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宋兰台:求你了救救
白清欢给段惊尘擦拭着脸上的风霜。
身后的云华真人嗓音涩哑, 艰难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好歹比他多修炼了四百多年,虽说不如他能打,但神魂倒是略胜一筹。”她将他额上粘连的发丝认真拨到一边, 若无其事地说:“想来总能比他多支撑一阵时间的。”
“你倒是……”云华真人纠结了许久,最后忍不住嘀咕:“倒是对他情深意重。”
“人生在世百千年,总是会出现一些在意的人和事,且教人为其付出千百倍代价也不觉损失, 只尤嫌不够。”白清欢低垂着眼眸, 像是在对自己说:“或是钱财法宝, 或是美名信徒,或是权势地位, 或是哪个具体的人,哪里就叫情深意重呢, 只是我为人偏执固执, 想要的一定要马上握在手,不想等虚无缥缈的下次或是来世而已。”
也不知云华真人听懂她这番剖白没有,他看向上方的羽山。
“但是不管你换不换回来, 这都得找地方闭关养伤, 谁知道我们到底能不能进羽山。”
白清欢却平静道:“没事, 他们若是不愿意放我进去,我也不介意在夺舍他之前, 先去夺舍了上面守门的。”
“嘶……你可小声点说, 这词现在可是忌讳, 你怎么张口就来?”
她轻哧一声:“我本来就是妖女,难道还管什么名声?”
白清欢倒是已经做好了不讲武德的准备, 却没想到原以为会一去不复返的桃家少主,这次竟然真的回来了。
羽山的仙阵缓缓开启, 身着碧衣粉衫的桃家少主匆匆归来,对着白清欢先浅浅地一行礼。
“小仙君。”她张口换上了尊称,轻轻地对着众人点了点头,表示事情已经成了。
跟在她身后的,则是几个身着银色战甲的仙族之人,约莫是镇守羽山结界的,扮相倒是和前世幻境中的仙将们相差无几,只是无论是周身的气势还是实力都远逊色于前人。
他们站定后,面上非但没有先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还对众人露出了亲和的笑容。
“倒是不知晓您几位原来是医仙的故人,有医仙作保,即便是羽山有规矩,也自当是要破例的,请,我这就带诸位去医仙宫。”
云华真人捏着胡子皱眉,正想说什么的时候,白清欢先一步往前。
“嗯,有劳带路。”
她已经将段惊尘身上的血污清理干净,背着他,步履坚定地往羽山之中去。
桃家的少主落后半步跟在白清欢的身侧,低声说起了经过。
“小仙君,原来是有人将放逐之城的变故先一步传回了羽山,里面一些老家伙们生怕应临崖和妖部的人夺走了战神仙令要直接杀入羽山了,所以在知晓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下令彻底关闭进入羽山的通道,现在不只是外人不可通行,连羽山之人也轻易不可出入了。
我本是想先回桃家,寻家中长辈和另外几家与我们交好的仙族求情作保,带诸位进羽山,却不曾想刚入羽山,就看到医仙所遣来的人正等候诸位呢。”
白清欢一直保持沉默。
她先前从云华真人口中知晓了羽山的一些事。
例如,像云华真人这般从修真界飞升去羽山的寻常修士,在多数情况下是不被欢迎的外来者。
但是那位医仙却是个少见的例外,只因他飞升之后,便得了医仙令的传承,成了真正的医仙,更因为他知晓如何炼制增寿丹。
世人求长生,仙族也难免俗。
便是生来就拥有凡人无法想象的漫长寿命,但终究还是有尽头,拥有过长生的人更畏惧寿元将近的威胁,医仙所炼制的增寿丹也好,能够再提升资质的洗髓丹,无一不是他们渴求之物。
桃家少主又是好奇又是庆幸道:“对了,来迎接诸位的似乎是医仙的关门弟子,想来与小仙君是旧相识了。”
都不用她解释,待穿过那道如水幕板的结界之后,白清欢便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宋兰台依旧穿着那身浅碧色的竹纹外衫,在那片弥漫的朦胧灵雾中静静站立着,面庞清隽秀雅,竟比身旁那些仙族的气质更加出尘,只是眉梢微微蹙起,浅色的唇紧抿,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直到他看到进入到羽山中的重重身影,又于其中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后,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即便是早从仙族之人的口中听闻了放逐之城中的惨况,但亲眼目睹,他还是失了神。
宋兰台下意识地往那边跟过去。
即将出口的话将出,却又咽了回去。
他环顾周围,意识到身边全是那些不好应对的仙族后,手指死死扣着掌心,面上倒是适时地露出极亲和的得体笑容。
“师父正愁炼制增寿丹的药材不够,其中一味药又独独修真界才有,只得劳烦小仙君和真人横渡寒渊送来了。”
他对着这边微微倾身一拜,将颤抖的手与苍白的面容同时掩在宽大的袖袍之下。
白清欢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这一次替众人解决这麻烦的,竟会是宋兰台。
再起身后,宋兰台神情已经恢复了从容。
他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些仙族,侧身面向白清欢,哑声道。
“还请……请段仙君随我来,医仙宫中已备好一切,千言万语,日后慢慢细诉便是。”
他视线不敢落在身后那具气息几近于无的身躯上。
只怕再多一眼,压抑到极点的情绪就会彻底崩溃。
有医仙在羽山中唯一的弟子宋兰台亲自相迎,加之这位似乎大有成为下一位医仙的潜质,那些仙族果真没有再为难他们。
无伤的修士们被桃家少主邀去了桃家,而白清欢和云华真人则是护送着段惊尘前往医仙宫。
这一路上,白清欢等人畅通无阻。
羽山在旧日的大战中损毁了大半,如今所剩下的只是一小块地方,但也足够这些仙族们苟延残喘了。
白清欢亲眼看到了仙庭的坍塌破灭化作废墟,不过眼前的羽山却又新建起重重华美宫阙,仙殿高楼耀眼生辉,仙树繁花秀美,灵兽仙鹤穿云而过。若非这里的灵力远逊于旧仙庭百倍不止,倒和仙庭无甚差别了。
宋兰台对羽山很是熟悉,走在前方。
与之并肩的白清欢垂眸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多谢。”
“我并非为你。”他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却是颤抖的:“我以为你比我强,总该比我能更好地护住她的,你知晓我做了多少次决断才能接受这个事实吗,可是你没有。”
宋兰台眼尾通红,深深地看着她。
“你没有护住她。”
“不是的。”素来懒于和宋兰台辩驳一句的她这时却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这一次你说错了。”
宋兰台却只当她在狡辩,神色冷冽地瞪了她一眼,加快了脚步。
医仙宫位于羽山东侧一角,和那些华美的仙府宫殿不同,此处倒是和修真界中的医仙谷相似,种满了青翠秀挺的修竹,山风吹过,竹叶娑娑笼着一座清幽小院。
白清欢和宋兰台的师父曾有一面之缘,便是当初送年幼的宋兰台入医仙谷时见过那一面。
再往后那位前辈早早飞升,从此往后打交道的都是丹圣子了。
她也对那位前辈知之甚少,倒是云华真人沉着脸叹息:“咱俩这两日速速去找那些仙族和修士们要账,我再看能不能从老李头那里抢个百十万的灵石吧。”
白清欢:“为何?”
“越是厉害的医修心越黑,你懂吗?”
“云华真人数百年不见,这张嘴倒还是和往昔一样欠治。”
一道慢悠悠的嗓音从后方传来,白清欢回头,便看到宋兰台跟在一个身着蓝色道袍的白发老者身后。
只不过和云华真人那通身凌厉的煞气相比,这位脸上倒是堆着温和慈祥的笑容,瞧着不像是修为大成的医仙,倒更像是自家长辈。
被叫做老疯子的云华真人此刻也沉默了,提防地看着医仙,居然没有硬气和其呛声。
医仙的下句话道出了内幕。
“三百年前真人欠我的一百八十万灵石丹药费,如今可凑齐了?”
云华真人:“……”
医仙看着云华真人,意味深长地摇头叹气,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三百年也没凑齐一百八十万,云华真人这次却是让老夫失望了。”
云华真人沉默了片刻,最后抱着手中剑哑声道:“灵石老夫自当会去凑齐,但是这次你先出手救那小辈,要多少灵石你随意说,我大不了去把羽山那些古仙族们全抢了。”
医仙眯着眼笑得慈爱:“倒是怪了,这小女娃瞧着有点面熟,没记错的话倒是合欢宗的一个后辈,怎么就面子大到让你青霄剑宗的掌门低头求情了?”
云华真人面无表情:“你就说救不救。”
“不用你说,我也是要救的。”医仙看看白清欢,又看看她背上背着的人,温吞道:“早在放逐之城出事的消息传回来的第一天……哦不对,早在我这小徒弟传送来羽山的第一天,他就跪在地上涕泗横流,抱着我的腿求我一定要帮忙护着他那位合欢宗的好姐姐,好让他也能尽尽心,别让她真的被剑宗那位小仙君给拐走了。”
宋兰台抿了抿唇,垂着手立在后方,焦急地哀求催促。
“师父,要说什么待救完人再说也不迟。”
“我且问你,你真想救他?”医仙指了指昏迷的段惊尘,意味深长道:“我救了他,你日后可莫要后悔。”
宋兰台坚定点头:“自然,我唯此所求!”
“行。”医仙点点头,“把这人带进去吧,三日后再来寻我。”
第72章 哟,还不理人啊?
白清欢一行人暂时在医仙宫中安顿下来。
羽山依然紧闭, 这两日间不乏其他古仙族的人遣了仙侍来此,或是想要打探放逐之城那场仙令争夺战的详情,或是想要试探他们这群人的底细, 又或是单纯想拉拢云华真人以及盛德仙君难得有出息的转世。
面对这些苍蝇,倒都是宋兰台出面,八面玲珑地将人打发回去了。
在除开与白清欢有关的事情之外,他做什么都克制圆滑, 虽说修为不高, 在羽山之中倒是难得的好人缘。
“轰隆——”
天穹上方又闪过一道雷。
自仙庭倾覆之后, 羽山也不再是高悬在世外的仙山,没了各方星辰仙君当值, 其实和修真界的一处寻常洞天福地也无甚区别。
天上几粒星点忽明忽暗,竹林小院里突然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白清欢坐在屋檐下方的门槛上一动不动, 天倾剑被横放在膝头, 刀疤化作小犬匍匐紧贴在她脚踝边,而她低着头,低垂散落的发将面庞遮挡大半。
宋兰台又将两个仙侍应付走, 撑着一把素白的墨竹骨伞, 肩披草绿薄衫, 于斜风细雨中缓步归来。
他在檐下收了油纸伞,抖落上面的雨水, 没有看边上那人, 而是默然等待着。
这几日间, 宋兰台以为自己会情绪失控质问那位段小仙君,也以为自己会失态作出不理智的事, 甚至以为自己会拼死将他撵出去。
可是都没有。
说来也怪,他就这样和不远处那人处在同一片屋檐下面时, 眼前浮起的,却是多年前和白清欢同坐于小院中的场景。
他本该焦躁不安的心,竟然荒谬地在雨声中安定下来,甚至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居然忘记阿姊还命悬一线正被救治这件事了。
想到这里,宋兰台忽然甩了自己一巴掌,迅速让自己清醒过来。
白清欢脚畔的刀疤抬起头,茫然地歪头:“嗷?”
她没法回答刀疤的疑惑。
因为她也想不清楚刚才看起来还像个正常人的宋兰台,怎么就突然抽他自己一下,又怒气冲冲地冲到雨幕里淋雨了。
她又低下了头,木然地盯着洇湿的鞋边和被雨滴砸出的无数涟漪。
这样的动作她保持了三日了,说来也怪,连身处幻境都要自己找点乐子,连狗都能拉着闲聊的人,这三日间却一直没有开口,像是忘了说话。
直到后方笼罩的结界消散。
有压抑咳嗽声从内间传出,几乎轻微得快要被雨声盖过,然而她僵硬滞愣的脸却动了一下,还未等刀疤站起来,她便猛地起身朝里面赶去。
被带起滚落到檐下水坑中的刀疤一个翻滚爬起来,迅速甩掉身上的水渍,“汪”的一声连忙跟上。
宋兰台怔然抬头,看到医仙从屋内施施然走出来,狂喜之色顿时浮出,脚下踉跄着跟了上去。
“师父!”方才还从容温和的宋兰台磕磕巴巴地问:“我……她……好了吗?”
“呵,你一听到你的好姐姐受伤,也不管轻重,就先打了我的名号去各个古仙族中搜罗了无数仙材灵药,若这还救不活,那我的医仙令怕是该还给天道了。”
宋兰台紧抿的唇在听到最后一句后,倏然一松,无法抑制地往上扬。
“啊还好……阿姊没事了。”
他下意识就想要追着进去,却猛地想起自己如今的狼狈模样,生生止了脚步。
“我得先去换身得体的衣服才行,还有近来不曾注意仪容,师父你那儿还有美颜丹吗?对了还有熏香……”宋兰台又喜又急,医仙看着自家小徒弟这般姿态,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他冲宋兰台挥挥手,却没将他带到屋内,而是将其引着去了不远处的一处草亭中。
“你既是满心满脑都是她,那为何不第一时间就先去看她呢?”
宋兰台微微愣了一下,迟疑答:“我自是想的,但是我这副模样并不好看,我怕她见了我这样不好的样子心生厌恶。”
“所以就不去了吗?”
“自然不是!”他一听便急,湿漉漉的睫毛颤了颤,无比认真解释:“我只是想用最好的模样去面对她,不想让她讨厌而已。”
“所以你当年同她置气,缩在医仙谷再不回合欢宗,也是想变成所谓最好的模样?”
宋兰台的挺直的身躯像被重创了一下,顿时萎靡下来。
“师父你怎么……”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是吧?可别提了,你那好师兄当年每到半夜就同我传讯,急吼吼地问我‘师父啊,小师弟怎么又哭了,到底该怎么哄啊’,可没少害我炸丹炉。”
宋兰台把脸微微别开,很是不好意思,低声说起了当年的事。
“那时我时常听人说,我不过是合欢宗长老养的鼎炉,又说像我这样资质的一抓一大把……”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顿了顿才能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下去:“喜欢她的人那么多,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算,我就想或许是自己太没用,配不上她。”
“所以你就想着,等自己配得上她了,再去找她?”
“自然!”他匆匆抬起头,琉璃色的浅眸流转着光芒:“医仙谷的长老,才配得上合欢宗的长老!”
医仙无奈摇头:“所以你就认定,她该清心寡欲等你几百年?”
还不等宋兰台的回答,他又问:“怎的声名赫赫的段仙君都不怕被说吃软饭,敢直接跟她回合欢宗,被世人议论得脊梁骨都戳断了,你当初不过一个无名小辈,还计较起所谓般配与否了?”
他一时哑然:“我……”
“你啊你啊。”医仙怒其不争地看着宋兰台,“你想了那么多,你看不上的也那么多,可怎么就固执认为,别人就该等你那么久呢?”
宋兰台嘴唇张合,却没任何声音传出,唯有湿透的额发滑落水珠,悬在下巴。
“还有,你小子既是对她心思深到这地步,又怎么还没看出来不对呢?”
医仙虽不擅打斗,但是修为却不逊色云华真人,更持有医仙令,又岂能看不穿白清欢和段惊尘身上的不对劲。
他唏嘘着提醒徒弟:“你就真看不出,如今白清欢和你记忆中的那位大相径庭了吗?”
平素连最复杂的药方也能完美配比的宋兰台,在此刻却没听懂这明晃晃的提示,还真切道:“我知晓岁月变迁人亦不同,但是阿姊就是阿姊,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最喜欢她。”
“……”
医仙沉默了好久,最后转过头,在没人看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他问:“那她变成男人呢?”
宋兰台的瞳孔一缩:“啊?”
医仙直白道:“你就没发现,你真正的阿姊被你指着鼻子骂了不知多少次,而你哭着求着打着滚托我救下来的人,其实是你恨得扎小人的段惊尘吗?”
宋兰台震惊抬头,许久没说出话。
……
白清欢自是不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的,不过纵使知晓也无妨,互换了身体这件事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了。
她步履匆匆奔向内室,在抵达那片翠青的竹帘之前,脚下步子却骤然放轻。
在迟疑片刻后,她紧了紧手,才缓缓掀开竹帘。
“哗啦——”
竹帘被掀动,内里的人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响动。
他靠坐在榻上,苍白的面上没有半点血色,望过来的眼眸却是明亮的,像是一汪极澄澈的水,映着她逐渐靠近的身影。
“你……”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涩哑,从醒来的第一眼开始,那股被绷紧到了极致的神经在他的注视下,“啪”的一声悄无声息地松下来了。
想过好多次该如何和他开口,从脱离幻境中的第一时间就像同他说的无数句话。
她想说,她知道自己为何没有前世了,也知晓自己是怎样才拥有的今生。
想说自己其实一直都陪在他身边,天道没有眷顾他了,可是天道的分身一直在陪伴着他。
想说自己心中涌出的异样情绪,想说千言万语。
最后临到口,能言善语的白长老出口的,却唯有一句干巴巴的:“疼不疼啊?”
他眼眸原本微微眯着,像是在忍耐着疼痛,但是听到这句话后却骤然舒展,又变成最云淡风轻的姿态。
“就这?”段仙君说得轻描淡写,“一点也不疼。”
白清欢点点头:“行,不疼就好,那我们就换回来吧。”
他匆匆抬头,在前世幻境中知晓了白清欢的真实来历,他一点也不惊讶她现在能换回两人的身体,可此刻他一点也没有喜意,反倒匆声制止。
“不行!”
“哦?怎么就不行了?”她站在他跟前环抱着手,视线落在他身上,让后者避无可避:“你总不能告诉我,说你是喜欢上当女修的感觉了吧?”
他血色都没的脸上硬生生被这话呛得浮出一分红,分不清是羞恼还是无奈。
“没有。”
“那你就是觊觎我完美无缺的身体了。”
“虽说白长老的身体确实完美无缺,但是我也不至于厚颜无耻到想要一直霸占。”
“那是为何,你说。”
他闭了闭眼叹口气,被逼得无法,只能很轻声地说实话:“还是有一点点疼的。待身体不疼了,我们再换回来。”
“你刚刚说不疼,骗我是吧?”
“我……”他被堵得不知该怎么说出口才好,却还是死装着不说实话,“我们剑修是这样的,就喜欢体验这种半死不活痛意缠绵的感觉。”
白清欢却一点儿也不气,胸口反而又涌出那种微妙的酸涩又甜蜜的感觉。
她忍不住,拿手按在脸上,无声地笑。
“你真是全身上下嘴第二硬。”
“第一是什么?”他下意识就问。
但是问出来后,段仙君脸色忽然一变,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又羞又恼说:“白清欢,你……你这种话不许在外面说!”
“你想什么呢?”她抱起奔进来的黑色细犬,坐到了床沿:“第一当然是你的剑啊,你刚想哪儿去了?”
段惊尘:“……”
“哟怎么还转头不理人了啊?”
“……”
“你要不要跟我说说,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还有,有什么话是外面说不得,回家能说的?”
“……”
有趣,她想。
这无趣人间里长出的段仙君,真是有趣之极。
第73章 他撒了弥天大谎
段惊尘被白清欢轻飘飘的几句话逗弄得生闷气, 又和往日一样,只露着通红的耳朵尖给她看,像极了一只想咬人又不敢张嘴的愤怒小犬。
她忍着笑, 毫不客气地上手捏他发烫的耳垂。
“你转过来看我。”
他倒真的转过头来了,乌黑澄澈的两眼里带了些控诉,小声道:“别……别逗我了……”
“好了好了,”她放缓了语调, 闻声哄:“不逗你了, 你让我检查一下伤势怎么样了。”
段惊尘才刚刚平复下来的表情又有了失控的预兆, 睫毛乱颤。
“你……你又想检查什么?”
白清欢看着他骤然绷紧的身体,还有下意识抬手按着衣襟的动作, 一时间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莫不是自己平日里真的太过粗心,太不注意分寸了?
以至于段惊尘到现在还这么扭扭捏捏遮遮掩掩放不开!
她屈指轻弹了一下段惊尘的手背:“怎么一天到晚脑子里都是些不可描述的东西?手拿开, 我正经检查。”
段惊尘抿着嘴不吭声, 低着头,肩膀往下一沉,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在失落。
不过这次白清欢倒真的很规矩, 用灵力在段惊尘的体内游转检查一番后, 便松开了手。
“不愧是医仙, 看样子你小子是死不掉了。”
他微微扬了一下眉毛,理所当然地回:“那当然, 我们剑修都很难杀的。”
她低头笑了笑, 摸了摸他垂在自己手边的那缕头发, 微微向他倾身。
他才刚抬起的头也不知道是低下还是保持,就这样浑身僵硬地和她对视着, 两人的瞳孔中都倒映着对方的影子。
她温声道:“你好好养伤,我会每日都来检查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回答:“好。”
“痛了就跟我讲,不许再嘴硬死装。”
“……好。”
“那你现在痛不痛?”
他沉默了一会儿,仰着头看着她,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兴许怕她担心,又补了一句:“就一点点。”
“一点点痛啊?”她若有所思地颔首,反手在芥子囊中一抹,捏着一粒圆润的丹药递到他的唇边:“那就吃一点点糖吧,啊——”
哄小孩似的动作和语气,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丢脸,反倒很乖顺地张口,任由她将那粒丹药送进了口中。
是止痛的丹药,他尝出来了。
不过兴许是另加了一味甘草,入口没有苦涩,唯有让人脑子发蒙的清润甜味。
她笑了笑,抬手在他柔软的发顶揉了揉,比揉捏刀疤的动作轻了许多。
“乖,好好养伤。”
虽说段惊尘已经醒来,但是毕竟身体受了寒渊之水的侵蚀,很快就又陷入了昏沉之中。
白清欢将刀疤留在他身边看护,自己放轻了声音掀开竹帘往外走。
院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下了,云华真人抱着剑入定守在不远处,而先前同在檐下的宋兰台如今却没有进去,而是站在一方草亭中,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眼看白清欢出来,宋兰台下意识地往前踉跄跟了两步。
“你……”他喃喃开口,想喊她阿姊,看到这么一张脸又觉得喊不出来,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嗯?”白清欢停下脚步来。
他沉默了好久,突然小声问:“你和他一起,觉得开心吗?”
白清欢不知道他到底问的是什么,但她确实心情不错。
“开心啊。”
“比和任何人在一起都要开心?”
“是啊。”
白清欢挺想细说自己监工段惊尘挖灵石矿时,亲眼看着他将一块块极品灵石完美无缺地送到自己手里的那种快乐的,但是很明显宋兰台不是一个合格的倾听对象。
在听到白清欢毫不犹豫的答案之后,他就像是丢了魂,半晌都再没有回应。
她也不准备追问,颔首告别后,离了医仙宫,径直朝着外面走去。
如今的羽山,和她记忆中的仙庭已是大相径庭了。
但或许是后人仍想竭力还原出旧日仙庭的繁华与风貌,所以几处主要的仙宫位置倒是没有太大变化。
尤其是羽仙宫。
白清欢站在熟悉的凤仙宫门口,宫门外守候着的不再是凤家的人,而是旁支的两个羽仙。
在看到她这张陌生的面孔后,两个羽仙当然不会轻易放她进去,但是还未等白清欢亲自召唤凤翎洛,就从中走出一个年迈苍苍的羽仙微躬着身出来。
“仙君请。”
白清欢认得他,这人曾经是凤翎洛幼时的侍从,偌大的羽仙宫中,似乎也只剩下他一个旧人了。
在过去的几日中,这个羽仙曾多次来医仙宫中探看,还送来了不少珍稀的药材,其中甚至还有一滴凤凰的心头血。
不消说,这定是凤翎洛的意思。
但古怪的是,凤翎洛却始终没有主动来见白清欢,甚至有点躲着她的意思。
如今她直接来了羽仙宫,他也是躲不掉了。
羽仙侍从带着白清欢走过漫长的庭院,最终走到了一处小院落前,便不再指引了。
白清欢推开院门走入其中,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仙树被方才的雨水冲刷过,叶片翠绿得亮眼,风自叶隙穿过,哗啦声不断。
树下,依然一副少年面孔的凤翎洛似乎正对着树干比划着什么,听到推门的动静后,手脚停顿了一下。
他转过身,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
“啊小白来了?神女……阿不是,那位女仙子的伤好了吗?”
他热络地往白清欢这边走来,还很是哥俩好地拿拳头轻轻捶了一下她的肩膀。
“对了,当时在放逐之城中人太多不方便说,现在你总得讲一讲,你怎么就成剑仙的转世了?你不是我羽仙宫的小仙娥吗?”
“啊还有,先前我就有听说盛德仙君最近一次的转世叫什么……段惊尘是吧?你还骗我说你叫小白……”
“还有你看这棵天梧树,我当初还送了种子给其他仙家呢,剑仙也得了一粒,你快说说,他种活没有?”
他嘴里没停地絮叨着,又是装出生气的样子找她算账,又是同她追忆共同长大的往昔。
然而白清欢却只是安静站在那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在她目光的注视下,凤翎洛的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他再也装不下去那副少年时才有的天真笑容,无奈地叹了口气,口中嘟囔着,重重一拳打在了树干上。
“哗啦——”
树叶被打得哗啦作响,凤翎洛沉默了片刻,小声问:“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我起初还不确定,但是现在看你这样子,才算是知道了。”白清欢的视线在院中搜寻一番,最后自顾自地寻了个石凳坐下。
她问:“说吧,你和应临崖到底怎么回事?”
凤翎洛听到那个名字后,表情微妙地变了一下,他冷哼:“应临崖此人乃是羽山叛徒,我势必诛之!”
白清欢的动作一顿。
某种意义上而言,眼前的凤翎洛并非是她熟悉的那个孩子,毕竟三千年可以改变太多东西了。但是童年的烙印,往往又伴随人的一生。
凤翎洛小时候绝不算乖孩子,他说谎时,右眼总是会忍不住乱跳。
如今他的右眼颤抖得很快。
他在说谎,而且是一个弥天大谎。
“可是你在和他争夺战神仙令时,差点丢了命,你斗不过他。”
他深深地看着白清欢,眼中忽然浮出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悲色,像是为自己的无能而哀恸:“只是一次必要的失败而已,一块仙令并不能改变什么,一场盛大的成功之前,总要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牺牲。”
他的眼还在跳动。
白清欢轻声问他:“你和他……这样斗了三千年,如何才算尽头?”
凤翎洛背靠着这株高大的天梧树,喃喃:“我不想的,事情走到了这样的地步,可是我们自多年前就走上了相反的两条路,也只能斗到那条路的尽头为止。”
“你后悔吗?”白清欢问他,“后悔在仙庭初乱时,竟然拼死护住了他。”
凤翎洛偏过头看她,炽热如烈焰的双眸中,有浓烈到几乎凝为实质的坚定。
“我凤翎洛,此生无悔。”
白清欢注视着他的眼睛。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没有再跳动了。
……
寒渊。
漫天飞雪将视线遮挡了大半,这里几乎没有灵力流动,有的只是冷到瞬息将人冻结成冰的寒流,根本没有任何修士能够靠近,甚至连体魄超凡的仙族,也不敢轻易踏足于此。
能够行走于此的,唯有在寒渊中生活了不知多少岁月,已经彻底习惯这等苦寒的妖部。
在这一片荒芜的大地上,凭空浮出了一座仙宫。
确实和当初的仙庭相差无几,只不过不是用昂贵的灵石和仙木雕琢搭建而成,而是全部由巨大的冰块凝成,在凄冷的寒风之中泛着幽蓝的光。
若是有年迈的仙族在此,定能认出这座冰宫,和当年的战神仙宫一模一样。
只是这仙宫附近守着的不再是仙将,而是一群煞气十足的妖将。
“逐星大人,我们真的不进去帮忙吗?”
“大人的气息似乎变得很混乱……”
“闭嘴。”逐星一动不动,呵斥了其他妖将。
她冷冷看着仙宫中不断泛出的光芒,面无表情道:“大人正在融合战神仙令之中最后一块灵魂碎片,过程漫长难熬是正常的,但既然他已经苏醒,那就不是问题,他才不是应临崖那般的废物。”
第74章 星移临崖
偌大的冰宫之中空无一物, 唯有四根巨大的冰柱笔直高耸,而如今,殿中正盘蜷着一条巨大的冰蓝色应龙。
它的身躯在冰块上颤抖扭动着, 布满了流光溢彩蓝色龙鳞的尾巴毫无章法地甩动,怒砸着冰面,龙爪几乎将冰冷光滑的地面挠得破碎不堪,双翼亦是因为无法忍耐的疼痛不断抽搐。
四处都是飞溅的冰屑, 龙血, 以及被它粗暴的动作撕扯下来的龙鳞, 冰宫中满是让人窒息的血腥味。
它如那些破碎的冰块,亦如危危欲坠的冰柱, 随时在破碎崩溃的边缘。
有一团剧烈燃烧的火在它冰冷的身躯内冲撞,一直试图扑灭融化它的灵魂火焰。
那双漂亮幽深到极致的蓝色竖瞳长久的失去了神彩, 直到一根巨大的冰柱被它的尾巴击断,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无数块碎冰直直地朝着蓝色巨龙砸落下来。
“噗——”
那些冰块碰撞在坚硬的龙鳞上被击得粉碎,那些部位自是毫发无损, 然而其中一块却刺过它胸口那道巨大而丑陋的伤疤, 扎入了血肉中, 有一缕血迹从坚冰边缘缓缓流下。
这伤口并不深,对于龙族而言毫无威胁。
可是伤口处的冰冷与刺痛, 却终于将它几乎迷失的意识重新唤回。
它的身体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 紧扣入冰面中的龙爪一点一点拔出, 蜷缩着碰了碰自己心口的伤疤。
失神的双眼逐渐聚焦。
与此同时,那团与他自身水火不容的火焰逐渐熄灭, 最后彻底融于他体内。
殿外,一直在等候的妖将们精神一振。
“成了!战神大人最后一次融合也成功了!”
“大人实力逐渐恢复, 如今的羽山再无人可敌,也该轮到我们复仇了!”
他们都在庆贺着,为这一日,妖部的这些人等了不知几千年,在寒渊中窝囊憋屈地躲藏了这么漫长的时日,心心念念所求的,不就是有人带着他们重新杀回羽山吗?
然而最该喜悦的逐星却僵站在原地,半分笑意也挤不出。
有相熟的妖将问她:“这般大好的日子,我妖部即将迎来大兴,逐星大人为何一脸忧色?”
逐星眉头一皱,正欲开口,视线却和走出来的那个男子对上了。
他长身玉立站在冰宫之下,今日他穿了件玄色长衫,显露出的气息越发如夜一样深不可测。
他先垂了垂眼,再掀开眼皮后,逐星才发现他的双瞳似乎布满了血丝,看起来越发妖冶危险。
“吾融合成功了,你不高兴?”
“自然不是!”
逐星呼吸一滞,连忙打断。
“是吗?”他是笑着问的,然而眼神却冷漠至极,“但是你的种种迹象表明,你似乎并不欢迎吾的归来。”
那一瞬间,逐星忽然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强大压迫感。
不止是眼前的男人带来的,更是身后那些如野兽般盯着自己的妖将们带来的。
妖部是一群没有伦理道德,也没有所谓感情牵绊,最纯粹也是最野性的特殊存在,他们拥有远超出人族和仙族的凝聚力,如一群于荒野上奔行厮杀的狼,只要头狼发号施令,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发起进攻。
而如今,逐星意识到,自己成了被这群野兽凝视的对象。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逐星誓死追随大人,无有二心。”
“你最好是。”他声音很平静,转过身去看向其他人。
男人站在冰宫之下,昏暗的天光笼罩中,他的面容冷漠而又神圣。
“等了三千年,也是时候了结这一切了。仙族的孩子自小就生在资源取之不尽的羽山,享天下之供奉,而妖部的孩子却要在苦寒的寒渊中挣扎,分明我们的先祖都披着鳞甲皮毛,甚至同出一脉,凭什么他们就被尊称为仙,而我们就要被蔑称为兽?”
他说的是“我们”,逐星闭了闭眼,无声冷笑。
骄傲如应星移,饶是堕魔,也从未将自己视作妖部中人,确切说,那位高傲的战神大人自诩为新的秩序掌管者,平等的看不起所有人。
“我们争夺这一切只是因为争权夺势吗?不是因为天道先赐我们这不公的待遇吗?分明我们才是更强大的种族,为何连那些弱小无能的人族也能享有比我们更优渥的资源?”
“这世道,不该这么不公。”
男人的声音平静,幽暗的光线中唯独他身上有光,像是一方最慈悲的神祇。
他的字字句句,都如同神谕般直戳人心。
而那些疯狂的妖将们听得涕泗横流,匍匐在地上,发誓要做他最忠诚的剑刃。
“……”
如果说之前只是一分的怀疑,那么现在,她已经可以确信眼前的人不是自己追寻的应星移了。
因为这些唬人的话,应星移从来都不屑于说。
从初识起,那个男人就不曾伪装过自己的无情,他不屑于低头讨好笼络任何人和势力,而是强硬地用自己的力量去征服所有妖部。
喜欢说这些漂亮话的另有其人。
那是应星移的父亲,应临崖的祖父,那个在所有人面前都带着一副完美老好人面具的应家前家主,世人都以为他因为应星移的事情颓废不振,所以才早早死了。
唯有逐星知晓,那个老疯子至死都觉得自己儿子没错,连死都是为了博得其他仙族的怜悯以及让他们松懈,以求得他们放过应临崖。
可惜,拼死换来的,并不是为了让这个唯一的应家血脉存活下去。
他死的时候,逐星就在身旁。
那个年迈腐朽的老东西死死抓着应临崖的袖子,声嘶力竭地喊——
“你不可忤逆他!你是因他而活的,你若是不从,应家上下百口皆白死了!”
“你活着就是为了等到他醒的那天!听见没有?应临崖你听见没有!”
在那一瞬间,逐星都有些怜悯年幼的应临崖了。
多可怜啊,生来就被当作应星移灵魂的容器,在外被教导着要成为守护羽山和苍生的救世主,在内却要被叮嘱要成为下一个灭世邪魔。
然而此刻,那个可怜的少年却站在万千妖部的仰望之下,成了所有人的主宰。
“……”
逐星终于意识到,自己牢牢掌控了三千年的妖部势力,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归来那一瞬间,已经开始分崩离析,脱离控制了。
如今,任凭她如何怀疑眼前这人的身份,怕是也无处可说了,没人会信眼前这人是应临崖,苦等了三千年的他们只想也只愿意相信这就是他们要等的应星移。
而这一切,偏偏却是她自己拼命求来的结果。
她想到了一万种意外,想过千万种结果,苦心孤诣,最后却没想到她的战神落败给那个险些没能孵化的孱弱小龙。
……
战神苏醒,对于妖部而言是件天大的喜事。
被砸得七零八碎的冰宫又被修补好了,不同于先前的空荡,妖部中诸多妖将出席,这里已被摆上了诸多美酒佳肴,全是寒渊中难得的珍品。
按照逐星的地位,本该坐在仅次于应临崖下手位置。
然而这一次留给她的却是靠后的末席。
妖将们并不觉得这是对逐星的不尊重,他们毫不掩饰自己对她态度的改变。
“妖部以实力为尊,逐星大人虽说先前实力过人,但是这几千年间疏于修行,还是坐后面吧。”
逐星脸色冷得难看。
妖族之人和仙族相似,最强大的永远是真身。
然而,她当年为了护着应星移的灵魂碎片藏在羽山,为了不被人发现,她就狠心放弃了自己的妖族真身,而后伤势未好想要除去段惊尘,又被再斩一次,实力一损再损。
她为应星移牺牲了一切,然而现在连坐在上座的资格都没有了。
席中除了妖将之外,还有一些妖部的勇士,他们都是被各个部落中选出来的。
酒酣尽兴之时,有妖将从那群勇士中抓出两个,指使着他们开始徒手搏杀起来。
这是妖部最喜欢的节目,殿上那两人用牙齿和手脚拼命地撕咬打击着对方,血液飞溅,场面越来越狰狞,然而妖将们看得越发兴奋,不断叫好。
直到一方被撕成碎片后,这场搏斗才算结束。
胜利方拎着血淋淋的断肢残臂怒嚎着,大口吞噬着方才的那个对手。
这也是妖部的习俗,胜者生,败者能变成胜者的食物也是一种荣誉。
“没本事的就该死!”有妖将哈哈大笑着,又点出一群人开始出来厮杀助兴。
逐星却闭了闭眼。
她在羽山待了很久,在人族之中也待了太久,久到那些年岁甚至超过了在妖部的世间。
以至于她再看到这些画面,心中竟然诡异地涌出了阵阵不适感。
真的是对的吗?
让她自由生长的那片土地的规则,这真的才是真正的公平吗?
她下意识地抬头往高处看去,却看到披着黑色外衫的应临崖坐在冰雕王座上,他微微歪着身体,拿手抵在额上,正注视着下方的血腥场面。
眸色冷漠淡然,像是在看一场无趣的闹剧。
下方的妖将们情绪已经激昂亢奋到无法抑制的状态了,殿中遍布断肢残躯。
逐星看着这一幕,心中厌烦到了极点。
她面无表情地起身,正要退出这里的时候,就听上方那个沉默了一夜的那人唤住了她。
“站住。”
美得妖冶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再说话,像是在等她的解释。
逐星脚步一顿,回头生硬道:“逐星身体不适,还望大人容在下先告退。”
“巧了,”他微微一笑,声音平缓:“这幅身躯同样用着不适,忽然想知道,你将吾的本体藏匿在何处了?”
第75章 实名制下毒
本体。
应临崖这句话一出, 殿中还在喧哗的殿中骤然寂静,妖将们丢开手中的血肉和酒坛,目光隐晦看向这边。
有妖将发愣, 问:“大人不是已经融合成功了吗?”
“蠢货,便是这具身躯血脉再纯,那也比不上大人自己的躯体啊!”
“战神大人乃是火属应龙,而应临崖的身躯乃是冰属, 所谓冰火两不相融, 当然还是用自己的最合意。”
“但是大人的躯体昔日被那该死的剑仙斩落, 掉落寒渊之底,泡了三千年了还没烂吗?”
“闭嘴, 这等冒犯的话你也敢讲!”
应临崖并没有在意那些可笑的猜测,只逐渐朝她踱来。
逐星的身体微微绷紧。
她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 而后缓缓仰着头, 与他对视,“您都无法感应到自己的本体在何处,我不过是您百万个忠实仆从中的之一, 又怎会清楚呢?”
应临崖并不理会她的否认, 终于走到了她的跟前, 以极近的距离,保持着压迫的姿态盯着她。
“我的耐心有限, 逐星。”
“……”
她沉默了片刻, 毫不退让:“我说了, 我不知道。”
顿了顿,又轻笑着答:“兴许是被段清光斩碎了, 又或许是被寒渊之水彻底侵蚀湮灭了呢?”
她始终不松口,像是真的不知晓应星移的身躯被藏匿于何处了。
应临崖不置可否, 径直面向众妖将,淡淡地点出几个名字。
“其他人,退下。”
逐星视线从那几个被点名的家伙身上掠过,这些妖将都是妖部现今实力最强者,应临崖留下他们,定没安好心。
她没有走,而是留了下来。
应临崖淡淡扫她一眼:“我说,其他人退下。”
“我难道不该留下吗?”逐星冷声问:“我乃是第一妖将,难道现在连议事都不配参与吗?”
应临崖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压低了声音:“羽山仙庭坠毁后,残余的仙将们冒着大险潜入了寒渊之下,或许是想看看能否救回剑仙,或许是担心邪魔未死,又或是两者皆有。然而,没有人找到邪魔的尸身,反倒是在原地找到了几片似龙非龙的鳞片。”
“所有人都以为你那层蛇皮,是在潜入羽山时才被你扒下来了,但是先前的前世幻境让我‘想’起了一些东西。”他说的很平静,“逐星,在最后一役中,你没有出现在‘我’身边,是因为当时你正在蜕化蛇皮,修成蛟身是吗?”
一时间,逐星平静的呼吸声逐渐变得错乱。
“你……”她想问当时尚在龙蛋中的应临崖是如何知晓那一役的细节。
他却微微一笑:“狠心剐下自己初生的蛟皮,用来护住那副被斩得七零八碎的残躯,又带着他躲过所有人的眼睛,这三千年来,想必你一定很不容易吧?”
逐星死死地盯着应临崖,眼神和姿态都像极了一只陷入穷途末路的野兽。
那双上挑的眼中,几乎要溢出血泪。
他知晓,她被说中了。
他敛袖转身,眼前的冰宫大门在逐星的面前轰然闭合。
她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冰宫的上方,那里还像模像样地悬挂着一块牌匾,上书“战神宫”三字。
很多年前,在她还是一个无知鲁莽的小妖之时,她曾经被带入了那座仙宫,见识到了真正的强大。
她曾经甘愿俯在那人脚边为其驭使,甚至在自己眼看就要证得大道之时,毅然选择牺牲所有,换他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她逐渐明白一个残酷的道理。
甘愿为奴,寻求他人的保护,这是最可笑的事情。
更可笑的是,她为了妖部伪装潜藏在羽山和修真界多年之后,却越来越不像妖部的人了。
她以为自己深爱应星移,过去三千年间,从未变过,应星移之死是她心头扎得最深的那根刺,所以她付出一切也想要将其拔出。
然而现在,当自己曾经持有的权势又被人轻描淡写拿走时,那种锥心的恨与痛,竟然不比应星移死的时候少。
逐星缓缓垂下眼眸。
原来如此。
自己爱的是能给自己带来权势的应星移,若苏醒的真是他,而他又如今日对待自己,那她同样会生出恨意和杀意。
“我们妖部,最讲究的就是公平。”她的喃语声轻到唯独自己能听到,“现在,对我不公平。”
……
几只仙鹤排在云端飞过,明媚的阳光斜穿过氤氲的灵雾,映在各色仙宫灵殿的琉璃瓦上,如虹光流转。
只是头顶那时不时泛起灵光的层层结界,预示着这里并不如表面的平静。
医仙宫。
兴许是因为这里的都是修真界来的“外人”,这里的气氛倒比那些底蕴深厚的古仙族中更为惬意轻松。
刀疤趴在院中,前爪交叠,歪着头看天上飞过的仙鹤,时不时低头叼起一颗极品灵石吞下。
看到这一幕,云华真人肉痛得胡子直翘。
但奈何这些灵石全是白清欢的,她在过去这几日间,先是找放逐之城出来的修士们喝了喝茶,又敲开了那些被救出来的仙族的门,挨个问候一番。
回来之后,她空空如也的芥子囊立马变得鼓鼓囊囊,连虚弱的刀疤都沾光连吞了两捧极品灵石,撑得肚腹浑圆。
医仙宫中药雾袅袅。
白清欢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偷师这件事的热衷,又瞄上了医仙的炼丹术。
她先是全款结清了段惊尘这次的医药费,又送了些万宝阁搜罗的奇珍药材,最后甚至大方默写了两则据说已经失传的古仙庭丹方送给医仙。
这么一套流程下来,曾被徒弟们恼得立下不收徒誓言的医仙,如今也默许让她在旁观看了。
云华真人守在屋外,正准备去寻段惊尘,就看到一袭浅绿色的衣衫从眼前晃过,竟是数日未见的宋兰台悄无声息地进了段惊尘养伤的院子。
他用了敛息术,只是修为和云华真人比起来弱得可怜,自然一眼就被识穿。
老剑修怔了一下,眉头紧皱。
段惊尘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只是因为被寒渊之水直接侵入身体,外加白清欢的身体尚是凡躯,所以还得静养。
“真是怪了……”
他忍不住嘀咕,想起自己听闻的宋兰台和白清欢之间的万般牵扯,心中忽然一个咯噔,浮出了不妙的猜测。
糟糕!
该不会是宋兰台暗恨段惊尘抢走了白清欢,准备趁其重伤虚弱来一手下毒暗害吧?
想到这里,云华真人就准备寻医仙和白清欢来管管那疯小子。
然而医仙似乎还在炼丹,估算了一下害医修炸丹炉要赔偿的灵石之后,他放弃了。
而白清欢更是连着失踪了多日,也不知在密谋什么。
思索片刻后,云华真人抓起剑,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屋内空荡素净,竹帘的缝隙中透着窗外逐渐黯淡下来的微光,榻上倚坐了一道人影,兴许是夜色将沉,她起身将一盏灵灯点亮。
宋兰台在竹帘那边沉默看了半晌,抿了抿唇,最终掀帘入内。
听到动静,她微微挑眉看过去。
“你怎么来了?”
他沉着脸,没好气地对那边的人说:“行了别装了,我知道你是谁!”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又不耐地掀开眼皮上下打量着对面的人,视线落到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的伤痕时,瞳孔都微微缩了一下。
“你就这样拿着她的身体去作死的?”他呼吸急促,咬牙恨恨道:“你们剑修皮糙肉厚喜欢作贱自己,她可不是!”
“……”对面的人哑然片刻,笑了笑:“你特意来就是为了骂我的吗?”
“当然不是。”
他冷着脸甩出一个精巧的药瓶,“砰”地一声砸在桌案上,“你若是实相,就赶紧把这瓶丹吞了。”
此举之后,又是另外数瓶丹药:“还有这瓶药水,涂抹在脸上!”
“这瓶,全部喝掉!”
一连排出近十瓶丹药后,他语气冰冷道:“赶紧,别逼我灌你。”
对面的人偏着头看了看他,无声微笑:“你夜访就是为了送药?”
“送药?”宋兰台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轻哧一声:“我只盼着你赶紧去死,好将身体还给我阿姊。这个——”
他拿起最先砸下的那瓶,冷声道:“这丹会让你手脚断筋,穿肠烂敷,七窍流血不止。”
再拿起另一瓶丹药,没好气道:“这一瓶,会让你无知无觉,让你免掉一些折磨。”
他低着头,手一顿,咬牙道:“至于最后的这瓶丹药,则会让你神志不清,神魂俱灭!”
“啊?”她拿着这一堆堪称歹毒的丹药,认真询问:“你投毒还带解释毒性的?真不怕我不吃吗?”
“你以为还是在青霄剑宗吗?这里是医仙宫,你不吃也得吃!”宋兰台清丽的面上露出讥讽的笑,眉心红痣在灯火下艳红如血:“而且你不是总装着很在意我阿姊吗?既是在意,你也该清楚神魂离体太久没有好处,你若是愿意直接吃下最后这瓶药,把这具身体给她腾出来,前面那些受罪的倒也能给你免了。”
还未等到回答,剑刃出鞘的清鸣声便伴随着杀到内室的剑风而来。
“我就知道你们医修都不是好东西!”
云华真人怒目而视,眼看着就要一剑斩下,竹帘却微微动了一下。
“没事,真人先出去吧。”
她平静自若地抬头,对气势汹汹冲入的云华真人如是道。
此话一出,云华真人愣怔片刻,匪夷所思地盯着前面的人:“怎么是你?”
“嗯。”她点了点头。
“便是你,也不该包庇这小子!他竟然敢毒杀我们青霄剑宗的人真是岂有此理!”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用手点了点那些药瓶。
“这瓶,是活血生肌的疗伤丹,对于外伤有奇效。”
“这瓶,是祛除伤疤的。”
“还有这瓶,也不是什么让人魂飞魄散的毒药,反倒是安神固魂的良药,全部都是百年难得一炉的极品灵丹,想来是从医仙那里弄来的好东西。”她定定看向宋兰台:“明明都是救人帮人的灵丹,却硬说这是毒丹,你是想要吓唬人,还是想试探人?”
宋兰台僵硬站在原地,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话。
他只是直愣愣地看着眼前那道身影。
她就站在灯火下,面容温和又平静地看过来,光影在她身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让宋兰台的眼睛忽然发酸发涩。
他喃喃开口,费尽全力,却也只能发出耳语般的一声。
“阿姊……”
“是我。”白清欢点头承认下来。
她小小的动作,却让宋兰台的肩膀都颤抖起来,他低着头,碎发将头发全部遮挡,一双手在袖子里攥得紧紧的。
“真人先走吧,我想跟宋长老谈谈,有人在不方便。”说完,白清欢又转头看向床榻后的经典屏风处,“还有你,也别躲那里不出声装死。”
屏风后,段惊尘默不作声地走出来。
云华真人胡子一抖:“原来你一直在啊?”
段惊尘不搭理他,只安静地看着白清欢。
“去吧,带刀疤遛一圈消食,我和他有些话说。”
他并不质问或是生气,颔首之后还顺手抓住想要留下来旁听的云华真人:“走了。”
“不是我就听听怎么了……”
“安静,老不羞。”
“……”
目送着段惊尘一手牵狗一手拖人的背影,白清欢清了清声,开口。
“宋长老……”
“别这样叫我,”宋兰台打断她的话,哀求道:“阿姊,像以前那样叫我兰台或是小宋都好,可以吗?”
第76章 真女人从不钓鱼
“可以, 名字本就只是一个代号,叫什么并无区别。”
白清欢从善如流地点头,平静问他:“小宋, 你送药就送药,我自会感谢你的好意,可你非要说这是毒,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宋兰台并不是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客套和生疏, 只是和先前那句“宋长老”相比, 他听着多年前的称呼还能佯装无事发生, 将所有酸涩情绪压下,挤出笑容面对她。
“阿姊你刚刚不是都猜到了吗?我只是想要试试段惊尘, 看他是否真如面上那样对你真心,若真换成他甘愿为了阿姊喝下那魂飞魄散的药, 我……”他话语哽了一下, 像是突然泄了气,低声说:“我倒是服了他。”
“那些药都很难得。”她提醒。
“是我从师父那里好不容易讨来的。”他眼巴巴地望着她,期盼她一句夸奖。
“你没有下毒, 而是送来了这些珍贵的丹药, 多谢你。”她真诚地道了谢, 微微笑道:“医仙与丹圣子皆是悬壶济世的医道大师,他们将你教得极好。”
“我没有你说得那么高尚, 阿姊。”他颤声道:“我只是想赶紧将你的身体治好, 我想让你好好的, 其他我什么都不想。”
白清欢听得很认真,她低着头, 似乎思忖了片刻。
良久之后,她郑重开口:“我也不是什么善良无私的人, 当年我在你身上的花销也不小,为了送你入医仙谷也消耗了我师姐的人情,这些药我收下了,从此你我也算是两清了。”
“等等……”
宋兰台猛地抬起头,手足无措道:“什么……怎么……凭什么算两清?!”
“你是觉得自己吃亏了吗?那你算算,我需要再添多少灵石给你。”
“不是的!”他匆匆打断她的话,表情难过得像是快要哭出来,“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想和你两清,阿姊,我……”
她轻叹了一声,直白地问:“你想和我回到过去,是吗?”
他连忙点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阿姊,当初我年幼无知,我冒昧说了许多伤你心的话,你不要放心上,我……”
“我也想过你是年幼无知,开口冒昧才说那等要和我断绝关系的话,所以事后曾经给过你许多次机会,毕竟对于自己在意的人,总是愿意拉低底线的。”她目光坦然地注视着他,毫不避讳地提及当年的事。
“我曾经来医仙谷找过你三次,你避而不见,且让医仙谷的人转告我,说你我两人都是陌路人了,没必要再往来。”
宋兰台喃喃:“我那是被谷中其他年轻弟子嘲笑说是靠女人裙带才进了医仙谷,而且追求你之男修或是羽山仙族的少主,或是来历不凡的大宗门弟子,我想闯出一番地位再来见你……”
白清欢没有动容,继续道:“后来我担心你在医仙谷吃住不惯,托万宝阁的人给你送去东西,你当众丢出了医仙谷。我想着好歹是自己养大的孩子,脾气和我一样坏也不怪,所以再后来我也曾经给你写过信,你却原封不动退回了。”
“我只是……”
“你只是习惯甚至是享受被当孩子哄着的感觉了,我每向你低一次头,你的头就跟着仰一些,是不是?”
她顿了顿,继续平静说:“我也不是个随缘的性子,从来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在意的人对我关了门,我会自己破窗而入,封了窗,我会掀屋顶进去,再无路可走,我甚至也愿意钻狗洞。可是你当初既是连狗洞都没给我留,却又要怪我现在不给你机会,宋兰台,世间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事呢?”
“我……”他快要落泪,哑声想要解释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再回首才发现,原来曾经她站在原地,甚至是朝他走过无数次。
但是那时候或许是年少轻狂,或是笃定她会永远纵容自己,或是该死的自尊心作祟,又或是爱意的深浅本就要靠分开后的痛意才能判断。
他后知后觉得太晚了。
庭院中不知何时起了风,近来羽山多雨,风卷着泥沙从院外掠至屋内,吹过她的裙角。
头顶的灵灯微微晃动,她看着僵硬站在屋内依然没有要离开意思的宋兰台,只好自己往外面走去。
“即使说清楚了,我便先走了,桃家那边邀我去赏花。”她往庭院外走。
宋兰台仓惶转身,“阿姊,我后悔了!我再也不管那些人如何笑话我,也不管什么面子什么身份了,你说只当我是弟弟,我也再不妄想其他了,你能原谅我吗?”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声音清冷却坚定。
“你可以后悔,我也可以不原谅。”
浅青色的裙摆在眼前一晃而过,被风带起,也浓郁的夜色中像是一只翩飞的蝶。
宋兰台知晓,今日她一旦离去,两人之间真就无一丝可能了。
“阿姊!”
他踉跄着想要上前,可脚下却是一软,竟就这样直挺挺跪摔在地。
可是宋兰台第一反应却不是起身,而是慌忙探手,想要抓住白清欢的裙角。
她没避让。
那一缕薄薄的裙角落入掌心,如幼时被暗卫追杀,躲在幽暗不见天日的水缸下的他,看到的第一抹天光。
他亦如数百年的幼童般眼前一亮,紧紧攥住这裙角,生怕它逃走。
“阿姊,阿姊……”
他匍匐在她脚边,将她的裙角捧着贴在冰冷的颊边,泣不成声。
“我知道错了,我再不跟你闹了,我现在都改了,阿姊,求你……”
他反复,一遍又一遍地认错。
“我不该将你送我的丹炉砸了,我不该撕了你为我写的丹方,我不该铲了你为我种下的药材……我不该,我不该和你闹,阿姊你别走!”
他听到了顶上那几近无声的叹息,也感觉到手中的裙角似是即将抽离。
那一瞬间,宋兰台的声音骤然拔高,竟如孩童失态。
“阿姊!”
“阿姊别走!求你了阿姊!”
他话语错乱,只想要留下她。
“段惊尘也好,应临崖也罢,哪怕是那个惹你伤心的空昙,甚至是更多,万万千千的人,你若喜欢,你若想要他们,我都不闹了!”
“我只要你留我在身边,我甘心当万分之一,只求给我一片地方就好,我什么都不强求不奢望了!”
“别赶我走,阿姊,求你……”
他说一句,便重重吸一口气,喘息声和哭腔混在一起,让所有话语都变得破碎不堪。
“小宋。”
终于等到回应,宋兰台狂喜抬头。往日清润的双眼通红,盈满了泪,睫毛也被浸湿了沾在一起,染了尘埃的白皙面颊上残留水痕。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的姿态在她眼中不好看,于是狼狈想要用衣袖擦干净面庞,然而顶上落下的下一句,却让他的手僵硬空悬在半空——
“你现在愿意低头,愿意退至最卑微处,可是日后夜深人静时,看自己所爱之人长伴他人身侧,自己只能远远观望,真的不会不甘吗?”
宋兰台很想说不会,然而只是思及那些场景,便难过得揪心刺痛,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
“世间哪有真正不求回报的爱呢?再炽热的火,一直面对的是一块坚冰的话,最后的结局也是被融化的水浇灭。我自然信你现在句句真心,但是正如当年的你料想不到自己会如今日的你这般后悔,今日的你,也不要轻易为将来的自己许诺。”
“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他跪在地上,仰着头,泪水从苍白的面颊上滚落,“哪怕只能一辈子叫你阿姊……都不可以吗?”
白清欢皱了皱眉,认真道:“不可以。”
“为何?我现在可以为你炼丹,为你采药,为你做一切能做的事,我现在很有用了!”
“他虽然不会说,但是心里总归还是会不开心的。”
那一刻,宋兰台失了神。
他几乎瞬间听明白这句话中的“他”是谁。
是段惊尘,不再是宋兰台。
“他……会不开心?”
许多年前,他也曾经是她口中的“他”。
她每每从宗门外带来小东西,总是头一个捧到他跟前让他先选了,再送去给其他后辈们。
有其他师侄或是徒孙们来缠闹,她笑眯眯的,回答得理所当然。
“不行,不给兰台先选,他要不开心的。”
曾经被明目张胆偏爱的人,如何能接受这份偏爱旁移呢?
可也正因为他以为这偏爱独属于自己,才敢反复推开,用离开来试探她的在意,以至于最后弄丢了它,是不是?
他嘴唇颤抖着,声音涩哑,不断重复这句话,连右手何时松开的也不知晓。
那一缕裙角,终究从他手中抽离。
白清欢没有停留,亦没有回头,大步走出庭院。
出了医仙宫,她一掀眼皮,就看到仙宫重叠的竹林之后,正齐齐整整地站着几道身影。
三人一狗。
本来说是去散步的段惊尘和云华真人也就算了,怎么连医仙也在?
医仙一看到白清欢就忍不住苦笑:“白长老,你这说话未免也太不留余地,太无情……”
“我若是留余地,就等同在他嘴里留了个鱼钩,那才是真的无情。”
“……”这比喻让医仙也只能拧着眉直叹气。
云华真人没听懂,还扯了扯道友的袖子:“什么意思?”
医仙缓缓摇头:“你们这些修无情道的剑修无需懂。”
“啧,说得你个老医修有过道侣似的。”
“……”
第77章 初吻
云华真人和医仙三两句就开始呛声起来, 两个老头索性去找其他老怪物们理论去了。
风过竹隙,夜色浓郁如墨,身后医仙宫门口悬着的两盏灵灯和远处云层间的阑珊灯火如星点。
白清欢稍稍抬起头, 瞳孔中倒映着段惊尘的影子。
依然是束着利落高马尾,发间所佩的还是她亲自挑选的玉冠,白底浅青色的衣衫,清冷雅致的装扮。
她心中浮出微妙之感, 习惯了对着自己的脸, 如今再对着段惊尘, 竟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了。
分明是同一具身体,但是内里的灵魂变作他本人之后, 气质也截然不同,少了些温和散漫, 多了些剑修骨子里的强烈压迫感。
当然, 面对她的时候,所谓压迫感是不可能存在的。
白清欢笑意盈盈地打量着段惊尘,后者在她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 声音略沙哑地问:“我有哪里不对吗?”
“有啊。”她抬手指了指在自己脚边打转的刀疤, 笑眯眯地问:“不是要带刀疤去遛弯的吗?怎么遛了这么久还在医仙宫呢?”
段惊尘微微错开视线, 若无其事的回答:“兴许是它和某人学多了,吃多了灵石后习惯躺着不动, 不愿意走动吧。”
刀疤的狗眼微微睁大, 抬起前爪指着自己的脸。
“汪?”
我?
不是, 你是在说我?
段惊尘假装没听见刀疤发出的动静。
倒是白清欢轻轻嗤笑出声,蹲下身来, 抬手揉着刀疤两颊的脸肉。
她声音飘飘忽忽,带着压制不住的笑意:“哎刀疤呀刀疤, 怎么小狗这么不乖呢,我原本还以为是某人忍不住想偷听呢,原来是你不听话啊——”
刀疤急的耳朵往后压,拼命辩解:“汪,汪汪!”
白清欢:“哦?你说刀疤是好狗狗,是某人坏,死活拦着你不让你出去遛弯,还故意泼脏水在你身上啊?”
“汪!”刀疤坚定点头。
“咳咳!”
段惊尘右手握拳抵唇,拼命咳嗽起来。
白清欢眼睛忍不住弯了弯,却不搭理上方的人,继续揉刀疤的脸:“那小狗乖,小狗告诉我,某人刚才有没有偷听我讲话啊?”
刀疤迟疑了片刻,狗眼拼命打转,又是小心看段惊尘又是盯白清欢,着实弄不清楚到底该向哪个主子投诚。
她蹲在地上,侧抬起头,笑意盈盈地看着站在跟前的段惊尘。
黯淡的星光,恍惚的灯火,在她的注视下,将他无措又紧张的姿态映照得分明,绯红的耳廓,乱飞的眼神,故作稳重便又被这些细节弄得漏了馅。
她拍了拍狗头,得寸进尺说:“你不知道啊,那你给我演演他刚刚是怎么带你遛弯的?”
刀疤立马来劲。
它甩了甩尾巴,从医仙宫内走出,而后绕着医仙宫大门走了一圈又一圈,再支起前爪以后腿站立,眼睛装作若无其事盯着远处的云,一边耳朵却高高竖起,拿脑袋贴着大门边;
片刻后,它似乎听到什么很不高兴的事,忽然两耳往后压,气势汹汹地拿前爪比划了个拔剑的动作,再过一会儿竟是开始模仿起磨剑的动作了。
白清欢看得乐不可支。
段惊尘眉头一皱,匆声打断刀疤的表演:“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有磨剑石,怎会磨剑!”
她一挑眉:“哟?意思是除了最后那个,其他事情刀疤都没胡说?”
他呼吸一滞,哑然片刻后别开脸,低声:“都是狗叫,你别听。”
白清欢拿手支着下巴看着他,笑眯眯地问:“所以我们段仙君到底有没有故意逗留,又刻意偷听呢?”
他本想板着脸装没听到,可是不管他的脸别向哪边,她的脑袋就跟着偏向哪边。
被逼得避无可避,他只能低着头,垂着眼,声音很轻的坦然回答。
“嗯。”
顿了顿,他对上她满是笑意的脸,又不自觉地抿了抿唇,替自己找补起来。
“没有刀疤那般姿态猥琐形容鬼祟,也不是刻意偷听,只是近来修为精进,在院外也能听到你们的声音而已。”
“哦——”她拖长了语调,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点头。
片刻后,话锋忽转:“所以你为什么要偷听我和他讲话呢?”
他有片刻的失神,都忘了继续嘴硬说自己没偷听,只看着她弯如弦月的一双眼愣神。
“我……”反应过来后,他快速地闭了闭眼,再睁眼后,认命般地开口——
“因为我怕诡计多端口蜜腹剑的宋长老又要花言巧语搬弄是非,更怕白长老慈悲心软善良不忍宽和大度原谅他了,所以顺便听了听,若是有异常还能派刀疤出去制止一二。”
他语速快得几乎没停顿喘气,好在白清欢听得清清楚楚。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眉梢眼角全部洋溢着生动的笑意,注视着他问:“啧,段仙君好口才,怎么就对我这么没信心,觉得我要被人哄骗了去呢?”
他沉默了片刻,垂着眼睛与她对视。
“我是对自己没信心。”他这样说。
那双透亮漆黑的眼眸湿漉漉的,和刀疤相似,眼尾微微下垂,瞧着无辜又可怜,浓密眼睫投映下的淡淡阴影在眼睑颤啊颤。
“我是个极其无趣又乏味的人。”他的声音很低沉,夜风又起,他宽大的袖袍与衣摆在夜色中上下翻飞,像是他难以隐藏的不安和失落,“我也算不得什么稳重聪颖的男修,不如你懂得多,也不懂情趣……”
他每句话都说得很轻,每句话都是在说他不如她,偶尔揶揄人时嘴巴利索得不像话的段惊尘,在这时候却说得词不达意。
她听着那些蠢话,胸口却柔软得一塌糊涂。
白清欢抬起手,忽然扯了扯他垂在自己脸颊边的袖口。
“你过来。”
“什么?”
他声音一顿,茫然低头看向她。
而白清欢微微一笑,右手忽然抬高抓住了他的衣襟,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猛地用力将他往自己这边带。
他对她毫无防备,几乎瞬间被她拉扯着往下跌落,身体下意识地单膝跪地稳住身形。
然而下一刻。
她的右手依然紧攥着他的衣襟,左手则悄无声息抬起,挡在了刀疤的眼睛上。
在他骤然放大的瞳孔中,她的身影向他靠近。
然后,她柔软却滚烫的唇,很轻地落在他微张开的唇角。
那一瞬间,耳畔的风声也好,远处的仙乐声也罢,皆被胸腔中狂烈到无法抑制的心跳声盖过。
两人的距离太近,直到她抽身离开后,夜风依然将她几丝长发吹起,贴在他的脸上。
“喏。”她的眼睛亮亮的,映着星河也映着几乎僵硬如雕像的他。
“你现在对自己有信心了吗?段、惊、尘?”她一字一句地叫他的全名,像是在提醒他,她自己很清楚方才亲了谁。
“……”
他许久没呼吸,双目失神,唯独脸上越来越浓烈的红晕显示这人还活着。
“怎么不回答?”她依然捂着刀疤的眼睛,微微朝他靠近,带着笑声问他:“难道还要我表达得更清楚吗?”
段惊尘的呼吸总算找回,可惜却是乱得一塌糊涂,看起来呆呆傻傻的样子。
就当白清欢准备放他一马的时候,万万没料到这小子却忽然开口。
“要。”他回答得无比坚定。
白清欢愣了一下,忍不住低头笑着摇头。
“你小子可真是……”她又捏了捏段惊尘的脸颊,像是方才捏刀疤,微笑着说:“好,下次一定!”
边上的刀疤歪过头,睁着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好奇看着两人。
“嗷?”
“小狗不懂就不要多嘴。”她拍了拍刀疤的头顶站起来,神清气爽地指了指仙乐传出的那个方向。
“桃家遣人来送了帖,说是唯一剩下的那株仙桃树正值花期,近来开得极盛,邀我去赏花,你要一道去吗?”
她都说了,段惊尘当然不会说不。
两人并肩朝着桃家所在的仙宫走去,越是靠近内里,越是能听到悠远的仙乐声变得清晰,云端多出数道身影,有仙族侍从提着灵灯引路,华灯将浓重的夜色都驱散大半。
方才在医仙宫前斗嘴,先一步离去的云华真人和医仙也在不远处。
和他们同时来到羽山的修士们竟然也在,且这群脾气古怪互不来往的老怪物们此刻竟然站在了一起。
白清欢自是朝那边走去。
“真人,诸位前辈。”她一番得体问候后,好奇看向众人:“怎么不直接进去?”
云华真人还未答话,就听得老李头先一步抢答了。
“他啊是怕你们两个年轻的修为低,又无人当靠山,待会儿要被羽山的古仙族欺负了,特意拦着我们要等你们一起呢!”
“啰嗦!”云华真人瞪了老李头一眼,慢悠悠道:“羽山那些仙族最是狗眼看人低,喜欢讲究什么高贵出生来历,没事就爱扒拉自己祖上出了持有什么仙令的上仙,嘴里没一句能听的话,你们这些没身家没来历没背景的年轻人,当然容易被欺负了。”
老怪物们很是认同地点头。
云华真人又哼了一声,擦了擦已经出鞘的剑。
“但是今天有我在,看他们敢不敢羞辱我带来的人!”
第78章 桃家仙宴
云华真人口中鲜有好听的话, 这番维护意义十足的说辞一出,可见其决心。
白清欢自是欣然领下了这片心意。
全装着一副晚辈姿态,同段惊尘一起跟在这群老怪物们的身后入了桃家。
和羽仙宫的大气以及医仙宫的幽静不同, 桃仙宫被领入之后便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桃林,如今一片灼灼粉色,繁花缀满枝头。
林间已经提前布置了桌椅花果,偶有身着粉衣的桃家仙侍端着美酒灵食穿行, 赴约的仙族们随意择一处坐下赏花闲谈, 颇有情致。
“说来也怪, 这不是到处都是桃花吗?何愁结不出仙桃?”老李头手痒难耐,顺手在空中一抓就想要施展妙手空空摘一枝花看看。
在他身侧的神婆子虽然瞎了一只眼, 但是居然好似预料到什么,皱眉斜斜一瞥。
“劝你少在羽山惹麻烦。”
被抓包的老李头悻悻一笑, 看了看周围, 最后朝着一个捧了净瓶和插花的粉衣仙侍那边虚虚一抓。
一小枝桃花落到他手里。
老李头辩解:“我可没拿树上的,别说我惹麻烦了!”
神婆子收回视线没再警告他。
一直久居于羽山的医仙听到他们的对话,倒是出言宽慰:“倒也无需这么紧张, 其实桃家时常折花赠予各仙宫, 若是有格外喜爱这花的, 来折花带走,甚至是索要一两株花树, 他们也会应允的。”
“嗯?不是说仙桃异常珍贵, 一颗就能吊命甚至是延寿数载吗?”
“那是仙桃。”医仙无奈摇头叹息:“这些并非是仙桃树, 只是在羽山中生长多了些灵气的寻常桃树而已,结出的果子除了香甜些, 也无旁的妙用了。”
老李头听明白了:“所以其实就是来邀我们赏寻常的花,并不是邀我们来赏仙桃花的?”
医仙颔首:“正是。”
白清欢听得愣了一下, 她的记性向来极好,当然不会记错,桃家邀约自己时,说的是那株仙桃树花期正盛,邀她一赏。
拜帖署名桃央,正是那位桃家少主的名字,想来对方不该弄错这种细节。
她倒是没有开口质疑,倒是边上有其余仙族路过此地,正好听到了老李头的问话。
对方一行人身着宽大曳地的羽山仙族装束,闻言,其中几人很轻地笑了一声。
“桃家的仙桃树乃是羽山出现之初就存在的草木之一,如今羽山被毁,拢共也就只剩下那么一株,近千年才开花结果一次,除了桃仙宫的人,旁的也只有羽山中地位最超凡的古仙族世家才有缘一观,你们……”
话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矜持优雅的一个微笑。
“想来诸位都是医仙的朋友吧。”他们对待医仙的口吻倒是温和许多,“我们族中倒是曾经出过位上仙,有幸一观千年一遇的胜景,若是医仙有意,倒可随我们一道。”
老李头可不懂什么叫客气,当即倒:“你们也都说过你们说曾出过上仙了,老……”
神婆子淡淡看了一眼。
老李头改口:“……老夫可是现在持有仙令的上仙。”
仙族们但笑不语,羽山来了一位贼仙令持有者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他们自然也认识老李头。
有人带着很意味深长的笑容,对老李头不急不缓地解释。
“贼仙不知,仙令也是分等阶的,上仙……并不是所有仙令持有者都可这般自称的。”
依然是那副缓慢又意味深长,偏偏不明说的姿态。
“尤其是,一些不入流的仙令持有者。”
原本还满是笑容的老李头被弄得愣在原地,云华真人更是已经准备拔剑,却被白清欢按住肩膀拦下了。
白清欢突然懂云华真人为何提到羽山中的那些古仙族,就想要拔剑了。
他们并不会说难听的话,不会比划粗鲁的动作,甚至都不会翻白眼,言行举止间都含蓄有礼。
但只要他们一开口说话,就有种欠调的隐约优越感。
只是这里毕竟是羽山,想打可以,但确实没必要。而且她隐约有种感觉,对方似乎正是想要将他们激得动手。
她面无表情:“哦是吗?但是我记得羽山仙庭最初拟定的规矩是大道不分贵贱,但凡持有仙令者,皆为证得大道之人,故皆被尊称为上仙。”
现在的羽山倒好笑,没有仙庭,甚至也已经没几个人有仙令了,却还分出三六九等来了。
“这位女修说得有趣。”其中一个古仙族笑得矜持,像看着不懂事的孩童,宽容道:“想来这是你们修真界流传的说法吧,倒是很有新意。”
另一个古仙族则更轻蔑些,“修真界几乎不曾出过上仙,大多无底蕴无见识之辈,不晓羽山之高,不知寒渊之厚,对未知之物胡编乱造,可笑至极。”
顿了顿,他的视线却是停在角落的段惊尘身上。
后者依然是那副淡漠难接近的模样,即便是容貌格外出挑,但是从踏入桃仙宫后就不曾说过话,想来也不该引人注意才是。
然而,白清欢却注意到,这些仙族看似在同自己和老李头说话,然而他们却总是往段惊尘那边打量。
为首那人的眼底,更有微微的戒备和若有似无的针对。
段惊尘兴许是早年习惯了这类打量,全无波动,白清欢却察觉到了。
“你这么有见识,想来一定传承了上仙的仙令吧?”
白清欢平和地看了那个说话尖锐的仙族一眼,温声请教:“不知道上仙这是证得何等大道了呢?”
“……”被问到的那个仙族骤然语塞。
“那没有诸如剑仙羽仙之类的上仙仙令,想来也有稍次的中仙仙令?”
“……”
“还是没有吗?”
白清欢面露遗憾,又好奇问:“那总不会连诸如贼仙令这种不入流的仙令也没有吧?”
“……”
白清欢眉毛微微一抬,唇边上扬起了然的弧度,和刚才那些仙族一模一样的意味深长笑容,出现在她的脸上。
她矜持而优雅地笑着,语调缓慢地问:“诸位难道是不想要吗?”
“……”
白清欢一连恳切的询问之后,这群仙族面上的优越隐约出现了裂隙。
他们欲言又止,最后隐隐地扫了一眼段惊尘,拂袖而去。
她越发笃定,这些看似针对老李头的人,实则怕是冲着段惊尘来着。
在仙庭出现后,风希神女几乎一直在沉睡,不是所有仙族都能和凤翎洛那般胆大包天从狗洞爬进神女宫的,能有幸见过神女的仙族寥寥无几,而那些人之中大多都和贼仙一样,只是匆匆一瞥不敢细看。
而像是段清光和应星移那般能够和神女熟络攀谈者,早在数千载间化作白骨,以至于这世上已经少有人知道仙庭曾经有个地位超凡的风希神女,自然也没有人认得白清欢这张脸。
但是段惊尘就不同了。
盛德仙君的大名伴随着斩落灭世邪魔的那一剑,永恒地贯穿了羽山,仙族们认出段惊尘并不出奇。
“没想到你之前看起来这么高冷死装,这回却这么仗义。”
老李头感动地看着白清欢,“下次想偷什么同老头子讲,我一定出手。”
白清欢:“……”
这段小插曲后,众人亦和其他仙族一样,随意选了一处坐定。
老李头他们并不知晓白清欢和段惊尘互换身体的事情,但是却也听说了两人的来历。
“好小子啊,你原来就是剑仙的转世啊,难怪我越看你越眼熟呢!上辈子咱俩是同一届仙,懂不懂?”
“盛德仙君的转世挺多啊,光我知道的就有十来个,但都是短命鬼,你小子可要好好活着。”
“医仙,你下次炼出了增寿丹可得给这小子一粒。”
“怪了,你小子以前多懂事讨人喜欢,今天怎么这么死装?”
老李头亲热地拿手搭在段惊尘的肩上说着话,后者板着脸,同样坚持不懈地把他的手挪下去。
众人正闲话之时,一直沉默的神婆子却忽然头也不抬地在石桌上排开数枚铜钱,哑声道:“有人一直在窥视我们。”
老李头看了看周围,嘀咕:“这里并没有其他人啊,神婆子你又算出什么了?”
“我瞎了眼,但是直觉更强。”神婆子在铜钱上点了点,快速抓起又洒落。
随着哐当的铜钱坠落,她的眼神越发幽暗:“今夜,羽山怕是有大事要发生。”
“怎么,意思是说,今晚上还是一场断头饭?”老李头微微倾身看向那些铜钱,却也看不出什么花来,“难道是那些仙族看我们这群修真界来的太强,心生戒备,假意邀请实则准备将我们一网打尽?”
云华真人冷哼:“真想来那就来,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老夫的剑硬!”
老李头看向医仙:“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你这家伙好歹是从我们修真界出来的,到底是站哪边?”
医仙却是缓缓摇头,很隐晦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白清欢了然。
她丢出一把极品灵石给刀疤,这回都不用她教,刀疤就已经机警地绕着他们这群人身边放下灵石,补下了一个简陋的隔绝窥听的阵法。
边上坐着的阵道老祖看得眼皮子一抖,低哼一声,不甘示弱地同样抬手快速在空中点出几道印记,将手一压,印记化作一闪而过的金光将众人囊括在内。
眼看着两道隔绝声音和窥视的阵法出现,医仙才正色开口。
“羽山之中确实有人想要杀我们这些修士。”
顿了顿,他又凝神补充道:“不止是我们,还有诸如凤翎洛那般态度鲜明想要覆灭妖部的,怕是也在那群人的暗杀名单内。”
白清欢垂眸,她在许久之前就曾经听宋兰台提及过,羽山之中有一股阻止修士飞升的势力。
她原本曾经猜想,这势力是不是诸如逐星这类潜伏在羽山的妖部。
但是现在看来,应家那位死去的家主私下拉拢的势力不少,纵使当初那些人没有站出来明着倒向应星移,但是羽山的古仙族之中,恐怕仍一部分人还盼着妖部的大军打上来,甚至是早早做好了要帮着里应外合的准备。
只是这些人藏得太深了,人心最难测。
白清欢自然也清楚,凤翎洛那日之所以一直说谎,不敢和自己交代清楚他到底在谋划什么,也是这个原因。
所以她刻意配合他佯作争执,也让他说了好些假话给背后的耳朵听。
她正低头思考时,就听得对面的医仙开口。
“想来这群人和应临崖,先前他们最想除掉的人自然是凤翎洛,但是现在你们来了,肯定就不一样了。”
他话锋一转,指了指一副神游状态的段惊尘。
“现在他们最想杀的,是你。”
段惊尘缓缓转头,抱着天倾剑往边上翻了个白眼:“……”
都不用问原因了,问就是谁让你是剑仙转世,看你不顺眼也正常。
过去三千年间,他的无数次短命转世已经感受过来自妖部和羽山的热情了。
孰料医仙指完段惊尘不算,还又指了指白清欢:“还有你。”
白清欢愣怔了片刻,同样拿手一指自己。
“我?”
她面上无辜,心中却快速警戒起来。
难道是当年见过风希神女的哪个老东西至今还没糊涂,依然记得她的模样还恰好认了出来,错将她当成了风希归来,准备贯彻灭天道的终极目标了?
她很是无辜道:“啊?我怎么了?”
快速从芥子囊中翻出各种极品防御符篆和逃命符篆。
说得正气凛然:“我这一生窝窝囊囊,素来羞涩不敢高声语,走路都走地道的和善无能修士,从来就没得罪过人,怎么会有人记恨到想杀我呢!”
又摸出好多法宝佩戴在身上。
没得罪人,但是逃命的东西倒是齐全。
医仙看得眼皮子抖了一下,同样笑眯眯地看着白清欢:“想来是因为方才你说话太和善动听了,他们顺便就记住了你吧?”
白清欢不自觉往段惊尘那边看了一眼,神情微微一凛:“很明显冲着我的人来了,我不开口谁开口。”
听到这句话的段惊尘眼神一软。
他抿着唇忍了忍,才把快要溢出来的笑意压下去。
医仙看得感慨,一边心疼还在拼命给自己传讯“凭什么啊呜呜呜呜”的小徒弟,一边叹气。
“但是很不幸,他们也冲你来的。”医仙深深看了白清欢一眼,“羽山谁不知道,你是应临崖唯一的道侣,这事儿在羽山之中也算是难得的大消息了。”
“前道侣,已经解契了的。”白清欢补充强调。
“总之与之有过牵扯的女修,也只有你一人罢了。”医仙揉了揉额角:“但是你解契之后,偏偏又和盛德仙君的转世好上了。”
“那关羽山这群人什么事?我采阳补阴也没采他们头上。”
“羽山之中数月之前就有传,你和应临崖并非是明面上他玩腻了把你抛弃,而是你为了盛德仙君的转世,而抛弃了他……”
“你们羽山不要太离谱。”白清欢震惊地看着医仙,点了点段惊尘:“我和应临崖一刀两断的时候,这小子还没出生呢!”
“不巧。”医仙捏指算了算,唏嘘道:“你俩解契的时候,正是上一位仙君转世刚出生的那年。”
“有病?”
白清欢气极反笑,“我再饥渴难耐倒也不可能找一个刚出生的小崽子双修。”
老李头听得津津有味,凑上前:“兴许是你能掐会算,准备舍弃了应临崖,等仙君长大了再采补呢?”
“……”
医仙还真的点头:“流言确实是这样猜测的,而且你后来还真的和仙君转世双修……”
段惊尘突然正色,快速开口打断:“不曾。”
医仙没想到他会这样郑重澄清此事,语塞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总之,他们认定你是为了仙君转世,才抛弃了应临崖。”
白清欢听得都沉默了一下。
“纵使我确实不想要应临崖了 ,又关他们什么事?”
“近来妖部那边有一则传言甚嚣尘上。”医仙的表情凝重了些,“说是,应临崖其实就是应星移的转生,当初那颗龙蛋中原本孕育的应龙之魂由于太过弱小,早就泯灭了,实则一直都是应星移的残魂在其中。”
“……”
“我懂了。”老李头同情地看了白清欢一眼,“羽山之中那群人视应星移为心中神明,先前你抛弃应临崖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但现在变成你抛弃应星移,那他们肯定坐不住了。”
白清欢越发沉默。
她终于理解,无语气闷到极致了原来真能笑出声。
“好得很。”她摇头冷笑道:“这些自诩高贵的所谓古仙,一个个不好好追寻大道增进修为,也不想着普度众生救苦救难,倒是闲得成日琢磨这些情与爱的事了,难怪羽山败落成这样了!”
想当初的仙庭虽说也有些偏执自私之辈,但是更多的仙族却是在妖部杀入之时奋勇相抗,以命相争。
也不知道那些死去的祖宗知道自己后辈正打算投靠灭世邪魔,心中该作何感想。
“总之,今夜恐怕不简单,你们万般小心。”
医仙的话刚落,就听到一声低低的犬吠。
这是刀疤发现有人朝这边来了。
白清欢和阵道老祖同时收起阵法,这片桃花林又恢复先前的模样,众修士都是千年的狐狸,自是该吃吃该喝喝,脸上半点异状也看不出。
来者却不是那些心怀莫测的家伙,而是那位曾出手带他们进来的桃家少主。
桃央个子不高,生了张温和的圆脸。
她身侧跟着两个仙侍,对着众人一番亲切的问候后,又亲自从仙侍端着的托盘中取下两壶酒。
“这是桃家的仙酿,特送来给道友们品尝。”
将仙酿送出后,她的视线却落在段惊尘和白清欢身上。
“我家中长辈听我说了放逐之城发生的事,想要邀两位同去赏看仙桃花,不知可否方便?”
白清欢看向桃央,后者行事同那些古仙族很不一样,倒是很有真正的仙人风骨,昔日在羽山之外她本可以直接一走了之,却还是选择回头带他们入羽山,而那粒青涩的仙桃也确实帮段惊尘续了一口气。
她腕上的千机缕同样感受着对方身上温和的善意,很明显,至少桃央是没有恶意的。
只是医仙都说了此宴怕有变故,就她和段惊尘两人前去,恐怕不妥。
白清欢正思忖着该如何回应的时候,云华真人忽然起身:“我是他们的兄长,不放心这俩愣头青乱跑,我跟着一起去。”
这话一出,老李头眼珠子一转,立马跟上:“啊对,我是他们的长辈,他们管我叫一句叔,我也不放心孩子。”
被占了便宜的云华真人狠瞪了他一眼,老李头咧嘴偷乐。
神婆子面无表情收起铜钱:“嗯,我是他们的阿奶,我也不放心。”
老李头:“……”
修真界浩浩荡荡一群老怪物,硬生生认领了这俩人的各种长辈头衔,你当哥来我当叔,你当奶奶我就是太祖,最终变作一句话,不放心孩子,要一道去。
桃央听得双目微微圆睁,她也没想到这群人会这么不见外。
只是迟疑了一下后,她看了看段惊尘,忽然明白过来。
也是,这位短命哥的名声太响亮了,都快活了一百多岁了,按照以往的惯例,不出意外是要出点意外了。
“诸位不放心也是正常,只是想要就近观赏仙桃树我还无权带大家进去,但是带大家去远观还是做得到的。”桃央微笑着应允道:“如今诸多仙友想一观仙桃树不得,还得劳烦诸位从我所居的别院绕去仙树附近,莫要让其他仙友瞧见了。”
她说罢,伸手摘下枝梢上的一朵桃花,吹了口气。
那朵桃花悬空而起,飞在众人眼前开始引路。
桃央对着众人示意,压低了声音再三祈求:“随花指引去我的别院,爬上屋顶就能看到仙树了,拜托,千万别让其他人看到了。”
得了众人允诺后,桃央也松了口气。
很快,白清欢与段惊尘便被带着抵达仙桃树所在之处。
第79章 谁的断头饭
桃家深处。
行至此地, 原本随处可见的仙族身影少了许多,那些开得灼烈的桃树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随处可见的玄奥阵法纹路。
白清欢草略一扫, 辨出这是汇聚灵气的阵法,确实越是往林深处走,灵力越是浓郁,只是和当初仙庭那般灵力浓郁到能够凝结成云雾的盛况相比, 还有距离。
桃央注意到她的视线, 微微一笑主动解释:“这是聚灵阵, 可以将灵力汇聚起来,用以供养那株仙桃树, 使其有足够的灵力开花结果。其实仙桃之所以那般神奇,也是因为它们是凝聚了最精纯的灵力结成的果实, 可惜现在的羽山光是保留这么一株仙桃树就很难了, 怕是再也不会有数千年的胜景了。”
她言语中颇有遗憾,但是神情却是坦然,看样子已经接受了现状。
三人缓步前行, 周遭的灵力在重重阵法的汇聚下勉强凝出一层浅浅灵雾, 在这些云雾后方, 一株秀美的仙桃树已经绽放出深深浅浅的粉色花朵,层叠如云堆砌在枝梢上, 树下几道身影绰约隐现, 丝竹仙乐阵阵, 有仙族提着酒壶狂放恣意痛饮,有人趁着乐声轻歌曼舞。
桃央看着那边的场面也是怔了一下, 似是没料到今日会来这么多人。
她很快反应过来,同白清欢和段惊尘低声介绍起那些人的来历。
倒是没多少意外, 全是些“底蕴深厚”的古仙族,也难怪在妖部都快打上门的要命关头,还有心思在这里寻欢作乐。
桃央对此同样无奈,倒是皱着眉很坦诚地说:“其实我们家也并不想办什么赏花宴,毕竟耗费的心力资源都不少。只是羽山已经败落成这样了,越是火烧到眉毛,越想及时行乐,佯作无事发生。桃家的仙宴每百年必举办一次,贸然停止倒是要引得其他仙族不满,我们开罪不起。”
“哦?百年就要招待一次这么多客人?确实麻烦。”
桃央却摇摇头道:“倒也不是,往年来的客人少有这么多的,今年倒是莫名的齐全……”
言语间,她们的身影也穿过层层灵雾,抵达此次仙桃宴。
数十道目光同时落了过来。
有人认出了段惊尘那张脸,面色随之变得复杂起来。
其中,竟然就有先前和白清欢言语交锋的那群仙族,之前被她气得拂袖离去的那个白脸中年人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了。
他似乎下意识就想要说什么,然而视线和笑眯眯的白清欢对上后,骤然熄火。
羽山之人最爱所谓脸面,一时间,竟也没人刁难她和段惊尘。
桃央领着两人顺利坐到了位于边缘的两系间,拿手半掩面轻声道:“来参加这次仙宴的,都能分到一杯仙桃酿的酒,喝后可以增寿百年,你们可千万别错过。”
话音落下,已有数位身着粉色曳地长衫的仙侍端着酒盏步来,与寻常灵酒不同,浓郁的酒香光是嗅一口就已经让人神台清明,倒是和白清欢在幻境中喝过的仙庭灵酒相似。
仙侍在每人面前都放了一杯灵酒。
白清欢想了想,没准备喝,而是将其收入了芥子囊中。
一转头,就看到段惊尘和自己做了相同的动作。
两人一对视,都愣了一下。
又同时开口——
“你怎么不喝?”
又是同时回答——
“准备留给你。”
白清欢轻笑了出来:“你留给我做什么?我随时都可突破飞升境,寿元到时候以千载计算,不缺这百年。”
段惊尘认真听她说完,却低声道:“我觉得不够。”
她愣了一下。
聪慧如白清欢,自然听懂他话中的含义。
他是不确定她是否有来生,所以想要努力延长她的今生。
她可懒得去琢磨来世的事,正如她不是风希,来世的那人也同样不是白清欢了,关她屁事。
她往段惊尘那边倾身靠了靠,坐姿散漫,随口道:“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还想着让你多喝两杯助兴,检查你到底行不行啊——”
“……”
段惊尘原本还认真的表情瞬间呆滞,变得不安又茫然起来。
“你!你怎么又在外面……你……”他的眼神开始紧张往边上飘,似乎在确认有没有人听到她这句虎狼之词。
“我,我怎么了?”白清欢眉尾快活地往上扬。
“我行!”
他先咬牙低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做贼心虚地将身体坐得笔直,且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刻意同白清欢保持了非常清白的距离。
白清欢拿手掩着脸笑了半天,才慢悠悠问:“你这么紧张干嘛?”
段惊尘的耳垂通红,轻声:“你不要在外面说这种……”
“说什么?我检查你酒量行不行啊。”白清欢很是无辜。
他呆滞得更厉害,磕磕巴巴:“是……是这个行不行吗?”
“那是自然,你又想哪儿去了?”她谴责地看着他,啧了一声:“啧,你小小年纪脑子里成天在想些什么呢?”
段惊尘一声不吭把脸别开,死活不愿意再开口了。
没事就逗狗玩的白清欢今天也是心满意足。
席上众仙自是饮了灵酒,场面越发奢靡热闹,就在这时,一个仙族兴许是酒劲上头,竟然摇摇晃晃走到了中间,化作了原型。
那是白虎仙家的后裔,只不过真正的白虎血脉在三千年前已经断绝,此刻现身的是只白底黑纹的斑纹巨虎。
虽说血脉不正,气息却也是强大到充满了压迫感。
巨兽徒然现身之时,还有喝得微醺的其他仙族在笑话。
“哟你们看,虎家的这小子酒量真不行——”
下一刻,这只似是喝醉了的斑纹巨虎便抬起了头,化作一道虚影猛地扑向白清欢和段惊尘这边。
远处正带着家中长辈往这边走的桃央愕然抬头,却只听到一声轰鸣巨响,被拍碎的桌椅和山石化作粉末弥漫,就连那株巨大的仙桃树也被剧烈的震动弄得摇晃起来,粉色的花瓣纷飞不止。
原本还坐在那儿的白清欢和段惊尘不见踪影。
看到这一幕,众仙神情各不一致。
有诸如桃央这般慌忙制止的,也有人高呼帮忙救人的,大多数却是沉默着看热闹,全然无动于衷。
虎家人和方才那个白脸中年人相邻而坐,似是关系不错。
在这片混乱中,此人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急什么,仙酿醉仙,虎仙不过是喝多了上头,待醒醒酒就好了。”
巨大的仙桃树下,花瓣如雨幕纷飞,沿山布置的灵宴潦倒散落满地,垂挂在山道旁的灯火明灭,照亮了弥漫在此地的层层白雾,在漫天的尘埃彻底散去之前,一道身影手中提着某个巨物,静静屹立在原地。
花瓣落在白清欢浅色的裙角边,将其堆砌成一件华美的衣裳。
她面色仍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只是手上却是拎着一根红绳,红绳的另一头捆绑的,是一只还在淌血的虎头,却见头颅断裂处平滑利落,显然是被一剑削下的。
看清这一幕后,席间一瞬间陷入了死寂。
终于,有人惊呼:“你竟敢杀古仙族!”
白清欢脸上的笑容淡去,她扫了那群仙族一眼,原话奉送回去。
“急什么,仙酿醉仙,我们也不过是喝多了上头,待醒醒酒就好了。”
那个白脸仙族死死盯着白清欢,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见另一道身影轻轻一跃,若云端清风,稳稳落回了白清欢身侧。
段惊尘右手持剑,左手屈指弹去剑身上沾粘的血迹,似是毫不在意将自己杀了仙的事暴露。
“上头?”
他抬脚将斑纹巨虎的残躯踢远,冷清道:“把头砍了不就下头了?”
此话说得尤为不止是嚣张,更算得上是猖狂了。
场中仙族似乎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够呛,有反应过来的人认出了段惊尘。
“这……这不是盛德仙君吗?!”
“难怪出手这么干脆利落,原来是剑仙的转世……”
然而更多的仙族却是冷冷看着段惊尘和白清欢,毫不掩饰杀意。
“这里没什么剑仙和盛德仙君,尚未飞升者竟敢残杀同族,此等行径与妖魔无异,羽山之中容不得这等下作之辈!”
然而还未等他们出手,就听到一道清亮高亢的声音先盖过——
“放你大爷的狗屁!羽山还让你们代表上了?我小白姐……哥杀个人还轮到你们指点了?”
几乎同时,一道绚烂的火焰交织在空中,一个穿着大红色羽衣的矮个男子手持硕大的流光羽扇,自火焰中飞身而出。
“凤翎洛?”
“阿对,是大爷我。”
白脸仙族惊疑不定:“你怎么会出现!你不是先前和他们生了矛盾再无往来,还放言段惊尘要是来桃家仙宴,你就决计不会来的吗!”
凤翎洛稳稳落在段惊尘身边,笑眯眯地歪着头看着这些人。
他点点头,得意道:“是啊,我要不这样说,你们敢来这么齐全吗?”
对方那群人的笑容逐渐褪去。
“凤家主,您这是什么意思?”有人不安询问。
“什么意思我说得还不清楚?”凤翎洛的眼中只有冷漠,他嘴角扬起一丝弧度:“今天,是我们给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废物们安排的断头饭啊。”
第80章 妖使前来
来的不止是凤翎洛, 还有他麾下羽族的仙将们。
眼看着此地被重重包围,方才还在酣饮的众人酒醒了大半。
有人颤声问:“凤……凤家主,断头饭什么意思?”
凤翎洛睨了一眼, 面无表情说:“不知道?那说明今天这顿饭没你的份,看你的热闹便是。”
白清欢颔首笑道:“很明显,该吃这顿饭的人都明明白白等着上桌了。”
这一番简短的对话,却让那群仙族的脸色变得更差。
“凤翎洛, 你竟然与外人勾结……”
“我可没空和你们这群蠢蛋玩什么弯弯绕绕的游戏。”凤翎洛拍了拍手, 桃家的家主和仙侍们都默然走到他身后站定。
桃央也悄无声息地对着白清欢点了点头。
而在远处的屋顶上, 一队老头老太也悠悠然地各自抄起了家伙。
老李头抱怨道:“不是,老剑修你真的行不行啊, 进门那会儿演得很假啊你。”
云华真人瞪眼:“哪里假了,老夫一直就是这般维护小辈的人!”
“你可别装了啊, 我听小白说了, 你连这次演戏都收了灵石的,我们可没收到,赶紧的拿出来平分!”
云华真人捂紧了芥子囊, 冷眼睥睨:“待会儿我可是杀叛徒的主力, 你们也配和我比?”
医仙笑着摇摇头, 气定神闲道:“倒也不用,他们饮下的灵酒中有我配的散灵丹, 怕是不需你出剑了。”
“呵, 有我借居在桃家时, 和小白提前补下的天罗地网阵,那才是最关键的一环。”
“……”
老怪物们全然没有隐瞒的意思, 竟然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
听到这里,被算计的这群人哪里还不明白。
什么桃家的仙桃树突然开花, 提前办了百年一次的仙桃宴;
什么段惊尘在羽仙宫和凤翎洛不欢而散,后者放话说有我没他;
什么白清欢和段惊尘都来了仙桃宴,还像送人头似的闯过来;
以及这些真的单纯来参加仙桃宴的无知仙族,也是迷惑众人的烟雾弹……
重重谋划抛出来的全是引得他们来的饵,一环接一环的算计,竟是从这群修士进入羽山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开始了,还真让凤翎洛这小子做到了一网打尽!
想到这里,白脸中年人猛地看向另一侧。
“桃家主,你们居然也和这群疯子为伍,残害羽山仙友吗?!”
桃家家主恭敬站在凤翎洛身后,高声回:“诸位既然心在妖部,那身体也无需留在羽山了。”
白脸中年人面上缓缓露出笑容,状若无辜地问:“什么叫心在妖部?真是怪了,我们生在羽山长在羽山,怎么到了诸位的口中就变成心在妖部了?”
他的声音越发高亢,振振有词地反过来质问:“不知我们这么多上仙后人是怎么开罪了凤家主,竟让你如此兴师动众又大费周章的想要除了我们!”
此言一出,瞬间让吓丢了魂的众仙回了神。
“是啊,纵是仙庭还在时,上仙想要诛杀寻常仙族都得拿出罪证,如今仙庭不再,凤家主也不是手持羽仙灵的羽仙,却也敢无证诛仙?!”
这一顶高帽子扣下来,凤翎洛眉一皱就准备把自己这些年搜罗的证据列出来。
就在这时,白清欢却先开口:“小段。”
而后,嘴唇微动,吐了个字。
“杀。”
段惊尘了然。
几乎在白清欢话音落下的瞬间,段惊尘轻轻往后退了小半步,手中的天倾剑嗡鸣一声,与他同时消失在原地。
一瞬呼吸间,那道浅青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白脸中年人的身后。
一点幽芒掠过,无人看清他是何时出手的,待看清他的影子时,他已震掉剑身上的血渍。
在他的正前方,一具断头尸体轰然倒地。
“骨碌——”
方才还在慷慨陈词的那张嘴尤张着,双目圆睁,片刻后,鲜血才汩汩喷涌而出,溅在震惊的众人那些曳地的华服袍角。
白清欢的视线自那些惶恐震怒的脸上扫过。
她对凤翎洛淡淡道:“小鸟,证据是弱者才需要呈出来,当你足够强的时候,直接杀了就是。”
凤翎洛听得一愣一愣。
他还不知道这两人互换过身体如今又换回来的事,方才正想给段惊尘这一剑叫声好,然而听白清欢这话出来,整个人都懵了。
等等?怎么感觉小白哥又变回小白姐了?
到底这俩谁才是他羽仙宫的小白啊!
“疯了……你们疯了!”
有仙族想要往后退去逃走,然而白清欢却十指微动,在她的牵动下,整片桃林上方出现了若有似无的金光,竟是将此地重重封禁。
自然也有怕死的开始低头:“饶命,凤家主,我尚未投靠妖部啊,只是帮着应老家主替一个可怜小妖遮掩了气息!我并不知晓那是妖将逐星啊!”
也有人死前还在怒骂:“凤翎洛,你和你背后这些冥顽不宁的家伙才是蠢货,羽山败落已是注定,妖部却有战神临世!你连以前的应临崖都比不过,怎么比得过如今的他!”
“禽鸟择良木而栖,你这只蠢鸟就等着妖部打上来等死吧!”
凤翎洛安安静静听着那些叫嚣声,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默默摸出了自己的羽扇。
而段惊尘那一剑仿佛号角,布局已久的网倏然收拢。
一网打尽。
良久之后,天边云层间逐渐透出微光,这一场长夜的谋算也暂时告下段落。
这些仙族本就是无能的蛀虫,之所以这么小心,也只是怕出现漏网之鱼而已。
这次的局,自然是白清欢布下的。
不管是凤翎洛还是医仙,都明里暗里说过许多次,羽山之中有妖部的耳目,想要对付妖部,必须忍痛将这些耳朵和眼睛割掉。其实凤翎洛早在寒渊之前就醒来了,虽然对应临崖之事含糊其辞带过,但是羽山中的情形却是同白清欢交代得清清楚楚。
段惊尘被追杀了几辈子,这一世更是引得逐星亲自出手,他和白清欢一入羽山,当然是最合适不过的诱饵了。
所以那些人死得不冤,白长老可是带了一群人做戏给他们看呢。
天光大亮了又黯淡。
两日后,羽山这场内部清洗也告了尾声。
没有了这些领头的叛徒,凤翎洛率领的人马很快就将余下的旁支扫尽,云雾中也弥漫着难以消散的血腥味,像是染上一层艳丽的红霞。
那些不曾与妖部勾结的仙族自然被放了回去,只是他们也被吓得够呛,各大仙宫皆紧闭大门,和前夜的热闹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真是累死我了——”
凤翎洛拧着眉踢开脚边的一块残肢,选了个干净的位置,毫不讲究地坐在了地上,再往后一靠,半躺在了那棵巨大的仙桃树下。
桃央对着白清欢几人微微倾身一拜。
“这次有劳两位以身入局,诱得那些人前来了。”而后视线落在白清欢身上,惊叹道:“却不知道白长老教我们调配的灵液竟真能催得仙桃树提前开花,倒是让人大开眼界。”
凤翎洛一听这话,忍不住斜眼嗤笑一声:“这是当年的桃仙自己在学宫里讲的法子,没记错的话,你祖父当时就坐我后面。”
“咦?”桃央错愕地回头看正板着脸指挥仙侍清理现场的祖父,“可是我不曾听祖父说过啊。”
凤翎洛懒懒道:“ 呵,正常,那时候他成日睡觉,天天被你太祖揪着衣领打……”
桃家家主老脸一红,佯装没听见,若无其事地转身自言自语:“不妙不妙,外面的其他宾客怕是听到动静了,恐怕多少也要出点乱子,我得先去安抚一二……”
桃央捂脸轻笑,同几人告了声歉跟了上去。
白清欢轻轻踢了踢凤翎洛:“往边上挪点。”
抢占了这块干净地方后,她也坐了下来。
“你俩……”凤翎洛上下打量了一番白清欢,好奇问:“到底谁是谁?”
她三言两语将互换身体的事情同他说了,后者听得啧啧声不断,最后松了口气。
凤翎洛挠头嘀咕:“我就说嘛,小白怎么可能是剑仙那个死人脸转世嘛……”
段惊尘凉凉地往这边瞥一眼,若无其事地抽出天倾剑擦拭着剑身。
“……”
凤翎洛闭嘴了。
白清欢却看向他,忽然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叛徒的具体名单的。”
凤翎洛愣了一下,有点心虚地避开她的视线,高声道:“那当然是因为我英明睿智,他们在羽山之中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而且我当年还在应家出入自如,能弄清楚哪些人被应家老祖收买了,不是理所当然吗……”
白清欢眉头微皱。
这小子依然有事情瞒着她。
就在这时,天空中却有一只仙鹤快速飞来,化作一个羽族仙侍跪倒在凤翎洛跟前。
“启禀家主,妖部有使者前来,且还带了所谓礼物……”
说到这里的时候,仙侍的声音都颤巍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苍白。
不安在凤翎洛心中翻滚,他迅速起身,沉声问:“到底送了什么来?”
“我仙族往日被妖部所擒的同族,皆被扒皮剔肉,只剩数百副光秃秃的骨架送了回来,他们还留下一句话。”
凤翎洛早在听到“扒皮剔肉”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表情。
“说。”
“妖使言‘原来血肉之下,妖骨与仙骨,也毫无区别。’”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