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再见
“你动不了, 我来。”
少女放下狠话,妩媚的娇音响彻在寂静的牢房中。
祁时安唇角微微抿起,笑得十分迷人, 只是若细细看, 那张俊颜上泛着隐隐潮红。
陆月菱心一横,小手抓在他的襟扣上, 纤细如花瓣似的指节抖个不停,可她越抖却越是解不开。
诚如眼前此景,陆月菱贵为皇室,自小锦衣玉食, 仆从无数, 何时亲手做过着伺候人的活。
与赵怀远成婚后她对前尘之事耿耿于怀,心有郁结, 不让他碰自己,多年来分房而睡。
她虽做了赵家妇, 可于风月之事上却、却……
却如同一张纯洁的白纸。
陆月菱不断回忆着出嫁前宫中嬷嬷教导她的, 还有那一闪而过的小册子,那张雪肤上渐渐泛起了羞恼的蜜色。
她、她该怎么做……
先这样再那样?
她思绪混乱之际,男人大掌按住了那作恶的指节, 滚烫炙热,白皙的掌背暴着青筋, 陆月菱看得一怔,旋即抬起杏眸。
祁时安另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往前一提, 蓦地俯身吻上那朝思暮想的樱唇。
陆月菱美眸瞪圆还想推开他, 可男人手臂坚硬如铁,不容她抗拒。
他吻得凶猛, 霸道,来势汹汹,隔着两年光阴,对她无休止的索取。
“祁时安,你的伤……”
女子娇娇低吟,却不防男人从榻上撑落下来,结实的窄腰将她死死抵在地面上,手臂撑在她耳侧。
祁时安喘着粗气,漆黑的眸渐渐染上情欲,哑着声音道:“怎么会真让你来?”
“我就那么不行?”
淡淡的雪松香混杂着男人侵略的味道将她萦绕,陆月菱身子泛软,羞赧的垂眸,知道接下来等待着她的是什么,素手轻轻捂着他的眼睛:“你不许看。”
祁时安低头咬上她的唇,冰凉雪腻的触感让他浑身酥麻,他下意识咬破了她的唇,怀中女郎吃痛,他听到了想听的娇音嘤咛,舌尖舔舐着血珠又送捣回她唇里,大掌不安分将她的裙摆褪叠至腰际。
陆月菱疼得低低哭出声,手臂勾着他的脖颈。
祁时安此时的感官,触觉,麻.痹掉了身后的疼痛。
他不知疲倦,攻城掠夺。
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淋漓的香汗。
怀中小公主一会儿疼一会哭,一会纤长玉.褪勾缠着他,抱着他低低吮咬,一会儿情不自禁的唤他祁郎。
银灯迷离,光影缱绻。
牢外,盼烟早把亲卫和值班的差役撵得远远的。
殿下行事一向不拘,恐怕动情处都忘了这是牢房,还好这是个单间!
两炷香的功夫后,男人喉结低沉闷哼出声。
陆月菱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颈,轻吻了吻他的喉结,然后朝旁边挪了挪。
她躺着,男人趴着,聊起了天。
她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常州?”
男人把玩着她的发丝,柔声道:“伤好了就去。”
小公主水葱似的手指点了点他的伤处,美眸揶揄:“疼么?”
雪白柔夷糅杂着故意。
阵阵钻心疼痛袭来,祁时安脸色薄如白纸,冒着冷汗,吐息粗重:“得几日才能好。”
陆月菱美眸促狭,在他耳边轻语:“那我明日再来。”
祁时安眉心动了动,合着,是不想让他走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大掌拉着那要起身的小手:“阿菱。”
“怎么了?”陆月菱浅浅问。
不得不说,被眼前男人驯服后她的语气越来越软,似能淌出水一般。
祁时安温声道:“记得喝避子汤。”
陆月菱娇笑道:“怎么,祁大人不打算负责?”
“岂会。”
祁时安的手紧了紧,语气哄道:“等我回来,三书六礼,大开中门,奉上中馈,迎娶公主殿下!”
陆月菱低低笑道:“祁大人想娶,本宫却不想嫁——”
话音方落,一股大力便将她拽的跌落在地,祁时安撑着身子将她按在身上,漆黑的眸隐隐冷寂,语气染上一丝欲的危险:“阿菱觉得我不行?想再试试?”
他将她的手按在头顶上方,吐息渐渐粗重。
陆月菱惦记着他的伤,美眸软了下来,“信,信!”
说完,陆月菱推开他匆匆站起身,脚踝泛软,踉跄了几下,扶着铁栅。
她站稳了脚,复又转过身,芙蓉面朝他浅浅一笑。
这一笑妩媚迷人,令这死寂的牢房顿时活色生香起来:
“我等祁郎。”
他望着牢内死寂沉沉中少女那一小截翩然的裙卷,怔然失神。
心头有些无奈,也有些喟叹。
祁时安,你何德何能。
——
翌日清早,凌霄便候在了东厢,宛若门神般,采茵出门倒水时被吓了一跳。
凌霄抱剑问道:“小夫人何时启程,去城郊来回要一日,一应的车马用度我已备好。”
采茵听的心虚,却还是镇定道:“应该快了,我去问一下姑娘。”
匆匆应付完他,采茵连忙回到屋子关上门走到里间。
沈灵书换好了衣裳,浅碧色对襟上襦,下身烟紫色袄裙,发髻上只簪了根素钗,虽素衣素妆,却温婉动人。
“姑娘,凌大人在门外侯着,该拿的东西奴婢都收好了,可以启程了。”
此启程非彼启程。
沈灵书心领神会,她回头环视了眼屋内的陈设,再无异样,声音顿了顿:“走吧。”
两辆马车从神武门缓缓朝城郊行驶。
凌霄骑着马,马车周身跟着十几个侍卫,一辆马车为沈灵书同采茵所乘,一辆马车用于放软椅,叠屏和一应备换的衣裳物品。
虽来回一日的功夫,凌霄却耳提面命听太子啰嗦了大半夜要带什么,备什么。
午时一刻,马车稳稳停在了京郊一处凉亭下。
亭外马车并着马车,连绵接踵,甚至还有商贩在这摆起小吃摊,琳琅满目。
不远处是一截断崖,野鸽子们便常从山崖上起飞,眨眼便不见了踪影,此时便有好猎的富家公子小姐弯臂搭弓,若能猎得一两只,便算博了彩头,狩猎高手。
凌霄自幼便陪着太子围猎,他看着眼前灵巧的野鸽子,不置可否,秋狝的时候,他家殿下连野老虎也猎到过。
但是小夫人爱看,他就爱看。
沈灵书同采茵在空旷处走着,美眸迅速扫过一辆辆马车,脑海里思索着一会该如何应对。
她们走了大半会儿,也不见隔壁马车上有人回来取水或是旁的,沈灵书断定着那马车的人一时半会不会出来。
她看向采茵,采茵顿时心领神会。
采茵往回走,见凌霄目光看向自己,便解释道:“姑娘有些口渴,我回来取下水壶。凌大人,姑娘自己在那边呢,您快带着侍卫去看看吧。”
凌霄点头,转身挥手,身后侍卫尽数跟在身后。
沈灵书躲在一十人环抱的古树后边,美眸发颤,心脏狂跳。
她自幼养成乖顺的性子,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心慌得腿脚发软,可若不试一试,她这辈子就全完了。
就算万一被抓回去了,她也要一试!
沈灵书眼看着凌霄带着侍卫穿过人群后,迅速拎起裙角快速地朝马车那走去。
周遭人影攒动,风声掩盖着心跳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她身形娇小敏捷,又特地穿得素色衣裙,一路没惹人眼,很快便同采茵汇合。
采茵掀开隔壁马车的帘子,扶着沈灵书上去后,她咬咬牙,飞快拍了一下自家马车的屁.股,然后飞快的跑了回来。
“姑娘!”
不远处骏马嘶鸣声,宛若疯了一般笔直的朝山崖处狂奔,伴随着女子凄厉的惊呼声。
凌霄猛地回头,待看清楚那朝山崖疾驰的马车后,瞳眸骤然放大,素来自持的脸涌现一抹慌乱:“小夫人!”
他奋力奔去,大掌堪堪拉住了马车的后车椽,身体也因惯性被带飞了出去,身后十几个暗卫扑上去将他按了下来。
凌霄目眦欲裂,不敢相信,眼看着那马车跌落山崖,失声喊道:“小夫人!”
马车奔向山崖后不多时就消失在蔼蔼云雾中。
人群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乱作一团,更有胆子小的直接朝自家马车跑去。
凌霄失神的看着山崖下,突然想起他是要去找小夫人,万一小夫人没在马车上呢?!
他当即回神,大声问道:“刚刚你们谁有见过小夫人?”
侍卫皆茫然摇头。
“一个都没有?!”凌霄的声音渐渐失控。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小夫人今日穿的衣裙颜色淡雅,走在人群中他们根本看不清楚。
凌霄声音沉沉道:“搜!快去找!”
侍卫门脸色惨白,冷汗直冲额头,迅速四散而去,分头去找。
半个时辰后,整片山崖都搜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人。
凌霄的脸惨白如纸,心也跟着渐渐沉了下去。
——
傍晚时分,一队人马朝城内疾驰飞过,直奔神武门。
大理寺外,东宫近卫和公主亲卫打了个照面,面面相觑,十分尴尬。
陆执忙完公务来天牢探病,瞥见门口的公主亲兵,唇角几不可闻轻“嗤”了声。
不愧是亲姐。
陆月菱从天牢出来时正碰上那截明黄色龙纹长靴,她以手掩唇,轻轻“咳”了声:“阿弟。”
“长姐万安。”太子弯身行礼。
“驸马小妾表哥的案子,我来问问祁大人。”公主欲盖弥彰道。
陆执恍然大悟,“哦”了声音,眼神去看她凌乱不堪的裙摆:“长姐如何问祁大人,是讨论如何谋杀亲夫,还是碎尸?”
“陆景宴!”
陆执老实了,走近了些,懒洋洋的语气稍作正经,低声问:“他有没有欺负长姐?祁时安若敢不老实,孤再命人补二十板子。”
陆月菱美眸瞪圆:“不成,他伤的可重了。”
陆执弯唇淡淡笑,这胳膊肘拐的也太快了。
姐弟正交谈着,盼烟从外面端着一白瓷托盘,见太子也在,行了礼后问道:“殿下,给祁大人准备的膏药都在这了,等您看过再送进去吗?”
陆执瞥了眼那药膏,白瓶的,绿瓶,紫金瓶的。
啧,真全。
陆月菱捂着眼睛,径直朝外走,没眼再看。
陆执接过那托盘,命人推开了大门,语气带着讥讽:“祁大人好风月啊,坐牢了都有人上赶着送金疮药。”
祁时安正趴着,也听到了门外的交谈声,俊脸颇有些无奈:“阿菱那个性子,你比我清楚。”
“啧,昭景都不唤了,直接叫上阿菱了。”
太子将托盘放到一边,神色认真道:“今儿来找你是有正事,昨日暗卫来报,派去边境的探子无一生还,看样子全都折在陆运手上。”
祁时安神色沉沉,陆运年底便要回京——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侍卫见是凌大人,没敢拦着。
凌霄一路跑到牢房前,神色慌张:“殿下,出事了!”
陆执正听祁时安分析,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桌面,冷不防被惊扰,面露不悦,可看来人是凌霄,顿时站起了身。
与凌霄有关的,唯有她一人。
凌霄看了眼祁时安,缓缓的语气带着哭声:“沈姑娘、沈姑娘的马车……”
“她怎么了?”陆执眼神蓦地变冷,冷声问道。
“属下陪姑娘去看鸽子,谁料采茵姑娘说姑娘口渴要回马车取水,让属下们去找姑娘,属下找的功夫,那马车就疯了一般朝山崖下冲,属下们找了大半个时辰也没见到沈姑娘……”
陆执眼底遽然染上猩红,喉结发颤,快步上前揪着凌霄的衣领,语气阴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再说一遍,嗯?”
凌霄心中惊惧,声线微弱,又重复了一遍。
“砰”的一声,人被重重摔倒了身后墙上,他低头猛地吐一口鲜血。
牢狱的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渐渐凝结成冰。
陆执身形踉跄,脸色一瞬惨白了下去,眸光阴鸷,扶着墙朝外走。
凌霄急忙跟上,却也不敢多言,太子一行一路回到了明德殿。
陆执推开东厢的门,幽深的眸子扫过屋内摆设。
一切如旧,桌案,书架都摆得规规矩矩的,甚至桌案上的舆图本子还翻开着。
陆执冲上去捡起来,那舆图停在船舫口岸那一页,碧绿的水波,高大的船只,来往行人接踵摩肩,似要从画本子中走出一样。
“山崖底下看了?可有发现?”
凌霄听着那森寒入骨的声音,如实道:“崖深万,万丈,属下没法下去。”
他害怕殿下气急了给他推下去。
可是小夫人此事疑点颇多,他也心中泛着疑惑,毕竟他没亲眼见到马车里的小夫人。
陆执转过身,狠声道:“你亲眼看见她在马车里?”
凌霄摇头:“属下没看见,属下只听见了采茵姑娘声音,然后就看着马车飞了出去。”
“她没喊?马车冲到悬崖边上了,她没喊出声?”
凌霄点头:“真的没听见。”
陆执手捂着胸口,太阳穴处隐隐作痛,心脏抽搐一般的疼。
如此这般,脑里重重思考和后怕接替不断的充斥着他的血液神经,四肢百骸。
一波接一波,恨不得将他神志吞噬殆尽。
沉寂多时,陆执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发疯了一半去翻妆奁。
妆奁盒子被摔倒了地上,他低头去翻,骨节分明的手指微颤个不停,被划破了也无甚在意。
他从那软绸上捡起了前几日买的玉雕绞丝纹手镯,阴鸷的眸光偏过去,他又看见了那对填金丝葶苈石耳珰。
他送给她的东西,竟是一个也没带。
等等,她今日穿戴?
陆执嗓音一瞬沙哑下去,起身问:“她今日穿的什么衣裳,带的什么首饰?”
凌霄回忆了下,声音断断续续:“属下记得小夫人今日穿着烟碧色,不对,浅碧色上衣,下边的袄裙颜色也很浅,发髻很干净,只别了一根珍珠钗。正是这样的装扮,在人群中很不起眼,属下才看不清小夫人。”
陆执眯起眼睛,狠狠抑着狂跳的心脏。半晌,那猩红的眸子挑了起来,竟低低笑出了声。
她没死。
好啊,袅袅。
敢骗我。
好极了!
————
傍晚,夜幕沉沉四合。
沈灵书和采茵缩在不知是谁的马车中,身子下意识发颤。
两个小姑娘手交叠,彼此给对方打气,只要躲过了这危险的时候,她们就成功了!
马车外传来阵阵脚步声,听声音像是男的。
沈灵书美眸惧颤,采茵下意识护在她前头,车帘被人掀开,那手细白如玉,指腹处连个薄茧都没有,一看便是保养极好的富家公子。
沈灵书蓦地松了口气,陆执习武,又从军上过战场,他的手指虽修长,可上边却都带着一层薄茧。
男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二位姑娘还要霸占在下的马车到何时?”
主人家发话了,沈灵书也不好死赖着脸皮不走。
采茵先下了车随后扶着沈灵书下来,那公子一看见沈灵书的容貌顿时眼色亮了亮。眼前的女子肌肤雪白,姿容如弱柳扶风,全身上下最漂亮的当属那双眼眸,澄明清润,望过去有水糯之感,仿佛会说话一般。
公子倒退了几步,弯身作揖:“是在下唐突,还望姑娘见谅。”
沈灵书以袖掩唇,轻轻咳了两声:“公子有礼。”
男子不解道:“姑娘做了这出戏可是因何,若姑娘不能给在下个理由,请恕在下不能帮姑娘遮掩。”
沈灵书眉眼含水,似有落泪之态,语气娇糯:“小女被一大户人家抢了去,心中不愿,唯有此计脱离苦海,还望公子可以放我二人离去。”
男人诧异问道:“天子脚下,何人敢如此大胆狂妄,当街强.抢民女?”
沈灵书低垂着眸,轻音道:“上京鹿氏。”
男人沉思,似乎是没听见过这个氏族。
天色眼看着一点点黑了去,林中偶尔有飞鸟略过,无限凄凉。
沈灵书心中露怯,若眼前男人是个坏人,她和采茵不应该能敌得过,就算他不是坏人,可非要带着她们去见官,那就全完了!
她那点子把戏或许可以糊弄陆执一刻,可再拖下去他肯定会识破,怕是这会儿已经下令全城搜查了。
马车飞下去时,采茵喊了她一声,她当时吓坏了,声如蚊呐,根本喊不出声音。
陆执回去后肯定会细细盘问,可若是她吓晕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只是陆执会愿意相信么?
不,就凭陆执那多疑的性子,她不信陆执不会多想。
若再不走等他反过神她们便插翅也难逃。
想到这,沈灵书惊惧交加,眼睛登时红了一圈,声音更显可怜:“公子,你……”
“不必多言!”
男人听得义愤填膺,当即道:“本公子最看不上强抢民女的人,男人天大的本事又如何,不愿就是不愿!姑娘你要去哪,或许我可以帮你!”
沈灵面露喜色,她看了眼周遭暗下去的山林,此处离京城还需些脚力。
眼下刚出事,正是城防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道:“多谢公子,还请公子送我和我的妹妹入城。”
马车一路疾驰而去,守城的关口突然多了好些带刀侍卫,老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围着看。
然则,进城的车马和人侍卫官兵们匆匆扫一眼,只对要出城的马车,行人盘查不停。
沈灵书一行很快入了城。
暮鼓遥遥响起,沈灵书对那位公子道了句谢谢,便带着采茵朝小巷跑去。
风声凛冽,她脚步酸软,身子又刚好,血沫子几乎要从嗓眼里冒出来,可还是坚持着没停下一路跑到底。
在东宫内这小半月来她每日都翻看舆图,上京的街道小巷她了然于胸,两人很快便跑到城西甜水巷的一间废弃小屋。
看见那熟悉的房子,两个小姑娘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这是周叔叔几年前买下来的,本想做个仓库用可后来嫌离主城太远便荒废了,无人盘查,无人问津,这小院蛛网恢恢,灰土和着污泥,门都掉了半扇。
沈灵书握着采茵的手,美眸渐渐露出笑意,如此荒废之地,陆执的人应当不会进来搜查。
里边有她们这段时间出宫,采茵偷偷采买的被褥,水和干粮,足够她们熬上半个月。
眼下上京城水路,陆路出关的卡口应当都被东宫重兵看守。可若半个月后他找不到自己,应该也会松懈守卫了吧。
她们便在那时,乘船回扬州!
沈灵书带着采茵悄悄进了这废弃的院子,不敢点灯,只靠着残旧楹窗上那点微薄的月光。
不多时,城内阵阵轰动,无数官兵侍卫举着火把挨家挨户的搜寻。
沈灵书和采茵躲在房间最里边,美眸心惊胆战的看着外面走来走去的人影。
还好,她们的小院残破不堪,荒芜失修,矮矮的墙身与身后林荫隐蔽于夜色中,无人发觉。
如此过了七日,外面黑天百日还是有官兵搜查,只是力度渐渐弱了下去。
屋内存的干粮也不多了,趁着白日,沈灵书和采茵盘了盘身上的干粮和水,贯钱,只够再用三日。
不到三日,她们必须走了。
沈灵书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官兵已经少了许多。
不如就今晚吧。
亥时末刻是船只发往江南一带的最后一轮次。
等到了天黑,她们便乔装赶路。
东宫,明德殿内,长烛燃尽,香线幽微。
“引蛇出洞。”
陆执睨着宣纸上那墨迹未干的字迹,唇边蓦地噙了一抹笑容。
是啊,不引,蛇要怎么出洞?
“凌霄!”屋内一身厉喝。
凌霄迅速推门进屋,殿下今日性子阴晴不定,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陆执淡淡吩咐道:“撤了我们的人。”
凌霄惊诧,没反应过来:“什么?”
陆执破天荒的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撤掉我们的人,换近卫暗中去驿站,码头潜伏,换上常服。”
“今夜有一艘船开往江南是吧?”
凌霄点头,他早已把这几日的船刻表背的比自己的生辰还熟。
陆执换上一身黑衣,脚踩着金线绣锦靴,起身朝外走,袍角被风声吹得烈烈作响。
“殿下?您这这是……”
陆执唇边勾出冷笑:“孤亲自去。”
袅袅,干得漂亮!
孤看你能逃到哪去。
第42章 惊吓
夕阳渐渐落于山头, 天边只留下一道残霞。
更漏落在戍时一刻。
小院四周渐渐暗了下来,代表着马上进入到上京城最热闹的夜生活时分。
采茵背着还剩三天余粮的行李,另一手扶着沈灵书, 两人穿上了粗麻衣服, 扎上了粗色头巾,乔装打扮, 悄悄出了门。
穿过院门,离开小巷,渐渐有熙攘的人声和明亮的灯火透过来。
沈灵书咬着唇,心口砰砰直跳, 行走间还不小心软了脚踝崴了一下。
自打离开小院她便心神不宁, 惴惴不安,三五步便想回头看看,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后边好像跟着个人。
她实在害怕极了。
虽离那日已经过去了七八日,巡城官兵也没有搜到她们, 可随着时辰的流逝, 她愈发觉得陆执不会那么蠢,不会那么轻易的被她的计谋骗过去。
他是在等什么?
等她自投罗网么?
毕竟她不可能永远待在上京城,凭借他的威势, 迟早会查到那间不起眼的小屋。
“姑娘别回头看了。”采茵扶着她,絮乱的脚步佯装镇定。
沈灵书收回思绪, 加紧了脚步。
快到城门时她心头一紧,赫然看见了城墙上的告示,上边不是她的画像, 绘的却是采茵的样子。
准太子妃失踪事关皇室秘闻, 不可外传。但是采茵一个小丫头,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是她的婢女, 寻常人根本无从得知。
陆执他好狡猾。
沈灵书看了眼采茵,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粗麻长衫,小脸被香灰弄得灰扑扑的,想来应该是看不出。
主仆二人低着头随着人群出城,轮到她们时,沈灵书拿着前几日托周叔叔伪造的户籍交给守城侍卫查看。
她心中忐忑,祈祷着别有什么意外,别看出了什么端倪。
冷不防那侍卫翻了翻那泛黄的纸页,皱眉大声道:“抬起头来!”
沈灵书吓得心肝惧颤,略略稍抬起了下巴,美眸低垂着,不敢与之直视。
“这么晚了出城作甚?”
侍卫查问的声音就在耳边,沈灵书身子站不稳几欲跌倒。
她强稳了稳心神,故意说一口京腔话:“大人,我与妹妹进城探望姨母,如今待了几日要回乡下去。”
她咬字小心,没有露出一点江南口音。
侍卫又仔细看了看,端久未语,最后大手一挥将户籍册子交还回来,扬声道:“放行!”
从城门出去后,沈灵书长舒了一口气,旋即与采茵加紧脚步朝渡口走去。
能够这么顺利她属实想不到。
她们在京中待了这么多时日,也许陆执也猜不准她们哪天离京。
也许呢。
对未来一片茫然未知时,沈灵书除了赌运气,什么也做不了。
离亥时还有半个时辰,渡口边停靠着一艘华美庞大的客船,岸旁已经有不少人陆续排队上船,也有送行的在船只旁依依不舍,执手相看泪眼。
走到船身旁,她搭眼看过去,此船一共三层,越往上船身越精致。
采茵付了银子后,两人即刻上船。
此时离船发动还有将近半个时辰了,两人脚踩着船身的地板上,莫名的踏实。
采茵道:“姑娘,咱们去三层吧,这几日风餐露宿,你的病又刚好,咱们找个上房好好休息。”
沈灵书摇头,“你能想到的事,陆执何尝不知。咱们要反其道而行之,与普通百姓混在一起,起码不易发觉。”
沈灵书把采茵推上了楼梯口,美眸含着水光:“三楼的船客非富即贵,你去二楼,我留在一楼,等船开了一个时辰后还在这里相会!”
她话音顿了顿:“若一个时辰后我不在这,你千万不要出来,顺着这艘船一路回扬州去找我外祖母王家!”
采茵眼中淌着泪,不解道:“姑娘,奴婢怎能弃你于不顾?”
“不!”沈灵书匆匆解释道:“我们两个在一起太惹眼了,势必一下子就被发现。陆执权势滔天,留在上京终究还是要被抓回去,能走一个是一个,若你见到了我外祖母一定给她带话,就说我一切都好。”
说到最后沈灵书泪盈于睫,却还是狠心推开采茵。
“快走!”
采茵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后腿,再犹豫下去只会坏事,便头也不回的朝二楼走去。
沈灵书心弦紧绷,低着头也径直朝一层里边走。
她寻了一处偏僻的座位,掀开纱帘,视野开阔,正好可以看见船岸。
船岸上黑漆漆一片,没有意向中那大片火光。
钟声悠扬想起,这是要开船的声音,督促船客们迅速上船,莫要再继续耽搁。
沈灵书小手轻轻抚着胸.脯,轻舒了口气,等船开了,陆执便是想寻船来追,怕是也来不及。
大不了,她中途下岸,陆执也不知道她在哪一口岸下船。那到时,他便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船身摇摇晃晃,这是要开船的架势。
沈灵书眼眸温润,唇边弯起了小梨涡。
只差最后一点点了。
风声呼啸掠过窗棂,她被风声吸引,下意识看向船岸,眺目过去,沈灵书心脏猛地骤跌,缓缓沉了下去。
船后方燃起了星星点点的亮光,正以飞快的速度朝船只奔进。
为首策马的男人黑衣玉冠,衣诀猎猎,漆眸如晦,那张极为出挑俊美的容貌除了陆执,再没有别人!
宿命般一样,沈灵书总觉得他好像看见自己了。
周遭人生嘈杂,谈笑声如旧,可她却如置身寒潭,冷的彻骨。
糟了,她败露了!
一阵微微晃动,沈灵书意外的发现船只驶开了。
她慌忙朝窗外看去,岸边那通天的火光正一点一点与她拉开距离。
沈灵书惊慌的心得到了一点点安抚。她不断安慰自己,船开了,他就算有心备船也追不上了,一定追不上的!
船只平缓启动,可冷不防一阵大力,船舱倾泄,人们失了平衡,朝左边栽去。沈灵书没反应过来,亦被这突然起来的碰撞摔在了地上。
膝盖磕到桌角,疼得她眼睛通红,可她顾不得看,急忙起身,这一看,那张小脸彻底惨白了下去。
岸边竟朝这艘船发了无数飞爪,侍卫官兵们不断地拉着勾住船身飞爪上的绳索,船只正不受控制的朝岸边游去!
他为了想把她带回去,究竟还带了什么东西?!
陆执他疯了!
沈灵书看了眼漆黑的运河水面,她不会游泳,跳下去必死无疑。
她忍着身体酸痛飞快的朝船的下一层跑去。
船只被强行靠岸,侍卫并着官兵顿时将这艘船团团围住。
陆执手负在身后,清冷的眸子凝结上了一层冰,阴沉似水。
少倾,他缓缓抬起手,食指动了动,身侧立刻有暗卫出动。
“停船!停船!”
大批侍卫涌上甲板,控制住了这艘客船。
船老板被官兵这架势吓得问都不敢问,不知自己惹了什么祸事,但求别把他这艘拉客拉货的船毁了就好。
船客们有胆子小的已经吓哭了,可见那群官兵素质极佳,并不损坏财物,只神色匆匆四处寻找,反而像是在找什么人?
沉重的脚步声遍布整艘客船,沈灵书心口处似要跳出来一般,脚踝软得不成样子,可还是咬着牙拼命朝里走。
她走到尽头,没有路了,且光线极暗。
沈灵书推开左侧的门,“嘎吱”一声,灰尘刺鼻,呛得她小声咳了几下。
阴冷刺骨的潮湿感和发霉的味道直冲耳面,她强压下心中反胃的酸涩感往里边走。
这似乎是一处废弃的杂货间,她瞥见了清扫工具,坏旧的木头,依稀能看出原身是个木筏。
沈灵书小心翼翼的关上门,走到最里处,寻了个破旧的毡子将自己盖住。
油灯光线昏暗,潮湿,黏腻,脏污,几近封闭。
沈灵书心中害怕,可还是把油灯吹灭了,只留下几缕清浅霜白月光。
黑暗中,人的感官仿佛会无限放大,她仔细听着,辨认着周遭的声音。
水波声就在耳边,头顶上便是官兵们“砰砰砰”的急促脚步声,再然后人潮好像顿时安静了下来。
沈灵书杏眸一僵,她知道,那是陆执上船了。
不然不会这般安静。
沈灵书身子紧贴着墙壁,心中默念着,一定不会找到的,陆执他一定想不到这里。
正当她唇边念着,身子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如鸣如鼓的心跳声在寂静黑夜炸开,她下意识捂着胸口,美眸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舱门。
她听见了一道沉稳,不疾不徐,从容的脚步声。
与其他杂乱的脚步声不同,听声便可辨认出此人似是胜券在握般,很慢,很缓,但是很笃定的朝她所在的位置走。
沈灵书美眸凝颤,小手紧紧攥着盖在身前的薄毡,心几乎悬在嗓眼里。
她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继续仔细听着那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时,便停在她这废弃船舱的门口。
好几道脚步声尾随而来,他们似是在门口交谈。
会是船长或是走错的客人么?
那脚步声给她的感觉像是陆执,可如果是他,走到门口为何不进来。
沈灵书被吊着的难捱的折磨感弄得浑身难受。
到底谁?会是陆执么?
蓦地,门被猛地推开,明亮的烛光迅速将这片废弃房屋照亮。
“搜!”
沈灵书美眸瞪圆,这是凌霄的声音。
糟了!刚刚那道脚步声真是陆执,说不得他此刻就站在门口。
她心口惶惶,可身子亦一动不敢动,生怕被看见披在自己身上的毡子有任何颤动。
她身量较小,毡子硕大,远望过去,毡底恍若无物。
侍卫们窸窣的脚步声顿时从门口蔓延过去。
沈灵书心绪杂乱无解,此时此刻,她好像除了躲在这等死,毫无办法!
火折子的光亮照在她身上所披薄毡之上,沈灵书心中不断思索着,她将眼前毡子猛地推出去然后拔腿就跑?
可是听声音陆执就站在门口,她要如何能逃得出?
他把自己抓回去会做什么?会把自己锁在东宫么?
有了这一次出逃,她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吧……
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她能听见那人粗重的呼吸,看见火折子投影下那人的身形。
沈灵书紧紧屏住呼吸,绝望的的闭上眼——
“殿下。”门外有人跑来,打断了那人的视线。
眼前的人影亦是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去。
沈灵书美眸凝了凝,仔细听着。
那人语气急促,跪着禀报道:“陛下突然病重,长公主宣召您即刻回京,公主府侍卫长宋引大人正在外面等您。”
陆执声音冷鸷:“让他等着。”
听得这熟悉森然的声音,沈灵书吓得身子微微颤了颤。
细碎的晃动一瞬被凌霄捕捉到,他没有回头,低头去看墙上的光影,凭借着习武之人的敏锐,他心中有了定论。
“殿下,宋引大人催的急,长公主殿下什么性子您也知道。此事若是被萧皇后占了先机……再耽误下去,于您也并无益处!”
少倾,男人几乎咬碎牙槽,拂袖而去,临了沉声吩咐道:“凌霄,别让孤失望。”
言简意赅,沈灵书就在这艘船上。
今日若交不出她,那死的就是你!
凌霄低声应道。
太子走后,带走了不少侍卫,毕竟圣人突然病重,那么储君的安危就变得异常重要。
乌央乌央的人潮散去后,这间船舱便只剩下零星几个搜查的侍卫同凌霄。
沈灵书紧紧的缩在毡子后边,却突然听见眼前男声发话:“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这间我搜。”
“是,凌大人!”
窸窣脚步渐渐走远,变得微弱。
人走后,凌霄一手持着火折子,另一手持剑,轻而易举的挑开那张遮羞的毡子。
灰尘纷飞间,沈灵书美眸瞪圆,怔然与他四目相对。
凌霄看见那熟悉的面孔,赫然想起那日山崖处小夫人骗他后自己担忧自责吓成了什么样子。
沈灵书亦猜到了他心中想法,羞赧使然,她朱唇轻启,带着歉意:“对不起,凌大人……”
凌霄抿唇,显然是真的有些气到了。
门外烛光漫天,还是不断的有侍卫在四处搜索。
沈灵书美眸带着恳切:“求你,算我求你,别把我送回去。”
门外突然有人跑来,声音粗犷问道:“凌大人,找到了么?”
凌霄喉咙颤了颤,下意识看过去,冷不防对上沈灵书那双剪水双眸,含着莹莹泪光,冲他无声摇头。
凌霄心神一震,压下去的声音带着一丝妥协:“没有。”
他转身道:“你们几个,再去三楼看看!”
人走后,沈灵书从地上踉跄起身,灰扑扑的小脸,唯有那双漂亮的眼睛还熠熠有神:“多谢凌大人,只是你要如何交差?”
凌霄苦笑了一声,交差?
今日一放,他便没打算活命回去。
沈灵书看见他这自暴自弃的神情,呼吸一滞,隐隐猜出了些什么。
陆执性子阴晴不定,此番能与她对上近乎半个月的耐心,便知他有多想把自己带回去。
今日她乘船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凌霄乃太子近卫,是从底层八品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正四品,对付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抓不住,那便是不想抓,有意而放走……
沈灵书思索间,凌霄哑然出声:
“今日属下放小夫人离开,实则是有一个请求。”
沈灵书正色道:“你说。”
凌霄思忖片刻,终于忍不住说出来:“属下希望以今日之事换取小夫人能给殿下一个机会。属下跟在殿下身边多年,可以看的出殿下心中有您,他只是不会表达,每每以强硬的方式伤到了小夫人,却把您推的更远。当局者迷,元后离世后,殿下的性子就变成这样,其实殿下心底不坏的,那年假山下,是他对您施以援手……”
提及往事,沈灵书黛眉拢起,眸中闪烁着痛苦。
他不懂爱,她亦不想教他。
没有谁会一直在原地等谁,何况前世……
呵,他勾勾手,自己便巴巴的过去。他想要便要,想娶谁便娶谁,浑然不在意那个破旧小院里,曾被他夺了清白,不闻不问的她。
如此看,沈灵书三个字未免太廉价!
沈灵书美眸清明,心令如山。
然则这些话她不能同凌霄说,眼下离开上京才是最重要的。
沈灵书声音柔和了下来:“我尽量。”
“多谢小夫人!”
凌霄抱拳作揖,随后分析道:“我今夜回去复命,殿下定会雷霆大怒。希望他日再见,小夫人能记得凌霄所言,凌霄身死无悔!”
水浪涌动,船身晃动,两个人都站不稳,沈灵书适时的扶了把凌霄的手臂,银光骤然闪现,她重新退回去:“今日多谢凌大人,日后的事,各自珍重!”
凌霄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随后转身朝外走去,关上了舱门,“都跟我过来!”
金銮殿内灯火通明,整个太医院都被调了过来,宁安长公主亲自在床前侍疾,陆执立在身后,心不在焉。
好在,只是晚间未进食,又因二皇子陆运一道折子多思忧虑,心火旺盛,这会儿已无大碍。
陆执心不在焉,眼神落在窗外,是化不开的阴寒。
长公主看见他这个样子,凤眸微敛,刚要出言训斥,想起圣人听不得高声,顿时拉着陆执走出内殿。
“景宴,如今临近年关,边境祁国蠢蠢欲动,陆运被罚去戍边,与他们多有交涉往来。可本宫派去的探子回报来说,陆运似乎与祁境使者暗中勾结,你父皇如今年事已高,你的心能不能用在朝政上!”
长公主看着自己唯一的嫡亲侄子,眸光如炬,意有所指:“太子妃没了还可以再封,可若大邺乱了,这太子之位是谁的还尚不可知。景宴,你要因为一个女子而误国吗?”
陆执弯身:“景宴不敢。”
“近日无事便来金銮殿侍疾,若你父皇还不好,即刻监国!”
“是。”
殿外,栖凤宫的掌事太监匆匆跑来:“长公主殿下,皇后娘娘探病心切,还望一见。”
宁安凤眸泠泠:“此处有本殿,告诉皇后管好后宫便是!”
太监对着这位帝王亲姐是敢怒不敢言,又匆匆折回。
从金銮殿出来后,陆执没有出宫而是回了明德殿。
想起小姑娘这些日子骗了她,还在他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他眼神深了深,步子加快了些。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凌霄不可能找不到沈灵书。
吹灰之力而已。
明德殿内,灯火如昼,案前的男人脸色渐渐沉了下去,最后竟是低低笑出了声。
“你在找死。”
很低的音色,却藏不住极致的愠怒。
“砰”一声,凌霄闷哼一声倒地,笔挺的面容被砚台砸出了血,疼得他五官扭曲,捂着左眼,然亦不敢喊疼,只冒着冷汗强咬着声:“殿下,小,小夫人真的从……船上跳了下去,凌霄尽力……了。”
陆执抿唇冷笑,灯火将那张极为俊朗的脸映衬的犹如地狱鬼魅:“念你跟在孤身边多年,自己去选个死法。”
凌霄猛地吐了口血,脸色惨白,恐惧中夹杂着一丝认命。
放过小夫人时他便想到,殿下一定会杀了他。
因为他爱小夫人如命,他没有顺利的完成任务,他就得死。
这是从小在暗卫营活着出来的规矩,不会因为他同殿下朝夕相处多年而改变!
凌霄唇边漾过最后一抹释然。
殿下,这是凌霄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希望来日你们再相见,小夫人可以选择重新认识您,了解您,您也不要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将小夫人推开了。
凌霄弯身着身子,踉跄起身,冷不防袖口中掉落了什么东西,清脆的响声,似乎是个首饰。
陆执敛目去看,是一枚素钗,镂空海棠缠丝上镶嵌着一颗珍珠,是那日她走时所戴。
凌霄一怔,小夫人何时给他的?
他捡起那珍珠钗递了过去,陆执轻轻抚摸着那硕大圆润雪白的珍珠,眼前浮现了小姑娘那双漂亮的眼眸。
陆执神色稍霁,语气顿了顿:“去领罚,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凌霄心底震颤,瞬间明白了,是小夫人偷偷塞到他身上的,为的就是保他一命。
“多谢殿下。”
凌霄告退时却见门口侍卫拖进来一个粗布麻衣的姑娘,口中塞着手绢,竟是采茵?!
对啊,他居然把采茵忘了!
原来殿下还有两手准备。
凌霄意识到这一点,脊背处不断地开始冒冷汗。
——
凌霄走后,沈灵书心神彻底松懈下去。
没了官兵的阻拦,客船重新缓缓启动。
她推开窗子,水波荡漾,清冷细碎的月光散落在河面上,晶莹剔透,像是洒上的碎银。
她浑身上下沐浴着一股劫后重生的感觉。
可她心知,过不了多久,陆执便会再度追来。
凌霄走时,她把发上的珍珠钗塞到他袖中,想必陆执看见应该会念旧情饶他一命。
眼下,便是要尽快赶到扬州!
沈灵书揉了揉发肿的膝盖,起身去寻采茵,可她在楼梯等了好久也没见到小丫头的影子。
沈灵书忍着身体上的疼痛挨个楼层去寻,越寻心便越是凉,她唇边轻轻呢道糟了!
采茵被她们带走了!
沈灵书美眸不断闪烁,她看着渐渐远去,隐于夜色的船岸,刚刚缓下去的心境又涌上心头。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她们还会再相见。
采茵就是他的筹码。
可如今船只已启动,她必不能再回去了。为今之计,便是回扬州外祖母家再从长计议。
陆执不会对采茵做什么,他若是杀了采茵,那她一定会去报仇!
五日时间悄然而过,沈灵书倚在船帆上,小脸苍白虚弱,终日闷在这船上,脚不着地,她晕的厉害。
好在客船马上就要停靠在扬州城了!
午时末刻,船只逐渐靠岸,沈灵书走到甲板上,看见熟悉的垂柳,古渡头,瘦湖潋滟,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感。
垂杨岸边多有贩卖土特产的商贩,往来游人,络绎不绝。
沈灵书看着熙攘的人群,眉心骤然突突直跳,她美眸一颤,陡然睁大。
岸边那身着墨衣,负手而立的男人,不是陆执,还能是谁?!
男人清冷的视线盯在她身上,那张在人群中极为出挑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睨着她。
从容自在,势在必得。
船只稳稳停靠,身后不断有行人从她身边穿过,然她亦听不到任何声音,美眸只僵僵的与他对视。
“袅袅,过来。”
陆执阴沉的眸子含着冷意,唇角却含着笑,定定唤她。
第43章 遇刺
“过来。”
陆执声音冷清, 又道了句。
沈灵书美眸盈颤,看着那负手而立的男人,柔弱的身子险些站不住, 双腿泛软, 灌铅似得挪不动地方。
船客行人走的差不多了,船老板也收工准备封船了, 见甲板上站着个小姑娘,不禁走过去疑惑道:“姑娘,还不走啊?我这要封船了,快下船吧, 扬州城到了!”
沈灵书骤然被问话, 下意识瞄了眼岸边负手而立的男人。
陆执眉眼微挑着,似笑非笑, 清冷视线攫取在她身上,如盯上猎物的孤狼, 势在必得。
心绪翻江倒海间, 她下意识靠近船老板,清浅的语气哀哀道:“老板,您能送送我么, 我初来扬州城,人生地不熟害怕有坏人。”
船老板上下打量着眼前小女子, 摆摆手:“姑娘别捣乱了,我这下船还要搬货且一堆事要忙,而且听你这扬州口音, 不像是初来啊, 莫要再烦我!”
沈灵书被无情的赶下了船。
她看了眼陆执,见他朝自己这般走, 咬唇提了口气,拼尽全力将怀中包袱摔到他脸上,提起裙子就跑。
“沈灵书!”
男人狠声唤道。
风声呼啸,耳边传来了手臂挡住包袱的声音,又传来闷闷的包袱落地声响,沈灵书知道他抬臂挡下了,顾不得再细想,拼命朝扬州主街上跑。
陆执单臂泄去了包袱的冲力,脸面冷的骇人,再抬眼去看,只能看见少女那娇俏的纤弱背影。
“救命啊!”沈灵书边跑边喊,眼泪混杂着风声一同咽在灌了霜的嗓子里。
她跑了没两步,便被人攥住了手臂,沈灵书惊恐回头,拼命想要甩开他的手,可她的力量与男人天差地别一样的悬殊,挣扎了几下,腰身就被他捞住,进而整个人被他横腰抱了起来。
“混蛋!你松开我!”
小姑娘又哭又喊,却被他按住了命门,身子一瞬瘫软了下来,凌乱裙摆下双褪夹得紧紧的,害怕他有更骇人的动作。
相处多月,她身子哪处敏感,哪处碰不得,男人都轻车熟路。
陆执按着她,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她不乖,他便紧掐玉腰,舌头长驱直入,直捣深.喉。
怀中女郎身子颤了颤,不可抑地朝后躲,却被他膝盖抵着腰身,另一手按着后脑勺狠狠加深了这个吻。
牙齿磕破了唇混杂着血腥和浓烈,沈灵书几近窒息,小手拼命去抓他的脖颈,终于甩开他,可脚刚落地便被搂住,转瞬入了他的怀。
“袅袅,跟我回去。”
男人的音色很低,很冷,夹杂着低沉的愠怒。
“你放开我!”沈灵书娇艳欲滴的唇瓣还溢着血,美眸狠狠瞪着他。
陆执眸子沉了下去,按着她肩膀的手几乎要将她按碎,扯唇道:“孤若不放呢?”
沈灵书推搡着他,灰扑扑的小脸淌着泪,语气发颤道:“无耻!”
“来人啊,救命啊!”
“有人当街强……”
陆执捂上了她的唇,小姑娘“呜呜”的声音从指缝溢出,两人当街闹的这一出已经引起了不少人围观,不断对他们指指点点。
“你们这闹啥勒?作孽勒?”
沈灵书刚要开口却被男人打断。
陆执面带微笑,手指轻轻替沈灵书别好耳边的碎发,语气温柔:“夫人同我闹了,不愿回家。”
他那双好看的眼眸似带着受伤,低头诱哄道:“是我不好,夫人原谅我好不好?”
“你!”沈灵书出言反驳:“我不是他夫人,他是坏人,他在骗你们!”
围观大娘上下打量了眼沈灵书的衣裙,被扯开的领口,还有那暧昧的唇角,打趣道:“姑娘,床头吵架床尾和,你夫君都认错了,你就别闹了!”
陆执垂眸,眼底满是神情和眷恋。
“哦,哦,晓得勒,两口子闹矛盾,崩管勒!”
“哎呦,小郎君这个俊俏温柔,小娘子怎么还跟他闹的勒!”
围观人群散去。
沈灵书紧咬着牙关,柔夷渐渐攥成拳,大有鱼死网破的决然:“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你杀了我吧!”
陆执重新将她的身子揽回去,两人交.颈而拥,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妇。
男人削瘦的下颌抵在她柔软的脖颈间,仿佛情人温柔耳语,说出的话却令沈灵书心都不已:
“袅袅不想活了,也不管你那忠心的小丫头了,是么?”
“她为了你,可愣是半个字都没吐露呢。”
森寒的语气带着明晃晃的挑衅与威胁。
晚秋的风乍起微凉,金黄的银杏叶宛若起舞的枯叶蝶,吹得人心惊,也冷的人打颤。
沈灵书手脚冰凉,不可置信的抬眸仰视着他。
陆执目光仍旧含笑,虽无言语,可那无言的讽笑,却写满了警告。
“跟我回去,好好做你的太子妃。”
“若再骗孤,袅袅,你知道的,孤虽舍不得动你,却不代表不会动其他人。”
沈灵书水眸噙着雾,泪珠簌簌扑落,小脸不住的摇头:“疯了,陆执,你把采茵怎么了?!你疯了!”
“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要与我重新来过,你哄我……”
陆执讥笑打断:“可你先骗了我,不是么?”
世道如此,沈灵书心知与他算是彻底撕破脸了,再没有什么隐瞒,不敢说的了。
她扬手给了他一巴掌,美眸挂着泪,唇边呜咽道:“骗了你又如何!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也不稀罕什么太子妃之位,我压根就不想嫁给你!多日以来和你同床共枕都让我觉得无比恶心!我就是骗你,哄你,想要你放松警惕!陆执,你从来都没有真正考虑过别人,你不配得到喜欢!”
陆执没躲,仍保持着偏头的动作,怔然的听着她高声辱骂,满口的诛心之词,那冷如寒潭的眸子渐渐变得阴鸷,猩红。
沈灵书身体打了个寒颤,看着他宛如地狱恶鬼的神情,心中害怕,可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你把采茵交出来!不然,你就把我们俩都杀了!反正我死也不会嫁给你这种……”
小姑娘软音颤了颤,美眸一瞬闭上,身子软了下去,陆执弯身接住了娇躯,将她横腰抱了起来。
身后凌霄快步赶到,看着殿下抬手击了小夫人脖颈,心中一片寒冷。
可若殿下再不制住小夫人,再争吵下去,此番私下来扬州怕是会被当地官员的眼线发现,殿下此行未带多少人,大批侍卫精兵还在路上,这几天的安全毫无保障!
此番秘密出京,过不了多久长公主殿下便会发现,若是不能速战速决,眼看着愈到了年底,迟则生变,不知京中还要有什么样的变故!
陆执抱着怀中昏迷的小姑娘,径直走向了附近一辆华盖马车。
辚辚之声响起,富丽堂皇的马车径直朝主街上行驶。
——
沈灵书再度醒来时,杏眸迷蒙的看着眼前床顶,上边刻着描金的春赏牡丹图案,目光移下去,烟紫色的帷幔,房内布置典雅,秀美,处处不透露着此屋主人非凡的财力和品味。
但却很陌生。
沈灵书怔然的盯着床榻顶部,努力回想着,杏眸渐渐放大,下意识无声流泪,她终于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了,陆执打晕了她。
几乎是与此同时,脖颈处传来阵阵酸痛感,她吃力的想要抬起手臂,身子却瘫软着没有力气。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连绵的阴雨,屋内极暗,隐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她掀开帷幔,擦了擦哭得湿肿的杏眸,趿着鞋袜便欲朝外走。
她要去见陆执,她要问问他到底把采茵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才肯放她走!
沈灵书踉跄着推开门,却有两个婢女守在门口,恭敬行礼:“小夫人安好。”
“我要出去!”沈灵书美眸气愤,大声喊道。
婢女横在门前,毫无退去的意思,“殿下吩咐过,小夫人您眼下还不能出去。”
“让开!”沈灵书起身推搡着,可柔弱的身子不堪一击很快便被架着扶了回去。
这两个婢女竟然会武功!
沈灵书重新坐回床榻,蜷缩着膝盖将脸埋进去,肩膀无声的颤动着。
任思绪渐渐沉浸,下跌。
她该怎么做?
陆执将她圈禁起来了,可她好不容易逃到扬州,她还要去报仇,还要去找外祖母。
她离家这么多年,外祖母一定很想念她。
她想家了,想阿耶,想娘亲,想回到从前……
泪水模糊视线,她心中愤恨,却又产生一股无力感,她恨陆执!凭什么他从来不顾着别人的意愿胡作非为,想怎样就怎样!
沈灵书越想心越乱,任凭那双泪眼朦胧,模糊,直至看不清事物。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淡淡低沉的声音:“醒了?”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阴雨天将屋内照得视线昏暗。
陆执皱起了眉,随意抬起了手指,身后婢子顿时心领神会,进屋点起了灯。
暖融融的光线瞬间将屋子照亮,也让他看清床榻上缩成一团的小可怜。
陆执唇边噙着笑,抬步走到床前,大掌熟稔的拉过她的小手,语气诱哄道:“还哭呢?”
沈灵书抬眸,湿肿的杏眸噙着泪,看见男人那伪善的笑容,她恨得压根痒痒,想也不想,抬手又扇了他一巴掌,唇边呜咽道:“卑微!小人!你混蛋!你放我走……”
陆执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白皙的面皮上渐渐浮现红色的印子,却更将他那削挺的面容衬托的禁.欲,阴鸷。
他解开大氅的带子,放在了一旁,露出剪裁妥帖的玉带锦袍。
沈灵书惊恐的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陆执眉眼似笑非笑,去解那玉带:“新婚夫妻,还能做什么?”
沈灵书身子朝床边靠去,咬唇狠声道:“谁跟你是夫妻!你做梦,我这辈子也不会嫁给你!”
她越是愤怒,他便越是淡然。
一个居高临下,一个仰止羞怒。
陆执捉住她的小手,那雪白柔夷在他掌心拼命的挠,刮,却被他扣上十指,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
他另一手扯碎了她身上的小衣,浅碧色的肚兜呼之欲出,白皙精致的锁骨因哭得太凶透色淡淡诱人粉色。
灯火葳蕤,烛影下的美人梨花带雨,更添了几分别样的风情。
陆执滚烫的身躯贴了上去,结实紧致的臂膀将她的手腕缚得死死的,膝盖别开那雪白软嫩的细.褪,力量霸道至极。
沈灵书别够脸,眼泪不断溢出,嗓音哭得低哑:“我恨你!你就算得到我的身子,也得不到我的心!你贵为太子,却也有爱而不得的事,你真的可怜!”
“可怜么?”
陆执低低笑着,俊脸看向那一张一合,翕合的唇瓣,毫不吝啬的压在了冰肌玉骨的玉躯。
他吻着她的唇,又去咬着她的耳瓣,吐息滚烫,百般花样,那娇软的身子渐渐有了反应,微微拱起。
陆执舔舐着那饱满的唇瓣,挑着眉梢:“袅袅是我的,还要分身和心?”
“无耻!”小姑娘愤恨的向抬起膝盖踢向他,却被男人脚踝别住,分得更开。
“你怎么说孤都认了。总之,你是孤的妻。上京,扬州,天涯海角,你都休想离开。”
陆执放完狠话入了进去,音色沉了下去,带着难捱的喘.息声:“孤要你就这般看着,你到底是如何属于我的。”
沈灵书咬唇呜呜直哭,可他力气甚大,连手腕都被他按了一圈红印,她分毫动弹不得。
体内那股酥麻的反应渐渐涌了上去,她面露羞恼,更是不耻自己不争气的身子,一会哭一会骂,一会呜呜的咬着他的肩膀。
雨声渐渐浓密,吹打着蕉叶发出“啪啪”的声响,半绿半黄的叶片被细密的雨珠拍大的摇摇晃晃。
烛光摇曳,帷幔浮动着,分不清是雨声还是水声,亦或是那情不自禁的哭啼声。
夜半时分,男人方才力竭叫水。
小姑娘昏昏沉沉,连哭喊的力气都没了。
陆执抱着她从净室出来,披着宽大柔软的帨巾将那娇软的身子擦了一遍,青紫色并着吮出血珠的红痕,皆是他留下的“惩罚”。
沈灵书背对着他,不施粉黛的脸蛋似是昏沉睡去。
陆执拍了拍她的臀.部:“别装了,袅袅,孤有话问你。”
被戳的身子骨一动不动,浑然漠视,听不见一般不搭理他。
陆执转了转手腕,语气低哑:“袅袅,孤不是每次都有耐心。”
话音未落,小姑娘从床上爬起来,美眸瞪着他:“你放我走!”
“不可能。”男人想也没想回绝道。
沈灵书冷哼了声:“那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也休要从我口中问出什么!”
陆执拉过她的小手,贴在自己的掌心。
沈灵书很排斥他这样的动作想抽走,却被他按着手腕,稍一用力,她便唇边轻溢出声:“嗯……疼……”
沈灵书深深吸了口气,在一起时没事儿便要把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这人是不是有病!
陆执却是瞧她这眼中含泪,柔弱又倔强的样子,越看越爱。
他欺进身,又想去吻她。
沈灵书身子退了退,凶着一张脸,打断了他的动作:“你到底要问什么?”
陆执眉间含着笑,低头拨弄着她水葱一般的指节,声音暗哑:“袅袅乘船到江南一带时,可觉察到有人跟踪?”
指节传来酥麻的感觉,她身子微微颤了颤,咬唇道:“跟踪?除了大名鼎鼎的太子殿下,还有谁会跟踪一个弱女子?!”
他也好意思问?
她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陆执道:“除了孤的人。”
“除了你……”沈灵书被他问得一怔,思索间她突然脊背一凉,有种不敢的预感。
沈灵书美眸陡然转向窗外,一股从天灵盖到头皮发麻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她眼睁睁看着那银色的精铁箭头射向自己眉心。
她的反应根本做不到躲避,甚至连惊呼声都发不出,僵着身子紧紧闭上了眼睛。
“嘶……”男子低低闷哼了声。
沈灵书睁开眼睛,却发现陆执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手,正低头捂着左肩。
他被那弓箭的射进来的冲力冲到了床壁上,湖蓝色锦袍黑了一大片,正不住渗血。
沈灵书失声捂住了唇,顾不得去擦眸中眼泪,小手去堵那血窟窿,语气颤颤:“陆执,你……”
陆执脸色惨白,眸中氤氲低沉,俊脸亦是疼得扭曲。
“嗖”又是一道嗡鸣箭声,陆执拼尽全身力气,将沈灵书推到一旁。
“趴着。”他声音沙哑,气息紊乱。
外面遽然传来了刀剑击打的声音,厮杀声,求救声连成一片!
雨声弥漫,扰乱了视觉,听觉。
陆执抬手抿去唇边血痕,眼中泛着冷意,倒是挑了个好时候。
门被猛地撞开,沈灵书娇呼一声,哆哆嗦嗦的去拿一旁红木架子上的花瓶,正要砸去却发现是凌霄!
凌霄满脸的血和着雨,手中持剑,身后跟着一小队近卫,语气焦急:“殿下,咱们从后门跑吧!杀手太多,前仆后继的涌上来,咱们此行带的人不多,此地不宜久留!”
陆执未出声,忍着疼从床上起身,夺过凌霄手中长剑,下了吩咐:“带她走。”
凌霄瞳孔陡然放大,“殿下,您不走?”
“别废话!”陆执声音森冷,随后将人推给了凌霄,带着余下侍卫转身没入了血雨中。
他从头到尾没再看她一眼,却把最亲密得力的人留下来陪着她。
沈灵书怔然的看着那略有些弯挺的背影,大脑无法思考般,立着不动。
他就这么去了?
凌霄眼下就快哭了,若储君身死,若殿下死了……他不敢想,不敢想大邺会将变成什么样子!
“小夫人,走!”凌霄的声音挟裹着厮杀后的低哑,带着隐隐哭腔。
沈灵书眼眶泛着湿润,看着自己衣裙上还带着男人体温的血,麻木的跟着凌霄朝后门跑去。
雨声漫天,厮杀声仿佛就在耳边,凌霄从地上捡了剑,一路攥着沈灵书的胳膊,健步如飞,几乎将她整个人拉飞了一般跑。
这院落宏大错综,可凌霄仿佛轻车熟路一般带着她一路飞奔到侧门。
沈灵书气喘的说不出话,可愣是憋着不出声撑着全部体力跟在凌霄身侧,即便那柔弱的双腿控制不住的发颤发抖。
上了马车,凌霄转头深深看了眼夜幕中巍峨如巨兽的墙瓦,随后扬鞭,绝尘而去!
马车内沈灵书下意识的按着狂抖不止的膝盖,一闭上眼,脑海里皆是男人低头皱眉,捂着左肩的样子。
再一闭眼,景象变换成陆执那因受伤而有些弯下去的踉跄决绝身影。
沈灵书说不出此刻心头是什么滋味,只任泪水渐渐蓄满眼眶。
马车颠簸,衣裙上的血腥味直冲脑门,颠簸的她直犯恶心,数不清过了多久,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小夫人,快下来!”
沈灵书无法思考,只能僵硬的听着话语指示下车。
凌霄拉着她推开一间院门,又重新关好,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断匕,将她代入了房内密室。
风声凛冽,雨声呼啸,楹窗被拍打不停,发出“呜呜”的声响。
沈灵书低头看着那冰冷的断匕,抬头去看凌霄,渐渐找回了自己声音:“凌大人,你快回去吧,他,他需要你!”
凌霄点头:“小夫人,这密室是殿下多年前来扬州暗访时所设,方才我赶路绕了好几个胡同最后折返到这,这石门机关缜密,除了我和殿下甚少有人能找到,您在这躲好。虽然殿下让我保护您不需回去,可我,我必须回去,殿下他身边近卫只剩十几个,我怕……”
沈灵书咬唇,声音发颤:“我明白,你快去!”
石门缓缓关闭,凌霄走之前留了火折子。沈灵书小心的吹开,一点点暖黄色的光亮带来些温暖,可也只能着凉她眼前一点。
她从小没经过这种事,此刻躲在着冰凉的密室中,被幽闭的空间,冰冷的地面包裹,心中只剩下害怕,无助。
她闭上眼,便是陆执持剑决然的背影。
不,沈灵书,你不是一直都期盼着他死么?你恨透了他!
恶人有恶报,这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么?
你为何心中惴惴不安,为何这般诚惶诚恐?
沈灵书心虚杂乱,无法思考,只得闭上了眼,心中念起了神佛。
突然,火折子骤然冷灭,沈灵书吓得一激灵,美眸无措睁开。
一股从里到外的寒气将她萦绕。
她的心脏骤跌,泛着阵阵抽痛。
沈灵书疼的唇边咬溢出声,那股极为不好的预感令她遍体生凉。
第44章 哽咽
周遭伸手不见五指, 石门又将外面的声音隔绝的死死的。
黑暗中,沈灵书的感官渐渐变得清晰敏锐。
不知怎的,她明明什么都听不见, 却总觉得像是有一道沉重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前, 推开了门,然后停住, 过不多时,那道脚步声又开始往前走,再然后就是冗长的沉默。
沈灵书胆战心惊,小手攥着凌霄走前留下的短匕, 哆哆嗦嗦的横在身前, 咬唇凝视。
会是那帮刺客么?
究竟是谁派来的,刚刚那枚弓箭为什么直射她的眉心?
难不成是奔她来的?
沈灵书大脑飞速思考间, 却骤然听见石门缓缓转动的声音。
“嘎吱……嘎吱……”刺耳的扭转声在耳边轰隆隆响起。
巨大的声音令她感官失聪,沈灵书美眸瞪圆, 心脏狂跳不止, 将匕首举着面朝前方。
“小夫人!”那石门缝隙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沈灵书身子骤然松懈,脚踝酸软,整个人跌在了地上, 匕首“哐当”一声砸落,溅射到那双黑靴前。
凌霄费力推开石门, 看见角落里颓然发抖的少女,心石落定,朝她伸手:“小夫人, 没事了!”
从密室出来后, 凌霄便引了沈灵书去了东厢暖间。
沈灵书身子蜷缩久了,腿有些麻, 跛着脚跟着他走。
刚一进殿,沈灵书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裙衫,如出一辙的味道。
“他没死?”小姑娘偏头问。
凌霄嘴角抽了抽,小夫人是希望殿下死还是不死呢……
雾色的帷幔中隐约可见床榻上躺着的男人。
沈灵书对这场景并不陌生,可是真见到他活生生的躺在这,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去煎药,麻烦小夫人您帮我看着点殿下。”
耳边传来凌霄的嘱咐声,沈灵书以手支颐,倚靠在床榻边。
她希望他快点醒过来,她想知道采茵的下落。
可又怕他醒过来会无休止的,如同从前那般。
这般交叠扭曲的心思将她的心乱成一团,只消看他一眼,都遍体生凉,无比恶心!
榻上的陆执眉头紧锁,额上浮起一层薄汗。
“书儿……”男人唇边轻扯出声,遽然猛地惊醒。
陆执眼神僵滞,直看着床身顶部,胸腔起伏着,久久未停。
他想起了昏迷前看见凌霄带着残卫杀了回来,而后他倒在了血泊中。
他做了一场梦,似是陷入迷雾中,梦境的伊始是漫天鹅毛大雪。
是他和凌霄从扬州返程的时候。
他不记得自己曾去过扬州,可循着梦中的轨迹一路望下去,让他遍体生凉。
同样是年底,二皇子陆运带着一道士回京,父皇病重,危在旦夕,而他心口撼痛,终日寡欢,只坐在东宫里抱着灵位,不闻朝政,不去监国。
梦境渐渐转为阳春三月,窗外绿柳随风而动,他看见姑姑带着亲卫闯进了东宫的门。
宁安长公主进殿后,一把夺过近卫的佩剑,随后一剑砍了那灵位,凤眸哀怒:“沈家一门三口骨枯黄土,从太庙被剔了出来,纵然可怜,可是景宴,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女子,眼睁睁看着万里江山被妖后挟持么?”
等陆执走出东宫后才发现,朝中诸党羽已全然被萧皇后把持。
他恍然惊醒,梦境的结尾,他看见了自己的结局,金銮殿下万箭穿心而死。
太子薨逝,二皇子为中宫名下养子,顺理成章继承储君之位。
同年四月,嘉元帝驾崩,太子继位,改国号为宣。
“书儿……”
陆执唇边轻呢,眼角不可抑的泛起了红。
“你醒了?”对面的女郎淡淡问。
陆执再度睁眼,眼前的沈灵书美眸瞪圆,带着探究,静静的坐在他身边。
他终于知道她为何一直躲着他,抗拒他,害怕他,厌恶于她。
是了,他的袅袅究竟是有多痛,才会抱着等他回来的信念一直缩流云殿那间小屋子,孤立无援。
寒冷,冻疮,病痛,毒酒,七窍流血……
她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是不是觉得她的陆执哥哥骗了她,根本不爱她,才会一直冷着不见,避之不及。
陆执眼眶滑过湿凉,心中亦不敢再想下去,不敢想他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对她的!
“醒了。”他刻意压着声音,却难免哽咽。
沈灵书“哦”了声,平静的问他:“采茵在哪?你能不能放了她?”
太子似乎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他自嘲笑笑,下意识想起身,却牵动着肩膀上的伤,这一下疼得他眼冒金星,唇齿打颤。
陆执咬着牙,声音暗哑:“去叫凌霄。”
沈灵书点点头,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出去正碰上凌霄端药进来。
她顿了顿,侧开身子给他让路。
凌霄看见小夫人神色恹恹便知道殿下醒来了,脚底下顿时生风小步跑到里边。
“殿下,我扶您喝药。”凌霄刚说话便被男人打断。
陆执道:“把采茵带上来。”
沈灵书脸色有些惊喜,可复又蔫了下去,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满是戒备。
她不信他会有这么好心!他一定是在憋着什么坏水要同她交换!
凌霄瞥了眼小夫人,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还是放下药碗照做。
“袅袅,过来。”陆执低低唤她。
沈灵书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对面,不愿意在坐在榻上,敷衍道:“你说。 ”
“ 你走吧。”陆执别过头,声音带着哑,没有再看她。
帷幔轻晃,氤氲着几缕离别。
沈灵书不可置信的扬起杏眸,似是不敢相信一般,重复了句:“你说什么?”
陆执闭上眼,袖下的指骨攥到几近发白,面上声音寡淡:“孤放你走。”
“采茵呢?你把她藏哪去了!”
陆执未言,只抬手将帷幔拢了拢,将两人视线隔开,再不能对视。
到了最后一刻,他依旧未从她口中听见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
全是她的采茵。
“姑娘!姑娘!”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沈灵书顿时起身朝外看去,便瞧见凌霄带着采茵朝这边走。
采茵穿戴整齐,一下子扑到沈灵书怀中,唇边呜呜哭着,“姑娘,我终于见到您了!”
沈灵书鼻尖发酸,忙扶着她的手臂,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急切问道:“你可好么,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饿着?”
采茵哭着摇头,她看了眼帷幔后的男人,哽咽的声音压低了些:“殿下将我带走后便一直锁在屋里,每日茶饭从来不缺,还送来换洗衣裳,只是不让我出门去找姑娘。姑娘,你没事?你有没有伤到哪?殿下他……”
采茵不敢问,怕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沈灵书摇头,语气带着刻意轻松:“没有。走吧,咱们回王家。”
采茵惊讶的看了眼床榻,又看了眼身后凌霄,见他丝毫没有抓她们的举动,这才放心下来,欢欢喜喜道:“太好了,姑娘!”
主仆两人径直朝外走,直到最后,沈灵书那背对着屋内的身形始终未有改变。
她的步子轻快,松弛,她从未有一日觉得这般解脱!
人走远后,凌霄站在门外目送后冷不防瞥见门口走进了一大波人。
他顿时进屋,压低声音道:“殿下,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亲卫长宋引大人到了,还带着一队人马。”
“不见。”男人声音冷淡,带着闷闷的意味。
凌霄叨咕道:“殿下病还没好,确实不应该见客。”
过了一会儿,凌霄没忍住,又问:“殿下,您真的放小夫人走了?”
陆执道:“嗯。”
“真的不去挽留一下么?殿下你们到底怎么了?”凌霄不死心问。
陆执声音发闷:“她把孤甩了。”
第45章 悔恨
陆执翻过身子, 刻意压到了左肩的箭伤,肌肉牵扯着伤口传来的痛处霎时蔓延全身。
他疼得嘴角抽动,却又想细致的体会了一下这宛如灭顶的痛楚。
袅袅, 这样的痛处, 能不能敌过你心伤的一分?
帷幔轻垂,光影重重叠叠散落在男人的脊背上, 蜷曲,颤动,无言。
凌霄眼看着榻上便可知是什么光景,这个时候他不能多嘴, 可是刚煮好的药又凉了!
半晌, 他端着药碗下去吊在炉子上温着。
殿外,宋引前来觐见, 见房门紧闭,不免提着剑找到耳房去:“凌侍卫, 殿下还没醒?”
凌霄想起那句“我被甩了”, 点点头,“诚实”道:“殿下这次的伤比较重,确实还没醒。”
宋引闻言, 皱起眉心:“长公主殿下此行将我派过来就是为了让护送回京,二皇子如今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 眼看着到了年关,此时陛下身子时常不好,若储君不在京中, 朝中后党肯定要蠢蠢欲动啊!而且若是给扬州地方官知道殿下在这, 难免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凌霄没敢接茬,如今殿下同沈姑娘闹掰了, 心性不定,他也不敢做担保殿下下一步去留。
空气凝滞,耳房内一时只剩炉子下的“咔嚓咔嚓”爆火星子的声音。
宋引又急问:“殿下何时能醒?眼下刺客一波接着一波,扬州城已不安全了啊!”
凌霄想了想沈姑娘走时决然,殿下弯过脊背,他杵在俩人中间动也不敢动的情形,嘴角抽了抽:“宋大人,我真的不知。”
宋引唉声叹气离开。
他心急如焚,长公主殿下身边没了自己,在京中便多了一分危险。
凌霄搬了个矮几继续烤炭火,重新煨药。
亥刻十分,罗帐轻动,低沉的男声骤然从深夜传来:“沈灵书!”
陆执睁眼,看着漆黑如墨的长夜,喉结起伏着,冒着冷汗。
他又做梦了,无需辩驳,他便知道这是上一世。
上一世,除了那夜亲近,他甚少与她说话,不曾知道她的小字袅袅,也不曾知道有关于她的一切。
他用着父皇,太子太师自幼教导的处事方式去对待沈灵书。
陆执依稀记得他十岁时跪在殿前,老师言辞恳切:“殿下贵为储君,要心怀万民,可朝堂之事存错综复杂,诡谲云涌,很多事情要想做成,做好,殿下便要摒弃心中情长,不看过程,只看结尾,方可一碗水端平,为朝政之长久计。
他自知轻薄了女郎,便理所应当给她一个身份。她沈家要遇难,他便替她去查清罪证,还她一个清白。
他总想着,等着一切尘埃落地,等他们成婚,他们还有好长的时间可以慢慢相处。他会试着为她改变,试着去学习怎么爱一个,怎么当一个好夫郎。
可情深缘浅,已不容许人有来日。
她用两世在自己的心口上一笔一划写上了她的名字,然后带着憎恶的目光,转身潇洒离去。
陆执捂着心口,任那股酸涩的痛苦慢慢的蔓延四肢百骸,他弯着身子,指骨攥得发白,发颤。
他不可抑制的闭上眼。
脑海里糅杂出来的零碎记忆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从前被他轻易圈禁起来的姑娘,如今,他连见她一面的资格也没有。
他卑劣如斯,岂敢奢求原谅……
陆执睨着窗外霜月,恍然觉得,没有她的夜是无比漫长。
——
冬月的清晨带着霜气,饶是拢着炭盆屋内也还是暖和不起来。
采茵早早起床去打热水,拢了个汤婆子动作小心的放进沈灵书的被衾下,可还是把她吵醒了。
采茵对上那双剪水的杏眸,微微抿唇笑道:“姑娘,我不是故意的。”
沈灵书睁眼看了下窗外,天光大亮,她伸了个懒腰,想着道:“也该起了,昨日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我怕惊扰到外祖母,今日咱们收拾收拾便回家!”
采茵点头,端上了水盆后看着萧瑟的屋子,不好意思笑了笑:“姑娘,咱们好像没有什么能收拾的。”
沈灵书面上一怔,恍然反应过来,她唯一的包裹昨日落在了陆执那,当时想着快点离开就没去拿,何况那里边除了几个干饼果子只剩一套薄裙。
如今天已入冬,她和采茵身上穿的还是出逃那日的粗布麻衣。
要以这样的形象回王家么?
沈灵书闭眼,仇人的嘴脸赫然浮现在眼前。
她那个大伯母多半又会奚落她,连带着对母亲不敬。
小姑娘想定:“收拾收拾,待会儿咱们去买身衣裳!”
采茵面露拮据,摊开手:“姑娘,奴婢身上只剩下一点贯钱,怕是不够,姑娘那里还有么?”
沈灵书眨了眨眼,旋即摇头。
她所有的身家都在那破布衣裳上了,连个口袋都没有,荷包里的银两在上京城时就花没了。
沈灵书下意识去摸了摸发顶,却只摸到一头柔软的青丝,她又摸了摸耳朵,也是空空如也。
她在东宫时所佩戴的首饰基本都是他送的,临走时也都褪得干净。
小姑娘以手支颐,黛眉轻轻拢起,却不妨被什么东西硌了下,她看了眼,自己手腕上从不曾褪过一日的玉镯。
上好的翡翠,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碧绿色。玉分为二,中间用金色镂空腰带镶嵌着,是母亲王碧留给她的遗物。
采茵见姑娘盯着那翡翠玉镯顿时出声阻止:“姑娘,这是老太太当初给夫人还有各房大娘子的,也是夫人佩戴多年最后给您留下来的,不能当啊!”
沈灵书轻轻抚了抚那镯身,玉质温软,触手升温,仿佛能感受到母亲曾经佩戴此玉的样子。
她道:“无妨,回家后再赎回来就好。”
王碧的女儿要干干净净的回家,不能丢了她的脸。
扬州城乃江南富庶之地,街市繁华,虽不比上京,却也有独特的地方特色。
主城区西直门一条林立长街,乃是最热闹的地界。
商肆林立,人群熙攘,叫卖声并着吆喝声此起彼伏。
沈灵书拿着玉镯当的五十贯钱给自己和采茵一人置办了一身衣裳,冬日街头寒冷,她还买了两个暖手的手炉,余下的钱她给祖母和各房买了些礼物,只余下不到十贯。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换了衣裙后,那个明珠耀躯,光华流转的沈二姑娘又回来了。
采茵看着眼前的姑娘,美眸顾盼,仙姿玉容,瓷嫩的肌肤比身后碧色斗篷上的绒毛还要雪白,当真是极其好看的美人儿!
她忍不住感慨:“老太太若是见到当年的姑娘出落成这样,一定又要落泪了,几房小辈中,老太太最喜欢姑娘了。”
沈灵书抿唇笑笑,脑海中依稀描绘着外祖母的慈祥容貌。
是了,离开扬州的时候她方才十二,个子不高,容貌也没张开,如今一晃她已及笄许久了,也不知道外祖母见到如今的自己,会不会欣慰。
沈灵书擦了擦眼角,柔声道:“走吧。”
家人是她最后的温暖和底线,如今双亲离世,外祖父也因病早逝,她只有祖母啦。
虽离家多年,可她凭借着记忆,转了两个胡同,再经过一道月半拱桥,顺利的找到了平直门王家。
采茵上前去叩门,沈灵书在身后翘首以盼,小手下意识的捻着腰间香囊。
离家这么多年,贸然回来,说不紧张是假的。
不多时,一个小厮开门,瞧了眼采茵,面上没什么神情,只问道:“这位姑娘,你找谁?”
采茵忙激动道:“我是二姑娘的的婢女采茵,二姑娘从上京回来了!老太太可在府吗?”
“二姑娘?”门童迟疑了一下,想了一会儿道:“你莫不是诓人的,我家二姑娘早多少年前便离京了,如今在宫中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哪来的骗子,快滚一边去!”
说着便欲关门,采茵当即用手横在夹缝中,急道:“真的是二姑娘,不信你看!”
门童顺着采茵的手势,瞥见了阶下玉立的女子,鬓若流云,眼若秋月,静静的站在那儿,那色若朝霞更胜新雪的眉眼便和老太太有几分相似。
门童顿了顿:“若真是二姑娘,等我问过大夫人再来回禀。”
半柱香的功夫,大门再度打开,几个婢女走在前头,探头伸出来一个穿着绛紫色斗篷罗艺的美妇人。
沈灵书眉眼一颤,认出了此人是大伯母裴氏。
陆执所言历历在目,她美眸闪过一丝恨怒,却又转瞬即逝。
她要先忍忍,进府后从长计议。外面已经不安全了,那日的刺客不知是奔着陆执还是自己,毕竟王石已死,大伯伯王遂和萧后勾结多年,不会不听到宫里口风……
沈灵书眉眼弯弯,走上前请安道:“伯母安好,多年不见,伯母风采依旧。”
小姑娘说起话时脸上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漂亮的眼眸灿若芙蕖,温婉怡人。
裴氏唇角“讶”了声,面带笑意:“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上来就叫伯母?小姑娘,你是不是走错了?”
沈灵书笑容僵在了唇边,她料到裴氏会为难自己,却不想如今竟是连门都不让进了。
她强压着反胃之感,温声解释道:“大伯母,我是书儿呀,您不认识我了?”
“书儿?嗤,别逗了。”裴氏美艳的面容带着刻薄:“我们家二姑娘攀了高枝,如今正在宫中享福呢,岂会回扬州老家。”
“关门!”裴氏一瞬换了脸上,冷声道。
“等等!”沈灵书上前一步,美眸泛起冷意:“祖母呢,我要见祖母?!”
裴氏打掉她的手,复又攥起她的手腕,步步紧逼:“母亲去佛寺烧香了,少不得也要几日光景才能回来,你这是哪家的骗术,还不快给我滚开!”
说完,她眼神阴毒的攫取在沈灵书身上,压低了声音,用她们两个人方能听见的话:
“沈灵书,有我在一日,你休想走进沈家大门。我儿的死,我没有忘!”
说着,裴氏甩开她的手,嫌恶的看着她。
沈灵书唇边轻笑:“是么?大伯母,那我也告诉您一句话,我父沈琮,我母王碧的死,我也没有忘!”
裴氏笑得阴狠:“走着瞧,你先想想没有王家的庇佑,你怎么活着看见明日的太阳吧!”
说完,裴氏勒令下人把大门紧紧关上。
沈灵书立在原地,反复思考她的话。
裴氏的话不言而喻,昨日来太子私宅的刺客是出自大伯伯王遂的首笔。
原来她前脚刚到扬州,后脚王遂的眼线就看见了。
若不是和当地官员有所勾结,就凭借大伯伯一介商人,他怎么能与杀手刺客勾结。
这扬州地方官怕是已经不干净了。
只是如今祖母在佛寺烧香一时半会回不去,她该去哪?
若是扬州府衙干净,她大可以故意犯错被抓紧去待几天,大不了挨几个板子,起码那些官差还能护住她性命。
采茵上前道:“姑娘,那边有位公子一直朝这边望着。”
沈灵书思绪被打断,骤然抬头,顺着采茵的视线看过去,她对上了一双清冽如山泉的眼睛。
一身青色大氅,身形笔挺,面如冠玉,望向她的眼神客气含礼,带着善意,身旁的小童背着一个小箩筐。
她们临街对望,可沈灵书却闻到空气中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药香。
她突然想起外祖母曾与一医馆世家江家老太太交好多年,幼年时江家老太太常带着小孙子来府上玩耍,母亲对那小男童很是喜欢,还打趣道不如和袅袅结个娃娃亲,日后有个三灾六痛也不必麻烦别人了。
只是这记忆太过于模糊,沈灵书彼时年幼,记不太清了,她甚至不记得那位哥哥的名字。
这段往事也随着她入宫被彻底抛诸脑后,毕竟当时的王家以为圣人要给她在上京寻一门姻缘。
男子朝她含笑点头,又看了眼前方不远处的望月酒楼,抬步而去。
采茵看着男人的举动,心中泛起了嘀咕:“姑娘,他定是觊觎你的美色,一看就是个登徒子!咱们别管他了,咱们还是想想今夜在哪住宿吧。”
沈灵书摇头,冥冥之中,她总觉得这个男人便是小时候常来府上玩耍的江家哥哥。
她记得江家乃悬壶之门,祖上在宫中御医做到太医院正,也算是世家。若真是江家哥哥,或可救她一命。
若是认错了,就当她浪费一盏茶的功夫,她不如赌一赌。
沈灵书跟在两人身后,一路行至了望月楼。
江淮立在门口,低头看向跟在身后的女子,雪白的肌肤下,鼻尖冻得通红,他问道:“沈二姑娘,要跟我来吗?”
沈灵书仰起头,杏眸漾漾,她果然没认错人。
“但请引路。”
江淮淡淡笑了声,径直朝里走。
望月楼的掌柜月娘阅人无数,扬州城内非富即贵的人,她见过的如过江之鲫,但凡有头脸的,没有一个她不识得的。
可眼前这位公子衣着皆是名贵的云锦,气度不凡,但却脸生的很。
月娘断定是刚来扬州城不久的富商之子,至于这身后的姑娘,云髻峨峨,仪静体闲,莫不是相好?
月娘含笑道:“公子可要雅厢?”
江淮点点头。
月娘抿唇轻笑:“二位楼上请。”
与此同时,二楼位置最佳的一处雅厢里,男人掀了掀帘子透气,那矜贵沉默的眉眼随意扫了扫,漆黑的眸一瞬凝滞了下去。
陆执眯起了眼,一言不发的看着那一前一后的璧人。
一个着青,一个穿碧,弯身进了隔壁雅厢。
“江哥哥,对吗?”
小姑娘清浅的声音透过幔纱传了进来。
陆执低着头,黑眸如晦,觉得心底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第46章 月色
“江哥哥, 对吗?”
沈灵书又重复了一遍。
对面的男人眉眼有一瞬柔和了几分,那双探究的眼眸渐渐噙上笑意,“果然是你。”
后半句的沈妹妹, 他横在喉咙里, 咽了回去。
幼年分别后,他跟随着祖母回了老家绍兴, 再后来听到有关于沈家的消息便是镇北将军夫妇里死于战场,沈妹妹也被接进了宫。
再之后,关于沈家的记忆渐渐变得模糊。直到昨日随祖母来扬州探望王家老太太,他在临街的王家府门门前看见了记忆中熟悉的那抹倩影。
她好像变瘦了, 也长高了, 天真无邪的眉眼也多了抹化不开的忧愁。
这些年,她过得不好吗?
“好久不见, 沈妹妹。”
说着,江淮替她倒了杯扬州特有的雨花台, 嗓音温润:“一别多年, 不知你还喝不喝得惯?”
沈灵书抿唇笑笑:“家乡的茶怎会喝不惯。”
她又问:“江哥哥怎么会出现在扬州,是随着江祖母一同前来还是?”
江淮道:“王家老太太近来身子欠安,两个老人家积年间常有书信往来。祖母不放心, 便来探望,也顺便一同在扬州过个年了。”
是了, 外祖母和江家祖母的夫君皆早逝,两人幼时又是闺中闺蜜,两家一同过年也是常有的事。
沈灵书记得那会儿, 因为往来频繁, 江家又在扬州城置办了一处六进六出的宅子。那个时候,江哥哥都快变成王家的第二位兄长了。
两人客气的寒暄, 问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幼年情谊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陌生,僵硬。
沈灵书很难将眼前的男人和幼时那个总是惯着她,纵着她的江哥哥混为一谈。
毕竟两个人长大了,纵然是故交,亦是男女有别,何况她今日带着目的相见,心中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江哥哥已经婚娶了,就更不再拖下去……
他年长自己四岁,按理说早就该成婚了,沈灵书思忖着如何开口。
小姑娘虽被伤了心,性子修的内敛沉稳些。可到底是十六岁的姑娘,心里想的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江淮直言不讳道:“沈妹妹有话不妨直说。”
沈灵书想起了裴氏的威胁,便也不再扭捏:“江哥哥行医多年,可不可以帮我配置些迷-药。”
她咬字小心,谨慎,吐息极低。
江淮一怔,行医多年,他不害人却并不代表着不防人,这点东西他还是会配的,且出门时随身携带。
江淮顿了顿,眉目探究:“沈妹妹,你是不是碰上什么难事了?”
隔壁雅间内,太子斜倚在后边的嵌松木软椅上,神色淡漠,带着游刃有余的气质,对面宋引拿着这几天明察暗访的证据喋喋不休,说完最后,宋引问:“殿下,今夜扬州知州赵章想请您府上一会,您见是不见?”
“微臣觉得此番刺客和他多有干系,且扬州税收积年累月的对不上,圣人曾勒令彻查可始终没有肃清,官官相护,单凭一个地方官知州,他没有这个单子,背后定是有靠山!”
“殿下?”
耳边宋引的询问接连不断,可陆执恍然不觉,满脑子都是男人那句——沈妹妹,你是不是碰上什么难事了?
不是拼了命也要离开他,回到王家么?
怎么如今过不好了?
沈灵书一怔,心中淌过一阵暖流,可还是出言婉拒道:“都是家事,等祖母回来就好了。”
江淮问:“她们为难你了?”
其实这答案不难猜出,沈妹妹当年离京是奉了皇命,可府宅内多少也有眼热的,妒忌的,如今王家老太太礼佛未归,沈妹妹骤然回京,恐不会如此顺利。那些个后院的手段,果然到了哪家都会这样。
可是她不愿说,江淮也不愿再为难她,只问:“江家在扬州也有旧宅,一直有仆从打理着,沈妹妹若愿意的话可以去住。若妹妹不愿,我给你迷-药便是。”
沈灵摊开掌心,朝他伸去:“多谢江哥哥。”
为了避嫌,她选了后者。
江淮唤了门外等候的小童,耳语几句,那小童便从箩筐里掏出了一个牛皮纸包。
“这是乌头,南星,莨菪碱,麻叶,川乌制成的迷烟,一经点燃,可数个时辰不散,寻常壮汉吸入也会昏迷不醒,但对人体无害,至多晕上多半个时辰。”
江淮又递出第二个纸包:“这是解药,提前服下便可保神志清醒。”
沈灵书拿过药包,抿唇道谢:“多谢江哥哥。”
江淮起身,望着她柔弱又倔强的身影,淡淡纠正道:“江淮。”
沈灵书小脸羞红,她知道自己忘了他名字的事被戳破了,声如蚊呐:“多谢江淮哥哥。”
“沈妹妹,日后王家再见。”江淮不再多言,起身离开。
隔壁嵌紫金竹屏风后,陆执轻轻抿唇,锋利的轮廓扯起一抹弧度。
江淮哥哥。
好亲热。
宋引扯着脖子喊:“殿下,殿下?属下刚刚说的您听见了么,这赵章宴请,咱去么?”
陆执回神,神色淡淡:“去。”
“不过地点,孤定。”
宋引猜不透太子在想些什么,又提醒道:“殿下,咱们何时启程回京?”
陆执想了想,“五日后吧。”
——
酉时三刻,西直门摘星楼。
绵延五层的酒楼呈扇形铺设,鳞次栉比,灯火明亮,人来人往。
到了饭点,西直门最繁华的两间酒楼望月楼和摘星楼的客人永远是这条街上最多的。
赵章带着几个下属从马车上下来,早有小厮去报信,摘星楼老板四娘笑容满面走出来迎接:“赵大人,多久没来四娘我这了,蓬荜生辉呀。”
四娘夫君早死,来扬州时还是个寡妇,却用了不到一年的时候开了这摘星酒楼。
背后金主是真,可四娘这风月场上的手腕也是真。
就好比赵章途径她时轻轻怕了一下她的臀.部调笑,四娘立刻眼神示意小厮将赵章引到摘星楼三层,最贵的那一间。
一万两千贯。
这摘星楼的总价也不过区区三千五百贯。
酉时末刻,一辆墨盖华贵的马车停在摘星楼门前。
宋引,凌霄先下了车,随后替贵人掀开帘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平常百姓人家到了掌灯时分,劳作了一天,该是歇息的时候,而富家公子,官宦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隔壁宿安客栈二楼最东边的一间客房里,沈灵书吹熄了灯。
采茵拿着火折子,盯着那放在支摘窗下的一小截迷香,哆哆嗦嗦问:“姑娘,靠谱么?”
沈灵书美眸同样严肃,事到如今,她还有别的办法吗?
她只能相信江淮。
“点吧。”沈灵书转身插上了门栓,指节亦颤抖不已。
现在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迷香上,若是夜里刺、刺客来了,好歹能拖一阵子足够她们出门喊人。
采茵将火折子对准迷香的捻线上,不多时,一股淡淡的香味自窗边燃起。
香线歪歪斜斜,一半没入了风中,一半吹进了屋里。
采茵退回到床上,拉好帷幔,沈灵书将身上的被衾也披到她身上,两个人并排坐在,身子缩在丝衾里,只露出两个圆圆的脑袋,盯着那香线发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雪,支摘窗被吹得“呼呼”作响,香线摇曳将熄。
幽暗的雨雪夜,蓦地和那夜遇刺的情形十分相似。
沈灵书脊背僵直,想起那直朝自己眉心而来的弓箭,心中阵阵后怕。
“姑娘,你困吗?”
黑夜中,采茵幽幽问道。
沈灵书听着她的声音,仿佛催眠一般,眼皮耷拉着,只觉得身子乏得很。
“那解药,是不是过期了……”
四周幽暗,阒然无声,没人回答。
——
刀剑交.叠的声音被滂沱的雨雪掩下,宋引持剑,一刀抹了那刺客的手臂,将其生生擒住,大掌按着他的喉咙,塞进去个滂臭的汗巾,将其拿下!
宋引拖着那人,看着客栈外七零八落的倒下的尸体,喘着粗气道:“去报官!”
不多时,一个下属匆匆赶来:“宋大人,不知是谁提前去报官了,官兵正朝这边赶来。”
宋引点头,接下来的事就看殿下了。
摘星楼三层雅间内。
黄梨木长桌摆了两桌,上边摆着用金银器呈着的珍馐,桌前的山水嵌紫竹屏风前,四位肤白腰细,姿容婀娜的舞姬正卖力的翩翩起舞,白花花的手臂被烛光染上了一层碎金的欲.色。
赵章推杯换盏,杯杯意在陪好太子殿下。
反观陆执,左手斜倚着左膝,神情虽淡然,可眉眼处游刃有余的风流和不羁,显然也是入了迷的。
赵章一杯酒下肚,心道这太子殿下金玉一般堆出来的人来到他扬州这销金窟还有不动容的?
这几个瘦马可都是摘星楼数一数二的翘楚。
“来,给贵人敬酒。”赵章酒劲上来了,遥遥一指:“就你了。”
被点名的玉翠含羞带笑,袅娜走上前。
陆执压下眼底的嫌恶,低垂的羽睫落下阴影,心中骂道宋引办事效率忒低,怪不得入宫多年,在姑姑身前还只是个长公主府亲卫长。
他淡笑了声,审视玉翠的眼神含着笑意,又似多了几分柔情,像极了阅女无数的富家公子。
玉翠近身替他倒酒,雪白柔夷不小心蹭到陆执手腕。
陆执眼色沉了下去,抬手抹了抹腕上被触碰过的地方。
想服侍他,上京那些一等一的世家贵女都没机会,遑论一个瘦马。
不过为了等宋引,陆执面无表情的接过那带着女子体香的酒杯。
正在这时,大门被猛地踹开,随着“砰”的一声,一个好死赖活着的人像死狗一样被踢了进来。
舞姬们吓得惊慌失措,软绵绵的相互抱着尖叫。
赵章肥硕的身子抖了抖,吓一哆嗦,酒杯洒了一地。
“殿……大人。”宋引改口:“隔壁客栈出现了大批刺客,大半已死,只余下这个活口,听凭大人处置。”
陆执眼神淡漠,缓缓抬起了手。
凌霄顿时起身,舞姬们知趣的退了下去。
人都走干净后,屋内彻底暗了下来。
太子唇边噙着笑:“赵大人,你的地界儿出现了刺客,作何解释?”
赵章看着那地上宛如死狗一般的人,面色惨白,身子发虚。
他想了想,佯装暴怒:“大胆!何人指使?!你又意图谋害何人!”
刺客被塞着口巾,佝偻着身躯,口中呜嗷个不停,愣是发不出声音。
赵章转头讪讪笑道:“殿下,想必这就是一般的小贼,仇杀的事下官见得多,下官这就送他去府衙,别饶了您清净!”
太子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桌案,棱角分明的轮廓下,眼底的疏离显得愈发沉重。
太子恍若未闻,食指点了点桌面。
宋引即刻将那口巾拿下了下去,重获新生的刺客当即指着赵章道:“大人,是他!是他让我去刺杀宿安客栈那两位姑娘!”
“你!”赵章愠怒:“休要血口喷人!”
刺客看着赵章毒舌一般的眼神,身子下意思颤抖,可他想起方才旁边这位宋大人折磨他用的生不如死的手段。
刺客“哇”的一声,猛地吐了口血,身子不住痉挛:“大人,太痛了!我实在受不了就全招了,包括您城东私宅的那些往来票……”
赵章抬腿踹翻了桌子,提剑刺入他的喉咙,温热的鲜血喷的丈二高,刺客连哀嚎都来不及。
赵章转身恭敬道:“殿下,贼人污蔑,恐污了您的耳朵,下官……”
“哦?是么?”
太子淡淡打断他,带着笑意的眸子泛着寒,声音骤然变色:“是否污蔑,孤命人查一查便知。”
赵章心知纸包不住火了,也不遮掩了,脸色一沉:“殿下以为?您如今还走得出扬州城么,嗯?”
陆执嗤笑:“好大的狗胆!”
赵章猛地大喊:“来人!来人啊!”
四周阒寂,他尴尬的看向门外,不多时突然传来阵阵涌动的脚步声。
赵章胜券在握,紧张的神色渐渐舒展,威北公萧家留了一只军队驻扎在扬州私宅内,以供他调遣。
这队军曾上过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对付不了一个微服出访的太子了?!
宋引紧张握剑,将陆执挡在身后。
陆执唇边始终挂着淡淡的笑,甚至,他桌前的酒樽还稳稳当当的呈着酒液。
大批官兵闯进屋子,赵章却越看越懵,为首的男人一身绯色官服,腰间挂着的白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摆动,一张眉骨深邃,鼻梁高挺的俊脸,是赵章从未见过的样子。
祁时安走到屋子中间,缓缓朝太子行礼:“殿下恕罪,臣来迟了。”
陆执淡淡道:“不晚,祁大人舍得来就好。”
一如既往的毒舌。
祁时安看着那懒洋洋的人,嘴角漾过一抹无奈。
他人还没到常州,便被飞鸽传书使唤到了扬州,他带的人也理所应当暗中折了赵章今日派来的人,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陆执起身,袍角扫过桌案,面上的冷漠疏离不减,声音阴冷:
“抄了赵府,查他在扬州所有的私宅。赃物,往来文书,票据整理造册弄好封箱,孤五日后一并带回上京。”
这次轮到祁时安愣住了。
怎么,沈家姑娘还在扬州呢,陆景宴他舍得走?
祁时安看向凌霄,清冽的眉眼带着求知若渴的光芒。
凌霄摸了摸鼻子,不敢置喙。
祁时安一瞬了然。
这是吵架了。
啧,陆景宴,这世间也有你搞不定的女子!
许是祁时安幸灾乐祸的摸样太过于明显,走到门口的太子突然转身,“赵章落网了,孤会同父皇回禀,许你一并兼任扬州知州。祁大人爱民如子,定要注意好身体。”
话音到了最后,陆执眉梢抬了抬,黑眸冷晦。
祁时安:“……”
嗯,你清高。
宋引跟着祁时安等一众人善后,凌霄跟着陆执出了摘星楼。
青石板路上积了一层雪,为这二十四桥明月夜增添了几分银装素裹的清冷之感。
陆执目光落在一旁的客栈上,凌霄问道:“殿下,小夫……沈姑娘应该睡下了。”
两个人闹掰后,虽还有那一道封妃的圣旨,可凌霄总觉得,殿下同沈姑娘有了隔阂,便不敢再称呼为小夫人。
陆执未言,那立在原地的步子却久久未挪。
凌霄不敢置喙,只跟在身后静静的等着。
他知道,情难自抑,又怎会轻易舍得。
“不去看看吗,殿下,这客栈冷得很,如今又下了雪,只怕沈姑娘房中连个炭盆都没有。”
太子看他:“还不去买?”
凌霄当即领命。
人走后,陆执顿了半晌,没忍住,还是抬脚上了二楼。
推开支摘窗,几缕寒风吹拂起帷幔,露出床上相互依偎着的两道熟睡人影。
陆执皱眉,这屋子冷得如同冰窖。
袅袅,即便过的这么不好,你也想离开我。
陆执眼底一片冷色,走到床边,月光落在女郎不施粉黛的小脸上,冻得耳朵脸颊都染上了粉色。
他坐在床边,有太多的话想同她说,可要从何说起呢?
说他从来没有后悔娶了她,从来没有骗她,更没有负了她。
可那些欺她,辱她,夺她的事,也确确实实是自己做的。
陆执食指轻轻摩挲着那白嫩的脸颊,贪恋的看着她的睡颜,唇边翕合着,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雪光倒映着黛瓦,阴影漫过男人的脊背。
陆执抬手捂着胸口,疼得不断喘息着。
孤好像没有理由,再求得你的原谅了。
第47章 思念
翌日清晨, 客栈二楼一间客房内爆出一声女子尖叫声!
采茵瞪圆了眼珠,盯着那兀自拢燃着的炭盆,话不成音:“姑、姑娘!这炭盆……”
沈灵书也起身看着那炭盆, 又环视四周摆设, 除却她们栖身的架子床,一旁内紫云纹兽角镂空长桌, 两把长凳,黄花梨木屏风都纹丝不动,和昨日一模一样。
她复又低头看向自己小衣,罗衾紧紧贴着, 纽扣也没有解开的痕迹。
所以, 有人进过她们的房间,就为了放一个炭盆?
沈灵书凝着地上那炭盆, 镂空的雕花嵌金底座,笼罩里是上好的银丝炭, 一看便是不菲的手笔, 便是比之她在大邺宫的用度,也不遑多让。
难道是他?
沈灵书羽睫垂下去,一瞬没了探究的心情:“一个炭盆而已, 人没事就好,咱们等下便换住处。”
采茵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急忙起床下地去看窗边那残曳的迷-药,只留下粉白的灰烬,窗下露台处有被抹去的血痕, 看来昨夜杀手是真的来了。
沈灵书心中有了猜测, 倒不如采茵那般惊讶,兀自篦着头发。
采茵小步跑了回来, 忧心忡忡:“昨夜的事,姑娘不疑心么?”
沈灵书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她:“除了那人,谁能有这通天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折了裴氏派来的杀手,还有谁能挥金如土不眨眼一般购置这银丝炭金炭盆?”
采茵眨了眨眼眼睛:“太子殿下。”
沈灵书听到这称谓心中一阵阵反胃,头晕目眩,以手支在了榻上。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采茵上前扶着她,姑娘近日身子清瘦,连这层薄薄的素衣都快撑不住了。
采茵忍不住道:“姑娘,不然让江公子给咱们开个药方补补气血吧。”
沈灵书脸色有些发白,她以为是闻到少许迷-烟的后力,没当回事,唇边勉强笑道:“也好。”
从客栈出门后,长街铺雪,暖阳的浅色光圈下,人说话都冒着升腾白气。
沈灵书身披碧色缎面大氅,日光落在她如雾一般的腰段上,芳容丽质,秋水盈波,走在大街上便是惹眼耀目的存在。
然则沈灵书心知,女子容貌在外,若无家世身份在背后撑着,便如小儿怀金过闹市,迟早要惹上祸事的。
她将帷帽拉得极低,遮住了那含珠如玉的容色。
到了左近一家药铺,采茵迎着药香,上前问道:“掌柜,现下可否把脉开药方?”
掌柜笑道:“自然可以,姑娘请屋里来。”
采茵扶着沈灵书二人踩着廊阶到了里间。
掌柜搭上脉后,神色晃了晃,又道:“望闻问切,可否请姑娘摘下帷帽。”
沈灵书照做。
掌柜瞥见那仙姿玉容,顿时脸色大变,起身道:“姑娘,还请您去别家看吧。”
沈灵书不解问道:“掌柜何意?”
掌柜起身,不再同她说话。
采茵追出去:“掌柜,您把完脉好歹给我们姑娘开个药方啊!”
掌柜脸色沉沉,瞥了眼身后的沈灵书,冷哼了一声。
沈灵书察觉到了一丝问题,拉着采茵出门便走。
她们又去了好几家药铺,无一例外,那些掌柜开始热情,看到她这张脸时都如同最开始那位掌柜一样的神色。
沈灵书给了采茵两贯钱,让她去通易街柳门东处打探消息。
那里是主城区最大的乞丐窝点,扬州城这点事,几乎无有不知。
一炷香的功夫,采茵小跑着回来,气喘吁吁道:“姑娘,奴婢打探到了,那小乞丐说如今药铺行的行头是大房老爷王遂!”
沈灵书美眸凝了凝,和她猜测的一样,母亲过世后,大伯伯接手了王家在扬州乃至各地的所有生意,区区一个药行行头,宛若囊中之物。
怪不得药铺不卖药给她。
扬州太子私宅内,青石相衔,黛瓦点缀,处处古朴却又不失典雅。
凌霄推开书房的门,抬头一看,嵌紫金竹宝座上的男人拿着呈文,眉头紧锁。
赵章一案,祁大人连夜,抄家,查府,审讯,整理出的呈文洋洋洒洒十几篇,一早呈给了殿下。
可怜祁大人,人还没到常州,先在扬州抄了一回家。
凌霄发神,冷不防案上的太子冷声问:“何事?”
凌霄这才想起来意,走到案下,把今日在街上的事都交代了。
太子挑眉:“她病了?”
凌霄点头:“沈姑娘的脸色有些白,当然她平时也很白,只是她带着婢女一连走了一上午,去的都是药铺,但是那些药铺好像都没有给沈姑娘开药方抓药。”
“嗯。”
太子淡淡应了声,继续比对着手中罪状呈文,语气淡漠,“以后这种事不用同孤来说。”
这次凌霄瞪直了眼睛,不是您老人家嘱咐的,看着沈姑娘在扬州的一举一动,直到她完好无损的回王家?!
怎么昨夜探视后,就转了性儿?
真的舍得放下了?
然则近日殿下性子阴晴不定,凌霄不敢过多置喙,只作揖退了出去。
人走后,屋子归于安静,楹窗下雪光莹莹,晃得人眼睛发晕。
陆执揉了揉眉心,低下头,一叠公文下放了一张烫金墨封,上边赫然写了三个大字——退婚书。
他怔然的看着手中信封,心绪杂凉,反复,看到眼眶泛红。
——
四日时间悄然而过。
热闹的扬州主街上,商贩行人,络绎不绝,那日初雪融了后,天气便格外寒冷,可丝毫不影响百姓出行的心情,毕竟,就快要到年下了。
不远处,几辆刻着“王”字徽记的香车,伴随着辚辚之声从远处缓缓行来。
平直门巷子口处,大娘子裴氏站在府门前,搓着手等候。
寒风凛冽,又是站在巷子风口处,一旁的婆子体贴的替她裹了件披风,高兴道:“大娘子孝心恪纯,老爷在外不在家,娘子亲自到巷子口迎接嫡母,老太太见了定会舒心,这身子也就更好了!”
听到老太太的病体,裴氏弯唇,虽说她这一房是庶出,老爷又从商,可嫡母王家老太太可是忠勇伯独女,扬州不比上京,但是老太太这伯府独女的名声,也够未来莺歌出嫁时的门面了。
石哥没了,她便只有莺歌这一个指望了。
眼看着马车渐渐停缓,裴氏眼角的笑意流露出来,正准备上前迎接母亲时,巷子里突然出现一声极为柔弱,凄凄的女声。
裴氏瞳眸骤然一缩,脚步怔在了原地。
马车停了下来,从上边下来个仆从打扮的妈妈,是王家老太太的贴身女使常妈妈。
常妈妈看着眼前桃色大氅,盈盈玄立的女子,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睛。片刻后,她快步走上前,声音发抖:“二姑娘?”
马车外的阵仗惊动了老太太,婢女竹心已经扶着老人家下了马车
老太太甫才下车,便瞧见眼前那道袅娜娉婷的身影,黛眉拢起,眉眼含泪,不是她的书儿,还能是谁?
王老太太只恍了一瞬,仿佛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王碧,她拄着鸠杖颤颤巍巍上前,扶起了沈灵书,待对上那张与王碧如出一辙的容貌时,眼中已是泪眼滂沱。
“书儿,是我的书儿啊……”
“外祖母!”
沈灵书眼圈通红,喉间哽咽,双膝“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书儿不孝,今日才来见祖母,祖母您责骂书儿吧。”
王老太太眼中动容,心中撼动,一张慈祥的佛面亦红了一圈。
常妈妈扶着老太太,老太太扶起沈灵书,“傻孩子,当年宫里要把你接走,祖母心中虽不舍,可想着你若是能得圣人关照,有个好前程也好。阿碧走了,你也走了,祖母心中……哎,不说了,书儿起来,咱们回府慢说。”
祖孙情深的戏码上演多时,裴氏身侧的婆子看不过眼。
她低声提醒道:“大娘子,您早早焚香沐浴,又站在风口上等了这么久,这……”
“闭嘴,我心里有数。”裴氏声音阴沉似水。
妖媚,跟她娘一个德行。
诚然,裴氏能说出这种话,就证明早些年她嫁入王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小姑子王碧是府中最受宠的嫡女,纵然她出身官家,可父亲门第不高,只是个小官,又嫁给了王家庶长子。
裴氏既拿不到管家钥匙,又不能跟随夫君从商,只当是个大嫂子活摆设,还月月都要从小姑子那讨月例。
她隐忍多年才好不容易成了这府中当家大娘子,可儿子远在京城做官折在了太子手上。听闻这沈灵书乃圣人赐婚的准太子妃,她焉能不恨。
王氏又等她们哭了好一会儿,这才缓步幽幽过去,自然的推开沈灵书,扶过老太太,玲珑的玉面“咯咯”笑出了声:“母亲,母亲和二姑娘相见乃是大喜事,瞧书儿这可怜见的,哭的这般伤心。快,莫哭了,莫哭了。母亲,这边风口大,咱们且回府再慢慢听书儿讲这一路发生的事吧。”
说着,裴氏象征性的抹了抹眼角。
王老太太注意到裴氏的手冻得乌青发凉,面上缓和了些:“大娘子辛苦了。”
一行人搀着扶着回到了府中。
到了鹤延堂,庭院里积雪被扫在两侧,露出古朴的青石板,仆妇各司其职,见到老太太归家,忙弯身请安。
然则王老太太只扶着沈灵书,一行人到了花厅,三房娘子赵氏也早早在门口等着。
早有煮好的茶点依次端了上来,众人落座后,王老太太看向沈灵书,瘦弱的小脸,冻得唇色近乎雪白,心疼道:“书儿冻坏了吧,福安,快去拢个汤婆子给二姑娘。”
沈灵书笑笑:“不冷的,祖母。书儿如今见到祖母安康,心里高兴。”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手:“你们瞧瞧,这孩子嘴甜的。”
赵氏一贯寡言少语,甚少多言,也只是抿唇轻笑了笑,以表尊重。
裴氏面上赔着笑,话锋却意有所指:“书儿,你此番贸然回京,宫里不会怪罪?你说你这孩子,也不提前写给书信回家,这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出了什么事了?”
说到这,老太太不免神色也缓了下去,问道:“大娘子说的没错,书儿,怎么突然回扬州了,你这一路又经历了什么?”
沈灵书垂下眼睫,刻意想压下眼眶里的湿润,她语气略颤道:“快到年下了,书儿想着祭拜阿耶和母亲,便同圣人,皇后娘娘求了恩旨,归家探望。”
祭拜是真,不会再回上京,也是真。
她不会一辈子留在沈家,让祖母担心。
等报完了仇,天高海阔,总有她的容身之处,她自幼读书识字,还可以将这身本事传承下去。
提起祭拜亡父亡母,老太太又开始哽咽,她唯有阿碧一个嫡亲女儿,姑爷也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本以为她的阿碧可以平安顺遂,下半生享尽尊荣却不想……
老太太心绪难平,忍不住落泪。
沈灵书急忙起身拿绢帕轻轻擦拭:“祖母,都是书儿不好,不提这些了。”
裴氏美眸一转,岔开话题问道:“书儿,听说圣人下了道册封太子妃的圣旨,殿下此番,没派人送你回扬州?”
这话一出,满屋哑然。
王老太太宛如当头棒喝,缓不过来一样,话也说不出来。
常妈妈急忙递上了一盏子参汤吊在唇边饮润了两下。
怪只怪这人身份太过于贵重,犹如一座大山直面压了下来。
储君正妻,地位何等尊崇,若无差错,那就是未来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
即便如今在潜龙之地,那太子妃也要家世背景雄厚,父兄族人在朝中委以要职,以书儿如今的身份,圣人怎会属意她做太子妃呢?
望着众人探究,询视,嫉妒的目光,沈灵书轻按了袖下的手,平静微笑道:“这道圣旨是太子殿下亲去求的,知道的人不多,大伯母远在扬州,又是如何得知的?”
不答反问,将话槽子甩了出去。
此话一出,不仅老太太朝裴氏看去,坐在最后边不吭声的赵氏也抬起头,清淡的面容带着探究。
大房王遂为庶长子,经营着王家的产业,裴氏打理着内务,便是在整个扬州官眷场内也是末位的,如此秘辛,如何得知?
裴氏尴尬的抿了抿唇,语气僵硬:“我,我父亲也是做官的,自然多少听到了一些风声。”
显然,大家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区区地方官,还是个五品通判,能探听东宫的事宜,若无勾结,便是出了鬼了。
沈灵书不愿与她再纠缠下去,再说下去,疑点窦生,只会让祖母烦心。
王老太太继续问道:“书儿,你真的和太子殿下……”
沈灵书垂眸,要她如何作答呢?
她们确有婚书,那道封妃的圣旨亦放在明德殿东厢内,可陆执说过,他放她走。
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们的关系。
沈灵书正沉默着,外面传来小厮的通报声:“老太太,大娘子,太太……”
常妈妈走上前,快声道:“你慢些说,小心冲撞了老太太,你说太什么?”
小厮一口气险些没喘匀:“太子殿下到了!”
“什么?”屋内传来众人异口同声。
沈灵书美眸凝了凝,呼吸一紧。
他怎么来了?
王老太太顿时起身朝外走,储君登府,家中又无男身,她自当要去迎接。
王家众人都在院子里站等,乌央乌央的连成一片。
裴氏瞥了眼沈灵书,心中泛起了嘀咕,太子怎么来了?太子怎么会来扬州?!难不成要陪她在这过年?
正想着,垂花门处两队持剑的近卫走了进来,随后众星捧月中走来一玄色大氅,黑色绣金线蟠龙圆纹长靴的男人,面容凌厉清贵,气质淡漠疏离,俊美无俦的眉眼亦给人贵如云端之感。
这般金玉堆出来的人,他们竟然在扬州城见到了!
王老太太颤颤巍巍要跪下行礼,却被太子抬了抬手,嗓音清冷:“免。”
裴氏惯常会左右逢源,如今又是拿了对牌钥匙的当家娘子,当即走上前谄媚道:“殿下,殿下到来,我们王家蓬荜生辉,殿下进屋坐坐?”
赵氏嫌弃的撇了撇嘴,还当家主母,话都说不利索了,真真是丢人。
太子看也没看,径直走到沈灵书身前,盯着她通红的鼻尖,自然的握起她的小手,温声道:“冷么?”
沈灵书想抽走却被太子故意攥着。
她抬眸对视过去,那双漆黑的眼眸含着几分柔情,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目光仿佛在说:“孤给你撑腰,别拆孤的台,可以么?”
沈灵书轻音道:“不冷的,殿下。”
王老太太看见这一幕,本还担心的脸上渐渐浮现笑意。
从太子殿下的反应中,她能看得出,他很在意书儿。这样权力至上,身份贵重的人,心中若有书儿一席之地,便是极好的。
“殿下,请移步到花厅吧。”王老太太摆出“请”的手势。
太子淡淡睨了眼,牵着沈灵书的手朝屋内走。
身后不断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沈灵书脊背如被针扎一般不自在,可为了不让祖母担心,她强忍甩开手的冲动。
两人刚入了厅,裴氏便上前道:“殿下,母亲身子骤然不适,有晕倒之象,下人正唤了大夫去瞧,还请殿下勿要见怪。”
陆执“嗯”了声,沈灵书顿时问道:“祖母要紧吗?我去看看。”
裴氏尴尬的笑了笑:“不要紧的,贵人在此,书儿还是陪着太子殿下要紧。”
说完,下人关上了厅门,一时间,房内只余她们二人。
沈灵书不漏痕迹的抽出掌心,退到了一旁,坐在椅子上。
陆执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没说什么,也兀自坐到了她对面。
“袅袅,我们谈谈,嗯?”
沈灵书抬起眼眸,语气冷淡:“殿下要食言么?”
言下之意,那日所说的放她走,不作数了?
陆执对上那不含一丝感情的眼神,心脏处蓦地阵阵抽痛,他扯唇道:“孤对你说过的,永远作数。”
“那殿下今日贸然登门,所谓何意?”
娇糯的女声却冷得刺骨。
陆执唇边翕合,嗓子被来时的寒风灌了一路,有些低哑:“接近年关,孤明日便要回京了。”
沈灵书平静道:“殿下一路平安。”
陆执看向她,漆黑如晦:“袅袅,你可愿,再给孤一次机会?”
“孤会学着如何去尊重你,爱护你。从前,从前是孤不好,做了许多混账事让你伤心,难过。你就当孤初尝情爱,再给我一次机会,嗯?”
就当我求你。
陆执抿着春,下颌崩得很紧,最后一句话,他哽在嗓子里,没力气说出口。
他闭上眼,实在会怕她拒绝自己。
他不想就这么结束了。
不想就这样看见她的名字要冠上别的男人的姓,和男人白首偕老,钟爱一生。
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他陆景宴会这样低微的去乞求一个人。
沈灵书美眸颤了颤,放在横椅上的手紧紧攥着,攥得指尖发白。
她闭上眼,还真以为能回到从前么?
可她们的从前,回忆起来也是那样不堪。
荒唐的首尾,无尽的等待,她到现在还记得那杯毒酒的滋味。
即便没有前世呢,这一世的陆执又是如何待她的呢?
她对他曾经是有过爱慕,依赖,指望的。
可那也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幻想,一个人的单恋,是她的喜欢为陆执镀上了一层美好的光。
他的内里,实在不堪,也配不上她的喜欢。
往事缠绕心间,沈灵书眼圈通红,低声道:“过去的事,还请殿下放下吧。扬州地浅,愿殿下一路平安。”
“没有你,孤何来平安?”
沈灵书语气平静,却坚决。
如今她同他,一丝起伏的情绪也没有了,宛若真真正正的陌生人。
“缘分一事,本就如同朝露稀薄。臣女福浅,愿殿下他日求得良人,得偿所愿。”
楹窗被风雪吹了开,猎猎作响。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的飞雪,无声,“簌簌”,却写满了离别。
他沉默良久,喉结动了动,唇边轻溢了个字。
“好。”
第48章 离开
翌日清晨, 沈灵书早早起床后沐浴焚香,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素衣。
十一月二十一日,沈琮和王碧的祭日, 她要去小青山祭拜。
采茵从外面推门进来, 在炭盆前烤了会儿褪去了寒气才掀开珠帘走到暖间。
她抬眼,见到姑娘一身素月色大氅, 鬓间只别了一根镂空银丝珍珠钗,未施粉黛,拢起的黛眉像是化不开的江南烟雨,漾着淡淡哀愁, 看得一时忘了来意。
沈灵书眉色淡淡:“马车套好了?”
采茵忙点头, 想起自己就是要来说这件事的。她又想起了早上那人突然登门,顿时又道:“姑娘, 凌大人清早来送了好多补品和东西,说姑娘近日身子弱, 拿来煮药膳用。”
沈灵书凝了凝眸, 声音泠然:“你收着了?”
提前那个人,她的气息微微不稳。
采茵底气不足:“奴婢是不要的,可是裴大娘子刚好路过, 便让手下的婆子接过来一路送回了碧桐院。”
碧桐院是祖母昨日命人收拾出来的院子,也是王碧生前未出阁时所居。
裴氏果然是知道怎么恶心人的。
沈灵书拿过桌上的汤婆子朝外走, 声音平静:“回来的时候去扔了。咱们先去给祖母请安,别误了时辰。”
采茵见姑娘这幅厌倦的神色,便知昨日太子殿下同姑娘聊崩了。
凌大人特地交代的那句太子今日离京, 她咽在唇边, 突然觉得不必说了。
反正姑娘也不会在意的。
那个人是死是活,是存在亦或是离开了, 姑娘都不在意了。
这样也好,只要她的姑娘能开开心心的,比什么补药、男人都好。
沈灵书出了垂花门便朝鹤延堂走去,要先向祖母请安后再出门。
王家不是官宅,没有许多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又因家族产业这些年做得十分庞大,是以府邸修建的豪华,恢弘,府院数不胜数,错综复杂。
两人走了大半会儿才穿过了两个垂花门,沈灵书在抄手游廊歇歇脚,莫名的她总觉得近日喘不上气,还总是嗜睡。
她把这些归结于陆执还在扬州没有离开,所以她总是气不顺,容易胸闷。
花园里景色盎然,腊梅含苞,冰凌晶莹,别有一分属于冬日的美感。
沈灵书低头看了眼掌心,雪白色的肌肤下透着淡淡的青色纹路。
好像较比于之前,是过于病弱了。
她想着改日要找江淮讨要些医书来看。
既然这扬州城内都不卖给她药,她便自己试着研习医书再到隔壁州县去配。
她低头想得出神,没听见身后雪地上寂寂的脚步声。
不远处采茵请安的声音不大不小,足够提醒:“奴婢见过江公子。”
沈灵书美眸一怔,旋即捋了捋发丝,转过身,却正对上那双温润如玉的星眸。
江淮一身藏青色大氅,身形笔挺,气质冷淡如竹,却在见到眼前钟灵毓秀的女子时,化开了那抹冷意。
“沈妹妹妆安。”他弯身作揖。
沈灵书低头回礼:“江淮哥哥好。”
“妹妹可是要去向老太太请安,我今日登府也正要去拜见,不如同去?”江淮朝她走近,语气温和。
沈灵书点点头,径直朝前走,采茵急忙上前,横在两人中间扶着她的胳膊。
就算姑娘和太子殿下私下里算了,可姑娘没拿到退婚书,身份上还是未来的太子妃。为了名声,还是要避嫌的。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江公子不知姑娘身上有着婚事一样!
三人并行走着,沈灵书思忖着,抬头问道:“江淮哥哥可有些不用的医书,赠予我看看?”
江淮略略挑眉,心道她这又是碰上了什么难事。
只是她碰见了事从来不让他帮忙,上次迷-药是,这次也是。
让他帮忙一次,又能怎地。
江淮叹气问道:“沈妹妹可是身体不适,或许我可以替妹妹问诊看脉,若妹妹记挂着男女大防,我祖母不日便要到扬州,可让她老人家给你看看。”
沈灵书忙微微摆手:“不是的,我只是这段时日闲来无事,想看看古方学着配药,给祖母研制一些药膳出来。”
“当真没事?”
沈灵书咬定唇音:“当真。”
江淮颇有些无奈,却还是顺了她的意:“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去,那本古籍记载着草药,相生相克,和一些基础的诊脉方法,最适合入门的人来学。”
沈灵书抿唇笑笑:“多谢江淮哥哥。”
两人这般说笑着到了鹤延堂,先是在庑廊下等了会儿。不多时常妈妈便掀开暖帘,笑盈盈道:“江公子也来了。”
江淮作揖道:“听闻老太太回京,今日特来请安,家中祖母不日抵达扬州,甚是挂念老太太。”
常妈妈“欸欸”应了两声,随后道:“老太太已起身,二位快请进。”
说着,常妈妈看了沈灵书一眼,刚要提醒贵人也在,却见二姑娘已经迈过门槛朝屋内走了。
进了暖阁,沈灵书冷不防瞥见高座上那长腿黑靴,视线再移上去,雍容典雅的玄色大氅上是那张矜贵如玉的俊脸。
她瞪圆美眸,目光有一瞬变得僵直。
他、他怎么还没走?
裴氏一早就来了,此刻正在旁侍奉着参汤,很是尽心。
王老太太见到沈灵书同江淮一起进屋,脸上的笑意渐渐端肃,复而变得有些微妙,她笑着招呼道:“坐,快坐!”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万福金安。”二人请安并声交叠,尴尬的落在暖间里。
高座上的男人眼中疏离,漆黑的鸦羽遮住眸中神色,教人看不出此刻在想些什么。
太子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檀木桌面,声音淡淡:“起。”
有下人将身后的红木交椅朝前挪了挪,沈灵书,江淮依次落座。
沈灵书刚落座,王老太太便问昨夜睡得是否安慰,又问了今日出门去小青山带的东西是否齐全。
沈灵书一一乖巧作答。
王老太太又问及江淮家中是否安好,江家祖母何时到扬州,好命人套车去接。
花厅里一时渐渐热闹起来。无人敢直视太子那边。
无人在意的缝隙里,陆执的目光落在那道袅娜倩影上,久久不舍得挪开。
他也不知今日登门是为了什么,许是和王家老太太道个别,许是将那物件亲自送到她手中……
许是他还想再看她最后一眼。
她好像比刚来扬州时瘦了,身子也单薄了。
太子的目光寸寸描绘着那温婉纤弱的容貌,似要将其牢牢刻在心上,随后起身。凌霄见主子准备动身了,即刻跟上。
陆执走到沈灵书旁边,她也跟着起身应礼恭送,只是那眉眼始终温驯低垂着,不曾看过他一眼。
他的心脏不可避免的开始疼痛,疼得他指尖发颤。
昨日她说的话历历在目。
“过去的事,还请殿下放下吧。”
“扬州地浅,愿殿下一路平安。”
“缘分一事,本就如同朝露稀薄。臣女福浅,愿殿下他日求得良人,得偿所愿。”
陆执如鲠在喉,那股阵阵宛若针扎般的痛感再度袭来,令他身形顿了顿。
末了,他轻扯唇,发颤的声音暗哑低沉:“照顾好自己。”
玄色袍角擦过她的襦裙,仅仅一瞬,那袖摆下颤抖的手紧了又松,没力气陡然垂下。
他不会再逼迫她做不喜欢的事,他不会再将她囚禁在身边,亦不会勉强她接纳一个不为她心中所容的自己。
袅袅,你自由了。
太子走后,王家门外的近卫精兵也跟着一并撤了出去。
屋内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又聊了会儿,沈灵书起身拜别祖母。
江淮看着门口那纤细如同玉兰的背影,跟了上去:“沈妹妹,我陪你去吧。”
沈灵书懵然抬眸,拒绝的话刚要说出口,便被江淮打断:“沈将军英灵在天,大邺子民无不感怀,就让我也去祭奠一杯水酒吧。”
见她还不说话,江淮声音压低了些:“太子殿下此刻还未离开扬州,会不会暗中派人跟你到小青山也说不定。既然打算斩断前尘,便要做完最后一场戏。”
沈灵书水眸盈上了一抹雾雨,沉默了半晌,点点头。
今日之前,江淮尚不知沈灵书身上有婚事,更不知她未来的官人是大邺储君。不过刚刚花厅间只看两人的神色,反应,便可知沈妹妹极其抗拒这位太子殿下。
既然不能在一起,倒不如断了所有念想,重新生活。
人都走后,王老太太将裴氏也打发了出去,随后才唤来常妈妈,眼眶有些动容,手里攥着那封退婚书。
常妈妈劝道:“老太太莫要操心,既然二姑娘心有定数,太子殿下也没有勉强,顺了她的意思,咱们合该尊重她的选择。”
老太太到底还是忍不住酸了鼻子:“不知道书儿这些年在皇宫过得如何?可单凭着这样一桩泼天富贵的婚事落在她身上,她都拒了,想必她一定吃了不少苦。方才你没看,书儿都不正眼看太子,她们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
常妈妈接过那退婚书,也跟着叹气:“那这婚书,老太太还给二姑娘吗?老奴怕姑娘伤心,您也跟着难过呀!”
老太太道:“给吧。今夜我亲自给二丫头,既然太子愿意放手,总得让她安心,我只是担心,这丫头日后的路,并不好走。太子退婚这事迟早会传出去,到时候书儿的名声,她还能找什么样的好夫家!”
常妈妈道:“听说江大公子,至今未娶?”
“只怕是郎有情,妾无意。等江家老太太到了我再同她一同商议吧。”
——
扬州城郊,小青山下,青石板台阶自山头绵延而下。
马车停在山脚下,山路泞着雪,沈灵书和采茵相互搀扶着往小山坡走,江淮提着篮子在她们后边,眼神满是担忧。
沈妹妹身娇体弱,他是真怕她出什么事儿。
一炷香的功夫,三人行至一矮脚坡处。
沈灵书遥望着那两道石碑,眼泪“簌簌”扑落,断了线一般止不住。
泪水模糊视线,她渐渐看不清前路。沈灵书哽咽的擦了擦,转身颤声道:“江淮哥哥,给我吧。”
江淮看着小姑娘脆弱的身躯顷刻就要碎掉一般,心中莫名的不是滋味。
他胸腔中糅杂出一种冲动,他想保护她,怜惜她,不想再看见她哭,想让她往后的日子都开开心心,笑着度过。
“妹妹。”江淮递过篮子,语气疼惜道。
沈灵书眼圈通红,嗓子哽咽的说不出话,无言的摆了摆手。
她拎着篮子一个人走到双碑前,素色大氅将那踽踽独行的背影衬托得瘦骨伶仃。
沈灵书擦了擦眼泪,唇边努力弯起一抹笑意:
“阿耶,娘亲,女儿来看你们了。原谅女儿不孝,四年了,女儿才舍得出宫来看你们一眼。我现在过的很好,我学会了如何爱自己,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不再追求一些不属于我的镜花水月。我现在觉得自己过的开心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你们放心,女儿会好好过完这一生。只是没能有什么大的成就,丢了沈家的脸,让阿耶和娘亲失望了。”
她擦了擦眼泪,心中酸涩难平。双亲的离开,就像是一场绵延的湿雨,怎么看,都是一生的潮湿。
“女儿明年再来看望你们。”
还有最后一句话,沈灵书静静埋在心底。
仇人日日就在眼前,她日不能安,夜不能寐。
阿耶,娘亲,你们一定要保佑女儿,能手刃仇人,替你们报仇!
江淮忍不住上前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膀,温声哄道:“书儿乖,伯父伯母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平安快乐。你若再哭,他们若是瞧见也会伤心了。”
沈灵书肩膀微微耸动,从小声啜泣到越哭越凶,大颗大颗眼泪从指缝中流淌出来,她的声音飘落在风中,带着呜咽:“他们还能看见了么?他们再也看不见了,我好想他们……”
小姑娘哭得声音沙哑,江淮也看着不忍,一双手放下没身份,抬起来心又疼。
不远处官道上停着一辆马车,凌霄左臂保持着掀帘的姿势,僵硬不已,可他仍旧不敢出声,他甚至不敢去看殿下一眼。
车厢内阒然无声,只余太子粗重的喘息声。
不远处,江淮将篮子递给了少女,见到她哭,轻轻拍抚着安慰,两道剪影落在一处,看起来是那么美好。
没有他的强硬的桎梏,圈禁,她自幼轻快的如同鸟儿,不再被他锁在笼中。
可是袅袅,孤的心好痛好痛。
太子捂着心口,额头浮起了一层汗,疼得眉头紧锁,唇边呼息粗重。
“殿下,别看了。”凌霄不忍道。
陆执疼得唇色惨白,下颌线紧紧绷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猩甜自嗓音一路蔓延到唇边。
他弯着身子,吐了口血。
像是有什么弦一样,在这一瞬间轰然崩塌。
“殿下!殿下你别吓我啊!”
凌霄转身朝身后吼道:“太医!陈太医!”
陆执抬手抿了抿唇,喘着粗气的声音沙哑低沉:“她选了江淮,对么?”
凌霄急忙纠正道:“没有,殿下,那人不过就是个随从,一看就是给沈姑娘提篮子的,连给沈姑娘提鞋都不配,更不可能比得过殿下。她怎么可能……”
“反正,她选谁,也不会再选孤了。”
凌霄又喊了两声太医这才扭回身子,这一回神,不由得惊呼道:“殿下,你眼睛怎么湿了?”
“走。”陆执闭眼道。
“殿下,让太医给您看了再走吧,您都吐血了……”
陆执猛地咳了两声,胸前剧烈起伏牵动着神经,他疼得死死按着眉心,低声嘶吼道:“我说,走!”
“是是是,走走走!”
凌霄喊道:“车夫,启程,启程!”
沈灵书祭拜完水酒后,身形摇摇欲坠,采茵扶她站起身。
她杏眸瞥见山腰处绝尘而去的马车,眼中含泪,蓦地觉得胸前酸涩恶心,她弯着身子呕了声。
胃里泛上来的酸水让她控制不住痉挛,眼前渐渐发黑,意识被夺去之前,她冥冥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沈妹妹!”
“书儿!”
“姑娘!姑娘你别吓我啊!”
身边传来江淮的呼唤声,她耳边再也听不清声音,朝前栽着昏了过去!
傍晚时分,碧桐院点了十几根蜡烛,灯火通明。
采茵盯着炉子上的汤药,一边看着架子床那边的动静,瞥见那帷幔动了动,她顿时拿着蒲扇起身走过去。
刚走了没两步,看见那虚弱的美眸,采茵顿时步伐加快,哭着扑到床上:“姑娘,你醒了!你可算醒了,吓死奴婢了,你在山腰上昏死了过去,还好有江公子,不然奴婢,奴婢都保不住你,这要是磕破了哪,可怎么是好!”
沈灵书大脑一片眩晕,唇色惨白,她睁眼看了床边顶部半天,才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
她记得自己觉得恶心,呕吐,反酸……
沈灵书心脏不断下跌,手指都变得冰凉,她声音虚弱问道:“采茵,府内有大夫给我看过吗?祖母有来听大夫如何诊脉的么?”
采茵不明白姑娘怎么突然问这个,摇了摇头:“姑娘摔倒时,江公子刚好扶住姑娘的手腕,回来后,老太太听闻后立刻着人请大夫却被江公子拦住了,他亲自给姑娘诊的脉。”
沈灵书美眸颤颤,语气冰凉:“那他,可说了什么?”
采茵想了想:“江公子说姑娘气虚体弱,又哭了一场这才昏倒,只说需要用药吊上几日,补补气血,没说旁的。”
沈灵书心中阵阵后怕,江淮为何不让府内大人看诊,为何不顾着男女大防也要亲自替她把脉。
江淮自幼学医,他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才会这样做。
沈灵书额头浮起一层冷汗,小手下意识动了动,她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第49章 姐夫
“姑娘, 姑娘?”耳边传来采茵的询问声,可沈灵书恍若不闻,小手下意识的轻轻抚摸着小腹, 那克制的腹痛令她心抖不已。
采茵脸上写满了焦急, “姑娘怎么了,可是腹痛么?”
沈灵书杏眸湿红, 正要对她嘱咐,屋外传来了二门上小丫鬟的声音:“姑娘,江公子来送药了。”
采茵像是见到了救星般,安抚着沈灵书的手, “姑娘等着, 奴婢这就去请江公子进来!”
少倾,江淮带着药箱进了暖间, 采茵悄悄关上了门,退了出去。
烛光摇曳, 银钩拢着帷幔, 露出榻上女郎虚弱的脸颊。
她过分的白,肌肤生得细腻,此刻脸上那氤氲着红晕病色, 便惹眼的很。
美人病中,我见犹怜。
沈灵书不知如何面对江淮, 便只得垂下眼睫,呼吸微弱。
江淮将药箱放在了一旁,又拿出了看诊的布团垫在她手腕下, 搭上了一方手帕后诊脉。
他皱起了没, 沈妹妹身娇体弱,可那脉象却是跳动流利, 没有迟缓的感觉,如珠般圆滑。
此脉象是为喜脉。
良久,江淮挪开了手,静静开口:“沈妹妹。”
沈灵书缩回手腕,美眸看着他:“听采茵说,江淮哥哥在祖母面前说我只是气血虚亏才会晕倒。如今此处就你我二人,哥哥有话不妨直说。”
江淮漆黑的眸颤了颤,似是叹了口气,“你与太子……”
沈灵书斩钉截铁道:“有过。”
怎么可能没有过?他那样偏执,极端,疯狂,甚至从来不顾及周围是否有人就……
他要了那么多次,次次不够,次次都要狠狠侵.占才肯罢休。
可是她明明用了逼子的香囊,为何?为何还会!
沈灵书小手渐渐攥成拳,任指甲嵌入皮肉,保持着清醒。
江淮垂着眸,虽是很想听她否认,可她承认的那一刻,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了,她与太子曾是未婚夫妻,沈妹妹的容貌放在整个上京也是数一数二,太子岂会没有沾染之心呢?
他那样拥有至高无上权利和地位的人,要什么没有,何况是沈妹妹。
烛火幽微,两人相对无言。
数不清过了多久,江淮率先打破了这番沉默。
他问:“妹妹打算如何处置这个孩子?”
沈灵书错愕,她没听错吧,处置?
要她亲手杀了这样一个小生命吗?
沈灵书水眸氤氲起了雾气,控制不住的眼睫轻颤,手腕无力垂下,她做不到。
即便她与陆执再无干系,可那是她的骨血,是从她身体里长起的孩子,她真的做不到。
“江淮哥哥……”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让人听到忍不住心生怜惜。
世间男人,此刻听见她的声音,看着她杏眸被逼得湿意的样子,都恨不得将其搂在怀中,好生爱抚。
江淮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自然也不例外。
没人告诉沈灵书此刻是何等可怜模样,也没人教过她,此时那湿红的眼尾,颤抖的娇躯在男人眼中意味着什么。
江淮喘息渐渐粗重,他垂下眼睑,语气滚烫:“沈妹妹,我可以照顾你们母子。我,我想娶你。”
他说的一字一句在常人眼里简直是疯魔之言,可江淮心中无比清楚。
他喜欢沈灵书。
从小便喜欢。
只是年少时的喜欢并不能当做什么,她又入了宫门多年,是他再也攀附不上的高枝,自有更优秀的男人去照顾她,守护她。
但是如今太子殿下不好好珍惜,那么他可以。
江淮声音磕磕绊绊,带着一丝赧意:“沈妹妹,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即刻上门提亲,我也可以等你。多久,我都愿意等。我会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
“你不必现在就回答我,你受惊了,身子也不舒服,我、我明日再来看你!”
“等等!”床上的少女娇喝道。
这一喊,牵动着她的神经,疼得沈灵书黛眉拢起,雪汗淋漓。
江淮身体前倾,心疼的难以言表,然则还是生生克制住了。
男女有别,他不能碰沈妹妹一分一毫,这对她的清誉至关重要。
沈灵书强压下腹中那股暖流酸胀,唇齿打颤:
“我知道哥哥是看在年幼的情分,江王两家祖母的面子上才说出这些话。只是我与太子殿下只是闹了些不愉快,如今这孩子是他的,我自然还是要嫁给他。多谢江淮哥哥一番君子之情,书儿累了,就不送哥哥了。”
说完,她别过脸颊,只留下瘦弱的背影让他瞧。
女郎倔强又决绝,叫他半分强迫也不愿意使,亦不愿去逼她。
江淮克制着胸腔内涛涌着的保护欲,喉结哑了哑:“妹妹不愿,那我们改日再谈。夜深了,你先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
“府中自有大夫,就不麻烦江淮哥哥了。”
女子哼唧的声音绵软无力,却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醒。
江淮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她竟是连半分念想都不愿意留给他么?
他又默然坐了会儿,自觉无趣,便起身离开了。
江淮走后采茵立刻进了屋子,暖阁寂静,饶是她不想听见两人谈话也不可避免的都听见了。
采茵忧心忡忡问:“姑娘当真还要回到上京,嫁给他?咱们好不容易才离开他,姑娘您要想想清楚啊!”
“出去。”
女子声音冷淡带着雾气,又夹杂着哽咽的哭音。
采茵不敢再逼姑娘要一个答案,只得替她掖了掖被角,便道:“奴婢多言了,奴婢知道。奴婢现在去给姑娘热汤药去,姑娘暖了身子好安睡。”
脆弱的伪装在人都离开屋子那一刻,彻底喷薄迸发。
沈灵书将头埋在丝衾下,低低呜咽哭出了声,越哭越凶。
数不清过了多久,更漏转了又转,她的理智才一点点回拢,她一点点轻轻喘着气,掀开丝衾,上好的锦缎上面全是她斑驳可怜的泪痕。
有清风拂过,顺着窗牗的缝隙,吹得烛火忽明忽暗,摇曳婉转。
沈灵书咬着唇,一点一点思忖着退路。
不能再拖下去了,她的身子会一天比一天明显,肚子也会一天比一天大。
就算初两月不显怀,她亦可以用生绢束缚,再穿些宽大的衣裳瞒天过海,可再待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若是被陆执知道了,说不定他便永远不会放过她了。
好在马上就到年底了,今年过年要比往年早一些,大房王遂在外地置办货物,应该也快回扬州了。
夜色如晦,沈灵书心绪翻涌,忧思了良久,最后不知何时渐渐昏睡了过去。
——
接下来的日子,她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去祖母那里请安,甚少出门,面对裴氏的奚落也不置可否,只一心研习江淮送来的药书。
又一日霜雪,楹窗被雪光映得透亮,沈灵书披着碧色厚绒对襟上襦,下配同色袄裙,对着铜镜整理衣领。
身后采茵又拿出了一件月白色大氅,遮住了不盈一握的腰身。虽然只有不到两月,尚不显怀,但是心虚使然,总是要多小心的。
沈灵书系好了大氅的带子,转身问道:“马车备好了?”
采茵点头:“跟老太太说姑娘近来待的烦闷想上街走走,老太太不放心安排了仆从跟着。”
沈灵书点头,拿着帷帽往外走。
王遂今晚便到府了,晚上家中定有全家人都在的晚宴。事不宜迟,她要尽快。
一辆青色马车从平直门小巷缓缓驶出,不多时,停在了一家点心铺子门前。
沈灵书下车道:“这家铺子的樱桃煎做得极好,就是有些慢,你们且在外面等着。”
家仆齐刷刷道:“是!”
用了在上京的老法子,沈灵书同采茵进店后先是采买了一大份樱桃煎,随后便从西侧门偷偷溜走了。
街道上行人纷纷,沈灵书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钻研了一个月之久,她已经稍通医理,起码她今日拟写好的方子,只消不到十日,便可悄无声息的送王遂上西天!
扬州城的药铺不卖药给她,但是江家在扬州也有拿货的伙计人,沈灵书走到一家书斋前,将那方子递给了江家下人。
一炷香的功夫,江家下人拎着三大包牛皮纸包的药材从街边跑来。
此方用药谨慎,为了避嫌,他足足跑了三家药铺,才断断续续将足份的药材买齐。
“多谢小大人。”沈灵书命采茵接过药包,又递上了几个银锭。
江家下人却面露推迟之色,并没有接:“公子一早嘱咐好我,姑娘此举便是让我跟公子没法交代了。”
沈灵书抿唇笑笑:“也好。”
事不宜迟,她要立刻回家,毕竟她配得可是实打实的毒药,少一人知道,便少一分风险。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采茵扶着沈灵书,两人一深一浅的走在雪泞中。
冷不防,沈灵书抬眼看见前方停着一辆华盖马车,马车周围全是持着刀剑的官兵。
她心中“咯噔”一声,隐隐有股不详的预感,脚步渐缓,顿时朝后转身。
可还未等她抬脚——
“沈姑娘!”一声清冽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沈灵书脚步顿了顿,意外的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她转过身子,宽松的大氅下意识遮住身后采茵拿的药包,美眸凝望,不由得渐渐睁圆。
祁大人?
祁时安此刻还未离开扬州,着了苍青色大氅,长身黑靴,抬手挥退了周遭官兵,语气淡漠:“过来。”
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带着极为压迫的官威。
沈灵书脚步如同灌了铅一样,抬不动步。
在上京,祁大人是四品少卿,主管刑案,她们之间并无往来,顶多不过是见面之礼。即便他如今被贬外放,可也是一府知州,没必要和自己打招呼。
沈灵书此刻脑袋有些转过弯,祁时安若是打招呼,还会站在原地,让她过去?
小姑娘磨蹭着步子,不情愿走到他身边,低低唤了句:“祁大人。”
祁时安没看她,目光落在身后的牛皮纸包,尾音上调:“拿的什么?”
采茵双腿发软,顶不住那锐隼锋利的目光,哆哆嗦嗦将药包递了过去。
祁时安接过牛皮纸包,打开一看,大大小小的药材有十余种,分量不多,像是多次购买。
他略看了看,甘草,甘遂,乌头,半夏,藜芦,人参,每一样都是可入药的药材,但是每一样都是相生相克,同时服用便会产生剧毒。
祁时安挑起了眉:“甘草反甘遂,总角小童都懂的药理。沈二姑娘,你要杀人?”
沈灵书娇躯一颤,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大理寺查案,无所不用其极,祁时安能懂这些也不意外。只是……
沈灵书仰起杏眸,语气很轻的问:“祁大人要带我见官吗?”
祁时安生得很高,眉骨又挺,她在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只看到了严明,公正。
再无私情。
可她与他能有什么私情,若是陆执还在的话,祁时安或可看着太子的面上放她一马。
可如今她不是未来的太子妃,她只是个普通人。
两人对视良久,男人颇有些无奈,他就是官,还要带她去见谁?
他低头将那纸包重新叠好,淡淡道:“我今日要离开扬州,去常州赴任,你若出事,我护不了你。”
护不了?
沈灵书美眸一颤,“大人?”
“阿菱视你为妹妹,你——”
祁时安顿了顿,那双挑着的眉眼没有半分谦虚,“自然也是我的妹妹。”
沈灵书美眸眨了眨,唇瓣微张,她立刻以手掩住。
“大人和月菱姐姐……”
提起陆月菱,祁时安清冷的眼底明显松弛了许多,多了分难以察觉的柔情。
沈灵书恍然大悟,蓦地想起那次在东宫,月菱姐姐听见祁大人来找太子,惊的从榻上险些摔下来。
怪不得,怪不得!
祁大人虽然年长了月菱姐姐许多,可这万一岁数大的会疼人呢!这都是说不准的事,而且月菱姐姐生得那样好看,也只有祁大人这副清隽的皮囊能配得上!
妹妹看姐夫,越看越满意!
小姑娘眨眨眼,朝祁时安伸手,“姐夫,能把药包给我吗?”
祁时安身形一僵,促狭的眉眼错愕的看着她,纵横官场多年,面圣都不磕巴一下的男人语气顿道:“姐夫,嗯?”
沈灵书美眸盈盈,弯唇笑了笑,雪白纤细的指节又勾了勾,显然在催促。
认清了离场后,这气氛可就轻松自在了许多!
月菱姐姐同她交好,难不成祁时安还会为难她?
“姐夫,我真有急用!”
祁时安立刻将药包递换给采茵。
那叫一个痛快利落。
沈灵书一双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多谢姐夫!”
祁时安嘴角克制不住的微扬,他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温声道,“我虽赴常州,但是也兼任扬州城的官职,你此番行事若出差错,只管去衙门找何四,他会给我递信。”
“姐夫替你做主,嗯?”
说完,祁时安背过身上了马车,苍青色的大氅将那张俊朗映得有些泛红。
沈灵书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心中低低念着。
祁大人,您若真当我是妹妹,就千万不要把今日的事递到东宫去。
回到家已是酉时,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吃完饭了。
途径门房时,沈灵书已经听说了王遂下午到扬州的事,想必此刻正在祖母房内请安问答。
也好,且等她先回房配药再说,还来得及。
两人穿过垂花门,朝碧桐院走着,刚下庑廊,冷不防听见一声巨大的响声。
沈灵书吓了一跳,雪白柔夷下意识朝小腹捂去,采茵急忙用空着的手扶住她,紧接着她一声娇呼:“姑娘,你看!”
夜色如墨,圆月高悬的天空陡然被照亮。
一簇接着一簇的烟花飞跃到空中旋转爆开,璀璨耀眼,绚烂夺目。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光斑“砰砰砰”窜上天空,华丽绽放。
沈灵书捂唇,虽已过了腊八,入了年关,可扬州城的烟花来的这么早?
烟火形态各异,有的像一场落雨,有的像一片花海,碧色的烟花娇羞的跳个舞,转瞬就与淡黄色的光芒融为一体,随着时间过去,烟火越放越多,将整个碧桐院宛若白昼,漂亮璀璨的不像话。
“哇!好美啊……”采茵仰着小脸,兴奋道。
璀璨的光芒一束束在沈灵书瞳眸处绽放,她立刻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这是她小时候每年都要做的事。
一愿祖母千岁,身体康健。
二愿手刃宿敌,得偿所愿。
三愿——
沈灵书美眸怔然的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院子中间隐约有个小女孩,她不过十二岁,对着御花园中的绿梅许愿:
“三愿如同梁上燕,与太子哥哥岁岁常相见。”
又一道烟花绽放,对着梅花许愿的小女孩身影顿时如同齑粉一般消失。
沈灵书唇边轻叹出声,“三愿,平安顺遂,再无他愿。”
两人又倚在院子里站着看了会儿烟花,直到鞋袜冻僵了才往屋走。
——
与此同时,大邺上京城中也有同一轮明月。
明德殿的庑廊下,陆执身披明黄色蟠龙纹大氅,负手而立,静静的看着夜空。
凌霄持剑走进了些,看着殿下孤独的背影,叹了口气。
他知道,近乡情怯,殿下是不知道拿沈姑娘怎么办才好了。
就好比这烟花,若是沈姑娘知道这是殿下走时吩咐扬州地方官,近了年关就要每晚燃放,那沈姑娘一定不看了。
他嘟囔道:“殿下,这个时辰,扬州应该在放烟花,咱们什么时候回扬州啊?”
提到扬州,陆执皱起眉,还未待出言冷斥,那股钻心的疼痛又从心口处蔓延,他弯着身子,蓦地咳嗽了两声。
帕子上沾着星星点点猩红,他拧着眉,掌心攥着藏了起来,脊背挺直,依旧执拗的看着同一片夜空,同一轮明月。
月光落在他绷紧的下颌线上,削瘦,冷清。
那漆黑如墨的眸被风灌得久了,眼底泛起了红。
袅袅,若是你见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厌恶吧。
第50章 想你
酉时末刻, 鹤延堂正院叫人来传话,说今儿大房回来了,全家人今日都要去花厅吃团圆饭。
沈灵书刚好在这之前调制好了药粉, 她将那乳白色的药末倒入执壶递给采茵, 又俯身耳语了几句后便换了一身桃色大氅出门了。
夜色如墨,月色如银,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点点星子缀在其中,忽明忽暗的闪烁。
沈灵书素手轻抬,接住几片微凉, 美眸望着那雪花落在掌心, 转瞬即逝,浮躁忐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她怕她控制不住自己, 失了分寸, 功亏一篑。
采茵提着酒壶,在身旁适时提醒道:“姑娘,注意脚下。”
沈灵书看着脚下冰面, 唇边渐渐抿起。
是了,前路漆黑迷茫, 她是该看好脚下。
碧桐院离着鹤延堂很近,穿过两道垂花门,再走一道扶廊便到了。
刚走进院子, 便闻到飘来的一阵饭菜香味, 花厅内点了几十根蜡烛和灯笼,亮如白昼, 奴仆往来,忙活的热火朝天。
沈灵书正欲抬脚,便听见身后有小厮传唤:“主君到了。”
她转身凝眸望过去,那一身褐色大氅,身形干瘪枯瘦,顶着一张国字脸的不是王遂还能是谁?
沈灵书盈盈弯下膝盖,语气恭顺:“见过大伯伯。”
沈灵书等了会儿,王遂没说话,她抬眸,正对上王遂的目光。
阴狠,怨毒,胜券在握。
沈灵书抿唇,美眸含着笑,“大伯伯为何这般看着书儿。”
王遂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冷哼声,便径直朝主屋去了。
沈灵书也不在乎,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屋。
花厅早就摆好了席面,祖母坐在寿康椅上,怀中抱着大房嫡孙女莺歌,三岁的奶娃娃穿着橙黄色夹袄,带着虎头帽,白软的小脸“咿呀咿呀”的,逗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裴氏在一旁站着服侍着,眼里满是慈母的笑意,三房赵氏一向不爱凑热闹,便只管在外间打点着上菜和酒水。
“儿子给母亲请安,一别数月,让母亲惦记了。”
“祖母万安。”
两人脚前脚后进了堂屋。
王老太太将莺歌递给裴氏接过去,这才招手,笑着道:“坐,坐,书儿也坐。”
傍晚王遂便去请安道了这一路的风土人情,趣事奇闻,此刻也并没有再说别的,只是看着裴氏怀中的小莺歌,精于算计的脸也渐渐变得柔和。
没了长子王石,王遂的全部心血都寄托在这个小女儿身上。
沈灵书也静静端凝着她这个小侄女,却不想莺歌对上了她的视线后,胖胖的小手挣扎着要过去。
奶娃娃不大,小腿倒腾得十分有力,裴氏怕摔着孩子便只能随着莺歌的动作朝沈灵书走去。
沈灵书手臂纤细,但还是稳稳的接住了这奶团子,小小软软的肌肤和她贴了贴脸,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洋洋的感觉在她心中渐渐迸发。
她的孩子,也会是这般玉雪可爱吧。
莺歌小手在空中抓呀抓的,又朝下边抓去,沈灵书急忙兜着她胖胖的小身体,纠正她的姿势。
小莺歌奔着去的是她的小腹。
难不成小孩子有异于常人的天性,能感知到?
沈灵书脊背有些僵硬,害怕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便顶着裴氏埋怨的脸将莺歌递了过去。
正在此时,赵氏也着人上菜了,素净的脸上挂着一丝疲惫的笑:“母亲,可以用饭了。”
王老太太拿着银箸,招呼道:“你也别忙了,坐上来一起吃。”
一刻钟后,众人用的差不多了,王老太太今日高兴,喊着小辈的来打牌。
听到打牌,沈灵书心中起了退堂鼓。
她不会打牌也不喜欢,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还特别吵,急忙摆手:“祖母,这个我不会的。”
祖母笑了笑:“无妨,他们都会,你抱着莺歌去暖间玩吧。”
红木方桌上撤去了饭食,很快便摆好了打牌需要的一应物件,祖母,王遂,裴氏,赵氏四个人刚刚够手。
小莺歌则是一下了桌便嚷嚷着要小姑姑抱着去里边暖间玩。
裴氏不放心,安排了自己两个贴身婆子跟了进去。
小奶娃窝在沈灵书怀中,没长骨头一样的贴着,胖手遥遥指着楹窗外正纷纷扬扬的落雪,唇边咿咿呀呀道:“看雪雪……雪雪!”
沈灵书一手抱着她,一手捏了捏那柔软肥胖的指节,语气温柔:“莺歌要去看雪吗?”
莺歌奋力的点点头,一双圆圆的眼睛澄澈透亮,点点期待。
沈灵书看着窗外纷扬大雪,心中忽然有了数。
她转身看了眼裴氏手下跟着的婆子,复又看向采茵:“去和祖母和大伯母说一声,莺歌要让我带她出去看雪。”
采茵颔首,出去前莫名看了眼身后婆子,遂快步走了出去。
仓促的神色给那两个婆子看得一怔,一看采茵走了,立马跟了出去,要看她在主母跟前说了什么!
暖间顿时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沈灵书拨弄着莺歌的小萝卜指节,捏了捏,“莺歌,小姑姑和你讲,外面雪中有一株漂亮的绿梅,比雪雪还好看,莺歌要不要去看?”
小奶团子又朝她脖颈贴了贴,“要要!小,小……姑姑带,带莺歌去看!”
“真乖。”
过了会儿,两个婆子探听到敌情,回来毫不客气道:“主母说了,莺姑娘身子娇弱,外面正下着雪,唯恐染上风寒,还请二姑娘将莺歌交给我们。”
沈灵书垂着眸,“哦”了声,作势要将莺歌交换给婆子。
小奶娃一看离开了香香软软的漂亮姑姑,顿时“哇哇”大哭,闹了下来,说什么也不从沈灵书怀中下去,两条短胖的小萝卜腿用力瞪着,唇边嘟囔着:“要看绿绿……呜呜看梅梅!坏……坏!”
沈灵书无奈看向两个婆子,婆子又“嗖嗖”跑到外面,不过是两人毕恭毕敬道,“主母让奴婢跟着二姑娘和莺姑娘一同去赏雪。”
采茵去给沈灵书披大氅,转身低头时,四目相对,一个颔首,一个勾唇。
五六个婆子并着采茵随着沈灵书和莺歌去看绿梅。
裴氏虽打着牌,却心不在焉,担心姑娘出事,不一会功夫便被王老太太叫吃。
她赔着娇笑了声:“还是母亲厉害!”
众人又打了会儿牌,便听见下人急匆匆来报,说二姑娘和莺姑娘在园子中走散了,找了半天见不到人。
裴氏一听,手中的杯盏顿时摔到了桌上,还哪有心思打牌,顿时厉声呵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连姑娘都看不好?还不快快去找!”
王老太太脸色也染上了抹焦急,可到底是年纪大的人坐得稳,只道:“大娘子莫急,快随着一同去找找。”
王遂也有些急,也起身跟着追了出去。
人都走后,常妈妈斟了盏茶,低声道:“老太太怎么看?”
王老太太面色沉稳,瞥了眼窗外,稳重道:“书儿要闹便让她去闹,你也带几个人跟着她,别被大房给欺负了。晚间让书儿来房中回话。”
“是,老太太。”
漆黑雪夜中,沈灵书抱着莺歌坐在一处廊亭下。
小奶娃闹腾的累了,抱着她的一截胳膊呼呼睡着。
沈灵书将大氅脱下去,披在莺歌身上,脸色冻得雪青,却还是紧紧护着小奶娃。
薄凉的指尖在那饱满软嫩的脸颊上探了探温度,确认没有冻着,这才放了心。
采茵冻得哆哆嗦嗦的,她很想把衣裳脱下去给姑娘,可她没有资格穿大氅,只有一件单薄的外衣。
“姑娘,要不然咱们找个屋子坐着等,奴婢实在怕您冻着!”
沈灵书打了个喷嚏,语气带着鼻音,糯糯道,“无妨,她们应该快找过来了,你快去送酒。”
采茵哭音道:“姑娘要不披着大氅吧,莺歌病了尚且能用药,你如今的身子即便病了也不能用药啊!”
沈灵书冻得身子发颤,咬唇道,“大人之间的恩怨,跟小孩子没关系。”
采茵忍不住哭了出来,“可老爷夫人战死那年,姑娘也不过才十二岁啊!”
“去,再不去就来不及了。”沈灵书黛眉冷蹙,下了吩咐。
采茵于心不忍,可成败在此一举,她小心从后边退出去,走时踩了踩,抹去了自己的脚印。
“莺歌……莺歌!”
不远处亮着点点灯笼亮光,沈灵书美眸肃凝,将怀中奶娃裹得更紧些。
众人赶到之时,便瞧见二姑娘怀里抱着妹妹,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身上的大氅将妹妹裹得严严实实,莺歌小脸睡得通红香甜,沈灵书冻得唇色尽失。
裴氏哭天抹泪的接过孩子,被王遂训斥,“小点声,再把莺歌吵醒了。”
王遂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没当众发怒与沈灵书对峙。
他跑了大半个王府,穿得又多又臃肿,此刻额头冒了汗,口中泛喝。
裴氏身后的两个婆子见主君有口渴之意,顿时有眼力见的谄媚端上执壶,“主君请用。”
这还是方才她们在一奴婢手中抢接过来的,只是夜色黑,没看见那奴婢的容貌。
那婢子被抢了酒壶,失了在主君娘子面前露脸的机会,还满不情愿的走了。
王遂这会儿嗓子冒烟了,骤然找到莺歌,心情放松,也没过多在意,拿着壶对嘴灌了下去。
采茵重新拿回大氅后手忙脚乱裹在姑娘身上。
沈灵书全身都在发抖,懵然的任采茵披衣衫,搓着她已经冻得麻木的手。
只是那张血色尽失的冷容,看着王遂一饮而尽后,微微勾起了唇。
十日,只需再等上十日。
她要亲自看裴氏披上白布,哀恸,欲绝!
众人在耳边簇拥着莺歌回去,她懵然不知,紧绷了数时的神志终于松懈下来,人亦跟着晕了过去。
——
傍晚,太子从御书房出来,脸色冷隽,紧抿着唇。
凌霄跟在身后,心中冒着嘀咕。
昨日后,殿下换了个人一样,不仅驳回了二皇子陆运的加急奏章,还在圣人面前将其遣返,言其接近年关,边防不能无人值守,不得回京。
今日在朝堂中也是对萧党多有针对,傍晚,那京兆府就抄了谏议大夫陈池的家。
陈家是萧家的远房亲戚,殿下这是明摆着拿他撒气呢。
“殿下,长公主殿下让您今日去公主府用晚膳。”凌霄跟了半晌,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去。
陆执步伐一错不错,唇边冷淡道:“告诉姑姑,孤明日再去。”
凌霄抱剑应声。
回到明德殿时,凌霄还以为殿下会向往常一样去书房用膳批折子,哪想着这人脚步竟然往东厢走去。
“殿……”凌霄唇边轻溢着。
他舍得去东厢了?
自殿下回扬州后,整个东宫,殿下只踏足过书房,寝食,议事,都在此地,明德殿的正殿空了好久了。
陆执推开门,东厢仍旧保留着初时样子,小姑娘曾用过的一件都没留下。
东边黄花梨木的拔步床还摆着她爱用的凭几,上边丝衾叠得整整齐齐,皆留着她披盖过的痕迹。
心脏处骤然一阵刺痛,太子盯着那黄花梨木案上的茶盏,静静看了许久。
月影倒影在楹窗上,太子坐在了沈灵书曾绞头发的妆奁前,修长的指节轻轻一扣,首饰“哗啦,哗啦”两声散落一桌。
那枚赤金缠丝东珠钗摔在了地上。
他阖眼,微微叹了口气,他送出去的东西,她一样没带,也并不稀罕。
陆执起身,重新坐到素日公务的书桌前,砚台墨痕干涸。
如今他再执笔,身侧却无红袖在旁添香。
月光落在男人的侧颜上,清冷疏离,下颌上的未修剪的胡茬一片阴影。
他恍然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像是一场梦一样。
“袅袅,过来。”
“怎么,袅袅生气了?”
“沈灵书,你放肆。”
这间小小的屋子,他曾无数次倨傲的唤她名字。
只要他想,她就会乖乖过来。
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她会不会反抗,是不是不愿意。
一股酸涩的痛苦慢慢的,自五脏肺腑开始蔓延全身。
数夜不曾休息的太子殿下终于在此刻,不可抑制的红了眼眶。
月色推开楹窗,风雪弥漫,一道纤弱倩影轻轻走了进来。
陆执眼眶猩红,声音暗哑,“袅袅啊。”
女子微微颔首。
“最近过得好吗?”
女子不言。
陆执自嘲笑笑,一定比孤好。
可是袅袅。
逼了你两世,到最后,孤不敢了,也怕了。
可是袅袅啊。
我好想你。
“哐当”一声,妆奁跌个粉碎,女子身影似齑粉一般如烟消散。
凌霄推门而入,看见男人倒在地上,额角下淌着一片殷红,他语气不由得急促道,“殿下,殿下!”
陆执喘着粗气,声音低哑,“年后启程,去扬州。”
凌霄想起苏公公刚来传的消息,小心翼翼道:
“圣人有口谕,边关急报,殿下你一时半会可能去不了扬州!”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