玺绶
大业殿。
施晏微由宫人伺候穿上袆衣, 梳高髻,戴凤冠,簪十二花树钗, 左右各六支, 革带束腰,悬羊脂玉双佩为饰, 足上一双金线刺鸾凤重台履。
那凤冠乃是采用盘丝镶嵌工艺制作而成,既不失典雅细腻之美,又不至太过压头,饶是如此,施晏微戴得久了, 却也不免觉得脖子发沉。
凤辇提早半个时辰便停在了大业殿的正门之前, 吉时一道,宫人们簇拥着她离开正殿, 上了凤辇。
应天门上,宋珩垂手而立,等候多时, 直至一顶精美绝伦的凤辇缓缓进入视线, 心跳得越发厉害,他与音娘不曾举报过昏礼, 今日立后, 便是他与她结发为夫妻的日子。
凤辇由十二人抬至应天门的高阶之下, 宫人取来脚踏,宋珩迎上前, 伸出手去牵她下辇。
群臣立于应天门下, 注视着帝后。
宋珩执她之手,缓步迈上补了绯色毯子的石阶之上, 黄门立于一侧,高声宣读立后诏书:“杨氏门著勋庸,性行温良,贞静柔嘉,可以承天命,宜奉宗庙,正位中宫,母临天下。”
待诏书读完,他二人来至应天门上,同坐于龙椅之上,持节使者呈上皇后玺绶。
施晏微看着阶下的数千人,不免心生紧张,手心出了不少汗,然而宋珩似乎也没少出,汗水混在一处,倒不知谁的要多一些。
使者手持填漆托盘,弯腰屈膝,恭敬道:“请皇后殿下受玺 。”
宋珩偏头对着施晏微勾唇一笑,松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和鼓励她放心大胆地去接那玺绶即可。
施晏微立起身来,双手将皇后玺绶捧出,高举至视线齐平处。
须臾间,阶下群臣和宫人皆跪于地,口中呼道:“皇后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底下的人里,大多都比她年长,施晏微着实很不习惯,有种多看一眼都要折寿的感觉,忙将玺绶搁下,挥手示意他们平身。
一整套流程下来,施晏微只觉得脖子疼得厉害,下了凤辇,恨不能叉着腰往殿里跑,也好快些将其取下。
宋珩没少盯着她细白修长的丹鹤颈看,不顾大业殿里数不清的眼睛,打横抱起大步往正殿进。
杨筠一上午没见着阿娘,这会子听到外头的动静,闻声跑了出来,见阿耶抱着阿娘,张开两条小短腿迎上来,“珍珍想阿娘了,阿耶放她下来抱抱我可好?”
宋珩见状,不得不暂时停下步子,耐心地哄她道:“珍珍,你先抱着兔子去外头玩会儿,你阿娘上晌受累,肚子里又住着小宝宝,想睡一会儿,阿耶陪阿娘睡一阵,傍晚用过晚膳了再陪珍珍玩可好?”
杨筠闻言,嘟了嘟嘴,虽然很想阿娘,最终还是点头应下,“好吧,阿耶可要照顾好阿娘。”
施晏微手里一直捧着玺绶,故而方才杨筠在眼前时,她没有空余的手去抚一抚杨筠,何况她也实在累极,只想早些去掉这一身的累赘,往床上去躺尸。
宋珩抱着她进了正殿,将那玺绶从她手里拿开,随手搁在小几上,开始替她去摘凤冠和那些花树钗。
凤冠摘下的一瞬间,施晏微的脖子舒坦不少,然而毕竟戴了那样久,少不得发僵发酸,下意识地抬手去揉脖子。
宋珩靠她极近,因她昨夜才沐浴洗发过,发上留着淡淡的皂豆味,与那若有若无的女儿幽香混在一处,直勾得他腹下生火。
怕吓着她,很不自然地挪动身子,两腿离她远些,两只大掌却是触上她的肩膀,极力控制着手上的力道替她揉肩。
“这样揉一揉,音娘可觉得舒坦些?”宋珩一脸讨好地问她道。
宋珩头一次替她揉肩捏腿时,也曾被他嫌弃过力气太大,后来经过数次磨合,渐渐地也掌握了力道,似现在这样就刚刚好。
施晏微合上双目,低低应了一声。
宋珩像是得到了什么实质性的奖赏,越发认真起来,待替她将腿也揉过一遍时,复又将她抱进怀里,大掌覆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颇有几分自责地道:“难为音娘肚子里怀着它,还要与朕登上那近百级的高阶。”
经过这段时日,施晏微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她的肚子里孕育着他二人血脉的事实,可要让她真心实意地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她也着实做不到,每日就那般若无其事地得过且过。
宋珩今日显然很是高兴,满脸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住,一改素日里庄严肃穆的形象,始终挂着藏也藏不住的浅笑。
“从今往后,音娘就是我的皇后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音娘和它的。”宋珩说着话,忽而离床往施晏微面前跪下,垂头将侧脸和耳朵贴在她的腹上,极力想要感受到什么。
施晏微大抵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算了算日子,她腹中的孩子如今才刚四个月出头,成型不久,胎动尚不明显,他又如何能够轻易感受得到。
“它还很小。”施晏微有些烦他贴着自己的肚子,耐着性子提醒他道。
宋珩听了却不在意,固执地在她的腹部趴了好一阵子,这才肯起身,叫人送了热水进来,伺候她泡完脚,见她眼皮发沉,将她安置到床上。
“音娘今日起得早,想来并未睡够,睡会儿再用膳吧。”
施晏微沾了床,疲乏感更甚,点头嗯了一声,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宋珩将冰盘移到床边,又怕太凉,过了寒气给她,遂去取来团扇,往她身边躺下,悉心地替她打着扇子散热。
有她在身侧,宋珩只觉得幸福又安心,心尖甜丝丝的,凝眸盯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不知不觉便也浅眠过去。
团扇落到地上,发出极轻的声音,并未惊扰到床上的两人。
将近一个时辰后,施晏微被宋珩身上散步的阵阵热意热醒,徐徐睁眼。
彼时,侧着睡的宋珩跟坐小山似的挡在身前,施晏微想要下床去拿扇子,人刚从他身上跨过去,正要去穿鞋,宋珩便被她的动作唤醒。
宋珩没来由地心情紧张,一把勾住她的腰腹,“音娘要做何?我来帮你就好。”
他整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上来的,施晏微觉得身上更热了,一脸嫌弃道:“你身上太热了,先放开我。”
宋珩闻言,着急忙慌地去寻那扇子,待从地上捡起,说什么也不肯放人,紧紧抱在怀里,拿扇子替她扇风,另只大掌伸进里衣之中,摸她身上可有出汗。
他的手越发不安分,施晏微忍不住捶打他,没好气道:“我饿了。”
“现下吃还早了些,不过也无妨,晚上音娘可吃些小食。”宋珩说完,老老实实地将手收回。
掌心似乎还留着酥玉的形状和温度。
久久不舍得收拢手指。
另只手抱她出了内殿,命人去尚食局传膳,又问起杨筠。
郁金道,公主才刚睡醒,这会子懒洋洋的窝在塌上,要人讲故事给她听。
宋珩替施晏微倒了一碗温水,自去偏殿将杨筠抱过来,坐在施晏微的对面,耐心地现编故事说与杨筠听。
两刻钟后,宫人提了食盒进前,往案上布菜,宋珩又开始替她母女二人剔鱼肉里的刺,杨筠爱吃虾,宋珩便又替她剥虾。
用过膳,宋珩仍陪施晏微下地走动一阵子,再是陪杨筠玩骑大马和牧牛的游戏。
“阿耶今日不用在纸上写字了吗?”杨筠坐在他的背上发问。
他从前批折子的时候,杨筠也曾见过。宋珩点头,笑了笑,一脸得意:“今日是阿耶和阿娘大婚的好日子,暂时不写字。”
杨筠听他说不写字,以为他可以多陪她玩一会儿,心生欢喜,笑盈盈地问:“那阿耶今晚可以多给珍珍讲一些故事吗?”
宋珩抬头看一眼施晏微,给出否定的答案:“晚上阿耶要与阿娘在一处。珍珍乖,自己睡好不好?”
立后这样重大的日子,宋珩自然是要留宿大业殿的。施晏微没有多想,朝杨筠挥了挥手,示意她往自己这边来。
杨筠玩够了,乐呵呵地从宋珩背上跳下来,脚步轻快地跑到施晏微身边坐下。
施晏微从靠枕后取出一只布兔子送与杨筠,“以后珍珍一个人睡的时候,若是想阿娘了,就抱着它睡好不好?”
那兔子缝得虽不大好看,但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落下,杨筠开开心心地抱在怀里,夸兔子好看,又说阿娘今天回来时的装扮好看,就跟画上的人似的。
施晏微被她逗笑,抱着她又讲了两个故事,窗外的天便麻麻黑了。
宋珩有些坐不住,哄了杨筠两句,叫秋霜抱她下去,屏退宫人,继而拿火折子亲自去点燃殿中提前命人备好的龙凤烛。
案上置着剪子,红绳,合卺酒等物。
宋珩拿剪子先剪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接着又去剪施晏微的,再将两缕头发合成一簇,拿那根红绳小心翼翼地绑好了,装进一方锦盒之中。
施晏微静静看他做完这一切,始终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只管由着他折腾,待他将合卺酒送到跟前,象征性地举了举杯。
因她在孕中,吃不得酒,宋珩便将她的那杯替她喝了,“音娘,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便是结发夫妻,再不能分开了。”
施晏微始终一言不发地坐着,面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宋珩见她这般拘谨,有意吓一吓她,笑问她道:“合卺酒也吃过了,音娘说,接下来你我该做何?”
照着民间的习俗,燃了红烛,结过发吃过酒,该当洞房花烛,可她现下还怀着孩子,如何能那般。
这样一想,当即觉出味来,他必定是在吓唬她的,故而也不接茬,只一偏头,垂眸道:“我从前又没吃过合卺酒,你问我,我也不知该做何。”
话音落下,宋珩靠过去,贴近她,低头凑到她耳畔,轻轻张唇,嗓音低沉:“音娘不知,我来教教音娘可好?”
话毕,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在她心慌耳红之际,一把抱进怀中,大步往里面走。
“音娘穿上这身袆衣当真是好看又庄重,可是我在龙椅上时,便想将它剥开了去。”宋珩毫不避讳地道出自己的心思,“这红烛是要燃一晚上的,音娘许久不曾赏我,今夜发发慈悲,也叫我畅快一回可好?”
施晏微叫他这番没脸没皮的话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直至他伸手来解她的腰带,她方醒过神,忙不迭去推他的膀子,小声道:“这样会伤着肚子。”
宋珩听了这话,忍不住发笑,解开诃子的系带后,盯着她的小腹,无比珍视地轻抚上去,“音娘想到何处去了,你怀它这样辛苦,我如何会舍得叫你难受。”
一壁说,一壁俯下身,在她的覆部落下一吻,接着向下。
夏日的夜晚炎热干燥,宋珩身上热意更甚,晚风吹进来,微微的凉意,施晏微咬着下唇,无意识地并煺。
宋珩的两条铁臂将其纷开,抓了她的两只小手过来,十指相扣。
施晏微实在捱不过,轻轻张唇,低银出来,眼尾溢出生里姓的泪水,大脑空白得厉害,什么都想不出来,似乎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的讨好。
不知几次,宋珩只觉清甜,乐在其中。
她是那样柔软香甜,与她在一处,怎么都不会觉得腻味。身体和心理都对她有着无限的依恋,恨不能时时刻刻都与她在一处。
这世上除她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叫他这痴迷。
外头的茶水早放凉了,宋珩跪得两腿酸麻,取来那盏凉茶,从没喝得这样畅快过。
施晏微出了一身的汗,煺软得不行,恼恨地瞪他两眼,欲要自行去洗漱。
宋珩悉数吃干净后,才舍得拿茶水漱口,将她禁锢住,一手捧着她的脸与她交吻,另只手去解腰上的蹀躞金带,不过十数息后,深色的帝王冕服散落一地,露出线条流畅的麦色肌肤。
大掌扶着她的后背,不断地加深这个吻,账内的温度节节升高,施晏微险些叫他堵得喘不过气来,细白的手臂抵住他的膀子,却又被他毫不费力地移开,搁至他的颈项上。
怕压到她的肚子,只能一直抱在怀里,汗珠滑至口中,淡淡的咸味。
宋珩忍得青筋都在叫嚣条冻,不得不让她稍稍坐远一些,单手扣着她的小脑袋继续吻她,另只手去按她的手。
大掌完全包裹住她的小手,带着她冻。
“音娘。”宋珩终于舍得离开她的唇,沉眸。
她的手那样小,反差极大。
宋珩眼睛都快红了,移不开目光。
捎熱的鉄楚一样,施晏微根本不敢看,将头埋进他的胸膛里,闭着眼。
不知自己的手是何时被放开的,胳膊又酸又麻,褥子湿了一片,身上也有。
宋珩取来巾子先替她擦干净,胡乱穿了衣袍,再拿纱衣将她裹严实,抱去浴房。
宫人进来收拾残局,将床上的褥子和被子换了新的。
宋珩让她坐在自己煺上泡澡,问她可还记得在海棠池里的那日。
这人脑子里就不能想点正经事了吗?施晏微有些恼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那日音娘的发簪忘在了海棠池,后来音娘还借此将我赔了好些首饰给你,你挑了一对金镯和银镯戴着。后来我能在洛阳寻到你,倒还要多谢那只刻有暗纹的银镯子。”
时至今日,施晏微方知自己是在何处留下了蛛丝马迹给他。
正想着,头顶上方又传来他的声音,轻松的语调里带着点点喜悦,“音娘,你可知道,我当时发现你跑了,除开愤怒和惊讶,还有惊喜。在此之前,我没想到,你还是这样一个外柔内刚、勇敢果决的女郎。或许早在那时候,我就不仅仅只是喜欢你那样简单了。”
宋珩说着说着,却又暗自神伤起来,用极轻的语气问她:“倘若我能早些看清自己的心,没有做下那些伤害你的事,你会不会也喜欢我一些?”
施晏微心不在焉地听他说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问起六局二十四司的情况。
宋珩素日里鲜少过问后宫的事,但对于六局缺编少人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些的,因问她道:“音娘欲要选人?”
施晏微颔了颔首,同他表达心中所想,“我想要继续完善女官制度,另外再设一局,负责撰写女史,自然是要再择一些出色的女官出来。”
宋珩闻言,当即表明立场,支持她的一切决定,“如今音娘有皇后玺绶在手,想做什么,自可尽情去做;若有需要我的地方,音娘尽可告知于我。”
“好。”施晏微没有同他客气,记下他的话。
二人泡得久了,施晏微率先有些头胀,身子发软,催促他快些松开她,放她出浴。
宋珩道了声“遵命”,却是将她竖抱起来,让她整个人离开水面,还在他的邀上。
薄唇包裹住她的丹唇,腾腾雾气中,二人的唇齿复又纠缠在一处。
施晏微热得双颊通红,豚夏不大对劲。
刚才至少有三次。
这人今晚没完了。施晏微愤愤地舀住他的舌头。
宋珩任由她舀,直到舌尖都沁出血珠,带着些许铁锈味。
当晚闹到近三更天,施晏微实在累极,伏在他怀里小口喘气,胃也开始闹脾气。
“知道你会饿,已叫人备下小食了。”宋珩帮她穿好里衣,披了纱衣,往正殿进。
方才还凌乱的床榻早被收拾干净,案上置着几碟精致的小食。
怕她腻着又要吐,让拿甘梅熬了酸味的饮子送来。
施晏微用了几块点心,吃些肉脯,又和了酸饮,胃里舒坦许多,她方用青盐刷牙。
一整个晚上,宋珩就没怎么让她的腿下过地,吃东西和刷牙也是在他身上,这会子去床上安置,仍是由他抱着。
翌日,施晏微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宋珩一早就上朝去了,怕吵醒她,轻手轻脚跑去外殿洗漱穿衣。
群臣见圣上昨日立后,今日不在皇后身边歇着,反倒按时早朝,不免暗叹他勤政。
身上的痕迹未消,施晏微拿脂粉遮住脖颈处的,挑了领子高些的坦领穿。
炎炎夏日,宫娥着齐胸襦裙的居多,刘尚宫被人请来大业殿见她时,不免被她的装束吸引,略看两眼,便知是圣上昨夜与皇后殿下温存所致。
殿下已有四个多月身孕,腹部已然显怀。
刘尚宫忆及四年前,殿下不过二十有一,在尚仪局为尚仪,阖宫上下,谁又能想到,她会成为圣上的中宫,为她虚设六宫。
“臣拜见皇后殿下。”刘尚宫屈膝行礼。
施晏微忙叫平身,让她坐下说话就好。
“吾许久不在紫薇城中,六局中事,尚有许多不能详尽之处,将来还要请刘尚宫多加提点。”
刘尚宫面容沉静,复又叉手施礼,恭敬道:“殿下言重,为殿下效命乃是臣的职责所在,如何担得起殿下这句请臣提点。”
施晏微对刘尚宫的印象不错,在施晏微的记忆中,刘尚宫对待下属素来严慈相济,且她的尚宫之位乃是凭着真才实干搏来的,能够服众。
“六局二十四司中,还有多少空缺?”
刘尚宫不过稍加思索,随后便给出了大致的数字,道是尚宫局和尚仪局空缺较大,因中宫之位空缺多年,直属皇后的尚宫局有近半数的官位皆空。
施晏微听后,思忖片刻,便叫刘尚宫将这几年选拔女官的考题整理成册,另外再将前朝的考题收集起来,十日后,她要看到纸质的东西。
刘尚宫领命退下后,施晏微又在殿中见了姚尚仪,令她将一应宫规悉数理清,亦在十日后将其送至大业殿。
宋珩在朝元殿见过几位大臣,饶是他因着昨儿立后的事心情不错,却还是被他们的话气得不轻,这会子见了施晏微,火气才消了一些,脸色也不像在来的路上那样难看。
施晏微猜到约莫有大臣惹他不高兴了,少不得问上两句,也好看看要不要替那人描补一二,免得君臣离心。
宋珩倒也不避讳她接触朝堂之事,一五一十同她说清楚了,施晏微听完后微微一笑,竟也顺着那言官的话劝他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他说得是否全然是错。
经她这样引导一番,宋珩方肯静心想想,气自然也就顺了。
杨筠抱着兔子来寻他二人时,宋珩正问她今日可有见六局的人,施晏微便也将自己的苦恼说与他听。
十日后,刘尚宫和姚尚仪将厚厚的一塌册子送来大业殿。
施晏微将宫规过了一边,标注出不妥当的地方,请宫正来大业殿询问不解之处,欲要等到选拔过后,组建起一支修改宫规的队伍。
至八月,宫中举办女官的选拔考试,施晏微挑了各局中得力的女官监考、阅卷,高分和低分的题卷皆需由她再过一遍。
九月,录用的人选初步拟定。
宋珩怕她累着,帮着她一起把关。
这日晚膳过后,宋珩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好一阵子,只觉得她的肚子似乎比寻常孕七月的大了一些。
想起胎大难产一说,不免感到担忧。当天离开大业殿后,请来王太医问及此事。
“朕每日都会陪皇后饭后散步消食,皇后胃口向来都不是太好,每日用的饭食亦不算多,却不知为何还是会如此胎大?”
王太医略打量宋珩身形一番,拧眉道:“圣上身量太大,殿下与您相比,似乎过于瘦弱了一些,龙嗣随了圣上的骨骼身形,自然就要比寻常胎儿大些。”
忏悔
宋珩闻言, 心中懊悔不已,仿佛心上压了一块巨石,就连呼吸都是沉重的, 默了好一会儿, 方忧心忡忡地道:“朕听闻,妇人胎儿过大, 可致难产,皇后素来体弱,朕心中甚是忧虑,不知可有预防难产之法?”
王太医道:“殿下尚在孕中,除每日吃安胎药外, 还可从饮食和素日里的生活习惯加以干预, 切忌多饮多食、油腻荤腥,以清淡为主, 多用鲜蔬,少用甜味的果子;另外每日多下地走动,勿要久坐久躺, 凫水可助殿下减少双腿浮肿, 圣上若有心,可从上述之法多下功夫。”
“再有, 生产时的产婆亦十分关键, 圣上可命人从民间寻一些年长些、经验丰富的产婆为殿下接生。眼下再有三月殿下便要分娩, 圣上可以着手预备起来。”
宋珩将王太医的话一一记下,恐自己有记错记漏之处, 又叫他将方才说的写成小册子, 明日上晌送至朝元殿。
王太医叉手施礼,连声应下, 回太医院后,细细思量一番,却是又添了些事项。
宋珩回朝元殿里批了会儿折子,外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搁下手中朱笔,并不乘辇,径直往大业殿而去。
原是想每日都在大业殿里批折子陪着她的,但她自从身子好些后,总嫌他在她那处碍事,将他赶回了朝元殿里。
大业殿内,施晏微歪在罗汉床上看六局呈来的“工作总结”,杨筠在她身边安静地坐着,拿着孔明锁摆弄。
宋珩调整好面部表情,勉强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去面对杨筠,替她将孔明锁解开,哄她先回偏殿去。
郁金和秋霜带着杨筠退出去,宋珩便往床沿处坐了,将她抱进怀里,下巴蹭在她的肩窝里,语气里带着悔意:“音娘,从前种种,都是我对不起你;让你有了孩子,也是我不好。”
施晏微察觉到他今日有些情绪低落,并未过多地关心他为何会如此,只不发一言地由他抱着,继续看手里的东西。
她不必理会他是常态。宋珩早已习惯,从她身边离开,起身跪到床前,大掌小心翼翼地抚上她肚,将脸贴上去。
虽然不是每次都能感受到胎动,但尝试的次数多了,总会有碰到的时候。
数十息后,肚中的小人似乎在伸懒腰,无意识地伸手蹬腿,那条小腿刚好踢在宋珩脸上,引得他立时喜笑颜开,方才的那些忧心暂且被抛至脑后,喜滋滋地告诉孩子的阿娘,它动了,踢了他一脚。
施晏微见过他这副开心的模样不下十回,头一回时无甚感觉,这会子亦无过多的情绪起伏,轻轻哦了一声,搁下手里写满文字的纸张,阖目养神。
宋珩见状,主动去替她揉肩,记着王太医的话,提议道: “音娘今日也在殿中坐了许久了吧,外头的木芙蓉都开了,我陪你去外头走走可好?”
施晏微坐久了,身上不免有些发沉,何况今夜月色不错,应下他的话。
宋珩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话口袋子似的絮叨道:“从今日起,我每日都陪音娘出去走上三回,上晌下朝了一回,午膳和晚膳各一回。”
施晏微听了这话,联系他方才抱她时说的话,再看看自己高高隆起的孕肚,几乎是顷刻间明白过来,宋珩是怕她会难产。
此间没有剖腹产手术,若是胎儿过大,难产和大出血的概率甚大,倒也难怪他会如此紧张。
不仅仅是紧张孩子,更是紧张她。
施晏微知道这里头的厉害,自然不敢怠慢,不是为着宋珩和孩子,就是为着她自己的性命,平日里也该多些强筋健骨的事。
“好。”施晏微对于他嘴里的好提议,也愿意听从。
是夜,月上中天,华光如练,西墙下的木芙蓉花色正浓,于秋末的晚风中摇曳婆娑,映在墙上,形成灰黑色的影子,叫她想起张先的那句“云破月来花弄影”。
宋珩默声陪她赏了会儿花,又走上一刻钟,这才将她抱回殿中,替她捏腿,“音娘可会凫水?”
施晏微小时候是在海滨城市长大的,学过游泳,只是后来去了内陆,不大接触,直至上大学时,才又在体育课上游泳,然而自她来此间后,就没再游过,遂摇了摇头。
意料之中的答案。
宋珩勾唇笑了笑,“想来也是,音娘并非是在水边长大的,不会凫水实属正常,倒是我明知故问了。今日夜里起,我来教音娘凫水可好?音娘莫看我是在城中长大的,少时夏日里,我也没少往汾水里去凫水。”
施晏微想了想,觉得那池子似乎只能够她凫水,要换做是他,只怕有些勉强。
宋珩道:“音娘这处的池子小了些,也浅了些,明日音娘往朝元殿里住去可好?”
施晏微不大想与他朝夕相对,不过思忖片刻,张唇就要拒绝,未料宋珩那厢又道:“王太医说,凫水对音娘的身体有好处,可减少浮肿,我是真心为音娘考虑,并非出自私心,音娘舍不得珍珍的话,将珍珍一并带来就好。”
话到这个份上,施晏微不好再拒绝,只得点头应下。
宋珩替她捏完腿,这才抱着她往浴房走去。
池子里的水位增高许多,不差多少就要漫出池壁。
施晏微因身子沉重,要重拾起来自然难些,宋珩耐心地托着她的腰,发觉她学得似乎比他初学时还要快,且学得不错。
两刻钟后,宋珩扶她出浴,拿巾子包发,帮她她擦干身上的水渍,穿好衣衫,温声道:“往后我隔日便会陪音娘凫水一次,音娘莫想躲懒。还有甜饮子和甜些的果子,在音娘分娩前,不可再沾;往后我与音娘在朝元殿里同吃,音娘吃什么,我便吃什么,音娘不吃的,我亦不吃。”
说话间将她打横抱起,虽比未孕时重了一些,然而于他来说着实算不得什么,还是可以毫不费力抱起她走上好一阵子。
待回到殿中,拿被子将她捂严实了,又取来两条干燥的巾子替她擦发。
秋末的夜晚,已有寒凉之气,宋珩命人生了一小盆碳火,抱她坐在碳火前,待将她的青丝烘干,发觉她已不知何时睡着了。
宋珩轻手轻脚地回到里间,将她安置到柔软的锦被之中,掖好被子,令秋霜进来值夜,这才返回朝元殿去批折子,三更天过后方往床上安歇。
翌日清晨,宋珩下了朝,顾不得用早膳,先叫人去请不良帅来,又叫去上清宫接李令仪进宫。
不良帅许久不曾这样早被传召至朝元殿面圣,心里暗自揣摩是否是有紧要的大事要不良人去查。
圣上的神情瞧着甚是肃穆,不良帅的一颗心也跟着愈加紧张起来。
“速速派人去各方打听城中最好的产婆和擅接生的女医,不消几人,只要是有口碑、可靠的,悉数将人接近宫来。”
不良帅闻言,便知他必定是在为皇后殿下分娩一事寻人了。
心中虽觉这样的琐事无需动用不良人,但因圣命不可违,况且圣上生性强势,素来说一不二,不容违抗,焉敢推拒,只得恭敬应下。
不良帅出了朝元殿,自往宫外去安排人办妥此事,不在话下。
张内侍见不良帅走远,这才敢上前轻扣殿门,提醒宋珩该用早膳了。
宋珩胡乱对付一顿,乘坐龙辇往大业殿去。
他来时,施晏微早用过早膳,正与宫正议事,宋珩很是懂事得往偏殿而去,看杨筠给那白兔喂菜叶子吃。
心知她定然是会随施晏微一齐走的,宋珩却还是弯下腰,很细心地询问她的意见:“今日阿娘要随阿耶去朝元殿住,珍珍也随我们同去可好?”
“朝元殿就是阿耶在阿娘和珍珍没有回来前一直住的地方吗?”
宋珩冲他浅浅一笑,点头认真道:“是呀,你阿娘赶阿耶回朝元殿后,珍珍不是也随阿耶去朝元殿玩过几回吗?”
杨筠闻言,努力回想了一阵子,发觉是有这么回事儿,点着下巴道:“珍珍去,去过,阿耶住的地方,珍珍也很,喜欢。”
孙宫正走后,宋珩抱着杨筠一道去正殿瞧她。
杨筠示意宋珩放她下来,慢吞吞地爬到施晏微身边坐了,两只小小的手放到她的孕肚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似乎写满了疑问,不明白阿娘的肚子怎么就会从那样小变得这样大了。
“阿娘肚子里住着阿弟阿妹,累吗?”年仅三岁的杨筠小朋友,此时就跟个小大人似的关切问道。
施晏微倒也没再因她是孩子就轻言哄骗她,诚实地回答她道:“自然是累的,每日走路,都像踹了块大石头在肚子上,坐得久了也要腰酸背痛。”
宋珩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心疼之余,亦有懊悔,暗怪自己让她吃这样多的苦楚;见她与珍珍说着话,自觉坐到她二人对面,静静看着她们母女。
待宫人收拾齐整,宋珩扶施晏微起身,一手搂着她的腰,护住她,一手抱着珍珍,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
上晌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一家三口往朝元殿的方向徐徐走着,杨筠一路上就没怎么停止过问问题。
宋珩很是耐心地一一答了,极大的满足了杨筠作为一个孩童的好奇心。
将她母女二人安置到后殿,宋珩往前殿去批折子,又见了两个大臣议事,时间临近晌午饭点。
待宫人布完膳,宋珩才姗姗来迟。
施晏微观察了一下案上的菜品,皆是清一色的清淡菜,就连干笋炖鸡里的鸡块都是去了皮的,似乎拿水焯了两遍,几乎近于见不着油。
怕珍珍吃不下,特意叫尚食局多做了一道酱肉与她吃。
宋珩不大吃得惯这样的清淡菜色,看着杨筠碗里的酱肉,岂有不馋的,怕施晏微也馋,叫郁金抱她坐远些吃。
杨筠精神极好,不怎么午膳,才吃了就要缠人陪她玩,宋珩少不得又哄她一回,她才笑盈盈地去殿外玩了。
午后的日子有些晒人,宋珩一手撑伞,一手护着施晏微往外头去散步消食,回到殿中,伺候她午睡,这才回去前殿处理国事。
李令仪和望晴来时,她还未醒。
郁金招待她二人往暖阁坐下。
杨筠捡了一朵吹落于地的木芙蓉回来,正要叫人去取花瓶来,就听秋霜阿姨笑着告诉她:令仪和望晴阿姨来了。
许久不曾见过这两位阿姨,杨筠蹦蹦跳跳往暖阁而去,将那朵木芙蓉送给李令仪。
“阿姨好久都不,不来看,珍珍了。”
李令仪被她气鼓鼓的可爱样子萌到,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又去揉她白里透粉的脸颊,笑着解释道:“珍珍如今住在宫里,不是阿姨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杨筠显然不大听得懂她嘴里的话,微微噘着嘴。
施晏微醒来时,郁金帮着她穿好外衣,告知她圣上差人去请了宣城公主过来,陪她在一处说说话。
待来到暖阁,杨筠正抱着兔子给李令仪看,施晏微一见到她,不禁有些眼圈发红。
施晏微挺着大肚子,缓缓来到她身前,往她身侧的位置坐下,“几月不见,令仪过得可好?还适应在洛阳的日子和气候吗?”
李令仪显然没有想到再见她时,她竟会是怀着孩子,她如今是赵国皇后,不消想,孩子定是那人的无疑了。
她既选择留下这个孩子,自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李令仪没有去问她关于孩子的问题,只莞尔一笑平声答道:“洛阳水土很是养人,我一切都好,音娘无需为我挂心。”
说着,沉默片刻,终是道出关心的话语:“音娘如今怀着孩子,可定要处处小心,无论如何,保全好自己才是。”
施晏微闻言,无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肚子,点头道:“我省得。”
“圣上这次派人接你进宫,可有说何时送你回去?”
李令仪道:“来接我的人道,至少要在宫中三月。约莫是要我在宫中陪着你罢。”
施晏微听后,默了默,徐徐开口:“他那人就是这样霸道,只管由着他自己的心意来,从不问人愿不愿意,你若不想留这样长的时间,我随时可差人送你回去的。”
李令仪轻轻摇头,宽慰她道:“女人生产,可谓是去半条腿踏进了鬼门关,何况还是在没有手术条件的此间。我自然是愿意在这里多陪着你和珍珍的。”
施晏微心里暖暖的,少不得去轻拍她的手背,衷心感谢她:“谢谢你,令仪。”
李令仪回拍她的手,觉着许久不见,她待自己竟有些生分了,因道:“你我之间的情谊,又何须言谢。”
至晚膳时分,宋珩准时往她这里过来,陪她用膳散步,哪怕积了再多的折子,只等施晏微这处妥当了,他晚上再去加点批完也就是了。
李令仪学不来奴颜屈膝,见了他,仍是不行礼,勉强坐着唤他一声圣上。
施晏微亦不曾起身行礼,只略抬首看他一眼,唤他二郎。
宋珩似乎并不在意李令仪待她有无规矩体统,反而是出言感谢她愿意来到宫里陪着音娘直至生产。
屏风后设了小桌子,郁金和望晴等人在那处用膳。
宋珩往施晏微眼里舀豆腐,又替她剔鱼刺,甚至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反观施晏微对他不甚在意的态度,二人待彼此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
李令仪见了,不由暗暗感叹,早知今日,他又何必当初,那时候若能以正当手段慢慢打动微微,没有犯下那些令人难以原谅的罪行,他二人又何至于走到这样的地步。
不论何时,她都是坚定地支持微微的决定,绝不会因宋珩的言行有一丝的动容,更遑论在施晏微面前替他说话了。
宋珩早叫人替李令仪安排了住处,离朝元殿不远,步行半刻钟可至,施晏微去看过,心里觉着不错,这才看宋珩顺眼一些。
转眼入了冬,天气越发寒凉,凫水的时候,宋珩极怕冷着她,不让她泡太久,擦干水她身上的水后,定要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路抱着她回到寝殿中。
屋里置着三四个炭盆,宋珩定要紧紧抱着,在火边替她擦茶,防止她过了寒气。
这样谨小慎微地来到十二月,施晏微临盆的日子越发近了。
短短数月,天佑宫建成,位于上阳宫的西北角。
建成当日,宋珩前往拜神,参加醮礼。
天佑天佑,宋珩从前从不信神佛之说,如今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建成此座道观,又起了这样的名字,且赶在皇后分娩前建成,此举是为着什么,明眼人皆可瞧出。
为求皇后平安,圣上竟也信起了神仙。
醮礼过后,宋珩询问过李令仪的意愿后,将其迁至天佑宫暂住。
是夜,李令仪对着神像为施晏微祈福。
此后三日,宋珩沐浴斋戒,第四日,身穿玄色龙纹长袍,来至天佑观下,解下御寒用的大氅,一步一叩首,跪上上山的石阶。
寒冬腊月,北风似刀,剜在皮肉上,格外寒凉。
张内侍见后,尤为不解,观中连着数日有道长打醮,圣上又何须做到这个份上。
但因圣上态度坚决,不敢去劝,只在他身后跟着。
许是上天有意考验他的诚心,跪了不到十阶,竟天色大变,开始下起雨来。
那雨里夹杂着风雪,张内侍冻得不行,忙叫人去取伞,劝他改日再来不迟,若是损伤龙体,可怎生是好。
宋珩断然拒绝,又道他未沐浴斋戒,不必随行。
那雨下了不多时,石阶上便聚了不少雨水,宋珩双膝跪地,冰冷的雨水一下又一下地刺在膝上,冰寒彻骨。
雨水沾湿身上的衣物,寒风愈发割人。
没来由地想起在长安城遇刺那日,音娘为了从他身边逃离,也是这般瞒着风雨。
她那时虽披着他的大氅,必定也叫那些雨水沾湿了头发,冻得嘴唇发紫吧。
都怪他那时混账畜.生,明明做了那样多的错事,却不认为自己有错。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滑至衣襟里,蚀骨的凉意。
宋珩浑身湿透,眼前模糊一片,呼出的气息凝成一团白雾,在这阴冷的天色下,仿佛一只孤独的野兽。
他在心里忏悔从前对她犯下的种种罪过,虔诚祈求天气神明能够降福庇护于她。
耳边风声正紧,如注的雨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心房上。
他盼雨雪能再大些,见证他的诚心。却又害怕雨声太大,掩去他的心声,天上的神明会听不见。
雨还在下,宫人送了伞来,张内侍看着他的身影一高一低,跪上一阶又一阶,连忙追上前去,替他撑伞挡雨。
宋珩再次令他退下,不许他跟着。
张内侍无法,只得退了下去。
石径上布着大小不一的山石,石子的棱角仿佛要刺进皮肉,扎得膝盖生疼,宋珩却好似感觉不到,一阶一阶地扣上去。
膝盖已经麻木,浑身都湿透了,发上全是水珠,衣物贴在身上,冰冷沉重,无法御寒。
鞋子也已湿透,仿佛泡在冷水之中。
张内侍于山下眺望,圣上的身影在雨雪中逐渐变小,雨水顺着石阶流淌下来,汇成一条水流。
宋珩跪到半山腰上,仿若置身在冰窖之中,周遭全是寒气,水珠凝在长睫之上,不由眉眼低垂。
手心和膝盖皆磨破了皮,额上亦然,渗出浅浅的血珠。
山顶上的那座道观越发的近了,宋珩咬紧牙关,恍然间仿佛瞧见了雨幕中着一袭桂子绿的女郎,支撑着他前行。
鲜血从额上和膝盖上磕破的伤口处流出,将雨水和水流染出一抹醒目的红。
刻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凝住,冷,太冷了,钻心的冷,嘴唇发紫轻颤,就连指尖都变得僵硬麻木。
即便如此,他仍是凭着强大的意志力虔诚地跪地扣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观中,李令仪隐隐觉出有人要来,很奇怪的感觉,撑起伞出门,立在檐下。
良久后,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膝上的鲜血被黑色的衣料掩去,额上的血痕清晰可见。
李令仪只在一瞬间便明白过来,他是跪着上来的。
静静看着他那微微摇晃的身形一步一叩来至跟前,接着跪进殿中。
她这会子穿着御寒的衣物,立在风中,尚且觉冷,他淋了这一路的雨上山,必定是冷入骨髓吧。
耳畔全是雨声和风雪声,李令仪并未开口同他说话,只是在门槛外看他。
观中一片寂静,不闻半点人声,供奉着神像的大殿亦如是。
宋珩冻得发抖,饶是他有意克制,这会子还是不住轻颤,嘴里呼出团团白雾,对着满殿的神像,动作艰难地磕下三个响头。
“吾愿折去寿数,望神官赐福吾妻,佑其平安。”宋珩双手合十,虔诚默念。
宋珩转身离去时,外头雨势渐小,转而落起雪来。
大业殿。
杨筠率先发现空中飘起了洁白的雪花。
“阿娘,外面落雪了,我们出去看看可好?”
“是吗?方才不是还在下雨吗?”施晏微也很喜欢看雪,搁下手里的账册,反问一句,由宫人扶着起身,一手支腰,一手抚着肚子,迈着小步缓缓朝殿门处走去。
杨筠要郁金抱她,她自个儿开了殿门,再从她怀里离开,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来到檐下,回首去看施晏微,笑着同她说话:“阿娘,你看,这些雪花真的像珍珍的拇指那样大呢。”
施晏微见了,亦是欢喜,眸光落在那些琼花上,不知不觉间来到门框处,正在稍稍抬腿跨过去,忽觉腹中一阵抽痛,立时扶住门框,努力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和重心。
她身后的宫人见状,知她大抵是要发动了,忙托住她的腰将她扶好,命人去传太医和产婆进殿。
分娩
李令仪看着那些飞琼, 没来由地心生不安,想起微微,越发难安, 待宋珩拜过神像、祈福完, 从殿中出来时,拧着眉提醒他道:“这雪下得奇怪, 我这心里不大安稳,许是音娘出了什么事,你快些回去。”
满天雪片飞扬,大如鹅毛。宋珩闻言,几乎是顷刻间变了脸色, 浑身的酸乏和寒凉都抛至脑后, 忙不迭往山下而去。
跪上山极为不易,这会子下山也没好到哪里去, 两条腿因为跪得太久,身上又湿又冷,极难聚力, 几次差点从石阶上跌下去。
源源不断的飞雪落到他的衣上、发上和长睫上, 凝成薄薄的霜。
太冷了,双腿犹如灌铅, 每挪动一步都是那样艰难。
恍然间想起某一日的清晨, 经他磋磨许久的女郎离床后有些奇怪而缓慢的步子, 她那是的腿必定也是酸乏无力的罢。
她一早就吃过不知多少回的苦,他这会子才得以体会一二。
“吾愿折去寿数, 望神官赐福吾妻, 佑其平安。”宋珩下山之时,不断在心中默念这句话。
他心中担忧紧张, 行得很急,较来时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来至山脚下,张内侍已命人备了龙辇,宋珩来不及思考如何回去,就见一个黄门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大口喘着粗气往地上跪了,禀告道:“奴拜见圣上,皇后殿下她,将要分娩了。”
分娩二字传入耳中,宋珩全无喜意,只有担忧和害怕,嫌乘辇太慢,骑上来时的青骓马,朝大业殿疾驰而去。
他身上的衣物本就是湿的,彼时骑在马背上的,那些风雪仿佛更紧了,刀剑刻骨般地落在皮肤上,冻得他嘴唇越发乌紫。
太皇太后那处得了消息,亦是着急忙慌地往大业殿而来。
偏殿中,太皇太后神情凝重地坐在太师椅上,心中不甚宁静,连续不断地拨动手里的佛珠,仍是难以令心绪平复。
她素日里瞧着皇后的胎大,心里早有预设,倘若皇后果真难产,保大保小,当有决断才是。
杨筠在施晏微被扶回床上后便被秋霜抱了出去,她分明在阿娘面上瞧见了痛苦的表情,当时说什么也不肯走,只在秋霜怀里不住挣扎,秋霜耐心同她解释许久,道是她阿娘肚子里的阿弟阿妹很快就要出来了,医师们要在里面帮阿娘将阿弟阿妹放出来,不能让她瞧见。
这样的说辞果然哄住了杨筠,然而随着殿中女郎因为痛苦发出的吟声和哭声,杨筠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只在殿门外守着,隔着门唤了许久的阿娘。
直至宋珩骑马来到此间,杨筠一见着他,再难抑制心间的焦急和害怕,原本兜在眼圈里的泪珠滚落出来,上前欲要抱住宋珩的衣袍,“阿耶,你总算来了,阿娘她要放阿弟阿妹出来,她在哭”
宋珩一身的水气和寒气,怕过给杨筠,忙避开她,强压着心疼和恐惧的情绪,安慰她道:“珍珍乖,阿耶知了,阿耶身上太冷,你莫要离阿耶太近。”
秋霜闻言,这才瞧出他身上的衣物单薄又奇怪,似乎已经有些结冰,就连发上也全是冰碴和积雪。
“大业殿中还有圣上的衣物,圣上先换身衣裳罢。”
宋珩额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血迹亦已干涸,浑身早冻得麻木,一身狼狈之态,顾不得去答她的话,只问皇后怎么样了。
“产婆和女医说,才刚开了两指不到,约莫还要些时间。”
宋珩欲要进去产房陪着她,怕身上的寒气会过给她,暂且强迫自己不要去听屋里传出来的声音,按捺住冲进去守着她的心思。
勉强应下秋霜的话,自个儿进了正殿去寻他的衣裳,待将衣物和鞋袜换好,净了面,拿巾子擦完发,步履沉重地踏出殿门。
此时,得张内侍之令的宫人也赶到了此处,呈上大氅、手炉和姜汤。
秋霜怕他着急皇后殿下顾不上他自己的龙体,忙上前语重心长地劝他道:“殿下和皇嗣还要倚仗圣上,万望圣上保重龙体,吃些姜汤暖暖身子。”
宋珩听了,这才接过那碗姜汤饮下,搓手取暖,至恢复知觉后,方去接黄门递来的手炉。
太皇太后在偏殿听见外头的响动,拄着拐杖出门而来,还不及出言唤他随自己去偏殿等候消息,就见几个宫人或跪或挡,不让他往产房里进。
“都给朕让开!”宋珩神情急切,冲着人厉声呵道。
那宫人倒是忠心,不惧性命之忧,冒死也要阻止他,只一味地劝他:“圣上不可,产房污秽,恐会冲撞了龙体,圣上万万不可进去。”
宋珩铁了心要进去,不过略一使力,挣脱开几人的纠缠,大手触上殿门。
正这时,就听太皇太后拔高音量,一声疾呵,“圣上不可!”
“天底下,岂有男郎进产房的道理。圣上心里即便再如何着急,试问这会子进去,又能做何?”
宋珩没有片刻的犹豫,回答说:“皇后将要产下的是朕的孩子,朕不能只在外头守着,朕要进去陪着她。”
太皇太后眼见他失了智发了昏,只怕难以劝动,为着逼退他,竟是出了下策,狠心往他心口上扎刀:“圣上可有想过,她这会子可想见你?”
宋珩闻言,手上的动作果有一瞬的停顿,然而紧接着,他还是推开了门,目光坚定地道:“即便她不想见朕,朕也不能留她自己面对生产这样危险的事。”
话毕,大步迈过门槛。
杨筠见状,也要跟他进去,宋珩蹲下身子,悉心安抚她道:“珍珍还小,有阿耶进去陪着阿娘就好,阿耶向你保证,定会让阿娘平平安安地出来可好?”
宋珩说得情真意切,加之有秋霜也在一旁劝她,杨筠这才肯作罢,红着眼眶点了点头,乖巧懂事地道出一个“好”字来。
床榻上,施晏微两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盆骨张开的痛楚迫得她泪珠与汗珠混在一起,沾湿鬓发,浸湿软枕。
郁金坐在床头的位置替施晏微擦汗,她因没做过接生的事,也不知怎么才能帮她,见她痛至此等模样,一颗心也仿佛揪在了一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宋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往炭盆旁站了一会儿,去了身上的寒气,将手炉搁下,这才敢上前去拿郁金手里的巾帕,极力用平静的语气与人说话:“你先去边上侯着,这里让朕来。”
产婆忙着看施晏微开了几指,加之宋珩不让往来送水和倒水的宫人出声,一时并未察觉到他进来,待听到他自称朕,连忙就要起身下拜。
宋珩挥手示意她们不必起身,吩咐道:“无需行礼,你们只管安心替皇后接生,待皇后平安后,朕定会厚赏你们,保你们的子孙后代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绝口不提皇嗣,只说要皇后平安。产婆立时便懂了他的意思,这是要她们从此刻开始就极力保大。
那口舌伶俐些的产婆为着吉利,还是将产妇腹中的孩子一并提及进来:“民妇必定极力保皇后殿下顺利诞下皇嗣。”
宋珩无心去听她说了什么,接替郁金的位置,拿巾子又替她擦一回汗,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安抚她,“音娘莫怕,我会一直在此处陪着音娘。方才我去了天佑宫,祈求神官赐福于你,佑你平安,音娘定会无事的。”
施晏微似乎已经痛得有些说不出话了,只能咬紧牙关,却还是抑制不住那些痛苦的吟声,眼泪亦是不住地从眼眶里往外掉。
不知那同意延续了多久,到后来,施晏微连攥床褥的力气都快耗尽,两手无力地搁在锦被上。
宋珩的情绪完全被她牵动,眼里亦有泪光,只是极力克制着罢了。
牵起她的手包裹在他的掌心里,一遍一又一遍地轻喃:“珍珍还在外头等着你。神官必会赐福于你,佑你平安。”
知道身前的人不是陈让,可他的手掌心足够温暖,感受到他在全心全意地陪着她,安抚她,给予她信心,让她不至独自面对分娩的恐惧……
心中虽然对他无半分动容,亦无法原谅他从前对她犯下的一切过错,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些做法并非全然无用,起码让她在心理这一层面上受到了鼓舞。
“珍珍和令仪,她们心中必定也,挂念着我,我会,平安的。”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随着产婆的一声开了八指,女医忙不迭上前查看,见产妇气力渐弱,开了方子叫人去抓药熬煮。
那药方的药引乃是一味人参。
宋珩让拿最好的使,记挂着她许久没有吃东西,怕饭食难以下咽,问过女医后,道是要吃粥、乳一类的流食方可,遂又叫去尚食局传一碗糖蒸酥酪送来。
待宫人呈了汤药进前,施晏微方开了十指。
深入骨髓的痛意不断袭来,饶是她这会子已经没了多少气力,还是疼得不住落泪,拿巾子擦也不顶用,宋珩见她如此,只觉心如刀绞,恨不能替她承担了这份苦楚去。
宋珩忍着眼泪,先端了那汤药过来,扶她稍稍坐起身子,轻声哄她:“音娘先吃些汤药,待会儿再吃些糖蒸酥酪可好?”
施晏微叫那痛意折磨得难以思考,只是艰难地点头,吃下宋珩喂到嘴边的汤药。
年长些的产婆顺着胎位抚她的肚子,又往下看,皱眉道:“孩子太大,站着生。”
另名产婆也曾助人竖着生过,因问:“吊巾子还是抱腰的好?”
“殿下不比常年劳作的农妇,腿上怕没有那样多的气力,不若两者结合着用,你去取吊巾来,扶殿下握住站好,再抱殿下的腰帮她聚些力。”
那年纪稍轻些的产婆听了,忙去取了一早就备好的吊巾来,往高处悬了,继而去扶施晏微起身。
施晏微肚里还有一个,加上身子发软沉重,使不上力,那产婆扶得费力,郁金忙要上前去帮,宋珩回过神来,抢先一步,叫那产婆让开一些,小心翼翼地扶她战起,两手搭在那悬挂着的巾绳上。
宋珩浑身有的是气力,那产婆索性撒开手,在指导宋珩如何抱她的腰后,从前引导施晏微自己呼气进气。
不多时,那碗参汤亦渐渐发挥效用,聚了些气力。
宋珩高她太多,屈膝太久,不免腿麻,便往床上跪了,如此交替着来,不觉已过了子时。
那年长些的产婆呼道:“殿下再用些力,已经能瞧见孩子的头了。”
施晏微实在累极痛极,似乎快要痛到没有知觉,不知自己究竟用没用上劲,耳边只有产婆的声音。
郁金端了一碗热粥送来,吹了又吹,直至温热,方才送至她唇边。
施晏微断断续续地吃了小半碗,又叫口渴,宫人闻言,忙去倒水端与她喝。
偏殿内,杨筠被秋霜哄睡,待她睡熟后,这才得空往产房里进。
郁金神色紧张地侍立在一旁,看了一圈,却不见圣上的身影,不由心生疑惑,圣上莫不是不忍见殿下这般吃苦受罪,回朝元殿去了?
纳罕间,忽见殿下身后立起一道人影,原来殿下身后还有人托抱着她的腰,且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圣上。
产房中的众人一夜无眠,数名宫人往返其间,不知用了多少盆水。
秋霜乃是宋珩择出伺候施晏微的,如今能在大业殿当差,有这样的体面,皆是受恩于圣上和殿下二人,轻声问过郁金,圣上可用过膳时,郁金摇头,道是她们得殿下关怀,都已轮流吃过些饭食,殿下用了些糖蒸酥酪和肉粥,独圣上还不曾用过什么。
话音落下,秋霜思量一番,壮着胆子上前,叉手施礼,提议道:“圣上许久不曾吃过东西,不若由婢子来帮殿下,圣上吃些东西歇一歇罢。”
宋珩自然不愿在这时候假手于人,何况他这会子满心满眼皆只挂念着怀里的人,哪里顾得上饿不饿,摇头拒绝。
“圣上即便不吃饭食,单喝两口水和粥也是好的。”
一边说,一边递了杯水过去,宋珩单手结果,以极快的速度喝完,秋霜便又低去一碗粥,宋珩怕耽搁事,另只手抱紧施晏微的腰,只敢草草喝上两口。
生产的过程不算顺利,好在并未出现难产的征兆和状况,至黎明破晓时分,天边的第一缕曙光泄出,泛起一片鱼肚白,婴儿的哭声传入耳中。
随之传来的,是下方产婆激动的声音,“恭贺圣上,皇后殿下生了,是个皇子!”
产婆拿剪子剪了脐带,将孩子拿沾了热水的巾子擦干净,再用柔软的绸布包好,先抱与施晏微看。
施晏微不过淡淡扫视一眼,旋即阖上双目,实在没有力气再站着,身子直往下坠,宋珩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唬得他连忙将人安置到床上,唤女医过来。
女医往她身下看了又看,确认没有大出血的迹象,又替她把了把脉,确认无碍后,方道:“殿下只是太累,圣上容她好好睡上一觉,调理几日,自然会慢慢恢复的。”
宋珩全程没有理会产婆口中的那句是个皇子,也没看孩子一眼,只动作轻缓地拿起被子盖在女郎身上,取来小凳子坐在她身边,定要将搭在那被子上方能安心。
产婆观他似乎没有半点看那孩子的心思,不免心生疑惑,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怕外头太冷,冻着孩子,遂将孩子交给郁金,脚下无声地退出产房。
太皇太后听见那道哭声,立时从浅眠中醒过来,这会子已经来到殿门外,与出来报喜的产婆打了个照面。
“如何,是皇子还是公主?”太皇太后神情急切地问她二人道。
圣人的生母去得早,宫中只有皇后和太皇太后,瞧她的穿戴气度和年岁相貌,便知她是太皇太后无疑了。那年纪轻些的产婆没开玩笑地朝人叉手施礼,“回太皇太后的话,皇后殿下生的是个皇子,母子平安。”
太皇太后只在听到生的是个皇子后,旋即握着佛珠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轻轻念叨了一番,后面那句母子平安,她却无任何触动。
二郎虚置六宫,那个女人诞下的孩子,将来必定就是太子无疑了。
太皇太后如此思量一番,才又问道:“皇子在何处?”
那产婆又答:“产房里面,皇后身边的贵人抱着哩。”
太皇太后瞥一眼身后的宫人,让赏她二人各五十贯钱。
她二人得了赏赐,自是下拜谢恩。
一时入了产房,郁金正抱着孩子哄,因杨筠在襁褓中时,她也时常会抱她哄她,故而对于哄孩子,算是小有心得,这才不一会儿,便哄得孩子不哭不闹,只是尚还保持着握脐带的姿势,浅浅睡去了。
太皇太后来至郁金跟前,瞧那孩子生得白白壮壮的,不由心生欢喜,笑眼弯弯地欲要去抱他:“好孩子,让太婆抱抱。”
郁金因着她曾那样对待施晏微和杨筠,心里对这位太皇太后的印象着实不大好,犹豫着要不要将孩子给她抱,然而就在太皇太后的手触上他的那一瞬,襁褓里的小人毫无征兆地啼哭起来。
“乖乖乖,不哭不哭,抱着你呢。”郁金借此机会迈开步子,在屋子里走动起来,再不给太皇太后接近的机会。
太皇太后见状,不禁想起杨氏女初回宫时,她曾做下的事,双眉蹙起,心说:那孩子莫不是只向着他亲娘,不肯亲近她这个太婆吗?
疏雨似是瞧出太皇太后的心事,扶着她的手,温声劝她道:“太皇太后这一晚上没怎么合过眼,还是先回去歇着吧,皇子健健康康的,正好睡呢,太皇太后等天光大亮了再过来瞧他也不迟的。”
太皇太后听了这话,心里才好受些,轻叹口气,无奈离了此地。
郁金见太皇太后离去,悬着的心才安定下来,方才她进来时,郁金差点还以为他要来抢走小皇子去徽猷殿里养着。
宋珩显然也是累极,趴在床沿处睡了过去,直至施晏微渴醒,掀动被子,宋珩方才惊醒,忙问她是不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她这会子没有一处是舒服的,尤其是下边,好似都痛得没有了知觉。
“我渴。”
宋珩听后,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你好好歇着,我去给你倒热水送来。”
片刻后,宋珩端了热水进来,吹了一会儿,与她说话:“女医说音娘此番吃罪受累不小,不仅要吃汤药,还要敷药,待会儿我喂你吃过早膳,再向女医悉心学学如何替你敷药。”
施晏微静静听他说完,并未搭话,只由他扶起,徐徐吃着那背水。
喉咙里舒坦了一些,四肢百骸间的不适却又好似加重了,便又往被窝里躺着去了。
宋珩知她这是还难受着,却又不敢轻易触碰她,怕反而加重她的症状。
于是起身离开,叫人唤来女医。
女医开了镇痛的药,叫宋珩出去,她要给产妇换药,宋珩却不避讳,只管杵在女医身后,平声道:“总是要有旁人来换的时候,朕来学就好。”
此话一出,女医回首看了他一眼,目光里似有探究之意,沉默数息后,似是认可了他的诚心,耐心教他该如何做。
这日上晌,宋珩没有早朝和处理国事,待伺候施晏微吃过早膳和汤药,待哄她睡下了,这才匀出一点心思去问孩子的状况。
宋珩略看两眼,便又匆匆离去,径直回到朝元殿,降下大赦天下的圣旨,意在为皇后和孩子积福。
待到午后,太皇太后才刚睡醒,用过膳后,消息传到徽猷殿,无需多想,便知他这是欲要立那孩子为太子,这才如此行事。
不论那孩子的生母是谁,总算是二郎唯一的血脉,是她的曾孙,立为太子亦是情理之中,无可厚非。
太皇太后徐徐吃着一盏茶提神,命疏雨去库房里取来一只纯金雕刻的麒麟和刻有龙纹的金项圈,亲手将麒麟坠于其上,“命人备辇,摆驾大业殿。”
步辇在大业殿前停下,太皇太后由人扶着下了辇,步入正殿,但见孩子正由乳娘抱着,杨筠拿一只布兔子哄他。
施晏微还是没什么精神,歪在床上看杨筠,宋珩便也只将目光杨筠身上,并未去抱那孩子。
亲蚕礼
太皇太后眼瞧着宋珩待杨筠似乎比他的亲生儿子还亲些, 不由感叹起他对杨氏女的一片真心来。
杨筠瞧着不像是他的骨肉,也不像是施晏微的,而此番她对待两个孩子的不同态度, 亦让太皇太后更为坚定自己的想法, 杨筠必定是她在宫外收养的。
她还是对二郎毫无感情,无法全然真心实意地接受她与二郎的孩子。
太皇太后这边正思忖着, 宋珩已然起身朝她施礼,唤她一声阿婆,只是语气里透着些应付和疏离的意味,再不似从前那样尊敬和重视她。
而他身侧的女郎,没有起身施礼, 甚至都没抬眼看她一下, 只是木讷地跟在宋珩之后唤她一声太皇太后。
因她尚在月中,太皇太后倒也没有同她计较, 只稍稍回头,眼神示意身后的宫人将那坠着金麒麟的金项圈呈上来。
饶是不大手待见,太皇太后还是勉强挤出一抹笑意, 温声道:“二郎喜获麟儿, 老身无甚稀世珍宝送与他,这金项圈是二郎幼时戴过的, 金麒麟乃是老身特意留与曾孙使的, 三郎接连犯下二子, 老身一直不曾将其送出去,如今将它送给二郎的长子最是适合不过。”
话毕, 便要去抱孩子, 未料那孩子就像是天生不喜欢她似的,她还没抱进怀里, 孩子就开始哭。
太皇太后没奈何,只得改为替他去戴那金项圈。
宋珩见了,也不过是淡淡的一句谢太皇太后赏,生分得很。
仔细想想,她与二郎的关系会变成如今这样,似乎脱不开杨氏女的干系。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地打量杨氏一番,发觉她虽才刚生产完,脸上没什么血色,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然而即便如此,亦难掩她的好颜色,颇有几分病西子的模样,倒也难怪二郎还是如此黏她。
太皇太后只一味将宋珩对她的喜爱归为贪恋他的容色,似乎只要这样,就能盼着二郎哪一日能够回头是岸,广纳后宫,为宋赵皇族多多开枝散叶。
太皇太后略坐一会儿,也不好再在他二人跟前碍眼,有模有样得交代大业殿的宫人皇后坐月期间的注意事项后,离开此间。
郁金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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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是来抢孩子的,直至她离开前,一颗心都是悬着的。
杨筠两眼盯着阿弟戴的那只金麒麟看了好一会儿,笑着说道:“这个,好看。”
宋珩闻言,挥手示意杨筠往他这边来,“珍珍喜欢的话,阿耶也叫人做一个更好看些的麒麟璎珞给珍珍戴可好?”
杨筠不知他口中的璎珞为何物,但听他说那是更好看的东西,笑盈盈地点头应下,一脸认真地伸出小拇指:“阿耶,拉钩。”
宋珩一脸宠溺,露出这两日以来的第一抹笑容,“好,阿耶和珍珍拉钩。”
施晏微有些累了,眼皮发沉,挪了挪身子,往床上躺,宋珩见状,忙叫乳娘和郁金等人带着两个孩子退下,而后解去外袍,陪着施晏微一起睡。
怀中的小人较初有孕时长了些肉,虽然不多,但他摸着却也不像在太原时那样瘦削了,不知怎的摸到那酥玉上,只觉愈发难握全了。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身上跟个火炉似的散出阵阵热气,施晏微一向畏寒,倒也没有去踢开他,由他抱着。
月里见不得风,施晏微这几日一直拘在殿中,宋珩索性在大业殿里批折子处理政务,若无要事,极少往朝元殿里去朝臣。
宋珩怕她沐浴受凉,每日都在床上替她擦身,她若想洗头了,就将她拿被子裹好,一手将她抱在怀里,另只手去替她洗发,只是这样少不得要一个宫人从旁帮着倒水。
元日这天,宋珩不得不去参加家宴,因施晏微不在身边,做什么都觉得无趣,看不进歌舞,吃不下酒,好容易应付完,当即欲要起身离去。
宋清和等人轮流看过孩子,询问宋珩可起过名字,宋珩回答说要与皇后商议一番,于是宋清和又说想要去瞧一瞧皇后,宋珩仍是以皇后需要静养为由拒绝。
回到大业殿,往炭盆旁站了好一阵子,确保自己身上是温暖的,这才敢往殿里进。
施晏微才吃过一碗馄饨,精神头瞧着倒是比晨间好了不少,宋珩上前抱住她,让她靠坐在自己怀里,怕她会不高兴,小心翼翼地询问她的意思:“音娘,我们一起给孩子起个名字可好?”
她一日都不曾给那孩子喂过奶,宋珩害怕她会抵触孩子,故而只敢试着问她一句,倘或她不答或是说这会子还不想,那他必会乖乖闭嘴,不提此事。
未料怀中的女郎不过沉默了数息,不愿多费思量,只轻声反问他道:“你替他想过名字了吗?”
见她并不排斥给孩子起名,宋珩不由喜上眉梢,浅笑道:“倒也想了几个字,尚还未有论断,不若音娘与我各起一个字?”
施晏微心里记着今天的日子,这会子精神还算不错,遂轻轻点头,“也好。”
宋珩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此刻的
他与她的孩子是在寒冷的冬日降生的。宋珩仔细思量一番,最终择了君王受朝问政之处、五行属火的廷字。
明,照也。
日月交辉,光明皎然,磊磊落落。
施晏微提笔蘸墨,徐徐在纸上落下一个“明”字。
明廷,宋明廷。
他从前,对她做过太多卑劣之事,她的孩子,自然要如她一般,磊落光明。
宋珩不知在心里默念了这个名字多少遍,忍不住在施晏微的额上吻了又吻,“谢谢你,音娘,在你面前我是如此卑劣,谢谢你还愿意给我们的孩子起名字。宋明廷,他将来定然会成为一个受万民敬仰的明君。”
施晏微被他亲亲夸夸,便又有几分嫌他聒噪黏人起来,抬眸看了眼窗上的碧纱,转移话题道:“珍珍在偏殿与她们做何?”
宋珩努力回想来时偏殿窗上的剪影,回答说:“约莫是在剪窗花,制春幡罢。”
施晏微听后,亦来了兴致,奈何她还在月中,无法过去与她们一起做这些事。
宋珩瞧出她的心思,提议道:“不若我去取些东西来,你我二人在一处剪窗花?”
长夜漫漫,正好她也无甚事做,遂点头应下。
宋珩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少不得先向人请教一番,待学会了,这才去见施晏微,与她一起剪纸。
翌日,偏殿的窗上贴满了窗花,施晏微这处要少一些,却也贴了不少。
杨筠来时,特地带了几张她亲手剪的。
那兔子剪得歪歪扭扭,施晏微却很喜欢,宋珩亦然,厚着脸皮问她讨了两张。
过完元日,上元将至,施晏微顺顺当当地出了月子,那处恢复的差不多,正常的下床行走已无碍。
宋珩每日都会抽出些时间来陪她去园子里散步,她若累了,便抱她回去。
一晃到了上元这日,依照惯例,帝后在应天门城楼面见百姓万民。
先前几年,因国中无后,都是宋珩独自登临城楼,今岁此时,他的身边有了皇后。
宋珩怕她受累,帮她穿好袆衣,只替她梳了单髻,发髻正中簪着盘丝鸾凤衔珠金步摇,左右各簪一支嵌南珠的纯金钿头。
宫人一早备下红封,用马车提前运至城楼之上,待施晏微准备妥当,宋珩牵她的手乘坐龙辇往应天门而去。
上回是在应天门的高台上册立皇后,这回是在城楼上与民同乐,施晏微说不好哪一次更令她紧张,终归是有些新奇和心跳加速。
宋珩始终牵着她的手,被她手心里的汗水沾湿,另只手轻轻拍她的手背,安抚她:“音娘无需紧张,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
施晏微颔首,道了个好字。
龙辇行至应天门前,宋珩牵她的手下辇,缓步登上城楼。
彼时,宫门外已经聚了许多前来凑热闹和一观帝后的百姓,人声鼎沸。
身穿盔甲的士兵维持着现场的秩序,在场的人虽多,却并未生出乱子来。
他二人出现在城楼上的那一刻,人群便中有人高呼:“圣人和皇后来了!”
话一出口,众人纷纷望向城楼上的两人。
片刻之后,私语声和讨论声此起彼伏,大抵都是赞叹圣人高大魁梧、英武不凡,皇后仙姿玉貌,形容秀美。
宫人呈了装满红封的篮子进前,宋珩抓了一大把,示意施晏微也像他那样抓一把。
施晏微比不得他的大掌,一把不过抓了几个,来到栏杆前,看着宋珩往城楼下扔。
担心会不会砸到人,迟迟没有张开手,宋珩见状,便知她在忧心什么,宽慰她道:“无妨,这铜钱不重,伤不着人。音娘在魏国的那三年多里,我一个人扔,从不曾伤着过人。”
那些抢到了红封的百姓笑呵呵地高呼圣上万岁,皇后千岁。
宋珩听了,越发高兴,对着施晏微道了一句,“朕的皇后也要万岁。”
待撒完红封,仪式举办完成,宋珩伸手去勾她的腰,凑到她耳畔轻声耳语,问她可觉得累。
施晏微轻轻摇头,如实回答:“方才都没怎么动过,如何会累。”
“今日不必宵禁,既然不累,你我换身衣服,带着珍珍去坊市上逛逛可好?”
施晏微在宫里闷了许久,自是向往宫外的烟火气息,想也不想,连声应下。
“乘辇太慢,我与音娘骑马回去。”说话间,顾不得还有诸多侍卫和宫人在场,将她打横抱起,下了城楼,放到马背上。
大业殿。
杨筠吃着一碗唐圆,没吃几颗便觉无趣,询问郁金和秋霜,阿耶阿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秋霜看一眼窗外,哄她:“应该快了,圣上和皇后这会子应当在回来的路上了。”
正说着话,忽听宫外传来一道马蹄声,那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停下,不多时,宋珩抱着施晏微迈进宫门。
杨筠在窗上瞧见他二人的身影,忙不迭从罗汉床上跳下来,跑到殿门口迎上他们。
“阿耶,阿娘,你们可算回来了。”杨筠扯着施晏微的裙摆不撒手。
宋珩抬手抚了抚她的小脑袋,“珍珍也去换身衣裳,我们出宫去买花灯,放河灯,吹糖人玩好不好?”
乳娘抱着宋明廷立在殿中,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犹豫着要不要抱上前来给圣上和皇后瞧瞧。
施晏微虽不欲带宋明廷一起出去,却还是迈进殿中看了他两眼,交代两句,自去换衣服,宋珩紧跟其后,不过捏一把宋明廷的小脸,没交代什么,也去换衣。
坊市人行如织,车水马龙,喧嚣热闹。
杨筠还小,矮矮的一团,宋珩怕她掉队跟不上,一手抱着她,一手牵着施晏微,放缓步子迁就她。
“阿耶,珍珍想要那个。”杨筠被一个猜灯谜的小摊上鱼灯吸引目光,小手去拍宋珩的肩膀。
宋珩很是宠她,“好,珍珍想要,阿耶这就去把它买过来。”
因那鱼灯工艺复杂,需得连答三题方能赢得,施晏微自知头脑不比宋珩聪明,静静立在一旁,让他去答。
那摊主出了三题,宋珩皆以极快的速度答出,有些悻悻地将那鱼灯取下,送到宋珩手中。
宋珩转手给了杨筠,问她开不开心,阿耶厉不厉害,杨筠两只小手捧着那盏鱼灯,笑眼弯弯,小嘴里直夸他:“珍珍开心,阿耶最厉害了。”
“珍珍有了鱼灯,阿耶再替阿娘赢一盏兔子灯可好?”
杨筠听了,愈加高兴,小脑袋点个不停,声音甜糯糯的,“好,珍珍也喜欢,兔子灯。”
宋珩脸上带着笑意,眼神示意身后穿戴普通的宫人抓一把铜钱给摊主。
“我家奴奴很喜欢你家的灯,这些铜钱便赠与你了。”
摊主忙将那把铜钱装进钱袋里,面色一改,嘴里一个劲地说着吉利话。
宋珩在一处投壶赢彩头的小摊前停下,问杨筠,“珍珍觉得那盏兔子灯可好看?”
杨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眨了眨眼睛,“好看,阿娘会喜欢我们选给她的灯吧?”
宋珩借着杨筠的话,偏头去看施晏微,想要寻求她的认同,施晏微被杨筠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莞尔一笑,道了句喜欢。
将杨筠交给施晏微照看,上场去投壶,十二支箭,箭箭投进瓶中,是为全壶。
杨筠虽不懂规则是什么,但见周围人都在拍手叫好,便知阿耶定是赢了。
宋珩上前取来那盏兔子灯,双手交到施晏微手中,趁她垂首去看那灯的时候,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而后若无其事地抱起杨筠,说要带她们去吹糖人。
施晏微只觉得他方才那般做派,实在惹人讨厌,手里提着那盏兔子灯,不由想起远在魏国的阿舅,又想起不同时空的亲人好友和陈让来。
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宋珩牵着他在吹糖人的小摊前停下,待杨筠吹完,又叫她去吹。
杨筠玩得很是开心,又叫宋珩买了许多有趣的小物件,缠着施晏微说话,施晏微没空去想旁的事,便也渐渐变得开心起来。
行至洛河畔,宋珩买来河灯,放进河水中,虔诚许愿。
愿音娘平安喜乐、长命无忧,他与音娘岁岁有今朝。
他身旁,施晏微轻推水面,助那河灯飘得更远些,杨筠见状,问她许了什么愿。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珍珍许的愿,也不可以告诉别人。”
过了上元,春日的脚步愈近,尚衣局开始制作春衣。
春二月,尚仪局着手开始准备亲蚕礼。
施晏微每日在大业殿内处理六局事务,面见女官,商定宫规修改事宜。
其一便是增加宫人休假制,每月可休两日;宫娥额外多一日月事假。
其二提高女官待遇。
其三改革女官选拔和晋升制度。
其四宫娥年满二五,若宫外另有谋生的去处,可申请离宫,由宫正初审报至中宫。
……
下旬,新的宫规颁布,亲蚕礼将至。
杨筠好奇地看着施晏微带回来的幼蚕,只觉又小又黑,不大好看。
施晏微往木盒里添了些桑叶,“珍珍莫要觉得它们小,它们长得可快了,珍珍细心一些,就会发现它们日日都有变化,等再过段时日,它们便会变得白白胖胖的了。”
三月辛卯日,施晏微与六尚女官并内外命妇往邙山举行亲蚕礼。
穹庐和馔幔皆已于三日前建好,太官署宰杀牛羊作为祭品。
奏乐过后,施晏微携众女官和内外命妇迈上高阶,往祭坛处祭拜嫘祖神位,献上今岁新纺的丝绸。
往铜罍中净过手后,女官手持铜制托盘呈上酒盏,施晏微执起酒盏奉至神位前,而后便有女官献上三牲祭品。
祭拜过嫘祖神位,施晏微携众女官亲采桑叶,喂与幼蚕。
至此,亲蚕礼方才结束,随行的宫人将命妇引到帐篷内歇息、用膳,下晌返回洛阳城中。
施晏微回到大业殿,天已黑了,杨筠一瞧见她,捧着那方木盒迎上前来,“阿娘,你看它们怎么开始发黄了呀?”
“乖珍珍,它们这是已经长大,快要开始吐丝了。”施晏微抚着她的发顶,解答她的疑惑。
宋珩处理完政事,来到此处时,见她们母女二人谈论有关于蚕的问题,先加入她们,待将杨筠哄好,让宫人抱她去偏殿喂蚕吃桑叶,靠近施晏微后就开始手不老实。
施晏微坐了许久的车,加之祭礼上的诸多事务又很繁杂,这会子身上乏得不行,没好气地打下他不安分的手,兀自捏起腰来。
宋珩连忙去替她揉肩捶腿,面上一副讨好她的表情。
“音娘今日也赏我吃一些吧。”
宋明廷还没他吃的多,不知他哪来那样大的胃口。
她才刚生产过,的确有些账。
宋珩将她的肩和腿揉得舒服了,抱起她去浴房里泡热水澡,舒缓筋骨。
他的手掌已经有些拢不住,垂首去吻她的丹唇,要她张开唇瓣和皓齿,汲取她唇齿间的芳津。
良久后,离了她唇,继续往下。
珠玉温软。
宋珩贪婪地晗住。
施晏微的手指穿进他的发中,随着他的呼吸收拢。
浅浅的齿痕和淡淡的红痕。
宋珩解了渴,便又将人从池中抱出,安置到案上,跪在她身前,嗓音低哑:“音娘再赏我些旁的。”
小手抓着案沿,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发冠有些歪了,头发也叫她抓得略显凌乱。
顾及着她的身子,终究没有更进一部。
春夜的晚风吹在身上,尚有几分凉意,宋珩横抱着她,怀里的人小小一团,青丝滴着水珠,沾湿宋珩的衣袖。
一进到殿中,赶忙取来巾子替她擦发。
“听说音娘欲要成立女商会,可有想过要先从何处入手?”宋珩动作轻柔地擦着她的发,浅笑着询问她道。
施晏微难得一回没有嫌他多话,耐心回答他道:“我在太原、锦官城和汴州时,发现有不少布庄、绣庄、客舍以及茶肆、酒肆都是女郎所开;再如我在洛阳时结识的林二娘,她也是做得诸如此类的生意,所以我想,可以先试着去寻一寻洛阳城中的女商,询问她们可有此意。”
宋珩思忖片刻,肯定她的想法,“诸如此类的生意确实可为不少女郎提供谋生的活计,音娘想的不差。音娘可有命人去接林二娘进宫来与你一叙,共商此事?”
施晏微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沉了沉,向下看了一眼,“我想出宫去见她。”
她在说这话时,还有些犹豫,怕宋珩会怀疑她,阻挠她,未料宋珩那厢非但没有出言阻止,反而是选择毫无保留地信她,关心的安危,再不提其他。
“音娘若想出宫,尽可微服出访,我不会过多拘束着你。只是有一条,需得带足了人手保证你的安全,在宫门下钥前回来即可。”
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又能逃去哪里呢,她早在随他进宫前便认命了,能够守住的,唯有这颗心。
“好。”施晏微坦荡应下,“
三月下旬,宋明廷周岁这日,宋珩降下圣旨,册立他为皇太子。
周岁宴上,宗室和朝中大臣送来的贺礼流水似的送进大业殿的库房,施晏微命人登记造册,记录在档,以备死后查找盘库。
转眼到了四月,立夏后,天气渐热。
施晏微换上更为轻便的衣衫,将襦裙的褶子减少以俭省布料,有道是上行下效,至夏季时,宫中的穿衣风气焕然一新。
端午过后,施晏微去见了林晚霜,与她商议成立女商会,以维护女商利益。
林晚霜是读过书识过字,加之人生经历坎坷,颇有远见和眼界,听了她的提议,自是赞同。
“城中生意做得大些的女商十之六.七我都识得,三娘若想见她们,我可代为引荐。只是工农士商,商在最末,你我又为女子,手中无权,要做成此事,谈何容易。”
她还不知,眼前的女郎便是当今皇后,又问施晏微这些年去了何处,过得可还好。
施晏微垂了眸,平声回答道:“其实当初欲要那我为妾的权贵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当初的三镇节度使,宋珩。我也不姓郑,姓杨,如今他的皇后,正是我。那时未能据实相告,终究是我理亏,我要同你道声歉。”
林晚霜被她的话语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待将这一事实消化后,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只化作一句:“他待你可好?”
施晏微摇头,想到自己这会子还能在此处见到她,又稍稍点头,“从前不好,现下尚可。”
“你阿弟和明月奴可还好?”
林晚霜观她这副模样,便知她是累了,不得不与那位圣上妥协,且这样过着。
“我阿弟前面在西北结识了一位女郎,约莫今年腊月带她回洛阳完婚。明月奴六岁那年开蒙,如今在一处女学堂里进学。”
女商会
施晏微因林晚霜的话欢欣振奋, 追问她道:“洛阳城中竟已有女学?”
林晚霜颔首答话:“其实早在三皇后殿下六年前初至洛阳时便有了,但因只有几个女学生,知晓的人并不多, 我亦是在多方打探下方知南市兴教坊的巷子里还有一位女先生开了学堂。”
施晏微沉默片刻, 又问:“时下学堂里有多少女学生?”
林晚霜仔细回想,记不大清, 只说了个大概,“二十人不到,十好几总是有的。大抵都是一些女商、守寡、合离亦或是被休后的女郎将孩子送去那处进学。明月奴一位同窗的阿娘,还是我茶肆里的管账娘子。”
施晏微闻言,想起她在锦官城时, 似乎也曾听闻绣庄里的女郎同她提起过, 碧鸡坊里有一位女先生,虽未开设学堂, 却同时上门给几位大户人家的小娘子当教书学生。
在汴州的那三年多里,亦有结识曾经受过令仪恩惠的女郎,得知她在挣到钱后开办织厂, 招收数十名女工, 谁家有女儿的,只要愿意将孩子带来, 她可教她们读书识字, 不过象征性地收取一些微薄的伙食费。
此事虽不能一蹴而就, 且需经过许多代人的传承方能潜移默化,但倘若连起初的火苗也无, 又如何能够燎原。
即便时下女子科举入仕无望, 但若能令她们知事明理,冲破一定的思想禁锢, 不再被女则女戒所束,拥有更多的选择,那亦是极好的。
她能做得,唯有最大程度地争取利益,且不能操.之过急。
施晏微想了一会儿,有些口渴,执起茶碗抿两口茶吃,“不知二娘可有听说过前朝的宣城公主?那位女先生可识得她?”
“自然是听过这位公主的。我与女先生闲聊时,她曾同我说过,少时得公主所教,后在长安经商赚了些银子,年岁渐大,便往洛阳来定居,这才有了开办女学的想法。”
施晏微又问了她的年岁和姓名,林晚霜只能说出大致的情况,三十有几,姓甄,家中行二。
同她聊过一阵,施晏微便叫门外侍立的宫人将东西呈上来,道是她精心挑选的一些小物件和亲手制作的茶粿点心,聊以感谢她当年的款待之情。
林晚霜大方收下,莞尔一笑,坦言道:“明月奴极爱吃殿下做的点心,当初你离开后,她还缠着我问了许久。后来大郎几次去洛阳府寻你,那府尹方带着他去见了一位高权重之人,道你是他的妾室,想来那位便是当今圣上罢。”
施晏微听后,不由想起在洛阳被他寻回后,一日晌午,宋珩突然发难,问起那扇坠子的事,大抵是在林樾手中的扇子上瞧见了那坠子。
他约莫,在来到洛阳前就寻到了她的踪迹,叫人暗中监视于她,她做了何事,去了何处,见了何人,都叫人记录地清清楚楚。
他的心思深沉缜密到此等地步,她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似乎从他盯上她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施晏微轻叹口气,苦涩一笑,“往后我们还有要见面的时候,若无外人在,二娘只需唤我楚音亦或是音娘就好。”
林晚霜并未同她扭捏,点头应下,留她在府上一道用晚膳。
施晏微今日是用过午膳才出的宫,怕多留一阵,回去晚了,宋珩担心着急,派人出宫来寻她,事情反倒不美,因婉拒道:“宫中怕还有事要处理,就不虚留了。”
林晚霜极为自然地转变对她的称呼,浅笑道:“好,下回音娘早些过来,我叫膳房做些你爱吃的菜,咱们一道用午膳。”
一边说,一边起身送她,将她送到府门口,见她上了马车,这才转身回府。
下晌,林楹下学归家,林晚霜将施晏微送与她的小物件和糕点取出,林楹看着那些眼熟的糕点,不由想起孩提时期短暂相处过的一位阿姨来。
她这会子已经长成十二三岁的少女了,林晚霜并未瞒着她,将那位阿姨如今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事说与她听。
林楹正是少女心性的时候,当下听了这话,自是生出好奇心来,缠着她问当今圣上和皇后的故事,林晚霜被她软磨硬泡,只能掩去强取豪夺一事,道是皇后阿姨那会子与圣上尚未成婚,因他二人起了争执,皇后负气出走,圣上寻了她许久。
大业殿。
施晏微与宋珩在一处用晚膳,郁金抱着宋明廷,嘴里念叨着他长得很快,这才不到五个月,上月的新衣服就快要穿不进去了。
宋珩听她说完,默默在心里记下,待用过晚膳,净了手,自郁金怀里抱了宋明廷过来,两手掂了掂,嘴里啧啧感叹道:“确实重了不少,这崽子同我小时候一样,定然是随了我的。”
说话间,有意无意地将孩子往施晏微怀里送,欲要让她也抱一抱宋明廷。
平心而论,他是真心喜欢和疼爱珍珍不假,可明廷也是他与她的亲身骨肉,他也由衷希望,音娘可以不要将对他的恨意和无视暂无到孩子身上,盼望她能将对待珍珍的心思匀出一星半点来,送与他们的孩子。
郁金在一旁静静观察着他们一家四口,不难瞧出宋珩那番举动的意图。心中暗道:圣上在大业殿时,似乎从来不曾自称过朕,在他眼中,这里就是他的家,是他可以暂时放下君王身份的地方。
然而皇后待那孩子却一直不甚亲近,颇有几分不冷不热的。
她帮着乳母照顾宋明廷许多日子了,心里对那孩子并非全无感情,又想着圣上待主子和珍珍极好,便也有意试着帮他一把。
“珍珍,你的阿弟又长大了一些,等再过几个月,学了步,只怕就要跟在珍珍身后玩了。珍珍喜欢阿弟与你玩吗?”
杨筠已经四岁多了,口齿比起三岁时又清晰一些,听她有此问,几乎是没有片刻地犹豫,“喜欢,珍珍喜欢阿弟的。”
施晏微便是再迟钝,这会子也觉出味来,宋珩和郁金都希望她能对宋明廷多一些喜欢和亲近。
纠结再三,终是伸出手去,将他抱了过来。
那孩子像是天生就更黏她些,一进她的怀里,就开始将小脑袋往她怀里钻,攥着她的衣襟,一副很是依赖她的样子。
施晏微鲜少抱他,这会子抱在怀里,只觉很是压手,略抱一阵子,便有些手酸,索性往那罗汉床上靠坐着。
宋珩许久没有见她抱孩子这样长的时间,虽只是不到一刻钟,开心之余,又怕累着她,忙将孩子抱回他的怀里。
他因抱孩子抱得多了,当下也能轻松应对,待将宋明廷哄睡,才又交给乳母,让她抱回去睡下。
窗外日沉西山,开始降温,不似白日那样热了,宋珩问杨筠想不想去花园里摘花,杨筠才刚用了好多爱吃的菜色,肚子圆鼓鼓的,点着下巴答应。
施晏微亦未拒绝,全是默认他的提议。
宋珩牵起她的手,迁就她的步行速度,信步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上,“音娘是学过骑马的,明日无需早朝,我陪你去马场骑骑马可好?白龙驹有数年不曾见过你了。”
照夜白龙驹,那是她从前初学骑马时,宋珩送与她的战马,自她离开赵国后,的确没有再去瞧过它一眼。
施晏微念旧,点头答应:“好。”
感觉到那人握她手的手指又收拢了一些,像是怕她会撒开他的手跑掉似的,大抵是太害怕失去,下意识地寻求安全感。
施晏微轻张丹唇,压低声音,安抚似的说道:“宋珩,我在,你不必握这样紧,天热,手心会出汗。”
宫人不大能听清她的声音,宋珩听觉过人,将她的话一字不差地听了去。
人间四月芳菲尽,园子里已经不剩多少花了,独一些夏花开始打出花苞来。
杨筠无花可摘,顿时有些蔫了,噘着小嘴闷闷不乐的样子,宋珩瞧见不远处的小池塘,灵机一动,命人去近处的徽猷殿里取些鱼食来。
太皇太后宫中养着不少鱼,必定是不缺鱼食的。
杨筠看着池中五彩斑斓、成群结队的赤鲟公,指着一条身红尾白的直夸好看。
宋珩牵着施晏微立在她身边,指了石上缓慢爬行的一只绿壳龟给她看,施晏微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那龟突然却不动了,缓缓扭动长长的脖子,不知在看什么。
一切仿佛与数年前的那个雨天重叠,她在去往翠竹居的路上,途径园子时,与宋珩目光相触,翠竹居里,雨幕中,她立在池边看一只扭动脖子的小龟。
宋珩见她盯着那只龟发愣,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问她一句:“音娘在想什么?”
施晏微缓缓回过神来,将那些过往的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平声回道:“没什么。”
一时宫人送了鱼食过来,宋珩接过,蹲下身交到杨筠手里,告诉它只要将鱼食投入水中,那些好看的鱼便会游到她这边来。
杨筠将信将疑地抓了一小把投入水中,那些五颜六色的赤鲟公果然接二连三地朝她所在的方位游过来,张嘴去吃那些鱼食。
宋珩吩咐秋霜和余下的宫人照看好她,抱起施晏微往花园深处走。
施晏微不知他要做何,叫他放她下来,片刻后,宋珩果真老实得放下她,然而还不待她站稳,便搂住她的腰垂首去吻她的额,再是眼和唇。
此间鲜少会有人来,宋珩越发大胆了起来,托住她的腰将她举到与他持平的位置,不断地加深这个吻。
周遭的风似乎都变得热了起来,施晏微被他吻到头脑都变得轻飘飘的,因为担心会有人来,只能用手去推他的膀子。
宋珩口渴得厉害,怕她恼了他,不敢太过造次,直吻得她唇瓣微微发肿,薄唇这才掠过她的下巴细细地埋进她的脖颈。
襦裙贴在洁白的肌肤上,无衣料处,宋珩的脑袋遮去大片。
怕留下痕迹她要害羞,只能积极克制唇齿间的力道。
施晏微的位置高出他来,忍不住掐打他的肩膀,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专心他自己的事,勉强满足后,宋珩竖抱着他,询问今日出宫见林二娘的事可还顺当,谈得如何了。
“改日她还要为我引见洛阳城中旁的女商。她有个女儿,在女学里进学,再过一年半载,珍珍也该开蒙了。”
在她面前何时该正经,宋珩还是分得清的,静心听她说完,仔细分析一通,敏锐地捕捉到女学二字。
“音娘可是还想创办女学?”宋珩平声问她道。
施晏微不置可否,轻张檀口,拧着眉反问他:“夔牛奴觉得不可行吗?”
宋珩思忖片刻,沉吟道:“独开办女学,倒也不是不可行,只是开创女科举和女子入仕皆不是你我可做到的,哪怕是我们的儿孙大了,儿孙的儿孙大了,怕也很难实现。或许在千年后,你我只存在于史书中,这样的局面有可能会实现。”
施晏微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膀子维持重心,让自己更舒服些,凝眸看向远方,平声道:“这一层,我自然也想过,这世间的男人不会允许女人与他们享有平等的权力,若能开办女学,便已十分难得了。但我相信,只要这些能够一直延续下去,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
宋珩越发会讨她欢心,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笑着附和她道:“音娘相信会有那日,我自然也相信。”
施晏微赏给他两个字,贫嘴。
行至杨筠喂鱼的地方,杨筠瞧着有些担心,一见着他二人,忙不迭跑过来,问他们去了何处,怎的她喂了会儿池里的鱼,一回头,突然就不见人了。
宋珩将施晏微放下,摸杨筠发顶哄她:“珍珍乖,方才我与你阿娘有悄悄话要话。悄悄话不能让人听见,这才走远一些。晚上阿耶阿娘陪你和阿弟在一处睡可好?”
杨筠许久不曾与他们一起睡过,再算上阿弟的话,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当即就将刚才的不开心通通抛到脑后,连声答好。
出了花园,宋珩自去朝元殿批折子,赶在杨筠睡下前赶到大业殿。
郁金帮着杨筠洗漱,宋珩则去替宋明廷换尿布,穿裤子。
宫人呈了热水进前,宋珩不放心地自己又试一遍水温,这才拿巾子沾水给他擦脸和手脚。
施晏微静静坐在罗汉床上看他照顾孩子,恍然间觉得,他现在倒是一点也不坏了,只是不坏的晚了些。
一家四口,宋珩睡在外面,施晏微睡在里面,中间隔着两个孩子,想要摸一摸她过过手隐也不行,这一晚上,他过得可谓是百爪挠心。
次日一早,宋明廷最先醒过来,乳母昨晚睡得也很早,才刚穿了衣净过面,听见孩子哭闹的声音,扣门后进殿将孩子抱走。
杨筠听见阿弟的哭声,自然也醒了过来,宋珩自个儿穿上外袍,叫送水进来,让施晏微再睡会儿,他替杨筠穿衣洗脸。
郁金吃过早膳,替了喂过奶的乳母照顾宋明廷,宫人得宋珩授意,抱着杨筠往偏殿去用早膳。
耳边恢复清净,施晏微却没了睡意,正欲起身,宋珩那厢却解了衣服折返回来。
“昨儿夜里渴了一夜,音娘疼疼我可好?”说话间露出结实宽厚的胸膛,握了她的手放在心口上,“只消音娘的手一放上来,它总是会跳得快些。”
施晏微以为他旷了一年有余,这是再难忍耐了,叫他的体溫燙得脸色涨红,耳尖发热,“你不是同我说过会喝药吗?”
宋珩松开她的手,去抚她的脸,“女医说最好养上一年半载,如今一年未至,我如何舍得,你只用葇荑赏我可好?”
这样的话,她如何答的出口,只将眸子一沉,稍稍低头。
宋珩便也垂了头,一手支起她的下巴与她吻,一手去握她的手,他的大掌完全包裹住她的手背,她的小手却不住他。
秋霜打窗下经过,一阵脸红耳热。
宋珩出来一次,不多时便又复起。
施晏微实在有些手酸,手心里也不大舒服,不肯再由他握住手,拾起衣衫就要穿。
宋珩勾住她的腰,让她跪伏在褥子上,小心翼翼地问她:“音娘不必动,只需背对着我可好?”
施晏微不明白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然而下一瞬,他也跪了下来,左掌前移,拢住她的,右手握住。
“音娘。”宋珩轻轻唤她,越发急促。
施晏微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不敢回头去看他,只是盯着眼前的床帐,耐着性子等他完事。
许久后,腿有些发麻,身后传来那人低哑的声音,“音娘,唤我一声夔牛奴。”
施晏微只想快些脱身,想也没想,声音不大不小,温温柔柔的,“夔牛奴。”
宋珩低低吼了一声。
腰上落下什么,微微的凉,施晏微咬了咬牙,极力克制住想要回头骂他的冲动,叫他擦干净,穿裤子。
宋珩依言照做,抱她过来,动作轻柔地替她揉着膝盖,问她饿不饿。
他倒是吃了不少,她可还没吃东西,恼恨地瞪他一眼,叫他起开身,兀自穿了衣裳,叫人送水进来,又叫去尚食局传膳。
这月接连出宫拜访了几位女商,仲夏五月,施晏微令尚仪局备宴,她要在九洲池宴请城中的各位女商赏荷。
这几年,林晚霜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在长安城里也有了铺子,去岁圣上攻下汴州,她还欲往汴州再开两间铺子。
此次宴会,林晚霜自然收到了施晏微下的帖子,每一个字皆是由她亲手所书。
宴会上,施晏微叫她们莫要拘谨,除两位记录她们谈话的女官,此间再无让人,加之施晏微平易近人,全无皇后的架子,故而众人的话匣子渐渐地便也打开了,并不十分拘谨。
“诸位既皆有此意,不妨集思广益,建言献策,写成书稿,十五日后,我会让女官去贵府收集好送回宫中,待规制草拟成书,我会另择日期,再邀诸位前来商议定稿。”
十五日后,女官奉皇后懿旨,出宫前往各处收集书稿,送至大业殿,施晏微连夜先观一遍,翌日召集尚仪局女官初步拟稿。
夏夜燥热,这日夜里,宋珩批完折子,已过了二更天,连日国事操劳,五日不曾赶在她睡前来至此处。
杨筠和宋明廷皆由宫人哄睡了,独施晏微还在殿中看稿,罗汉床边置着冰盘,散出阵阵凉意,宋珩因怕过了寒气给她要腿疼,一早吩咐宫人备了小毯子,若她在冰盘边上,定要拿毯子盖住膝盖至脚踝的位置。
宋珩不让宫人通传,脚下无声地踱了进去,见她腿上盖着薄薄的小毯子,心说明日可定要赏一赏殿里侍奉的宫人,才好激励她们继续尽心伺候着。
烛光下,女郎看得极为仔细认真,并未察觉他的到来,夜里看书伤眼,宋珩不由蹙起眉来,上前轻拍她的肩膀,让她停下早些歇着,明日晨起再看不迟。
几日不见,施晏微才刚见了他,还是嫌他吵人,不睬他。
宋珩无奈,只得往她身边坐下,“音娘让我瞧瞧可好?”
施晏微其实是有些疲累,状态不好,效率自然变低,索性依从他的提议,将稿子拿给他看。
宋珩这会子的状态不比她好上多少,甫一拿到那书稿便往小几上搁了,抱起她往浴房而去,与她共浴泡澡后,伺候她穿衣擦发,抱她去床上安寝。
当晚并未折腾她,只抱着她和衣而眠。
翌日卯正,宋珩晨起,先去庭中练了会儿功,擦过汗,将那书稿捧在手中聚精会神地看,早膳也忘了用。
施晏微虽睡得不晚,却也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宋珩看得差不多了,待她洗漱完,宫人进来布膳,正好看完。
待用过早膳,宋珩便将自己的想法和提议说与她听,施晏微一一思量过,将她认为可行之处照他说的改了。
又过得十日,施晏微再次召集众女商进宫,商定商会规制,于三日后在洛阳成立首个女子商会,待试行期过,便往各州推行。
六月,南边的魏国传来消息,沈镜安经江西攻破楚国邵州,将岭南东道收归魏国的版图之中。
战事
楚国派使者自潭州前往魏国求和, 愿奉上钱帛粮马,珠宝美人,江晟见礼单后龙颜大悦, 不日便与魏国使臣缔结合约, 下旨令沈镜安办事回朝。
沈镜安亦觉伐楚之事不宜操之过急,遂接下圣旨, 领兵归至汴州。
他去时不过仲春二月,如今已是孟秋七月,秋霖脉脉,清风徐来。
国君江晟在宫中设下晚宴为沈镜安接风洗尘,除皇后和贵妃二人外, 陪在江晟身边得宠的妃嫔又换了一人, 而那位曾经被他亲手献给先帝争夺宠爱的刘承徽,此时早不知所踪。
江晟对沈镜安阳奉阴违, 私自放走那花容月貌的甥女一事始终耿耿于怀,若非魏国正值用人之际,决计不会轻饶了他去。
譬如今夜宫宴, 江晟对沈镜安的态度不过尔尔, 虽起身敬他酒,贺他大败楚国, 却并未有什么实质上的封赏, 不过赐些金银钱物, 而无官职和爵位的晋升。
此番随他一同伐楚的将领中,还有两位是江晁的心腹, 如头一遭挂帅出兵楚国的郭澄, 这回魏军胜了,江晟便有了封赏他的理由, 升任三品不算,还给了侯爵之位。
沈镜安不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宫宴结束后,行至宫门外,打马归府。
不知不觉间走到施晏微居住的院子前,倚在门框处,脑海里浮现出李令仪与她和珍珍在一处时轻松愉悦的模样。
他的甥女与垂髫时的性情大不一样,起初,他偶尔也会想,二娘接连失去阿娘和阿兄,又被宋珩那厮强取,果真还能那般坚韧开朗,全然不似在弘农时沉闷寡言的性子。
可在同她接触的久了,他发现,这位甥女是真心实意地拿他当亲人看待,他因受先帝器重,时常不在府上,她亦能将府上打理得仅仅有条,开铺子替他挣了不少银钱,若非如此,他随今上匆匆南渡至杭州,怕是也难过上在汴州时的松快日子。
不管她身体里住着的魂魄究竟是不是二娘的,二娘此人终归还是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也可算作是生命的延续,他又何必再去追究太多。
从前她们三人都在府上时,这座院子总是充斥着欢声笑语,珍珍瞧见他,也会笑盈盈地跑过来唤他阿舅,要他陪她玩……
沈镜安幻想着她们还在此间的场景,不禁微微湿润了眼眶,抬头望一眼空中皎洁的明月,暗暗地想:不知她们在赵国的这一年多,过得可还好?
宋珩封她做了皇后,为她虚置六宫,应当不会苛待于她。
只是二娘对他并无半分情意,大抵不会过得舒心。
他将公主和珍珍一并带去了赵国,想必也是为了辖制二娘,不知宋珩待她二人又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还有那位出生百日便被册封太子的小郎君,可是二娘为他诞下的?二娘是否是受他胁迫,不得已才生下来的?
若果真如此,这段日子,二娘心中一定很苦吧。
是他无用,没能护住她们。
想到此处,沈镜安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倘若他日能够侥幸攻破赵国,他愿卸去身上甲胄,抛却功名利禄,带着她们一同归隐田园,做回一个普通人。
次日,沈镜安在府上宴请心腹部下。
王校尉忆及昨夜宫宴上的情形,圣上厚赏郭澄,却对上峰十分敷衍,颇有几分愤愤不平,直言他们为魏国出生入死,圣上却偏心至此,不似先帝那般厚待人才。
沈镜安闻言,忙出言喝止,道是他吃多了酒,满口胡言,又叫去煮醒酒汤来。
知他忠心于先帝和他创下的魏国基业,不爱听这样的话。他下首位置的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心照不宣地再不提此事。
洛阳。
施晏微在成立女商会后,自宫中新选拔出一批女官,设立尚史局,负责编纂、收集、掌管女史、女传等书籍,其官职人数比照六尚规制,尚史二人,皆为正五品,其下又有司书、司典、司传、司教各二人,皆为正六品,各司下设正七品女官六到十二人。
尚服局得皇后懿旨,比照朝臣官服,制作女官官服,其上可刺鹤、鹖、鹄等飞禽。
尚史局设立不过数日,便有言官邓祎进谏,于明堂上直言皇后创办女商会、设立尚史局乃是罔顾伦常,实是女中异端,恳请圣上降旨废去女商会和尚史局。
朝中的明眼人皆能看出圣上待皇后珍爱非常之心,即便心中对皇后颇有微词,亦不敢出言去惹圣上不快。
况圣上性情暴烈、果断狠厉,不乏喊打喊杀之时,独皇后还可劝他一劝,是以受过皇后恩情的朝臣不在少数,只要皇后所做之事不涉及科举和朝堂,他们皆可睁只眼闭只眼,未料那谏议大夫邓公竟是如此不管不顾,上赶着去触圣上的逆鳞。
果不其然,他每说一句,圣上的脸色便难看一分,还不待他说完,圣上已是面色铁青,将手搭在扶手上,紧紧攥着,似是在极力克制他的火气和怒意。
才刚从弘农和汴州升任京官的官员何曾见过天子动怒的场面,执着笏板的手不禁微微发抖,手心里全是细密的汗珠。
“后宫之事,素来由中宫主持,即便是朕,亦不可轻易插手,况皇后素来贤良,天下万民有目共睹;邓公今日敢在朝堂上口出狂悖之言,公然诋毁一国之母,他日是否还要将朕污成那等荒淫无度的暴君?”
邓祎观他面露怒火,双膝往地上跪了,不卑不亢地道:“臣绝无此意,此番进言,实是为着圣上和朝廷的颜面着想,绝无半分私心;即便圣上爱重皇后,有意偏私,也该为殿下的身后名声多多思量。”
宋珩气得太阳穴直突突,因为握得太过用力,手背和臂上青筋凸起,为着皇后的声明,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和一些,“我赵国如今国库充盈,离不开商户所缴之税;农为本位自是不可废的,然,朕与众位爱卿,乃至天下万民,平日里穿的衣裤鞋袜,用的桌椅床柜,吃的茶酒糕饮,皆是商户带来的便利,邓公如此瞧不上商贾,往后便自行在家纺线织衣,烹茶酿酒,不吃商人贩卖的一物一饭。”
“朕以为,皇后在洛阳创办女商会,不到无不妥之处,反而应当大力推行;至于尚史局,记录的乃是于国于民有功的女子,亦或是才女奇女,诸位爱卿皆有阿娘,大抵亦都有妻女,试问,建功立业的男郎自有史官立传,她们的事迹为何就不可有女官记载成书,流传后世?”
话毕,不待那邓祎做出反应,便有不少随宋珩征战多年、爱护妻女的武将出列,赞宋珩圣明。
紧接着,程琰也跟着出列。
他们对皇后的态度,便是将士们的态度,其余众文官见状,纷纷附和下拜。
退朝后,宋珩怒火未消,往大业殿去。
施晏微一见着他这副模样,便知定是朝中有人惹他不悦了,只是这回许是气急,这会子见了她还是未能消火,少不得打趣他两句,问他这是哪个胆大不怕死的,又来惹他生气。
她难得一回主动同他玩笑。宋珩的面色缓和不少,从乳母手里抱了宋明廷过来,依旧是先掂掂他的重量,而后往施晏微身边坐下,问宫人公主去了何处,那宫人道是抱着狸奴到园子里玩去了,他才令人退下。
宋明廷半岁多了,正是爱爬的时候,宋珩才抱了他这一小会儿,他便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往他肩上爬了,宋珩无奈,虚虚托着他的屁.股和腰背,由着他在身上爬来爬去。
“无甚大事,不过是个死脑筋罢了,今日朝上已处置妥当,没有对他喊打喊杀,音娘无需为他说情。”
施晏微觉着事情不似他说的这样简单,何况他来时带着怒气,还是她同他说了话后才消的气。
沉默着略思忖片刻,玩笑似的口吻问他道:“莫不是朝堂上有言官参我的本?”
宋珩怕她听了忧心难受,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来,甜言蜜语道:“朕的皇后如此能干,还生了一副菩萨心肠,受万民敬仰,又岂会有那起子不长眼的妄议音娘。”
如果说她方才只有五分的猜想,听他如此说后,反而觉得十之八.九的可能,他为着不让她多心,有意掩去此事,必定也是如他所言处理妥当了,她又何必再去刨根究底。
宋珩陪她坐了一会儿,哄睡了宋明廷,这才往朝元殿里去批折子。
是夜,宋珩宿在大业殿,央着施晏微在浴房里闹了一阵,这才舍得抱她出浴,替她穿衣擦发,回到殿中。
杨筠在床上睡熟了,独宋明廷还在罗汉床上爬来爬去,嘴里咿咿呀呀的,似是想要开口说话,宋珩便叫宫人退下歇息,他自抱起宋明廷,面向施晏微,乐呵呵地教他说话,让他叫阿娘。
施晏微嫌他幼稚,轻轻捏了捏宋明廷圆嘟嘟的小脸蛋,嘴里嗔怪宋珩道:“他才多大点了,知道什么,哪里能学得这样快。”
“我们的孩子,必定是极聪明的,自然学得快。”宋珩说着话,垂首看向怀里的宋明廷,哄他道:“阿奴乖,跟着阿耶唤一声阿娘可好?阿娘。”
施晏微由着他教了宋明廷一会子,正要伸手去抱他过来,去床上睡,忽听得一道口齿不大清晰的语调:“阿,阿娘。”
“音娘,他唤你了。”宋珩开心得像个偷吃到了蜜糖的孩童,在宋明廷的小脸上亲了一口,“阿奴乖,再唤一声阿娘。”
宋明廷伸出小手去揪宋珩的衣襟,又去捏他的下巴,张着小嘴,“阿娘,阿娘。”
想起杨筠头一次唤她阿娘的时候,她激动得抱着杨筠转了几个圈,眼前的孩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偏他的父亲又是那样子的一个人,不免有些心情复杂。
施晏微心里纠结着,沉默片刻,还是对着宋明廷微微一笑,应了一声哎,把他抱进怀里,“天也不早了,早些睡吧。”
见她已经能够很自然地亲近孩子了,宋珩跟在她身后,等他们母子躺下了,虽是睡在床边边上,心里却甜滋滋的。
至八月,秋高气爽,赵国军民沉浸在迎接中秋的气氛之中。
未料,契丹突然南下袭击檀州,意欲劫掠过冬的物资,军情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至洛阳。
宋珩肝火大动,当天在沙场上点了十万兵马,欲要于次日御驾亲征。
入夜后,宋珩来至大业殿。
施晏微知晓他要离开,却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只静静在他身边坐着,似是在等他先开口。
宋珩凝视她良久,忽的将她打横抱起,来到廊下赏月,宽慰她道:“音娘安心,珍珍和阿奴还小,我定会平安回来的。”
宋明廷还这样小,在朝中毫无根基,宋珩便是他的倚仗,她就算是盼他死,也不会盼死在这时候。施晏微在他怀里轻轻点头,低低道出一个好字。
“等你打完仗回来,阿奴约莫就会唤阿耶了。”
她说这样的话,算不算是关心他的安危?宋珩整个人就跟浸在了蜜里似的,在她的额上嘬了一口,这一吻一发不可收拾,抱着人往殿里进,放到罗汉床上,弯腰吻住她的唇瓣。
不觉间衣衫半退,宋珩捧住她的酥雪,急不可耐地覆上去。
浑身的血液都叫嚣着想要做些什么,腹下的那股子火气烧得他肌肉贲张,生生忍住,难受得要命,却也只是便宜了口舌。
她像是山涧里清甜的水做成的,让他爱不释手,难以割舍。
嘴里说不出话,心里将她夸了千遍万遍。良久后,她的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宋珩强忍着替她擦干净,将她安置到床上掖好被子,匆匆往浴房而去。
待他回来时,施晏微已经睡熟,宋珩从她的背后抱住她,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她。
次日,卯正二刻,宋珩领十万大军至应天门出征。
河东军骁勇善战,其中的三万铁骑更是战无不胜,战事进行地还算顺利,加之程琰提议派一支兵马前去后方烧毁草场,数日草木枯黄,极易点燃,此举可谓是要断了契丹人放牧的生路,契丹不得不撤军,向赵国求和,献上大量的马匹和牛羊牲口。
宋珩返回洛阳后,十二月悄然而至。
宋明廷迎来周岁,也如施晏微所言,他会叫阿耶了。
太皇太后在应天门处迎他还朝,宋珩先向太皇太后施礼,目光却是一直落在施晏微的身上。
当天夜里,在宫中设宴款待众武将,散宴后,不让人跟着,本能地往大业殿而去。
施晏微正要去沐浴,宋珩没脸没皮地贴上去,不顾严寒,扒开上衣,将此番新添的伤口露给她看,佯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音娘再问问我疼不疼可好?”
疑心他莫不是吃醉了,抚上那道伤疤,哄孩子似的说道:“夔牛奴,可还疼吗?”
当时不觉得有多疼,这会子倒是有些隐隐发疼发痒,“疼,音娘给我吹吹。”
施晏微听后,只觉他在发神经,照着那疤痕拍了拍,戳穿他的话:“都已经好了,怎么还会疼。”
宋珩装模作业地嘶了一声,施晏微叫他唬了一跳,错愕地抬首去看他,正要问可是真的还在疼,那厮痞笑一声,一把抱住她,大步往浴房而去。
不多时,浴房内水声渐起,他并未进去,却还是被他摆弄的软了身。
一家四口在一处过元日,子时时分,洛阳城的上空数不清的烟花争相绽放,五彩缤纷,绚烂夺目。
宋珩哄睡杨筠和宋明廷,叫宫人抱去偏殿里睡,兀自饮下一碗药。
他身上无病无痛的,好端端喝起药来,施晏微几乎是顷刻间想到了什么,不禁有些害怕,他凑过来时,红着脸叫他轻些。
宋珩将炭盆移到床边,抱起她安置到锦被上,一壁去解她腰上的系带,一壁笑着说道:“只怕待会儿音娘身上起了汗,嘴里便不会这样说了。”
“今天是元日,你我该当守岁才是。”
守岁,他莫不是今晚都不打算睡了?施晏微没来由地眼皮直突突,未及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人已经跪至床尾了。
宋珩的大掌禁锢着她,轻声哄着她,让她放轻松些,莫要害怕,徐徐墨入。
眼里沁出细细的泪来,掐着他的膀子,徐徐吐着热气。
宋珩容她缓了一会儿,这才开始不紧不慢地研墨,直迫得她来沟他的幺煺,方筷了一些。
许久不曾落在里面,宋珩筷易到脊柱发麻,越发不想放过她,一次又一次,将近破晓方肯歇下。
这般放纵的后果便是,次日的大朝会,帝后推迟了整整一个时辰,圣上倒还好,皇后殿下就差将疲惫二字写在脸上。
至上元节,帝后二人登上应天门城楼,不同于头一回,这一次的施晏微从容不迫,并无半分紧张,她与宋珩执手出现,撒下红封,与民同乐。
去岁夏日,魏国得了岭南东道,入秋后,各地粮食丰收,国库得以充盈,故而今岁春日,江晟起了北上伐赵,收复失地的心思。
召集群臣与明堂商议此事,得了宠臣和心腹的支持后,不顾程璟和沈镜安等人的劝阻,令沈镜安和郭澄各令十万大军,分成两路,渡江进攻淮南。
此番沈镜安进攻的是扬州,宋珩便也兵分两路,领五万河东军往扬州而去。
出征前,宋珩低下头去吻她的额头。
施晏微昂首看他,欲言又止。
宋珩见她眉头紧锁,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给她吃下定心丸,“音娘放心,我不会伤害你阿舅的。若是他愿意,此番我便可带他回赵国,来洛阳见你和珍珍。”
施晏微随手替他整了整身上的盔甲,温声道:“好,我信你。”
大军以每日近六十里的速度朝着扬州推进,二十余日后,宋珩抵达战场。
沈镜安出城迎战。
这一回,更为明显地感觉到了宋珩的手下留情。
二人骑在马背上周旋,宋珩朗声道:“你是音娘的阿舅,论起来,我也该唤你一声阿舅。”
沈镜安轻嗤一声,冷笑道:“我不过年长你三岁,这句阿舅,你唤得出口,我却没脸应。”
宋珩听了,却也不恼,的确是他大音娘太多年岁,不怪沈镜安嫌他年纪大。
当下只平声说道:“音娘和珍珍都很想你。”
沈镜安闻言,动作稍有停顿,默了片刻,终究没有搭话,朝他刺出一枪,扬声呵道:“看枪。”
宋珩勒紧缰绳侧身闪躲,仅仅使出三成的气力挥剑过去。
双方僵持许久,以魏军暂退三里告终。
三日后,魏军再次发动进攻,宋珩领军抵御,战事陷入胶着。
楚国得知宋珩亲征扬州,卫浔与薛奉直逼江州,欲要分一杯羹,聚十万之众,进攻吉州,直逼抚州。
魏国腹背受敌,忙令沈镜安和郭澄退兵还朝。
赵军乘战船追击,魏军伤亡惨重。
宋珩数次劝沈镜安归降赵国无果,下令不许伤他性命,放他离去。
沈镜安返回杭州,不待歇上半日,临危受命前往抚州抵御楚国大军。
郭澄和刘俊往江州抵御魏军。
仲夏五月,江西失守,两家分而治之,北部落于赵国囊中,南部归入楚国。
宋珩还朝之日,施晏微带着宋明廷和杨筠一道来迎他。
一岁半的宋明廷已经会说简单的话,也能自己独立走路了。
若非身上还披着盔甲,宋珩还真想上前抱起一双可爱的儿女,左右手上各坐一个。
宋珩看着施晏微白里透红的脸颊,若非有众多将士和朝臣在场,只怕要忍不住抱起她好好亲一亲。
“走吧,回宫。”宋珩伸出手去牵施晏微和杨筠的手,先将她二人送上步辇,这才去用两只手抱住宋明廷。
感觉他又重了许多,宋珩嘴里直夸他长得快,一并送去施晏微的辇之上,他则重新骑上高大的战马,行在凤辇之前开路。
一路行至大业殿,宋珩翻身下马,扶她们一一下辇后,令宫人将宋明廷和杨筠送去偏殿。
从前他外出回宫,每每都要抱着宋明廷和杨筠亲昵许久,这次却是直接将他们送去偏殿,必定是有话要先同她说了。
由他牵着进了正殿,施晏微先行开口询问:“夔牛奴可是要与我说阿舅的事?他,可还安好?”
宋珩牵她的手往罗汉床上坐了,轻声细语地道:“安好,他不愿降赵,我记着对音娘的承诺,心中也视他为阿舅,并未伤他,纵他回到了魏国。只是经此一役,魏国元气大伤,再无力与赵国抗衡,怕连楚国也难以抵御。”
怕她忧心,忙又再次向她保证:“音娘尽可放心,他日若是魏国城破,我亦不会伤他分毫。”
施晏微轻叹一口气,幽幽道:“阿舅素来重情重义,魏国先帝于他有知遇之恩,对他和魏国忠心一片,魏国未亡,他自然不愿降赵。即便将来魏国亡了,他也未必会归顺于你,大抵是要做回一个普通人的。”
“做回普通人也无妨,不论他想何处,我都可赏他金银良田,保他此生衣食无忧、富贵荣华。”
宋珩话毕,起身解去身上甲胄,立在屏风处,问施晏微他临去前给她的珍珠衫穿着可还解暑。
伐魏
时值季夏六月, 还未出伏,天气燥热,那珍珠衫乃是由上百颗珍珠制成, 穿在身上有清凉退热之效, 乃是宋珩特意命寻来送与施晏微穿的。
那珍珠衫虽好,然而贴着皮肤却有些微微的凉, 是以她每回都是隔着诃子穿的。
施晏微此时就将珍珠衫穿在半臂之下,听宋珩问她穿着可好,自是点头道了句好。
宋珩自屏风处过来,往她身边坐下,大掌勾住她的纤腰就要与她亲昵一番, 施晏微伸手去挡他的膀子, 眼神示意她莫要靠自己太近。
甫一对上她的眸,便知她这是嫌他连日赶路, 一身臭汗还未沐浴,无需她再多言什么,主动起开身, “音娘等一等我, 待会儿我要好好瞧瞧你穿珍珠衫的模样。”
他说浑话时向来都是简单直白的,施晏微也懒怠同他置气, 兀自捧起尚史局近来新编的西汉女史。
宋珩出了殿门, 命人去熬那避子的汤药送来, 径直往浴房而去。
待他沐浴完擦过发,宫人将那熬好的汤药呈上, 宋珩稍稍放凉, 而后端起那药碗一饮而尽,嘴里苦得厉害, 怕过了苦味给施晏微,拿清水漱了一遍又一遍的口,叫人退出去,这才敢进前去亲近她。
“音娘在看什么?”宋珩心里想着那事,嘴上却是装模作样地问她。
施晏微道:“尚史局的女官们查阅古书史籍重新编纂的西汉女史,除吕后、窦后、卫后外,还有女才人班婕妤、卓文君,冯嫽、义妁等等。”
宋珩听后,便说他也要看看,捧在手里耐心读了几页,心道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顾不得这会子还是青天白日,搁下书,打横抱起身侧的女郎,直奔里间的床榻而去。
急匆匆地解去半臂短衫上的盘扣,露出里面的白绫里衣,宋珩心里着急,又怕扯坏了,只能哄她抬手。
待那里衣也被解下,方露出一件妃色的诃子和纯白的珍珠衫来。
宋珩继续去解那诃子的系带,却不舍得去动那件珍珠衫,由它穿在施晏微的身上,仔细端详着,只觉她洁白胜雪的皮肤与那珍珠在一处,丝毫也不逊色。
那些珠子贴着肌肤,散出微微的凉意,施晏微伸手就要去解下来,宋珩看得两眼发直,忙不迭握住她的手腕,口中央求她道:“音娘耐心再穿一会子,很快便不会觉得它凉了,怕还要热。”
话毕,将她抱进怀中,让她坐在自己煺上,用他的体溫去暖她身上的那些珍珠,垂首覆住她的丹唇,毫不费力地令她张唇。
施晏微很快便如他方才所言,浑身都暖了起来,账内温度逐渐升高,些微的烫人,唯有那珍珠衫能缓解一二,不舍得脱下。
宋珩将她吻得脸颊生红,耳尖发烫,转而去握她的脚踝,直勾勾地朝她跪了下去。
施晏微脸红的厉害,不敢垂眸看他,嘴里断断续续地同他说起杨筠今年已经五岁,该是时候请先生为她开蒙了。
宋珩极力匀出些心思去听她的话,直至滚动喉结又饮下一些后,方挺直脊背,继而去勾施晏微的腰,要她也坐起身来。
“珍珍贵为公主,替她开蒙的先生,自然要是博古通今、学识渊博的。”宋珩一壁说,一壁握了她的小手过来,拢住。
手心滚烫。施晏微软绵绵地任他掌控,敛目思忖片刻,才又开口搭话:“学识自是要紧的,品性亦不可有缺,若是要教珍珍三从四德、女戒女则的那一套,万万不可。”
“这是自然,我与音娘的女儿,何必去学那些拘束人的东西。”
施晏微听后,纠正他,“不独是珍珍,天下间所有的女郎都不该学那样的东西。”
宋珩稍稍托起她,邸住,轻轻顺着她的后背往里墨,“好,音娘说不学就不学。等将来开办了女学,女学里的女郎都不学这样的东西。”
秤得有些难受。施晏微轻咬下唇,忍不住掐他的肩背,微仰起细白的颈。
宋珩见她眉心蹙起,不大好受的样子,心内自责不已,缓了又缓,直至她也来抱住他,蹭他,他才敢大胆一些。
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杂乱无章的敲门声,接着便是杨筠激动的声音传入耳中,“阿耶,阿娘,阿弟他能连着说七个,不对,是八个字了。”
施晏微甫一听见她的声音,忙不迭咬紧牙关,再不敢透出半点声调来,气鼓鼓地瞪着宋珩,责怪他便这般忍不住。
立在殿门外一早便听出里头不同寻常的动静,着急忙慌地将杨筠抱远一些,脸不红心不跳地哄骗她道:“圣上和皇后正好睡呢,里面栓了门的,等他们睡醒了,我再告知公主可好?”
“好吧。”杨筠无奈跑开,回到偏殿继续去与宋明廷玩。
殿内,宋珩耷拉着头,不敢出言为自己辩驳一句,只管抱着她动,卖力伺候她。
事毕,施晏微毫不留情地推开他,只肯容他这一回,宋珩便也乖乖下床,取来巾子替她擦干净了,帮她穿好衣物。
二人来到偏殿时,杨筠正拿布老虎逗宋明廷开心,故意将布老虎举高一些,让他抓不到。
静静立在原地看他们玩了一会儿,宋珩寻来拨浪鼓,拿在手里轻轻晃动,发出阵阵洪亮的咚咚声,宋明廷和杨筠都被吸引了目光,齐齐寻声看向他。
婴孩没那样长的记性。几个月不见,宋明廷似是都不大认得他了,一个劲儿地往施晏微和杨筠身后躲。
施晏微蹲下身抱起他,让他面向宋珩,面上含着笑耐心地告诉他:“阿奴忘了,他是阿耶呀。”
宋明廷睁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对着他看了又看,在施晏微第三次的引导下,张开小嘴唤他:“阿,阿耶。”
宋珩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抱他过来,看向杨筠,嘴里轻喃道:“阿奴乖,这世上除你们的阿娘外,阿娘最爱的就是你们了。”
是夜,宋珩未能近施晏微的身,同先前一样,仍是睡在最外面的位置,与她隔着两个孩子的距离。
宋珩心中记着施晏微的话,深思熟虑过来,亲自为杨筠请来两位先生,除一位女先生外,还有一位著书称颂吕后、武皇等人,提倡女郎亦可自立门户的男先生,乃是他两次步行至山上草庐方将人请下山的。
施晏微面见过他二人,很是放心由他们来教导杨筠。又想,宫中的学堂极为宽敞,可以再寻些适龄的小娘子与杨筠一并进学,更有利于女学的创办。
当天夜里,宋珩批完折子来寻她时,施晏微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他听。
宋珩听后,当即附和道:“如此甚好,珍珍也能有个伴。音娘既有这样的想法,只管降下懿旨选人进来。二娘与她的夫婿有一子一女,女儿与珍珍差不多大,正合适。”
施晏微轻蹙起眉,“那也需得孩子的耶娘愿意才行。”
见不得她发愁的样子。宋珩抬手去抚她的眉心,温声宽慰她道:“能与公主一同进学,在帝后面前露脸,她们的耶娘岂有不乐意的,只怕还会争抢着来。快别多想了,你一皱眉,我这心里就难受。”
施晏微嫌他嘴里的话肉麻,旋即舒展眉头,打下他的手,问他看将那本西汉女史一书看完了。
宋珩认真点头,“这本书里也有音娘的心血,我岂会不仔细看呢,音娘若不信,尽可考考我。”
施晏微闻言,便也真的问了他三五个问题,全都被他一一答对。
“我答对了音娘的问题,还道出了那书的好处,音娘今夜欲要如何赏我呀?”宋珩说话间,大掌不安分地去抚她的腰腹。
宋明廷和杨筠被他打发去偏殿安歇。
翌日,施晏微唤来尚宫局的女官起草懿旨,过目确认无误后,拿皇后玺绶盖章。
懿旨一经下达,京中宗室和官宦士族皆有愿意让家中适龄的小娘子送进宫中,与杨筠一块进学的。
人数超出不少,施晏微只得抓阄选出十余人来。
七月一日,杨筠第一日进学。
卯正便要起身,杨筠虽觉艰难,但还是克服睡意,提早半刻钟到了学堂。
两位先生为她们举办过开蒙礼后,由女先生上第一堂课。
时间悄然而过,转眼两年过去,杨筠在两位先生的悉心教导之下,已经能识得两千多字,背诵和默写近百首诗。
宋明廷长大三岁多,身量瞧着倒是快要超过七岁的杨筠了。
宋珩近来因为伐魏一事,许久没有好好陪宋明廷玩过,今日得了些空闲,便往大业殿来。
至今岁,经过施晏微和女商会的努力,洛阳城中有将近十间女学,有女学生不下二百人,女商会亦扩展至大部分的中原地区。
施晏微坐于案前看七尚女官呈来的简报,宋明廷自个儿玩得无趣了,便来缠施晏微,要她抱,施晏微看了大半个下午,正好也疲乏了,索性搁了笔陪他玩闹。
宋珩见他这样黏人,上前一把将他拎起,抱进怀里嗔怪他道:“多大的人了,还黏你阿娘,你如今这样重,你阿娘哪里还能抱得动,可莫要累着她。”
说完,将他放到自己肩上坐着,让他骑了会儿大马,放他下来,丢给他一个九连环叫他自己玩,而后毫不避讳地上前去抱施晏微,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替她揉肩捶腰。
施晏微闭目养神,平声问他:“魏国接连失了池州、宣州,想必已是强弩之末,夔牛奴此番可要亲自前去攻打魏国?”
宋珩不置可否,话锋一转,语气坚定地再次向她保证,“音娘无需忧心,我定会带你阿舅平安回来的。”
施晏微听到此处,沉默片刻后,缓缓睁眼,回首去看他,左手去抚他的脸颊,语重心长道:“你从前在太原时的确骗过我多回,自我带着珍珍回到洛阳后,你便不曾骗我,这件事上,我愿意信你。”
难得她肯主动亲近他。宋珩高兴过头,不由动作一顿,待回过神,无限依恋地也拿左手去覆她的手背,轻吞口唾沫,哑声道:“音娘肯信我,我很快意。”
仅在半月后,宋珩便亲领十万大军直取杭州而去。
近三十日后,宋珩在歙州与卫洵、薛奉等人所领的十万人马汇合。
营帐内,程琰立于沙盘前,模拟魏军行军路线。
“二十日前,江晟便已弃城而逃,臣以为,魏军极有可能是经隘州、衢州败走福州,或许还会往更南边的建州去。”
宋珩同他想的一样,当即决定明日一早便兵分两路,一路朝着越州推进,攻下浙东道,一路往隘州追击魏军。
次日天将明时,卫洵、薛奉、沈臻领兵直取越州,宋珩则以每日六十里的行军速度逼近隘州,短短两日,隘州城破。
衢州城,沈镜安与数万魏军留下镇守,欲要为魏国保住福建道和岭南东道,苟延残喘。
十万赵军士气高昂,黑压压地连成一片,衢州城中的魏军在城门上远远望见,士气上先矮了一截。
仅在一个时辰后,赵军兵临城下,发动猛烈的进攻。
魏军苦撑半日,入夜后,赵军暂时退兵,在十里外安营扎寨。
而后数日,赵军皆是攻半日,退半日,不急不躁,似是粮草充足,欲要将他们困死在城中。
魏军军心日趋涣散,一旦赵军停止进攻后后惶惶不可终日,忧心明日是否还能守得住城。
至第十日,赵军在城下喊阵,衢州守将的心理防线濒临崩溃,打开城门出城迎敌,宋珩骑在汗血大宛马上直取衢州守将而去,仅仅过了数招,便将其斩杀于剑下。
赵军军心益发高涨,连声高呼圣上斩杀衢州守将,魏军听后,即刻溃不成军,纷纷往城中退,宋珩扬鞭催马,扬声下达君命:“众将士听命,随朕杀进城去!”
数息后,河东军杀声震天,宋珩一马当先,杀入城门,沈镜安存了捍卫衢州的死志,即便敌众我寡,仍是持枪迎了出来。
沈镜安直取宋珩而来,枪枪皆是杀招,宋珩却只是出守招,并未主动出击。
“魏国此番必将亡于赵国,即便阿舅不愿归降,我亦可放你离去。”
“我出征前,音娘还记挂着你。明廷的眉眼随了音娘,口鼻随了我,阿舅还不曾见过他。”
“珍珍也时常同我说起过你。她说,拉钩上吊还是你先教她的。”
“住口!谁是你的阿舅!”沈镜安出言呵斥于他,情绪越发激动,“二娘和珍珍皆是由你掳走,宋明廷亦是你强迫二娘生下。你对二娘犯下那样多的罪行,实在该杀!”
说话间,又出一枪,直往宋珩胸口处刺,宋珩忙执起长剑去挡,稍加狠心,添了几分力道,直将他手中的长枪生生折断。
沈镜安征战沙场多年,还从未有人能将他的长枪折断过,今日宋珩并未对他使出杀招,甚至不曾下过狠手,竟是将他的枪折断了。
此人果真天生神力,约莫是天要兴赵。
沈镜安握着那把断枪,正思忖间,已被赵军团团围住。
怕他自裁,令人绑住他,嘴里也塞了帕子。
当天攻下衢州后,宋珩前来见他。
挥手令人退下,朝着沈镜安跪了下去。
“从前是我对不起音娘,我早已知错后悔。如今音娘是我的皇后,与我育有一子,珍珍也已将我视作阿耶,她如今是洛阳城中无忧无虑、尊贵无比的小娘子。”
“音娘在赵国做了许多她想做的事,改宫规、完善女官制、创办女商会、设立编纂女史的尚史局,将来还要推行女学……她如今儿女双女,过得并不比在汴州时差。阿舅可以不信我的话,但音娘的字,总是能认得出来的。”
宋珩说着话,将那封信从怀中取出,替他松绑后,交到他手中。
信封上书着“阿舅亲启”四个字。
沈镜安识得她的颜体字,旋即将信拆开来看:经年不见,阿舅可还安好?我,令仪和珍珍一切都好,盼能早日与阿舅相见。
泪水湿润了眼眶,沈镜安盯着信上短短的几行字,鼻尖酸涩,喉咙发堵,久久不发一言。
士兵送来饭食,宋珩自去取了来,送到沈镜安面前,“阿舅若还想见她们,便好好用膳,待我攻下魏国,阿舅再没了念想,我自会带阿舅一并返回赵国。”
沈镜安将那封信收好,默默接过碗,囫囵吃了起来。
短短一个月后,建州城破,江晟自刎于营帐中。
宋珩班师还朝,赶在腊八前抵达洛阳。
施晏微一早得了消息,提前几日便差人去天佑宫请来李令仪。
应天门前,杨筠和宋明廷一左一右地站在施晏微身边。
宋明廷才刚过了四岁生辰没几日,宋珩一见着他,先对着他道了一句迟到的“生辰快乐”,又去问了杨筠的功课,而后便将目光悉数落在施晏微身上,似乎再也不想移开分毫。
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马背上,再将一双儿女送到她的凤辇内,毫不避讳地翻身上马,两手圈住施晏微的腰,高大的身形几乎将她整个人遮住。
宋珩握住缰绳,催马前行。
步辇由人抬着,速度自然不及骑马,两个孩子不多时便被甩在身后。
施晏微这会子万分关心沈镜安的安危,让他骑慢一些,周遭的风声不那样大了,启唇问他:“我阿舅在何处?可还安好?”
宋珩一脸痞笑,贴她更近,没脸没皮地道:“音娘答应待会儿在殿中亲我一下,我再告诉你。”
施晏微顾不得太多,想也没想,随口应下,连连回头看他,催促他快些答话。
适可而止的道理他是懂得的。宋珩得了甜头,怕惹恼了她晚上不给他弄,这才恢复正经,“音娘且安心,他好着呢,现下正在城中驿站歇息休整,明日便让他来见你。”
一路骑行至大业殿,宋珩下了马,抱她进殿,正要让她兑现奖励,施晏微敷衍他:“先去洗洗,有什么话晚上再说不迟。”
宋珩不敢硬逼着她这时候兑奖,只能往她额上落下一吻,而后脚下生风似的往浴房而去。
方才在马上他就,只是因为身穿盔甲,怀中的女郎不曾发觉。
勉强拿手纾解一回。
偏殿。
施晏微与李令仪坐在一处,道是魏国已破,长江以南的魏土如今是赵国的土地,问她可想回去宣州。
李令仪道:“其实回不回去,并无太大的分别,在洛阳的这几年,见你做了这样多的事,我也想了许多,或许我也该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再困囿于公主和李令仪的身份。”
“你想做什么事?”施晏微追问道。
李令仪莞尔一笑,沉吟片刻后柔声回答道:“经商、游历、发明创造。西域诸国,我都想去瞧一瞧,若能做出一番事业,或许还可被你手底下的女官记载在女史中呢。”
施晏微见她笑得开怀,也跟着轻松地笑,拍她马屁似的附和道:“你这样聪慧,必定可以的。”
宋珩出浴回至正殿,遍寻不到她,便往偏殿来寻人,一见着李令仪,人立马就老实了,抱着宋明廷出去,陪他玩了起来。
自打四年前他跪上天佑宫,与李令仪打了个照面后,每每见了她就会心生敬畏之感,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为着什么。
好容易挨到夜里,施晏微回到殿中,宋珩不由分说将人竖抱起来,央着她快些亲他。
施晏微被他缠得不行,蜻蜓点水般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她太敷衍,又晾了他一个下午。宋珩满腹委屈,抱着她往罗汉床上倒。
宋珩跪在她身后,攥她的腰,重邸,凑到她耳畔,嗓音低沉:“白日里在马背上就想这样对你了。”
施晏微在他怀中累到睡着,次日晨起后,身侧却不见他的身影,身上清清爽爽的话,应是他昨夜替她清理的。
用过早膳,宋珩下了朝,沈镜安也被人带至大业殿。
舅甥二人见了面,皆红了眼框。
施晏微扶他坐下,仔细打量着他,五年不见,倒像是过了五十年似的。
他的额上和眼尾添了几道皱纹,再不像八年前初见他时那样意气风发了。
“阿舅可还安好?”施晏微几乎是忍着泪意问出这句话。
沈镜安道:“安好,二娘莫要多心。”
“珍珍去进学了,待到晌午,阿舅便可见到她了。令仪此刻就在偏殿,阿奴也在。阿奴他”
施晏微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向他介绍宋明廷。
“阿奴是你和他的孩子吧?”沈镜安问。
施晏微眸色微沉,点了点头。
沈镜安沉吟片刻,徐徐开口:“既然是二娘的孩子,待会儿我也该去瞧瞧他。”
话毕,屋中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之中。
施晏微思量再三,终是将李令仪欲要离开洛阳去西域游历经商的事告知于他。
“阿舅对她若还有意,不想让自己将来后悔,此番便是最后的机会。她这一走,阿舅此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横竖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阿舅何妨试着向她坦白你的心意。”
沈镜安静静听她说完,想了许久,收拢手指,轻轻握成拳,低低道出一个好字。
偏殿中,李令仪正陪宋明廷玩石头剪刀布。
施晏微与沈镜安一前一后地迈进殿中,令宫人退下,她自牵起宋明廷的小手,一同出了偏殿。
数年不见,她的相貌瞧着似乎并未发生太多变化,而他却是沧桑不少。
沈镜安颇有几分局促不安地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低低唤了她一声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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