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重逢
亥时, 鹤延堂。
东屋烛火幽微,朱漆雕填描金三足矮炉内,清水香的香线打着旋兀自染着, 一室安静。
常妈妈早早屏退了屋外的下人奴仆, 关好了门。
祖母坐在雕云纹紫檀小榻上,沈灵书站在她面前, 低垂着头,手指搅在一起,沉默不语。
她知道祖母可能发觉了些什么,却不想这么快。
“祖母漏夜唤你前来, 是想听几句真心话。书儿, 难道还有什么话是和祖母不能说的?”
沈灵书以手掩唇咳了两声。
王老太太眼中顿时心疼,她招手, “过来坐,别站着了, 今夜你本就染了风寒。”
沈灵书摇头, “书儿怕过了病气给祖母。书儿不孝,祖母惩罚书儿吧。”
说着,她撩起裙摆, 双膝笔挺,跪了下去。
此言一出, 王老太太沉默不语,竟是没有阻拦,等着她静静说下去。
她好奇, 书儿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沈灵书面色如水, 一字一句:“孙女今日抱着莺歌出去确实事出有因,只是为了让王遂焦急, 从而放松警惕,接过那婆子递过去的茶壶,喝下那里边的水。”
祖母眼神一紧,压低了声音:“书儿?你……”
“没错。”
沈灵书抬眼,那双清明透亮的水眸带着大仇得报的恨意:“书儿下了毒,接下来的十日,王遂会一天比一天虚弱,无力,最后染上风寒之状,药石无医,流血而死。”
“祖母,王遂他害了我父母,阿耶当年那场战役,就是王遂利用亲戚的关系骗取阿耶的信任,累得他被引入腹地,殊死反抗后,命丧当场。他背地里早就和上京萧家,还有萧皇后勾结在了一起,不然,王石一个素日里不学无术的人怎么会科考如仕,平步青云!”
沈灵书眼眶湿润,情绪激动,“孙女就是不要这条命,也不能看见大房的人好过!孙女要他们死,去地府给爹爹他们陪葬!”
王老太太神情怔然,犹如一瞬苍老了数十岁,她不可置信道,“我的阿碧,是他害死的?”
沈灵书低垂着眸,手背飞快擦去眼泪,“祖母,您责罚我吧。书儿变了,不再是您眼中那个心地纯善之人,也愧对您多年来的教导。”
祖母起身去扶起她的身子,布满皱纹的脸也是老泪纵横,顾不得难过,压低了声音“祖母且问你,这件事你还对谁提起过?”
沈灵书抬眸,对上老人家心疼的目光,认真道:“这件事太过于重要,除了采茵再也没有别人了。”
江淮两个字,她犹豫着没有说出口。
毕竟,她让江家下人抓的药。可她私心想着,江淮不是那样的人。
“迟则生变,明日你就走吧,祖母给你备上多多的银两,你去隔壁州府的庄上避祸,等翻了年再回家。王遂一死,裴氏肯定要闹得天翻地覆,少不得衙门的人也会来,祖母不能看着你以身涉险。”
王老太太握着她的手,泪眼婆娑,“我的阿碧命那样苦,书儿,你千万不能再出事了,不然祖母,祖母……”
沈灵书扑到她的怀中,低低哭出了声,犹豫了再三,又骗了她第二次:
“祖母,孙女想好了,既然殿下心中还有孙女,孙女也不能太任性,一辈子的那样漫长,两个人总归是要磨合的,孙女想去上京找他。”
祖母一怔,“你莫不是诓骗祖母。”
沈灵书将脸颊贴在祖母的掌心,青丝如瀑散落,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语气娇糯道,“祖母,其实,其实殿下私下底待我也挺好的,而且人又,又生得俊俏好看……”
看见她娇憨的小女儿情态,王老太太才终于放下心来,也分析道,“那日殿下来送退婚书的时候,其实他和祖母聊了许多。”
沈灵书美眸凝了凝,抬起下颌,略有些惊讶问道,“祖母,他都说些什么了?”
王老太太回忆道,“殿下问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祖母便给他一样一样讲,听到你扑蝴蝶还掉进了河里时,殿下唇边淡淡笑了,说书儿,哦不对,他唤你袅袅,说我们袅袅还有这么顽皮的一面。”
“殿下说你刚入宫那年心性还带些活泼好动,可渐渐的就不怎么笑了,沉稳有礼,当得起镇国将军嫡女的派头。”
沈灵书眸子略黯了黯,他这是顺着祖母说的吧,刚入宫的时候,他对自己避之不及,甚少见到,又怎么知道自己心性,嫡女的派头呢?
当真嘲讽。
祖母继续道,“后来殿下又询问了你的诸多爱好,他说你在他身边话少,也甚少与他交心,他想多了解了解你。祖母便与他说你爱看烟花,烟花绽放在空中时便闭上眼睛,小手合十许愿,可惜一年里只有除夕和上元才能看。”
沈灵书哑然,难道今晚的烟花也是陆执的授意?
祖母食指点了点沈灵书的眉心,语重心长道:“书儿,殿下把退婚书给祖母时,祖母瞥见他眼底几欲湿红,如今你既然选择不计前嫌,那就要与夫郎有商有量,携手共度,切不可再闹女儿家的脾气,夫妻情分再深,也经不住作闹,你可记住了?”
沈灵书垂眸,“孙女记住了。”
两人又坐着聊了会儿,最后沈灵书服侍祖母洗漱后又替她盖好了被角,悄悄关好门。
沈灵书看着门缝里暖黄色的灯火,眼泪“簌簌”跟着掉落。
她小手轻轻抚向小腹,泪眼朦胧。
祖母,这一分别,不知孙女与您何年才能再见。
——
三年后。
杨柳依依,春意盎然,刚下过一场薄薄春雨,空气中满是泥土的味道。
江南润州府,台县。
一处处小院错落有致,如同放糖切块般绵密重叠。
晚市下了集,刘婶子提了一篮子新鲜的黄花小鱼敲了敲隔壁院子的门,高声唤道,“小王,小王在家吗?”
没得到回答,刘婶子推开了篱笆编织的院门。
入眼处左边晾晒着早春的各色薄衫,桃夭色,牙绯色,烟碧色,各式各样,旁边还有几片小儿用的帕腹,和诞衣。窗底下摆放着一流的花盆,中间的迎春花早早的盛放开,右边是翻犁出来的一小块菜地,整个院子干净明亮,充满着生活气息。
刘婶子越看越赞叹,一瞬便想起三年前小王来台县的时候了,那会儿她身子已经渐渐显怀,可奈何夫君参军去与祁国打仗了,只得一个人在家中待产。
这接生那日还是她去找的稳婆,如今小王独自带着孩子,反倒是把这小日子越过越好,她看着也是欣慰。
刘婶将装鱼的篮子放在地上,食指敲了敲窗户,便瞧见那玉色的脖颈转了过来,刘婶食指朝外面指了指。
沈灵书推门出来,日光落在她温婉白皙的面容上,笑容沉稳,更添了几分蜜桃熟透了的韵味。
“小王啊,我在集市看见这活鱼,想着给你带回来几条,你看多新鲜!岁岁呢,还睡着呢?”
刘婶子夫君在隔壁县城做活,只留下她跟小女儿作伴,没事就爱过来跟沈灵书话家常。
沈灵书看了眼地上篮子还活蹦乱跳的鱼,抿唇笑笑,“多谢刘婶了,岁岁每到黄昏的时候就会哭闹不止,哄一哄就睡着了。”
说着,她转身回屋拿了一叠手帕,漂亮的眼眸落在刘婶的肩膀,“这些还请刘婶去帮我典卖了,老规矩,我给您还有妹妹留了几条,辛苦您了!”
见到那绣功极好,剪裁妥帖的帕子,刘婶眼睛都放光了,急忙接过,“哎呀,小王你绣的东西真是太精致了,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好的绣品,你从前到底是个什么出身啊,怕不是那些官家小姐吧!”
沈灵书被打趣的小脸一红,声如蚊呐道:“婶婶谬赞了。”
“真好,哎呀,你人生得这样美,说起话来也是斯斯文文的,教养高,见识广,你那夫君娶了你真是上辈子积德了,竟舍得三年也不回来看你一次。”
提起夫君,沈灵书美眸黯了黯。
刘婶急忙捂嘴,“是我多言了,小王,你快歇着吧,我也要回家给我家小妹做饭了。”
刘婶走后,沈灵书看了眼将欲晚的天色,心想着要赶紧把这些鲜鱼处理了,傍晚给岁岁的米糊里放一些鲜鱼汤补补。
与此同时,台州外的一条官道上,邺军身披银色盔甲,浩浩荡荡,犹如一条亮色闪电,蜿蜒万里。
烈烈作响的旌旗上刻着一个“邺”字。
与祁国这场战役,一打便是三年,损伤五万精兵后连攻了祁国三座城池,祁国降。
两国达成停战协议,祁国每岁朝贡十万两,牛羊两千头,贡缎一万匹。
陆执骑着深棕骏马,黑红色的披风被风吹得鼓动,眸中疏离比以往更浓,周身气度随着北塞的风霜浸润,愈发沉重。
身侧凌霄小驭了几步,低声道,“殿下,前边便是润州府地界,台县县令接到了风声,已在城门口等候,殿下可欲在此地让大军修整几日再出发?”
陆执眉眼疲惫,喉结动了动,“也好。”
他复又问道,“扬州那还是没消息?祁时安可有来信?”
提及小夫人,凌霄摇了摇头,“派去扬州的探子皆统一口风,小夫人自三年前年关离开后便再没了踪迹,隔壁州县也都派去了暗桩,也没有消息。”
陆执眉心拧着,默了半晌,“再探。”
凌霄抿唇,不敢多言,三年来派去江南一带的消息皆无功而返,若不是国事当前,殿下怕是已经要疯了一般擅离职守去寻小夫人。
如今,这场战役结束了,殿下多年来绷着的心弦也断了,心疾愈发严重,每日都要依靠药物才能入睡。
唉……
傍晚,天色渐沉,隐隐起了风,空气中氤氲着薄凉的春意。
沈灵书推开门,想着将门前新栽的花盆挪回去,却冷不防听见一阵地面颤动的声音,她眺目远视,看见了一条黑线由远及近,似是官兵。
她美眸凝了凝,这两年大邺一直与祁国开战,难不成班师回朝了?
她地处于润州府下的县城里,得到的消息不多,只知道这场战役打了很久。
沈灵书没再看,弯身低头去抱花盆。
与此同时县令赵绥远陪着太子一行从街道上走过。
“殿下,这边请。”
有风偷懒,这句细细低语没能传有情人耳边。
沈灵书拍了拍衣裙上的土,抱着花盆站了起来。
陆执被人群簇拥着,眉眼冷隽,擦肩而过。
沈灵书捧好了花盆,才凝眸仔细看渐渐远去的队伍。
人潮拥挤,她只依稀瞧见了一群人围着一个人,恭敬谄媚。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只依稀瞧见那人背影笔挺,袍角清贵。
应当是个大人物,她断定。
天色彻底黑了下去,岁岁这个时候应该饿了,她得赶快去做饭了,用过饭还要把岁岁送到刘婶婶家待一会。
答应送给县令夫人的绣品,今晚她一定要送到,不能迟了!
第52章 相见
“阿娘, 喝糊糊……”榻上的小奶团子锁在锦衾下来回打滚,奶声奶气的唤着。
沈灵书将花盆放在一处后便洗手去煮米糊。
她又兑了点乳白色的鱼汤,用小木勺轻轻舀了点在唇边感知温度后才坐在榻旁。
纤细的手臂却轻稳有力的擒住那胖胖的一团肉, 岁岁窝在沈灵书怀中, 没骨头的贴着,雪白小脸“咯咯”笑个不停, 胖手贪恋的攥着她的袖口。
岁岁自打小手会用力时,在怀中喝奶,便喜欢一只小手攥着她袖子一截,才能安安分分的乖乖喝奶不来回折腾, 长大了一岁喝米糊时亦是如此。
沈灵书早早奉献了自己一截袖子, 轻轻将鲜甜米糊喂进去。
岁岁生得一双葡萄眼睛,低头喝糊糊的时候睫毛纤细蜷曲, 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模样很乖, 纯得不谙世事。
沈灵书喂着, 看着,女儿才这么小,就这样乖。
她眼圈一酸, 氤氲了一层水雾。
手臂维持的动作有些僵硬,她恍惚感觉不到。
岁岁喝完了一勺没有下一勺, 仰起胖胖的脸蛋看向沈灵书,她还小,不懂何为落泪, 只是小手轻轻朝上抓着, 小奶音又轻又细:“阿娘,阿娘……”
沈灵书听得心尖发颤, 哽咽着吸了吸鼻子,继续重复喂东西的动作,语气柔哄,“岁岁乖,岁岁真棒。”
小岁岁张牙舞爪的晃动着自己的小胖身体,开心的在娘亲怀中吃光了米糊就困了。
沈灵书换了一身烟碧色罗裙,罩了一件月白色披风后,拿薄衾将岁岁包裹后,拎着那一小篮子绣样出了门。
来到润州府时,为了不惹人眼,沈灵书与采茵约定分开生活,每个十天半个月采茵便会以妹妹自称来她这小住一段日子。
沈灵书想着几年过去,应该不会再有暗桩再来这边四处打听后再把采茵接过来。
这么盘算着,采茵去年生了一场病,沈灵书离开王家时除了购置这两处院子,所有积蓄都用在看病上,这才不得已,闲暇的时候种种地,做些手帕绣品让刘婶替她换些贯钱。
自打刘婶替她卖出去这些帕子后,不知怎么流传到县令夫人那里,县令夫人看了后很喜欢她的手艺。如今开春了,让她绣了些图样,想选了好看别致的,镌在过段日子春宴的绣衣上。
把岁岁放在刘婶那睡觉后,沈灵书提着灯笼顺着街边往县令府走去。
夜里风凉,她下意识裹了裹披风。
一炷香的功夫,沈灵书走到了府门前。
隔着黛墙雾瓦,她隐隐听到了舞乐悠扬的声音。靡.靡之音,柔情婉转,比之扬州二十四桥上的伶姬也不遑多让。
沈灵书将灯笼放在另一手,轻轻叩了叩门。
不多时,便有门童来看门,瞧见是她,顿时打趣道,“是王姑娘啊,哎呦,您这点子芝麻力气,若不是夫人早前交代过这个点您会来,小的还真听不见。”
沈灵书来县令府的次数多,门童也大多识得,她抿唇笑了笑,“多谢小哥。”
门童引她入府后,那箜篌鼓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穿过垂花门时,她远远朝正厅瞥了眼,语气沉静,“今日府中是有喜事吗?”
门童替她拎着灯笼,边解释道,“王姑娘您可猜对了,咱们台县来了个大人物,县令大人和夫人此刻都在宴席中,丝毫怠慢不得。”
沈灵书眨了眨眼,“何等人物,难不成是知州大人。”
门童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傍晚我去马房收马束车的时候,那高头大马,深棕色,淡金色,枣红色,肩膀部位慢慢鼓起,流出的汗水都像鲜血一般威风,那叫一个俊俏!嘿,咱们这种地界,哪见过这么高贵的马匹。”
“连马都这么贵重,想来那位必定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又是凯旋回朝,我估摸着,应当是哪位主帅或者是大将军。”
沈灵书低头看着脚下,沉默不语。
主帅班师回朝。如今的帐中,应当都是萧家军队了罢。
还有谁会记得爹爹,谁会记得镇国将军沈琮。
提及和军中相关的事情,沈灵书心头一时酸涩。
好在,王遂的坟头草应当也有三丈高了。
裴氏中年丧夫丧子,精神状态不大好,理不了事,管不了家,连自己亲生的女儿也不闻不问,莺歌被抱去了祖母房中养着。
论理,她也应该了无遗憾。
两人穿过廊桥,门童在内院前止步,“姑娘,夫人此刻应该还在宴席上,烦请你在花厅等等,小的就送到这儿。”
沈灵书作揖,“有劳小哥。”
月色如银,灯火幽暗,她走进院子,主人都在正场,廊下守夜的婆子都吃酒赌钱去了,好不安静。
与西跨院一院幽森不同的是,正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陆执随意倚在主榻上,脊背削瘦,衣领斜斜垮垮的,低垂的眼睑被这升平的舞乐染上一抹风流桀骜,只是那张矜贵冷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兴致乏乏。
县令赵绥远生怕这位金玉一样尊贵的人儿看不进去,登时朝一旁小厮勒令道,“换人,换那批新送进来的瘦马!”
小厮一怔,虽说江南一带的官员在风月场上喜好瘦马,私下里也常养个妩媚外室尝尝滋味,可今日来的是太子殿下,瘦马未免……
见小厮没反应,赵绥远又道,“愣着干嘛,快去啊!”
此番太子殿下贵步临贱地,若是能讨好了他,能同润州府知州支些银子,今年的春耕也有保障了!
小厮欲言又止,缄了口照做。
不多时,四位身着薄纱,素腕飘绫,香肌玉骨的美人随着鼓点赤脚跳进了殿中。
大理石地面冰冷刺骨,美人赤足,雪白纤细,极具视觉冲击的刺激让在座官员不少咽了口水。
赵绥远小心观察着太子的神色,却冷不防高座上的男人瞥过来,赵绥远顿时神经绷紧,端起酒杯。
太子嗓音低磁疏懒,带着玩味,“赵大人有心了。”
赵绥远忙道,“殿下折煞下官了,只是不知此女合不合殿下口味?”
太子漆眸如晦,剔透淡漠,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声音轻的风吹就散:
“看不上。”
说完,他起身,绣着金线的墨色袍角擦过酒樽,俊美皮囊下写满了漫不经心。
为首在中间跳舞的那位领头瘦马看得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含春。
男人自身旁经过,她咬唇,双眸剪水,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那细腰没长骨头般的朝他跌去,娇呼的音色带着喘,“大人……”
陆执恍如未闻,凌霄眼疾手快的拿剑柄挡住了女子的身体,生生给推到了一边。
在场宾客哄堂大笑,此起彼伏。
跌坐在地上的瘦马羞恼的脸颊通红,再一回头,哪还能看见那位金玉般的人了。
太子出去后,在场的人顿时不再拘谨,渐渐放开了。瘦马们一曲接着一曲,卖力的扭动着白花花的胳膊。
此景太过靡丽,赵绥远便让夫人回去了。
沈灵书在院中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夫人,她微微行礼后两人便就着烛光沟通挑选绣样。
畅聊完出来后已是亥时。
沈灵书揉了揉有些泛的眼睛,打了个哈欠。
她看了眼如水的月色,心里想着这个时辰岁岁应当睡醒了满地找她了,要快些脚步回去。
岁岁平时很乖,知道她一个人带着她不容易,很少哭闹,可若是长时间见不到她便会憋着小嘴,眼泪叭嚓的委屈哭哭,一声声的喊阿娘。
心中记挂女儿,沈灵书拎着篮子,快步走在扶手游廊上。
县令夫人选个三个图样,凤穿牡丹,桃夭,春水海棠,只是还需要再改进一下明日再拿来给她看。
夜凉如水,县令府恢弘壮大,沈灵书拢了拢披风,强打着精神继续朝府门走去。
晚风吹皱春水,将她那纤细的身形勾勒的更加玲珑有致。
陆执酒气上头,出来透透气。
月影婆娑,碧树如茵,一簇簇桃花映在春水之中,惊起圈圈涟漪。
他手撑着白玉栏杆,雾色迷蒙间,隐约看见了一道窈窕背影,那姿态如雪洁白,如月温婉,像极了三年来他梦中曾梦见过无数次的身影。
“袅袅……”
男人唇边轻溢出声,右手捂着心口,踉跄超前走了几步。
风一吹,落花缤纷,下了场桃花杏雨,渐欲遮住陆执的视线。
他眉心皱起,抬手挥了挥,视线里却再不见那女子背影。
一股怅然若失的失落感和迫切感席卷全身,心口处那熟悉的疼痛又窜了上来,疼得他脊背躬着,微微弯了下腰。
陆执撑着栏杆坐下,指节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玉色瓷瓶,仰首服下。
袅袅,是吃药吃出幻觉了么?
为何我仿佛看见了你,和梦境中一样,你头也不回,再也不愿看孤一眼。
你到底在哪啊?
为什么一点痕迹都不漏出来。
你好狠的心。
陆执胸腔内钻心的疼,他狠狠拧着衣领,大口喘着粗气,爆着青筋的太阳穴一直弹起凸跳,那双淡漠桀骜的眼底涌上了猩红,痛苦扭曲。
此时春雨薄如烟,细密而下,陆执心疾发作,疼得昏了过去。
“殿下!”
“太子殿下!”
不远处,凌霄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身后点点火把灯笼渐渐朝这边跑来。
赵绥远惊得人都晕了。
他哆哆嗦嗦的吩咐下去,“快去查,今夜殿下用过的饭菜是不是被下了毒!快去!”
太子殿下在他家中昏了过去,他乌纱不保啊!
县令府忙到了后半夜,灯火通明。
随军的御医来看后,按照往常一样,开了方子让下人去煎药,随后安抚赵绥远道:“赵大人不必惊慌,殿下这是心病,老毛病了。”
赵绥远悬了半宿的心终于放下,他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松了口气:“殿下这样很久了?这怎么好好的会染上心疾。”
御医讳莫如深的看了他一眼,没再说旁的,出去了。
凌霄摆出请客的姿势,眼神凌厉,那架势好像在说——不该你打听的,少问。
凌霄看着床榻上躺着的男人,叹了口气。
计划明日离开台县返京,怕是要耽搁了。
殿下心疾突发,次次疼得身子痉挛,口吐鲜血。这又刚打完仗,长途跋涉,身体已经不能再继续折腾了,只能再养养启程了。
夤夜,陆执浑噩睁开眼睛,看着帷幔外的夜色,眼神低讳,又出现幻觉了?
可他心底里总隐隐觉得不踏实,那道身影像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在他眼前一样。
他觉得不太对劲。
“凌霄!”
寂寂深夜传来男人冷厉高喝。
房外抱着剑睡觉的凌霄揉了揉太阳穴,眼睛还没睁开,腿已经肌肉记忆般朝屋内迈去。
“殿下,您醒了。”凌霄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陆执淡淡道,“去查,今夜往来赵府的人,尤其是女子。”
闻言,凌霄瞪大了眼睛,“殿下,今夜赵大人设宴,又是瘦马,又是伶姬,一波接着一波的歌舞,少说也有百十人讷!”
陆执“嗯”了声,反问,“怎么了?”
他昏睡了大半夜,此刻精神极好,漆黑的眸泛着淡淡光泽。
凌霄面色有些痛苦,还有些委屈,小心翼翼提醒道,“殿下,这才三更,我……”
“去查。”太子的声音犹刀,不含一丝驳回的余地。
凌霄不敢再多言,只道是。
半晌,他又问道:“殿下,你还睡吗?”
陆执挑着眉,示意他继续。
“唔,太医给煮的药,想着殿下你醒了若不如我现在去热一下,你喝了再睡。”
陆执眼睑垂了垂,默了半晌。
“不喝,出去。”
比起太医开的药,他宁愿这么痛着,起码借着幻觉,他还能再看一看她的背影。
——
翌日傍晚,沈灵书如往常一样抱着岁岁,带着东西去敲刘婶家的门。
老远她便瞧着屋内熄着灯,又敲了两声没反应,她思忖着刘婶可能带着小妹去看皮影戏了。
近日天好,一天比一天暖和,桥东那边晚上便有人摆架子,弄皮影,好多人去捧场。
但是刘婶不在家,她又答应了县令夫人,只得抱着岁岁一同前去。
沈灵书将篮子腾在手腕上,双手抱着软软糯糯的小岁岁,替她遮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县令府走。
敲门的时候,她手臂酸得不行,已然力竭,便将岁岁放下来,牵着她的小手。
门童小哥见到这么可爱个奶团子,眼睛都亮了,问道:“王娘子,这是你的孩子?”
沈灵书弯唇笑笑,朝岁岁道,“叫哥哥。”
岁岁咬着小胖手指头,紧着往沈灵书衣裙下缩,怯怯的奶声含糊不清:“哥——哥。”
“哎呦呦,太可爱了这孩子。”门童小哥掏出几个铜板,递到沈灵书手上,“王娘子,明日带着岁岁去买零嘴,哥哥请的。”
沈灵书笑着接过,随着他往里走。
小岁岁没出过远门,除了屋内和院子里,刘婶婶家,还是第一次来陌生的地方。
既怕又新鲜,小萝卜腿紧着倒腾跟着沈灵书。
走到西跨院的时候,小哥看着可爱的岁岁,不舍道,“娘子,我们夫人就在屋等您呢,小孩子闹腾,怕冲撞了夫人,不如我抱着岁岁在外面边玩边等你?”
沈灵书弯下身子,蹲在岁岁身前,询问道:“阿娘有些事情要耽搁一会儿,岁岁要不要和这个大哥哥玩?”
岁岁看向门童小哥,小哥顿时道,“哥哥可以让岁岁骑大马!”
岁岁用力的点点头。
沈灵书颇有些无奈,她捧在手心,精心呵护长大的女儿,就被这么一个“骑大马”就骗走了。
改明个儿她得去铺子买些新玩意给岁岁玩。
把岁岁交给门童小哥后,沈灵书抬步进了垂花门,很快便有守值的婆子引着她进屋。
烛影下,年轻美艳的夫人起身,笑脸相迎,显然是等她许久了。
小哥带着岁岁刚走上扶廊,便迎面对上一道笔挺高大的身影。
门童脸上一怔,顿时识得这是昨日来的那位大人物
他顿时弯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起。”太子声音寡淡,眉眼却望向岁岁。
小哥以为太子愠怒,急忙解释道:“殿下,这是府中夫人贵客的女儿,她才三岁,不懂事,殿下您别见怪。”
“三岁?”陆执哑声问。
小哥点头,“这是王娘子的孩子,小名唤作岁岁的。”
陆执合眼,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跳,脑海里不断回忆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殿下,沈灵书的母亲王碧随军,自然一同毙命。随后萧家主帅接替上去,以雷霆之势清扫了这场……”
三岁,王碧,王娘子。
陆执袖摆微动,指骨紧紧攥着,命令道:“你下去。”
小哥犹豫的看了眼岁岁:“殿下,王娘子吩咐小的好好照顾岁岁,那岁岁小的也带下去了。”
说着,小哥弯身就欲抱岁岁。
岁岁也不抵触,只是那双葡萄一样的眼眸一直盯着陆执看。
“她留下。”
陆执上前接过岁岁,稍一用力,便将小团子抱在怀中。
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紧紧托着岁岁软胖的小身体,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惹得岁岁东闻闻,西嗅嗅,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小哥不愿把岁岁交出去又惧怕太子的权势,只得躬身告退,却在远处暗中观察。
凌霄从外面走来,看见这一幕,人都呆了。
他那金尊玉贵的殿下,小心翼翼的抱着个小女郎?
“你是王娘子抱着过来的?”陆执温声问。
岁岁懵然点点头。
“你大名叫什么?”
岁岁眨着一双葡萄眼睛,嗦了嗦小胖手,不回他的话。
骄矜的小女郎,黛眉微微挑着的样子像极了陆执。
陆执看着她这娇憨的摸样,眼底隐隐泛着光,心跳加快。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极强的预感。
这是他和袅袅的孩子。
陆执一手托着岁岁,另一手从怀中掏出一颗甜甜的话梅丸子,晃了晃。
岁岁眼睛一亮,胖胖的小身体就朝他倾斜,脑海中极力回忆着阿娘为数不多唤的几次。
奶声奶气的软音断断续续道:“沈——初——葶。”
岁岁,大名沈初葶,寓意她善良,向上,亭亭玉立,窈窕婀娜。
沈字一落,太子眼尾泛红,心尖都跟着颤了。
不远处,沈灵书同县令夫人道了别,提着篮子朝这边走来。
“岁岁。”她对着夜色唤道。
女子熟悉温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陆执脊背一僵,手悬在半空中。
眼前的雪白奶团子听见呼唤,顿时挣扎着下去,小跑着踉踉跄跄,一边跑一边喊:“阿娘……阿娘……”
柔和月华下,沈灵书一身素衣,挽着妇人发髻,青丝全被珍珠发簪拢起,衬托得她颈间肤白如雪。
陆执僵直的站起来,不可置信的转过身,漆黑的眸一错不错的看着来人,渐渐湿红。
手中的牛皮纸包,“哗啦”一下,应声倒地。
第53章 哄
月光映照着女郎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 从梦境走到了现实。
她身量纤纤,安静地立在黛墙朱瓦间,温婉恬静。
陆执的目光从不可置信, 再到贪恋, 再到小心翼翼,再到哽咽。
她的面庞一如当年潋滟动人, 可眼底的沉静从容,却成了这三年里他不熟悉的样子。
“袅袅啊。”太子低低唤了句,声音轻得风吹就散。
两人隔着一道垂花门,树影重叠, 不过区区十丈远。
陆执却觉得这十丈, 隔了两世那么长。
有风浮动,柳丝飘逸, 杏雨无声。
沈灵书一手拎着篮子,一手牵着岁岁, 美眸平静的与他对视。
陆执朝她走近, 沈灵书下意识退了一步,声音冷淡,“殿下还要做当年那般行径?”
话音一落, 陆执顿住了脚。
一惯清贵骄矜的男人,听话的不敢再妄动一下。
那悬在云上的月, 将他的身影拉得幽长,低微。
不远处暗中观察的凌霄和门童小哥,看得一愣一愣的。
凌霄哑然, 他从未见过殿下这般失魂落魄, 卑微到尘埃里。
小哥恍然大悟,怪不得太子殿下看不上风月场里的瘦马, 原来他好已经成婚的这一口。
沈灵书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捂住岁岁的耳朵。
她平静道:“殿下,我嫁人了。”
陆执不言,眼底渐渐涌上一抹湿红。
两人相顾无言,远处时不时有仆从人影经过。
沈灵书生怕他如果之前那样又做出什么疯魔行为,指尖不由得陷入肉中,克制的提醒自己,不要露怯。
她继续道:“前尘往事,还请殿下忘了吧。岁岁甫才足两岁,想来您为君子,不会为难孩子吧?”
“两岁?”男人目光晦暗不明。
为了撵人,就这么骗他?
他又怎么肯甘心。
“你嫁谁了?他人呢?”
陆执揉了下心口,刻意压着那钻上来的针扎刺痛,嗓音低哑。
沈灵书肩膀颤了颤,低头道:“这是民女的私事,殿下没权过问。”
这个时候,被捂住耳朵的岁岁小手攥着沈灵书的食指,怯生生道,“阿娘说,耶耶去……打仗了……”
“岁岁。”沈灵书语气稍重了些,弯身将她抱起来。
岁岁瘪了瘪唇,将小脸埋在了阿娘颈间,不多时,又悄悄挪了出来,与沈灵书如出一辙的杏眸怯怯的看着陆执。
她好像对陆执有着天生的好感和兴趣。
陆执看向小岁岁,周身因权势浸染的冷隽气度渐渐变得柔和。
他温声哄道:“袅袅,岁岁不能没有阿耶,我也不能没有你。就算看在岁岁的份上,你也再给我一个机会,嗯?”
沈灵书有些气不过,黛眉微挑,“殿下是要民女与您偷.情?殿下这样金玉堆起来的人,要什么名门贵女没有,非要一个已经嫁过人的?”
她字字珠玑,皆往他心窝上扎。
“嫁过人?”陆执唇边噙着一丝笑。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孤记得,沈二姑娘身上唯有一桩婚约,那便是圣人亲笔,嫁给陆执为正妻。”
沈灵书朱唇微掀,“我这辈子,嫁给谁,都不会嫁给陆执!”
“那陆执嫁给沈灵书,好不好?”
陆执随意背过手,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低微,讨好的看着她。
沈灵书嘴角抽了抽,这人真不要脸。
她抱着岁岁,微躬了躬身子行礼后,不再与他废话,径直朝前走去。
她眉眼恬淡,看向前路,目光再未落在他肩上。
擦肩而过时,陆执食指颤了颤,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却又僵硬的不敢去拉她的袖口。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不知从何说起。
“我送你。”他哑声道。
“不必。”
女郎抱着怀中娇憨的小女儿,语气清浅,缓缓朝外走去,只留给他与梦境中如出一辙的背影。
陆执攥着心口处,那股跳突的痛意恣意在他身体里横行,霸道,疼得他脸色惨白,脊背微弯。
“凌霄!”男人哑着嗓音,朝夜色唤道。
凌霄快步走了上前,扶起了太子。
“备车。”
夜色倒悬在街道两侧的暗瓦上,沈灵书牵着岁岁的小手,一步一步走着。
岁岁仰起胖脸,奶声奶气的问:“阿娘,刚……刚那个人是谁呀?”
沈灵书温声哄着女儿:“他是一个身份很高贵的男人,住在上京城里,与咱们住在台县这样的百姓,素不相识。岁岁今日见过他,以后就忘了罢。”
岁岁听不见一般,期待着问道:“他是阿娘说的,那个……打仗打了好久的阿耶嘛?”
沈灵书下意识道:“他不是。”
“唔……”
岁岁的闷闷的声音被风吹得哆哆嗦嗦的,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失落。
沈灵书心脏宛若被针扎了一下,细微的刺痛让她一瞬警醒。
岁岁已经三岁了,已经开始识字说话,还会越来越大。等她真的长大成人,真正明白人事的那一天,发现自己没有阿耶,她会怎么想?
她会不会怨自己。
沈灵书想起幼时父亲带兵打仗,自己每天守在院子门口,翘首以盼,要不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问阿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要让岁岁重蹈她的覆辙么?
缺失的那份父爱,会不会对岁岁的思想,性格产生变化,让她变得怯懦,没有安全感,没有底气?
沈灵书美眸黯然,想不出答案。
银月冷清,女郎牵着小奶娃的手,走在街边小路上。
身后跟着一辆乘四驾的墨色华盖马车,辚辚之声滴滴答答,静静陪伴着。
岁岁右手被阿娘朝上牵着,小身体时不时拧着朝身后看去,水灵灵的眼睛转啊转的,寻找陆执的身影。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到了家门口。
篱笆上挂着一个布兜,沈灵书解下来,随后看了眼隔壁亮起来的灯盏,脸上终于露出了点点笑意。
刘婶带着小妹看皮影戏回来了,给岁岁买了点面具,拨浪鼓的小玩意。
沈灵书拎着布兜,打开了门,小岁岁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颠颠的朝前边跑去。
她正欲关门,篱笆却被一骨节分明的手按在了原地。
沈灵书抬首,对上陆执漆黑的眸,眸底是她看不清的情愫,月光将他的轮廓勾勒的如刀削瘦,俊美无俦。
她心中讽笑了笑当年的自己,便是被这张脸吸引了去。
“我们谈谈。”陆执语气放的很低。
沈灵书黛眉拢着,语气冷淡,“该说的已经说过了,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
“你再这样,被我夫君看见,他该误会了!”
陆执抿唇:“我没误会。”
“什么?”沈灵书下意识疑惑出声。
陆执挑着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睨着她。
沈灵书渐渐反应过来,被“他”占了便宜,脸颊扫上了一抹羞红,低声恼道:“赶紧走,再不走我报官了!”
陆执低头看着那纤细的腰身就在眼前,大掌情不自禁的揽了上去,很细,即便生过孩子,她这幅身段依旧妩媚勾人,更见丰韵。
沈灵书冷不防被他搂得近了些,娇呼一声,下意识想喊人,可意识到此刻已接近亥时。
她仰起美眸瞪着陆执,讽声道:“原来太子殿下这些年,仍旧毫无长进,只会用这种手段,对么?”
陆执盯着那一张一合的娇艳唇瓣,只觉得心脏处的疼痛都缓解了许多。
她骂也好,讽刺也罢,他都不在意,只要她还能在他身边就好。
这次,他说什么也不会放手了。
他的手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仅放在她腰间,低声求道:“袅袅,我们谈谈,算我求你了,嗯?”
“你若不同意,我便守在这,街邻看见了对你名声也不好。”
“沈二姑娘,给我条活路,嗯?”
陆执不要起脸来,什么话都舍得往外说。
就好比他现在低着头,看向女郎的眼尾写满了真诚和柔情,不熟的人便会觉得这人当真卑微,诚心。
沈灵书被骗了一次,自然不会信他。
她用力甩开了他的桎梏,冷着声音道:“殿下若愿意站便站罢。”
说完,她进了院子,将篱笆门关好,上锁。
马车上凌霄看着殿下笔挺却执拗的背影,第一次没有上去询问。
他知道,殿下绝不对走。
如今真的找到小夫人了,他怎么舍得走。
夜色浓重,周遭温度一点点降了下去。
陆执立在原地,神色晦暗,目光落在楹窗内那暖黄色的灯盏上。
又过了半个时辰,屋门悄悄挪出了一个缝隙。
随后,陆执听见一阵如同小鼓点的声音,“哒哒哒”朝他奔来。
胖胖的小岁岁披着外衣,跑到篱笆门前,她翘着脚脚,费力的想去够那钥匙,可奈何身量不够,圆乎乎的小指头总是差着一点。
看见岁岁,陆执眼底一酸,他俯身,蹲了下去,隔着一指宽的缝隙,与岁岁相望。
他的女儿,乖得让他想落泪。
“岁岁。”陆执语气低沉,夹杂着温柔。
岁岁嗦了嗦手指头,望着陆执那张俊俏的脸,咧开了小嘴,奶声奶气问,“你是我阿耶么?”
陆执指节轻轻戳了戳她脸蛋,柔声哄道,“岁岁乖。”
岁岁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小脸胖的,贴着他的食指蹭着。
“岁岁想你……”
说着说着,小奶娃嘴一憋,金豆子“吧嗒”就落了下来,委屈巴巴的抽噎着。
陆执心脏一软,一手透过缝隙反开了门,大门骤然打开,岁岁边哭边朝陆执跑了过去。
陆执抱着岁岁,有些手足无措,只得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哄着她:“阿耶不好,现在才打完仗回来接岁岁,明日阿耶给岁岁买木马,可以摇动的那种?岁岁想要什么,阿耶都给你。”
男人低磁温柔的声音哄得岁岁很快就不哭了,她贪恋的勾着爹爹的脖颈,没骨头的歪着,渐渐睡着了。
这么一小块软肉挂在自己身上,陆执舍不得动,又怕她着凉,只得厚脸皮推了东屋的门。
沈灵书在屋内早听见俩人的折腾,只是她想起回来路上岁岁失落的样子,心有不忍。
接过岁岁,替她重新盖好被子,沈灵书攥着陆执的衣袖,去了西屋。
房门轻轻关上,沈灵书美眸瞪着他:“陆执,你还要不要脸了?”
男人干脆道:“不要。”
要脸干嘛,要沈灵书就够了。
“你!”沈灵书气急,食指指着屋外,“你走,不许再出现在岁岁面前,不许再以她阿耶的身份自称!”
陆执沉默,半晌,他抬眸道,“袅袅,今夜不谈岁岁,谈谈我们,嗯?”
“我跟你没什么可谈的。”
陆执知道她介意前世的事,深吸了一口气:“自打和你认识开始,孤从未骗过你。”
沈灵书眸光一派沉静:“我不想听,也不在乎。”
“同我回去,我能给的,我都给你。”
沈灵书低低笑了声,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般,“你说什么?”
陆执抬着右手,一字一句道:
“我,陆执,前世,今生,下辈子,从来没有骗过你一句。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不会食言。”
陆执不知道该怎么同她提上辈子的事,便只得换了个说法。
上辈子他去扬州真的只是为了查清沈家之事,他也不并认识什么孙莲清,又怎么会娶她。
他不过是性子倨傲,没有同她那般,热烈的回应她的喜欢。
可他从未想过悔婚。
一次也没有。
陆执拉过她的小手,攥在掌心。
沈灵书皱眉,心道他这老毛病又犯了,两个人说话时就爱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上。
她低低道:“你松开!你还有没有一点点礼义廉耻,我已嫁人,岂能容你,容你这般轻薄……”
陆执软声道:“袅袅,听我把话说完?”
沈灵书拗不过他,便将指甲狠狠刺入他皮肉。
陆执闷哼了声,攥着她腕子的手却始终不松。
水葱似的指甲锋利尖锐,刻出了月牙印子的地方泛着一道道红痕,有渗血的迹象。
陆执抿唇:“袅袅,退一万步,那夜宫宴,就算你我被发现——”
提起那夜,沈灵书杏眸轻晃,情绪不对,还想抽出手。
陆执心知,这是她心中耿耿于怀的心结,再痛也要说出来。
他执拗着不放,任凭她用指甲刺,刮他,挠他,甚至冷白的皮卷起皮肉也不松开。
陆执眼底划过疼痛,喘着粗气,哑声道:“就算你我被发现,我亦会当众许婚,我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更不会对你置之不理,你信我,嗯?”
“袅袅,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想和你重新来过,想照顾你和岁岁。”
“我,我想娶你,做孤的太子妃。”
房内幽静,男人的心跳如同擂鼓,强有力的在她身前跳动。
沈灵书低垂着眸,也认真道,“殿下是不是会许婚,我真的不在乎了。我现在有了夫君,等他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只想平平安安生活。岁岁她还小……”
“岁岁还小,你要让她一辈子都没有阿耶?”
“沈灵书,你嫁没嫁过人,孤不知道?”
陆执下颌抵着她的颈窝,贴了上去:“你对我,多少也公平些,嗯?”
沈灵书身子躲了下,美眸瞪了他一眼,回绝的话刚欲出口,便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吆喝。
“小王,你回来了?诶,我买的东西你可看见了,岁岁喜欢不?”
篱笆门传来松动的声音,沈灵书小脸一惊,顿时朝外看去,刘婶正在低头开门。
陆执坐在榻上揉了揉眉心,骤然被外人打断,神色有些懊恼。
“袅袅,孤……”
“闭嘴!”沈灵书压低声音,紧张的堵回了他的话。
陆执难得看见她如此俏皮灵动的一面,星眸盯着她看,抿着的唇渐渐弯起。
被凶了也乖乖听着。
“小王,你和谁说话呢?”刘婶的声音越来越近。
沈灵书心都要跳了出去,这要是被刘婶看见她屋里藏着个男人,还是这么个金贵,惹不起的主,明日整个台县就要传遍了,她和岁岁,采茵怕是又要换地方生活了。
“没,没什么!”
怕陆执再冷不防冒出几句话,沈灵书急忙捂着他的嘴,顾不得小手贴在那薄凉的柔软上,迅速吹熄了蜡烛。
屋子一瞬暗了下去,失去了视觉,感官就被无限放大,雪白柔夷轻轻抵着他的唇,陆执被沈灵书摁回了榻上。
这一次,沈灵书在上,他在下。
小姑娘慌乱的声音刻意镇定:“没和谁在说话,刘婶,我就要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
篱笆外刘婶的声音响彻洪亮,“小王,真没出什么事?”
沈灵书娇躯颤了颤,镇定回道:“真的,刘婶您也快回去睡吧!”
斑驳月光透过楹窗落在她扯得凌乱的领口处,露出雪白纤细的锁骨,玲珑有致的身段随着她说话声音起起伏伏。
两人肌肤交叠的部位渐渐滚烫,温热。
陆执眼色幽深,大掌紧紧按着榻缘,冷白分明的掌背爆起青筋,喉结轻轻滑动。
他的声音克制自持,带着自抑的喘息,哑声问:“走了?”
沈灵书这才转过身,看见陆执泛着情.欲的眼睛时,她杏眸颤了颤,磕磕绊绊道,“你,你什么意思!”
第54章 维护
“你, 你什么意思!”女郎的声音磕磕绊绊,带着惊惶。
陆执漆眸如晦,看着她抵触的神色, 呼吸平稳了几分, 带了丝喟叹:“孤能有什么意思。”
言下之意,你不愿意, 我还能怎地。
沈灵书很快从他膝盖中间挪开,跳下了地,压低了声音:“你走吧。”
陆执目光落在她雪白赤足上,眉心拧着:“穿上鞋袜。”
“你走不走?”
“你穿上孤就走。”
沈灵书深吸一口气, 弯身穿好了罗袜, 她的动作很慢,不情愿一般别扭着, 等她再起身时,眼前的矮榻上早已没了人影。
她目光看向楹窗, 月色如银, 男子的背影挺拔,欣长,却透着疲惫。
有些意外, 也有些平静。
记忆中这个男人好像从来不会这样。
他居然,能听得进去她说话, 不再勉强她?
沈灵书低头坐了会儿,便低头推门去东屋了。
原也只是孽缘,早断了才好。
——
翌日一早, 沈灵书用过早饭后便带着岁岁去刘婶家玩。
她带了自己做的芙蓉饼和春饼, 以表昨日感谢。
春光正好,微风不燥, 沈灵书和刘婶搬了两个杌子坐在小院前,身前摆了茶饼果子,闲话家常。
刘小妹带着岁岁在院子里玩泥巴,岁岁新换的鹅黄色绸衫弄得脏兮兮的,雪白小脸灰扑扑的,对着沈灵书“咯咯”笑。
沈灵书也不责怪,也朝她温婉的笑,眼神带着鼓励,似乎在说——
岁岁真棒!
刘婶瞧见这一幕,顿时笑开了怀:“我说小王啊,您这教育孩子的想法可真超前。我们家小妹小的时候,呦呵,那比岁岁还淘呢,我刚给她做的新衣裳要是弄脏了,我早就打她屁股了,还冲她笑?”
沈灵书抿唇笑笑:“岁岁还小,正是孩子心性的时候,索性就不拘着她了。”
“你呀,就是面慈心软好说话,以后你家岁岁,你可得看住了,这么好的一个小女郎,也不知道便宜了谁家。”
刘婶的话渐渐同记忆中阿娘的话重叠。
廊屏绿荫下,祖母同阿娘在池边看着她跑,看着她跳,毫无半点高门贵女的仪态,只宠溺的笑:“也不知道我们袅袅这么好,日后便宜了谁?”
沈灵书笑着笑着,鼻尖一酸。
旧事涌上心头,手中的芙蓉饼好像都染上了苦涩之意。
日头渐渐上来了,更漏流转,也快到了午时。
沈灵书起身朝刘婶道:“婶婶,我得回去做午饭了,岁岁这个时辰要午睡的。”
刘婶一听她要走,顿时急了,“哎呀我说小王,你就跟这吃得了。婶子我做菜还能少了你跟岁岁一口,一起吃一起吃!”
沈灵书婉拒道:“不麻烦了,岁岁小,她的餐食还要单独做,晚上我再来找您切磋针线。”
“也好。”
刘婶有点失落,看着渐渐热辣的太阳,目光眺望县东边,“也不知道我家那个没良心的什么时候能回来看我们娘俩一眼,小妹又长高了,估计他也不知道。”
提到刘婶的夫君,沈灵书眸光沉了沉,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半年前,不过是在隔壁县城做活,怎么就舍得过年也不回来看看妻女?
“他现在还按月往家寄钱吗?”
刘婶点头:“寄,只是寄的不如以往多,之前还会托急递铺的人带着书信,给小妹买的小玩意,现在也不带了,只是寄些贯钱。”
沈灵书安抚的捏了捏刘婶粗糙的掌心,“等过些日子暖和了,我把妹妹接到家中照顾小妹和岁岁,我陪你去一趟隔壁县城,去看看他,如何?”
她的声音温柔流淌,带着点点暖人心房的力量,刘婶心中流淌感激,嗓音也没之前那么低落了:“小王啊,你真是个好人!能和你做邻居,真好!”
沈灵书莞尔:“刘婶说笑了,我刚来台县那年,您也帮了我许多,不然我一个人带着岁岁,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诶,别的不说,奶娃娃婶子我可是轻车熟路,等赶明儿你再要孩子的时候,婶婶我……”
刘婶顿时缄口,拿手拍了拍嘴。
她是个粗糙庄户人,话匣子一开栓都拴不住,可她再粗神经也知道这件事不能乱说。
小王带着孩子独自在这个小县城生活了三年,问起夫君便说去打仗,可如今邺军班师回朝了这么久,也不见她夫君的消息。
大抵是死了。
小王这么年轻就守寡,还带着个孩子,以后可要怎么办?
刘婶心疼她的处境,今天打算得罪她也要把话说透了:
“小王,人死不能复生,你就算再悲痛,可为着岁岁,你也得改嫁再找一个啊!”
沈灵书唇角翕合,人死……
昨夜那人还好好的,硬赖在他家不走。
她的沉默却成为刘婶眼中认定的事实。
婶子语重心长道:“岁岁一天比一天大,到时候县城里的人也会对你多加议论,你又生得这般好看,若不留个心眼保护自己,你要岁岁将来怎么议亲?我看呐,县令大人的嫡长子对你也算殷勤,人家出身也好,相貌一表堂堂,又不介意岁岁,愿娶你为正妻,你不如考虑考虑?”
沈灵书道:“我心中有数,刘婶您放心,岁岁这会饿了,我就先带她回去。”
刘婶有些急:“小王啊,婶子跟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你可要真往心里去啊!”
“记得了!”
女子清浅的声音随风传来,日光将这一大一小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柔婉的光辉,妩媚婀娜,裙摆被风吹拂的样子都美到恰到好处。
刘婶心中略有些担忧,美成这样的姑娘,偏偏一个人带着孩子,难保将来不会有人起坏心思啊!
“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
远处刘小妹站起身问道:“阿娘,爹爹也是吗?”
刘婶啐道:“你爹第一个不是好东西!”
刘小妹:……
——
从刘婶家回来,太阳已落到了正午的位置。
两人在院内的水房处停了下来,岁岁扑腾着灰扑扑的小腿,奶音嚷嚷道:“阿娘,饿饿,岁岁,饿饿……”
沈灵书看着脏兮兮的女儿,拉着她的小手走到水盆前,无奈道:“阿娘说过,吃饭前先洗手。”
岁岁不情愿的伸出一双胖乎乎的小手,被沈灵书按在水中,轻轻替她擦拭着。
岁岁东张西望,不多时,圆圆的眼眸渐渐冒出了光:“马儿,马马!”
沈灵书顺着她的声音回头去看,美眸瞪圆,院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匹木头所制的机关小马。
“阿耶,是,是耶耶!”岁岁兴奋的嘟囔着,小身板动个不停,想快点洗完手去骑小马。
沈灵书带着岁岁洗完手,小胖墩颠颠地便朝小马跑去。
她推开堂屋的门一看,圆桌上摆满了一桌饭菜,托盘皆用金银器,精致秀美,一看便是县城里最好的那家望楼的手笔。
陆执坐在桌边,眉梢微微挑着,食指点了点桌面,示意她坐下。
沈灵书有些讶然,此时此刻让他把饭菜扔了显然不太现实。
她干脆道:“这一桌多少贯钱,我付给你。”
陆执嗓音有些哑:“袅袅,你非要这样对孤?”
沈灵书垂着眸,语气疏离:“殿下贵为太子,自幼熟读律法,擅闯民宅可是何罪,您可知?”
陆执站起身,走到他身前,低头看着她:“袅袅要将孤送官么?”
沈灵书抗拒他这样亲密的距离,朝后退了几步,别过脸颊,“你别这样。”
“哪样?”陆执呼吸喷洒在她耳间,若即若离。
沈灵书美眸瞪圆,小手渐渐屈成拳,难听的话正要说出口,陆执干咳了两声:“袅袅先吃饭,待会菜凉了。”
“岁岁。”男人推开门招手道。
岁岁看见陆执,一双漂亮的眼眸完成月牙:“阿耶!”
“沈初葶!”
沈灵书纠正道:“他不是你阿耶。”
岁岁刚跑到屋子,许是她声音重了许多,岁岁唇瓣嘟着,眼眸看看阿娘,看看陆执,委屈的不知所措。
陆执叹了口气,弯下身子把岁岁抱起来,温声哄道:“好了。”
他用银箸夹起一个水晶团子,哄道:“岁岁饿不饿,嗯?”
小孩子看见色泽娇艳欲滴的团子,顿时转移了兴趣,拍着小手,兴奋道:“岁岁要!”
陆执哄着岁岁吃饭,虽是第一次,却极为耐心,除了那抱孩子的手有些僵硬,重了怕她痛,轻了怕她掉,其他堪称完美。
沈灵书坐在桌子对面,美眸看着这一大一小,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看得出,岁岁很依赖陆执。
亦或是在依赖阿耶这个身份。
陆执陪着岁岁用完饭便将她放去东屋午睡。
架子床上用厚厚的丝衾配着软枕叠起了高高的一层,将岁岁团团围在中间,以免岁岁爬出来掉下去。
做好这一切后,陆执无意瞥见窗外篱笆后站着个人,正朝屋内喊。
他眉眼一沉,抬腿出了屋,沈灵书也看见了,放下银箸站了起来。
陆执语气低沉:“他是谁?”
沈灵书略有些尴尬:“县令的嫡长子,赵琛。”
陆执嘴角讽笑,赵绥远的儿子。
他这个县令当的,教子无方啊。
都敢觊觎他的女人了。
沈灵书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想将陆执先推到屏风后边去。
男人身形高大,她推不动,眼看着赵琛推门进院了,她语气有些急:“陆执,陆殿下!”
陆执不为所动,眸色凛冽:“袅袅,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
“算我求你。”沈灵书美眸看着他,波光流转,尽是示弱。
陆执黑着脸被推到了屏风后边,与此同时,堂屋的门被赵琛推开。
赵琛拎着一篮子吃食,瞧见桌案上的菜,挠了挠头:“看来是我来晚了,王娘子,下次这种送饭的事,交给我就好。”
沈灵书眼皮瞭了瞭,语气不咸不淡:“赵公子有事?你总往这跑,会让四邻传闲话的,他日我夫君回来又要说不清楚了。”
赵琛笑道:“王娘子,我知道你夫君死了。如今大邺胜仗归来,所有的将士都回来,也不见你夫君,不是死了,难不成跑了?”
沈灵书不卑不亢,低头收拾碗筷,“路远,也是有的。”
赵琛摆摆手:“不可能,昨日我爹跟太子殿下吃饭的时候,聊到这场战役,那除去驻扎在台县的这一队,其他的都回上京了。你夫君肯定是死了。”
屏风后的太子冷笑,我死了,你上位?
沈灵书脸色有些不悦:“赵公子,这是我的家事,就算我夫君死了,也跟你没关系吧?”
陆执抿唇。
行行行,盼着你夫君死。
赵琛讨好的看着沈灵书:“王娘子,我明明就看见你拿着祭祀的东西偷偷去扬州祭拜过,那不是你夫君,还能是谁?”
沈灵书黛眉轻蹙,冷下去的脸色像极了太子那副模样,她问:“你到底什么意思?你竟敢派人跟踪我?”
赵琛看着她玲珑有致,诱人妩媚的身段,忍不下去了,干脆也说了实话:“王娘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呢,嫁过人,还有了孩子,但是我不嫌弃。”
沈灵书冷笑了声。
赵琛继续道:“我娶你做我赵家的正房大娘子,岁岁也算作嫡女,如何?要知道,你身为平头百姓,我爹可是官身,你以后也是官眷娘子,说不定,还能混个诰命呢!”
沈灵书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县主封号,讽道:“五品以上的官员才可为妻子求封诰命,你爹几品?”
赵琛被她问的一愣。
他浑日不学无术,自然不知一个州府下的县令是几品。
他挠了挠头,若无其事道:“岁岁呢?我给岁岁带了零嘴。”
要碰自己女儿,陆执有些忍不住了,连他埋哪里都想好了。
沈灵书身子横在东屋门口,忍不住骂道:“离开这里,立刻!”
女子娇颤的声音落在赵琛耳里便是一水儿的勾人,他眼底露出一丝欲.火,声音有些按捺不住:
“书儿,你就从了我吧,你跟了我,也不算亏,你夫君都死了,难不成,你要给他守一辈子活寡?”
太子从屏风后走出来,眉眼微微挑着,神色如刀,“谁说她夫君死了?”
第55章 变故
赵琛一愣, 被对面的气场震慑的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墨云纹绣着仙鹤的云锦长袍,便是那黑色长靴上边也绣着金线,墨玉冠, 白玉带, 通身矜贵冷隽,正是昨日席间父亲卑躬屈膝, 尽心尽力服侍的太子殿下!
两人身形差不多,自己与他却是天差地别。
“太子殿下,您……您怎么会在这?”
赵琛结巴的话都说不出来,一双干巴的眼睛一会看向太子, 一会下意识看了眼王书。
“放肆。”太子的声音很轻, 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桀骜,和权势身份的极力压制。
沈灵书也吓得一跳, 意识到陆执的出现,她的脸上渐渐没了血色。
赵琛吓得直接“噗通”跪了下去, “殿下恕罪, 微臣,小,小的不敢!”
小院外, 凌霄持剑,带着金吾卫冲进院子, 黑压压的太子近卫充满整个院子,肃杀,遽静。
赵琛看了眼窗外, 手臂直接撑不住, 趴在了地上,仿佛下一瞬那些人就会冲进屋子, 让他人头落地!
他不住磕头:“小的不该多嘴,小的不该对王姑娘有非分之想,求殿下看在我爹治理台县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吧!”
太子语气森然,噙着一丝杀意:“给她道歉。”
“对,对不起,王姑娘!对不起,我混账,我愚昧,我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求您原谅我!”
赵琛喉咙打颤,话音哆哆嗦嗦的。
他只能瞥见太子的长靴。
此时此刻,权利,地位的形象被狠狠具化。
他依仗着一方县城嫡长子的地位,拿身份去威胁王书这一介平头百姓,却从未想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眼前之人,是他只能在话本中见到的人物。
他怎么也没想到,王书不过是个颇有姿色的寡妇,居然,居然就被太子看上了!
难道殿下连她嫁过人,同人有了孩子也不介意,就非要替她出头吗!
赵琛冷汗直流,只想着今日能活命出去。
沈灵书不想把事情闹大,杏眸看向陆执,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陆执挑眉,只睨着她。
沈灵书知道眼前男人傲慢至极,便只得走过去,小手轻轻攥着他的袖摆,晃了两下,娇声道:“殿下,算了。”
逼狗入穷巷,必遭反噬。谁知道赵琛的爹赵绥远会不会殊死一搏,躲在暗中,伺机而动。
赵琛有这种心思却是该死,弄出人命对于陆执而言也不算什么,可她不想卷入这场风波。
太子皱眉,低头看着她的小手。
沈灵书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暗暗吸了一口气,雪白柔夷僵硬的牵上了他的食指。
太子脸色稍霁,自然的回握着那软白如花瓣的指节,话音冷淡,“滚。”
语气平静,不糅杂一丝情绪。
赵琛这样的蜉蝣,确实不配让他动气。
只是袅袅——
赵琛身子躬在地上,不敢相信太子竟然就这样放过了自己,还是凌霄带人将他拖了出去。
人都走后,陆执握着她的手,低头看过去:“袅袅方才说什么,就算夫君死了,嗯?”
沈灵书想抽出手腕,却被男人狠狠攥着,她仰起头看向陆执。
男人轮廓利落,眉眼微微上调,显然有些不满。言下之意,用完人就不管了?
沈灵书美眸瞪着他,下了逐客令:“您可以走了吗?”
陆执勾着他的指节,眸光温柔,听不见一般问道:“袅袅,晚上想吃什么,孤给你带。”
想起岁岁还在午睡,沈灵书深吸了一口气,她平静道:“殿下,我不需要,我自己可以做饭。您也也能看的出,您不在的日子里,我过得很好。”
陆执脸色褪去,眼底刺痛,牵着她的手下意识滑落,一贯挺直的脊背,微微垮了下来。
沈灵书抽回了自己的手,别过脸颊,空气沉凝,两人无声的对峙。
良久,她听到头顶落下了一道暗哑的声音:“袅袅,你就当真如此讨厌孤?”
陆执微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了下来,一双幽深的凤眸满是阴霾。
沈灵书轻音:“当真。”
话音方落,陆执挑着的眼尾一片猩红,手背上青筋轻轻暴起。
他吐息紊乱,像是在竭力自抑着自己的呼吸。
数不清过了多久,他讽刺的,低低“嗬”了声,转身朝外走。
“嗯,是孤自作多情了。”
他走得很快,没有半分停留。
沈灵书一点点抬眸,日光将男人笔挺修长的背影拉得欣长。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样桀傲不恭的人,她却看出了一丝决然。
沈灵书收回了目光,转过身去收拾碗筷,却不防外面传来的刘婶的声音:
“小王!小王在家么?!”
沈灵书手下的活顿了顿,抬手抹了下眼睛,随后推门走了出去,还不等她开口,便瞧见王婶通红的眼睛。
沈灵书顿时问道:“婶婶,这是怎么了?”
“小王,我……我刚刚……”刘婶泣不成声,竟然嚎啕大哭。
沈灵书急忙扶着她,语气安抚:“您别急,进屋慢慢说。小妹呢?小妹自己在家,我去把她接过来。”
眼前的刘婶是个典型的庄户人形象,常年做活,皮肤黝黑,可一张胖胖的脸看着很有福气,能吃苦,干活麻利,是个坚强的性子。
沈灵书很少看见她如今日这般。
安抚好刘婶后,沈灵书又出门去隔壁院子把刘小妹带了过来。
小妹刚睡醒,一脸懵然,沈灵书给了她一包话梅,杏眸含笑:“小妹,岁岁这会可能醒了,小妹去跟岁岁玩一会好不好?”
刘小妹接过话梅,怯怯的点点头。
做完这一切后,沈灵书带着刘婶去了西屋。
“婶婶,您慢慢说,到底发生什么了,我看看我是不是能帮得上忙的?”
刘婶情绪缓和了许多,可声音还是带着后怕:“我做完午饭后梦见我家那个没良心的从悬崖上掉了下去,我就吓醒了!然后心神不宁的,做针线活的时候还扎破了手指。小妹说口渴,我去拿白瓷碗给她倒水的时候,那碗突然就碎成了两半!”
“小王,我害怕,我怕我家那口子是不是真出什么事了!”
“怎么办啊?怎么办,他要是出事了,我和小妹……”刘婶说着说着就哽咽,只顾着呜呜哭。
沈灵书轻轻拍着刘婶的背,眉眼凝了凝,轻音道:“您就是太久没见到我叔了,才会多思多想。这样吧,也不等过几日了,我现在就写信去急递铺让我妹妹来照看岁岁和小妹,明日一早,咱们就去睢县,如何?”
刘婶哭得眼泪鼻涕一通,粗糙的声音含糊不清:“谢谢小王,谢谢小王!”
沈灵书眼中报以一个宽慰的笑,心底也是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刘婶的夫君大半年不回家,两个县城离得不过半日远的路程,何以过年都回不来?
若不是有别的事,便是他再也不能回来了。
沈灵书心脏处“突突”的跳,不敢再想下去。
亥时末刻,篱笆外出现了清浅的女声:“长姐,长姐?”
小屋透着暖黄色的光,沈灵书袖卷挽起一截,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臂,正在厨房烙饼,热气熏湿了她的眉眼,听见采茵的声音,急忙放下手中的擀杖去开门。
采茵背着包袱,脸上挂着笑意,身后的月光为赶路的她增添了几分风霜,却不显疲惫。
“姑娘!”采茵看见沈灵书的做派,顿时道:“我去烙饼,姑娘您快歇歇。”
沈灵书莞尔,与她肩并肩往回走:“哪就那么娇贵了,你赶了一晚上的路,快去歇歇。”
进屋后,沈灵书轻声唤道:“岁岁,你看谁来了?”
小岁岁在榻上正蹦跶着,看见采茵那张白净俏丽的脸,顿时小手拍掌:“茵茵姑姑!”
此刻一室温馨,矮小的屋子隔绝了外面的凛冽寒风,姑娘,姑娘的女儿,还有她。
采茵眼眶有些湿润。
真好,这一路走来到如此,有多难,只有她和姑娘知道。
“成,采茵你看着岁岁,我把这点烧饼烙完。”沈灵书拍了拍围裙上的面粉,美眸点点笑意。
弄完干粮后已到了亥时末刻。
沈灵书将岁岁哄睡后,同采茵两个人闭着眼睛聊天聊到了后半夜,以至于翌日一早刘婶来喊她的时候,她还没起床。
采茵还是如同老样子,早早起床洗漱后,将水盆,帨巾准备好,并且做好啦早饭。
沈灵书又嘱咐了几句后,采茵抱着岁岁,带着刘小妹朝她们挥手。
此去睢县不过半日的路程,刘婶家拮据,本就是她的事,沈灵书想付钱也不让,最后雇了一辆马车。
沈灵书心知,若是刘婶一个人去,她肯定是要雇驴车的,这是在讲究自己。
这么想着,她打算回去的时候给刘婶偷偷塞点贯钱。这些年,她一个独身母亲带着幼子讨生活,刘婶对自己和岁岁,实在是好。
辚辚之声响彻在乡道上,安稳前进。
县令府,蕉院。
由于太子一时半会没有要走的意思,赵绥远便将府内朝东的这座院子开辟出来给太子公务,起居。
棕木嵌玉的云纹桌案上,太子对着祁时安急递的呈文,眉头紧锁。
随着春天的到来,江南一带近来竟出了瘟疫,起先崖州府,进而随着通商的货船,官道的商队,隔壁常州也出现身染瘟疫之人。
常州府与润州府不过一日的马程,这瘟疫蔓延极快,想来上京很快便会派御史前来查问。
陆执又拿起舆图,看着江南八府,眉眼沉凝。
瘟疫一闹,要隔离出疫源,严重的话还会封城。百姓对此恐慌,势必会大量囤粮,囤物资。富贵人家还好,寻常百姓亦或是流民怕是要遭殃。
一旦闹起来,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便会极难控制,整个江南怕是要乱。
这瘟疫从何而来,陆执总觉得此番非天灾,而是人为。
太子执笔,洋洋洒洒,挥正遒劲的瘦金体落在宣纸上。
一刻钟的功夫,书房内传来男人的喝声,“凌霄!”
书房的门被推开,凌霄一身劲衣,走到桌案前,作揖道:“殿下。”
陆执沉声道:“此信飞鸽传书到祁时安手里,赈灾的粮食一到,立刻发往州县衙门。第二封,送至上京我姑母宁安长公主那,要她盯好后党。”
凌霄颔首,接过信笺。他抬眼了看眼太子,欲言又止。
陆执揉了揉眉心:“有话就说。”
凌霄的声音凝重:“属下来的时候发现街道上已有流民,我辨认了一下方向,皆是从城门方向而来的,台县,怕是也要不安全了。”
陆执道:“找人看着流民,不许闹事,顺便看一下他们有无发热的症状。 ”
突然想到了什么,陆执又问:“她,可好?”
提到这个,凌霄眼睑一哆嗦,“属下来时从小夫人的院子经过,只看见了采茵姑娘和小主人,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好像是那个隔壁刘婶家的。”
陆执面色一滞,眼色遽然沉了下去,猛地站起身:“遭了!”
“备马。”
“是!”
清晨的风微凉,日头还没上来,不是那么燥热,乡道上的马车行驶的缓慢沉稳。
沈灵书时不时撩开车帘,看着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觉得有些诡异。
对面的刘婶,一双手下意识的搓着,神色恍惚,旁边是两个带的包袱,里边是干粮和水。
沈灵书放下车帘,心中沉思着,余光瞥见刘婶心神不宁的样子,小手轻轻握了握她布满薄茧的掌心:“婶婶,放宽心,中午就能见到我叔了。”
刘婶叹了口气,嘴唇翕合了下,没说话。
安抚好刘婶后,沈灵书再度掀开车帘打量着,黛眉轻轻蹙着,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一早上,她起码看见三波流民了。江南富庶,这里虽不是扬州城,可台县为润州府的要塞,与各路州府接连,也是一派祥和,何以县城周边突然出现这么多流民!
沈灵书心底渐渐泛起凉意,她出声道:“师傅,麻烦您加快些!”
她话音方落,马车遽然急停,辚辚之声戛然而止。
沈灵书和刘婶相互搀扶着,还是撞到了头。
“出什么事了?”她揉了揉头,语气带着痛。
车夫的声音极为慌张:“不好了,姑娘,有,有人拦住了前路!”
沈灵书掀开车帘,美眸瞪圆,小脸染上惊惧之色。
数不清的流民,大概有十几个,个个衣衫褴褛,身形佝偻,对着她们的马车面露贪婪之色。
“你们要干什么!”
“走开!走开!滚啊!别弄我!”
马车外传来车夫的惨叫,沈灵书身子发颤,死死的攥着刘婶的手,美眸隐隐泛着泪光。
此刻若想跳车而去,可车外已经被这些人死死围住,怎么办?!只能等死了吗?
门外车夫的声音渐渐微弱,彻底消失了踪迹。
刘婶精神吓得有些失常,抓着包裹便扔了出去,乱喊道:“东西给你们,放我们走啊!”
“刘婶,不要!”沈灵书惊呼一声,眼看着窗外那些流民面露凶相,心中彻底绝望了下去。
难民们哄抢成一团,随后将矛头狠狠对准了马车车门。
沈灵书和刘婶拼了命死死抵着车门,车门“哐当哐当”作响,沈灵书觉得胳膊都要被震碎了。
“救命,救命啊!”女子凄婉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不断响起。
车门不堪受力,终于在外面难民起哄猛地一声撞碎开来。
窒息恶臭的气味顿时弥漫整个车厢。
“啊!”沈灵书吓得失声尖叫,拔下簪子闭着眼拼命的朝前方划去!
“嘶……”近在咫尺的男人突然身体梗了下,瞳孔瞪大,手臂轰然砸落在沈灵书脚下。
她美眸一怔,狠狠拿簪子刺过去。车厢外不断传来尖叫声,鬼哭狼嚎,叫喊成一片!
沈灵书和刘婶相互依偎着,眼神警觉的看着外面,却发现那蜂拥而至的难民散了许多,空出来的一方天地里——
她看见有人骑马,墨衣银冠,临风而至!
沈灵书鼻尖一酸,搀扶着刘婶下车,朝他奔去。
陆执轮廓凌厉,面色阴沉如水,几乎是一瞬,他收紧缰绳,飞身下马,墨色衣袂被风吹出杀伐的意味。
他快步走向沈灵书,大掌按着她的肩,眼尾隐隐挑红,哑声问:“可有受伤?”
沈灵书心神惊惧,被吓得腿软,说不出话,绵软的身子踉跄就欲跌在地上,陆执眼疾手快,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你是何人?!敢阻拦我们行事,不要你的狗命了!”
为首的难民手中持着一把短剑,满脸横肉,来者不善道。
凌霄将太子护在身前,拔剑相对。
陆执面露杀意,声音冷的像淬了层冰:“你若是官,见我如井底蛙抬头望月。你若不是官,见我便如一粒蜉蝣见青天!”
第56章 信笺
“你!你究竟是何人……”
为首的壮汉看陆执的扮相, 气度,眼中渐渐发虚,声音也黯了下去。
陆执抱着怀中女郎, 脸色冷峻, 沉沉道:“你无需知道。”
壮汉张牙舞爪的挥着短剑,朝地啐了一口:“你等着!”
说完, 他作势便欲跑!
凌霄一个跃步,剑柄朝下,狠狠击中他的膝盖,壮汉一个踉跄, 整个人超前戗飞了出去。
陆执低头睨着他, 神色如刀,语气森然:“说, 何人指使,说出去孤可放你一条性命。”
其实只要细看, 这壮汉生得五大三粗, 浑身的力气,便不像那些瘦弱,饥饿的灾民。出城的乡道就这一条, 只要沈灵书她们不漏财漏富漏粮食,便不会轻易的被劫在路中央。
若说此伙人无人指使, 陆执是不信的。
壮汉脑中画面一晃,想起临行前那贵公子的许诺:
“若事成,封银百两, 若有意外, 你胆敢说出我的名讳,我让你妻女顷刻毙命于台县!你若忠心, 眼看着瘟疫就要来了,流民遍尸荒野,我可护你妻儿一点口粮度日,不然她们母女,便只有被传染,亦或是饿死的份,你自己看着办!”
壮汉眼底悲撼,旋即狠狠盯上陆执,怒声道:“无人指使,我们只是想要一点口粮充饥!你们却当真连条活路都不给啊!”
壮汉看向四周,乡道上时不时有往来的贩夫走卒和逃瘟的流民,他心一横,带着决然的死意,猛地撞在了凌霄的剑上!
怀中小姑娘身子一颤,将他的绣摆攥得更紧。
他怀中淡淡的龙涎香掩住了那股猩腻的血腥味道,沈灵书小脸贴着他的外衫,脸色被那稀薄的空气,憋得绯润。
陆执微偏过身子,遮住沈灵书的视线,低声道:“别看。”
壮汉硕大的身子痉挛了两下,唇边轻呢着:“放了他们……”
说完,应声倒地!
“杀人了!杀人啦!”人群中不知有谁喊出声,剩下几个汉子见状拔腿就跑。
有路过的百姓对这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凌霄震惊的松开了剑,倒退了几步,一股凉测测的酸麻感爬上心头。
他转头问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陆执凤眸微扬,看着尘土飞扬的乡道,淡淡道:“随他们去吧。”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死了的那人宁以身撞剑也不松口,可见抓他们是无用的。
片刻后,陆执低头问:“你们今日出城,是要去哪?”
沈灵书声音发颤,垂着杏眸,哆哆嗦嗦道:“刘婶记挂着夫君,害怕他出事,我陪着她去睢县。”
陆执抿唇,突然很羡慕沈灵书口中这位夫君。
起码他的妻子,是那样牵挂着他。
可以不惜性命的代价,只为了见一面。
而她,曾经也就快要成为他的妻,只是他没有好好待她,辜负了她。
陆执敛去眼底情愫,温声道:“如今整个江南一带闹起了瘟疫,城外不安全,你和你邻居就别去了,孤命人替你们去睢县走一趟,嗯?”
沈灵书惊魂未定,泪水在眼眶打转,鼻音糯糯“嗯”了声。
她确实怕了。
陆执手臂掂了掂她瘦弱的娇躯,又问:“还能走么?”
小姑娘轻音道:“我能。”
陆执弯下身,将她轻轻斜放下来,沈灵书脚一沾地便绵软的崴了一下。
陆执眯起眼,看着她以极其别扭的姿势一瘸一拐的走两步。
沈灵书脚踝处阵阵酸麻,疼得她杏眸含泪,仍旧踉踉跄跄弯身作揖:“多谢殿下。”
都这样了,还要自己走,还要道歉,还要如此生分。
陆执心像是被狠狠拧着一样,喘不上气。
他叹了口气:“我送你们回去。”
沈灵书低着头,指节在袖口里不断绞着,沉默着。
陆执被她磨得有些无奈:“别总是拒绝孤,行么?”
沈灵抬头,那双漂亮的眼睛倔强的看着他,语气清浅:“殿下救了我和刘婶一命,我身无分文,无以为报,只能感谢殿下大义。但是眼下我们自己能回去,就不劳烦殿下了。”
陆执问:“你怎么回?”
沈灵书看了眼还完整的马车,咬唇道:“我去驾马车。”
陆执嗤笑一声,走上前提了提她的袖口,将她的手臂提溜起来,抵着那双纤细雪白的指节,尾音上扬:“驾车?你就用这?”
沈灵书被他讥讽,沉默不语。
他说的是事实,可她不想让他管着。即便知道自己握缰绳驾马车回台县,这双手会鲜血淋漓,可她也不需要他来替自己决定什么。
“上马。”陆执冷冷命令道。
沈灵书充耳不闻,转身朝马车走。
“沈灵书!”陆执被她执拗的性子气急了,大掌攥住那擦肩而过的手腕,眸子猩红。
女郎回眸,剪水盈盈的望着他,春风拂乱她的发丝,衣裙纷飞。
陆执喉结一滞,素日咄咄逼人的话语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仿佛她天生,就是他的软肋。
她只静静的站在那,看着他,他便只想缴械。
陆执音色缓和了几分,嗓音沙哑:“如今整个县城外不知何处就有疫源,你要孤怎么能放心你独自离开?”
“袅袅,听话,好不好?”
“孤很担心你,你知不知我若是晚来一步,你和你邻居是什么样的下场?”
“这就是你说的,没有孤,你也过得很好么?”
马车内,刘婶掀开车帘一角,浑浊的眼神落在沈灵书的肩上。
她虽然大字不识得几个,可不代表她听不懂人话。
王书,沈灵书。
小王她骗了自己。
她根本不是逃难才来的台县,她的夫君也压根不是上战场服役参军的将士。
她的姓名,来历,过往,一切都是假的。
刘婶放下帘子,低头默然,可她待自己的心是真的。
今日若无外面那位贵公子出手相助,她怕是要带着小王一起死在流民的手下。
岁岁还那么小,比她的小妹还小。
刘婶长舒了一口气,有些后悔今日一早拉着小王匆匆出城,她心中另选了一条路,暗暗下了决定。
“随孤回去,上马,别闹了,嗯?”
春风中,两人执手而立。
沈灵书杏眸凝望,眼前的陆执墨衣玉冠,丰神俊朗,明明是锦玉尊贵,世无其二的男子,可此时此刻,那张俊美的眉眼上却写满了低微,妥协。
沈灵书好像这一瞬间,突然就释怀了。
她曾经纠缠他的那四年,他一定如同自己现在这般,很厌恶吧。
有风吹动,仿佛吹断了两人之间摇摇欲坠的弦。
她素手拂去陆执的手掌,轻轻启唇:
“殿下如今这般待我,做的尽是替我着想的事,我很感激,可感激不是爱。殿下可曾明白,只要殿下这个人站在我面前,您曾经带给我的种种伤害便会让我痛苦不已,提醒着我,我曾有过那样一段不堪的过往。殿下如果真的希望臣女好,请您不要再出现在臣女面前,不然,我永远不会好。”
她一字一句,说得平缓,沉静。
陆执听得出来,感激是真心。可惜,厌恶也是。
被拒绝的次数多了,陆执心口处渐渐涌上来的痛楚竟然让他不觉疼痛了,只是喉中咽下的猩甜提醒着他,他好像真的要失去她了。
陆执凤眸浑然不觉,他甚至忘记自己是怎么抬起手臂,怎么放沈灵书走的。
马车走后,凌霄担忧的看着殿下,却不敢上前。
小夫人的话字字诛心,连他听着都替殿下觉得疼。
陆执茫然的看着远去的马车,刚刚那话如一柄锐剪狠狠绞着他的心肺,初始不觉,她走后那股撕裂般的疼才渐渐蔓延。
那场时隔两世的雨,将他淋得浑身湿透。
陆执狠狠拧着心口,终究是脊背躬了下去,猛地吐了一口血。
喉咙吞咽,似刮了刀子一样疼痛难忍。
他眼神看着地面上一滩鲜红血渍,满脑子想的却是他曾经带给她的伤害。
除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殿下!殿下!”
陆执疼得脸色扭曲,再听不见身侧风声,心疾复发,跌在了地上。
——
回到台县时,已是黄昏。
刘婶情绪不太对,沈灵书强忍着痛驱车回到了家,下车时,她身子发颤,一双白嫩细致的掌心满是被粗糙缰绳磨破的伤痕。
“小王,今日多谢你,我先回去了。”刘婶没有看她的手,低头道谢后匆匆回家了。
沈灵书站在篱笆前看着刘婶的背影,咬唇凝望。
她知道自己和陆执说的那些话被刘婶听见了,刘婶自然也听见了陆执直呼自己的名姓。
她和刘婶相识三年,最后全都是假的,刘婶能有如今的反应,没抬声质问她已经不错了。
罢了,晚些时候她做些果子再来道歉。
掌心的刺痛绵密,不断传来,沈灵书疼得皱起黛眉,推门快步回屋,唇边轻声唤着:“采茵,快去帮我拿药箱。”
东厢内,小妹和岁岁刚用过饭,两个人正窝在榻上玩磨喝乐。
采茵摊开沈灵书的掌心,忍不住失声娇呼,细皮嫩肉的指节被磨得鲜血淋漓,甚至缰绳的碎屑都嵌到了皮肉中。
她声音急得发颤:“姑娘,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啊?”
“小事,先帮我上药吧。”
沈灵书无奈笑笑,“只不过做饭的事儿还要麻烦你了。”
采茵心疼得直跺脚,一边去拿纱布,一边嘟囔道:“姑娘说什么呢,奴婢本就是伺候您和小主子的!”
沈灵书看着日渐长大的采茵,眼中温情,她早已把采茵当做了家人。
“姑娘,您忍着点。”采茵拿着药酒轻轻涂抹着,可饶是她动作如此轻,沈灵书还是疼得湿红了眼圈。
上完药后,沈灵书把刘小妹喊了过来,小妹不过十岁岁,生得瘦瘦小小的,肤色随了刘婶,偏黄,看向自己的眼睛怯生生的。
沈灵书心头一紧,把小妹此刻的局促不安归结于失去了父爱。
她心底盘算着,岁岁不能没有爹,这件事该提上议程了。
“王姨,我娘呢?”
沈灵书温声道:“你娘在家呢,但是她今天有些累了,在姨姨这用过晚饭,姨姨送你回家,可好?”
小妹点点头,很听话乖巧。
用过晚饭后,沈灵书装了一盒采茵做得果子,带着小妹出了门。
推开堂屋的门时,沈灵书侧眸看过去,刘婶家竟然没点蜡烛,檐下的红灯笼被风诡异的吹着,泛着猩红的光晕。
沈灵书意识到了不对劲,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带着小妹快步出了院子大门,朝隔壁走去。
“刘婶,刘婶?”
沈灵书想推门,却发现篱笆上落了锁。
那股隐隐的预感顿时成了真,刘婶自己出城了!
她疯了吗?!
下午才遇到那种事,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自己就走了?
瘟疫接连传染,城里城外已经开始出现不少流民,现在的城外,无异于能吃人的炼狱,
“娘子,我娘呢?”
小妹的声音游荡在寂静的乡间,带着一丝期待和无措。
沈灵书下意识安抚她的情绪:“你阿娘有事出去了,小妹先随我回家等等,好不好?”
小妹懵懂无知,只问道:“我娘还会回来么?”
“会的。”
沈灵书骗人的声音毫无底气,连她自己都不信。
夤夜涌动,雾上枝头。
沈灵书撑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火,以手支颐,杏眸困倦,身后架子床上,帷幔轻合,采茵哄着岁岁睡着了。
小妹一直哭,沈灵书没办法,便只能陪她在这等这。
她有种预感,刘婶出不了城。
晌午回城时,城门已被府衙的官兵设了卡口,此时又值人定,她肯定出不去的。
更漏落到了子时,沈灵书打了个寒颤,隐约听见有人在敲门,门外的声音咽在风中,一声比一声微弱。
沈灵书披上薄氅推门出去,夜凉如水,冻得她身子微微发颤。
“什么人?”她警惕的看着门外,低声问道。
“别过来!”
篱笆外突然发出的声音,让沈灵书顿住了脚步,她美眸渐渐凝住,看清了来人,是刘婶。
“刘婶!你终于回来了,小妹一直等你,等得直哭,你怎么不进来啊?”
刘婶拿衣衫紧紧捂着唇,虚弱的声音闷闷传来:“小王,你别过来,离我三丈,拿锦帕捂好口鼻,我,我怕是不行了……”
沈灵书下意识后退几步,端凝着刘婶的神色,眼神虚无,面色红烫,莫不是染上了瘟疫?
刘婶神色很痛苦,又似乎带着解脱,往日里精气神倍足的嗓门也有气无力:“小王,我实在是惦记着他爹,我,我出城的时候途径了几个乞丐,他们朝我走得近,问我要钱,我拼命跑,可越跑身子越虚,我怕是被传染上了。”
“刘婶,您别怕,明日一早我便去请大夫,你这就是普通的风热,一定会没事的!”
刘婶摇头:“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等我死后,我屋内灶台底下埋着一个箱子,有我这些年积攒的一些体己钱,还有他爹寄过来的贯钱,你,咳咳……你替我把小妹送到安济坊,交给坊主几年的贯钱,剩下的给小妹,待她及笄后,日子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刘婶,您别说傻话啊!”
刘婶没有再答她,只勉强站起了身子,缓缓朝自己的家走去。
她走得缓慢,痛苦,宛如行将就木的耄耋。
沈灵书看得触目惊心,捂着口鼻的帕子骤然松落,掉在了地上。
里屋内,采茵穿着披风走出来,语气惺忪:“姑娘,怎么了?”
沈灵书脊背一凉,顿时惊呼道:“别过来!”
采茵懵然道:“姑娘?”
沈灵书刚和刘婶接触过,她没见过这场瘟疫中传染的人,可刚刚刘婶的样子实在让她害怕,虽然她退了三丈,可她不敢赌万一,若是真染上了,那岁岁……
沈灵书打了个寒颤,眼中惊惧交加,不敢再想下去。
“刘婶好像染上了瘟疫,我刚与她接触过。采茵,你带着岁岁,明早就去请大夫,一定一定不要来西厢房!”
交代完,沈灵书目送采茵回了东屋,这才抬步往回走。
夜色浓郁得化不开,她倚在罗汉榻上,一点点感知自己的体温升高,感知喉中有化不开的咳嗽,感知到意识有些恍惚。
她紧紧掐着双手,试图通过疼痛让自己清醒,执笔写了封信
天际才悬了一抹浅绯色的鱼肚白,沈灵书支应不住那近乎撕裂般的疼痛,失去了意识。
“姑娘!”王家小院发出一声凄厉的女声。
采茵看着西屋门牗下滑出的一封信,跪在了地上,眼中落泪。
与此同时,县令府也乱成了一片。
昨夜不知从何处窜出好多乞丐,守职的官兵全力追捕,虽都收将入狱,可那几位官兵无一例外,都染上了瘟疫。
赵绥远急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大掌狠狠拍向桌子,怎么好端端的出现这么多乞丐,被抓到前这些乞丐又接触了何人,这伙人四处蹿腾,那岂不是整个台县已经岌岌可危,变成一座活死人城?
不成,这绝对不成。
正逢周管家过来传话,“大人,太子殿下传召,让您即刻过去。”
赵绥远忙扶好了官帽,出门前,他压低声音交代下去:“立刻安排两辆马车,一辆装府中细软,一辆为夫人和琛哥所用,立刻送他们出城!”
周管家茫然无措,问道:“大人,可是出事了?那其他的姨娘怎么办?”
“自生自灭吧。”赵绥远匆匆留下这句话后朝蕉院走去。
西跨院内,赵琛立在红木嵌绿松石屏风后,语气春风得意:“这次的事干得不错,吩咐下去,给死去的那个人家里五十贯钱,其余每人二十贯!”
下人顿时领命,复又道:“公子这招做得绝,昨夜让那伙子流民找了几个感染瘟疫的乞丐扑向刘家婆子,那刘家婆子果然拖着病体去找王娘子交代后事,今晨小的去看,王娘子已经感染上,隔离开了,不出五日,她必死无疑!”
赵琛冷笑,阴狠的眼神看向窗外的鸟语花香,敢拒绝她,敢拿太子殿下的身份压制他,那就去死好了。
不过是一个生得美艳的寡妇,难不成,这整个台县,润州府,还缺女人不成?
当日跪在太子身前的耻辱,他一定要洗涮干净!
“可是公子,王娘子是传染上了,那几个乞丐不受掌控,眼下整个台县怕是也有大半传染上了,这……”
赵琛慢悠悠道:“无妨,那是太子殿下该考虑的事情。若这场瘟疫遏制不住,整个江南沦陷,那即便他贵为太子,也难辞其咎。难道,御史台还会不参他一本么?”
“公子英明,小的这就去办。”
“记住,要把那刘婆子感染的事大肆宣扬出去,还要把她夜半子时去同王书接触的事一并传扬出去,她们那个街道住着十来户人家,到时候就算我爹不派兵将她带走,那左邻右舍也会忍不住蠢蠢欲动。”
“是!”
蕉院内,太子负手立于床边,神色冷峻,看着县令府不断出入的官兵,那一贯沉凝的面色也有了一丝裂痕。
仅仅一夜,台县沦陷大半,这瘟疫的传播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陆执抬眉,沉声问道:“祁时安还有多久能到?”
凌霄想起昨夜飞鸽传书,严谨道:“最迟明日一早。”
陆执又问:“太医呢?宫里可有回信?”
凌霄摇头:“上次殿下给长公主递的信中一并请了太医,但是信鸽估计还未到上京。估计,估计就算信到了,等御医来后也要半月。”
陆执揉了揉眉心,一言不发。
半晌,他唇角翕合,终究还是提及了不可提之人:“你待会儿,带人把她和岁岁接过来。”
如今城中不安全,她怨他也好,恨他也罢,他都不能让她消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门外传来赵绥远的请安声,陆执手臂抬了抬,食指点了点。
凌霄顿时明白,退出后让赵绥远,县正进屋议事。
凌霄去马房套了马车,刚出县令府,便听见女子唤救命的声音,他定睛一看,却是个姑娘抱着孩子,那女子越跑越近,凌霄眉心“突突”的跳,竟然是他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
采茵边跑边哭,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只得不住的弯腰:“官爷,官爷,求您让我进去,让我见见太子殿下!”
“采茵,可是小夫人出事了?”凌霄扶着她的手臂,声音挤得极为艰难。
他不想去听,也不想去承认,可是此时此刻,采茵抱着孩子,除了小夫人感染上瘟疫,他想不出第二个缘由。
凌霄即刻带着采茵入府。
蕉院,书房内。
赵绥远正激烈的向陆执汇报县中情形,县正在一旁执笔记录。
陆执以手支额,另一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案,神色弄得化不开的阴鸷,听县令禀报。
“让开!我有急事要向殿下汇报!”
守门的官兵识得这是太子近卫,不敢阻拦,可是眼下屋内正在议事,犹豫的时候,陆执看向窗外,眸光陡然变了。
太子抬手,赵绥远被打断,顿时缄口。
陆执心脏处“砰砰”直跳,他让凌霄去接沈灵书,不可能这么快就回去。
“进!”屋内传来一声厉喝。
赵绥远和县正有眼界的退了出去。
没等凌霄说话,陆执脸色遽然沉了下去,薄唇仅仅抿着,冷声问道:“她人呢?”
凌霄不敢贸然回答,朝殿外招了招手,采茵抱着岁岁哭啼着跑了进来:“殿下,殿下奴婢求您,您救救姑娘!她发烧了,她还给奴婢留了封信,殿下……”
陆执陡然站起身,眸子一瞬猩红,上前的步伐控制不住的发抖,目光死死盯在采茵脸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岁岁被陆执的喘着粗气的样子吓得呜呜大哭,小手不断抓着空气。
陆执高大的身躯晃了两下,克制的声音发着颤:“带岁岁下去。”
凌霄走到采茵跟前,试图挤出一个善意的笑容:“岁岁殿下,属下带您去玩好不好呀?”
岁岁只是哭,可凌霄知道殿下此刻怕是要疯魔了,不顾着还哭着的小奶娃,狠心带了下去。
采茵双膝跪地,低头双手朝下递上了那封信:“殿下,求您救救姑娘,昨夜刘婶被传染后见了姑娘一面,姑娘吩咐奴婢不准踏入西屋半步,今早奴婢去看,姑娘她昏了过去,性命垂危啊!”
陆执双手颤抖,眸底湿红,脸上血色尽数散去,心像是被一把拳头狠狠拧着,绞着劲的疼,他踉跄接过信,跌坐在了身后椅子上。
他脸罩寒霜,视线狠狠聚焦,才堪堪借着日光看清那信笺上的四个大字——
陆执亲启。
第57章 守护
陆执低着头, 食指发颤的摩挲着,只看了封皮几个字便将信甩到一旁,陡然起身, 嗓音冰寒:“立刻派兵把她接过来, 再另,宣陈太医来见孤。”
采茵见太子殿下终于舍得顾及情分救姑娘, 身子一瞬瘫在地上,以手掩面,喜极而泣。
凌霄领命,出门后吩咐门口候着的近卫去请太医, 自己则是带了一队人马朝王家小院方向跑去。
陆执看着远去的人影, 薄唇紧抿,脑海中预想着凌霄去接人所有发生的可能后, 他持剑走出门外,翻身跃马, 绝尘而去。
王家小院外围了不少百姓, 为首的几个壮年和官兵对峙。
“你们要把她带到哪去?她感染了瘟疫,只能在家隔离着,若放了出去, 我们这十里八村的百姓怎么办!”
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声:“不能放她走,这群官兵要带她走就是为了方便救治!官府能治病凭什么不给百姓治, 偏偏给这个祸水治病!”
“对,不能放她走!放她走,我们就没命了!”
凌霄抽出剑, 横扫过去, 狠声道:“你们胡说什么?让开!”
不远处,骏马被收紧了缰绳, 前蹄朝天,堪堪停住。
陆执下了马,敛眉看向前方。
风声夹杂人声,哭闹声,围在院子门前与官兵对峙,听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声:“不能放过她!”
此情此景,陆执一路赶来咬紧的牙关竟是松了,低低笑出了声。
他邪气挑眉,漆黑的眸一点一点涌上了杀戮之意。
他没能好好待她,伤了她,负了她,已是后悔万分,又岂能让这群心怀不轨的人动她一分一毫!
陆执拿起腰间别着的长弓,长臂拉满,凤眸微微眯起。
“嗖”一声,一支短柄细翎箭随着风声呼啸而至,带着惊人的力道,直贯为首那壮汉的喉咙,横着而透。
硬汉还来不及发出一点声响,瞳孔骤然放大,身子痉挛着朝后跌了下去。
百姓吓得一颤,粉粉朝后退去。
凌霄也被这翎箭惊得转过身。
太子逆着光,唇角渐渐地沉下,身后骏马色若鲜血,墨衣上的金线四龙纹晃着摄人的光芒,笔挺的身姿凌风而立,态势宛如地狱恶鬼,凛然不可侵。
他俊美的眉眼间透着因权势浸染的沉静,辨不出喜怒,只那攥着弓的泛白的指骨昭示着,他杀心大起。
不知谁说了句:“太子!他是太子!”
“太子杀人了!太子当街杀无辜百姓了!”
“大家快跑啊!”
陆执举弓,冷眼横对,又是一箭,须臾之间穿透了他的颈,雕翎箭的巨大冲力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鲜血飞溅三尺,瞬间染红了脚下这片土地。
“殿下……”凌霄顾不得脸上溅到的鲜血,唇边呢喃。
“都杀了。”陆执一步一步朝前走,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回旋的余地。
他知道,今日在台县屠杀百姓的事不出一刻钟便会传出去。他身为太子,州县沦落在瘟疫的弥漫下,他不爱民,却来杀名,积攒了十几年的名声,清誉,全都荡然无存,他亦会失去储君的位子,被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
“殿下,您怎么能这样啊!您疯了吗!你知道太子这个位置,您费了多少心血,多少经营才走上去啊!您都不要了吗?”
陆执充耳不闻。
天色蓦地刮起大风,乌云的阴霾在他冷峻的脸上笼出了一层阴影。
他若是太子,胸怀可容天下万民。可他也是陆执,他的心很小,只能容下一人。
陆执一步步走着,那祥云纹金丝黑色长靴踩出一个个血脚印,所过之处,鲜血逆流成河。
三十几口人,无一生还,空气中的血腥味浓腻的直冲天际。
陆执走进小院,走进西厢,弯下身,缓缓抱起心爱的姑娘。
怀中女郎呼吸滚烫,面色烫润,纤细的手臂无力的垂在一旁,破碎可怜。
“孤来迟了,袅袅。”他哽咽着。
——
是夜,陈太医带着面罩替沈灵书诊脉后,思虑重重出去拟药方,临走时给太子留下了面罩,虽然知道,已是无用。
白日里殿下从西小院将沈姑娘抱出来时,已是为时晚矣!
床榻上的小人毫无生气,陆执坐在桌案旁,余光瞥见了白日里被他扔在一旁的信笺。
他抬手捏着那薄薄一封信,却仿佛有千万重量压在他掌心。
陆执嘲讽笑笑,见字如面,她又会和自己交代些什么?
“殿下,您在我身边一日,我永远也不会好。”
他闭上眼也能想得到,不过是那些锥心刺痛的话语,不看也罢。
烛火摇曳,照得一室明灭。
陆执临窗对月,眼底是静水深流的平静,只是那双指骨攥到发白的手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默了许久,手臂不受控制的颤抖,还是近乎克制的拾起桌上那封未拆的信笺。
拆开来看,朦胧的月光投下柔和的光影,信笺上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
陆执蓦地低笑出声,他突然明白了。
沈灵书这是让他庇护岁岁和采茵,找个由头把她的女儿,她的婢女安置在县令府,安置在他身边。
那么沈灵书,你呢?
你一心求死,你可问过我允许了么?
陆执低头看着看着,眼睛湿红一片,他抬手捂面,静坐了许久,随后起身到桌案前,执笔落字。
红木门牗外传来了凌霄的声音:“殿下,祁大人到了。”
陆执淡淡“嗯”了声,将写好的宣纸放在袖中,复又起身走到榻前。
小姑娘乖巧安静的躺着,烛光将那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映得柔和了几分。他看向沈灵书时,眸子里的墨色浓烈的化不开。
陆执食指悬在半空,犹豫了半晌,隔着那剜心的疼痛,轻轻落在她鼻间,刮了两下。
别怕,孤会护着你。孤答应你的事,永远作数。
陆执出门前带上了面罩,在偏殿召见祁时安。
云山仙鹤黄花梨木屏风后,祁时安身形疲惫,弯身行礼:“臣见过殿下。”
陆执坐在与他隔了五丈远的红木杌子,声音淡淡:“祁大人来的倒是快。”
祁时安摸了摸鼻子,哑声道:“跑死了两匹马而已。”
太子又问:“常州的疫情可有遏制,来时路边情形如何?”
提起瘟疫,祁时安眉骨跳了跳,一贯清风霁月的俊颜也变得沉重:“尸鸿遍野。”
“不过臣带了常州城内最好的医馆世家随家后人,早三十年前江南地界儿也闹过一场瘟疫,随家救了不少人,随家祖先曾拟一药方世代相传,或可破局。”
太子道:“宫中的陈太医擅于此道,你待会儿带随家人去见他。宫中的太医还有镇守的兵力还要半月,这半月若能瘟疫不能控制住,便只能封城。”
祁时安闻言,面色也是沉了下去。
大邺建朝二百余年,从未有过封城的先例,史书记载仅有一次,辽东奉天城雪崩,派去多番疏通道路,雪患救灾的兵力,无一生还。圣人勒令封城,五十里外高筑围墙。
围墙内,无一人生还。
祁时安掀起袍摆跪在了地上,喉结滑动:“殿下三思。”
“润州城百姓几十万口,整个江南百姓三百余万,请殿下三——”
太子平静打断:“三百万对天下苍生,他们死得不冤。”
祁时安知道,太子怕是不能回头了。
来时他便听说早晨太子在民舍那边杀了数十人,鲜血染红了整片庄稼地,才把沈灵书带走。
这弑民的名声既然已经背负了,那这十几年来太子的名声和清誉,也是彻底毁了个干净。
也好,他陆景宴要杀人,自己便从旁递剑。
身为大理寺少卿,祁时安手上沾了不少人命。帝王多疑,杀伐果断,大狱的案子有多少冤案,错案,难道他还能勘察帝王,说你枉害了无辜人命?
圣人尚且如此,身为太子,又怎么能避免?
只是祁时安心知,太子此番不是为了天下苍生,是为了一人。
太子眉眼冷峻,再三思量,又道:“祁时安,接旨。”
祁时安眉心拢起,心中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陆景宴!”他低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
祁时安以下犯上,直唤了太子名讳!
只是此时此刻,他非臣子,只是太子的知己好友。
陆执掌心猛拍桌案起身,声音冷的像结上了一层冰:“孤要你接旨!”
祁时安低下头:“臣在。”
陆执一字一句,声音如晦:
“三件事。”
“一,孤要你娶昭景公主。二,孤会写一封密函给父皇,提拔你入中书省内阁辅政。萧皇后把持后宫多年,皇嗣凋零,你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七皇子陆澜从祁国接回来,利用你中书省正二品的权势地位鼓动朝中文官立陆澜为太子,替他铺路。三,半月后封城之日,孤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务必,一定,必须将沈灵书带出台县。孤已经给林阁老写了封信,替她换上了一个新的身份,以后她就是上京林家二小姐。”
祁时安神色低凝,漆黑的眸氤氲着雾色。
第一件事,是为了他长姐陆月菱,第二件事,是为了邺朝社稷,第三件事,是为了心中所爱。
那么你呢,陆景宴,你放自己放于何处,你不要命了?
祁时安知道此时的太子已经疯魔了,为了护住沈灵书,性命,身份,清誉,他什么都不要了。
屏风处传来冗长的沉默。
夤夜风声鼓动,太子听见祁时安答:“好。”
第58章 深吻
祁时安走后, 太子无力的靠在椅子上,许是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常衣,烛光映下来也没能暖上几分, 脸上惨白一片。
他抬手覆额, 摸到了细密湿热的汗,漆眸沉了沉, 知道是疫病开始发力了。
他稍微缓了会儿才站起身朝外走,尽管他竭力克制着挺直脊背,可那近乎自虐般试图抗衡疫病的身体还是控制不住的发抖。
陆执深吸了一口气,喉咙却如同堵住了一半, 每吞咽一下便如刀片割过, 脸色更加苍白如雪。
他如今都疼痛难忍,他的袅袅, 又该疼成什么样?
陆执眼神晦涩了几分。
“殿下?”
门口外凌霄察觉到不对劲,推门便要闯进来却被陆执制止道, “别过来!”
凌霄隔着门, 看见太子手扶着门牗,半撑着着身子,素日总是挺得很直的脊背躬弯了下去, 眼角一酸。
殿下积年累月一身傲骨,战场上凶险, 就连被长□□穿了琵琶骨,都硬生生持剑杵在地面,不曾折腰, 怎么, 怎么就成这样了……
“她怎么样了?”
凌霄沉浸在情绪里,没来得及回话, 便听见门缝内又道:
“让太医来回话。”
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丝被病痛折磨的欲。
凌霄急得就快要哭了:“殿下,都什么时候了,您操心操心您自个的身子成不成?!属下已经让陈太医按照给沈姑娘开的药方给殿下煎药了。让我扶您去躺下吧,您真的不能再这样操心下去了,如今台县有祁大人坐阵,这天,还塌不下来!”
陆执很想再问问外面怎么样了,却被凌霄预判到了。
他强撑着“嗯”了声:“让开,孤自己回。”
这县令府有他一个人被传染,就够了。
凌霄依言退出了五丈远,便只看着那一袭月白色身影一点一点扶着廊柱往前挪。
凌霄眼睛发酸,模糊成一片。
他自幼跟着殿下,见过殿下幼年卯时不到便起床苦读,也见过殿下夤夜在庭院里练剑,见过殿下第一次杀人,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在金銮殿面对百官舌灿莲花,第一次在太子继立大典上,那身明黄色龙纹锦袍,眉目张扬,意气风发。
却唯独没看见殿下似眼前这般,不要名声,不要性命,宛如行将就木的……
凌霄擦了擦眼角,径直朝后跑去。
殿下如今的样子,只有那个人能让他燃起求生之志。
凌霄跑到西跨院的庑廊下时,正逢侍女兰英带着面罩端着煮好的药罐子朝里走,他粗喘着气,攥住兰英的袖子,声音被灌风的悲凉:“小……娘子可醒了?”
兰英是被县令拨过来侍奉的婢女,被他这突然窜出来的阵仗吓得一跳,点点头:“醒了,这是第二遍汤药。”
“能不能让她去看看殿下?”凌霄眼底黯然,带着一丝祈求。
兰英从前跟着县令夫人,贸然被县令拨过来伺候这位娘子,也多少了解今日白天发生的事。
她心知太子中招了,里边这位娘子这条命都是太子救回来的,她当即点头,“大人放心,我这就去告诉娘子。”
兰英推开门,暖间内幔帐被金钩拢起,女郎虚弱的倚在身后软枕上,容色雪白憔悴,唇瓣干涸,仿佛一碰便会碎。
“娘子,该喝药了。”兰英将药罐子稳稳放在桌上,随后拎起缓缓将药汁注入青玉瓷碗里。
沈灵书醒了有一会儿,只是静静的对着床榻顶部发呆,美眸空然。
此刻她视线落在窗牗外那道执拗的身影上,轻声询问:“门口可是凌侍卫?”
兰英倒水的姿势一顿,有几滴药汁落在了瓷碗外面。
她若无其事的放下药罐子,端起走到窗边,微笑道:“哪有什么凌侍卫,娘子怕是听错了,刚刚不过是值夜巡逻的护院。”
沈灵书盯着兰英的神情,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没出声。
兰英有些心虚的笑了笑:“娘子这般看着我做什么,还是快喝药吧。陈太医嘱咐了,一日三次,这夜里还要再喝上一回呢。”
“你倒是尽心。”沈灵书接过药碗,黛眉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端起饮下。
兰英又递过绢帕擦拭,便准备放下帷幔:“娘子再睡会吧,太医说了,睡眠充足才有精力抵抗这漫长的病痛。”
沈灵书依言,只是身子直直的坐着。
刚刚廊下的声音是凌霄不会错,沈灵书被兰英刻意封闭着外面的消息,可她不用听不用问也知道。
陆执为了救她,定是感染上瘟疫了。
不然此刻她应该在西厢那冰凉的地上等死,怎么会住这么好的房间,有太医诊治,有婢女伺候。
沈灵书低头摸了摸腰间,那是她带着岁岁独居三年来一日不曾离过身的东西。
“点些安息香。”她淡淡吩咐道。
兰英不疑有他,顿时起身去拿桌岸上三足鎏金瑞兽的香炉,低头焚香。
沈灵书低头服下解药,随后披了件黛色披风,穿上了鞋袜。
兰英正在用镊子拨弄隔香片,耳朵敏锐的听见了鞋袜趿趿的声音,她转过身,惊讶了下:“娘子,你怎么下地了?”
沈灵书杏眸情凝,透着一分纯然:“我习惯在安息香中加点梨花料,府上可有?”
月光下,她青丝散落在肩后,只着了件黛色织锦披风,领口处被一条细带松松垮垮地随意系着,露出雪白纤细的锁骨,虽在病中,可那双漂亮澄透的眼睛仍然带着不容忽视的风情。
被这样的美人灼灼瞧着,兰英下意识乖顺的点点头:“有梨花香料,娘子,我这就去取。”
正房所用之物皆存于隔壁耳房,沈灵书目送着她推开门,脚步微抬,很想借着机会跑出去,可这样势必惊动府中。陆执眼下驻扎在县令府,虽有一队军,可这县令府积深庞大,暗线众多,她不敢轻举妄动。
兰英似是防着沈灵书,很快取回了梨花香料,放置于炉中,香线悠悠的从炉中燃起,不多时便充满整个房间。
沈灵书回头睨了眼倒在地上的兰英,毫不犹豫推门而出。
庑廊下春风刺骨,她咳了两声后裹紧了披风顺着廊下一间一间找着。
她不知道陆执住在哪,可她凭感觉猜,不会离她太远。
意识到这一点时,沈灵书心中微微发烫。
她怎么会这样想。
数不清走了多久,沈灵书穿过了一道又一道垂花门,才终于在一间屋外看见了凌霄的背影。
她正要上前,偶然听见两个端盘小厮从前边小路上经过。
沈灵书呼吸蓦然一滞,藏在丛丛梨树间,顿住了脚步。
“外面还闹着呢?”
“呦呵,且闹着呢。太子殿下今日杀了三十几口人,那死者家属堵在县令府一天了,咱们老爷到现在还在偏厅安抚,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也无济于事啊!”
“这都马上人定了,这些人也不嫌累得慌!”
“你懂什么,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你家中老母若是无辜含冤而死,你会不想找太子索命?太子又怎地,他也是人,这人命跟人命,还能分得出贵贱?”
“我知道那是人命,可也是他们活该啊!非要去凑到王娘子家中不放人,那条街上百十口住户怎么就他们被射杀了,而且你不知道,这里边不光是村民,下午我听公子身边的小顺子说,是公子……”
“嘘!别说了,我还想多活几年。甭管怎么,这次的事实就是太子为了那小娘子当街射杀手无寸铁的百姓,这板上钉钉的事别再说了,快走吧……”
沈灵书身子控制不住的发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扯碎又揉开,再度紧了紧。她以为她能自持,可真的听见陆执为她不惜杀了人,背负了骂名时,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慢慢弯下身子,手撑着膝盖,缓了一会儿才再度起身。
凌霄在庑廊下焦急得踱步,冷不防看见那道虚弱的倩影,瞳孔瞪直,快步迎了上去:“沈姑娘,你终于来了,你快去看看殿下吧!”
沈灵书目光落在窗牗上,与凌霄刻意保持着距离,温声问:“药呢?”
凌霄忙不迭道:“还在耳房煎着呢,煎好了我就送过去。”
“不必。”沈灵书杏眸皎皎,看着他:“让我来吧。”
“此时此刻能照顾殿下的,只有我。”
凌霄抱拳,就差给沈灵书跪下磕几个大响头了!
沈灵书推开门,冷风灌了喉咙,她抿起唇,满屋浓重的药香味。
已是春月,可屋内还是点了银丝炭,可想而知床榻上的人虚冷成什么样。
沈灵书立在床前瞧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自从第一年入宫见到他,她见过他矜傲绝然的样子,见过他威风凛凛的样子,见过他咄咄逼人的神情,却从未见过他像眼前这般——
没有活人的气息,仿佛一具俊美失魂的傀.儡。
一场瘟疫,刘婶和刘小妹都死了。可能刘婶她没想到,直到死也没能等到夫君。
她的夫君那么久没归家,在这乱世,大抵也活不成了。
瘟疫之下,百姓何其可悲。若是没有陆执的庇佑,她和岁岁就是下一个刘婶和刘小妹。
沈灵书坐在烛光下神思着,灯火为她脸上增添了几分微茫。
你爱苍生,却为我负了苍生。
只是这骂名,不该由你来背负。
沈灵低头擦着眼泪,素白色的小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她起身想去看外面的汤药,手腕却被一抹滚烫的温热攥住。
陆执蹙着眉头,薄唇翕合,似是要说话,却吐不出音。
“殿下,您醒了。”沈灵书顾不得小脸满是泪花,连忙道:“您躺着别动,我去倒水。”
陆执一丝力气也没有,任她轻轻褪去了自己的掌心。
今夜屋里蜡烛好像点的特别多,照得屋子暖融融一片,陆执看着那为自己而忙活的纤细背影,嘴角微抬,浮起了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笑意。
这个场景,他在梦中梦到过无数次,如今真的成真了,陆执仍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低声唤了一句她的名字。
沈灵书。
语气被他压得极低,可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沈灵书立刻端着白瓷碗走进了些,蹲在榻前,美眸低垂着,用小勺轻轻递了过去。
男人的牙关咬着,她喂不进去,一小勺水竟是被他弄洒到了丝衾上。
陆执低低咳了两声,每咳一声,皮肉被牵着的痛,便让他眉头蹙得更深一分。
沈灵书看得也跟着揪心,柔柔道:“殿下,您试着张嘴。”
她再度端起小勺,在他唇边润着,可却怎么也抵不进去,眼看着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流淌下去,沈灵书美眸一颤,急忙拿帕子替他擦拭。
小姑娘动作幅度大了些,红袖微抬,雪白的鹅颈在他眼前晃啊晃的,淡淡的香甜气息萦绕在陆执鼻尖。
意外的,他觉得比安息香管用。
正逢此时,门外传来凌霄的敲门声:“姑娘,药熬好了,我放在门口的实木杌子上了,您来取吧。”
沈灵书忙放下瓷碗,起身就去取药。
关好门后,她再次行至榻前,有了前一次喂水喂不进去的经验,她对着这碗药犯起了难。
“袅袅。”他声音极低,吐字迟缓。
沈灵书被他唤着,漂亮的眼睛看向他,紧张道:“殿下,可有不舒服,需不需要我去请太医?”
陆执看着她小手因紧张而渐渐攥在一起的样子,唇边轻轻笑了,“醒来后能看见你,孤很开心。”
此刻他不想喝药,只想心平静气的,好好同她说会儿话。
沈灵书闻言,将药碗搁在了一旁,垂下杏眸,语气带着鼻音的糯:“我确实不值得殿下如此待我。”
烛光落在她纤细蜷曲的睫毛上,挂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陆执那双黑不见底的眸此刻也染上了一抹柔情,他嗓音低哑,断断续续道,“从前你在孤身边的时候,孤从未留意过,只想着给你冷脸便能让你知难而退。那夜宫宴,孤的属下拉你入局,实非孤所愿。可当萧皇后带人冲进房间时,孤承认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与你成婚也并非是件憾事。”
沈灵杏眸一凝,喃喃而道:“殿下您也重生……”
“没错。”陆执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与她对视,毫不避讳承认。
沈灵书眼圈一酸,抬手用手背抹了抹:“殿下不喜欢我很正常,是我对殿下造成负担了。”
陆执听不见般继续道:“与你订婚后,萧皇后对东宫,流云殿多番调查,孤顺藤摸瓜查出了沈家当年之事颇有疑点。孤去兵部调案卷的时候,竟然找不到当年沈家行军的记录册薄。孤怕萧皇后对你做些什么故而选择去你扬州老家暗访,却疏忽了孤一旦离京,萧皇后的手脚会那么快。萧后对孤的污蔑,袅袅相信也正常,因为孤从来没给过你回应,自然也不会让你觉得你在孤心中有多么重要。可是孤在扬州时,夜不能寐,每每床前浮现你的身影,听见你对孤说,殿下,我想你了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应当是爱上你了。”
“别说了,殿下,别说了。”沈灵书声音呜咽,以手掩面,肩膀无助的颤着。
陆执眸光柔和,低咳了两声,似是祈求道:“最后一次了,袅袅,让我说完吧。”
我不想留遗憾。
漆黑的眼底涌上情绪的湿红,陆执大掌紧紧攥着丝衾下的亵衣,忍着喉咙间那股撕裂继续道:“这一世孤对你做了许多错事,不顾你的意愿,毁了你的清白,利用你的痛苦你的弱点对你威逼利诱。这段时间孤坐下来细想想,可能当初你如愿嫁给了曹澜,就没有这后边许多波折了,你会被他照顾的很好,在侯府里很幸福的过完一生,也不必被孤逼出京,陷在这孤城中。”
“你想要的人生,孤都会给你。现在的我,的确不配再强行把你绑在身边。今晨得知你感染了瘟疫时,孤的心口疼得撕裂,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存了一个念头,孤要你活着,要你后半生好好的活着。也就是那时孤才明白,真正爱一个人时,别无所求,只愿能看见她眉眼长乐,再无忧愁。可能袅袅觉得我这样的人怎么配谈爱,可即便这爱为时已晚,这爱如同草芥,我也想说,我是真真正正爱了一回。”
“七日后长公主府指挥使宋引会带着邺军前来增援,届时孤会让凌霄护着你和岁岁回京。”
“袅袅,好好活下去,你自由了。”
沈灵书安安静静的听他把话说完,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擦了擦泪,轻音道:“该喝药了,殿下。”
说完,她端起药碗喝了口药汁,随后俯身贴在他胸膛间,不待他推开自己,软嫩的唇吻覆了上去。
陆执闭眼,另一手扶着她后脑勺,任唇边那宛若蜜桃的柔润触感游走,苦涩的药汁在两人唇间流淌。
与此同时,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她鬓边青丝上。
浅尝辄止后陆执推开了她的身子,哑声道:“这里有凌霄侍奉,袅袅回吧。”
沈灵书看着那一滴未喝进去的药汁,摇头,声音带着哭腔:“凌大人还未感染,整个县令府,只有我能照顾殿下。”
“孤乏了,你先退下吧。”陆执说完闭上了眼。
那张极具权势的面容又变回了从前那桀傲不恭的模样。
陆执狠了狠心,隐忍的声音终究是带着克制的冰冷。
他不需要她的怜悯,同情。更不需要她因为亏欠,违背自己的内心去做不情愿的事。
他的袅袅,应当是自由的。
从屋内出来后,沈灵书带上面罩,面对凌霄的询问充耳不闻,纤细的身影渐渐没入夜色,再没回头。
陆执,你爱苍生,也却为一人负了苍生。
那我便替你夺回这失去的名声。
凌霄推门而入进去拿碗时,看见药汁空空如也,殿下也已经歇下了,这才松了口气。
还是小夫人管用。
——
七日时光转瞬即逝,大邺的援军也在此刻兵临城下,宋引命人在城外驻扎扎营,自己带着一队兵入了城,直奔县令府。
七日内,疫.情没有一丝好转,反而人传人越来越严重。索性陈太医和随家后人随唐潜心研究对抗瘟疫的药方,渐渐有了眉目。
台县关于太子当街射杀百姓的事也愈演愈烈,甚至已经传到了上京。朝堂上为此争论不休,背靠萧皇后的后党对太子此行大行攻讦,直言要废除太子,宁安长公主性情爽烈,又护短,她就这么一个亲生侄子,眼里揉不得沙子,在朝堂上直接干脆的把皇后的母家威北公萧山骂了个狗血喷头!
宋引来时也是愁眉不展,京中乱成了一团,江南地界的瘟疫若再不遏制住,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入夜,宋引推开了太子的房门。
他跪在地上请安,只听见里间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咳声,他不免一惊,殿下已被感染了?!
“宋引,你来了。”太子声音低哑,勉强撑住了音色。
宋引即刻抱拳作揖道:“殿下,臣来迟了。”
陆执低头笑笑,喃喃而道:“不晚。”
“明日给孤留下一队军还有此行随军太医,然后你带兵护送祁大人,还有我的属下凌霄等人回宫,江南所有州县,即刻封城!”
宋引大惊:“殿下不可!属下此番前来就是陪殿下共同抵抗这轮瘟.疫。”
“若不封城,恐怕十日内,不仅仅是江南,这瘟.疫便要传到上京了,到那时,若敌国入侵,我大邺危矣。”
宋引倔得像头牛,坚决摇头:“殿下说什么,宋引也不会离开润州。宋引会让心腹护送祁大人还有凌大人,殿下放——”
床榻那边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宋引顿时噤声,不敢再出言反驳太子。
寂静的声音遽然爆出一声冷喝:“宋引听令!”
宋引脊背一僵,复而挺直,站起身子,左脚微抬又很快并拢,声音粗犷:“末将在!”
“孤要你答应今日孤之所托,不得有违!”
宋引老脸一撼,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
“宋引听令!”
他喉间哽咽:“末将在!”
“你应是不应?”说到最后,陆执力竭,声音已然喘着粗气。
宋引眼红抱拳,低低垂下头,缓慢道:“微臣,遵旨。”
——
亥时末刻,蕉院书房内。
灯火如豆,棕木嵌玉的桌案上摆着两张呈文,一张密函,祁时安斜对着那太子亲笔,微微失神。
宋引刚到台县,他要借一队军去祁国,还要飞鸽传信给鸿胪寺卿要通关文书,让七皇子陆澜回国,朝中又多了位皇子,这京要乱。
他低低沉思着,冷不防门牗被婢女打开,一道袅娜的倩影端着红木托盘径直走到了祁时安身后,轻轻将茶盏放在了桌上。
祁时安动也未动,淡淡道:“放下后出去。”
身后婢女未出声,也未动。
祁时安挑眉,转身抬头睨过去,却对上了一双妩媚的凤眸。
“原来祁大人在江南的日子过得不错,夜半了还有红袖添香在侧,是本殿多虑了。”
女子清脆熟悉的声音透着一股咬声的调侃,在祁时安耳边低低炸开了来。
第59章 孤城
烛影明灭交叠, 影影绰绰落在“婢女”妩媚的凤眸上,桃花面,柳叶眉, 纵然是一身平平无奇的下人服制却被她穿得裁剪妥帖, 起伏有致。
虽不说话,可那风情和气韵却从骨子里溢出来。
天家公主与生俱来的威仪和气派, 便连此时的夜色也稍逊几分。
“阿菱?”
祁时安大掌扣在那细腰上,稍微往前一带,雪白娇软的身子跌坐在他双膝上。
另一手拔下她的钗环,任那满头青丝如瀑散落下来, 他将下颌贴在她身前, 语气喃喃低哑:“阿菱,我不是在做梦吧。”
男人的反应很是让陆月菱满意。
她素手轻轻抚摸着祁时安发上玉冠, 朱唇微启:“祁大人便是这样对夜半送茶水的婢女么?”
女郎挑衅的语气在耳边低低炸开,一股滚烫的欲.念自祁时安胸腔内蔓延。他抬起头, 对上陆月菱那双妩媚漂亮的眼睛, 喉结滑动:“公主要臣如何对待?”
“自然是……”
小公主话还未说完,便听见“哗啦哗啦”的响声,满桌墨香四溢, 一室案牍被他尽数挥落在地上。
椅子上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陆月菱娇呼一声, 闭上眼,双臂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再度睁开眼时, 她被男人抱到了桌案上。
祁时安身子前倾, 步步紧.逼。陆月菱双手撑着桌子,身子渐渐朝后, 几乎折了腰的时候被他手臂勾住,随后,那带着侵略性的吐息寸寸攻占。
“我忍了多久,你知道么?”
陆月菱被他呼吸弄得脸颊羞赧,睫毛抖得不停,还想推开他便被擒住了双手。
三年里那些不得而见的思念,在此夜释放的淋漓尽致。
楹窗外不知何时落下了春雨,雨丝淅淅沥沥,烛光落在屏风上,倒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祁时安低头吻上了她的唇,贴上去的一刹那,他身躯一僵,进而换为更猛烈的攻势。他撬开了她的牙关,吮吸不够,又重重碾压过去,小公主身子越躲,却被他搂得越紧。
那细致白嫩如同剥了壳的荔枝肉在男人偾张有力的臂膀下,一点点磨得绯红。
里衣的带子被男人熟稔的解开,裙裾凌乱堆叠在腰际。
烛光昏黄暧.昧,春雨不言,只听见不断的“啧啧”吮吻声,陆月菱面红耳赤,素白色的小手抵在月胸前,求饶似得低低唤他,“祁郎,祁郎……”
她的手柔软白嫩,祁时安攥在手中,怎么也揉搓不够,低头吻了吻,落下一片湿痕,随后将她的小手挪开,嗓音低哑,啄了啄她的耳瓣:“别躲着我,成么?”
陆月菱身子如水瘫软,红唇被他吻肿得娇艳欲滴,说不出话。
两人呼吸交叠迷茫,终究是在小公主含羞的目光注视中,步步朝下。
须臾,陆月菱小手紧紧嵌在他肩膀上结实有力的肌理上,身子紧紧绷直,脚尖都用了力气。
她轻咬着唇瓣,伏在他身上,克制抑着那甜哑的“嗯嗯”声。
春雨不知疲倦的落在翠绿的芭蕉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天地间绵延浪涌,直至了后半夜才停下。
祁时安喘着粗气,从净室将陆月菱抱了回来。
暖阁内燃起了银丝炭,陆月菱拿着帨巾兀自绞头发,不看那始作俑者一眼,越想越气。
难不成她求了父皇那么久要随军下江南,父皇不同意,她又去央求姑母宁安长公主,跑了这么远的路,见到他,就是,就是为了这般!
小公主越想越委屈,眼泪顺着白皙的脸蛋“簌簌”掉落。
祁时安见她一直低头不语,模样可怜,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的低落,大掌勾了勾她的脚丫,温声道:“殿下,我错了,别哭了,嗯?”
他越是柔情似水,陆月菱便哭得越凶。
好像那事后她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其实也没多大事,可身子给的反馈太过于敏感,以至于她就是忍不住掉眼泪。
“混蛋!”陆月菱忍不住骂道。
祁时安无奈的笑笑,感慨于自己身份的变化。
刚刚还一口一个祁郎,现在就成混蛋了。
他单膝跪在地上,身子凑近了些,大掌攥着她的小手,仰头看着她。
两人的姿态和刚刚完全不同,陆月菱在上,祁时安在下,从楚楚可怜承.欢到她眉眼高傲的俯视着男人。
“殿下。”
陆月菱挑起黛眉:“你唤我什么?”
祁时安吻了吻她的手背:“阿菱,阿菱。”
年逾三十的男人再不解风情,可岁月权势,风月场里的浸染总是让他知道说什么会哄她开心。
陆月菱再也端不住高傲姿态,别扭的倚在他怀中。
祁时安轻轻替她捏着手臂,温声哄道:“上京离江南这样远,我的阿菱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闻言,陆月菱鼻尖一酸,将脸埋在他怀中。
她贵为众皇子公主之首,自幼要强。素日里碰见什么事,便是有多委屈,只要没有人问,她也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可祁时安察觉到了,问了,她便无端觉得委屈,低低呜咽道:“你还知道呀。”
“那日我在姑母府中喝茶,姑母收到了阿弟的信笺,我看了后知道援军不日启程,便进宫去求父皇让我也一同去,谁料父皇只道疫病来势汹汹,还让人把我锁在宫中。最后,还是姑母偷偷将我放出来,让我扮作随军婢女,这才有了今日。”
祁时安听得心疼,“即便你不来,我也会替你守好太子,不会让他出事。”
陆月菱美眸黯了下去,心中却涌现过一丝暖流。
她从来不觉得,祁时安这般会洞察人心,会知道她心中想什么,要说什么。
她还以为祁时安会如同寻常俗物一般,以为她只是不放心陷在围城的他而已。
陆月菱确实担心祁时安,可更惦记的是自己的阿弟。
母后去世的早,虽有父皇,可父皇后有三宫六院,子嗣众多,毕竟不是她们姐弟两个人的父皇。
她身为长姐,自然不能让弟弟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不然,她愧对母后,也愧对陆氏皇族。
氛围煽情,陆月菱低垂着的蜷曲羽睫微颤,感念于此刻与男人心意相通。
半晌,她抬头眨了眨眼:“祁大人这么会,素日里没少去二十四桥吧。”
扬州二十四桥是什么地方,两人心知肚明。
祁时安挑起眉,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去没去过的,阿菱刚刚感觉不到?”
三次,整整三次。
陆月菱未想这男人竟直白的说出来了,顿时羞得低低哼了声。
这话虽为调侃,可祁时安多多少少也察觉到了陆月菱心里没底,对他始终缺少那份安全感。
男人攥着她素白小手,语气虔诚,漆眸如晦,“愿为公主的走狗。”
“唯殿下马首是瞻。”
陆月菱眼圈悄悄红了,无言哽咽,只是将他回抱得更紧。
夜色浓重,雨停了,墨色如蓝的天空映起一轮圆月。
楹窗被风雨吹了开,打着斜一扇一扇的,两人都心知,等到这天亮的时候,祁时安便要启程回京代替陆执去稳东宫的形势。
短暂一见,便又要分别。
陆月菱躺在他怀中,舍不得的看着天色,随后仰头吻了吻他的下颌,“等我回京请旨。”
祁时安看着她的眼睛:“一定。”
翌日一早,天不亮,祁时安便起床穿戴,陆月菱昨夜熬的狠了,还睡眼惺忪躺在床上,听见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她顿时不困了,睁开美眸,小手迷迷糊糊的挂在他腰间玉带上:“我来。”
祁时安哪舍得让这金尊玉贵的小人儿替他更衣,低低笑道:“才五更,你再睡会儿。”
陆月菱哪舍得再睡了,她打了个哈欠强撑着坐在榻上。
眼前的男人穿上一身绯色官服,腰着白月带,俊朗如画,高挺的眉眼里写满了光风霁月,一如她初见他在御街上打马而过,意气风发时的样子。
她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
祁时安看着那双转啊转的凤眸,便猜到了她此刻心中想什么,食指捻着她的下巴,低头去吻她。
“想也没用,晚了。”
低哑的声音混杂着淡淡的雪松香,把陆月菱迷得只顾着“嗯嗯”,半点子矜持也没了……
——
辰时,阳光倾洒在楹窗上,晴空如碧洗,满院似绿屏,下过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吹散了昨夜阴霾。
沈灵书青丝垂挽在一侧,着一身碧色织锦罗云纹裙,带着轻纱面罩,端着汤药走进了陆执的屋子。
幔帐被金钩拢起,男人醒了,欣长的身形占据大半个床榻,只是那张俊美的脸上仍浮着一层病色。
“殿下,该喝药了。”沈灵书款款行至他身边,弯下身子递过药碗。
如今陆执的身子虽不如以前,倒也能从善如流的,自己穿衣喝药。
陆执接过药碗,淡淡“嗯”了声。
自那日把话说开了以后,沈灵书也日日过来侍奉汤药,只是两人能说的话不多,除去用药漱口,请安告退,倒也没旁的。
陆执几次欲言又止,都被沈灵书避了开。
几次下来,他不愿逼.迫她。两人相处的日常里,沉默寡言成了主态。
陆执喝药的功夫,沈灵书走到桌案前拨弄香炉,她低头摆弄着香料,轻音询问道:“今日点鹅梨帐中香如何,殿下?”
陆执拿着药碗的手一顿,漆黑的眸染上一丝晦暗不明。良久,他喉结滑动,低声道:“都好,袅袅看着选。”
沈灵书得到了允准后从袖中拿出了“鹅梨帐中香”,片刻后,线香如轻丝般缓缓飘逸,淡淡的烟雾如梦似幻,散发着清甜的气味。
沈灵书心脏“砰砰”直跳,收去香粉的手抖了抖,撒出去一点点白色的粉末,她正要擦拭门外却传来脚步声。
“沈姑娘的药好了,属下放在门外,还请姑娘趁热喝。”
陆执站起身,推开门接过那碗药,声音温柔唤:“袅袅,过来。”
沈灵书食指抿去那点子粉末后,朝陆执走过去乖乖接过药碗。
喝完药后,两人静静对视着。
沈灵书等迷.香发作,陆执等迷.药发作。
两个人心照不宣,各怀鬼胎。
“袅袅。”
太子突然开口,“孤欠你一句谢谢,谢谢你这段日子不计前嫌的过来侍奉汤药。”
沈灵书黛眉微微挑着,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只是此刻她的眼皮有些沉,渐渐耷拉下来,房间也变得有些黯淡,歪歪斜斜。
陆执及时扶住了她朝后仰去的身子,横腰将她抱了起来,看着那张紧闭的如画睡颜,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也谢谢你曾来好好爱我,是孤没能珍惜,也负了你的情深。袅袅,好好活下去,你的人生中最美的年华才刚刚开始。”
凌霄在屋外等候,便看见那绣着金线的云纹长靴迈过门槛,一步一步,沉稳有力,朝外走去。
凌霄知道,这场较量,最终还是殿下略胜一筹。
他也背弃了小夫人的诺言。
县令府外备好了马车,陆执将人抱了上去,再下车时门口已聚集了很多人,凌霄,宋引,祁时安,还有——
陆执挑眉,脸色不善,朝前走了几步:“长姐?”
陆月菱站在祁时安身边,面对太子铁青的脸色,支支吾吾道:“父,父皇让我来的。”
世人都知陆月菱是大公主,可她和陆执一母同胞,也就是个脚前脚后的时辰。很多时候,这位自幼沉稳,少年老成的弟弟倒更像是哥哥。
太子看也没看她,转头对宋引道:“扶大公主上马车。”
宋引顿时上前几步却被陆月菱制止,“阿弟,今日便是母后在这,你也做不了这个主。”
公主凤仪威凛,清脆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陆执与她对视,姐弟俩如出一辙的凤眸都拧着劲。
少倾,陆执偏头看向祁时安,语气上挑:“祁大人,你不管管?”
陆月菱美眸同时也望了过去。
祁时安摸了摸鼻梁,祸不殃及池鱼,怎么这话锋转到他这了。
想起昨夜那句“愿为公主的走狗”,祁时安顶着陆月菱瞪过来的美眸,悠悠道:“阿菱说的对。”
陆执:“……”
氤氲了半晌的离别氛围在此刻倒是轻松了许多,宋引和凌霄以拳抵春,隐隐笑意。
有祁时安护着,陆执也拗不过陆月菱,只好允了她也留下。
一炷香的功夫,车马行装完毕,祁时安走时还是把凌霄留下了,“有我和宋引,定然把你的心尖肉平安护送回京。”
提到沈灵书,陆执眼神落在马车横橼上,神色顿时黯了下来。
她回京后会过着安定平稳的生活,会陪伴着岁岁一年年长大,会一点一点,渐渐忘了他。
想到此,陆执心口渐渐发酸,那因沈灵书陪伴在身边半个月不曾发作过一次的心疾隐隐有了蹿腾之势。
“好了。”
祁时安以拳轻轻抵在他肩膀上,磕了磕,“等你回来。你若不回,这大邺的朝堂我便全盘交到后党手上。”
陆月菱催促道:“走吧,再不走被城中百姓反应过来,怕是要耽误事。”
以祁时安为首,皆掀起前袍,双膝跪地,行叩拜大礼。
“殿下千岁,千千岁。”
春风拂过绿柳,如银色闪电的大军拖起了长长的银线。
陆执望着那辆渐渐远去的马车,抿起了唇。
润州府的城门紧紧合上,有些百姓看着远去的大军顿时觉得不对劲,想要朝外跑去,却被紧紧隔在其中,城内呼喊声宛如炼.狱。
陆执淡淡开口:“阿姐,有信心么?”
陆月菱弯起凤眸,“自然有。”
陆氏皇族,生来尊贵,岂会甘心服输。
回到房间后,陆执眼眸空然的看着屋内陈设,和从前一样,只是少了那抹倩影。
半月相处,这间屋子的每一处都有她的身影。
她凝眉弯身端药,她低头坐在书案下摆弄香料,她眼睛哭得通红,含着药吻了上来。
一幕又一幕,陆执从未觉得身边无比冷清过。
可是还能以病拘着她半个月,到底是他贪心了。
陆执走了几步,低头看向香案上残留的白色粉末,抿着指尖嗅了嗅。他自幼出身宫廷,母后早在幼年的时候给他和长姐服下百毒不侵的丹药,区区迷香,又怎会困得住他。
只是他不明白,就算袅袅迷昏了他,她一介弱女子,又能做些什么。
长日寂寂,更漏漫漫,陆执坐在她曾坐过的椅子上,脑海中一遍遍勾勒她的娇靥,心头酸涩悲凉。
——
回京大军众多,便弃船走的陆路。
春雨淅淅沥沥,落个不停,大军走了半月才到上京郊外。
数日春雨后,上京城外满目萝绿,官道两边的迎春花傲然绽放,仿佛披上了一层如屏如障的绿意。柳树抽出了新芽,随风摇曳,美的像一幅泼墨山水画卷。
此刻夕阳将至,马车随着粼粼之声,踩着落日余晖,在城门口慢悠悠停下。城门楼两侧的桃花杏雨被风吹拂,落在土地上,随军的肩上,马儿上,好不惬意。
沈灵书初时有些晕车,坐得多了,便不那么晕了,也能掀开帘子看着窗外的黄昏暮色。
离开那日,她在马车中晕晕乎乎转醒,便知道自己的迷香没效力,反而被凌霄端来的那碗汤药给下套了。
凌霄明明答应了她,封城那日带陆执离京,可到底还是他的人,倒戈了也正常。
她本想让陆执离开台县,自己出去,以身偿了那被无辜射杀的三十几条人命,挽回陆执失去的名声。只是没想到陆执给自己下了药,没能按自己的计划行事,沈灵书心中惴惴,只得另想个法子。
袖中那张林家二小姐的籍契文书也被她直接撕了。
她是沈家人,岂会躲在他的羽翼下贪生怕死,苟且偷生。更不要他自以为是,一个人留在孤城之中,却替自己铺好了路。
她不想再亏欠他。
临走时陈太医拟了一方子交给凌霄,沈灵书每日都按时喝药,身子已经好了大半,随军那些有不舒服的将士也都依养按方子煮药。
连宋引也不例外,还打趣着自己这支军队充满着药香,这哪是要上战场打仗,这活脱脱一窝病秧子嘛!
沈灵书看着三年未见的上京城,心中百感交集,她甚至依稀可以描绘出,当时她和采茵是顺着哪条街跑出来,又上了哪条船。
时过境迁,搁置在心底的爱恨,仇怨,竟然如同这春风过境一般,悄然散开了。
大军稳稳停在了城门楼前,祁时安身骑棕色骏马,高高扬起手中文书:“吾乃常州知州祁时安,手持太子手谕,速开城门。”
城楼上的守城士兵见是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是熟人,顿时抱拳作揖,高声回道:“祁大人稍等!”
说完,他振臂一挥:“开城门!”
承天门的大门缓缓打开,逆光而来一匹白色骏马,握僵的指节骨节分明,一袭玉冠紫袍,袍角末端绣着金光闪闪的四爪蟒。
祁时安渐渐看清了来人,微微挑眉。少倾,他翻身下马,作揖行礼:“七皇子金安。一别数年,殿下别来无恙。”
陆澜挑起眉,笑得邪气:“托我哥的福,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重回邺国。”
祁时安负手而立:“殿下即将位及储君,不高兴?”
陆澜神情顿时垮了下来:“高兴个屁!让我哥亲自来跟我说,不然这事就不作数!”
祁时安淡淡笑了。
陆澜见他笑,更不开心了,方才在城楼时预演了好久,方才端起来的架子,一瞬破功。
他翻身下马,朝祁时安走近了几步,憋着嘴:“老师,别什么太子之位不太子的了,我被一女子甩了,你足智多谋,快教教我!”
祁时安扶额,当初圣人在诸皇子之中挑选去祁国的质子时,想也没想,便选中了素好风月,不学无术,整天挥金如土的混日子的陆澜。
不成想,这几年过去,陆澜的性子还是没变。
两人并肩而行,身后大军呼啸过境。
祁时安顶着尘土,无奈问道:“说吧,这次又是哪家的姑娘?”
第60章 待归
陆澜瘪了瘪嘴, “这次是真爱!”
祁时安以拳抵唇咳了几声:“四年前,许阁老家的小孙女周氏,卢尚书的妹妹小卢氏, 还有汝王府家的清河县……”
“停停停!”陆澜被他绕得有些头皮发麻。
陆澜勾着祁时安的肩, 压低了声音:“老师,就一次, 最后一次!”
“若是不成,那父皇这次给我安排相看的宰相府四姑娘,我闭着眼睛娶了还不行?”
祁时安挪开了他欠欠儿的手,抿唇道:“下不为例。”
陆澜唇边扯开了一抹笑, “就知道老师最疼我。”
说着, 陆澜凑到祁时安身边耳语了几句。
祁时安略皱了皱眉,随后“嗯”了声, 继续道:“我等下要进宫述职,你送马车里那位娘子先回祈府, 改日再聊聊你这位心上人。”
陆澜眼眸亮了亮, 大声道:“保证完成任务!”
祁时安似是不放心,又转身朝后走,行到马车旁交代了几句, 见沈灵书点头这才放心。
既然她不愿以林阁老家二小姐的身份在京居住,为了避风头, 先去他府上暂住也好。
陆景宴心尖上的人,他怎么都要护好。
祁时安带着大军朝宫门行去,朝朱雀门走去。
陆澜也重新骑上马, 唇边叼着不知哪找到的野草, 懒洋洋的握着缰绳,为身后香车开路。
整个上京城遵循着东贵西富的原则林立而建, 祁时安这样的天子近臣府宅便落在东边的兴宁坊。
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门前管家识得七皇子,早年间这位七殿下没事便来缠着他们大人秉烛夜游,是以恭敬行礼后,引领着贵人们入府。
祁时安早前派了人提前来报信,管家便引着沈灵书去了碧水阁,那是整个府邸风景最好,最清凉的所在。
沈灵书推开院门,满树玉兰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洁白缤纷的花瓣似雨垂落下来,檐下有风铃,池边有金鲤,花香怡人,古朴自然。
她穿过游廊,环顾四周,眼下在祁大人府中等消息,确实是最优的选择。
不远处,采茵抱着岁岁朝这边走来,沈灵书太久没见过女儿,眼眶一颤,很想去抱抱她。
可怕余毒未清,为了稳妥,还是再等上些时日。
沈灵书进屋稍作休整,便看见一道紫金色的人影晃入院子。
“嫂嫂!”少年嗓音清冽,似山涧泉水。
沈灵书蹙起黛眉,朝门外走,陆澜步子快,两人撞了个满怀。
陆澜及时扶住了她的手臂,沈灵书克制住了唇边娇呼,借着被他拉着的力量堪堪站稳。
少年笑笑,“嫂嫂,你怎么回事,这要是被我哥看见了,他又该踢我了。”
陆澜唇角噙着玩味的笑,眼尾放荡不羁,沈灵书有些无奈,若是三年前她可能还会羞赧几分,可她的孩子都三岁了。
“小孩。”她微微挑起眉。
“我不小了。”陆澜脊背挺了挺,眉眼透烈,有着京城世家男儿没有的意气风发,桀傲不恭,“嫂嫂,我可比你高快一头呢!”
沈灵书看着少年故意垫脚的小动作,无奈莞尔,“好,但是我不是你嫂子,别这样叫。”
陆澜眨了眨那双桃花眸,凑近了些,“嫂嫂,我哥为了你命都不要了,你还不是么?”
提到陆执,沈灵书美眸凝了凝,纤长蜷曲的睫毛渐渐垂下去,小手攥起了拳。
眼看着美人就要梨花带雨,陆澜顿时举双手投降,“好好好,阿姐,我不说了。”
“唤我什么?”沈灵书抬起头。
陆澜扬眉,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凑近了些,“怎么,听不够?”
“阿姐,阿姐——”
“停!”沈灵书美眸瞪了他一眼。
她性子素来温婉,甚少生气,就连抬高音量说话,也是甚少才有一回。
陆澜不意外然的笑了,突然凑近了些,“阿姐,你怎么连生气都这么软,我教你如何生气,好不好?”
沈灵书看着嬉皮笑脸的陆澜,想起临走时祁大人曾教过她的——
女郎杏眸转了转,清浅的声音娓娓道:“云霜。”
“霜”字刚落,陆澜的眉眼肉眼可见耷拉下去。他挽起裤脚,兀自坐在廊阶下,手撑着下巴,发呆。
沈灵书想撵人,可这人是皇子,她略凝了凝眸,便也打算不管他,先回屋歇着了。
赶路这半个月,她身子骨都快被马车颠散架了。
午后阳光变得和煦,暖融融的,沈灵书倚在美人榻上睡饱餍足,起床伸了个懒腰时却发现陆澜还在廊下坐着。
院子外时不时有走动的小厮婢女,这要是让人看见。
沈灵书推开了门,轻声唤了唤:“七殿下?”
陆澜回头,蜷曲的睫毛下,那双与陆执如出一辙的凤眸湿红一片。
“阿姐。”陆澜瘪了瘪嘴,“我想她了。”
沈灵书心头“咯噔”一声,她十二岁入宫,虽一门心思扑在太子身上,可也对皇家之事多有耳闻,富贵天家,怎还会有痴情之人……
可到底是自己提起的那位女子,沈灵书也不好不管这个“小孩。”
她敛了敛裙摆,坐在陆澜身边,并着肩,侧颜温婉。
“殿下不妨同我说说,有些事,也许说出来就好了。”
陆澜眼底虚浮,似是在透过满院子景象在描绘些什么,嗓音也闷闷的。
“父皇让我为祁国质子那年,我本想待一段日子就跑,远离大邺,远离祁国,可我与祁国的二皇子一见如故,便留了下来。那夜宫宴,云霜是领舞的伶姬,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她穿着波光粼粼的水光纱,细腰曼妙,在我面前翩翩起舞的样子。”
“她的眼睛很美,带着一点金黄的异色,肌肤生得很白,比我年长两岁,我当场便同祁国二皇子替她赎身,带她回府,也不可控制的喜欢上了她。”
沈灵书点点头:“话本子里也常写,挥金如土的潇洒皇子,倾国倾城的异域美人,很般配呀。”
陆澜点点头:“开始的时候很好,我常常带云霜去草原骑马,那的天很蓝,云很低,云霜那双漂亮的眼睛仿佛会发光,眼里也只有本殿。我也许诺为质期满后就带她回大邺,娶她为皇子妃。我不介意她的出身,不介意她曾在无数场夜宴上曲意媚迎,我喜欢的只是那个干干净净,眼睛冲我笑的云霜。只是后来有一日……”
陆澜星眸黯了黯:“我看见她从祁国内阁府的后门走出来,衣裙凌乱,口脂红肿……”
沈灵书倒吸口凉气,小手捂着唇,这内容有点丰富过头了。
她顿了顿,询问道:“所以殿下现在还是忘不掉云姑娘,即便她曾背叛了你?”
陆澜将脸埋在掌心里,声音闷闷的从指缝中流出来:“我不知道,我恨她,可我也忘不掉……”
“旧人如花,新人如月,你不妨去见见相府的四姑娘?”
沈灵书抬起头,来人一袭紫袍金冠,逆光而立,那顶乌纱帽气派又张扬。
“祁大人,你,你升官了?”
五品着绿,四品服绯,只有三品及以上的官员才能着紫袍。
祁时安抿唇,干咳了两声:“侥幸,侥幸。”
陆澜甩了甩头,站起身嘟囔道:“不成,老师,我还没忘了云霜,就算娶了那四姑娘,也是对人家不负责。不成不成,咱俩吃酒去,边吃边说!”
祁时安无奈道:“容我换件衣裳。”
陆澜勾过他的肩膀,吊儿郎当道:“不换!就这身紫衣,多威风,若是在酒楼看见哪家小娘子,说不得还——”
“闭嘴。”
“好勒。”
沈灵书目送他们离去,在院子里眺望了会春光也回屋了。
红木嵌玉桌案上,宣纸被风吹得打了卷,沈灵书坐在杌子上,执笔写了几个字便又重新回到榻上斜倚着。
日光斜悠悠的落在楹窗上,她抵不住困意,渐渐睡去。
棠梨煮酒,松下饮茶,沈灵书在祈府的后院里过的安静自在,无人打扰,也和自己的女儿岁岁久别重逢,终于可以日日哄她安睡。
眨眼便是一月。
这日,沈灵书把岁岁哄午睡后,又执笔坐在桌案前,写了会儿字后,许是贪看了落花,许是阳光正好,她伏在案上睡着了。
与此同时,一道沉稳有力的脚步穿过垂花门,正碰上采茵端着果匣子出门,采茵对上来人的目光,惊得果匣子掉落在地上,下意识就要行礼,来人手臂略抬了抬,示意她噤声。
男人推开半掩着的门牗,绕过山水仙鹤屏风,床榻上的岁岁不知何时醒了,胖胖的小身子在床上打转转,忽而感知到了动静,葡萄一样的圆润眼眸眨啊眨的望着门口。
支摘窗被风吹开,洁白的玉兰花瓣落了满桌,白花花的一片被日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女郎脊背只着了一层层桃色薄纱襦裙,蝴蝶骨随着呼吸开合,纤细柔弱。
修长如画的手捻起桌案上风干的宣纸,疲惫低哑的声音落在风中:“只愿君心似春色——”
陆执抿唇,下一句没有写,但是他知道,只愿君心似春色,一年一度一归来。
他唇边噙着一抹笑容,才一月而已。
啧。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