施晏微平静地道。
那人恭敬抱拳道:“卑下遵命。”
这日过后,施晏微的宅子被诸多赵国来的侍卫团团围住,整个元日到上元过得可用枯燥乏味来形容。
除却浴房、更衣室、卧房,那些人铁了心不让她离开视线范围,即便出门去逛集市,也是一堆板着脸的侍卫跟着。
集市上的人见着他们,无不主动让出条路来,这让施晏微觉得打扰到了别人,便也不怎么出门了,只叫那不良人每日买了东西送进来。
过了上元,天气渐暖,花朝将至。
一个晴朗的午后,宋珩身披甲胄来到此间。
前两回二人见面,皆是施晏微被人压送回去见他。
独这一回,是他来见她。
“音娘。”宋珩不顾还有侍卫和兵士在场,难掩喜色和激动地出言唤她。
带着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毫不掩饰对她的情意和爱意。
程琰很有眼力劲地示意众人随他退到远些的地方去。
宋珩凝视着眼前一言不发的女郎,良久后才将目光移至那将满三岁的小女孩面上。
怕她认生,不敢轻易靠近,老老实实地立在她们跟前。
“她叫珍珍是吗?是朕和你的孩子。”
他将声调压得极为柔和,仿佛一个充满了父爱的耶耶,生怕自己的声音不够温柔,吓着了她。
施晏微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淡淡道:“珍珍不是你的孩子。”
阿耶
话音落下, 宋珩面上的喜意一点点凝住,心上仿佛无端压了一块大石,沉重感令他喉间的呼吸发堵。
他的目光落在杨筠粉粉嘟嘟的小脸上, 端详着她的眉眼, 陷入思考:音娘的身边没有旁的男人出现,倘若珍珍不是他的孩子, 还会是谁的?
他的音娘是那样的清冷出尘,绝不是会随便找个野男人生孩子的女郎。
思及此,宋珩如释重负,神情缓和了一些,上前两步靠近她们母女, 越看越觉得杨筠的丹凤三角眼与他的凤目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宋珩强忍着想要抱一抱她的冲动, 嘴里用近乎恳求地语气同施晏微说话:“音娘莫要同朕说气话,她不是我的孩子, 还能是谁的?”
“音娘也莫要说是陈让的,朕命人查探许久,这天底下叫陈让的人有, 可音娘的身边从来没有过, 他或许只是音娘臆想出来的人罢。朕已问过太医,倘或头脑受损, 亦或是情绪波动太大, 郁结于胸变为郁症, 民间和医书上的记载,皆是有过此类病症的。”
臆想, 她倒是希望与他在一起的那些时光通通都是臆想出来的。可偏偏他这会子就好端端地立在她跟前, 那些痛苦的、悲伤的、不堪的往事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眼前,倘若不是她抄了三年多清静经, 必然不能如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面对他,只怕会悲愤交加到欲要发疯。
“随你如何想,但陈让待我的好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非是我臆想出来的人。至于珍珍,她是我和令仪在道观外捡到孩子,与你并无半分干系。”
施晏微说这番话时的语气极为平静,平静到无一丝情绪波动,当真是不愿再在他的身上耗费半点精神和气力。
她的样子瞧着不像是在说气话,也不像是在骗他。这三年多来,宋珩早想开了,不管她心里念得人是谁,爱不爱他,他此生,都要定她了。
期盼已久的孩子并非是他和她的,他该感到失落的,可他此时看着她,心里只有踏实和安心。
捡来的也好,总好过是她和旁人生的,只要音娘喜欢这个孩子,他也会喜欢的。
宋珩伸出手去轻抚杨筠的小脸蛋,温声细语地道:“不是音娘和朕的也无妨,音娘这样喜欢她,想来这两年多来没少给音娘带来快乐。音娘将她养到这样大,将来带咱们的孩子,也能更适应些。”
他的手不比施晏微和李令仪的那样柔嫩,长着许多茧子,蹭得杨筠很不舒服,加之他连日征战赶路,未及刮胡,薄唇附近和下巴满是青茬,自是有些吓着她了,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杨筠将脖子一缩,偏过头,含着泪珠的双眼怯怯地看向施晏微,“阿娘,阿娘,他是怪人,珍珍害,害怕。”
宋珩这才回过味来,他今日的样子瞧上去,大抵真的不大好看,再不敢轻易触碰杨筠,轻声哄她:“珍珍乖,阿耶不是怪人,阿耶是这个世上除阿娘外,最爱珍珍的人。天下间的每一个人,都会有阿耶和阿娘,珍珍也不例外,从今往后,不独阿娘会在珍珍身边,阿耶也会在珍珍身边。阿耶会让珍珍成为天底下最快乐的小小女郎,珍珍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阿耶也能想法子替珍珍摘了来。”
施晏微何曾见过宋珩温声细语哄孩子的画面,只觉得他对孩子大抵有些魔怔了,既这样喜欢,何不立后纳妃生上一大堆,倒是巴巴来这里,上赶着认下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珍珍。
杨筠听了他的话,渐渐地止住了眼泪,努力想着他的话:每一个孩子都有阿耶阿娘,珍珍也有阿耶,阿耶要给她摘月亮。
泪盈盈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带着哭腔问:“你真的能摘,月亮吗?阿娘说,月亮很大很大,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施晏微万没想到珍珍会真的被他忽悠住,抢先一步开口:“乖珍珍,他不是你的阿耶,他也摘不下月亮,他……”
宋珩唯恐自己好不容易在珍珍心里建立起的一点好感就被她三言两语毀去,忙不迭开口打断她的话:“珍珍莫听你阿娘胡诌,我就是你的阿耶,我若不是你的阿耶,如何能进得你阿娘的宅子?你阿娘方才也不会同阿耶说话。”
“珍珍现下与阿娘住的宅子固然好,阿耶那处的宅子更好,有许多好看的大房子,房子外面植着五颜六色的花,有各种各样的吃食和小玩意,除这些外,还有很多人会陪珍珍玩,珍珍玩过捉迷藏吗?”
杨筠耐心听他说完,点了点头,颇有几分认真地道:“阿娘告诉我,捉迷藏又叫躲猫猫。只是这里的院子小了点,珍珍都,都躲过了。”
宋珩越看她越觉得喜欢,心说只要将她哄好了,何愁音娘不和他好。
思及此,勾起唇角浅笑道:“这也不难,阿耶那里有很大很大的园子,珍珍一天也逛不完,只要珍珍和阿娘随阿耶回去,阿耶陪着珍珍一起躲猫猫好不好?”
杨筠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想都没想,一口应下,“好,我和阿娘跟阿耶回去。”
施晏微实在累了,任宋珩如何花言巧语哄骗杨筠,始终没有理会他,只抱着杨筠往屋里进,嘴里强调:“他不是你的阿耶。”
杨筠看一眼跟进来的怪人,一时间不知该信谁了,“他不是珍珍的阿耶,那珍珍的阿耶去了何处?”
“他……”施晏微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她,不免有些犹豫,宋珩那厢见缝插针,再次积极表明身份,认下她:“我就是珍珍的阿耶,珍珍莫要听你阿娘嘴里的气话。从前是阿耶混账,惹你阿娘生气了,你阿娘是个有气性的,带着你离开了阿耶。阿耶找了你们许久。”
杨筠还小,不大听得懂他的话,独那句是她的阿耶,杨筠听进了心里。
那句惹阿娘生气,杨筠也听懂了,又去看施晏微,好奇地问:“阿耶怎么惹阿娘生气了?”
宋珩听着杨筠口中的阿耶二字,简直乐得心花怒放,目不转睛地盯着施晏微看,期待她能承认他的身份。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施晏微并未回答杨筠的问题,再次毫不留情地否认他的身份:“阿娘说了,他不是你的阿耶。”
阿娘说他不是自己的阿耶,却又说不出自己的阿耶去了哪里,肯定是他惹了阿娘生气,阿娘现在还未消气,这才说他不是自己的阿耶吧。
杨筠有了自己的想法,从心里确认了他的身份,但因是第一次见他,亲近不起来,便也没再看他,更遑论让他抱了。
宋珩那厮虽然没有得到她的承认,当下也不气馁,他有信心,待回到洛阳后,她成了他独一无二的皇后,珍珍成为金尊玉贵的公主,她早晚是会承认他的。
这座宅子实在太小,不方便他行那事。
宋珩亲自去偏房将她身边的婢女寻来。
郁金也是头一回见到他,只觉他高大如山、举手投足间威严自显,压迫感可谓十足;娘子只比她高上一小截,面对他时的感觉应也是大差不差的罢。
“你,抱珍珍去玩,朕和音娘要出去一躺,晚些时候回来。”
宋珩说这话时极为自然,仿佛他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施晏微不想随他出去,她只想与珍珍和李令仪她们在一处,遂不肯将珍珍交给郁金。
宋珩见状,走到她的身边,俯下身,凑到她耳畔低声耳语道:“珍珍还小,你那婢女还未嫁人,偏房里还有一位女冠,音娘是想叫她们听见你我燕好的声音?”
这个满脑废料的疯子。
此番落进他的手里,怕是再也不会没有离开他的机会了。偏她有了珍珍、令仪和阿舅这三个软肋,无法不为他们考虑和打算。
横竖也不过是躺在他身子当自己是个死物。施晏微宽慰自己一番,无奈妥协:“我正好也有话要与你单独说。”
话毕,将杨筠交给郁金照料,摸了摸她的发顶,挤出一抹笑意:“阿娘有事出去一趟,珍珍和郁金、令仪阿姨她们玩可好?”
不知怎的,心里感觉阿娘是要和阿耶同去的。杨筠很是懂事地点点头,“好。阿娘和阿耶早些回来。”
郁金抱着杨筠,一颗心跳得厉害,珍珍是娘子和公主捡来的,何时成了赵国皇帝的女儿。
赵国皇帝瞧上去,还挺喜欢珍珍的。仔细想来也是,珍珍这样可爱,谁会不喜她。
施晏微交代郁金几句,从木椅上起身,还未及踏出一步,宋珩便已将她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施晏微惊呼一声。
宋珩面露痞笑,没脸没皮地道:“朕抱自己的皇后,有何不妥?”
郁金见他对娘子举止亲密,又说了这样的话,不免脸上一红,抱着杨筠背过身去。
宋珩大步跨出屋门前,施晏微依稀听见杨筠问郁金:“皇后是什么呀?”
郁金是如何回答她的,施晏微没听见。
黛眉微蹙,想着将来该如何向珍珍解释她和宋珩之间的关系。
“音娘在想什么?”宋珩察觉到她有心事,垂首来看她,殷切问道。
施晏微摇头,冷声道:“没什么。”
外头早有备好了马车,宋珩就那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施晏微上车。
马车启动,车轮子碾在青石板上,发出咕噜声。
宋珩仍不舍得放开她,如珍如宝地抱在怀里,不知臊地道:“音娘抱着不似离宫前那样轻飘飘的,必定是丰腴了些,待会儿朕可要好好看看。”
如这样的话还不算露骨的,施晏微也懒怠同他耍嘴皮子上的功夫,只在心里默默念着清静经,保持心中的宁静。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缓缓停下,宋珩抱着她下车,来到一座府邸前,乃是查抄的泰宁节度使在此间的府邸。
宋珩抱她下了马车,由人引着往收拾出来的上房里进,主动同她说起时下的局势,“我在海州还会有事要处理,约莫会留上几日,感化守将已经降赵,我与卫湛他们还要南下攻打淮南,魏国约莫只能在长江以南苟延残喘。”
施晏微甫一听到魏国二字,立时便想起沈镜安,追问他道:“我阿舅可还好?”
身下陡然一软,宋珩已然将她放到床上的锦被之中,解去身上的甲胄后,露出里面的常服,庞大的身形压下来,将光线尽数挡住,形成一道极大的阴影。
宋珩替她脱了鞋,来到床尾,借着外头透进来的天光去看她身上的齐胸襦裙,随后目光下移,掀开浅色的裙摆,意有所指道:“好音娘,你要同我打探你阿舅的消息,总该给我一些甜头不是。”
施晏微咬着唇,只装作听不懂他的话,没有理会他。
衣料只起一大团,宋珩极力克制,贴近朝思夜想的女郎,吻住,轻轻恬拭,缴冻。
耳畔传来潺潺的水声,似有人在泉眼旁饮用甘甜的泉水。
施晏微闭上眼不去看他的发冠和肩膀,只攥住脑袋下的软枕。
他在卖力地讨好她,想要令她心生欢喜,全无在太原时的肆意妄为。
头脑短暂的陷入空白,身体软软轻灿。
宋珩抬首望向她,尤还跪着,薄唇上晶莹一片。
若非亲眼得见多次,施晏微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竟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音娘给的甜头,我很喜欢。”宋珩一壁含笑说着,一壁伸手去解腰上金带,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你阿舅一切都好,这会子应已跟随江晟渡江了,我在许州时看在音娘的面上,并未取他性命。”
施晏微实在受不了他这样靠近自己,毫不客气地去打他的膀子,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发号施令:“先去洗洗。”
宋珩急得犹如锅上蚂蚁,似被百虫啃咬,心里着急,身上也跟着难受,但她一脸不肯妥协的样子,还是乖乖地下床,穿上鞋火急火燎地叫人打冷水送至浴房。
清洗干净,刮了胡茬,脚下生风似的往屋里进。
施晏微躺在床上想着事,偏春日容易犯困,不觉间隐有睡意,眼皮正打着架,宋珩那厢着急忙慌地爬了上来,往她身上摸。
不多时,衣料散落一地,交叠混乱。
他的动作很轻,施晏微气息尚算平稳,眸光落在他的凤目上,张唇同他讲话: “宋珩,你真的不能放过我吗?”
宋珩额上生汗,还未全。
施晏微扬起下巴,抓挠他。
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下来,落在她细白的脖颈上,化作水痕,宋珩偏执又坚定地道:“不能,不论你愿不愿意,你只能与我在一起,除非我死,此生绝无可能再放开你的手。只要音娘愿意留在我身边,十个百个条件,凡是我能做到的,没有不应的。”
伸体被迫全然街钠了他,直沁出两行热泪来,努力吸气,数十息后方好受了些。
小覆不甚萍袒,都怪他长得太吓人。
宋珩懊恼不已,有些不忍心看,怕她难受,转换位置躺下,让她居于他的上方,耐心地顺着她的腰背,轻声安抚她。
片刻后,施晏微稍稍适应,有些语不成调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要你,不许伤害,伤害我身边的任何人。”
宋珩听出这是她同意留在他身边的条件,不假思索,当即点头应下:“好,我依你,我不但不会伤害他们,还可以给她们荣华富贵。即便是你的阿舅,只要他愿意归顺赵国,朕可封他为国公。”
“你要我做你的皇后,便不可再纳旁人为妃,若你几时生出此意,还请放我和珍珍离去。”
宋珩听了这话,立时神情激动起来,答非所问地立起誓来:“我若生出此意,便叫我声名尽毁,死于非命,不得安息。”
施晏微如此说,可不是为了听他发誓自我感动的,很是不满地瞪她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问他应还是不应。
宋珩生怕她恼了,再不敢说旁的,旋即重重点头:“我答应你。至于珍珍,我会封她为公主,视如己出,珍之爱之。”
应完,还不忘眼神示意她继续提要求。
“我为皇后,六局二十四司皆由我掌管,即便是你,亦不可过问。”
宋珩复又点头,紧紧抱着她,挞伐地肆意了一些,“好,后宫之事,我不过问。前朝之事,音娘若想过问,我亦可听你说说,先前你同我说过的农商并重和抑制土地兼并,我心中亦有此意。隋文帝为文献皇后虚置后宫,并称二圣,我与音娘亦可。”
施晏微因他乱了呼吸,头脑又开始放空发白,感受到她在陡动,宋珩停顿下来,与她对视,待她平复过后,玩笑似的口吻道:“音娘若还有什么条件,现下就可在朕身上一并提出。待会下了床再提,朕可不认。”
“我害怕在黑暗中腐烂,被虫子啃咬,倘若我死在你前面,便将我烧成灰,洒进海里,我想要自由自在地感受阳光雨露。”
宋珩闻言,没来由地心情沉重,心生恐惧,极力想要通过什么方式来确认她还好端端地在自己身边,重重拥有着她,拧眉道:“好端端地,提什么死不死的。你年纪尚轻,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
施晏微一脸认真,捧住他的脸,要他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她,“你只说应不应我。”
宋珩很害怕从她的嘴里听到死这个字,尤其害怕她说她自己,眼里生出一丝慌乱,眼圈都泛了红,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勇气和气力,低低道出一个“好”字来。
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好在施晏微得到想要的答案后没再继续捧着他的脸,宋珩闭上眼,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全身心地感受着她,“音娘,朕会让你长命无忧的。”
施晏微没有午睡,这会子乏得不行,在他身上浅浅睡去。
宋珩心中不安,只管抱着她要,怕吵醒她,极力克制,待她睡醒过后,仍钉着她。
他如今已三十又三了吧。施晏微怕他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死在床上,岂非连累她遭史官唾骂为妖后,当下颇有几分语重心长地道:“似这般下去,二郎的身子可还吃得消?”
宋珩只觉有被冒犯到,极力想要证明自己,便又像二十几岁那时候,抱她下了床,拿步子丈量这间房子的大小,高傲道:“吃不吃得消,旁人不知,音娘岂会不知?”
施晏微不多时便抽泣起来,暗自后悔不该同旷了将近四年的他如此说话。
宋珩甚是喜欢吃她的泪水玉露,弯下脊梁低头去吻她的眼尾和泪痕。
窗外落日西斜,晚霞似火,眼瞧着就要临近傍晚了,施晏微怕珍珍找她,又要哭的,抬手拍了拍宋珩的脸,催促他快些。
宋珩也不想太过累着她,草草结束这一遭,替她清理干净,穿好衣物,抱她出了房往府外去。
“今晚我们一家三口先在那处住着,明日再搬来此间住下。”宋珩说话间,抱她来到府门前,脚步平稳地踏上马车,弯腰走进车厢。
这人好像都不会累的,还能抱着她走得这样稳,她都没怎么动,反而没了力气。施晏微觉得他极难应付,闭目养神去了。
宋珩抱施晏微回到旧宅时,天已麻麻黑了。
杨筠确实有些想她了,一见到宋珩抱她进来,乐呵呵地迎上前来,又要黏她:“阿耶,你快放阿娘下来,我要阿娘陪我玩。”
宋珩单手抱住施晏微,另只手去抱杨筠,接着往里间走,将施晏微安置到床上,哄她道:“乖珍珍,你阿娘有些累着了,莫要吵着她,阿耶陪你玩可好?”
杨筠听了不禁担心起来,原本的笑脸垮了下来,扯着宋珩的衣袖发问:“阿娘她怎么了?”
宋珩知施晏微脸皮薄,拿被子盖住她布满痕迹的脖颈,我掖了被角,安慰杨筠道:“阿耶方才和阿娘去外面走动了许久,阿娘体弱,自然会累,今日晚里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会好很多。阿耶带珍珍出去骑大马,让阿娘在屋里睡睡可好?”
杨筠看一眼床上神情不太自然的阿娘,瓮声瓮气地让她好好休息,这才点头答应宋珩的话。
那牛奴方才弄进去那么多,施晏微不免忧心,心说明日一早可得让郁金熬一碗避子汤来与她吃才好。
这样想着,不觉间沉沉睡去。
待醒转过来,天还未亮,杨筠就在她和宋珩中间,睡得正是香甜,她竟没有排斥宋珩,踢他下去,想来宋珩是将她哄住了。
施晏微睁眼望着头顶的床帐,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兜兜转转,最终还是逃不开他的手掌心。
好容易挨到天明,施晏微起身下床,自去寻了郁金,托她出去买避子的药来吃。
然而她不知的是,宋珩亦是一早就醒了过来,将她二人在檐下的说的话悉数听了进去。
她还是不愿诞下他的孩子。
宋珩光脚踩在地砖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他只觉得心里寒凉的厉害,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若无其事地回到床上,静候她回来,佯装才刚起身,而后出了房,命人去买些味道好的蜜饯和糕点送来。
郁金买药回来,施晏微接了药过来,不欲假手于人,自己往厨房里熬药去了。
宋珩坐在罗汉床上,看她吃了药,心内自责不已,忙端来清水与她漱口,又哄
殪崋
着她吃了好些糕点去去嘴里的苦味。
及至晌午,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了此间,往昨日他二人温存过的宅里子去。
宋珩容她安生养了一日,次日夜里,将人带到暖阁,从背后拥着她,温声道:“前日是我不好,那凉药吃着伤身,音娘莫要再吃,我还像先前那样,不落在里面可好?”
话音落下,施晏微不禁想起在太原和洛阳时腹痛难忍的那些日子,思忖片刻后,终是点头应下。
待他起事后,施晏微便一直小心提防,及时拍他的膀子提醒他,宋珩不舍得让她吃那药,故而每回都很及时。
这段时日,宋珩统共在海州留了七日,隔日就要与她行事。
第八日,宋珩先目送施晏微一行人上了前往洛阳的船只,领兵经感化进攻淮南。
有孕
施晏微在汴州的这三年间里, 为着来月事时少受些罪,倒也了吃了些药调理,月事较先前准时了些, 也不像在太原和洛阳那样疼了。
再者, 她每每从宣州回来后,沈镜安为着心安, 都会请太医来替她和李令仪请平安脉,幸而她的身体确比刚从洛阳来时康健了一些,少不得轻出一口气。
宣州在长江的南边,乃是魏国南下后的国土,短时间内不会属于赵国地界, 宋珩将李令仪视为可牵制施晏微的人, 自然不会放她回魏国。
任凭施晏微如何同宋珩周旋商议,宋珩最终也只肯答案放李令仪去赵国国土上的任何一处。
施晏微无法, 只得问了李令仪要往何处去,李令仪并未纠结太久,当即答道:“不论是赵国的何处, 在他眼中, 怕也是一样的,定要命人监视于我。既如此, 倒不若就去洛阳的好, 你我二人还有相见的时候。”
是自己拖累了她, 心内自责不已。施晏微心里很不好受,沉吟良久, 轻轻道出了一句话:“对不起, 是我连累你。”
李令仪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温声安慰她道:“错不在你,皆系他一人之过,音娘无需自责。只要道心坚定,在何处修道都是一样的。”
话音落下,施晏微方好受一些,但还是自责的厉害,目光坚定地向她许诺:“待将来他对我放心一些,我会再去求他放你离开,回到宣州。”
“好。”李令仪为安她的心,自是点头应下,“我相信你。”
因李令仪坐不得船,那日夜里,施晏微特地说与宋珩听,要他另外备了马车走陆路,又问宋珩洛阳城中可有道观供她修道。
宋珩道上阳宫往北二十里,有一座上清宫可供她修道。
施晏微问过李令仪的意思,经她同意后,方叫宋珩命人安排相关事宜。
临行那日,二人话别一番,施晏微登上船只,李令仪上了马车,自不必细说。
杨筠从前只坐过小船,还是头一次乘坐这样的大船,不免感到新奇,待船开动后,不肯回船舱,定人抱着与阿耶道别。
直到她眼中阿耶化作一个小点,再瞧不清了,她才肯回。
施晏微见她短短几日便已视宋珩为阿耶,心内不禁有些疑惑,因问她:“珍珍喜欢宋阿耶吗?”
杨筠正是心性单纯如白纸的年纪,瞧不出阿娘是想听到否定的答案,亦不会骗人,认真点头道:“喜欢。阿姨会让珍珍骑大马,他比舅翁还,还高些,珍珍可以瞧见很远的地方。阿耶也会给珍珍讲,讲故事,带珍珍去摘花,玩躲猫猫。阿耶买给,珍珍的东西,珍珍也很喜欢。”
他倒是会装模作样地哄人。施晏微对他着实没什么好感,又问:“那,珍珍喜欢阿娘多一些,还是阿耶多一些?”
这个问题上,杨筠没有半分犹豫,张开小手去勾施晏微的脖颈,粉粉的小嘴亲了她的脸颊一下,带着稚气道:“喜欢,阿娘,阿娘是珍珍,最喜欢的人了。”
软软的童言传入耳中,施晏微的心房甜丝丝的,心情好了一些,打开窗子,抱着杨筠放眼看去,但见波盈远岸、遥山叠翠,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三十余日后,船只在洛阳的南市码头停靠。
施晏微抱着杨筠下了船,未走几步,迎面走来一支三五十人的队伍。
为首的人乃是姚尚仪。施晏微离开前,她还是司赞,这三年来得刘尚宫提点,去岁升任尚仪。
码头人多眼杂,姚尚仪等人只称呼施晏微为娘子,杨筠为小娘子。
由人簇拥着上了马车,车轮开始滚动,传来阵阵颠簸之感。
施晏微胃里忽而一阵翻江倒海,拿巾子捂住嘴干咳起来,身侧的郁金见状,忙不迭往座位底下去寻痰盒。
待寻到后,奉与施晏微,轻轻顺着她的后背。
前两日还在运河上时,她便有些胃里不舒坦,没承想今日坐了马车,竟是没忍住吐了出来;好在早膳用的不多,略吐了几口,胃里便干净了。
宋珩派给她使的秋霜取来水囊送与她漱口,施晏微淑过口,胃里和嘴里不怎么难受了,同她二人道了谢。
杨筠很是懂事,见阿娘身子不适,乖乖地在她身边坐着,一动不动。
“阿娘方才是怎么了?”杨筠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皱眉,出言关心她道。
施晏微抬手抚了抚杨筠的后脑勺,怕她担心,只用玩笑似的语气同她说话:“阿娘无事,许是做了太久的船,身体闹脾气。”
杨筠仰起头看向阿娘,想了一会儿,用脆生生的语气问:“就像珍珍早上一直不吃东西,时间久了,磨子就会闹脾气,让珍珍难受那样吗?”
磨子是杨筠先前有天不肯吃早膳时,施晏微为了劝她吃饭,用生动形象的方式告诉她,装食物的胃就像磨豆子的磨,每天都要磨三次东西,如果早上不用膳,磨子没有东西可以磨,就会生气闹脾气,让她的肚子不舒服。
施晏微耳听得她将自己说与她的话记得这样清楚,不由心生欣慰,将她抱进怀里,轻轻点头,“是呀,珍珍真聪明。珍珍放心,阿娘回去歇息两日就会好了。”
杨筠将小脑袋往施晏微的怀里蹭,又拿一只小小的手去揉她的肚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交代她道:“那阿娘可要好好睡觉吃饭,早些好起来。”
施晏微的一颗心都要被她萌化,并未深想方才呕吐的事,何况宋珩每次都是落在外面,不会受孕受孕才是。
“好。阿娘听珍珍的。”
马车行驶近半个时辰,来到宫门前,姚尚仪递了牌子给守门的士兵,那人不过略看了一眼,便知车内之人身份尊贵不凡,当即放了行。
而后马车一路北行,过应天门进入紫薇城,在大业殿前停下。
姚尚仪将人施晏微一行人往殿内引,恭敬道:“殿下瞧瞧可还有何处需要休整改动的。”
施晏微稍稍驻足,略打量周遭一圈,入眼的景致无一不美,平地高起的宫殿经阁巍峨,楼殿重叠,端的是堆石为垣,粉墙环护,雕栏绕砌,奢华非常。
时值阳春三月,惠风和畅,拂动庭中各色牡丹,数只玉色蝴蝶于花丛中起舞,石桥下的池塘中植着芰荷,莲叶圆圆,青翠萦目。
杨筠叫那些蝴蝶吸引去目光,好半晌回不过神来,直到施晏微牵起她的小手随姚尚仪往正殿里进,她才恋恋不舍地迈开步子。
郁金似是瞧出了她的孩童心思,俯身压低声音同她说话:“珍珍乖,待会我们拿了团扇再去扑外面那些蝴蝶可好?”
杨筠听了,高兴得一个劲儿地点头。
待进入殿中,其内家具悉数皆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叫人擦得一层不染,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光泽。
殿中各处的陈设摆件奢华典雅,墙上挂着魏晋名画和前朝名家的字画,各式各样的青瓷、白瓷器具和花瓶琳琅满目,就连那花架上置着的牡丹盆栽亦是极为罕见的紫红色和纯白色。
姚尚仪走到西窗边,撑开窗子,“圣上道,秋日可赏的花不多,殿下喜欢木芙蓉,遂命人移植了许多木芙蓉在西墙下。”
“圣上还道,殿下喜欢青瓷茶具,这些都是尚仪局精心为殿下挑选出来的,不知殿下瞧着可还合眼?”
施晏微听她左一个殿下右一个殿下的叫着,颇有几分不习惯,倒是立后的圣旨还未降下,让她暂且唤自己娘子就好。
待来到妆台前,施晏微被一方螺钿大漆捧盒勾起好奇心,信手打开来看,乃是满满一盒南珠、火珠和各色宝石。
努力回想一番朝元殿的陈设布置,似乎除却必要的家具器物就再无其他。
宋珩似乎并非是那等贪图享乐之人,除开正常的宴请朝臣和宗室,宴饮听曲之事他亦鲜少会做。
倘若没有战事,他在处理完一应事务不忙时,常来缠她做那事。
自她离开后,宋珩一直未立后纳妃,宫中独他和太皇太后两位主子,实在用不上太多人伺候,也用不了东西。
银子开销极小,故而在旁人看来,这位圣上甚是勤俭,有隋朝文帝的节俭之风。
施晏微将那捧盒合上,心说等宋珩回来,还是将这些东西送去国库较为妥当。
“此间一切都好,无需再改什么的。我身上乏了,你们也下去歇着吧。”施晏微说话间,抱着杨筠往罗汉床上坐了。
姚尚仪等人道声事,脚步轻轻地退出殿去。
杨筠坐在施晏微的腿上,水灵灵的双眼望向那盆紫色的牡丹,问她:“阿娘,这里就是阿耶的家吗,阿耶的家好大好美呀,珍珍喜欢这里,阿娘喜欢吗?”
不喜欢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不想让杨筠伤心失望,毕竟不论她愿不愿意,这里都将会是她和珍珍生活的地方,只缓缓启唇,违心道出喜欢二字。
杨筠得了心中想要的答案,脸上的笑容更甜了,“疼寻帬1污2尔齐伍耳巴一阿娘,方才郁金阿姨说要带我去扑蝴蝶,阿娘同我们一起去吧。”
许是因为方才吐了一回,施晏微这会子身上有些乏力,让郁金抱杨筠去玩,“阿娘想要歇一歇,珍珍和郁金阿姨去玩罢。一会儿饭到了,阿娘再来唤你们。”
杨筠很是乖巧地点头答应,跟着郁金开开心心地扑蝴蝶了。
施晏微在大业殿好生歇上几日,乏力之感虽减轻了一些,却又有些头晕和食欲不振起来。
秋霜将她的这些改变看在眼里,便又仔细留意起她的月信来。
仔细想想,似乎自打皇后殿下登船到回宫的这段日子,一直没有见过红。
虽说殿下身子不比寻常女郎那般康健,月事时有不稳,可她下船那日实打实地吐了一回,现下又是这般茶饭不思的光景,难保不是有了。
况圣上那几日几乎夜夜不离殿下,许是那时候的哪一日夜里有了也未可知。
思及此,秋霜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日只管盯着施晏微,生怕她磕着碰着。
似这般变化,施晏微便是再迟钝,也不由生出些疑虑来。
兴许不落在里面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安全,倘或遇上危险期,又刚好有少许在未到时分泌出来……
施晏微越发不安,期盼着她的月事能够快些来,然而她在惊惶中又度过了半月,月事仍是没有来暂且不提,反而是又额外生出乏力的症状,吃不下甜的,只想酸味的果子开胃。
这日,杨筠坐在施晏微身边自己吃饭,施晏微看着眼前清淡的菜色,还是没什么胃口,郁金替她夹了菜,劝她:“娘子为着自己的身子着想,多少也该吃一些才是。再这样下去,岂非要饿坏了。”
察觉到杨筠也在看她,施晏微终是动了筷子,夹来一块清炖的鸡肉,才吃了没几口,忽然觉得嘴里的肉腥得厉害,掩着嘴自去取来痰盒捧着吐。
事情到了这一步,施晏微再没办法自我欺骗,待漱过口后,叫拿酸梅煮些汤来吃,差人去请太医来诊脉。
王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隔着一条帕子诊脉,不多时,就见王太医面露喜色,后退两步,叉手朝人行礼,“臣恭贺殿下,殿下已有两月余的身孕。只是娘娘体弱,胎像不稳,恐有小产之险,需得吃些固胎的药方才妥当。”
有孕二字传入耳中,施晏微有如晴天霹雳,即便她先前隐隐设想过这个可能,然而这会子亲耳听到太医如此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她在延州时瞧过医工,那医工道她日后会子嗣艰难,且她在海州时,也不过与宋珩有过四日,第一日他落进去,她还吃了药的,后面与他行房的那三日里,他皆未落进去。
莫不是偏偏赶在那段时日,她排暖了?
她从未想过要生下宋珩的孩子。
这个孩子不该来到她的肚子里的。
施晏微紧紧攥住小几的案沿,有一瞬间的失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王太医,如同魔怔了一般,直言不讳地道:“我不要这个孩子,烦请替我开一副堕去它的方子。”
话一出口,王太医和秋霜都惊得不行,当即朝着施晏微齐齐跪下,“老臣惶恐,此乃龙嗣,若有闪失,老臣如何担待得起。”
是啊,这是赵宫,整个太医院,无不是听命于宋珩,她要堕去胎儿的放开,谁敢不顾全家性命开给她吃。
可他方才也说了,她的胎像不稳,只要她不吃那些安胎的药,这个孩子约莫是保不住的。
他们能阻止她吃药,却不能强按她的头逼迫她吃药安胎。
此举的后果皆由她一人来承担。
施晏微冷静下来,想明白后,终究没有为难王太医,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沉下眼眸,让他退下。
王太医没敢再提安胎药的事,自去徽猷殿面见太皇太后,将此事说与她知晓。
杨氏女竟有孕了。太后太后闻听此言,先是震惊和担忧,而后才是淡淡的喜悦。
圣上登基已有四年,至今已是三十有三的年纪,他的膝下并无子嗣,三郎膝下却是有两子,这两年里,盯着三郎一家的朝臣可不算少,无非不就是盘算着圣上会不会从他那处过继一个养在膝下。
到底是亲生骨肉,谁又真的舍得送去给别人养,即便那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何况以三郎的性子,未必会将皇位看在眼里,他所求的,不过是与十一娘白头偕老,他们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承欢膝下。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如何忍心让三郎和十一娘忍痛割爱。
她虽看不过二郎屡次为那杨氏女失了规矩体统,可杨氏女腹中怀的,毕竟是二郎的骨肉,若是个男孩,以二郎对杨氏女的宠爱,必定是要册为太子的。
太皇太后轻叹口气,暗道他二人虽是一段孽缘,可这段孽缘,终究还是结出果来了,至于那果是苦是甜,全在他二人身上。
“来人,备辇,老身要去一趟大业殿。”
大业殿本不该是给女郎住的,二郎竟不顾礼法,赐与她住。
太皇太后由人搀扶着上了辇,往大业殿而去。
步入殿中,饶是过惯了富贵生活的太皇太后亦不由深吸几口凉气,心道二郎此举,莫不是将国库里珍宝都搬来她的殿中讨她欢心不成。
太皇太后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靠坐在罗汉床上的杨氏女,不禁被她发上的碧玉芙蓉冠吸引了视线。
那芙蓉冠乃是由一整块细腻光洁的碧玉雕琢而成,左右各簪一支花叶钗点缀,午后的暖阳洒将进来,道道金光映在那顶碧玉冠上,可见其内水线寥寥无几,格外耀眼。
如这样水头极佳的整块碧玉,从前二郎得了,必定是先紧着宋氏一族的女郎,现如今倒是直接拿去给她做了一顶玉冠。
太皇太后正思忖间,施晏微慢吞吞欲要起身下床,与她见礼。太皇太后忙示意她无需多礼,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探究的目光不动声色往下移,掠过耳上的绿松石耳环,来到她颈项处的金珠水晶项链上,太皇太后轻轻拨动着佛珠,状似随口感叹一番:“老身依稀记得,从前你在太原时,最是喜欢素净的穿戴,不曾想这三年呆在魏国,倒是喜欢起玉石来了。不过这样也好,你比圣上小上八岁,是该打扮得光鲜一些;二郎愿意这样宠着你,旁人瞧了,亦说不出什么来。”
看似是在向着她说话,实则是在提醒和敲打她:她能拥有今天的这一切,皆是靠着宋珩罢了;旁人不敢编排她,也不过是畏惧她身后的宋珩。
宋珩的宠爱能让她的日子过得体面尊贵,相应的,倘若宋珩不再宠爱她,那么这一切都将在顷刻间化为泡影,旁人想要如何编排她,尽可肆无忌惮地去编排。
可,她并不在意自己在旁人心目中是何种形象,尤其是男性。自己并不会因为旁人的编排而少一根头发,同样的,也不会因为旁人的夸赞和高看而多一天寿命。
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己才最清楚,何须由旁人来定义她。
她所追求的,向来都是问心无愧,何须在意旁人的眼光和议论。
或许在世人眼中,薛夫人是一位充满智慧的妇人,儿孙辈在她悉心的教养下,宋府一门三杰,宋珩更是不世出的开国帝王,文治武功,有定国安邦之能。
可在施晏微看来,她亦未能冲破男性施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锁,认为女性所能拥有的一切,皆是由男性赋予,譬如的智慧,倘若不是通过宋临、宋珩、宋聿父子三人所取得的成就来加以体现,那么她的智慧便是无用的,是无关紧要的,她的人生价值亦无法得到实现。
而现在,她要将她的这一套思想体系施加在给她,要她视宋珩为天,视宋珩的荣辱为她的荣辱;她生而为人的价值只能通过来得到证明和实现。
男人不会允许女人凌驾在他们之上,更可悲的是,还有数不清的自小就被男人创造出来的男尊女卑、三纲五常等思想所洗脑的女人不允许女人凌驾在男人之上。
从第一个封建王朝诞生至今,如女帝武曌、太后吕雉、天文学家王贞仪这样的杰出女性,不是被握着笔杆子的男人们抹黑,就是被男人所撰写的史书抹杀。
施晏微知道自己不该苛责于薛夫人,毕竟她也只是一个被封建思想所荼毒、而又无自我思想的古人,可这会子听她说了这样一番洗脑的话,仍是觉得心里很不好受,深吸一口气默了数息,方令自个儿的面色瞧上去与往日无异,没有去应她的话。
“你如今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该当万事小心,太医开得方子,需得仔细吃着,饮食亦不可马虎。”
太皇太后说话间,目光落到她的小腹上,许是她太过清瘦,尚还瞧不出分毫。她的面色看着不大好,大抵是孕初期反应太大所致。
“你的身边只这样两个人伺候着,着实不像样子。从前在太原时,堆雪是伺候过你的,老身觉着她是个好的,便留在你身边伺候。”太皇太后说完,也不管施晏微同意与否,直接将人留在大业殿里。
施晏微尚还未行过册封礼,亦未有皇后的玺绶,对于太皇太后的安排,实属毫无反抗之力。
郁金呈了热茶进前,太皇太后凝那青瓷莲瓣茶碗一眼,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道:“圣上对你倒是用心,这样的茶具,怕是晋阳长公主和清河郡主那处也寻不出这样的一整套出来。”
话毕,不动声色地观察施晏微的面色一番,略吃几口茶,起身往殿外走。
正这时,杨筠抱着一只小兔子往殿里小跑进来,两个宫人在她身后跟着,唤她公主,让她跑慢些。
太皇太后与她撞个正着,垂眸端详起她来,杨筠从没见过她,一时有些叫她那张阴沉又略显疲态的脸色吓住,抱着那只小兔子,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公主,整个赵国上下,除了晋阳,又何来的第二位公主。
她的五官,没有一样是像二郎的,独有那双细眉勉强有些像杨氏女。
太皇太后对她生不出亲近之心,没来由地觉得她不像是二郎的骨血,也不知那杨氏女给二郎灌了什么迷魂汤了,竟哄得他欲要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娃为公主。
十数息后,太皇太后方挤出一抹不大好看的笑意,温声细语地道:“跑慢些,若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你阿娘要伤心的。你阿娘的肚子里如今怀了阿弟,正辛苦呢,可千万莫要惹她不高兴才是。”
话音落下,不待杨筠反应过来,拨动手里的佛珠,自去了。
杨筠将兔子递给施晏微看,正要问她兔子好不好看,她的肚子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小宝宝,忽然发觉她的眼里似乎隐有泪意。
“阿娘不开心吗?是珍珍乱跑出去,惹阿娘不,不开心了吗?”杨筠说话间,也跟着红了眼圈。
施晏微忍着眼泪摇头,摸了摸她怀里的兔子,“不是,珍珍没有惹阿娘不开心。”
“珍珍的兔子真可爱,是谁送你的呀。”
“秋霜阿姨前两天听说珍珍说喜欢兔子,就托人从宫外买了一只送给珍珍。”
她不提秋霜还好,这会子听到她的名字,这才惊觉秋霜自王太医离开后,好似就一下晌都不见人。
当日晚膳过后,堆雪朝端了保胎的汤药进前,施晏微忍住苦味饮下,没一阵子,却又悉数吐出,直将晚膳也吐了个干净。
此后十几日,施晏微都不大能吃得进去药,饭食也用得很少,眼瞧着好容易在魏国长出来的肉也快要消减完了,堆雪哪里还能坐得住,趁着夜色往徽猷殿而去。
太皇太后那处得此消息,亦是有些慌了神,毕竟是二郎的头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才是。
因宋珩不在宫中,大长公主宋微澜便又被接进了徽猷殿中,今夜就在太皇太后身边陪着。
“杨氏女竟大着肚子回来了?”宋微澜惊讶问道。
太皇太后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宋微澜惊讶过后便是愤恨,咬着牙道:“圣上这是昏了头了不成?!”
太皇太后焦头烂额,暂时也想不出法子让她喝药,“她吃不进药,她身边那两个就不会劝劝?”
堆雪拧眉道:“如何没劝?每日都要劝上好一阵子,只差没变成话口袋子;独那被她们唤作珍珍的小女郎言语两句,倒比她们说的都要管用些。”
宋微澜还未见过杨筠,当下听堆雪如此说,因问:“珍珍是谁?”
堆雪有些不大确定地答道:“她唤杨氏为阿娘,大业殿中的宫人都唤她公主,约莫是圣上与杨氏的孩子?”
宋微澜沉吟片刻,眸色一暗,幽幽提议道:“那杨氏女想必是还与圣上拧着,心里不愿接受这个孩子呢。阿婆何妨将那唤作珍珍的小女郎抱来徽猷殿里养着,只要那杨氏女一日不肯安分吃药用膳,平安诞下圣上的子嗣,阿婆便一日不将珍珍送回大业殿;如此一来,还怕她不肯乖乖听话吗?”
数日前,扬州。
宋珩收到洛阳来的信,心急如焚,连夜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吩咐程琰和卫湛等人多留些时日善后,再行班师回朝,他自领了一百人马经宣武、忠武往洛阳赶。
翌日清晨,施晏微被郁金唤醒。
她因连日没怎么好好用膳,自是清减了一些,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不像是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倒像是病了三个月。
郁金和秋霜劝她吃了些粥,还不等堆雪送药来与她吃,太皇太后宫中的人便先来抱杨筠往徽猷殿去了。
大业殿中也有着不少宫人,自是阻拦,那帮人便拿出太皇太后的懿旨来。众人没了法,只能看着她被抱走。
不消多时,杨筠被抱至徽猷殿。
施晏微便也不管不顾地追了一路。
“阿娘。”杨筠由人紧紧抱着,嘴里不住地喊着阿娘。
太皇太后见了这样的场面,终究于心不忍,拨动佛珠的频率慢了下来,欲要出言让人放开杨筠让她随杨氏回去。
宋微澜观她隐有犹豫之色,往她耳边轻轻耳语:“阿娘若在这时候心软,岂非功亏一篑;那杨氏女连皇嗣都敢不要,经过此事,只会越发不将您看在眼里,待二郎班师还朝,这宫中还有谁能辖制得了她。”
太皇太后阖了阖目,终是狠下心来。
大业殿。
宋珩不分昼夜地赶回洛阳,径直朝殿中奔来,身上的衣物被汗水沾湿,几日不曾刮胡,然而来到此间,却不见朝思暮想的女郎,环视一圈,郁金和秋霜也不见人。
“皇后去了何处?”宋珩心乱如麻,厉声问道。
宫人跪了一地,哆哆嗦嗦地道出徽猷殿三个字。
徽猷殿中,施晏微尚还在与太皇太后对峙着,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强撑着两条发软的腿立在她阶下,望向她,恳求道:“太皇太后,珍珍是我的孩子,天底下岂有让母亲和孩子分开的道理,您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发发慈悲放她随我回去可好?”
太皇太后实在不忍,有些不敢直视她,只垂着眸道:“你如今有着身子,自己还顾不过来,如何能照看得好孩子,老身会替你好好照顾这孩子,待你日后平安降下龙嗣,老身自会将她送回大业殿。”
施晏微闻言,神情越发激动,争辩道:“不行!珍珍是我的孩子,她还小,除了我的身边,她哪里也不会想去的。”
太皇太后越发没了底气,宋微澜见状,高声叫人关宫门,送她回大业殿。
她这会子怀着身孕,若有什么闪失,如何吃罪得起。
太皇太后宫中的皆是人精,一时间无人敢轻举妄动,正僵持间,忽听宫门外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谁敢在后宫骑马招摇而过,何况还是太皇太后的徽猷殿外。
宋微澜颇有几分恼怒,欲要唤人出去看看是哪个不想活的。
那马蹄声戛然而止,随后一道高大如山的身影映入眼帘,三步并做两步急急朝着施晏微奔来,不由分说将她抱进怀里。
“太皇太后,大长公主这是何意?朕的皇后和公主如何碍了你们的眼?!你们竟要下这样的狠手。”
宋珩显然是怒急,不再唤太皇太后为阿婆,语调里无半分恭敬,只有质问,看向她二人的眸子里亦是结了层寒霜。
立后
杨筠见了他, 挣扎地越发厉害,连声唤他阿耶,宋珩心疼得厉害, 眼神示意秋霜去般她过来。
那宫人被宋珩剜了一眼, 当下只觉头发发明,一股凉意浸至脊背, 哪里还敢禁锢杨筠,老老实实地将人送还给秋霜,待秋霜抱稳了,才敢松手,生怕会摔着她。
太皇太后自知理亏, 便也收敛了锋芒, 只好言好语地替自己描补道:“二郎莫要误会,老身不过是疼惜杨氏和那孩子, 杨氏如今有孕在身,连她自个儿也顾及不过来,如何有多余的心思照顾那孩子, 老身也出自好意。”
一口一个那孩子, 连如何唤她都不知晓,又岂会真心实意地视她为孙辈。
宋珩的怒意未有丝毫消减, 甚至懒怠去看太皇太后身边的宋微澜一眼, 只冷冰冰地道:“朕的皇后和公主, 不敢劳太皇太后费心,待太史令择了立后的吉日, 后宫之事皆由皇后掌管,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当好生保养, 无需再过问后宫前朝之事。至于皇姑,以后无朕的旨意,不得再入宫。”
他为了维护杨氏女,竟同她和太皇太后说如此重话,她是他的家姑,他在襁褓中时,她还曾背抱过他的,现下他竟为了一个杀害他表弟的敌国将领的甥女,不许她再进宫面见她的阿娘,是何道理!
从前二郎是何等地敬重她的阿娘,待她这位家姑亦算有礼,可他为着那并不爱他的杨氏女,屡次罔顾礼法亲情,着实叫人看不过眼。
“圣上莫要忘了,她的阿舅害死承策,承策是圣上的表弟,是太皇太后的外孙,他身上,也留着宋氏的血,圣上为她如此失智发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她为后,就不怕朝臣口诛笔伐?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她瞧着半点也不像圣上,圣上就不怕当了那王……”
宋珩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再难忍受宋微澜对她们母女的诋毁,板着脸呵斥道:“闭嘴!来人,即刻送大长公主出宫。”
他的脸色冷得骇人,宋微澜叫他的气势和威严唬住,饶是心中愤愤,却不敢再多言,为保全最后的颜面,没让内侍“请”她走,自个儿识趣地离了徽猷殿。
秋霜抱了杨筠过来,杨筠忙不迭从她怀里离开,往施晏微身上扑。
施晏微连日不曾好吃好睡过,不免身体虚弱,加之孕中情绪不稳,这会子见杨筠抱着她哭,眼里也跟着沁出泪来,想要抱一抱她,可是手和脚都软得厉害,眼皮沾了泪后越发沉重,只能蹲下身子去替杨筠拭泪。
宋珩暗恨自己没有护好她们母女,心里疼得似有一柄刀在割,弯腰去抱她起身,语气缓和下来,无比温和:“音娘莫怕,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施晏微不过蹲了那么一会儿,再起身时,只觉头昏眼花,眼皮一沉,直勾勾地往地上栽。
“音娘!速速命人去传太医。”宋珩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及时托住她,将她打横抱起,放到马背上直奔大业殿而去。
心里恐惧得厉害,直至将人安置到锦被之中,方后知后觉地发现手上的血迹。
他在战场上不知看到过多少死人的血,却从未感到过一丝一毫的害怕,可如今看到她流出的血,几乎吓到魂不附体。
头一回,他在人前红了眼眶。
整个大业殿里静悄悄的,无一人敢贸然靠近。
直至王太医由人催着风尘仆仆地赶来,宋珩的神智才回笼了一些,忙叫他替人诊治。
半刻钟后,王太医拧着眉道:“殿下本就胎像不稳,这些日子没有好好用药,今日又受了惊吓,情绪激动,这才见了红。不过好在腹中胎儿并无大碍,老臣重新开了方子与殿下吃,精心养上一段时日,可保殿下和胎儿无虞。殿下身体孱弱,如若小产落胎,只怕会落下病根,寿数也会有碍。”
即便这会子确认她无碍,宋珩仍是心情沉重,无心同他多言,叫他去开方子。
宫人熬药送来,宋珩接了药碗过来,将她连同被子一并抱在怀里,喂她吃药。
杨筠感觉到阿娘很不舒服,没有哭闹,自己乖乖地坐在月牙凳上,看阿耶喂药给阿娘吃。
吃过药后,那血也止住了,宋珩便叫送热水进来,耐心哄了杨筠两句,命人抱她去偏殿。
数十息后,殿内只余下他与施晏微。
施晏微尚还昏睡着,宋珩动作轻缓地脱去她身上的衣物,替她擦过身后,清理掉那些血迹,再套上干净的寝衣,拿干净的被子裹住她,而后如珍似宝地紧紧抱在怀里往外殿走。
宋珩的目光一刻不停地盯着她看,仿佛她下一瞬就要不见了似的。
扬声唤人进来将床上的褥子和被子都换成干净的,宋珩才又重新将她放回床上,坐在床沿处静静守着她。
直至掌灯时分,外边天麻麻黑了,施晏微方缓缓清醒过来。
“珍珍。”施晏微扯着干哑的嗓子,徐徐道出两个字来。
宋珩见她醒了,忙安抚她道:“珍珍很好,还在大业殿中。珍珍是你和我的孩子,她哪里也不会去,就在大业殿里陪着你。”
施晏微听了,这才稍稍安下心来,想起腹中的孩子,对他的厌恶和排斥便又涌上心头,偏过头去,不想看到他。
宋珩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大掌隔着锦被覆到她小腹的位置,神情无助地哀求她道:“音娘,太医说,你的身子若是落胎,恐会落下病根,于寿数有碍,珍珍那样黏你爱你,你能舍得早早离珍珍而去吗?何况它也是你的孩子,即便你再如何恨我,可它是无辜的,它不该受我牵连,求你留下它,不要抛弃它好不好?”
施晏微因他的话心乱得厉害,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可她的身体不宜落胎,它也实在无辜,她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好好吃药用饭,方才又见了红,它竟也顽强地挺了过来。
可若要她去诞下一个欺辱过伤害过她的罪犯的孩子,平心而论,她也做不到。
床上的女郎始终不发一言,不肯答应他的请求。宋珩深思一番,离开床沿,对着她跪了下去。
“音娘心中恨我憎我,只管往我身上撒气,要打要骂要杀都随音娘。可音娘若要杀它,不妨连我一道杀了,黄泉路上,它有阿耶的陪伴,想必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宋珩一壁说,一壁从袖子里取出四年前她刺杀他的簪子来,态度坚决地交到她手里,移到自己的脖颈上,道出的话语近乎疯狂:“音娘若决意非要杀它不可,现在就可以刺进我的脖子令我毙命。”
杀了他倒是干净,可是她、珍珍和令仪还能有活路吗。
不知他是何时将这支簪子藏进袖子里的。施晏微被他的疯态吓到,极力收回手,奈何那人力气太大,挣不开分毫。
施晏微眼圈发红,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着情绪,“宋珩,你莫要再逼我了。”
宋珩见她挣扎地厉害,唯恐她伤着自己,忙松开她的手,将那簪子握在手里,神情恳切地道:“音娘,我不是逼你,我只是想要给我们的孩子一条活路它还那么小,它也渴望来到这个世上,天下间有那样多的夫妻,可是它选择了你我来当它的耶娘,音娘怎可如此狠心待它”
“你别说了,我的心意不会改变。”施晏微听不下去,出言打断他的话。
宋珩收拢手指,将那簪子攥得愈紧,沉声道:“方才我已给过音娘机会,音娘不想杀我,只想杀它,既然如此,以后在战场上,我可以遵守承诺不伤害你的阿舅,至于旁人会不会伤他,并不在我的掌控范围。”
“你”他一贯是会耍赖的,施晏微被呛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只愤愤瞪着他。
宋珩不喜欢看她用这样的眼神瞧他,只觉那些目光像一柄小刀,一下又一下地割在他的皮肤上,心脏肺腑也跟着钝痛。
他沉默了数息,终究没再拿这样的话刺她,稳了稳心神,语气平平地道:“不若音娘与我各让一步,只要你留下它,往后我可以喝药,绝不会让你再怀;待它降生后,我可以放李令仪离开,将来魏国国破,哪怕你阿舅不愿降赵,我亦可放他离开。”
话音落下,周遭又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良久好,施晏微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认命般地望向头顶上方的床帐,声如蚊蝇地道出了一个“好”字。
翌日,宋珩留太史令在朝元殿议事。
太史令第二回奉他之命胡诌天象,测算立后的吉日,日子越近越好。
宋珩不在朝元殿批折子了,通通让内侍送至大业殿,每日守在施晏微身边,亲手喂她吃了汤药才能放心。
郁金呈了炖好的燕窝送来,宋珩搁下折子,扶她坐起身,舀一勺送到她嘴边,哄她吃下。
施晏微勉强吃了半碗,问起杨筠。
宋珩勾唇一笑,温声道:“音娘放心,朕下朝过来时问过宫人,道她抱着兔子往御花园吃草去了,有好几个宫人跟着他,秋霜也在,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又舀了一勺,施晏微有些吃不下了,摇头拒绝,宋珩道:“再吃两口,吃完这两口,晚些时候让尚食局做些酸梅汤与你吃。”
施晏微被他缠得没法,只能又吃两口。
因她昨日见了红,宋珩恐她体力不支,两天没让她下床,今日观她面色好了一些,索性将手头的政事搁一搁,伺候她起身穿衣,唤来宫人教他替她疏发。
宋珩在那宫人的指点下笨拙地疏着她的青丝,不慎扯了她的头发两回,施晏微毫不客气地照着他的手拍打两下。
“我再轻些,音娘莫要恼我。”宋珩动作虽笨,梳出来的样式却不差,怕发冠太重压她的脖子,只拣两样镂空的步摇和钿头替她簪上。
一时收拾齐整,宋珩牵着她往御花园去寻杨筠。
寻到她时,杨筠正在草地上抓那乱跑的兔子,几个宫人神色紧张地跟在她身后,怕她摔着,想要替她去抓那兔子,却又被她制止,定要自己抓兔子。
宋珩扶着施晏微站了一会儿,待杨筠将兔子抓到,宫人们出了口气,这才留意到他二人。
“奴拜见圣上、皇后殿下。”
杨筠循声看去,抱着兔子跑到施晏微跟前,努力踮起脚尖将那兔子递给施晏微看。
宋珩有些草木皆兵,生怕那兔子挠到施晏微,两只宽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欲要去抱那兔子,认真询问杨筠的意见:“阿耶抱着它给阿娘看可好?”
“好。”杨筠笑着答应,没有犹豫,很放心地把兔子交给他。
宋珩稍稍弯腰,将兔子送到施晏微跟前。
晌午未至,阳光不算刺眼,施晏微抬手抚了抚兔子的耳朵,夸她将兔子养的很好。
宋珩见她因阿娘的夸赞开心,他这个做阿耶怎好落了下风,当即开口去讨她欢心:“等到了秋日,阿耶亲自去邙山抓两只野兔来与珍珍的这只兔子作伴可好?”
杨筠听了,葡萄大眼望向他,“野兔也是这样白白的吗?”
宋珩想了片刻,笑着回答:“灰色和黑色的要多一些。”
杨筠努力将眼前这只兔子想象成黑色的样子,好似有些奇怪,眨着眼睛有感而发:“黑色的兔子,珍珍还没见过”
宋珩很细心地安慰她:“珍珍没见过也没关系,阿耶各抓一只给珍珍好不好?”
“好。珍珍要和阿耶拉钩。”杨筠朝他伸出小拇指。
宋珩很是配合地蹲下身子,与她拉钩。
施晏微静静在边上看他二人拉钩,恍然间有种宋珩约莫是真心因为她而将杨筠当做自己的女儿,而非是出于表演。
拉完钩,宋珩将兔子还给杨筠,接站直身子着打横抱起施晏微,让她自己走回去。
杨筠见状,想起那个老媪说过她阿娘肚子里怀着阿弟,好奇地问:“阿耶,阿娘肚子里住着珍珍的阿弟吗?”
宋珩放慢步子,笑着回答道:“不一定是阿弟,也可能是像珍珍这样可爱的阿妹。不管是男郎女郎,只要是在你阿娘肚子里长大的,阿耶都喜欢。”
杨筠努力仰起头观察施晏微的肚子,好似一点也没大起来,越发疑惑,“阿娘的肚子这样小,怎么会有阿弟阿妹呢,是阿耶放进去的吗?”
施晏微耳听她的童言逐渐离谱,轻咳一声,将话题转移到兔子的身上。
宋珩垂眸凝她一眼,压低声音问她:“音娘可是害羞了?”
施晏微拿眼瞪他,锤了他两下,嫌他不专心,让他好生看路。
一路行至大业殿,张内侍早在殿门口等着他回来了。
张内侍迎上前,似乎对他宠爱怀中女郎的事司空见惯,面色如常地道:“圣上,太史令已在朝元殿恭候多时。”
“朕知了。”宋珩撂下这么一句话,大步往殿中走,动作轻缓地将施晏微往罗汉床上安置好,交代秋霜几句,这才离开。
朝元殿。
太史令将最近的一个吉日道出。
六月十二。
宋珩赏银百两,令内侍送太史令出宫。
当天拟定圣旨,加盖玉玺,心情大好。
出殿门后,唤张内侍进前,交代他去办一件事,而后径直往大业殿去。
宋珩来时,施晏微正坐在窗下抄经。
无声立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自去另一边的案前批折子。
许是因为心情畅快,又或许是有她在身边感到安心,折子上出现的从前见了会感到心烦的事,这会子皆是一笑而过。
至晚膳时分,宋珩与她们母女在一处用,替她鱼肉里的刺剃干净了,态度强硬地要她多吃一些。
为着给她开胃,叫尚食局想了许多酸饮子出来,果子也是拣酸的要。
杨筠跟个小大人似的在一边附和宋珩的话:“阿娘可要多吃些,若是阿弟阿妹与阿娘抢吃的,岂不是要饿着阿娘吗?”
施晏微叫他们父女二人叨叨个不停,只得多用了半碗饭。
漱过口后,宋珩陪着她在殿外走了一阵子,又在地上扮演老牛,杨筠斜坐在他背上扮演牧童。
大业殿的宫人们何曾见过圣上这般模样,皆是呆立在原地,打死也不敢出。
杨筠察觉到他们好似很怕阿耶,联想到初见阿耶时,她也是这样害怕,便又不觉得奇怪了。
宋珩陪她玩了一会儿,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继续去批折子。
夏日里傍晚的清风吹在身上,总是叫人容易犯困,杨筠爬到施晏微怀里,由她抱着,与她一道入了眠。
宋珩批完折子,窗外天色已暗,过了一更天。
施晏微先醒过来,发现杨筠还在她怀里趴着,试着轻轻挪开她,却被宋珩抢先一步将杨筠抱开,走到殿外交给郁金照看。
宋珩返回殿中,抱着施晏微闻香,神情欢快:“明日我会降旨立你为后。”
施晏微听了没什么感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宋珩将大掌轻轻覆在她的小腹上,“无需跪着接旨,音娘想怎么接都可。”
说话间,大掌向上,撩.拨起来。
施晏微觉得他大抵是在他自己找事。
宋珩将她放到床沿处,跪了下去。
施晏微攥着他的衣料,出了一身的汗。
“音娘出身汗,晚上会好睡一些。”宋珩话音未落,已将她抱在怀里,大步往浴房而去。
汤池内热气烫人,宋珩伺候她沐浴完,与她亲吻一阵,不敢再造次,拿干净的寝衣替她穿上,抱她回殿内,拿薄被盖在她身上,这才返回汤池。
浴房内的水声持续了许久,宋珩兀自解脱出来,回去拥着施晏微睡。
五更未至,明堂外的官员整整齐齐地立在门外,待殿门打开的一瞬,众人按着顺序鱼贯而入。
所奏之事,大抵都是关于魏国的,宋珩耐心应付完,命人宣读立后圣旨。
朝中有一五品官乃是杨氏族人,闻听自己的外侄女当了皇后,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年前的那桩事,他亦有所耳闻,他那在宫中为女官的外侄女似与圣上有所牵扯,圣上于席上动怒,事情最终以杨氏女离宫而告终,却不曾想,她竟又回来了,还一跃成了皇后。
巨大的意外之喜砸得他几乎呆立在原地,跪地道贺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除道贺的朝臣之外,却也有几个不怕死的始终挺直脊背,直至其余人等尽数起身,就见一年过四旬的言官出列,反对立杨氏女为后。
有他起了头,另外几个也纷纷出言反对。
宋珩并未理睬,起身离了明堂,仍旧往大业殿去。
那些持反对意见的朝臣跪至朝元殿外。
张内侍来报时,宋珩正哄施晏微吃药。
宋珩不予理会,面容平静地道:“他们喜欢跪,只管由着他们跪。天下人才济济,少了他们,赵国的天还塌不下来。”
施晏微捧着药碗若有所思,待回过神来,张内侍已经退出去了。
圣旨如期降下,尚服局那处亦来了女史为她仔细量身,制作册封典礼的袆衣。
夏日炎热,午后日头最毒,那帮朝臣挨过了晌午,到了这会儿,一个个瞧上去都蔫了不少。
张内侍看不过,又上前去劝一回,奈何没一个听的,只继续跪着。
恐他们晒出病来,张内侍那厢又来禀了宋珩一回,宋珩仍不在意,倒是施晏微听了,叫张内侍送些油纸伞和绿豆汤、酸梅汤等饮子过去。
张内侍的嘴倒是很会说宋珩喜欢听的,对着施晏微施礼道:“皇后殿下宅心仁厚,老奴先替她们谢过殿下。”
宋珩果真因他的龙颜大悦,赏了他十贯钱,叫他退下,抱着施晏微亲了阵香,这才继续批折子。
是夜,二更一到,紫薇城没燃起烟火。
施晏微正吃着一碗茶,听着那响声,搁下茶碗,由宋珩牵着出了阁楼往栏杆处来。
宋珩将她托起,面相烟花绽放的方向,问她可喜欢这些烟花。
此间地势颇高,二人又是在楼上的观景台,能够将整座紫薇城乃至洛阳城都尽收眼底,空中的焰火亦然。
烟花燃放了近半个时辰,到后来,施晏微缩在宋珩怀里,有些睡意上涌,才刚眯了一会儿,宋珩却又将她唤醒,指了一个方位让她看。
施晏微徐徐睁开惺忪睡眼,但见几盏天灯自远处的低矮屋顶上方缓缓升起。
越来越多的天灯升至空中,远远望去,仿若一颗颗冉冉升起的橙黄火珠。
宋珩再次将她竖抱在怀里,甜蜜又激动地道:“音娘,从今日起,天下人都会知道,你是我的皇后。”
眼前的场景虽好看,施晏微却没来由地想起两个字来:烧钱。
施晏微黛眉微蹙,提点他道:“往后不可再耗费这样多的人力财力如此招摇行事,那帮史官见了,不定要在史书上如何编排我。”
宋珩为讨她开心,嘴里乖乖应了,心下却是另有盘算。
“明日开始,我会命人在城中施粥布施一月,皆是我往日里俭省下来的钱,旁人自然说不出什么来。”
那帮跪了大半天的朝臣在皇宫下钥前被侍卫请出了紫薇城,想来夜里睡不着,方才那般光景皆是见着了的。
这夜将近三更天,施晏微才被宋珩抱着回到大业殿。
杨筠看过烟花后被秋霜哄睡,施晏微坚持摸黑去偏殿看她一回后,这才肯会正殿。
宋珩伺候她洗漱更衣,仍是抱着她睡,大掌覆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册封礼的前三天,尚服局的司衣送来袆衣。
施晏微试穿的时候,宋珩傻傻地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令司衣退下,将人抱在亲了好一阵才舍得将她的那身袆衣换下。
一晃两日过去,至六月十二这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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