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仙庭大乱

    血雾蔓延, 妖兽们铺天盖地地涌来,原本还歌舞升平的仙宫于此刻变成屠宰场。

    这些仙族们都不是主司战斗的,如今在凶悍的妖将和无数妖兽的攻势下竟然溃不成军, 目之所及尽是血腥场面,耳畔所闻是仙庭从未有过的凄厉哀嚎声。

    看着这一幕,按仙族年龄算来完全还只是个幼童的凤翎洛站在桌后,眼中的光像是被骤然抽走, 只剩了木然, 整个人也僵硬得如石像。

    这时, 一只妖兽似乎注意到了他,缓缓朝这边靠近。

    此时殿上的众仙早作鸟兽状四散而逃, 上仙们第一反应也是带走自家的人,而凤家的人怕是早在外面和仙将们对上了, 此时竟无人看顾凤翎洛这个小仙。

    白清欢正想抓住凤翎洛的胳膊将其带离, 下一刻,却发现自己的手抓了个空。

    有只不知何时被抛来的仙桃穿过她的身体,砸落在凤翎洛的脚边。

    凤翎洛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的身体比他的意识先一步作出反应, 在妖兽扑过来的前一瞬间化作一道虚影, 消失在原地。

    那是隐族的隐匿仙术。

    白清欢不知道在原本的时间线中,凤翎洛是如何从这一场浩劫中逃过去的。

    她只知道, 凤翎洛无愧于他心心念念的目标, 饶是最不擅长的这一门仙术, 如今竟然也顺利地施展了出来。

    他躲过了那些凶狠的妖兽,在那片尸山血海中死死抱着怀中的龙蛋, 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想要呼喊却无法开口, 有一行深到刻骨的泪痕始终残存在面颊上。

    年幼的凤翎洛带着龙蛋跌跌撞撞,拼命地想要寻找熟悉的面孔。

    “你们看到我阿爹阿娘了吗?”

    “小白呢?我和小白走散了,你们看到她了吗?”

    “……”

    每当避开妖兽看到其他仙族的时候,他便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声音呜咽地祈求他们能回答自己的话。

    然而如今仙庭大乱,谁还管他是什么羽仙宫的少主,根本无人搭理他,更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

    白清欢始终跟在他身后。

    妖兽也好,其他仙族也罢,甚至是从最开始遇到的凤翎洛,在此刻都像是感应不到她的存在了。

    她只能跟随着凤翎洛逃命躲藏的路径往前,从几乎沦为炼狱的仙庭中穿行,昔日华美的仙宫处处都是妖兽的身影,仙树被生生拔出,枝叶零碎,被身材高大的妖将们拎在手中当拖曳,又狠狠砸向其他仙族。

    他们畅快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凭什么你们占据了羽山最好的地方!”

    “凭什么同为兽形,祖上都是四脚爬行的畜生,就因为你们祖宗先一步登上了羽山,你们就该叫仙,我们就得叫妖兽!”

    “凭什么你们想做的事就是善,我们想做的事就叫恶!”

    “凭什么规矩是你们定的,要遵守的却只有我们!”

    “……”

    在那些嘶吼声之中,凤翎洛被人群裹挟着一路逃亡,最后竟然踉踉跄跄逃到了神女宫。

    不知是被应星移约束了,还是那些妖部也对神女有所忌惮,此地竟然成了整个仙庭唯一未被波及的安宁之地。

    凤翎洛从那个狗洞里艰难钻进去,脚步绵软地往他和白清欢的老地方狂奔去。

    “小白……小白那么聪明,比我还聪明,我都知道躲到神女宫,她肯定也知道。”

    “她定是先一步……先一步躲起来了。”

    “我到时候要狠狠骂她一顿,不讲义气丢下我们……”

    “她……她答应了我阿娘要照看我的……”

    “我要和她一起去找阿爹阿娘……”

    他抱着龙蛋,口中的每说一个字就剧烈地喘息一下,字字支离破碎难成句,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祈求怀中的蛋给自己一句肯定的答案。

    每说一句猜测,几乎要彻底无光的双眼,就亮起一丝微光。

    然而当他终于抵达两人的老地方时,却没能看见想等的那道背影。

    他抱着那颗龙蛋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总是挺直的背脊一点点佝偻下来,小小的身子几乎缩成了一小团。

    那么骄傲的凤家少主,此时双眼通红,大颗大颗的眼泪不要命地砸落下来。

    他哭得撕心裂肺,手握成拳拼命捶打着冰冷的地面,力道大到骨节碎裂,声声泣血。

    “怎……怎么办啊……你告诉我怎么办啊!”

    “为什么会……会这样啊!”

    仙庭这一场惨烈的战斗持续了足足有三日,仙族不知死了多少人。

    妖部之人没有道德廉耻约束,只知道杀了的人就能吃,往往转角一个照面,就能看到一个妖将啃食小仙的画面,仙族之中未孵出的蛋也好,学宫中的小仙也罢,来不及逃的,竟都成了妖兽们的食物。

    在仙庭勉强恢复秩序后,凤翎洛从神女宫中钻出。

    他走出来,没有再拉着仙族就追问自己父母和白清欢的下落,而是小心翼翼地施展着隐匿仙术,避开时不时窜出的妖兽,在满地残破的尸山里翻找着。

    可是哪有完整的尸首?

    终于,当他看到那边有一只妖兽正在贪婪地啃噬着一个小仙娥的尸体时,忽然发出绝望的凄厉哀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化成一只小小的火风,狠狠地从后方撞翻了那只妖兽。

    凤族的力量比不过龙族,可那也是整个仙族最可怕的古族之一。

    他在那个残破的偏僻仙宫中,用自己的尖喙和爪牙撕扯着那只妖兽,自己的翎羽上染满了血,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化成人形后,他满脸满手都是红色,和那身华丽的鲜红色羽衣几乎融在了一起。

    他僵硬地从妖兽被撕碎的口中一点点扯出那半截尸体。

    可是仙庭的小仙娥们穿得都是一个样,他分不清,分不清这半截尸体到底是不是他二十年前捡到的那个小仙娥的。

    凤翎洛木然挖了个坑,将那半截尸体埋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

    在妖兽的身旁,他失控之下将自己素日小心护着不离身的小兜甩了出去,在一片血迹中,那颗龙蛋静静躺着,像极了三日前惨剧序幕时滚落的仙桃。

    片刻之后,凤翎洛重新捡起了那颗龙蛋。

    他面无表情,却还是一点点擦拭掉蛋上的血污。

    而后,将它护在了怀中。

    少年极其低微的呢喃声响起。

    “你不要和他一样……”

    “不,你和他本就不一样……”

    “求你……”

    白清欢心情复杂。

    她怎么也没料想到,在这场纷乱之中保下应临崖的,竟然是凤翎洛。

    日后的他心情又该如何呢?

    父母和族人死在了最尊敬的人手中,好友消失在这场混乱中,兴许成了某只妖兽的食物,而他唯一护住的,竟然是仇人的血亲。

    曾在初见时就说要成为战神接班人的他,

    张口闭口定是应叔叔的他,

    拼了命护住了应家最后一颗纯血龙蛋的他,

    在最意气风发的年岁却失去一切的他。

    未来的三千年间,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呢?他是以何种心情面对后世的应临崖,在听闻应临崖还是走上了应星移老路后,又是怎样的绝望和失望呢?

    他会后悔,自己当日护住了那颗龙蛋吗?

    ……

    段清光和应星移也足足在仙庭中死战了三日。

    那已经不是寻常仙将和妖将们介入的战斗了,天边的云霞被幽暗的血光和冷冽的霜白浸透,两道强悍到毁天灭地的气息几乎将羽山撕成两半。

    白清欢却发现,自己仿佛化作了一道虚无的意识,她心念一动,竟然瞬间到达了战场的中心。

    此刻,应星移和段清光一人持刀,一人持剑,漆黑战甲与青色衫衣上尽是累累伤痕与血污。

    两人死死盯着对方,分明从未有过仇怨的两人,却不得不拼得你死我活。

    “段清光,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应星移额前的碎发滑落,半掩住他赤红的双眸,“你当初说要成为她的剑,却没能成为护住她的剑!”

    “那你呢?战神不也没为仙庭而战吗?”

    “仙庭根本没有必要存在了,一群庸碌自傲的蠢货,却空空耗费着她赐予的气运。”他身上的甲胄随着呼吸剧烈起伏,浓艳到妖冶的面上,是越发冷厉无情的笑:“在妖部的这些年我看见了许多东西,在那里只以强者为尊,废物没有活下去的资格,这才是这世界该有的本貌。”

    “她太仁慈了,给了太多废物活下去的机会。只要他们死掉,那些气运通通返还给天道,她就能回来。”

    “事到如今,你依然在用她做野心的遮羞布。”

    应星移闭了闭眼,沉声道:“我没有错,我只是想要给苍生更公正的命运,也只是想要换她回来。”

    段清光没有和他争辩一句,只是扬剑斩了过去。

    白清欢目睹着这一切。

    爱是什么呢?

    爱是独占,是不择手段,是不甘放弃,是哪怕将其摔碎也要混着血拥入怀。

    可是另一种爱,却是陪伴,是成全,是尊重,是将碎片拼凑完整放回高台。

    这场死战终究还是没死人,以剑仙和战神的双双重创收场。

    应星移这次动手太快太狠,谁也没料想到仙庭最尊崇的战神竟然选择了反叛,守护入口的羽仙被他直接斩杀后,他更是直接开启了入口,摧毁了守护仙阵。

    若非段清光来得够快,实力也强悍到不弱于应星移,仙庭怕是在三日内就该化作尘埃了。

    可即便有剑仙出手,仙庭的其他仙将也反应过来,但是第一场突袭带来的毁灭性打击,还是太沉重了。

    妖部暂时被击退,但是后续的战乱持续了整整百年。

    战乱不止波及仙庭,还席卷了修真界乃至凡界,妖兽们四处肆虐,他们被强大的修士杀,也吞噬弱小的修士和凡人,这世间果真如应星移所言,成了个弱肉强食的“公平”世道。

    昔日的“战神”,终于在苍生口中,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灭世邪魔”。

    白清欢这百年间游走于世间的每个角落,她甚至生出了自己仿佛是天道一部分的错觉,以旁观者的视角清晰地目睹着每个角落发生的所有事件。

    遭受最大打击的自然是仙庭,仙族死伤惨重,应星移果真按照自己当初承诺的做到了公平,在下令屠杀仙庭时,甚至没说要放应家一马。

    只不过妖将们毕竟不是只知道打杀的妖兽,实力上来了,脑子也跟着变得懂事,皆自觉地绕开了应家动手。

    同时,白清欢也看到了一些旁人全然看不到的内幕。

    例如在长久的妖部与仙庭的混乱之中,应家竟然远非后世记载的那般明事理和灭世邪魔断了联络。

    应家明面上与其他仙族同仇敌忾,甚至无数族人赴死以证清白,只求保全应家。

    应家的家主是应星移的父亲,同时也是应临崖的祖父。

    那位在凤翎洛口中最是慈和好说话的老人,处处磕头求情,保下了应家最后的那颗龙蛋。

    但是在次日,便直接将逐星带入了应家人才知晓的密道,将其引到了这最后一粒纯血应龙蛋中。

    “星移乃我最怜惜的亲儿,他如今做的事是对是错我无法评说,但是应家衰落已是注定,唯有我儿大事能成,应家才能更上一层楼!”应家家主一字一句,逐渐下定了决心。

    他指着那最后一粒龙蛋道:“让他分出一道神魂藏匿于此龙蛋中,便是大事未成,他和应家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第64章 三千年回首

    白清欢也没想到, 自己竟会看到当年仙庭中的阴私。

    彼时应家人在仙庭其他仙族眼中,明面上是卑微赎罪的罪族,但实则上, 应家家主却私下联络了诸多古仙族,向他们许下了承诺——

    “若是战神事成,届时自当以古仙族为尊,以修士与妖部为仆, 以凡人为奴, 资源本就该重新分配, 如此才算真正的秩序井然。”

    “战神与我们同为古仙族,难道会做有损我们古仙族的事情吗?”

    “而且如今神女下落不明, 仙庭与修真界逐渐式微,眼下站到战神那边和落败后跪在战神面前, 意义怎会相同?”

    白清欢目睹着应家家主的游说, 可算是明白仙庭这尊庞然大物,是如何在百年间快速倾颓下去了。

    应星移和妖部的外部攻势尚不能击溃仙庭,真正的痛点, 竟是来自仙庭之中的内鬼。

    在某种意义上算来, 应星移当初说仙庭没救了还真没说错。

    终究, 百年前昌盛繁华的仙庭如一场黄粱梦,在百年后哗然惊醒。

    在最后的决战那日, 白清欢站在仙庭寥寥无几的仙族人身后, 入目之内, 是比仙桃盛宴那一夜还要凄惨的场面。

    在她身旁,是个子拔高了许多的凤翎洛。

    他手中挥动着一把赤红的翎羽扇, 每一次扇动便燃起铺天盖地的火焰。

    在火光之中,少年身姿挺拔, 当日说话时眉飞色舞,眼眸放光的的半大小子,如今也是长大了。

    他原本稚嫩的眉眼变得越发精致漂亮,已经褪去了稚气,变得惊艳却冷冽,带着生人勿进的冷漠姿态。

    更让白清欢惊讶的是,昔日在学宫中只擅长术法,不擅长身法的凤翎洛,如今竟拥有了非常灵活精妙的身法,在妖兽群中应负得游刃有余。

    确认这小子无事,她的视线也忍不住被云端最高处的激战画面吸引。

    耸立在羽山之巅云海之中的仙庭摇摇欲坠,乌云翻滚如浪,随时要将仙庭吞没。

    应星移与段清光遥遥相对。

    和百年前的那次较量比起来,这一次两人都只剩下一口残存的气息。

    尤其是段清光手边,那柄由剑仙令化作的霜白长剑,竟已经折断,只剩下半截还握在他的手中。

    对面的黑色战甲已经被劈成了碎片,在那边,同样是一把已经折断的战刀。

    “段清光,你真觉得这样的仙庭还值得你拼命吗?”

    应星移苍白的手在唇边擦拭着涌出的血渍,半跪在地上看着云下的仙庭。

    在翻腾的阴云与血光之中,有同族与妖兽死战之时,竟然有不少仙族躲藏在最后方,将负伤的同族丢给凶狠的妖兽吸引注意。

    “咳……”

    应星移高大的影子笑得在抖,

    “她果真是冷心无情,我以为仙庭乱到这样的地步,她就会出来,可即便是这样,她竟然还是没有出来。”

    他浑身都是血,短短的一句话便牵动了伤口,痉挛似的剧烈抖动起来。

    “她倒是出来杀了我啊!”

    不知道是后悔还是憎恨,应星移双目赤红,很快,有两行血泪从眼眶之中涌出来,滴落在他的战甲上。

    对面的段清光的发冠同样破碎,墨色的发披散在肩头,他的脖颈上有被刀砍出的伤口,喉咙里传出的声音低微到难以觉察。

    “无需她出来,我会替她杀了你。”

    他抬着头注视着应星移,被血浸湿的额发湿漉漉的垂在面颊上,表情肃杀而冷漠。

    “杀我?”

    “段清光,你的剑已经断了,你用什么杀我?”

    后者已经丢掉了那柄折断的战刀,站起身来,一步步朝段清光走过来。

    在他的头顶,一只背生双翼的红鳞应龙虚影逐渐浮现。

    每走一步,他的身形便虚幻一分,而头顶盘旋的巨大应龙影子却变得凝实起来。

    下一刻,云端赫然出现一只庞大无比的应龙,其身躯庞大到将整个仙庭笼罩了大半,如徒然悬在羽山之中的另一道大山,毫不留情地朝着段清光狠狠镇压下去。

    段清光在狂风阴云中仰着头,风将他的发与衣衫掀起,仿佛随时要羽化离去。

    被血侵染的苍白面庞上,竟然露出一丝很淡的笑容,他望着天幕,无声地似乎说了什么。

    在他身上,有一道光点缓缓消失在天地间。

    下一刻瞬间,他手中的半柄长剑贯穿了自己的胸口,喷涌出的鲜血将剑仙令浇透。

    耀眼的剑光如黑夜中被骤然点亮的烈日。

    一道青白色的剑光凝出,迎向了应星移所化的可怕应龙。

    在激烈的碰撞之中,那道剑光自应龙七寸处刺穿,带着无法阻挡的恐怖气息,生生将应龙斩落于云端,带着它的躯体击穿羽山,冲垮妖部的包围,最后消失于那片辽阔无际,深不见底的莽荒汪洋之下。

    甚至连应星移的灵魂,也在这可怕的一剑之下被生生斩碎。

    羽山在这场大战中轰然碎裂,不断往下坍塌。

    与此同时,暗淡无光的天幕,忽地飘起了一场如天哭的鹅毛大雪。

    寒凛的气息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眼前的一切都被苍白覆盖,妖兽也好仙族也罢,都像雪花一样零落在天地间。

    白清欢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她终究见证了万年间最惨烈的一幕。

    盛德仙剑段清光,以身化剑,镇压邪魔。

    她也终于知晓了,盛德仙君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剑仙段清光,愿将生生世世之气运还于天道,换天道一世自由。”

    他的这一生,就此结束了。

    白清欢的脑海中忽然只剩下了一片空白,恍惚间,她仿佛变成了编织成天道的无数根丝线中的一缕。

    眼前的画面变得快而模糊。

    她看到失去了应星移统帅的妖部溃逃入寒渊,消失在那场漫天无休止的暴雪之中。

    看到段清光养大的那只唤做小黑的仙兽同他一起坠亡入寒渊。

    也看到仙族们只剩下小半块碎片的羽山之上建起新的仙宫,司幽女仙毅然决定带领族人去寻找应星移灵魂被击碎时,落入修真界的一道碎片。

    还看到无数修士和混乱的妖兽们死战。

    羽山之下,有个僧人跪在看不到尽头的尸山之前,垂泪立下了度尽苍生的宏愿。

    修真界中,有个小药童躲在神女像之后,逃过了妖兽的追击。

    她还看到……段清光的世世代代。

    风希神女曾言:“天道气运每人只一分。”

    而没有了天道气运的段清光,在三千年后的无数次转世中,哪里还有剑仙转世的样子,堪称扫把星转世,俨然泯然于众人,变成众生之中最平平无奇的那个。

    可饶是这样,那道清清冷冷的身影却像是还记得是自己主动选了这样的路,竟然从未抱怨过一句天道不公。

    他只是时常望着天空如若沉思。

    有一世,他从无人的荒山中翻出了早就被世人遗忘的一尊小小神女像,它早就被时光和风霜磨平了棱角,只隐约看得出人形,倒更像是一块废石。

    他却愣怔在原地,像是一瞬间被某种事物击中,许久之后,才小心翼翼跪在地上,将那尊看不清面貌的神女像从沙砾土石中挖出来。

    然后,他小心翼翼将泥泞擦拭干净,将其放在自己身侧。

    四野暮合,夕光焚天,荒山枯叶中,他和她终于又一次并肩。

    三千年何其漫长,漫长到盛德仙剑的大名都被遗忘,漫长到风希神女也变成了遥远的传说,曾经无处不在的神女像逐渐坍塌破碎,变成一抔尘土。

    三千年又何其短暂。

    短暂到他甚至没有一世能够顺利长大。

    属于他的那道气运自他体内抽离,化作天地间一道微弱的光点游荡着,伴随着他的黯淡,反倒逐渐明亮起来。

    直到三千年后,落在了东灵洲之上。

    在那年的春末夏初,东灵城中的合欢花枝梢上萌出了浅浅的粉色,有人轻声笑着说。

    “人间有味是清欢,只盼她年年岁岁享清欢。”

    她生在自由而热烈的东灵城中,长在肆意不拘的合欢宗;

    她从年岁极小起,便拥有好到发指的记性,若谁占了她的便宜,她定要想办法百倍讨回来;她厌烦的人,定不会给对方半句好话;想要害她的师兄,她便一刀杀了他。

    她从小也不吝啬表露自己的喜欢,喜欢的师姐,她便明晃晃偏心护着;有人帮了她,她便热烈地偿还回去;她心动便选择在一起,喜欢谁便对谁好,明目张胆地偏爱那人。

    也是那时,修真界大大小小的神女像早就碎裂得一尊不剩。

    在北灵洲,有个不被天道眷顾的少年杀了人,拎着血淋淋的头颅入了剑宗,成了个不讨人喜欢的无情剑修。

    那少年一路成长得跌跌撞撞,运气总是糟糕,还被无数人惦记着,想要取他小命。

    直到那一日,她在灯火阑珊处回头看过来,他在那瞬间凝滞了呼吸。

    分明是坊间传言的妖女,可他偏似见到自己的神女,只一眼就再也无法忘记。

    他以为是年少初见的心动。

    又哪里知道,这是等了三千年才等到的一次回头。

    第65章 前世梦醒,仙令出

    眼前万般景象皆如随镜残片, 三千年的过往溃散于眼前。

    白清欢的神思依然恍恍惚惚,难以从这段真实的过去幻境中抽离,直到一阵幽凉的风吹到脸上, 她怔愣地抬头,才发现自己面颊濡湿。

    眼前的画面,赫然是被暴风雪覆盖的放逐之城。

    只是和刚进入之时的热闹繁华相比,此刻这座位于峡谷最底端的庞大地下城已经完全被冰雪笼罩, 入目只有凄冷的霜白。

    骤降的温度迅速让白清欢回过神。

    她下意识抬起头, 却没有看到先前挡在自己身前的段惊尘。

    倒是她身旁闪过几道微光, 下一刻,那几个老怪物们的身影齐齐浮现。

    他们面上或是带笑或是惊骇或是痛苦, 在清醒的瞬间,似乎都有些晃神, 云华真人甚至在睁眼那一霎露出了极强烈的杀意, 下意识地抽出了剑。

    在他身旁的老李头被激荡的剑气震得呕了口血,也是回了神。

    他大怒,勃然高呵:“好你个老剑修, 不就偷过你几次灵石吗, 居然趁我不备就拔剑了!”

    这一嗓子出来, 瞬间将云华真人惊醒。

    他神思一定,待看清自己身处何地后, 身上的杀气骤然消散。

    “竟然……只是一场黄粱梦吗?”

    “黄粱梦”一出口, 其他人皆是面露微妙, 神婆子睁大了仅有的那只好眼,沙声追问:“老剑修, 你做了什么梦?!”

    云华真人只是扫了一眼众人脸上的表情,便猜出陷入那段幻梦中的人绝非自己一人。

    他将剑一横, 说:“不若先谈谈你们的经历。”

    神婆子踌躇片刻半晌没说话,倒是老李头没忍住,先探身过来抢着开口。

    “我先说,我先说!”

    成功让所有人都看自己后,老李头咧嘴露出得意的笑,“说来你们可能不信,但是我感觉我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重活了……不对,我感觉那人就是我,兴许就是我上辈子的事。”

    “你也梦到了?”云华真人皱眉看向老李头:“那你说说自己上辈子是什么人?”

    “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老头我上辈子可了不得,乃是和盛德仙君一起飞升上界的仙友,甚至先他一步受封上仙!”

    听到此话,众人虽不至于直接冷笑,但是眼中却全是不信。

    白清欢表情微妙,这回老李头还真没说谎,他还真是仙庭中那位第一个拿了仙令的贼仙……

    云华真人却是冷笑:“放屁,老夫上辈子还是和盛德仙君一起创立了青霄剑宗的绝世剑修呢,他在修真界都得管我叫一声师兄。”

    老李头打不过他,但是嘴上不服软:“那你怎么没成为云华仙君?”

    “老子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等到飞升先被一只妖兽给吃了!”

    白清欢恍然,难怪云华真人这辈子如此执着游荡在寒渊杀妖兽,竟是上辈子就积攒下的深仇大恨了。

    阵修面无表情道:“我上辈子是只仙鹤,还没变成人就被一只蛇妖生吞了。”

    白清欢投去同情的眼神,原来开局被逐星吃了的就是你啊。

    体修老祖语气也有些古怪,她生硬道:“我梦到我成了仙庭的一块磨刀石,那些仙将们每次出征之前都要拿武器在我身上磨两下。”

    老李头听得哈哈大笑:“难怪你这辈子和茅坑里的石头似的,没事就爱主动挨打,原来是养成习惯了啊。”

    “那你要不要试试挨我的揍?”

    余下的,刀修上辈子是个杀猪的凡人,而神婆子则是个装瞎子给人算命的神棍。

    老李头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拍头看向白清欢。

    “对你,小白你上辈子是什么……欸我怎么觉得这名字这么耳熟,好像在梦里听人叫过?”

    白清欢没有细说,只说自己好像是个小侍女,她在仙庭中几乎只与凤翎洛和当年学宫中的小屁孩们相熟,倒也没引起怀疑。

    众人兴许隐瞒了一些事,但是想来,每个人都亲身入了三千年前的前世梦是真的。

    云华真人忽然看了看周围,声音骤然冷下去。

    “我师弟呢?”

    “不是在这儿吗?”老李头指了指白清欢,忽然纳闷:“这不是你们宗门的后辈吗?你怎么叫他师弟?”

    “……”云华真人自知失言,一时语塞。

    倒是白清欢轻描淡写地将问题糊弄过去:“真人怕是还陷在幻境中没彻底清醒呢,对了,我师妹兴许还在幻境中未出来,你们留意些。

    她话音稍顿,定定地看着眼前全然被苍白覆盖的放逐之城。

    风雪太大,将视线尽数隐蔽。但是白清欢却觉察到城中聚集了数百位气息深沉到无法看透的强大存在,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从前世幻境中脱身出来的人越来越多。

    段惊尘至今还未出现,白清欢面上不显,心中却是越发冷沉。

    难道是他昔日将天道赐予的气运全部还了回去,导致现在还是衰神附体,竟倒霉地被困在了幻境中?

    她腕上的千机缕炽热到发烫,此时城中的这些人,皆是杀意满满。

    视线上移,落到最顶端。

    在峡谷上方,竟然有隐约的金光浮现,隐约可见是块巴掌大的小牌子。

    在金光浮现的瞬间,原本按捺不动的各方势力再也无法忍下去。

    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一道流光径直朝着上方的那块牌子掠去,眼看就要将其卷走。

    这时,暗处却另有一条黑里透红的长鞭在空中炸响,生生将那道光击散。

    白清欢眯了眯眼,认出那是逐星的法宝。

    妖部果然来人了!

    峡谷上方,各方势力早已争夺起那块金色小牌子。

    “此物乃是仙令,必须夺得!”

    “不能让仙令落到妖部手里!”

    “啊?仙令,那东西应该很值钱吧?”

    最后这话是老李头嘀咕的,云华真人的剑已出鞘,目光锁定在那块仙令上正在思忖是否该出手,闻言道:“那你倒是施展妙手空空把它拿到手啊。”

    老李头斜睨一眼:“叫你老疯子真没错,你看看现在外面打成什么样了,这种时候谁敢再动手——我淦!”

    他最后一声骤然拔高,“这玩意儿怎么朝我们飞来了?你们哪个蠢货动的手!”

    根本没人回答他,因为外面其他人已经注意到了仙令下坠的方向,注意力全被吸引过来了。

    眼看着杀意骤然集中到此处,白清欢心跳都加快了。

    便是他们这里凑齐了修真界出来的老怪物们,但现在仇恨全部集中到这里了,外面那些人可不好对付!

    云华真人欺身便上,毫无惧意。

    “机缘既然到头了那何必唯唯诺诺,吾辈修士何惧一战!”

    白清欢一看,却见刀修和体修同样跃跃欲试,挽袖子的挥刀的,竟然全是莽夫!

    她深吸一口气,生生压住涌上来的一口气。

    对于其他人而言,他们经历的或许只是自己前世的一小段记忆,可是对白清欢来说,她是风希神女的一部分化身,她所经历的一切一直延续了三千年。

    更何况,在仙庭毁灭之前,她跟随凤翎洛在学宫之中修行了许久。

    因为无法改写既定的历史,她在学宫之中只低调跟随修行,学宫的各类比试考核一概不曾参加,仿佛真的只是凤翎洛的伴读。

    但是唯有凤翎洛和执掌学宫的司幽女仙知晓,白清欢的悟性强到可怕,怕是学得最广而深的人。

    和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的风希神女不同,她对任何事物都有惊人的兴趣。

    起初她对仙庭的各类常识和仙术一无所知,而到了最后的十年间,她每次问出的问题之刁钻,连授课的上仙们都头痛不已。

    过往的各类术法在脑海之中快速掠过,白清欢口中飞快报出数个方位。

    其他人还没领会,倒是阵道老祖隐约弄懂了:“这是……阵法?可是这是什么阵法?为何我从未见过听闻类似的阵!”

    因为这是仙阵!还是出自羽仙宫的防御仙阵!

    白清欢无暇解释,低吼:“听我的,速速结阵!”

    此刻无数道气息都在朝着他们这里逼近,众人来不及多想只能照做。

    然而此刻他们人手不齐,阵中两角始终无法结成。

    白清欢的心悬着,飞雪呼啸冷冽如斯,她后背竟也浸出冷汗来。

    她脑海中迅速闪过另外几个应对的手段,倒是能够逃离如今被围攻的局面,但是要付出的代价怕是大得多,远不如此阵强势。

    就在她咬牙准备变阵之时,身旁却忽地浮出一道身影。

    白清欢双眼骤然爆出光亮。

    段惊尘也从幻境中出来了!

    他在睁眼瞬间,几乎本能地开始寻找白清欢。

    视线对上之后,他目光定了一下,原本收敛的情绪竟在那一瞬浓烈外放到炽热。

    两人没有交流,他便已经默契地按照白清欢的指示站到了阵中一角,甚至还不等她提醒,就又召出刀疤。

    黑犬在空中甩了甩尾巴,身体迅速膨大,化作凶悍巨兽稳稳落在最后一处空缺位。

    阵成!

    几乎在他们按照白清欢的指令结成阵的瞬间,一道玄奥的灵光骤然亮起,激荡的灵光冷厉地将漫天的飞雪都震碎,竟是生生划出一道外人无法接近的禁区。

    见到这一幕,正在朝这边逼近的仙族势力们齐齐收手。

    “是古仙阵!那边的不是妖族势力,是仙庭的人!”

    “如今还知晓如何布置古仙阵的家族寥寥无几,究竟是哪家也参与争夺了?”

    “那边怕是背景深不可测,不好轻易动手。”

    而放逐之城中心,骑在黑龙之上的凤翎洛却是猛地回头看向那个方向。

    在他身后跟着的凤家人纷纷低头。

    凤家人在百年的仙庭战乱中死伤惨重,甚至比应家还要凄惨,当年羽仙宫之中的人也唯剩了凤翎洛一人,以及站在他身旁那个苍老随从。

    “这是羽仙宫的羽仙阵……”那个随从也认出了这阵法,惊愕地抬起头去看凤翎洛:“家主,这不是只有我们凤家嫡系才可修行的阵法吗?”

    狂风之中,凤翎洛身上的殷红羽衣像是张开的翅膀,他冷傲的脸上也出现了片刻的迟滞。

    羽衣下方,他苍白的手却逐渐握紧。

    他当然也进入了属于自己的那段回忆。

    只不过,他也能够记得,自己原本痛苦而黯淡的那段记忆中,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些原本并不存在的人和事。

    例如,昔年他在学宫之中其实一直是个异类。

    仙族的后裔过惯了优渥的日子,加之族中自有长辈教导,所以鲜少有人在意学宫的授课,唯独他日日不落,且偶尔还要带着一颗蛋去旁听。

    别说同龄的小仙童了,便是那些上仙也无法理解。

    例如,羽仙宫要负责镇守仙庭,他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

    例如,他幼时院中的那棵树,原本只有他和龙蛋的身高刻线。

    再例如。

    他记忆中的父母仙务繁忙,尤其是自妖部第一次异动起,便再也没有回过羽仙宫,他甚至记不得父母的模样。

    可是……

    当一人闯入那段晦暗的记忆中时,属于他的那段记忆也逐渐被染上光鲜的色彩。

    有人陪他坐在学宫中听那些乏味无趣的授课,甚至比他还要怪异,还要缠着上仙们详解。

    有人陪他去应家偷蛋也陪他还蛋,还陪他一起钻过神女宫中狭隘的狗洞,一起分享那个只有他们知道的小角落。

    还有人诓着他,逼着他,让他和父母多了许多不曾有过的记忆。

    而世间,也唯独只有那人……

    在他幼时,被他纳入唯二的“自己人”范畴,在羽仙宫修行凤家嫡系才知晓的各类仙术和兵法时,他在地上打着滚,把她也带着旁听。

    “小白……”

    凤翎洛的嘴唇动了一下,眼中骤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忽然从黑龙之上一跃而下,直直朝着那边飞去。

    其他仙族和妖族看到这一幕,动作皆有迟疑。

    “凤家竟然也想争夺这仙令?”

    阵法后方,云华真人同样面色难看。

    “真完了,连凤家都过来了,这次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了,小白你俩站我身……不是,你有病啊!你冲他招什么手!”

    第66章 小白哥,嫂子——

    仙令出世, 各方势力皆加入了争夺战,而它却似乎跟白清欢一行人看对了眼,竟是直直地就朝着他们这边飞来。

    此举成功让他们这群原本并不算打眼的队伍成为了众矢之的。

    各仙族本就因为白清欢这行人催发的仙阵而迟疑, 此刻看到凤翎洛朝着那边飞去,一时间暂且歇了要争夺的意思。

    “凤家此举,倒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拿下这块仙令,我们一旦出手便是同时结下了这两家的仇, 怕是不妥。”

    “那个凤翎洛就是个报复心强得发指的疯子, 为一块不知是否强大的仙令得罪他没必要。”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如今风头两无的凤家更强, 还是这突然冒出的神秘势力强大?”

    “上方似乎还有其他仙令现世,我们留着余力争抢下一块也不迟。”

    众仙族低声议论, 暂且按捺住了抢夺的动作。

    而妖部的势力则不同。

    看到凤翎洛现身之后,那道鞭子竟是方向一改, 毫不留情地加快速度往仙令抽去, 想要拦截它飞行的路径。

    见到这一幕,凤翎洛眉毛一挑,手中倏地甩开一把赤红的翎羽扇, 火光乍亮, 灼眼的火焰凝成一只凤凰, 毫不犹豫地撞向了那条鞭子。

    眼看着就要抢到那块仙令,却被这半路杀出的火凤阻拦, 隐蔽在暗处的逐星快速收回鞭子, 低骂了一句。

    “该死的扁毛畜生!”

    所有人都以为火凤要顺势卷走那道仙令, 连老李头几人也不例外。

    云华真人正嘀咕“被凤家人拿走了也行,好歹没被妖部的人拿走”时, 却看到火凤缓缓扇动着翅膀,悬停在他们正前方。

    它似乎对那块仙令全无兴趣, 任凭其缓缓落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第一块仙令直直地落到了老李头的怀里。

    老李头拿着那块仙令,在短暂的懵然之后似乎醒悟过来,喃喃道:“等等,这块仙令好眼熟……我去,那居然不是梦,这是贼仙令!我上辈子还真是那个贼仙啊!”

    而云华真人却没顾上那块仙令,而是眉头紧锁看着凤翎洛。

    在满目的雪白之中,他身批火红羽衣,如一团炽热的火落在了众人身前,姿态中带着仙族特有的矜傲与优雅,但是视线却快速地在这群人之中寻找着什么。

    然后,几乎没费力,视线落到了白清欢身上。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神情变得无比复杂。

    云华真人警惕地叮嘱白清欢:“凤翎洛可是个十足的疯子,谁让你刚才招惹他!速速站我身后……”

    话音未落,就听得不远处的凤翎洛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句。

    “小白?”

    白清欢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轻微的动作,却让凤翎洛紧绷的肩膀瞬间颤抖起来,他死死抿着唇,表情严肃地盯着白清欢,似乎在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她站在原地,半是无奈半是欣慰地任由他打量着。

    那段过往对于两人而言,如若亲身经历了另一世,某种意义上而言,她也算是看着凤翎洛长大了。

    片刻之后,凤翎洛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

    在众人警惕的目光中,他声音涩哑开口了:“我当时不知道……”

    不知道那只是幻境,而是全然沉浸于那段过往中。

    “我以为你被妖兽吃掉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我以为是我只顾着带上蛋,忘记拉住你了。”

    他仓促吸了吸气,低声喃喃。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我找不到。”

    “我最开始还以为你抛下我自己逃了,还在心里怪你……我当时真是混蛋……”

    “你的良苦用心我现在才明白,我好想跟你说谢谢,可是在那段过去中,我找了三千年也没有找到你。”

    凤翎洛说到这里,抬起头,双眼亮亮地看着白清欢。

    “现在终于找到了。”

    他说起这段话来颠三倒四,明明极力想要保持镇定,可是颤抖的声音和无法压抑的哽咽,都暴露了他的情绪。

    云华真人等人面面相觑:“?”

    “不是……凤家主你不是来抢仙令的?”

    凤翎洛冷冷斜睨一眼,不客气嗤道:“区区一块贼仙令,我们羽仙宫的人还没那种癖好。”

    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凤翎洛已经靠向白清欢,挑起的眉毛几乎瞬间和头一起垂下去,甚至习惯性地想要抓住她的衣袖。

    “小白你到我这边,此地危险,我护……”

    然而下一刻,另一道身影横了出来。

    段惊尘抱着天倾剑,好似无意地抢先一步站在了白清欢跟前。

    被挤开的凤翎洛眉头紧皱,盯着段惊尘看,他如今的眼光何其老辣,此刻竟然一眼看出不对劲。

    “不对……你们身上有隐族伪装的气息。”

    他后知后觉地看向白清欢,在幻境中尚且年轻的他看不出异状,但此刻才惊觉眼前的这群人都不对劲。

    他们居然全部都做了伪装!

    凤翎洛倒不会蠢到怀疑他们是妖部的势力,只是对他们的来历却很是费解。

    老李头默了摸脸,轻轻吸了口气:“嘶……好像是快要失效了。”

    几乎话音刚落,众人身上便泛起阵阵灵光,伪装出来的模样逐渐褪去。

    凤翎洛视线一扫,作为凤家家主,他自然一眼便认出放逐之城里的几个硬茬。

    全部都是来自修真界的疯子们,不屑于和羽山之中的古仙族打交道,所以选择行走在寒渊之中。

    但是那两个年轻的熟悉面孔……

    凤翎洛先是看向段惊尘,而后瞳孔一缩。

    如老李头这类只是在幻境中曾经瞥见过风希神女和剑仙一眼的小仙,自然记不清楚那些上仙们的仔细模样,如今想来也只是觉得眼熟。

    但是凤翎洛可是神女宫的常客,还和白清欢一起偷看了无数次剑仙同神女的幽会场面,哪能记不清楚。

    “奇怪,你……您……”惊愕地看着几乎和风希神女如出一辙的脸,脑中乱成一团,方才还忍不住浮出的冷厉神色烟消云散,临到嘴的话硬生生地变成了敬称。

    难道风希神女在沉睡了三千年后苏醒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寻求白清欢的解答,结果一抬头,就看到后者轻描淡写地撩了一下头发,同样淡定地看着自己。

    好家伙!

    “小白……哥?!”

    凤翎洛僵硬站在原地,眼中只剩下了茫然。

    不是,谁能够告诉他?

    为什么自家小白姐,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小白哥?!

    而且小白怎么会长了张和剑仙一模一样的脸?!

    凤翎洛茫然站立在原地,本就不算太聪明的脑子一时间乱成麻。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先震惊挚友的变性,还是该震惊风希神女的再次现身。

    “欸。”白清欢倒是从善如流地应下了这声哥,不想让凤翎洛暴露风希神女的事情,很是自然地拍了拍凤翎洛僵直的肩膀,“行了,这位你叫嫂子就行。”

    凤翎洛愣愣地看看白清欢,再呆滞地看看段惊尘。

    他嘴唇颤抖了一下,满是敬意地看一眼风希神女模样的段惊尘,迟疑片刻后,终于接受了自己成了神女亲戚的好消息。

    “嫂子。”

    白清欢原以为段惊尘不会搭理这小子,谁知后者的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下,竟然轻轻颔首应声了。

    “嗯。”

    虽然只是嗯了一声,却依然让凤翎洛受宠若惊。

    他双手乖巧搭在面前不知道怎么放,“嫂子……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此刻,凤翎洛料定此次幻境定是风希神女的安排,心中原本还是想着带着小白就走,现在则只剩下全力配合神女的念头。

    段惊尘:“先把你的手从你哥的袖子上松开。”

    凤翎洛又朝白清欢那边看,看到那张和剑仙一样的脸之后眼皮子猛地抖了一下。

    在仙庭和妖部死战的百年间,几乎将杀戮之道贯彻到底的剑仙,可没少给他留下心理阴影。

    他立马照做:“好的嫂子!”

    “然后……”段惊尘话语一顿,拔剑,目光冷漠地透过暴风雪看向放逐之城的暗处,“准备迎战吧。”

    凤翎洛目光一凛,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却见天穹上竟然同时亮起近十道耀眼的光芒,全部都和之前的仙令光芒相似,且光芒远胜那块贼仙令!

    他也顾不上询问神女的深意了,握紧了手中羽扇,手中浮出一道玄奥的烙印。

    下一刻,跟随他来到放逐之城的凤家众仙皆无声地朝此处靠拢,呈拱卫状,与白清欢一行人结成一阵。

    这一幕落到众仙族眼中,只以为这是凤家和那边的神秘势力达成了合作的交易。

    但是在暗处的逐星却是皱了眉。

    “凤翎洛到底是想做什么?这小子独来独往这么多年,从来不轻信任何人,怎会在此刻与人达成交易?”

    她摩挲着手中的长鞭,眼神危危地注视着极远处的变化。

    在她身后,站着的数道暗影。

    若是凤翎洛在此,定能认出这一行人竟然都是昔年妖部之中最难缠的几大妖将。

    只见他们安静立在逐星身后,俨然是以对方为尊的姿态。

    “这次最难缠的对手就是凤家的人,记住,其他仙令我们可以让给他们,但是战神仙令,必须要拿到手!”逐星声音低哑,快速往下面交代着任务。

    她闭了闭眼,方才她也被带入了那场幻境。

    对逐星而言,重温一次当年的失败并不算一件愉悦的事,尤其是再一次亲眼目睹堪称信仰的应星移陨落当场,更是锥心的痛。

    她的情绪难免受到了影响,声音也变得越发冷厉。

    “应临崖还未从幻境中出来,我知道你们最近受他蛊惑,觉得他是战神大人的后代,自然也和大人一样出色,但是此子心机深沉,连我都摸不清其底细,你们不可轻信——”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到身旁有一道虚影出现。

    下一刻,人影变得凝实。

    飞雪之中,应临崖银白色的长发随着狂风飞舞,他抬起头,深沉的眼眸中不再如往日的淡漠,取而代之的,是炽烈的厉色。

    逐星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怔愣地看着身旁的人,只觉得后者周身的气质俨然变作了另外一人。

    “你……”她声音涩哑,分明是期盼了无数次的事情,然而此刻竟然不敢置信。

    应临崖垂眸看她一眼,眼眸深处,有极其浅的温情。

    他开口,分明还是应临崖的声音,但是语调却和应星移的极其相似。

    “这些年辛苦你了。”

    逐星的呼吸一滞。

    “你是……”她声音压低了些许,还带着不可置信:“战神大人?”

    “嗯。”他皱眉,冷冷地扫视着在场所有人,上位者的姿态显露无疑。

    “这场幻境把我唤醒了。”

    第67章 龙凤相争

    “这场幻境把我唤醒了。”

    简单的一句话落下, 瞬间让妖部众人哗然。

    “你这话的意思……不,您的意思是,您是战神大人?!”

    “是了, 这和方才陷入幻境之时的战神大人一模一样,唯有那位大人才有这通身的气派。”

    后方的妖将们很是欣喜,他们在寒渊之中奔波躲藏了三千年,求的便是这一刻。

    他们正要凑上去追问应星移究竟是如何苏醒过来的, 但是乍靠近, 那边的人便不耐地睨了一眼, 似是极其厌恶旁人的接近。

    妖将们非但没生气,反倒个个都恍然又恭敬地退后保持了距离。

    “是了, 战神大人不喜欢别人靠得太近。”

    “大人依然如往昔,果然一点没变。”

    “这次大人既是现身, 那我们岂不是能够轻易拿下战神仙令了?”

    和其他妖将的欣喜不同, 一开始情绪险些失控的逐星反倒迅速冷静下来。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确实,此刻的人和先前的应临崖完全不同了, 无论是神态还是说话的语气, 都变成了她熟悉的应星移。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祈盼这一切发生的人, 明明她在过去的三千年间活下去的所有意义都是达成这件事。

    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有些恍惚和无法接受了。

    应临崖是她亲眼看着成长的人, 如此深沉狠厉的人, 在漫长的三千年间都压制了应星移的残魂, 这一次竟然轻而易举就被夺走了身体?

    她嘴唇动了动,有些艰难地问:“那应临崖呢?”

    晦暗的雪地中, 他微微侧身,银白色的发飞舞得狂放又肆意, 唇边微微上扬,笑容不屑。

    “他沉溺于幻境,我既然先他一步醒了过来,那他就没必要再醒了。”

    逐星眼前的光线忽地一暗。

    应星移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长发垂落半挡着幽蓝的眸子。

    “你这反应,是不希望我醒来?”

    逐星呼吸一滞,对方侵略性十足的压迫感铺天盖地笼罩而下,她心中的疑虑也随之散去些许。

    “当然不是,我比谁都希望大人可以醒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依然坚持道:“只是应临崖奸诈无比,我也是想谨慎些……”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说到底还是个耽于过往的废物。”应星移站直身体,眼底半点温度也无。

    “是。”逐星迅速低下头,她沉声问:“那敢问大人,此次凤家之人似乎也来了放逐之城,带队的甚至是和应临崖关系匪浅的凤翎洛,先前他一直不同意我们对其动手,如今……”

    应星移平淡答:“和废物关系匪浅,与我又何干?”

    逐星没有抬头,许久之后,她终于长呼出一口气。

    “是,逐星明白了。”

    ……

    放逐之城之中的气氛凝滞到了极点,所有人都清楚,一块强大的仙令足以让一个资质平平的修士变成天才,更能让一个在走下坡路的家族重新崛起。

    在这样的利益诱惑之下,这里根本无同盟可言,全是敌人。

    凤翎洛的突然加入,在云华真人和其他老怪物的眼中简直匪夷所思。

    偏偏他始终站在白清欢和段惊尘跟前一副好小弟的模样,全然没有要走的姿态。

    云华真人费解:“你俩到底怎么认识的?”

    “幻境里认识的,我和小白的前世是……好友。”凤翎洛主动回答,只是对上那张本该属于段清光的脸,他的话也没忍住迟疑了一下。

    云华真人指了指段惊尘:“那你俩呢?”

    凤翎洛沉默了片刻,认真道:“上辈子,他也是我嫂子。”

    当年是年纪小看不懂,现在大了回味一下,段清光和风希之间的氛围他若还不明白,那真白活三千多岁了!

    “……”

    简短的对话之后,凤翎洛还是选择转头看向自己的好友。

    他还保留着遇到事先找小白商量的习惯,主动先说起了自己这行人来此地的原因。

    “不久前,这附近就有仙令气息隐约浮现。在仙庭损毁之后,许多仙令都失踪了,余下的这些仙族们都想得到一块仙令。”他视线掠过后方其余人等,毫不客气地捏了道术法将声音隔绝,只让白清欢和段惊尘能够听见接下来的话。

    “而且羽山和妖部之中都有传言,此次现世的恐怕不只是寻常仙令,还有当年属于应星移的战神仙令,因为昔年的战神宫废墟竟然有灵光浮动,这是仙令出现的征兆。”

    凤翎洛的脸颊上已经彻底褪去婴儿肥,轮廓瘦削,眉眼之间染着深沉的冷意。

    “所有仙令一旦认主,其中都留存着一丝持有者的分魂,我们凤家此行的目的也在此。”

    “所以你要我们帮你?”

    凤翎洛却闭了闭眼,哑声:“不,我只想要你们别参与接下来的仙令争夺了。”

    白清欢皱眉:“为何?”

    “小白,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但是我愿意信你和……神女。”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也请你信我,待会儿你们束手旁观便好。”

    他定定地看着白清欢,等待她的回答。

    雪光凄寒,映着他苍白的脸,暗红的眼眸底是深切到极致的恳求。

    她情绪尽数敛内,摩挲着腕上的千机缕,忽而转向段惊尘。

    “你怎么看?”她做事喜欢同人商量着来,不喜欢强作决定。

    他半侧肩膀被雪掩着,很轻地对着白清欢点了点头。

    她了然,终于应下:“好。”

    语罢,又没好气道:“束手旁观我可做不到,你要真死了,我高低把你尸体捡了拿去拔毛卖钱。”

    这话却让凤翎洛鼻子一酸,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受过这熟悉的口头欺负了,竟忍不住弯着眼笑起来。

    “你想得美,我死了也不便宜你。”

    而外面竟然又有两枚仙令出现,而这次却只有放逐之城里面的本地人和一些仙族在争夺,妖部倒忽然消声觅迹了。

    但是白清欢知晓,妖部显然也是将目标集中于那块战神仙令上了。

    外面的众人已经为了天顶出现的数块仙令出手了,这一片冰冷的霜雪之间迸发出无数道耀眼的灵光,像是一场盛大的烟火,只不次这烟火绽放的代价太大,每一次耀眼的光芒闪过,与之伴随的必定是一个试图抢夺仙令的人的陨落。

    雪越下越大,然而雪落地的速度却赶不上鲜血蔓延的速度。

    很快,积雪便被血腥味浸透。

    几块仙令陆续落入那些人的手中,他们拿到仙令已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同时也彻底退出了对战神仙令的争夺战。

    终于,在雪快要将整个放逐之城尽数淹没之时,天空中逐渐有一道金红色的光芒亮起。

    它炽热耀眼得像是一轮染血的太阳,只是看一眼,其中的凛冽杀意便让人心惊胆战。

    “是战神仙令!”

    有人没忍住喊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变得越发灼热,谁不知道战神仙令造就了一个强大到足以颠覆羽山的应星移。

    人人都骂应星移,人人也都想做应星移。

    几乎在战神仙令出现的瞬间,城东最边缘的一处高楼顶端,属于妖部的十多道高大身影终于浮现,隐隐可以看到原本站在最前方的逐星竟已退至侧后方,此刻站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一道极其高大的身影。

    光芒越发耀眼,映亮了整个峡谷。

    原本幽蓝色的眼眸在光芒之中几乎被全然映成了金红色,银白色的长发垂落在脚踝,精致秾丽到妖冶的面庞微微上扬着,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所有人。

    “应临崖……”

    凤翎洛幽幽喃出那个名字,眼中情绪复杂。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他,遥遥望了过来。谁也没有先一步发动攻击,而是就此僵持对峙。

    直到高高悬于天顶的光芒往下坠落的瞬间——

    “唰!”

    两方人马几乎同时飞掠向那道光芒。

    “锵——”

    一道凤凰的清鸣声响起,峡谷之中的温度骤升,连纷飞的暴雪竟也被汽化消融。

    天地间最后一只火凤凰引颈清唳,羽翼如燃烧的火焰,化作一团炽烈的火光猛飞向那团金光。

    然而对面的妖部之中也几乎同时飞出一道冰蓝色的巨大阴影。

    那是一头大得可怕的双翼应龙,身上鳞片流光溢彩,唯独胸前有道丑陋的疤痕,冰冷的霜雪气息让刚起的炽热又骤降下来。

    风眼与龙目短暂相接,而后又同时错开,看向那块战神仙令。

    下一刻,二者同时冲向那道金光,带起的可怕气浪甚至让整个峡谷也跟着震颤起来,山壁间很快出现了巨大的裂隙,大大小小的碎石铺天盖地地坠落下来。

    下方的妖将们和凤家侍从们早已对上,只是这一次妖部怕是有大半的妖将前来了,凤家血脉本就零落,这些旁支的羽仙族们很快便落了下风。

    见到这一幕,白清欢挽了袖子,面无表情地摸出千机缕。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却看到段惊尘已经拔了天倾剑,竟是准备动手的样子。

    “你要帮他?”

    他漆黑的眼眸清透,沉声答:“我没打算帮他,我只是想杀妖兽。”

    在他身后,云华真人早就错身杀了出去。

    “淦了!别以为那小子叫你一声嫂子你就心软准备帮忙了,我才是只想杀妖兽!”

    刀修老祖冷笑着拔刀而起:“滚吧,别挡着我杀妖将的道了!”

    白清欢紧皱的眉微微一松。

    有这么一群人在,修真界看样子完不了。

    逐星挥鞭狠狠打飞一道影子,她也发现那边的段惊尘和白清欢了,只是她这一次却硬生生地忍住了复仇的冲动,而是死死盯着天穹上的激战。

    她仍在怀疑,不敢信醒来的人真是应星移。

    直到上方,属于火凤的那道光骤然熄灭。

    凤翎洛倒飞撞落在山壁上,他已经恢复了人形,脸色白得吓人,唯独口中大口大口地往外溢着鲜血,看样子伤势极重。

    同样飞下来的还有应星移。

    冰蓝色的光芒一闪而过,他稳稳落在地上。

    手上握着的,是那块耀眼的战神仙令。

    第68章 被困寒渊

    凤翎洛跌落在雪地中, 巨大的羽翼缓缓收拢化作人手,身上华美的羽毛也逐渐褪去,在激战中被撕扯下的羽毛像是一场凄美的红雨, 在此刻才缓缓坠落回他身上。

    他竭力抬起头,目光深沉地看着对面的人。

    应临崖的状况也不算好,眼睑下的龙形图腾花纹被凤翎洛的羽毛从中割伤,殷红的血流顺着苍白的面颊汩汩淌下。

    他眼神漠然, 与凤翎洛对视。

    后方妖部与仙族仍在殊死相争, 有人想要趁机杀过来, 但是即便是负伤,两人身上的压迫感还是强到让人难以接近。

    “咳……”凤翎洛捂着嘴压抑地咳嗽了两声, 鲜血从指缝中泄出,分明是极其狼狈的模样, 可是语气冷得像是在质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应临崖的发在风中飞舞, 幽蓝的眸子被雪色浸得更加冷,他答:“当然。”

    凤翎洛:“可你应该知道,这是一条死路。”

    “你觉得是死路, 我却觉得这是唯一的生路。”

    “你……”凤翎洛拿胳膊支起身体, 手逐渐握紧, 他哑声道:“还来得及,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应临崖一言不发, 那双微微上挑的冷艳眼眸波澜不惊, 目光冷沉得如一潭无波的死水。

    修长的脖颈间, 微挺的喉结难以察觉地动了动。

    他逆着身后绽开的灵光站立,身上的一袭黑袍却将所有光都遮蔽了, 他像完全融入了寒渊冷冽的雪夜之中,昏昏暗暗中, 无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能回头的是应临崖。”

    他语气淡淡。

    “我是应星移。”

    ……

    妖部为这次的仙令争夺不知做了多周全的准备,几乎在拿下仙令的瞬间,逐星便一甩手中的长鞭。

    “啪啪!”

    两声鞭响在空气中爆破炸开。

    这仿佛是一道信号,原本还在战斗的那些妖族之人目光瞬间变得越发凶狠,竟不要命地化作了完全的妖形,如赴死般挡在了最前方。

    “战神仙令已夺得,任务完成!”

    “护住大人撤退!”

    “大业将成,虽死不悔!”

    他们的攻势完全没有留退路,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死战竟生生地挡住了想要追杀应星移的其他人。

    “轰隆!”

    段惊尘化作一道凌厉的霜白剑光飞掠向最凶悍的那个妖将,在对方即将咬向云华真人之前,从侧翼将其头颅斩下。

    云华真人下意识想要将迸溅了一脸的鲜血擦掉,但是一抬手就看到自己手上早就沾染了无数血渍和肉泥,他只能放下。

    用力甩了甩手,他惊疑不定地看向段惊尘:“你小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强了!”

    段惊尘挥剑的动作不停顿,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地继续斩向涌上来的妖兽。

    “幻境中顺便修炼了几年。”

    “不是老夫在幻境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那可是盛德仙君的师兄,也没能靠着个幻境突破,你凭什……”云华真人的话音说一半又吞回去了。

    哦忘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位进入的幻境,怕就是盛德仙君本人的记忆。

    旁边的刀修也陷入了苦战,和寻常人类修士比起来,妖部的人和古仙族一样,拥有远胜过其他种族的强大体魄。更何况这些妖将不知道在寒渊之中修行了多久,个个都是难缠的主。

    “这些妖部的家伙都疯了!”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怒道:“他们就不怕死吗?!”

    回答他的竟然是那个妖将,后者瓮声瓮气道:“为大业而死,这是勇士们莫大的荣光!”

    段惊尘面无表情扬剑斩下:“那劳请你们全部死绝,我给你们妖部送匾额造高碑。”

    “……”妖将似乎愣了一下,然而脑子都没来得及动,就被砍下了头。

    妖将们的身体高耸如小山,在放逐之城的废墟之中投下绵延的阴影。

    在它们身后,已经亮起了传送的光芒。

    逐星回过头来,面上的笑容狂放而肆意,她面向所有仙族人高声道:“你们等了三千年死,如今总算如你们所愿了,今日,你们便全部死在寒渊之中,切身体验一下我们妖部的痛吧!”

    应星移微微一顿,忽然沉声问:“你做了什么?”

    “我知道那些人会来争夺战神仙令,所以提前为他们准备了一点大礼。”

    这回答让应星移微微皱眉。

    “你想犯险将他们一网打尽?”

    “犯险?这个词倒是第一次听您提起。”

    然而逐星回头,仰头瞬也不瞬地看向他,眼中跃动着堪称疯狂的光彩:“大人,我只是随时做好了带着所有人一起去死的准备罢了,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她一顿,偏着头继续盯着他,试图从那双眼里寻出微妙的情绪变化:“还是说,您现在也变得畏首畏尾了?”

    毫不遮掩的试探让应星移的视线骤然冷下去。

    “别用这种可笑的话来试探我。”

    他转身,身影逐渐消失在传送阵中。

    逐星抬了抬眉,迅速低头跟在他身后离去。

    几乎在他们消失的瞬间,留下断后的妖将们见识到这一幕之后,本就庞大的身体竟然如吹气般继续膨大起来,更有妖将已经大口吞噬起脚边的尸身,汲取其中的血肉力量,全然不管是仙族还是同族!

    云华真人见到这一幕后目光倏地紧缩,他在寒渊这么多年,没少和妖部打交道,对这些家伙的手段也算是有所了解。

    “他们献祭了寿元换取力量,这是准备拖着我们一起去死了!”

    峡谷这片天地本不算狭隘,然而当这些妖将们的身体逐渐变大之后,竟然让它显得拥挤起来。

    高耸陡峭得好似刀削的山壁被这激烈的战斗轰击出无数裂隙,地上震颤不断,整个放逐之城竟是开始塌陷,山壁和地底本就是岩石和冰层,如今破碎后开始涌入冰冷湍急的水流。

    更要命的是,作为唯一通道的那道峡谷缝隙,竟然开始缓缓闭合!

    “妖部的疯子想把我们活埋在这里!”

    “该死!寒渊的冰层被他们击破了!不止是活埋,这是想将我们困死在寒渊之底!”

    “连应星移当年都没能从寒渊之底逃离,我们该怎么办?”

    云华真人怒声道:“寒渊之水会吞噬灵力,一旦陷入其中就无法逃离了!速速撤离!”

    白清欢双手快速操纵着千机缕,强行阻止了正前方的山壁破碎的速度,然而寒渊之水还是从那些缝隙中不断外泄,眼看着就要没过下方的建筑了。

    她食指一勾,牵动着一道红绳飞向下方,在雪泥中束缚住昏沉的凤翎洛,将其拉到了自己的手边。

    凤翎洛的眼神有些涣散,他狼狈躺在白清欢的脚边,嘶哑开口:“小白,我……”

    她往下斜睨一眼,快速收回视线:“行了不用再说了,先活下去再回去和我好好解释吧。”

    话音刚落,段惊尘已经掠向这边。

    他同样看到了半死不活的凤翎洛,脚步一顿,一把将其抓起往后一丢。

    “等等,神……不是嫂子你要做什么?”

    紧随其后的刀疤稳稳落地,大嘴一张熟练叼住了凤翎洛。

    “先把他带着躲好。”他简短说了这句话之后,便果断奔赴白清欢身边,持剑挡在她前方。

    “我以为你懒得管他。”

    “我对他印象不深,但是我记得在前世幻境中,他找了你百年。”他没有回头,嗓音清冷却坚定:“所以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

    白清欢的呼吸颤了一下。

    从凤翎洛现身开始,那小子就全然没有遮掩两人之间的熟悉和亲近。她原本以为段惊尘会表现不满或是追问两句,可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质问她一句。

    他挡住又一只朝着这边奔袭来的妖兽,沉声提醒:“小心。”

    白清欢手上动作同样不慢,十指翻飞,操纵着千机缕阻止着又一块巨石的坠落。

    只是寒渊之水涌入得越来越多,空气中的灵力变得越发稀薄,城中的厮杀已经快要落幕,冰冷透骨的水流之中漂浮着无数断肢残躯,血腥味冲天。

    在第一时间就想朝着峡谷上方飞去的老李头狼狈落下,抬着头无望地看着完全闭合的上方。

    “出不去了。”

    云华真人一把把他捞起,将其挂在一块突出的岩壁上。

    “我们这回是真被困死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灵剑,因为灵力不足,连它都已经黯淡了许多。

    峡谷近千米厚的冰层已经完全闭合,只留下这一片幽暗的死城,温度已经低到了呼吸都困难,若是在正常的情况下,此处的任何一个飞升强者都能击穿冰层带领众人出去。

    但奈何这是寒渊之下。

    在羽山出现之前,寒渊几乎淹没覆灭了整界。

    逐星和妖部果然决绝,竟然不惜以这么多位妖将为代价,彻底将他们困死在此处。

    她这是想要让羽山仙族和修真界的修士们,都切身体验到应星移的肉躯被镇压在寒渊三千年的痛苦!

    “不,还没完。”

    白清欢紧了紧手,低声道:“小段,给我争取半个时辰……不,一炷香时间。”

    “我来布阵,带大家出去!”

    第69章 陪我活下去

    温度越来越低, 灵力却越发稀薄。

    上方的冰层早已完全合拢,放逐之城的这片空间中不但一直在往下坠落冰块和石块,涌入大量的寒渊之水, 甚至连下方地面的冰层也开始开裂,坚冰凝成的地面也逐渐破碎,众人唯能站在浮冰上苟全。

    整个放逐之地中的仙族所剩无几,上一刻还在为夺得仙令而狂欢的那些人, 却因为早早耗尽了余力, 在这场突来的灭顶之灾中无法自救。

    余下的人或是疯狂凿击上方冰层想要逃出去, 或是不断尝试各类法宝,然而除了让冰层碎裂的速度加快之外, 毫无作用。

    先前还在和妖将痛快死战的老怪物们,在此刻也颓然站在浮冰上。

    老李头大声道:“神婆子, 你快算算到底怎么出去啊!”

    神婆子的脸色却苦涩黯淡得不像话, 她低声道:“算不出来了,寒渊能够隔绝吞噬灵力,我感应不到日月星辰的位置, 无从施展星算之术。”

    旁边, 一个仙族高举着符篆, 催动了无数次皆是失败。

    见到这一幕的阵道老祖低头,看着猩红中泛着黑气的血污, 绝望道:“那妖将早想到了这层, 这些妖将的尸身和血污会让法宝和符篆内的灵力也失效, 我们现在是真的逃不出去了!”

    然而还没等她叹息声出来,就被段惊尘一把抓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

    阵道老祖一低头, 就见白清欢正盘膝跪坐在一块浮冰上,似乎正在勾画着什么。

    “小白, 你这是……”

    “古仙阵中的短距离传送阵,搭建阵法需要的时间不需太多,而且昔日仙庭的阵法并不受妖兽气息影响,你帮我。”

    “等等,我跟你说过我并不精通古仙阵,而且此地灵力已经枯竭到无法维持,纵使此阵能够让我们逃离,我也是有心无力。”

    “无妨,我有心有力。”

    简短的对话落下,白清欢还不等阵道老祖反应过来,她已经咬破手指,凭借着遥远的记忆,以血在白衫上绘制起当初默记下的阵法。

    “撕拉!”

    她将阵图塞到阵道老祖的手中,“去指挥其他人布阵。”

    阵道老祖早在先前见识过羽仙阵时,就对白清欢的阵法造诣没质疑了,想到此法是唯一的生路,自是准备照做。

    “等等,此时的灵力能够催动——”

    话音未落,段惊尘已经先一步抛出数个小芥子囊,沉声道:“拿去,记得让他们平摊了偿还。”

    数量可怕的极品灵石一出,此地原本枯竭的灵力竟然瞬间回升许多。

    “但是他们若不听……”

    段惊尘头也不回,“刀疤!”

    驮着凤翎洛的一道黑影快速奔了过来,刀疤低吼了一声,被颠簸得半昏不醒的凤翎洛死死抓着剑灵的毛,嘶哑道:“有我在,他们不敢不听。”

    羽仙宫虽不复存在,但是凤家积攒的余威尚存,凤翎洛更是羽山出了名的记仇疯子,饶是他如今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竟也是震住了那些仙族。

    而白清欢屏住呼吸,开始布置最复杂的阵眼。

    她身处的这块浮冰并不算稳定,上方不断坠物,下方寒渊之水激荡。

    就在此时,一道阴影笼罩在白清欢跟前。

    段惊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在模糊的光影中,他正低头看过来,垂落的墨色长发像是流动的黑纱,将后方的混乱全部遮挡。

    他挥动着天倾剑,将所有朝她落下的坚冰与巨石尽数击碎。

    “你……”

    “你安心去做想做的事。”他低垂着头,嗓音一如既往的清冷镇定,“有我在。”

    白清欢无暇多言,只能低着头竭尽全力,试图在寒渊之水淹没整个放逐之城前,将最后救命的传送阵布置完毕。

    她眼前的光线越来越黯淡,周遭充斥着被寒渊之水吞没的人的绝望声音,鼻翼间萦绕着浓郁的血腥气。

    温度已经低到了极致,她身体内的血液仿佛也逐渐停止流淌,手上动作变得无比缓慢,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

    先前操纵千机缕延缓冰层破碎时,她就几乎耗尽灵力了。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清淡的熟悉冷香靠近,同时被渡入的,还有他的灵力。

    段惊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还没问我幻境的事。”

    她朦胧的意识被他的声音唤回,一边继续完善阵眼,一边下意识回:“什么事?”

    “我变成了段清光,经历了他的一生。”

    “知道,我可没少偷看呐,原来你上辈子不是老头子。”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分明已经因为寒冷而浑身僵硬起来,但是调笑的语调却不收敛,“仙君……每一世都生得清雅俊秀,深得我心。”

    他声音微微喑哑:“真的深得你心吗?”

    “是啊,一眼万年懂不懂。”

    他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以此让她保持着神志清醒。

    仙阵的其他几处似乎尚未完成,传送阵依然黯淡无光。

    白清欢却已经没有余力再去顾及那些了,她已经竭尽自己所能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是死是活也只能看其他人争不争气了。

    她将阵眼的最后一处勾勒好后,瘫软脱力坐在了越来越狭小的浮冰之上,她灵力耗尽,若非还有这块浮冰,怕是要直接坠入寒渊之水中化作冰雕了。

    在浮冰上,她艰难地勾住了段惊尘的衣角,轻轻扯了扯他,试图靠着说话转移注意力。

    “你既是当过段清光,那你……那你能不能说说,你是不是喜欢风息神女啊?”

    到此刻,他竟然还能保持理智,无比郑重地纠正她的说法。

    “是段清光喜欢风息神女。”

    不是段惊尘。

    她听懂了这未说出的后半句话,忍不住笑,“是,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他喜欢她了。”

    “嗯。”他沉闷地应了一声。

    她声音很轻很轻道:“我以为如仙君这般无欲无求,清冷如谪仙似的人,是不会动凡心呢。”

    他过了许久后才开口,声音称得上是平静地再次强调。

    “他是他,我是我。”

    她拉着他的衣角不放,仰头看着他。

    “所以,那你呢?”

    黑暗之中,她的身体几乎已经被寒气彻底笼罩,呼吸的每一口气都冷得胸腔刺痛。

    段惊尘的声音变得模糊了许多。

    他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影子朝她靠去。

    “我从不是什么无欲无求,更不是什么清冷如谪仙的人。”

    “那你是什么?”她低声问:“总不能是庸俗不堪,见色起意的人吧?”

    她分明触碰着他,可是却感知不到任何温度。

    他垂落的头发也逐渐冻结成冰凌,眉毛和睫毛上都染上了霜白的冰花,整个人几乎要化作一座冰雕,可是他却始终站在她头顶,半步未离。

    两人的意识似乎都到了能支撑的终点。

    饶是这般戏谑的对话,也要等上许久才能等到对方的回答。

    而这一次的等待,尤为漫长。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近乎耳语的声音却从头顶传来,混着滴答淌落的血腥气息,落到她的耳中。

    “自十七岁起,段惊尘就是个庸俗不堪,见色起意的人。”

    她听着这句话,心脏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一股酸涩和难以言喻的悸动忽地涌上来。

    十七岁。

    那不是段清光和风希的故事,那是属于他和她的起点。

    她是如此聪颖而善察人心的人,又如何听不懂这一句堪称直白的剖心之语。

    然而下一刻,费劲全力说完这句话的段惊尘却似乎终于脱了力。

    上方又是一块巨大的冰凌坠落。

    他快要冻成冰块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动了一下。

    白清欢缓缓抬起头,只看到他正双手支撑着山壁,以□□生生地填补了这块山壁后的缝隙,在他身后,寒渊之水如山洪般不断冲击着他,似乎随时要将他击碎。

    寒渊之水不断涌入灌满底穴,碎冰上浮,而上方的冰层随着寒气不断坠落。

    他的灵力同样耗尽了,甚至到后面身体都动弹不得,无法挥剑,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沉默地替她挡下所有,然后若无其事的和她说着话。

    终于,他的身体在寒渊之水的浸泡与冲刷下变得僵硬冰冷。

    在黑暗之中,段惊尘始终低着头,注视着她的方向。

    他被冻结的身体早已失去了知觉,视线被眼睫上凝结的冰晶遮挡了大半,模糊不堪。

    他看到逐渐有仙阵的光芒开始被点亮,终于布置好的传送阵似乎正在缓缓启动。

    然而他的身体却变得越来越沉重,血液与心跳都开始停止流淌,身体像是被沉重的巨兽拉扯着,无法控制地往寒渊之中沉没坠落下去。

    他已经被寒渊淹没了大半。

    然而就在这时,一根不知何时系在了他腰上的红绳却倏然收紧,强行将他从水底拉扯上来。

    强大的力量带着他的身体紧紧靠向她身边,她用尽全力,抱住了他的腰,千机缕将两人以状若拥抱的姿势绑在一起。

    两人身上都没有了热度。

    他却仿佛察觉到,自己胸口有温热在涌动。

    “你休想学段清光。”

    她喘息着,声音嘶哑地警告。

    “我也没风希那般伟大。”

    她一点点将手扣紧,低声说。

    “我白清欢自私自利舍人为己,哪舍得把我如此完美无瑕的身体,被你带着沉到不见天日的寒渊底,我要你陪我……”

    “陪我活下去。”

    第70章 夺舍?她早学会了

    白清欢醒来的时候, 身体陷在逐渐变得坚硬的雪地里,身下的大地虽然依然冰冷,但与先前晃荡的漂浮感不同, 变得坚硬踏实起来。

    眼睛轻颤着睁开,有细碎的雪沫温柔扑在脸上,久聚的阴云终于被长风掀散,有微弱的光在天穹汇聚, 落到雪地后, 便变得明晃晃的刺眼。

    她的意识依然涣散, 狠狠咬了咬舌头,才让痛感唤回了理智。

    空气中依然充斥着刺骨的冷, 但是和先前险些被寒渊之水淹没的痛苦比起来,温柔了不止百倍。

    还好, 没在寒渊底下变成冰雕。

    看样子传送阵最后生效, 她这是又逃过来了。

    白清欢以手肘支撑着爬起来,眯了眯眼,视线依然模糊, 身体带着灵力透支后的精疲力竭, 虚弱感拼命往上涌。

    整个视野中, 唯独她死死束缚在自己腰上的千机缕格外醒目。

    她站起身,紧攥着红绳的这一头, 迈着虚浮的步伐, 脚下踉跄着往那头走去, 也不知道是走得太慢还是此刻着相距太远,又或是身为仙器的千机缕也抵抗不了寒渊的侵蚀断裂了, 她视线中只有雪的白色。

    直到手中收拢的红绳纠缠了一圈又一圈。

    她脚步一顿,终于在雪地中看到了一抹熟悉的浅青。

    然而还没等白清欢悬着的心落定, 她就看到他身下洇开的大团血渍。

    他的胸腔和腹部几乎被冰凌从背后贯穿,喷涌出的血液又被冻结成冰,半个人都像是被血色的冰晶包裹其中,纠缠的红绳也被困在其中,她甚至担心,若非有千机缕的束缚,他怕是整个人都要碎裂。

    段惊尘躺在雪地中,鸦青的发像是绽放的墨团散乱开,苍白的面庞静谧到仿若沉睡在这片冰天雪地中的一朵黑白莲花。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狂跳的心安定下来,摸出诸多丹药。

    白清欢的手抖得厉害,然而她的脑子却清醒无比。

    “止血丹,回灵丹,白骨生肌丹……对了,还有止痛丹。”

    她微微倾身,阴影笼在段惊尘的头顶,左手捏住他的下巴两指一扣用力,强行将他的嘴掰开,往里塞药。

    饶是这般称得上粗暴强硬的动作,也未能让素来警惕的段惊尘苏醒过来,更莫提配合她吞咽丹药了。

    她半跪在雪地间,哑声威胁:“你再不配合,我就要学凡间的话本里拿嘴喂药非礼你了。”

    躺着的人没有反应,白清欢捏了捏他依然冰凉的耳垂。

    没变红发烫,看样子他这一次真不是在装死。

    可这一次她倒真希望他又是在装作没听到。

    她低垂着眼眸,压榨着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将丹药炼化成药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它们被他无意识地吞咽下去。

    先前一直没有苏醒的段惊尘,在此刻反倒是微皱了一下眉,眼睛缓缓张开了一条缝。

    他的视线许久才聚焦,定定地落在白清欢的眸底,嘴唇轻微地张合了一下,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好了,伤患闭嘴。”

    她低着头,将他唇角沾染的一点药渍揩去,而后轻声:“忍着,会有一点痛。”

    并不等段惊尘的答案,她便转身,将他直接背了起来。

    刀疤也耗尽灵力重新沉睡到了天倾剑中,她拿起他的剑做支撑,背着他站直身体。

    稳了稳,她开口:“我身上的丹药只能给你吊着命,得赶紧带你去羽山寻人救治。你身体倒是天生的仙体无大碍,但是我这具身体可还未飞升,你要不老实点配合,怕真的就要死了。”

    他的头搭在她的肩膀,视野中几乎被白色全部覆盖,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在耳侧响起,迟迟都没有回答。

    就像他先前想让她保持清醒,刻意同她说话般,如今絮絮叨叨的人反倒成了她了。

    她再熟悉不过自己的身体,可如今背后的重量却轻得陌生。

    余光里,看到他垂下来的手已经泛起失血过多的苍白青色。

    “醒醒,这里可不适合睡觉。”

    过了许久,他像是很轻地笑了一下,声音虚浮如耳语。

    “要是不醒,就烦请白长老……将就用一下我这副不够完美的身躯,好好活着了。”

    终于等到他的回音,她紧抿的唇终于往上扬了一下。

    “我可对用男人身体双修没兴趣。”

    “所以说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被这动作牵动得伤口疼痛,闷哼一声后才缓声道:“是将就。”

    她背着他继续朝前方走去。

    “我白清欢要选就选最好的,从不将就。”

    他这一次回答相隔的时间却变得更加漫长了。

    “若真是……”

    声音越来越轻,她脖颈间察觉到的属于他的呼吸,也失去了温度。

    “你再等我百年……不,等我二十年,我就变成最好的来找你。”

    她踩在松软的雪地上,胸口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刺痛酸涩感,过往千年间看着段惊尘无数次轮回的前世画面也开始浮现。

    “我可没兴趣再陪一个小毛孩长大。”

    “好。”

    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回答。

    她行走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间,长久被阴霾笼罩的寒渊难得有这样好的天气,层层黑云缝隙间竟然能窥见半分瓦蓝。

    路上,她遇到了同样被传送出来的其他仙族,他们有古仙族的特殊手段,哪怕在无法辨别方向的寒渊也能锁定羽山所在的位置,白清欢便远远跟在他们身后,朝着羽山走去。

    兴许是念及她曾出手带众人逃离,那群仙族没有将她甩开,倒放缓了步伐,让她能够跟上。

    白清欢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身边不知何时多了数道身影,她也恍若未觉。

    过了许久,直到和云华真人几人碰面,她才回了神。

    凤家的仙侍同样跟在后方,他们所剩无几,此时凤翎洛正被一只羽族的走地大鸟驮着,虽说昏迷不醒,但是气息倒比段惊尘好得多。

    云华真人:“你身上也有伤,放他下来,我来背!”

    白清欢却自他身边错身而过,连句话也没有的沉默拒绝了。

    一步一步,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中,终于浮现出了其他颜色。

    一座被削去大半的山峦悬浮在远处的云端之间,带着无法忽视的结界灵光,如一轮难以接近的月亮。

    终于看到羽山,绝境逃生的仙族们黯淡的眼中总算迸发出希望的光。

    带领着众人从寒渊之中走出的那个年轻女仙族止步。

    白清欢在放逐之城中曾经听云华真人提及过,这位是桃家的少主,也是鲜少的仙令还在正常传承的家族,羽山如今还有少量仙桃全仰仗她家。

    也正因桃家已有祖传的仙令,在放逐之城的仙令争夺中并不强行出手,所以倒是实力保存得最完整,数十名仙侍竟然大半都在。

    桃家少主转身看向后方的众人。

    这里面有同样从羽山之中出来的古仙族,也有诸如云华真人这类游走在放逐之城与寒渊中的修士,平素两方互不相干,极少有所牵扯。

    “这次多仰仗诸位。”她的视线落在白清欢身上,各大仙族的消息远胜过寻常修士,她自然知晓这位就是盛德仙君的转世。

    只是和过去三千年的那些平庸转世不同,眼前的人显然不一般。

    桃家少主的眸中有隐约的敬意,她微微低下头。

    “羽山于数月前关闭了出入结界,唯有古仙族才能进出,诸位身上皆有伤势,想来正需要一个清净之地疗养,我桃家倒也宽敞,还望诸位赏脸来桃家短住一阵。”

    说是赏脸,其实这是她在承诺自己愿意作保带这些修士们入羽山。

    各方修士们都是活了几千年的人精,又哪里听不懂这番话里的含义,纷纷拱手应下道谢。

    桃家少主对着身旁的仙侍示意了一番。

    那个仙侍点点头,翩然飞向云端。

    然而良久之后,云端的羽山大阵还是闭合,并未开启。

    桃家仙侍神情古怪地落了回来,言语迟疑。

    “少主……”

    桃家少主皱眉:“怎么回事?”

    “守护仙阵的各大仙族说,如今战神仙令落到了妖部手中,且应临崖又叛变,羽山已到了存亡之际,若是生于羽山长于他们眼底的古仙族尚可通行,但若是想要带外人入内,绝无可能。”

    “这……”

    仙侍将头埋得更低:“还有,家主方才也发令让您速速归家。”

    听到这样的话,桃家少主面露错愕。

    她眉头紧锁,天人交战了许久,最后再次抬头看向白清欢。

    那张脸冷得没有任何表情,在方才仙侍的话落到她的耳中,她也没有任何惊慌,只能眯着眼抬头看向上方的羽山。

    桃家少主沉默片刻后,却没有动。

    “现在寒渊早已成了妖部的天下,他们这状况也无法横渡寒渊回到修真界,唯能入羽山养伤这一条路可行,否则必死无疑。”她低声:“我们欠了别人的命,这是因,我自当保住他们的命,此乃良果。”

    顿了顿,她转身走向白清欢。

    “你背上的人气息将尽,以此物可延缓她身上的生机流逝。”

    她伸出手,递出一粒小小的青涩桃子。

    羽山早已不是昔日的仙庭,三千年不曾办过热闹的仙桃宴了,桃家的仙桃也从百年一熟变成了千年一熟,结出的果子也又小又涩,即便她是少主,能拿出的仙桃也不多了。

    白清欢接过果子,微微颔首:“多谢。”

    “你若信我,就等我片刻。”桃家少主认真道:“我先回羽山,自会想法设法开启仙阵,带你们进去。”

    白清欢很轻地点头。

    桃家的人消失在原地,凤家的侍从略迟疑地看向白清欢。

    他们还记得,凤翎洛在昏死过去之前,似乎对眼前这人很是亲近,更对他们下令要死死保护这人。

    白清欢看懂了他们的犹豫,淡淡道:“带凤翎洛先回羽山吧,他双翼被折,再不回去怕是保不住翅膀了。”

    凤家的人颔首,带着凤翎洛快速飞向了羽山,消失在结界那端。

    “你真敢信这些仙族的话?”云华真人瞪着白清欢:“那就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

    白清欢面无表情:“不然呢?你觉得我们现在和他们动手,引来里面其他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他们是帮谁?”

    云华真人咬牙,双目通红地看着她背后的人。

    “可是他该如何是好!”

    他想说,可是段惊尘的伤快要撑不下去了。

    白清欢却缓缓地将他放了下来,把仙桃炼化为汁液送到他口中,垂眸道:“没关系,他撑不住了,就换我来撑。”

    云华真人听得怔愣。

    “换你来撑?你怎么……”

    他猜到了什么,临出口的质疑戛然而止。

    白清欢没有多解释。

    他们来羽山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因为羽山之中还留存着古仙庭中能够夺舍和交换神魂的仙术仙阵吗?

    她既然在那幻境中学了不少高深的仙术和仙阵,甚至都能用古仙阵带众人逃离放逐之城了,又怎么可能忘记来这里的目的呢?

    早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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